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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原创长篇小说]伊萨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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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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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夜里醒来。在黑暗中摸到了表,四点半。由于有时差,睡不着了。我打开灯,在客
厅书架上找到一本《Life & Times of Michael K》,狂喜,立刻坐在床上读,后来一
抬头,天亮了,再一抬头,没想到八点多了。今天九点系里有会。我夺路狂奔去坐30路
车,几乎是飞进MVR的,还是严重迟到了。会议室门开着,我在走廊里就看见了恩淑,
坐在左边的角落,正和一个大胡子悄悄说话。系主任精致硬朗,标准的职业女性,说话
极利落,应该在讲我们人类生态学院(College of Human Ecology)的历史。我一脚跨
入门里面的时候,正赶上总结性的一句:
“因此,Martha女士1900年来到康奈尔大学时绝对是家政学的先锋人物。”
我环顾四周:研究生只不过十来个人,中国学生半壁江山,阵容雄壮,印度学生也
颇有几个,挤在另一端,教授和其他学生大致夹在中印之间。Susan坐在主任旁边,手
里握着一个大咖啡杯,直到会议结束,一口也没喝。主任又说别的了,我在下面偷偷倒
时差,隐隐听见她让我们说两句,我还是第一个。我没料到有新生发言这一项,没准备
,临时拼了几句很恶俗的陈词滥调,事后羞愧不已。后来我不羞愧了,因为我发现所有
的发言都恶俗,都陈词滥调。
那天ISSO(International Students and Scholars Office)在Kennedy Hall搞了个留
学生迎新活动。程序繁多,多数忘了,然而大礼堂的会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主要因
为当时猛一进去,看见黑压压的几百颗脑袋挤着不动,嘈杂,空气不好,立刻亲切地产
生了身在国内的错觉。
会议程序繁多,能记住的只有两个。第一个,留学生要办的手续。主讲的男士白衬衫白
裤子,爱说笑话,满屋子人笑的时候自己努力绷着脸。第二个,通报本地的治安状况。
校园警长主讲,白头发白胡子,啰嗦,也爱说笑话。他说了一大堆,但只有一个意思:
承蒙全体市民的努力,伊萨卡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但是各位仍然要小心谨慎,天黑以后
尽量别步行出去。“如果你一定要出门,”他说,“要走亮的地方,还要堂堂正正地,
不要像这样。”然后猫腰,贼眉鼠眼地绕台一周,激起哄堂大笑。
Kennedy Hall里面有全校最大的学生餐厅,卖汉堡热狗比萨薯条,清一色的垃圾食
品。午餐会就在一楼的大厅。我们揉着表情肌走出大礼堂,迫不及待地领到了一个纸袋
,装着一个冷汉堡、一袋儿土豆片和一瓶果汁。餐厅里人很多,我来到了草地上。
外面也坐满了人,一圈圈一簇簇的,仿佛雨后草地上的蘑菇。我塞到一圈中国学生中间
,听大家交流对本地食物的看法。我对面一个穿白T恤衫的一把掀掉汉堡半球形的上盖
儿,抓起折叠着的一大片生菜叶子,在草地上仔细摊开,用正庄京片子说:
“这简直就是喂猪的。”
我对午饭倒没意见,只顾大口大口地嚼着。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讲笑话,而且越
来越逗,简直像在比赛。天气晴好,风淡云闲,阳光恰到好处地烤着后背,仿佛充满温
情的目光。我吞下最后一口汉堡,看着几只松鼠追逐嬉戏。一只极肥硕的松鼠(我估计
是公的),正孜孜不倦地把另外四只(我估计也是公的)撵走,同时讨好剩下的一只(
我估计是母的),抓它的尾巴,挠它的后背,偶尔还揉揉它的小脑袋。可惜的是,它对
它完全没有兴趣,躲之惟恐不及,后来干脆一扭屁股上树了。硕鼠无聊地到处溜达着,
体态忧伤。群鼠吃完地上的面包渣,反攻过来。硕鼠一面应付,一面还用余光留意树上
