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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跑步了。从河边回来以后,我每天都跑。
河在校园里。那天下午我在河边散步,河谷幽深寂静,远处隐约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是
学生们在跑步。女孩子们把头发盘了起来,穿着极短的运动裤,从后面超过我,在空气
里留下只言片语和一阵喘息。我让开路,走在草地上。我已经决定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穿过一个高尔夫球场,又是一片树林,路边竖着一块牌子:
“2001年9月24日,一场龙卷风席卷此处,3人不幸遇难。”
我加快脚步,走向树林深处。突然之间,森林不见了,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沼泽,成
片的大树被拦腰削断,树皮早已脱落,树干泛出旧象牙的色泽,断木残枝卧于水,水中
杂草丛生。巨木默默垂立在天底下,腐味儿在大泽里飘荡,散发出一种上古气息。我看
呆了,恍恍惚惚地躺下来,闻着来自一百万年前天地初始时的味道。这片废墟,死亡之
地,触动了我心底里最隐秘的渴望,最不可告人的梦。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许——在所
有人的潜意识里,都在渴望着一场风暴,把眼前顺理成章的生活,不曾改变的一切,一
切的一切,都扫荡得干干净净,然后站在废墟之上,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可以做。
那个梦隐藏在最深最黑暗的地方。我知道,我每一个黑色的梦里面,都有一个若隐
若现的废墟。在每一个废墟里面,都有恩淑。
瘴气在身边盘旋,一种东西在我身体里聚集,仿佛魔法,从丹田开始,徐徐前行,汇集
到百会附近。我肚皮抽动,头皮发紧,身体肿胀。突然之间,气泄了,身体里面空空如
也,重量没了,风在我身体里悠闲地游荡。那是真正的空,空的让人害怕。我站起来,
腿自动迈开,大步向前跑,越来越快,仿佛功成名就后的阿甘。虽然穿着西裤皮鞋,草
地又软塌塌的,久违的快感还是像水波在全身荡漾。跑着跑着,有东西回来了,有重量
了,血又在流了,心踏实了。我猜想阿甘当初并不真的想跑步,他也是因为空得难受啊
。我多长时间没跑了呢?半年了吧。自从那次在冷风里跑过之后,我好像就没再跑过。
当时为了证明自己火力强壮,我只穿了一件很薄的长袖T恤衫,结果直接导致了那场高
烧。好几年的习惯,说忘就忘了。(樱初早就预见到了这一点,厉害啊!)从那天开始
,每天下午最困的那会儿,我就换上运动装束,独自在河边跑上一会儿。周末在小区里
面跑,偶尔也跑到大街上。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沿着355号大街一直跑到了几英里外
的Bethesda。我喜欢绕着NIH跑,喜欢沿着Bethesda纵横交错的小街跑,更喜欢驱车到
Potomac河边,沿着笔直的白沙路跑。很快,我的活动范围就扩大到了华盛顿地区,我
可以轻松地从家里跑到国家动物园一带。
这样,又过去了三年。
三年之中还干着一样的工作,没升职,也没降职,称呼还是digital artist。二零零七
年春节过后的几个月里,和一个在DC上大学的女孩有过一段没头没脑的关系。那是大年
三十夜里,在一个中国人家里聚会,总共十多个人,都是中国人。没什么说法,一通狂
吃,吃完喝啤酒打牌,她和我是对家。很显然,她不会打牌,可是手顺得不行,一直赢
,一直和我有说有笑。对手换了好几茬,我们俩坐着没动。那天我本来没打算喝酒,自
己开车去的。后来还是喝了,还喝得不太少。她送我回家,聊了一路,一直送到屋里,
