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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n 发帖数: 13455 | 1 第九章 张弓以待人皆惧 柔肠百转有时痴
折翎又发矢射死两人,但还是难挡金人合围步伐。截断三人归路的两队金人
已将归路缺口封死,直对着的那些金人却依然保持着一条通路。通路尽头像是空
无一物,却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分外诡异。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头惶急。以己之能,破敌不易,窜高离去却是不难。
只是身边王锦本就不以轻功见长,此刻腿上受了刀伤,更是行动不便。赵破功夫
又不知深浅,想要一同离去,恐是难如登天。正彷徨中,赵破突然低吼一声「随
我来」,然后便架着王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犹豫欺身跟上,紧紧追在二
人身后,一双眼紧紧盯着三队金人动向。
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队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队尾最后,刚刚出林。见三
人飞速逃向自己,便叽里咕噜的大叫着擎盾举兵相迎。赵破王锦二人并未携带兵
器,只得一对拳头,一旦对上眼前金兵,定是难逃纠缠。而身后三队金兵见三人
逃窜,已经转过方向、快速围拢过来。折翎见状,知道一刻也耽搁不得,遂喝了
声「我在前」,倏地加速越过赵王二人,就在空中将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后取
了两支无翎箭,如一只大鸟般扑向那五名拦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面色沉稳、膀大腰圆,看到有敌来袭也不紧张,非常自然地迅速
结成一个小防御阵,一看便是久经沙场。手中两长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将空
中飞落的折翎罩在当中。折翎冷哼一声,手中用劲「喀拉」一声捏断箭杆,只留
了箭头后几寸长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将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长兵
二人面门。金兵才见过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将手中盾抬起、头颈缩下遮挡闪
避。这一闪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许,折翎借着这个空当,破阵而入。三名持
短兵的金人见势不妙,执手中刀对着折翎横扫竖劈,洒出刀光一片。折翎将腰向
后一扭,险险避开刀锋,自身后再取二矢转真气飞身前送,直刺入两名使刀金人
咽喉。两名使长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长兵摆布不开,遂将身子压在手中盾上,
靠蛮力从两边横压过来。二人本是想将来敌挤个骨断筋折,却不料折翎身法奇快,
如泥鳅般自二人盾前滑过,一脚踢在仅存持刀金兵的下颌。骨碎之音在先,刀飞
人倒继之,最后才是两盾凭大力相碰的巨响一声。盾响之声未落,折翎已回身分
手捏住二金兵咽喉,运气碎骨,取二命于反掌之间。
这一冲一战电光火石,兔起鹘落,赵王二人只觉得空中那一声喝在耳中犹有
余韵,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开,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搀扶着跑过去与折
翎聚在一处,三队金人尚有二十余步之远。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脚尖挑起两柄金人朴刀递在赵王二人手中,将身上弓取下
搭箭做欲射之状。金人皆惧折翎手段,围拢之势竟为之一缓。折翎挽弓,提气扬
声道:「尔等回营告知仆散,切莫做丧家犬窜。旬日之内,我必取他性命!」言
罢,一脚踢在下颌碎裂、在地上痛苦挣扎那名金人的太阳穴上,而后与赵王二人
闪进密林。
入林之后,赵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搀着王锦、带着折翎,几个转弯便
将金人的喊杀追伐声远远抛在身后。过了盏茶工夫,砦墙左那四壁平滑如镜的平
顶山峰出现在眼前。赵破从怀中取出火信发在空中,片刻后即有人探出头来看。
