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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樱初话题: 其珍话题: 恩淑话题: 一起话题: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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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安普顿回来以后,我和恩淑好像胶在了一起。我们一起在校园里面出没,一起去上
课,一起在办公室进出,一起在湖边散步,一起划船,一起吃饭,一起发呆。最初,当
我们在办公室出双入对时,女孩子们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们一眼,但是很快就明白了,也
就没人再关心了。
中午我们吃她做的饭。恩淑的口味极清淡,饭菜像忘了放调料,不过我仍然吃得津津有
味,滋味都在心里啊。
那是个完美的季节。枫叶已经红透了,但并不是漫山遍野地红,而是红色、绿色、黄色
、褐色、紫色和无数难以名状的杂色混在一起,反而更显出了红叶的绚烂。天气凉下来
,天空的颜色天天在变,湖水也天天在变。我和恩淑坐在小船上。恩淑非常快乐。
我们喜欢绕着湖划,尽量靠近岸边,划过一幢接一幢的房子。阳光斜着抛撒下来,房子
们藏在树影里,幽暗而安详。船划过去,切碎了它们的倒影。我们远远看见我们的家,
那座半明半暗的木屋,狗尾草遥遥相望,老桑树依依相伴,门前浅草成茵,没有风,知
了和声欢唱。我们经过第一个木桥,第二个木桥,然后掉头向湖心划去。
我把船停在浮标旁边,看着帆船或者摩托艇从身边驶过,波浪一层一层地向我们荡过来
,船和浮标一起颠簸摇摆。每当这个时候,恩淑就开心地笑。天凉了,湖水更淡了,就
像是被另外一种比水还纯净的液体稀释了。而那种混杂着烂木头的水的味道,现在也渐
渐淡去。我趴在船舷上看水,时间长了似乎能看见湖底,那些深浅不一的灰色,组成了
奇异的图案,荡漾在一层透明液体的下面,和恩淑的眼睛一样。我眨眨眼睛,那些变幻
的图形立刻烟消云散了。
恩淑躺在船上,用一顶特别大的草帽遮住脸,漫不经心地讲她的往事。她并没有明确的
主题或者线索,只是沉浸在回忆里,有时候从大学时代一下子就跳回到儿时,或者从中
学直接讲到了纽约。她断断续续地讲着,有时候回忆对她来说变得异常地艰难,那些词
汇从她口中挤出来,好像用筛子筛过一般,我甚至能听见它们穿过回忆走廊时碰撞出的
坚硬而晦涩的声音。有的故事已经重复了好几遍,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或者她是知道
的,她只是想讲给我听而已。
太阳落山了。我们把船还给公园,在岸上散步。夜深了我们就回到家里。一回到房间,
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的床上。
我对她的身体简直着了迷,上了瘾。恩淑呢,可能是性格如此,并不十分主动,而是温
柔地顺从。这反而更激起了我的欲望,每一晚都变着花样折腾,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我就像喝醉了,恩淑也一样,只不过她是另一种醉,无论喝了多少,都时刻保持一丝警
醒。就像坐过山车,是恐惧支持着疯狂。狂欢之后她常常陷入沉默,我清楚地看见她眼
底一闪而过的惊慌。并非她不全情投入,而是她心中那个阴影,她所堕入的那个巨大无
底的深渊,随时随地向她张开大嘴,露出阴森的喉咙。这种恐惧长在她的心中,像一只
阴冷的恶怪,在一个黑屋子里追她。她就像一个藏猫猫的孩子,即使藏好了,也必须时
刻保持警醒。恩淑仍然固执地不许我在留下来过夜,每个午夜,我孤独地返航,等待第
二天的重聚。
星期二,我从兽医学院南边的马场路过,看见里面有些人直直地坐在马背上,正绕着场
子散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三围分明,应该是个体育老师,正站在圈子里比划着。
突然一个女孩骑着马远远地冲过来。她伏在马背上,仿佛在仔细地亲吻着马脖子。我边
走边看,冷不防旁边有人喊我。我扭过头一看,是樱初。
樱初穿着一套灰色运动服,半蹲在地上,正给一匹大红马清理蹄子。我走过去,隔着栅
栏和她说话。
“盯着哪个女孩子看呢?眼睛都直了。”
“喔,那边那个。”我用手一指,“别人都在慢慢遛,怎么就她跑那么快?”