送到床上,又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就躺床上了,后来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脱衣服,干
,谁都没说话。第二天早上互相认识了一下。她叫林薇,二十三岁,生物统计学硕士生
,本科刚毕业,去年秋天从国内才来的。林薇心细,天一亮偷偷翻垃圾桶,翻出安全套
,上下细查,查到一处破损,两个芝麻粒大小,菱形的,好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马
上采取补救措施,跑到CVS买Morning After,没想到没处方不卖。两个人一起找大夫,
预约,等,开药,拿药,折腾了半天,两颗心一直吊着,小药片在下午终于送到嘴里。
我和林薇大致还谈得来,但基本上没别的了。干的多,说的少,从没讨论过未来。六月
,最后一次一起喝酒,哭,最后一次一起睡觉。第二天早上,散伙。
散伙当天下午,我请了三个星期的假。第二天一早,租了一辆van,收拾了吃的用的,
装了满满一车。往天上扔了个硬币,背面朝上,南方。我一路迎着太阳开,边开边玩,
边开边跑,穿过马里兰、华盛顿、弗吉尼亚、北卡、南卡、乔治亚,一直到达佛罗里达
最南端。用时十五天。我沿着海岸开,赶到哪儿住哪儿,连着啃过两天饼干和罐头,在
车里睡过四个晚上。我在弗吉尼亚曲折的乡村公路上跑,沿着北卡漫长的岛链跑,在
Charleston潮湿的巷子里跑,在佛罗里达张扬的沙滩上跑。在光头岛(Bold Head
Island)两只跑鞋都张了嘴,我把它们投进大海,光着脚跑。那儿的沙地真好,一脚下
去只微微一陷,一种韵味十足的弹力,高级别的快感。我觉得那儿应该叫光脚岛才对。
我在Savannah淋了一场冷雨,但是没感冒。在Cape Coral远远看见一帮街混堵着路,好
像在开会讨论扁谁,我提前拐弯绕过去了。在佛罗里达湿地附近一片荒草白沙的海岸上
,一个女孩从后面长发飞扬地追上我,一边和我聊天,一边长发飞扬地陪我跑完了整个
沙地,长发飞扬地跑远了,在墨西哥湾的落日里仿佛奔腾的黄金野马。无论何时何地,
经过任何一家酒水店的时候,我都会多看几眼。我知道,只要恩淑的姐姐在里面,哪怕
只一眼,一瞬间,一缕光,我也会认出她来。
我觉得我可能真碰见了恩淑和她姐姐。那天下午,在迈阿密的大街上,我随着车流移动
。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了她们的后背,两个东亚女人,头发又黑又顺,窈窕,一个微
微高一点,和恩淑姐妹惊人的一样。两个人都穿着七分裤,半截小腿很白,走路的样子
也像。她们往右拐,我在最左道,换不过去了。折腾了一圈,终于拐上了她们走的街,
停了车到处找,却再也没看见她们。
那天我留下来了,一直在人多的地方走,后来我坐在街边,看着黑暗降临,属于白天的
人稀拉拉散了,属于晚上的人晃悠悠出来了,在街上游荡,矗立,聚散,眼神游离不定
。我觉得人分白天的人和晚上的人,他们不是一个物种,肚子里长着不同的逻辑; 城
市也分白天的城市和晚上的城市,它们不是一个舞台,墙上贴着不同的规则。我感到了
风,风吹来模糊的笑声、低语、音乐和气味,人群围着我旋转,热带植物在风中招摇,
披着霓虹灯的人工光,很假,不像活物。如果,恩淑姐妹此刻就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夜
晚还会这么不真实么?或者正相反,会更加不真实?她们真是她们么?在迈阿密这种亚
洲人不算很密的地方,两个人如此像另外两个人,概率有多大?她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应该留在这儿找她们么?我能找得到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找她,现在却坐在这
儿,这究竟算什么呢?我应该真正地开始找她么?