不久垂下长绳,将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杀声一片。风慎见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他袖
子临崖观战,担忧道:「砦丁蜂拥败回,一时难渡护河。陆大安带了十几个敢出
砦的砦丁过河接应,却与金人混在一处,脱身不得。此时桥上木梯不能撤,砦门
不敢关,甚是危急。将军拿个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观,只见十余个白衣砦丁正与冲上来追赶的金兵互相砍杀,虽已
是血染白衣,却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远处最窄一段,寸步不让。陆大安顶在
最前,一口朴刀上下翻飞、毫无惧意,堪堪敌住左右前三面来敌。战团之后,最
后几个败卒正狼狈不堪的爬过护河木梯,往砦内逃奔。
见此情状,折翎也来不及与身后王赵客气,当机立断道:「箭营出砦,以陆
大安等人为刀牌,射杀金狗。墙上能射箭者备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抛射阻断,接
应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长兵聚至砦门后,以防敌兵借机冲砦!」
折翎运气扬声,众人皆闻。箭营余下五人皆在墙上,只是斜坡窄处颇远、箭
矢难及,折翎走时又严令不许出战,正急得什么也似。此刻闻令而动,真个若脱
兔一般,不一时便奔出砦门,直奔战团而去。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长兵据
守砦门,而留在砦墙上的持弓砦丁却有些茫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折翎见状错愕,身后赵破嘿了一声,抱拳道:「将军勿忧,我去传令讲解!」
赵破飞身去后,王锦抱拳道:「惭愧惭愧!砦丁中能战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
吐蕃、西贼、方腊三役损了许多。随陆兄弟出的十余人经过战事,可驱使如意。
其余人等,尚需调教。非不遵令,只是明抛射,却不明阻断之意……」
折翎恍然,点点头道:「无妨,王兄容后教授便是。折某在军中有时,行伍
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参详处,尽管开口。」
适才折翎单枪匹马救了自己性命,王锦已感激至极。此时听折翎不称砦主而
称兄,心头大喜。遵遗命听令御金一事之中隐隐藏着的些许不快化作飞灰、烟消
云散。行礼道:「将军尽管放心,王锦责无旁贷!」
两人说话之时,折翎手中并未停歇,此刻已将一支箭挂在弦上。王锦话音落,
折翎道声「好」,便弯弓放箭,直取陆大安身侧不远。
折翎此箭,真气满贯,又兼居高视下,势若劈竹,随箭竟隐有风雷之声。一
金兵正欲袭击陆大安左肋空当,刀锋尚未递出,就觉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
重重锤击,痛入骨髓。手中刀飞落一旁,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侧后抛飞,撞倒了
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时,只见那名同伴被一支无翎箭穿心钉在地上,不
由大骇。回视已毫无知觉的右肩,箭洞宛然,鲜血喷溅。急转头找箭的来处,却
被一口刀直劈下来,命丧黄泉。
陆大安三面受敌,渐渐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飞箭相助,身
左攻势缓极至无,前右两侧亦是凌乱不堪。于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
翎箭落处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敌亡,陆大安便捡亡敌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
下手,杀来砍去,战绩斐然。箭营人此时亦至,各自找了适合的位置发矢相助。
道路狭窄,几百金兵本就摆布不开,只能十数人一波上前厮杀。此刻箭雨临头,
一个个手忙脚乱只顾遮挡,顷刻间胜势化作颓势,潮水般后退。
陆大安正杀的兴起,发现金兵退却,便也一步步坠在后面追杀。砍翻了几个
金兵,正在得意时,忽然有一刀自正面劈来,迅疾非常。运足力挥刀上迎,却不
料两刀相交时,对面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压过来。惊骇之中再鼓余力,才险险将那
刀逼停在额头上不足三寸之处。咬牙运力将刀向上顶,两刀相交处却缓缓向自己