的母鼠。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不久开始犯困。我从小就这样,阳光一明媚就犯困。我第一次体
会到人生幸福,就是六岁的那个午后,我在一个浅草的山坡上醒来的时候。那时候空山
无人,阳光像爱一样从天上洒下来。一般来说,我不浪费任何一个在大自然里睡觉的机
会,而且,我在野外入睡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蹴而就,令人叹为观止。小时候春游,
有好几次都是被老师从草棵里拍醒的。后来再去郊游,他们就禁止我单独行动。我搓了
几把脸,瞪了瞪眼睛,正想找个地方眯会儿,有人从后面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不认识。一个瘦高个儿,头发极短,小眯眯眼儿,在高倍近视眼镜的强力折
射下显得更小,然而却炯炯有光。
“到那边聊聊。”他音频极低,类似低音贝斯。我点头。我们俩踱出人群。
他就是石强,后来成了我的哥们,那几年我唯一的哥们,而我也是他唯一的哥们。这事
儿很简单,他说到那边聊聊,我一点头,我们俩踱出人群,就搞定了。
关于这件事,有两点让我一直很困惑。第一,当时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第二
,我有一种错觉,总觉得我从来就认识他,仿佛发小一样。他所经历的种种,好像我就
在旁边似的。比如说,当他说大学某一次喝醉了,我就能想起那天他血丝密布的眼睛、
我痉挛的胃和酒桌令人作呕的气味。他说有一年刚开春,和几个哥们在学校围墙外遭遇
几个地痞,我就能立刻回忆起地上的残雪、冷峭的空气和三角刮刀寒寒的闪光。我的时
间线往回延伸,他的故事和我的记忆纠结在一起,合成了一个时空,我和他都在里面。
不可思议的是,一进入这个时空,我的理智就自动退位,隐形不见,我于是心安理得地
相信那些都真的发生过。
关于第一件,我专门问过石强,他说他也不记得是为什么,没有特别的印象。而第二件
事,有一天我读科塔萨尔的《会合》,读到格瓦拉他们为了和战友会合,在枪林弹雨中
飞奔,仿佛是种享受,简直赏心悦目,我立刻会心一笑,然后恍然大悟,这两个问题原
来是一个答案。联系着我们俩的,是共同的战斗经历。
石强和我都来自东北。和数量众多的东北少年一样,我们成长的历史,基本就是一部战
斗的历史。那片山水太纯了,太年轻了,没那么多沉淀,没那么多杂碎。激素上来了,
嘴上软毛长出来了,内心不安了,宣泄的手法简单直接:战斗。石强我所经历的大小战
斗都不下二十次,主要是针对地痞流氓,偶尔也有内部斗争。在战斗的快感中成长,仿
佛是种享受,简直赏心悦目。我记忆中成长的激情,和石强战火中的青春纠结在了一起
。而战友,即使不在枪林弹雨之中,也早晚会辨认出来,早晚会拍肩膀,早晚会点头,
早晚要踱出人群,早晚要会合。
石强是搞艺术史的,博士生。来这儿之前,他已经在加州艺术学院呆了四年,拿了
个本科学位。去加州之前,他在杭州一个很有名的美院学绘画。那个学校就在西湖边上
,我去过好几次。 那天我们的话题是从学校旁边的酒馆开始的。
“你也去过那儿啊?”
“每次到杭州都去美院,到美院就得去那个地方啊。”
他点点头,笑了,笑得很深沉。这种程度的共鸣只有真正的酒友才能体会。有了酒,剩
下的就简单了。
星期五晚上,我在石强那儿喝啤酒。他住在城南一幢公寓里,离我不算太远。石强的生
活简单而单调。上学,回家,画画,看书。他喝啤酒,喝白酒,喝红酒,喝黄酒,抓到
什么喝什么,他吃各种各样的垃圾食品,抓到什么吃什么,就是看不见他吃饭(而见到
他吃一般意义上的饭,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的房间里放着大小两个画架,地毯的中心竖着个装置,是一根黝黑粗壮的铁管,一直
顶到天花板,有个底座,多节,越往上越细,头部突然扩张出去,像个蝌蚪脑袋。这形
状有点意思,简单地说,如果阴茎里面长骨头的话,就应该是这副样子。
“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指着它问。
“也没什么大意思,当时想的全是空间和时间什么的。这个主题还做了一个,用半透明
纸做的带褶的管道,弯曲着挤满了一个屋子。”
他还说几句话根本说不清楚,如果我真对它们的用途感兴趣,他可以找找以前的论文。
我赶紧摇头作罢。
我用手指弹了一下,铁棍儿发出闷响,听上去相当结实。
“那几年净做这些东西了?”