风渐渐凉了,我仿佛听见恩淑在风中低语:你这么逞能,可最后不还是一样?之后是一
声幽长的叹息。
夜深了,我坐在迈阿密街头,心里很难受。
第二天,我在街上走了一整天。第三天早晨离开,中午到了Key West,大陆的终点。我
站在大海边上,看了一眼古巴的天空,掉头回去睡觉。我睡了两天,然后动身北上,在
假期的最后一天回到家,丢了七磅废肉,带回来一身烤烟颜色的皮肤。
十月,给系里打电话,恩淑没回来。至此,她已经过了休学的最长期限:四年。二零零
八年三月,再打,没回来。此后一个月里,我三次坐到电脑前面,敲进她的email地址
,可是又关掉了。后来有好几次,我面对着Google的小窗户,双手搭在键盘上,左手中
指在E键上轻轻颤抖,准备输入金恩淑三个字的拼写。最后还是没输。
七月,我请了三个星期假,沿海岸向北开,穿过整个新英格兰,纵贯九个州,到达缅因
的Machias。和去年一样,我开到哪儿跑到哪儿。比较难忘的时刻有:在波士顿稀里糊
涂混进了一个长跑大队,跟着跑了好半天。生平第一次前面有警车开路,两旁有人递汽
水,有人扔毛巾,有人欢呼鼓动,直到最后我也没弄清是什么活动。缅因州的崇山峻岭
,云雾缭绕,我坐在密林边上看日出,一轮又红又薄的大圆片,悠闲而准确地出现,突
兀地贴在海平面上,很像中国民间剪纸,天地间静止肃穆,久久无声,仿佛轮回的起点
。回来的途中,在马萨诸塞的松林里又看见了黑熊,不大,胸口的白毛很清晰,正坐在
山坡上发愣。我慢慢开过去了。
我想明年应该向西开了,穿过整个大陆,到西海岸去。
二零零九年七月,实验室一个大项目收尾,没人能休假。八月初,项目基本完工,我正
盘算着哪天出发,这时候,我收到一封信。
那天我去学院通讯室查信,像往常一样,一无所有。一回头,看见一封信随便躺在桌子
上,没有主人的样子。我拿起来顺便看了一眼,发现是寄给我的。
信封是手写的,字体小而工整,明显出自女孩子之手。我收到上一个手写信封的历史,
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末,因此立刻觉得非常亲切。这是一封很平常的信,平常的白色信
封,带蓝色的滚边,右上角极端正地贴着一枚极平常的邮票。唯一不平常的是,它的左
上角非常扎眼地一片空白:这封信没有回寄地址。
我瞟了一眼邮戳,立刻怦然心动:伊萨卡,纽约州。我急走回实验室,在电脑前面调整
好姿势,细细端详信封,却想不出有什么门道。慢慢撕开,一张硬纸片顺势滑了出来。
我捡起来看,马上就愣住了。
纸片的大小与信封相仿,纸很厚很糙,上面没有一个字,却用极简练的笔触画了一幅画
。我看见,三条线无端地从天而降,龙飞了,雨落了,迅烈无比,五条花线纠结缠绵,
仿佛春藤绕树,一条蜿蜒的水平线温柔淡定,横贯八荒。九笔,有山有水。不过说是山
水,完全因为我相信那是山是水,单单凭那几笔,根本判断不出所画为何物。
可是从看见它的第一眼,我的胸腔里就咚咚地响起来,仿佛擂着一面大鼓,擂出了我的
胸膛,在空气里咚咚地包围着我,我全身的血全冲到了头顶。我认识那笔触,我太熟悉
这笔触了,那是恩淑的。她留下的那本画册,我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一闭上眼睛,那些
线条就自动在我脑袋里蔓延。笔触就像画家的指纹,没有两个人完全一样。
实验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别人都下班了。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心飘飘而起,身体
仿佛离地半尺。后来我又到外面遛了好几圈,才勉强平静下来。我回到房间,把纸片别
在显示器上,开始想。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有密码之类的东西藏在里面吧?恩淑喜欢搞类似的恶作剧。我
把屋里所有的灯都开了,深提一口气,调集了全部的情感和心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
纸,仿佛那是通向天堂的地图。后来我把它贴在墙上,变换着距离看。我甚至还用电灯
泡烤了一会儿,等待着用柠檬汁密写而成的小字慢慢显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没有密
码,没有果汁,它只是一幅画。
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某人的一个玩笑而已。我头皮一凉,是啊,笔迹和笔触都可以刻
意模仿,而且,恩淑若想找我,完全可以打个电话发封email,寄这么一张纸算什么呢?