樱初顺势一看,然后笑了:“她叫赵其珍,是我同屋。这是个初级班,就她一个比较会
骑马,老师也不管她,让她一个人自己玩去。”
樱初抠干净马掌里的泥和草叶,喂马吃了个苹果,掏出刷子轻轻地梳理马毛。老师开始
吹哨,大喊着下课。其珍的马放慢了脚步,嗒嗒地向老师遛过去。
“看起来挺精神嘛。什么事那么美啊?”樱初笑眯眯地问。
“没什么。”我含糊了几句,转身就要走。
“这个周末来我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一听停下脚步,说想带个人一起去。樱初说没问题。晚上我和恩淑说起这事,没想到
她周末有事儿。
“有几个同学从纽约过来看看,再去大瀑布玩,顺便去Corning玻璃博物馆,我要陪着
他们。”
“要不然先推一推,以后再说?”
“那多不好,已经说好了的。你一个人去。”
星期天上午,我懒洋洋地起床,洗漱完毕,换了件干净衬衫,到附近店里买了两瓶
葡萄酒,走着去樱初家。
十点半,城市似乎还没醒过来。我在南阿尔巴尼街上匆忙赶路,经过Commons时,
看见店铺刚刚开门,街上基本没人,只有喷泉在顾影自怜。教堂广场上空空荡荡,那几
伙鸽子在地上转悠,咕咕叫着找吃的,不分场合地拉屎。这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微
微有点热。我走得飞快,不一会竟然出了汗。
樱初住在城北老区,街道狭窄陈旧,我迷了一会路,在几棵枫树后面找到了一座灰
色的石头房子,确认了一下门牌号,然后从树底下钻过去,绕到它的正面。
草坪出乎意料地大,简直像个小球场,角上有个花园,半园子月季花正在怒放。花园里
面有两条红砖小路,纵横交叉,路边有个长条椅,其珍正坐着发愣。
她看见我了,似乎知道我是谁,轻轻说了句:“樱初在里面,去找她吧。”又低下头去
。她脚底下放着一袋花土。
我沿着花园小路向里边走,经过一段爬满葡萄藤的幽暗的走廊,来到了院子里。庭院不
大,铺着暗红色的转,正中央里有一个大理石的喷泉,不过早就不喷水了,石槽里积满
了泥土和落叶。房子正门虚掩着,我推门而人。屋里面有点暗。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我
看见了光亮的硬木地板、白色灰墙、石头砌成的壁炉、浅颜色的家具、佩斯利纹地毯、
带扶手的楼梯。总的来说,房间的陈设过于讲究,完全不同于一般学生租的房子。
隔壁传出烧水的声音,我走过去。厨房里面摆满了盆罐碗碟,大小高低错落有致,仿佛
一个打击乐队,樱初被围在中间。她看见了我,立刻眉开眼笑,问你的朋友呢,我说有
事不能来了。她一点头,边做菜边和我闲聊。她告诉我客厅里的东西都是房东的,她和
其珍总共就带来了三四件,还都在卧室里。老两口都是退休教授。一年在这住不了几天
,他们在澳大利亚有房子,又想留着这房子,就租出去了。其实也就是想找个人看家。
樱初把切好的鱼片放到盆子里,和上淀粉糊,轻栊慢捻。我站着看她。
“这里没你的事了。我去把阿珍叫进来。”樱初说话的时候,已经走了出去。
她们很快进来了。樱初回到厨房里面忙活,我坐在沙发的左边,其珍坐在右边。我和她
聊了几句,然后就干坐着。
其珍从沙发下面摸出个遥控器,啪地打开了电视,手指着前方按着,找到了一个肥
皂剧,眼睛立刻定在了屏幕上,放下遥控器,笑呵呵看起来。
电视里演的是一个大人在和一个孩子说话。每隔几句电视里就有人哄笑,其珍也跟着笑
。我几乎不看电视,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笑,每当大家笑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樱初