额头压过来。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将的满脸虬髯已是清晰可见。
此金将带了队亲兵出现,退却的金人止了败势,又将身子护在盾后冲了回来。
战团重现纷乱,十余白衣砦丁自顾不暇,救援无力。箭营五人见陆大安不妙,集
中了箭矢往这边攒射,却被那金将亲兵拨打挡住。
陆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横,准备撤刀用己命拼金将一伤。心思方停,手上
乍动,对面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陆大安起身举刀就要往前反劈过去,忽闻远处折
翎暴喝一声「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战中见陆大安勇
猛善战,心中都隐隐将他奉为主心。此时见他退却,亦皆生退心。箭营一阵连珠
羽箭洒出去,将金兵进击之势缓得一缓,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队欲再追,却被那金将抬手喝止。金将看了看自己身边被无翎箭穿盾
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齿忍痛的亲兵,眉面抽动,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
好!我,扑散,围你不住,可惜!」
金将扑散所言虽是语调怪异,词难成句,可中气却甚是充沛,密林山间尽是
回响。折翎闻言失笑,亦扬声道:「今日承蒙款待,自当铭记!不日,折某定有
所报!」
折翎说话,扑散只直勾勾看着崖上,待身边一亲兵附在他耳旁耳语几句,方
冷哼一声,挥手下令撤兵。崖上风慎看着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扑散撤
兵,何不借机掩杀?」
折翎凝视崖下道:「金军整肃,非同等闲。我砦中惯战之士仅二十余,追则
必败。」
风慎眼珠一转,再道:「此时扑散无备,将军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瞒先生,以气御箭,损耗真气甚巨,虽强却不
能久。扑散所处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适才那一箭本应穿盾射死那金狗……」
风慎不待折翎说完,拱手截断道:「风某无知,将军恕罪!」
折翎忙转身回礼道:「先生说哪里话?先生尽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还望
先生后勿难言,始终教我!」
风慎眼中射出复杂神色,片刻后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摆布守具。此时砦
外陆大安等人已渡了护河回砦,砦门闭紧,山崖上所有人方松了口气。几名砦丁
发现王锦腿上中刀、行动不便,赶忙上前搀扶。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为王锦
包扎,又安慰王锦几句,这才自崖后下崖。
砦墙内,陆大安等十余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营五人裹伤。赵破在
砦门后不远处将奔逃而回的那许多人拢聚,一边清点伤亡,一边咒骂教训。奔逃
之人面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数。见折翎至,纷纷行礼甚恭。赵破转身道
:「将军,清点已毕。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伤三个,余者皆轻伤无碍。赵破领
军不利,请将军责罚!」
折翎心内转了个念头,摇手叹道:「今日扑散设局欲赚我,王赵二兄只是恰
逢其会,何来责罚一说?不过,今日临战者皆是七尺汉子,却望敌而窜,内中竟
无一二有胆的好汉么?」
砦众闻言,尽皆色变,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赵破先亦变色,后
做恍然。折翎扫了众人一眼,转头扬声问道:「大安,你与出砦接应的兄弟每人
赏酒一壶、肉三斤可好?」
陆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挚用布条勒的呲牙咧嘴,闻折翎喊话哈哈一笑,使力
跃起道:「好!」他身旁十余个砦丁亦跃起道:「谢将军赏!」
折翎微微一笑,再道:「吃饱喝足,好睡一场,夜里与我一同出砦劫营可好?」
陆大安看了看左右,与十余砦丁一同欣喜道:「甚好!」
折翎转回头对面前众人道:「似这般方是大好男儿!」
众人中有一人闻言顶撞道:「那时金人来得快,我等只是猝不及防,再加未
携兵器,故而逃窜。若是有所准备,又有兵器在手,怎会不拼他娘个鱼死网破?