我想到了石强。想到他再自然不过了: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而同时满足会画画和身在
伊萨卡两个条件的,只有石强了。而且,他看过恩淑的画册,模仿那样几根线条,对他
简直不算一件事。
问题只有一个:石强不是那种人,他的幽默感完全不在这种地方。这画只能是恩淑的。
我收拾好东西,关灯,确认锁好了门,然后向主任的办公室走去。走到拐角的时候,我
猛然醒悟:这封信的确有密码,而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就是信封和线条本身。
首先,没有回寄地址,说明寄信人有所顾虑,符合她目前的心态。而此人坚持用手写,
是想让我知道她是个女人,不然完全可以打印(但她有意写得极工整,很难辨认出自谁
之手)。另外,用我熟悉的线条来画,是希望我猜到寄信人的身份。对这一点她应该确
信无疑。而万一我不想见她,她也不至于太尴尬。这封信只想向我传递一个信息,不多
也不少:恩淑现在就在伊萨卡。
我向主任请了假。第二天很热,我在高速上敞着窗户开,风痛快地吹进来。快驶进
Binghamton时,一场暴雨从西边突袭而来,霎那之间四周暗如黑夜,闷雷在头顶轮番爆
炸,闪电在原野之上肆虐,变换着形状,化成一只只妖冶的魔手抓向大地。子弹头大小
的雨点砸下来,如战鼓声声擂成一片。天地已连成一体,我就像钻进了瀑布里。我打开
紧急灯,把车停到了路边。
只过了六七分钟,暴雨戛然而止,云开天晴,风和日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重新
开车上路,没过多久上了79号路。公路在山谷里盘旋。骤雨初歇,地上积水成河,湿透
的山林亮晶晶地反着光,河谷里云雾缭绕。我在黄昏时来到了伊萨卡。
石强搬到了城北边,离13号路不远。我边看地图边找,来到一所残疾人学校。心里正嘀
咕着,忽然发现学校东边有一小片公寓,远远看见有人在门前的树下看书。我驱车靠近
,发现居然就是石强。
他还留着光头,套着件极小的T恤衫和短裤,坐在一条暴露的树根上。我向他走去,他
手捧着书,巍然不动。我又走了几步,他忽地放下书,抬起头,眯着眼睛说:
“觉得你应该到了。刚等了这么一会儿,你就到了。”
他说着站了起来,像一棵椰子树竖了起来。他比几年前更瘦了。
“结婚了也不通知一声,不够意思啊。”
“有什么好说的。人生的一个程序而已,和换牙没啥区别。什么说法都没有,到市政厅
登了个记,然后就去买菜了。顺便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也没专门告诉。喂,你不
还是知道了啊。”
“是啊,昨晚才知道。都半年多了,孩子都快生了吧?”
“可不是?还差三个月。其珍简直是如临大敌哪。”
“你们还好吧?”
“好得不行啊。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成老夫老妻了。”
绕过公寓楼的拐角,一楼的第一户就是他家。朝东是一排落地式窗户,前面铺了块方形
水泥地,算是落地阳台,上面斜放着两张躺椅,一张婴儿床和几个纸箱子。在二楼的阳
台角上,系着一串彩色的风铃。
其珍拉开玻璃门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空洗衣筐。她的长发不见了,剪成了男式短发
,有棱有角的。她得肚子已经明显鼓了出来,似乎正想把衣服撑破。看见我们走过来,
她笑了,指着婴儿床略带歉意地说:
“昨天才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们给抬进去吧。”
我和石强把小床抬到卧室里。房间里早已挂满了小孩的衣服和玩具,从衣物的样式来看
,是给女孩用的。窗子下面撑着一张气垫床,我一眼就认出上面铺的是恩淑的床单和毯
子。
“家里没有合适的床单,就用了她的。你不介意吧?”其珍站在门口,小声地问。
我说没关系,顺便在床上坐了一下,床猛地一弹,我顺势起立,然后出去了。
饭菜很简单:面条,配着红红的番茄酱和肉圆,另外还有一盘油炸小干鱼和一盘烧茄子
。石强开了一瓶红葡萄酒,我们几个一边慢慢地喝,一边聊着最近的情况。其珍说她毕
业三年多了,找过工作,有几个公司要她,她没去,因为不想离石强太远,当时附近又
没像样的工作,一直在家呆着,前年初在学校弄了个博士后的位置。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石强。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石强放下筷子,淡定地看着我,“去年就该毕业,推了。顺利
的话,秋天就能毕业,然后到大学或者博物馆什么的找个活干。这书读得,快老死在这
儿了。”
“就这样了?”
“嗯。当然,以后心血来潮搞点什么花样,那也说不定。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目前就
这样了。” 石强喝了口酒,瞟了其珍一眼,咧着大嘴笑了。
其珍着看他,轻轻一笑。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四野寂静,薄暮朦朦。我向外面看去,门前有一排很高的叫不出名
字的树,再往后是个足球场,边上有两个铁链子做的秋千,在夕阳里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好像就要烤化了。我突然想起了樱初。
其珍几乎同时想到了。“你知不知道——樱初有男朋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有三年了吧。其实他们认识很久了,他一直有这个意思,只是樱初一直没答应。。。
最后还是答应了。”
“她现在还好么?”