在厨房里似乎很忙。抽风机嗡嗡的,煤气灶打火啪啪的,一会儿又听见刀在案板上疯切
,一会儿哗的一声巨响,菜被丢到了锅里,一阵乱急的叮当之后,香气飘到了客厅。
我站起来,游手好闲地转了几圈,在书架上意外发现了一排围棋书。定睛一看,从老版
的围棋定式辞典、赵治勋的超越实地与模样到吴清源全集,应有尽有。拿起一本随手一
翻,扉页上书着赵其珍三个毛笔大字,龙蛇飞动。原来她会下围棋。
那天我拉着她下了好几盘棋。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下过围棋,事实上她是我认识的唯一
会下围棋的女人。就因为这一点,我总觉得她有些特别。
我还记的她的棋具:新华词典那么厚的硬木棋盘,原木颜色,木纹清晰,上乘的老云子
,又大又扁,仿佛一块钱的硬币。她把棋盘摆在沙发中间。我挺了挺后背,捻起一颗黑
子,啪的打在右上角的小目上。
坐在棋盘前面,其珍表现得相当专业,下颌微含,眼帘下垂,神情肃然淡定,让我联想
起宫女见到皇上。她落子的姿态极优雅,食指和中指在棋盒里轻轻一抹,一枚棋子就来
到指尖,略一沉吟,点落到棋盘上,声音动听,一气呵成。偶尔头发垂下来遮住脸,她
就用手拢到耳朵后面。不出所料,她下的是书房棋,定式规矩,棋形优美,一副持久战
的架势。我中盘悍然发力,能断就断,手筋纷飞,一会儿双方就有三四条不死不活的大
龙扭在一起。我瞅准机会,一举吃掉了她两条龙。
“不行了,再来。”她红着脸说。
第二盘我执白后行,第二手就挂角,处处惹是生非。其珍不喜欢弃子,处处针锋相对。
我暗中养肥了她一条独眼大龙,然后手起刀落,棋局告终。
在她的要求下,第三盘直接让三子。开局比较平稳,中盘时局面呈胶着状态。樱初好像
炒好菜了,屋里一时很安静,只能听见棋子落盘时清悦的响声。
樱初从厨房跑出来,在棋盘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要是能看懂就好了
。”然后又跑回去了。
我和其珍心无旁骛地在棋盘上勾心斗角,到小官子时仍然占优,可惜我一不留神自撞一
气,大龙断尾,输了。
我问她是不是很少对局,她点头说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几年,后来下的不多,只是偶尔
打打谱。我说你基本功还行,棋形不错,也有计算的习惯,就是力量不够,一乱战就晕
,其珍连连点头说真刀实枪顶不住啊。
如果你感到内心苦闷,又有一大把的时间,你绝对应该下围棋。根据我的经验,围
棋的解忧能力超过高度白酒,而且它解决问题的方式更直接有效:使时间本身大幅度贬
值。只要一沾上,时间就飞速流走,一小时最多只有十五分钟那么长。所以它叫烂柯,
叫木野狐,沉迷其中,杀人无形。挥手之间,三盘棋结束。第四盘我们刚刚摆上几手,
樱初就在厨房里喊“吃饭喽。”我们抹去棋子,收好棋盘,来到饭厅里面。
饭厅在厨房旁边,樱初精心布置了一个桌子,有棱有角的,相当有情调。饭菜极其丰富
。主菜有夫妻肺片,干煸四季豆,清炒菜心,麻婆豆腐,水煮肉和水煮鱼片,另外还有
担担面。四季豆和菜心很清淡,其余的都是地道的川味,麻辣厚重。看着我吃的起劲,
樱初显然十分满意。她说美国的煤气灶火太小,严重影响了水平的发挥。“就像炒菜心
,得把锅烧得很热,油也要放好,要不然一炒就出水,成炖菜了。还有啊,好花椒刚好
用完了,昨天和其珍在中国店没买到。下次来请你吃更好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后来又问我棋下得如何。
“有输有赢。其珍下得不错。”
“到底谁厉害啊?”