将军说我等不是好汉,好没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说话人一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方面阔口、虎背熊腰,一
脸不忿的站在队中,遂凝视问道:「如此说,今夜你可敢与我出砦劫营?」
说话人将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说我敢,我身边兄弟,个个都敢!」
话音方落,便激起汹涌群情。众人皆捶胸扬手,口称愿往。折翎也不言语,静待
众人声息,指说话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人大喇喇将手一拱道:「在下章兴!」
折翎笑道:「章兴?好!你可敢担责?」
章兴向前一步道:「但凭将军吩咐」
折翎道:「在这一众人中选出真正敢战之士。不拘多少,整队与陆大安等人
合在一处。一个时辰后,我来整队。」
章兴道:「将军放心便是!」接着咂咂嘴,又要说话。折翎用手一指,笑道
:「酒肉却是没有!想要酒肉,自己来挣!」
章兴嘿嘿一笑,左顾右盼大声道:「兄弟们,夜里与我一同挣酒肉去!莫要
让人瞧扁了我们!」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发喊,一时杂乱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赵破肩膀道:「
言语冒犯,赵兄勿怪!」
赵破摇头对折翎示意无碍,继而问道:「今夜劫营,会不会太急了些?」
折翎面色由轻松转作沉重,压声道:「虽然适才章兴所说属实,但砦丁怯战
亦是实情。若无一场砦丁亲历之胜,这砦子恐难守住。砦外金人只是先锋,大队
尚未开至,这场胜自是越早越好。」
赵破颔首道:「将军所言甚是!」见折翎面色沉重,顿了顿岔开话题道:「
片刻之间便已将众人战意挑起,将军所用激将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静观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处?还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慷我诸葛砦之慨!」
折翎闻赵破言,已是面色一滞,李豫低声入耳后,更是摇首低眉,痛心道:
「请将不如激将!此法乃云儿教我!」
李豫闻声失语,连惯常的冷哼也忘了。赵破自知失言,正欲劝解,忽闻一声
尖啸自砦中远处传来。赵破不知所以,折翎却闻声一惊,飞速道:「安鸿示警,
我去看看。赵兄与李兄弟请谨守砦墙,切莫轻出!」言罢提起轻身、飞掠而去。
随着折翎行路,啸声不时传来,内中却没了惶急之意,只是为来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声来到自己房前,发现门户洞开,魏庆无踪。急冲进房中看时,只见魏庆
左目流血,委顿在桌旁。安鸿守在床上巧云尸身旁边,手中捏着一根金针,满面
警惕。见折翎近前,扬了扬手中金针道:「娜娜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伤,不
重。」
折翎问明巧云尸身安好,又探查了魏庆伤势。待知他左目损伤颇重、已眇然
难医,心中不禁懊恼不已。正欲措辞安慰魏庆几句,魏庆已歉然道:「实不知胡
女居然有奇诡武艺在身,吃她偷袭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时赶到,未让她触及
云夫人遗体!」折翎止住魏庆说话,准备将他扶去静处调养时,赵破一阵风般出
现在门口禀报道:「将军,大事不好!砦丁来报,养伤的两位箭营兄弟被胡女所
袭,重创……身死……」
折翎安鸿闻言变色,魏庆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声「妖女」,一个纵身奔出
房门,直奔谷山李七养伤之处而去。折翎怒喝道:「赵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见
了克里斯蒂娜,立斩!」赵破轰然应诺、转身将去之际,折翎又扬声道:「且慢!」
顿了顿再道:「随我来!」
折翎回视,安鸿会意道:「我不离开,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带着赵
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克里斯蒂娜居处破门而入。屋中椅内的晓月被骇了一跳,见
破门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时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门口走过来。不料折翎面色铁
青,扬手便是一掌挥出。晓月只觉得劲风如刀、扑面而来,别说动作,便是连呼
吸都不得畅快。花容变色蹙眉瞑目之时,却又觉得面前力道一偏,被带着打了几
个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鸿示警赶回后连闻噩耗,心中既伤且怒。伤者,箭营余子一残两丧
