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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g 发帖数: 185 | 1 五月二日,康奈尔Slope Day。这一天是学期结束,暑期开始的标志。学生们扔掉书本
,冲到钟楼下面的大斜坡上,发泄掉一个学期的郁闷,回归正常的生活。
我本来没打算去。当时我正卧在Kennedy Hall前的草地上,读石强给我的文章。那篇文
章讨论的是一幅中世纪的人物画。在我看来,那幅画还不错,也不难理解,就是几个农
民在地里干活,但是文章我却看不大懂,它只字不提所画之物,而在谈一些别的东西。
我强忍着读完了,闭上眼睛,想象不出它和画有什么关系。我又翻出了那幅画,那幅画
还是那幅画。我又把文章重新读了一遍,读得非常仔细,频频动用词典。我读懂了每一
个词,但是当这些词连在一起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了个巨大的迷宫,每一个词汇都可能
是个陷阱,或者迷宫的一个分叉,一步走错,就在迷途中越陷越远。在我和这些文字之
间,竖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即使我能翻越它,那个日子也一定遥遥无期。
一辆敞篷车飞驰而至,滋的一声停在我面前,花枝乱颤地放着一首歌,地上的渣儿跟着
节奏乱抖。上面坐着两个花枝乱颤的女孩子,一个金发一个褐发。金发向我大喊:
“What the hell you doing here,boy?!It’s the Slope Day!”然后绝尘而去。
我想了想,收起书,向大草地走去。
坡上黑压压的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走路的、还有人横七竖八卧倒在地。靠近博物
馆一侧,搭起了一个大号戏台,上面有个男的,穿着短袖白衬衫,扎着领带,弹着电吉
它狂抖屁股。台下很多身体挤在一起,也跟着鼓点抖,脸向天,胳膊向天,仿佛被很多
绳子提着。草地上搭了七八个白色帐篷,卖热狗饮料纪念品之类的东西。细细分辨,能
看出来混在人群里曲曲折折的长队。Slope Day像美国其它公众活动一样,表面上自由
狂放,实际上永远井然有序。
一般来说,我不喜欢精心策划的庆祝活动,我更怀念我当年大学毕业前的日子:六月末
的夏夜,潮湿闷热,暗影里有人唱歌,有人哭泣。我们坐在掐了电的宿舍里,聊到半夜
,心里空荡荡的。突然,也不知是谁的主意,一哄而起,大家跳下床,跑到校外小巷子
里喝酒,一直喝到天亮。我喜欢那种不加掩饰的感伤和随兴而起的快乐,和眼前的相比
,简直是两个世界。
后来我走了,到图书馆看书。恩淑早上对我说今天很累,想在家休息,可是晚上我回到
家的时候,桌子上却摆满了菜。原来她在偷偷学中国菜,整整忙了一个下午。
我进屋的时候,看见恩淑坐在厨房里,哭丧着脸。“难吃死了。怎么都不行,就是做不
出来那个味道。”
我尝了几口:红烧肉有股怪味,炒油菜缺盐,还泡在水里,四季豆没熟。
“还可以。”
“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不怎么样,你让我更难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跟着菜谱学的?”
“嗯。”她从架子上拿出来几本印刷精美的小书。
我哗啦哗啦翻了几页,扔在了一边。“谁都知道,照着菜谱做不出菜。”
“为什么?”她一脸困惑,“那还要菜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之那样做不出来中国菜。这不是你的问题。”
恩淑无奈地摇摇头。“那可怎么办呢?你不知道啊,有的菜我做了两次呢。怎么办呢?”
“干嘛非得学呢?你现在做的不挺好的么?”
“我知道你吃不惯。”恩淑摸着我的脸,好像雕塑家抚摸着一件失败的作品。“看看你
都瘦了。”
她到厨房里盛了两碗米饭,我们开始吃饭。
“你还到好办,以后你爸爸妈妈来了怎么办?也让他们吃那些东西?他们肯定会不高兴
的。”
“怎么会呢?”