“嗯,刚刚跳到佛罗里达一个公司,干得还不错。”
我点头。
石强向我举杯,我一饮而尽。
其珍撅起嘴,抬了抬眉毛。“真为你可惜,樱初多好啊!”
我点头。没想到她不买账:“你跟本不知道她有多好。她比你女朋友强一百倍!”
没等我说话,石强瞪了其珍一眼:“你就不能不提这个?现在说这个还有意思么?”
“我为什么不能说?!”其珍不高兴了。她看着我,带着一丝愤怒:“你究竟中了什么
邪?怎么就那么鬼迷心窍的?就盯着身材脸蛋了?你看看她是怎么对你的,樱初是怎么
对你的。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倒也想知道啊。”我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想明白。人有时候就是会鬼迷心
窍吧。”
“算了,懒得理你了,喜欢受虐是你自己的事。”见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珍冷笑一
下,把头扭向窗外,不理我了。
“行了,你看人家这不是回来了么?”石强说。
“这么说,破镜重圆了?”她回头盯着我问。
我摇头。“只是见见面而已。其实,连是不是她都不能确定呢。”
“这不就是了。”她耸耸肩膀,做了个漠然的表情。
“对了,”石强把手伸了过来,“那封信让我看看。”
我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信递给他。他先看了信封,然后抽出画,眯着眼睛端详起来。
“没错,就是她。”
“凭什么这样说?”其珍问。
“你老公见过她的画。”
“这能算一副画么?才几笔啊?”
“用不着见过她的画,这个凭得可是直觉。”石强把信封重新收拾好,扔给了我。
“这肯定是她画的。”我说,“因为没有别人了。”
“心理阴暗的人永远阴暗。”其珍沉着脸说,“干什么都不会光明正大的。”
我们喝光了一瓶酒。石强还要再开一瓶,我把他叫住了。其珍开始收拾桌子。
“这几天怎么打算的?”石强问。
“找她。找不到的话,假期用完了就走。”
他点点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俩也没什么事,咱俩好好聊聊。都好几年没跟
人聊天了。其珍晚上会多做点饭,你要是在家的话可以当午饭,在外面的话就随便你吧
。”
“没问题。”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后来他回房间,我躺在了床上。
夜晚很清爽,暗夜的影子里吹来丝丝凉风。这就是伊萨卡的夏天,不必在意白天的烈日
,夜晚自会给你安慰。气垫床充得很硬,很舒服。我坐起来看书。平时非常喜欢的一本
书,那天却读得没滋没味。想到就要见到恩淑,我非常激动,可是我必须保持克制,因
为这事儿还不能确定。我合上书,拉开窗帘,淹没在蛙鸣虫叫之中。
呱呱,啾啾,嘟嘟,唧唧,叫声铺天盖地包着我,仿佛一锅沸腾的粥。仔细一听,层次
分明,堪称立体饱和攻击。近处的果断冷峻,来去无影,好像狙击手偷袭,中间层次的
轮番呱噪,以波的形式冲击,背景里的弄出雄壮的噪音,远远地鼓动呐喊。青蛙飞不到
天上,却能把叫声密密麻麻地印在空中,形成一个半球罩住我。我分明听见它们从天而
降,向我袭来。可是,我听不出这只青蛙和那只青蛙的区别,听不出公青蛙和母青蛙的
区别,听不出天上的声音和地上的声音的区别,听不出说话还是唱歌,听不出快乐和悲
伤。它们只是叫,吵得像人类的火车站大厅。
数以亿计的庞大数量,数千万年的时间里,万口一声地叫,它们到底想叫出什么?有没
有这么一只青蛙,没有什么理由,突然之间觉得很烦,厌倦了一个调调儿,再也不想像
青蛙那样叫了,试着发出不同的声音?可是,青蛙不这么叫,还能怎么叫呢?或者只能
选择沉默?有没有这么一只青蛙,想让别的青蛙记住它?全世界有史以来的青蛙中,有
没有这样一只?它成功了么?蛙鸣相接,连绵不绝,跟着一个一个叫声走,是不是可以
走遍整个世界?男爵柯希莫可以从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树,寻找她的薇莪拉。我的意念能
不能从一个蛙鸣跃上另一个蛙鸣,寻找我的恩淑?恩淑现在也在听着蛙鸣么?她知道我
也在听么?她能感觉到我么?如果她能,她的心情又如何呢?