“他比我厉害多了,让我好几个子哪。”
“那好啊。”樱初看着我说,“以后经常来教阿珍下棋吧。还可以蹭蹭饭。”
“得了吧。”其珍白了樱初一眼,“你有想法随便,别拉我下水。”
“你又胡扯啦。不就是吃一顿饭么?”
“我还不知道你?”其珍淡淡一笑,扭过头问我,“不说这个了。哎,听说你特别喜欢
换工作,是吧?”
“啊,有过几个。”
“为什么呢?好奇心那么强?”
我摇摇头,“没有。干久了没劲而已。”
“我的天,那么喜新厌旧?”樱初撇着嘴说。
“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没办法啊。”
“我倒不觉得。”其珍把菜心盛到自己盘子里面,仔细地按头尾顺序理好,根根不乱,
好像在分类,可是并不急着吃。“我觉得你只是没耐心,有些东西要时间长了才能体会
到。就像。。。”
“就像你学数学。”樱初说。
“没错,就像我学数学。我学了这么多年,还改学过计算机,最近才发现它最有意思。”
“这个我相信,可如果已经觉得没劲了,干嘛还要坚持呢?”
“你是不是说,坚持本身没有价值?”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不应该浪费时间而已。与其那样,还不如重新来过。”
“我倒是觉得,如果沉不下心来,重新开始多少次也没有。他这种人哪,好像挺有追求
的,其实最懒,最怕吃苦了。”
“呦,你干嘛总是这么厉害?”还没等我说话,樱初皱着眉头说,“不管是谁,第一次
见面一定对着干?”
其珍看着樱初,仿佛在看一只珍稀动物,然后噗哧一声笑了:“我的天哪!怎么突然温
柔了?”她看着我,一脸的坏笑:“其实我们俩是一路货色。没关系,她装不了几天的
,很快就会露馅。”
樱初嘻嘻嘻地笑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吃东西。她吃得实在太慢。我吃光了一盘子的鱼
片,又往面条里面加了辣椒油,慢慢地搅拌着。
“本来想听你讲讲考古的故事。”樱初说,“对了,古墓里面有没有机关暗箭什么的?
传说都是真的么?我们一直想知道这个。”
“不大清楚。反正我们从来没碰到过,也没读到过,也没听说过。你恐怕是小说看
多了,或者鬼故事听多了吧?就算有个暗箭什么的,过几千年早就烂掉了。”
“怎么会没有呢?他们不怕盗墓的?”其珍问。
“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墓被盗,可是那些人并不是真怕。”
“什么意思?”
“真怕的话把墓藏起来,谁都找不到不就行了啊?就像蒙古人干的那样。干嘛还要在上
面搭个东西?”
“盖得很结实也不行么?”
“没用,掺鸡蛋清,和大米粥,掺小孩屎,盖三个金字塔高都没有。破坏永远比建设容
易得多。只有两种情况你不会成为目标:别人发现不了,或者没有价值。”
“没有例外?”