“那当然了。媳妇不会做饭,多丢人啊。”
她说走了嘴,立刻就意识到了,脸上粉云翻腾。她下意识地用手抓头发,结果脸越来越
红,几乎能感到热度。我哈哈笑了。
恩淑低着头,小声地嘟囔着:“我可没说要嫁给你,我的意思是有这种可能而已。既然
有这种可能,就得先准备着,难道不是么?”
“没错。”我边吃边点头,“让樱初教你吧。”
“嗯。”恩淑终于露出笑容。
于是樱初每个周末都来教她做菜,有时候也带着其珍来。除了洗盘子洗碗擦灶台擦地之
外,其珍对厨房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她要么和我下棋,要么一个人看书。而这个时候,
恩淑和樱初正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樱初在厨房里,计划周密,气定神闲,仿佛决胜千里之外的女将军。她所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从家里拿来一口炒锅,换掉了我们原来那个。她说那口锅有点厚,煤气灶的火又
不够大,热气上不来。“虽然只差那么一点儿,但也有些差别。”她说。我欣赏她这种
严谨的态度,那是真正的科学家的态度。
在樱初的强力指挥下,恩淑学得很快。炖菜,拌凉菜,拌凉面,招招上路,可唯独炒菜
不行。在恩淑的概念里,做菜是一种有音乐陪伴的悠闲的享受,每当炒菜时她就手忙脚
乱,如临大敌,不是把油烧过了,就是忘了放调料。
“你太紧张了,放松点。”樱初安慰她。
“能不紧张么?其实开始还好,一看见油烧热了,大脑就一片空白,所有的程序忘个精
光,手也不停使唤了。”恩淑无奈地摇头。
“你就是练得太少,习惯就好了。”樱初说,“这样吧,你一个菜一个菜地学,把所有
的程序和要领都背下来,背,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的。”
恩淑开始照她说的做,死记硬背。在那些天里,她每天对着写着字的小纸条,嘴里念念
有词,连卫生间墙上都贴满了便笺纸,直背到脱口而出的程度,然后在灶上演练。六月
的一天,她做了好多菜,把樱初,其珍和石强都叫来了。吃饭的时候,樱初看着恩淑说:
“看来我以后不用再来了。”
那天我们一起到湖上划船,一直玩到天黑。整个六月,我和恩淑不是在湖边转悠,就是
在湖上划船。六月底,树上的桑椹熟了,那些鹿如约而至,在我们的房子周围谨慎地踱
步,吃落在地上的椹子。七月,太阳显出它超级氢弹的威力。恩淑不停地往身上涂防晒
霜,皮肤还是被晒得生疼。“我最怕晒啦。这里的太阳看着不起眼,实际上毒得很呢。
”她向我抱怨。我们几乎不再划船,而是在在有树荫的地方散步。流经校园的两条河谷
(Fall Greek和Cascadilla Creek),溪水清清,荫凉爽彻,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此
外,作为重要的保留项目,我们每星期都去郊外游玩。
那天我们去Taughannock瀑布。我们走89号公路。那是七月里难得一个凉爽天,天空很
蓝,白云飘在远处。路的左边是山,右边是湖。我把车窗全放下来,慢慢地开,让夏天
的凉爽彻底渗进来。恩淑坐在绿色的浓荫里,头上别了几个蓝色发卡,风吹起她两边的
头发,露出她漂亮的颧骨和脸颊。她看山看水看我,很久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
可是她美不胜收。我们经过几个小码头,来到了瀑布公园入口。
沿着一条河往上走。两岸是高昂的石崖,上面有护栏,游人都关在里面。河很宽,但是
水很浅。河滩靠水的一半铺着茸茸的细沙,靠崖的一半堆着鹅卵石,在阳光下闪闪一片
。我和恩淑脱了鞋,踩着细沙子走,淌着水走,在鹅卵石上蹦蹦跳跳,让脚底板又痒又
疼。我们坐在鹅卵石上休息,我抬头向上看,游人小得像蛋糕顶上的蚂蚁。我想他们会
觉得我们更小。恩淑把双腿浸到河水里,跟我说暑假要去纽约实习。在河谷里,她的声