十一点刚过,我熄了灯,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了系里。MVR新楼和老楼连着,应该早就用上了,我一层一层走了
一圈,一身火气,炫耀,比老楼差得很远。秘书还是老样子,卷发在两腮耷拉着,两三
个下巴,好像油画里的牛顿。我问她恩淑的情况,她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眼珠翻向天花
板,努力地想着。
我提醒她,金恩淑就是六年前休学的那个女生,她终于有了反应,把眼珠翻了回来。
“啊,没有没有,一直没联系。我还以为她不读了呢。怎么,她要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所以来问你。”
“她一直没和我们联系。你应该问问Susan。”
我道了谢,离开了办公室。我不想去找Susan,况且就算想找也肯定找不到,天知道她
正在哪块大陆上游荡着哪。
我坐在楼前面的椅子上。校园里人不多,几个女孩子从研究生院出来,一看就是新生,
很嫩的样子,每个人都抱着厚厚一叠纸。在我的旁边,三个工人正在干活。一年一度,
他们又要搭建供全学院野餐的帆布篷。其实野餐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这么早就动手,
纯粹是为了造点气氛。
中午十二点,太阳悬在我的正前方,MVR金光一片。椅子上的铜皮烫人,我的鼻尖不断
出汗。我努力控制着不睡。工人们干完活,正忙着收拾工具,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有
个家伙把一桶水哗地浇到自己头上,水顺着脖子往里流。几个大楼的门不停地打开关上
,可是我一个都不认识,这已经不是我的学校了。我站起来走了。
在College Town吃了简单的午餐,我开车来到湖边。因为放暑假,又是中午,游人屈指
可数。我在公园入口附近走了一会儿,然后躺在一棵大树底下,忽忽悠悠睡了过去。我
做梦了,一个接一个的,不过在梦中就已经把梦忘了。我好像过了很久才醒来,一看表
,原来只不过半个小时。
我向我们的老房子走去。我当然没指望恩淑还住在那儿,我只是想随便走走。过了木桥
,洼地,狗尾草丛,站到木栅栏前。远远看过去,房子还是老样子,窗帘换了,坡上停
了辆半新不旧的红色SUV。我又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我想起了恩淑走的那个早晨
,她说过几天就回来。真不敢相信,这一过竟是六年。
我在湖边坐到天黑,回家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好了,他们俩正坐在外面等我。一看见我,
其珍赶紧走过来问今天的情况。我说我一个人坐了一天,她就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默默
地吃完饭,然后我回到房间睡觉。
第二天闷热难当,大清早知了就不停地狂叫,好像烦得不行。天空湛蓝,没有云,树像
照片一般纹丝不动。我在湖边待到中午,虽然躲在树荫里,也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汗。
我在水边看了一会野鸭,然后开车回到校园。
我在一个小餐厅买了个汉堡,就着一杯蔬菜汤吃了,饭后来到MVR,像昨天那样,在楼
前的椅子上坐了两个小时。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后来我到Commons一带游
荡,穿过几条红砖街道,经过教堂,不知不觉走上了以前跑步的路线。我突然想起了那
次和樱初跑步的情景。
那是和她爬山回来的第二天。太阳落山以后,我们俩沿着北卡尤加大街(N Cayuga St.
)跑,最后跑到Commons,坐在喷泉旁边休息。当时街上没几个人,有个饭馆的露天餐
桌上摆着燃烧的蜡烛,纤细的火苗忽闪跳跃。我们好像在谈论不同运动和体型的关系。
樱初忽然对我神秘地一笑,凑到我耳边低语:
“我这阵子跑得不错,体型比以前又好了不少呢。哎,想不想找个地方看看?”