;怒者,自己忽视巧云临终言语、未即刻处置克晓二女,以致有此祸事。此时虽
不能明锣明鼓大索克里斯蒂娜、以免动摇军心,但可抢先于晓月处亡羊补牢,以
免重蹈覆辙。待含忿而至、一掌挥出,却并未感到有任何抵挡。弹指间往晓月脸
上一瞥,见其容颜惨淡、泪痕犹在,不由得心头一软、手掌略偏。
晓月心惊,赵破待命,皆寂而无声。折翎回掌凝视晓月,心中一时是晓月平
日乖巧,一时又是郝挚手中举着的披帛,一时是晓月昨夜灯下的墨笔涂鸦,一时
又是巧云死前那一声「晓月娜娜皆不可信」。千回百转,终是难决。半响,叹口
气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许她离开此屋半步!」说罢,转身离去。赵破唿哨一
声招来两名砦丁,安排好看守再寻折翎,哪里还有踪影。
折翎脚下比心中更急,不一时便已到了箭营众人居处。那房外已经围拢了一
群人,多是白衣,见折翎至,不约而同让出条通路来。折翎大步流星冲进人群,
只见房门外郝挚抱着头蹲踞于地,双手狠狠的纠扯着髻旁头发;高诵立在一旁,
目中含泪,双手颤抖。折翎心中一寒,抬步迈进房中,室内情景入眼,霎时血沸
怒起。
谷山左胸,被不知什么利刃挖了个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李
七喉头插着一根金针,所余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丢弃在一边。四壁之上,俱是喷
溅鲜血;腥气散在空中,使人欲呕。折翎懊愧而怒,怒极反笑,霍地转身问道:
「魏庆呢?」
高诵闻折翎发问,再难忍目中热泪,哽咽道:「魏庆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
寻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摇手示意高诵不用再说,转对一白衣砦丁道:「传令下去,
全砦人在砦墙处集合,不得有一人遗漏。」待砦丁应诺,其他砦丁散去后又对高
诵道:「将箭营兄弟全都唤来,送谷山、李七一程,也好将他们两个好好安葬。」
高诵拭泪离去,折翎与郝挚各怀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
庆外,箭营众人齐飞奔而至,屋中哀声令人闻之心碎。陆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
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屋内众人纷纷随之怒吼,声震屋瓦。蹲在屋门外的郝挚闻声霍地起身,却不
料双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过去,想将他拉起。本以为郝挚眼中应满是愤
怒,故自己眼中带着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对时见他眼光空洞,竟是一丝情绪也
无。郝挚借力站起,折翎探问再看,却见赵破叉手垂头立在郝挚身后不远,遂拍
了拍郝挚肩膀,走到赵破处问道:「我有一事相询,请赵兄定要如实作答!」
赵破面色沉重,点头道:「将军请讲。」
折翎道:「我与云儿相识之时,克里斯蒂娜已在她身边做琴师。这女子究竟
是不是诸葛砦中之人?」
赵破摇头,答非所问道:「适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两妇人,
皆是金针在喉,死状甚怖!」
折翎一怔,继而深施一礼道:「无端猜疑,请赵兄恕罪!适才我恐砦众惊惧、
动摇军心,更恐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赵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众在此处
围观、知此事者甚众,我心中结亦解了,还请赵兄、王兄传令举砦大索,更兼安
定人心!」
赵破还礼道:「将军说哪里话?若我是将军,逢此事亦会疑虑。还请将军放
心,砦中所余皆是同心抗敌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
事,义不容辞。至于安定人心,将军交予我与王锦二人便是!」
折翎点头道:「这胡女狡猾残忍,我怕她入夜再来杀戮……」
赵破亦点头,截断折翎道:「将军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砦中虽有一套应
内敌的法子,却数十年未曾用过,恐是有隙……」
折翎会意道:「大宋军中有结营巡哨之法,应可稍补阙漏,我使高诵助你。」
赵破道:「如此甚好!适才我已听砦丁传令集结,这便去砦墙安排一切。」
折翎道:「赵兄辛苦,高诵随后就到。」
赵破拱手离去,折翎转身入房中安慰了箭营众人几句,便吩咐将谷山李七尸
身用被子裹了,抬到中坪自己居所处。安鸿闻声而出,见了二人惨状亦是大惊失
色,悲恸不已。众人七手八脚在清晨折翎掘的坑边又掘了一坑,继而填土埋尸,
使谷山李七入土为安。
此时阴云大合,密布空中,如沙滩潮头浮沫般层层叠叠压在山间林梢之上,
似已与树间轻雾连为一体。山风穿林,草木呜咽,似边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