音听起来很轻,很空,好像被这个巨大的空间吸收掉了。
“有四五个公司呢,还有两个大学,Susan帮着推荐的。我也不知道三个星期能不能做
完,还好住在朋友那儿,不用花钱。”
恩淑的论文是关于服装销售的。下个星期,她要去调研实习,回来以后写出论文提纲,
还要设计几份调查问卷,寄给更多的服装公司。
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想做这个题目,她最喜欢的是服饰心理。整个春天她一直在犹豫
,直到入夏才确定下来。
“这个比较实用一些。”那天我们在湖上,她躺在在船里说。
“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说,“只要不和人打交道的就行。我喜欢干这样的事:本来世
界上没有,你把它给弄出来;或者它就在那儿,你去看看它为什么那样,诸如此类的。
至于有没有用,我倒不大关心。”
“那是你啊。”她白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有几个能向你那么幸福呢?柴米油盐
的事儿你从来都不想,可是这事总得有人去想,对不对?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更容易找
工作。”
后来她问我:“你能找到一份工作吧?什么样的都没关系,你会找到一个,对么?”
“应该吧。”我说。
“那就好。”她说。
我们离开河滩,沿一条小路往上爬,爬到山脊上。回头望去,两岸的山像怀抱一般缓缓
张开,河水清清地流入湖中。在对岸的崖壁上,有一棵很小的枫树,就一根树杈那么大
,倔强地从石头缝中长出来,叶子已经红透了。我指着让恩淑看,我们都很惊讶,正当
盛夏,枫叶怎么会红呢?可是千真万确,我们在七月看见了一棵红枫树。
终于走到了路之尽头,Taughannock瀑布挂在对面的悬崖上。因为前天刚下过雨,河水
很足,带着白烟倾斜下来,啪地摔在地上,飞溅成万点粉末。瀑布下面,百万年间从山
崖上风化下来的石头散落在河滩上,河水就在这石头缝之间,细细地向下游流去。
一对新人刚刚举办完婚礼,在山顶观景台上照相。新娘长发白裙,伴娘长发红裙,其他
人一律礼服长裙。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我细细观察,没发现一条
像样的路。这车是怎么开上来的呢?难道是用直升飞机吊上来的?
每个人都在微笑,陶醉而略有约束,尺度拿捏得相当好。我和恩淑闲闲地看着,一声不
响。照完相了,他们围在一起聊天,每个人都和新娘拥抱,和新郎拥抱,很温馨的样子
,过了很久才散了。那辆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走的。
下午,我们慢慢地下山。我们经过一片野营地,看见各式各样的帐篷,旁边停着好多房
车,地上堆着过夜篝火的灰烬,孩子们在追逐玩耍,有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面钓鱼,河
水磷光闪闪。我们在山脚下的露天餐厅吃了比萨和热狗。阳光照耀四方,气温上升得很
快,我开始出汗。我们跳上车,像来时一样,吹着湖边的风,慢慢地向家的方向开。
恩淑去了纽约。我彻底放弃了换专业的计划,把书还给了石强。我每天泡在图书馆里,
翻弄旧期刊画册,从古籍阅览室搬出成捆的旧书,戴上白手套,小心地剥开脆弱发黄的
纸。一百年以前,巴尔的摩那几个出版商绝对想不到,他们卖出的最庸俗的时尚杂志,
家庭主妇的消遣,女性沙龙的谈资,被如此庄严地保存着,研究着。晚上回家,我把一
天的所得敲进电脑,对着湖发一会儿愣,然后躺在我们那张巨大的床上,给恩淑打电话。
恩淑过得不错,和公司们合作得挺顺利,抽空还拜访了好几个老朋友。
“她们都说我变了。”她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当然是变得更开心了。”
“什么时候回来?”