她重新坐好,咬着嘴唇,定定地看着我,分外妖娆。男人明目张胆地挑逗女人,多半猥
琐下流,而女人赤裸裸勾引男人的一刻,是多么的迷人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看着我的窘态,她心情似乎相当地好,一脸幸
灾乐祸的笑容。
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什么,却完全不知所云,不过从她的反应来看,我说了不该说的
话。樱初有点不高兴了,眼皮耷拉着。于是我说:
“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你绝对是最够意思的。”
“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你绝对是最混蛋的。”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跑步。
下午,我绕着Beebe Lake(MVR后面那个水坝)走了一圈儿。回到家时,石强和其珍都
在。后来其珍去睡觉,石强拉着我谈巴尔蒂斯和贾科梅蒂。我们俩歪在沙发上,半个下
午没动,时间也凝聚不动,屋里什么都不动,气氛怪异,仿佛有深意,仿佛钻进了巴尔
蒂斯的画里面。傍晚的时候,其珍起来做饭,石强去厨房帮忙。他们始终没问我白天的
情况。
第三天似乎是头一天的翻版,又闷又湿。没有风,好像整个世界都关在了一个门里面。
我焖着一身汗在校园里闲庭信步,下午去湖边发呆,回家前在Commons坐了一会儿。到
第四天的时候,下雨了。
清晨里凉风萧瑟,灰色的云团如草原骑兵,层层推进,片刻就占领了我们的天空。我正
在洗漱时,雨落下了。二楼的木头阳台漏雨,水吸着风铃笔直地流下来。吃过早饭,我
打着伞在足球场边溜达,居然有点冷。这样的天气,能去哪里呢?我想到了图书馆。也
许恩淑也会去吧,她一直喜欢在雨天里到图书馆看书。
我在Kroch图书馆呆了一上午,看完了一本清朝人写的游记。作者徒步穿过南方数座城
市,遇佳人若干,演绎了数段爱情故事,有两次差点就进了洞房,可是人不胜天,好事
最终没成。读完游记,笑了一下,在自动售货机买三文治吃,下午来到Mann图书馆读十
九世纪的旧期刊。那几本小薄册子几年以前随手翻过,一直没机会读完。图书馆前的路
灯亮起的时候,我还了书,开车去College Town买水果,回家。
第二天雨一直在下。我穿梭于几个图书馆之间,时不时对着窗外发愣。这样又过了一天。
雨下到第三天清晨的时候已经相当地小。天空呈纯一的铅灰色,蓝作为一种自然色灭绝
了。只有凭着理智我才能相信,在这层灰色厚壳的外面,有广阔的宇宙和金灿灿的太阳
。我坐在图书馆的大窗户后面,校园满目萧然,我心中一无所想。上午过了一半,雨停
了,风起了,天空被硬生生戳出了几个圆窟窿,白光呈放射状射下来,有如居高临下的
昭示。后来云散了,我合上书踱出图书馆。校园里的人明显多了,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又朝四面八方散去。我漫无目的走着,心情相当地不错。
傍晚回到家的时候,石强还没回来,其珍正在厨房里收拾一条肥成了圆柱体的鱼。她说
鱼是一个朋友在湖上钓的,太多了吃不完,送给她四五条。她还问我这几天的行踪,我
如实回答。她听了笑着说:
“哪有你这样找人的呢?光坐着不动。到底是你找她呢,还是她找你啊?”
听了她的话,我开始发愣。是啊,到底是谁找谁呢?是恩淑给我寄的信,本应是她找我
才对。这几天我一直待在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如果她想让我找到她,只要在其中的某处
出现即可,然而她没有。这一切难道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玩笑?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其珍到厨房去烧鱼。我坐在沙发上想心事,思绪渐渐地明晰起来:无论如何,这不是一
个玩笑。恩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那么,她到底会在哪里呢?
外面响起敦实的脚步声,石强推门而入,一身灰色发亮的西装,扎着根巨大的真丝领带
,扛着个肥硕的背包。我从来没见他穿成这副模样,忍不住大笑。他一进门就踢掉皮鞋
,扯掉领带,冲到房间里换衣服,随即穿着背心短裤走了出来。
“这两天正在开年会。会议室的空调偏偏又坏了,前两天还行,今天一屋子人热得跟狗
似的,还得披着一副盔甲,真是造孽啊!”
“你不是最烦开会么?”
“没办法啊。这回算是打到家门口了,就在博物馆和我们系里开,我还被整到了组委会
里头。”他说着开始到处找啤酒,可是没找到。我从角落里面找到递给他。我们俩开始
喝酒。
“其实巴掌大的小圈子,谁不认识谁?搞得假模假式的,互相看着都想乐。可是没办法
,这世界就是这样。”他一口气干掉一瓶酒,脸立刻红了,“不过说实话,我们这个圈
子算好的了,人都还不错,跟你那个地方的应该差不多吧?”