“没有,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们不是真怕,还是想显摆啊。”
远处传来剪草机的哼哼声,不过不太难听。她俩又让我讲些好玩的事。我不太会讲故事
,也不喜欢谈过去的事,每次在所谓聚会的场合,每当大家讲笑话的时候,我就充满惶
恐,甚至出汗。我喜欢听笑话,可是却断然无法从自己的记忆中挖出笑料,讲给别人听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属于我自己的快乐悲伤。自从发现了聚会的秘密以后,在某些场
合我就变得郁郁寡欢。可是她俩非要听不可,我想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不带笑话:
“那是个大墓,非常大的墓,属于王侯级别的。在山里面凿出来的,然后用石头和土封
住。那伙盗墓贼在封土上垂直挖了个十几米深的洞,到底后又水平挖了十几米,一直挖
到了甬道口。这时候被人发现了,报警了,盗墓贼跑了,我们来了。
那个盗洞口很小,刚好能通过一个人,我就拴着绳子下去了。我下到了底,咬着手电筒
在洞里面爬。洞不到一米高,人在里面只能爬。我不得不佩服盗墓贼的意志力,我在里
面爬了一会儿都难以忍受,他们可要趴着挖土啊。
我爬到了甬道口。封墓石还在,他们没来得及进入墓道。在封墓石下面我发现了一
堆矿泉水和电池,还有好多导火索,雷管和炸药。他们原计划那天晚上用炸药炸开甬道
,最后一步了,真寸啊。我趴在闷热的洞里,汗流浃背,喘不上气。我向外面的同伴大
声喊‘他们晚上要动手。里面有炸药!’可是没人答应。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我当时想,如果有人只要扔下几块石头,洞就会完全堵住,我就再也上不去了。任凭我
怎样喊叫敲打,在这十几米深的山里也不会有人听见,剩下的只有在绝望中死去。我害
怕那样死去,在那么狭小的空间,谁都不知道,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根本没有活过一样
。”
“那后来呢?你的同事究竟在哪里?”樱初着急地问。
“他们就在那儿。他们说根本没听见我喊。”
“幽闭恐惧症。”其珍说。
“差一点。”我说。
故事戛然而止,大家接着吃饭。这个故事有些意味深长,实际上它还没完:这个墓最终
还是被盗了,就在六个月之后,同一地点,同一伙人,同一手法。据说文物在香港黑市
露面,有人看见一个镏金铜灯,典型的西汉早期风格,皇家气度。
饭后我们踱到花园里,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白色的阳光透过橡树叶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抛洒了一地,混着地上斑斑点点的花瓣。椅
子晒得很热,靠背上的黑铁板有点烫手。在我脑袋旁边,几株月季花矗立不动,三五只
蜜蜂正在丛间飞舞,哼得我耳膜生痒。樱初说着花夏天里花园的样子。
“玫瑰也开了,满园子都香。”
“一到下午,我就坐在葡萄架底下,看看书或者发呆,有时候还能睡上一觉。到了傍晚
,我就到外面晒太阳。”
其珍盯着前方发愣。这女孩子不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愣神。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要走
。“我要去洗碗了。她爱做饭,我爱洗碗。”
樱初淡淡地笑了一下。“这倒是真的,我不喜欢洗碗。每次结果都一样,不就是干
净了呗,一点创造性都没有。”
“可是看着脏东西变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也是一种享受呀。”
“那倒也是,不过还是喜欢稍微能发挥一下的东西。我不喜欢太确定的结果。”
“一个做饭,一个洗碗,倒是绝配。”我说。
“你们俩才是绝配呢。我走了。”其珍头也不回地走了。
蜜蜂也飞走了,周围静得吓人。我有些微醉,头自动靠在了椅子背上,行将睡去。恍惚
中听见蜜蜂飞回来了,再一听不对,是樱初在嗡嗡地说话,声音竟然像是从远方传来。
“昨天下午我们俩去骑车,后来跑步回来的,车子就忘在那儿了。咱们现在去拿回来。”
我正徘徊在梦境的边缘,快感丛生,属于最美妙的时刻,当然不想去。我鼻子哼了几声
,硬着舌头说:“你俩去吧,我在这儿睡觉。”只听啪地一声,我肩膀上狠狠挨了一巴
掌,火辣辣地疼,我怀疑衣服下面已经破了。我睁开眼睛,只见樱初皱着眉头,状如怨
妇。她向我大喝一声:
“你怎么这么懒?!给我起来!”
我站起来,打了个晃儿,拔腿跟她走。樱初走得很快,她在屋子前喊其珍,可她不
肯出来。樱初自己上楼换衣服,很快就穿着T恤衫和运动鞋出来了。
我们沿着门前的大街向北走,穿过一片矮树丛,来到了湖边小路上。在这里向西边望去
,隐约可见恩淑的木房子。
路很窄,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人踩出来的硬地,只是在低洼的地方铺了些碎石子。阳
光甜媚,空气中飘荡着难以觉察的烟雾,远处的山水虚幻缥缈。
走在树林里的时候,地上积满了落叶。樱初喜欢踩在落叶多的地方,把它们轻轻踢起来
,弄出唰唰嚓嚓的声响。枯叶在她小腿周围飞舞,又落下,仿佛一群黄蝴蝶。
“波士顿可好玩?”