“比预想的要快,再到巴尔的摩住几天,一共就半个多月。想我想得不行了吧?”
“嗯,所有的表都坏了,都不走了。”
“嘻嘻。”
“不光是我啊,花也不行了。这两天一个劲儿浇水,还是挺不起来,非得你回来才行。”
“嗯。”
“这几天天气总不太好。”
“还有什么啊,接着说。”
“反正已经受不了,现在就想过去。喂,我现在真的就过去,怎么样?”
“嘿,现在可是半夜啊。”
“那又怎么样?晚上车少,还能开得更快啊。”
“还是太慢了啊!除非你能飞过来。”
“我现在就过去,你等着。”
“行了,别胡闹了。”她笑了,“我也恨不得马上回去,可是没办法啊。没关系,再坚
持一下,没几天了。”
我们每次都说到到半夜。
我有一个习惯,坚持了一辈子的习惯:每天都要读小说,无论有多么忙,哪怕只读两三
页也好,否则夜不能眠。
我白天泡在图书馆里,每当累极了,就在书库里翻出本小说,躺在大草坡上读上几页。
草地上很安静,Slope Day那么多的人都去了哪里呢?远处,六七个壮汉,应该是校橄
榄球队的,正不厌其烦从下面冲上坡顶,然后再冲下去,有个教练模样的人掐着秒表,
皱着大眉头。小说没什么意思,我躺在地上,盖着大树的阴影。天是蔚蓝的,空气和阳
光合为一体,明黄明黄的,大地是绿色的。我紧贴在地上,通过草叶的脉管,缓缓渗入
土地,土地也徐徐渗到我身体里,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草,变成土,和它融为一体,就
像空气和阳光可以合为一体。要想拥有一片土地,光用脚踩还不够,还得把脸贴上去。
八月初,黄昏,我坐在围廊下面看资料。恩淑今天要回来。从中午到现在,我一直在等
她。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如饥似渴的埃及学家,正面对着一具新出土的法老木乃伊。我
想沉到书里,可就像跳进了死海,总浮上来。画册里面的人穿着怪异,表情麻木。我看
了一整天,没发现一个笑的,看久了居然还有一丝恐怖。我把书推倒旁边,看着远方胡
思乱想,直到听见了那熟悉的引擎声。
恩淑稍微黑了一点。我们立刻抱在了一起。她开车时一定开着窗户,左臂冰凉凉的。我
把她抱到房间里,放在床上。她的身体却很温暖。
太阳刚刚落下去不久,我们去Commons吃饭。天空呈纯净的蓝色,城市也是蓝色的,点
缀着黄色的灯。天气凉爽,广场像往日一样人影攒动。我和恩淑手牵着手,跟着人群闲
逛。路过一个花店时,我买了一支水仙花。
夜深了,我们坐在门前的地板上,看着湖对岸的灯光。我喝多了。我们太兴奋了,从广
场回来后,我们又喝掉了整整一瓶葡萄酒。一个正在熄灭的火堆。我想起了去年那个夜
晚,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家,眺望窗外的小镇。一霎那,周围的一切化入虚无缥缈之中。
恩淑搂住了我的胳膊,笑着说:“本来想在姐姐那儿住一个星期呢,结果只坚持了两天
。我姐姐说我有了男人心就野了。”
“那你觉得呢?”
“嗯。”她认真地说,“有了男人谁还和她在一起啊?”
她又嘻嘻嘻地笑了半天。
“什么那么好笑?”
“高兴啊。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姐姐有第一个男朋友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呢。有
几次我缠着她玩,她想和男朋友在一起,不想理我。我气急了,就对她说‘等我有了男
朋友,也不搭理你!’没想到我真的做到了,想想真是奇妙啊。”
恩淑抱紧了我的胳膊,仰着脸,情迷意乱地看着我,嘴角向上翘着。
有风从北面吹来,狗尾草轻轻颤抖,对着头顶上的夜空,如泣如诉。入夏以来,太阳一
下山,我们就不再到那里面去,恩淑最怕蚊子了。
“对了,”恩淑说,“差点忘了,我对姐姐说带你去巴尔的摩。她都说了好几次想见见
你,她好像挺喜欢你的。哎,秋假怎么样?”