我点头。
“咱们两个,”他看着我说,“都不会到面儿上混了,就在这种地方终老一生吧。”
“你为什么不呢?你有这个能力。”
石强放下酒瓶,认真地说:“不错,我有这个能力。关于这一点,我曾经彻彻底底地想
过。我的结论是:我完全能适应那些所谓的规则,我也完全能利用它们。如果我想的话
,我也可以做到不择手段。可是我不想那样,这里面原因很多,有的难以言传,不过最
根本的原因是:那不是我应该做的事。”
“所以你也追求价值啊。”
“不,我也从不思考价值,我只跟随发自本心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一切只是造化,
仅此而已。人生就是一个机缘跟着一个机缘,能走到哪一步都有缘分在里面。如果从头
再来的话,虽然我还是我,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会是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不过既然赶到
这一步了,我也无话可说。”
石强说完,端着酒瓶猛灌,我也默默地喝酒。这时候厨房里飘出浓浓的鱼香,其珍喊我
们去吃饭。鱼烧得非常有滋味,她还做了一道拿手的干烧大虾。虾是我下午在中国店买
的。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后来石强去准备开会用的材料,我帮其珍收拾好
厨房,然后一个人出去散步。
夜像梦一样朦胧。月亮罩在一层薄雾后面,四周银光斑驳,暗影流动。每隔三五分钟,
即有细微的引擎声由远而近,最后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戛然而止。这是刚刚从实验室或者
图书馆回来的学生。这片公寓住的几乎都是留学生。我穿过足球场边的小树林,来到大
草地上。这里是萤火虫的天下,无数透明的光点在黑暗中圆润无声地滑动。有时候闪光
就在我的身边,我挥手一抓,掌心里就有了一只肥大的褐色飞虫。我晃晃手掌,它却不
肯离去,趴在我手上忽明忽灭。也许是留恋我的体温吧。我用力一吹,它双翅噗地一张
,无声地飞走了。
我发现了一条溪流。水很小,把脸贴过去才听得到声音。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河,只
是流淌的雨水而已。我顺着流水走。萤火虫不知疲倦地飞翔,蛙虫彻夜不眠地啼叫,我
不停地走,这个夜晚长得没有尽头。
凌晨时我醒了一次,迷离之中想到应该到滑冰场去看看。上午我赶到那儿时,却发现几
个场子都关着。不知道是因为放假,还是临时性的维护。我在校园里闲逛,又到植物园
走了一会儿,后来去Commons看表演。中午吃完饭,我突然想看电影,就去了金字塔商
城(Pyramid Mall)旁边的电影院。
那天我看的是皮克斯的《Up》。从电影院猛地一出来,好像钻到了烤箱里面。热气像脏
东西一样沾在身上,空气里充斥着橡胶轮胎的焦糊味,我觉得呼吸困难。我跳上汽车,
往市区方向疾驰。本来想去图书馆一带,可是一下了坡,却不知不觉来到了伊萨卡高中
。远远看过去,网球场里有几个人在打球。我停好车,在看台上坐了一会儿。中学旁边
就是湖滨公园,后来我发动汽车,慢慢地遛到了湖边。
码头旁边有棵老枫树,枝繁叶茂,下面卧着一根大圆木。我跳到木头上,头枕着背包躺
下,斜着眼看面前的世界。我看见风起湖水汹涌,天边有白帆游曳。我看见沙鸥在高空
翱翔,悠闲地降落在码头上。我还看见群山闪动着光芒,仿佛正在切切私语,而远方是
晴朗的蓝天。我敞开胸怀,所有的一切都涌了进来,我自己飘出去,终于到达了物我两
忘的境界。恩淑已经在我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我才猛然发觉。
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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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先马克上,回头有空再拜读。
o******g
发帖数: 185
3

很快啊。很忙啊。

【在 b*********l 的大作中提到】
: 先马克上,回头有空再拜读。
b*********l
发帖数: 1443
4
是哦,要过节了,好忙。
算你狠,我耐着性子读到头昏眼花主人公才出场。
宁兄节日愉快,我已经预约了一位大佬等你连载完了给你的大作写读后感。

【在 o******g 的大作中提到】
:
: 很快啊。很忙啊。

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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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大佬的读后感都是有模板的,到时只需要replace关键字就行。

【在 b*********l 的大作中提到】
: 是哦,要过节了,好忙。
: 算你狠,我耐着性子读到头昏眼花主人公才出场。
: 宁兄节日愉快,我已经预约了一位大佬等你连载完了给你的大作写读后感。

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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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re...
o******g
发帖数: 185
7
大家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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