“唉,别提了。同学倒是有几个,就是没事干。头一天大家还跑到查尔斯河边散步,后
来就整天在家里打牌,吃了上顿等下顿,后来连麻将都摆上了。早知道跟你们去农场玩
了。”
我把北安普顿和农场讲了一遍,没有提Claudia和恩淑的事。
“过得不错啊!”樱初笑盈盈地说,“神清气爽的。”
走出了树林,来到一大片开阔地,在这里小路向北折去。樱初突然向我以前那个古玩店
的地址。上个星期四,我告诉她我以前有这么个店,现在仍然在,我以前的女朋友管着
。樱初当时大感兴趣,吵着要我送她免费首饰。今天她又提起了这事儿。
我拿出一张纸给她写地址。樱初仔细收好地址,说她今年寒假回国,顺便去拿她的东西
。我说随便,可是店已经不是我的了,她要是把你轰出去可别怪我。她可厉害了。
“肯定不会!”樱初得意得一笑,“我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她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吧。”
我愣了一会儿。看见我的样子,樱初扑哧笑了:“别紧张,我寒假不回家。逗你玩的。”
“我真有女朋友了。”我说。
她停住了脚步,回头,定格,仿佛DVD机卡住了。
“真的?没有开玩笑吧?”
“是真的。”
“在这里认识的?”
“是。”
“快说说是谁?”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一个办公室的,就是那个助教。这次我想带来的人就是她。”
“和你一起去开会那个?”
“嗯。”
“天哪!幸好我没跟你们去,要不然多傻啊!”她的脸微微红了。
“没有,那次跟你说的时候我们还没这事。”
“这个秋假才。。。在北安普敦?”
我点头。
“怪不得么。看你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原来正美着呢,是不是跟腾云驾雾似的?”
“嗯。”
樱初摇摇头。“我的天,才认识多长时间啊?一个月?一定很漂亮吧?”
我点头。
“我就知道,这么快的一定不一般。唉,全天下男人都一副德性啊,都跟动物似的,你
也一样。”她悠长地叹了口气,叹罢挤眉弄眼地看着我,两只手在口袋里乱摸。我问她
在干嘛,她说找手机。“向你老婆请个假吧。你可是在和别的女人散步呢。”
“行了。”
“喔,不敢?要不咱们赶紧回去吧?”
“别胡闹了。”
樱初撇了撇嘴,不吱声了。我们接着散步。
走进了树林,光线暗下来,顿觉凉爽异常。在树林深处,有一个小停车场,两辆自行车
纠结着躺在草地上。
我们坐在一个栏杆上休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抬头,树荫在头顶聚散,遮天蔽日。
湖水的反光从树林的缝隙射进来,晃着我们的眼睛。两个骑车的人有说有笑,女孩子,
青白的大腿一闪而过。
我对樱初说确实是个骑车的好地方啊,湖光山色的,樱初仿佛从迷梦中醒了过来,眨眨
眼睛说跑步更好呢,她几乎天天在这条路上跑步。她还说以前从来不跑步,体育课一赶
上跑步就跟老师说朋友来了,每次都能对付过去。
“那样就行?去见朋友不上课?”
她低下头笑了:“是女孩子那个朋友。”
“喔,明白了。”
“来这里才喜欢上跑步的。都是给逼出来的。”
“怎么了?谁干的?”