“没有,其实很少,我到底还是个画画的。以前画国画,到了加州以后画油画。当时我
对后现代着了魔,有些想法只能用装置表达。现在早就退烧了,还是觉得做学问踏实。”
关于他现在所研究的东西,石强解释了好半天我也没明白,似乎有关某种行为艺术。然
而对我来说,他这个人本身,就相当地行为艺术。
他浑身矛盾,他就是他自己的对立面。如此广泛深刻的矛盾共生在一个身体上,却相安
无事,完全不合乎常理。因此,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二律背反。
首先,他是绝顶聪明之人,好奇心强,领悟能力异乎寻常。别的不说,只外语一条就足
可以证明。众所周知,在大学生之中,若论外语之惨,以美院学生为最。然而他的英语
却极好,读英文版哲学书如履平地,口语也相当流利。更难得的是,这些本领都是在国
内时,利用零碎的时间轻松练成的(他有一个理论:对于学习语言来说,最重要的是自
尊心,而不是时间。因此用整块的时间学习语言,乃是一种罪孽)。他中学时成绩极好
,完全能考上顶尖的大学,只是由于酷爱绘画,最终选择了美院。
虽然如此的聪明,他在某些方面却极其鲁顿,就像某根筋被生生地掐断了。其中最为突
出的,就是他对恋爱一窍不通。
第一次失败发生在初中二年级时。当时石强喜欢上了同校的一个女孩子。有一天,他径
直走过去对她说:
“嘿,我挺喜欢你的。要不谈个朋友?”
那女孩一愣,然后骑上车就跑,随后叫来了七八个大汉,各个膀大腰圆。他说要不是他
在学校还算小有名气,那天肯定交待了。
这似乎是宿命的开始,从此以后,他接二连三地恋爱,接二连三地失败。
“甚至没一个超过三个月的。”他对我说。
我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没蒙你。”他瞭望夕阳,当时它正像一个血红的咸鸭蛋黄,似乎美味可口,“在大学
里有不少女孩子追我,我当然也追别人。每次开始感觉都挺美的,但很快就不对劲了。
开始的时候事儿往往并不大,只是觉得哪个地方差了半拍,拍不到点上。每当我想理出
头绪补救的时候,形势就急转直下,最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过对于这个纪录,他似乎并不在意。斜阳西下,暮色苍远,他的目光也随之渐渐苍茫
。他傲然地自嘲道:
“单凭都不过百天这一点,就已经足够牛逼。”
我试着开导他说:
“只是运气不好啊。比如说第一次那个女孩,拿你当流氓了,根本没领悟你的出手不凡
,不然效果绝对震撼。”
石强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缓慢地叹息一声:“女人不可理喻,可她们却说我脑袋缺根
弦。女人是团迷雾,我永远看不清。”
他绝不是所谓的书呆子。恰恰相反,他为人处事独具魅力。比如说,大学四年里,他一
直是校学生会主席(被别人推上去的,他最后没有拒绝,成了我仅有的当过学生干部的
朋友),能力出众,人缘也极好。只是——,也许真是老天出于某种平衡的考虑,对他
开了一个玩笑,我们都有的某些属性,在他身上根本就没发育出来。
石强另一个有趣之处,是他做事的态度。他的兴趣飘忽游离,如龙卷风一般,发作时狂
风骤雨,但瞬间就可以销声匿迹。他曾经在高三那年迷上吉它,于是天天逃课,拜师学
艺,只用大半年就玩得烂熟(我听过他用别人的琴弹巴赫和索尔,非常地精彩)。可是
后来有一天,没人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弹了,琴也送了人。大二那年,他曾经狂热地
痴迷于围棋,流连于棋馆茶社间,拜师,下彩棋,玩得昏天暗地,风雨凄迷,为这个还
差点留了级。可是拿到了业余三段(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种真正的老业三)证书之
后,突然之间没了兴趣,从此连棋子都不曾摸一下。我曾绞尽脑汁怂恿他和我对局,甚
至愿意付出给他做裸体模特那样高昂的代价,都没有成功。他迷上装置那段日子里,在
半年之内,曾经两次被火燎光头发,还摔瘸了腿,然而事后随便就把那件血泪之作送给
了别人。
他的原则是,要么百分之百地投入,要么跟本就不做。此原则背后的理论是,不如此就
不能最大程度地活着。多年以来,让他不改初衷如痴如醉的事,只有画画和喝酒两件。
虽然才华横溢,石强绝不是那种意气风发的所谓精英青年之类的人物,相反,他有意回
避那种锐利的作派,甚至很有些消沉。可这也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u*******m
发帖数: 3395
2
不错不错。伊萨卡是个好地方。总算看到有人用它写故事了。加油。
J*Y
发帖数: 169
3
写的好。期待下文。
1 (共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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