与两座新坟前众人悲声合在一处。折翎凝视二坟,俄顷又将眼光转向房中。思及
短短两日夜间心头挚爱、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从中来。可这悲戚到了
七窍处却难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转回内中,惹胸口一阵烦闷。如此往复不休,整
个身子被悲烦填满,魂魄灵台似乎也被忧闷淹没。
安鸿见折翎怔怔出神,恐他伤心过度,把其臂开口道:「大哥,保重身体!」
折翎吃他一惊,深吸口气将胸中烦闷暂压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鸿见他口中虽答,但心神仍是不属,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抬眼却见屋角
处转出个人来。定睛一看,乃是魏庆。箭营众人大多数尚未知晓魏庆被克里斯蒂
娜伤眼之事,此时见他眇一目、目下颊上血痕犹在,遂一拥而上搀扶问讯。魏庆
也不理会,穿出人群来到折翎面前。折翎关切道:「如何了?」
魏庆施礼懊恼道:「属下循着死去砦丁尸体一路追去,却还是丢了踪……」
折翎摇手打断道:「我是问你伤势如何。」
魏庆闻言一愣,折翎续道:「这胡女伤你一目,损谷山李七,我定要将她碎
尸万段!不过,你目伤不轻,切莫再单身独寻,以防不测。」说到此处,略略扬
声对场内众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众人应诺,独魏庆不语。半响,方如下定决心般单膝跪倒,抱拳郑重道:「
将军,我有一事禀告!」不待折翎说话,又续道:「我乃吴玠吴经略贴身侍卫,
富平战前奉吴经略之命隐于箭营兵士中归在将军麾下,若察将军有随府州反宋降
金之意,便将将军刺杀、以绝后患。富平战败,于乱军中随将军来至此处,心中
仍念吴经略之命。前日议事厅中,我见将军情状,方知吴经略所疑不实,将军定
与府州反叛事毫无干系。当时欲向将军坦承一切,怎奈乱事频发,不得其便。今
日得将军关怀,再不说明,怎堪为人。魏庆乞为将军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无
二心,还请将军恩准!」
折翎静听,面容由惊转喜。魏庆话音方落,叩首于地。折翎坦然受了魏庆三
拜,将他扶起视其目郑重道:「前事已矣,今后同心!」待魏庆颔首回应,又将
眼光在箭营众人面上一一凝视。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
而立,折翎扬声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将家国事共扛于肩!内诛胡女,
外御金贼!」
场内诸人皆随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御及教砦丁结营自保事后便纷纷散
去准备。魏庆不顾眼伤,亦要与众人同去砦墙。折翎心中忽闪起一念,遂将魏庆
唤住问道:「安鸿求援,仅携了我与风慎各一封手书。吴经略离此较近些,但适
才听你所言,却显然信我不过。若是你随安鸿同去,一来可复命,二来可代我言
明心怀,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只是你眼伤方被……」
魏庆听到此处,截断折翎言语,抱拳正色道:「尊令随安公子求援!」
折翎见状,也不再多说,吩咐魏庆自去结束准备,转身对安鸿道:「二弟,
那箭阵密谱可收好了?」
安鸿将衣襟略为扯开,露出怀中贴肉处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将这
密谱用油纸裹了一层,又用布包住藏在胸前,万无一失。」
折翎颔首道:「此密谱中所记八门箭阵,乃我与云儿据诸葛武侯八阵图之法
共同参详而创。变化万端、奇妙非常,射敌酋及武功高强之人有奇效。密谱所书,
甚为详尽,但花溪峡外谷山……」说道此处,折翎看了看不远处新坟,顿了顿续
道:「谷山用箭阵八门阙一,却点醒我此阵可不拘泥而用。为七星、为六花、为
五行、为三才,使其视人数之众寡所变化,结军营之阵列以抗敌。我心中有所构
想,尚未及书于密谱之上。我现将变化之法话与你知,你出山后若是得遇堪托付
之人,便将密谱连同其法传授于他……」
安鸿本是连连点头,但听得折翎语中萧索之气越发浓重,最后几句大有托后
事之意,忙打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约?」
折翎会意,挤出微笑道:「二弟多虑了!我将神臂弓改良之法授与韩五哥之
时也是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语气如此。密谱所记,我早已烂熟于胸,只是
担忧此密谱在砦中毁于战火罢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后,韩五哥为其取名为克敌弓。
这密谱,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个响亮的名字才好。」