“没有谁,那时候不喜欢伊萨卡啊。说来话长,咱们先回去吧。”
我和樱初跨上车往回骑,听着她娓娓道来。她说话的声音不大,风一吹就散了,我只好
紧紧跟着她。
“一直生活在大城市里,身边总有一大帮朋友围着,无聊了随便叫上几个去茶馆坐坐,
要吃什么买什么楼下跑一趟就行。哪像这儿呀,一到晚上黑乎乎的,静得吓人,又不认
识几个人,还以为来到了另一个星球。在国内时我哪会做饭呀,也就煮面条炒鸡蛋吧,
也是给逼的。”
“又碰上了几件不开心的事。有个教授对我很差,和几个同学关系也不怎么样,找
房子也不顺利,总之心情很糟糕。那时侯天黑下来,四周很静,湖两岸的灯渐渐亮起来
了。我望着外面想:‘天哪,我怎么到这鬼地方来啦?’”
“有一天我开始跑步。绕着湖跑,不管早晨,中午,还是傍晚,有空就跑。为了跑
而跑,什么也不想。时间一长,我还真喜欢上跑步了,也喜欢上了这个小村子的生活。
有了几个好朋友,那个教授也走了,那几个同学对我也好多了。说来也怪,就像什么东
西被啪地拨了过来。”
“后来阿珍也和我一起跑,有时候也一起骑车。不过,她还是不太喜欢跑步,她最
喜欢的是游泳。别看她挺瘦的,其实身子结实的很,一口气游千把米气都不喘,当年上
学的时候还横渡过长江呢。”
“的确是个特别的女孩。不知道为啥没有男朋友?”
哧的一声,樱初停了下来,一只脚撑着地,回头盯着我。我催不及防,差点从后面撞上
她。
“哎,没男朋友怎么了?!你们男的就这样,总觉得女孩没男朋友就跟失业了似的!”
她恨恨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好女孩总该有好多人追啊。”
“当然有人追啦,只不过没有中意的。她的心思深得很,她是宁缺勿滥,要是真有中意
的,根本用不着人追,她自己会主动献上去。”
“啊?”
“是啊。”樱初说,“阿珍看着矜持得很,其实特别一往情深。想听个故事?”
“当然。”
“能保证不让她知道?”
“保证。”
“好吧。那是我们刚来那个学期,她还没买车。她要么搭我的车,要么坐公交车去
学校。有一天,她跟我说在公交上碰到了一个美国人,中国话说得好听死了。更让她痒
痒的是,那人是搞东亚研究的,专攻中国古典文学。别看她是研究数学的,她可喜欢古
典文学了,诗词曲张口就来,能背好几百首呢。这两个人一拍即合,差点坐过了站。从
那以后啊,她就不坐我的车了,天天坐公交。偶尔去早了,她就等他,来了好几班车她
都不上。总之那阵子阿珍烧得不轻,醉眼迷离的,大有找到白马王子的意思。大约过了
一个来月,可能觉得时机成熟了吧,她让我去瞧一眼。我就跟她去了。
我一见那人就发现了问题,憋不住想笑。真的,那一路太折磨人了,想笑又不能笑
。阿珍呢,还在那大谈诗经呢。后来下了车,我第一件事就是对她说:‘你这位真没得
说,帅呆了。可你没看见人家带着结婚戒指的么?’
阿珍不信,说怎么可能。第二天我又陪她去了。她一看见人家手上的戒指脸都绿了。你
说好笑不?”
“嗯。”我笑着点头。
樱初也有些得意。
我们已经回到了院子里。
“我得回去了。”
“怎么那么急?”
“的确有事。”
“嘿,就玩这么一会儿?”樱初生气了,“你老婆可能很漂亮,我们两个也不差嘛。虽
然只能看不能摸,可也是白送上门的,说说话总行吧。喂,你不是这么一会儿就熬不住
了吧?”
“还将就着能熬住。”我哭笑不得,“你们俩比我老婆可强多了。我有好多作业要改,
明天上午之前得弄完。实在抱歉的很。”
樱初笑了:“你这人可真没劲!算了,你可能也被管得不轻。赶紧走吧,以后也不用来
了。”
可是当我走到了橡树后面时候,她突然向我喊:
“下次把你老婆带来,让我们也瞧瞧!”
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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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感恩节的夜里,看这样的文字。仿佛卡尤嘎的湖水。
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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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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