安鸿见折翎容色语气皆转轻松,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听罢,招手示意安鸿附耳,将自己心中箭阵变化与他细细说了一遍。安
鸿依记忆复述,折翎听后指其错漏。如此几遍,直至安鸿记忆无误,方才罢手。
安鸿闭目又将阵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转身看了看屋内、眼光又掠过屋外新
坟,对折翎抱拳行礼道:「如此,我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鸿颔首,提气飞掠,浅荼飒飒,衣袂飘飘,起落之间,渐渐去远,化作山
间一白点,终消失不见。折翎正极目远眺,遥送安鸿时,几名白衣人自房侧转出,
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锦。
王锦带着几名砦丁来到切近,对着两座坟恭谨行了礼,才到折翎身边低声道
:「将军节哀。」
折翎颔首问道:「王兄来此何事?」
王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二公主尸身有损,故此来请示将军。议事
厅后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历代门主牌位之处。可否将二公主尸身暂且存放在内,
以保无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忧心此事。多谢王兄告知!我去抱巧云出来。」
王锦连称不敢,继而为难道:「门规所限,将军恐进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议事厅前大石处,余下路程,有劳王兄。」
王锦不迭应允,同折翎一道携了巧云尸身至上坪议事厅前。折翎等在大石处,
待王锦与随行砦丁出厅,问明稳妥,方才一同离去。
不久,来在砦墙,多数砦众已散去,只余箭营、随陆大安出砦死战十余人及
章兴等溃兵仍在墙下等候。折翎将风慎、王锦、赵破、李豫招来跟前,共同商议
定下出兵六十之数,一众溃兵竟因能否随战争执起来。折翎见军心可用,便弃了
适才断后那十余人,欲将溃兵全数带上。一旁风慎皱眉悄声道:「将军,除箭营
六人外,皆用刚刚溃于军前的逃卒,会不会太过冒险?」
折翎道:「金军不识地理,又兼后勤已失,定是兵无战心,此我等必胜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围我三人,虽看似勇猛,却徒有其表,与富平相比,锐气全无,
乃至功败垂成,此我等必胜二也。溃兵请战,军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胜三也。
再加赵兄领路,箭营随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论战果如何,此战后砦中亦可添数
十敢战之兵。随大安断后者,俱是能战之士,留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
我心中亦安稳些个。」
风慎捻须道:「将军所言有理!那箭营与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调配?砦中弓手
亦多未经战,由将军选两名箭营老卒带出历练也好。」
折翎赞同道:「合该如此!晏虎郝挚带一队弓手与我同去,余人带一队弓手
守砦。」
在一旁偷听的陆大安听到此处,忍不住叫道:「将军,我亦要去!」
折翎闻声,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营,你暂为队正。」又转头对队列
中的章兴道:「你为大安之辅。」
陆大安得令,欢欣雀跃,就在墙边找了个平坦处,将刀枕在头下,不多时便
鼾声大起。晏虎郝挚得令后先随王锦去墙上选了一队弓手,而后依陆大安之态,
亦是睡去。章兴及一众预备出战的砦丁虽是学样躺在一边,却是个个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折翎及众人计议,赵破随军出战,风慎王锦守砦,李豫大索克里斯蒂娜。安
排已定,各司其职,赵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陆大安身侧一块石上盘腿打坐,调息
运气,只待李豫以锣传讯,便赶去手刃克里斯蒂娜。可体内周天流转,空中红日
渐西,也无丝毫动静传来。又行了几个周天,耳听高诵在耳边轻轻唤道:「将军,
时近二更。」
折翎吐纳毕,只觉神清气爽。睁目见赵破已至,便吩咐整队。放眼看去,除
赵破及箭营三人外,个个眼袋浮肿,显是未能安睡。不过个个都是摩拳擦掌,一
副跃跃欲试之态。折翎与赵破一同,临时立了几条令行禁止之规,便领军出砦。
赵破在前领路,行了十几里,扬手示意。折翎凝神于目,远处林中,依稀有火光
跳跃,遂下令人人衔枚、散成几队蹑足向前。
折翎赵破眼力皆佳,于暗处解决了几个金人哨探。悄没声向前摸去,看看金
人营帐已在一箭之距内,折翎刚要下令放箭射篝火旁金兵,赵破忽一拉他衣角,
低声道:「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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