“嗯。”
“我还跟姐姐说好了,这个寒假带你见我爸妈。她说没时间,不能陪咱们一块去了。”
“你爸妈冬天要来?”
“不是,咱们过去。”
“到你家里去?”
“嗯。”恩淑点点头,“不光我爸妈,还有我哥,我那一大堆亲戚,我那些同学和朋友
,好多呢,让他们都见见你。我跟好几个同学打过赌,说我以后一定能找一个大高个,
她们都不信,现在有她们好瞧的!”
“一定要去么?”
“当然啦。我还打算明年把我妈带来,和咱们一起住段时间。”
“喔。”
“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恩淑害羞了,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儿。她满脸绯红,贴到我脸上耳语:“我想生
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字字如珠,颗颗落在了我心里。我好像被烫着了一样,身子向后一
下缩。
“喂!”恩淑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个样子?有那么可怕么?”
“你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
“当然,我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她目光一闪,皱起了眉头。
我的醉意一瞬间消失了。我一句一句地想着她刚才的话,一幅幅图景出现在夜空里,我
看见我和她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我看见她所有的亲戚都围着我,我还看见了很多小孩子
,裹着尿布,笑着,张着怀抱,向我跑来。这些画面伸手可及,可是离我又是那么地遥
远。
“到底怎么想的?”
“你说的那些,我还没有想过。”
恩淑盯着我看,眼睛里水波流动。过了一会儿,她甩开了我的手。
“你爱我,对么?”她问。
“对。”
“你不想离开我,对么?”
“不想。”
“我也是。那样,我们最后不还是得那么过?结婚,生孩子,一大家子人?你连这个都
没想过?”
“我不是没想过,我只是没想过现在。。。”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当我想我和你的时候,我想的只有我和你。我知道那些都会发生,某一天都会来的,
但是我现在没有想过。这就是我想的。”
恩淑轻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喜欢两个人的生活,可是我还是觉得,
有家人有孩子,四平八稳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并没有否认,”我说,“我们最后都要过那种生活,我也觉得很好。只是。。。”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呢?二十八?三十?三十五?你怎么决定呢?或者等两个人的日子
过腻了再说?到时候说不定老得走不动了。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想早点生孩子?”
“我知道你特别喜欢孩子。”
她摇摇头。“我当然喜欢孩子。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一定会要孩子,对吧?可是一个孩
子太孤单了呀,怎么也得有两个,三个也不错,而且三十岁之前一定要都生出来。”
“为什么?”
“在自己最好的时候生,才能生出来最好的孩子呀。”
我看着她笑了。“什么时候有这些想法的?”
“大概中学的时候我就想好了。”
然后我们就沉默了,那是真正的沉默。有阵儿她看着我,在黑暗里,她眼睛里反射的灯
光忽明忽暗。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说了一句“或许。。。”,她停住了。
“或许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
“夜深了,回房间吧。”
那天夜上她一反常态,很快就躺在了床上。若是在平时,我们睡觉前总要说说话,或者
读上几页文章。恩淑喜欢给我读小说,我非常喜欢她的声音。自己读小说和听她读是两
种完全不同的经验,即使是一本我已经烂熟的书,她也能将我带进一个新奇的,无法预
知的世界。现在她背对着我,左臂蜷缩着枕在头底下,右臂搭在腰上,身体无声地起伏
。她应该没有睡着,她不会这么快就睡着。房间里气氛沉重,我也躺着不动,后来我伸
手熄了灯。在黑暗里,她依然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想往常一样,做早饭,把我们的午饭装到饭盒里。我们一起去学校
,在图书馆熬过漫长的一天,回家吃晚饭,然后我们各自看书,直到睡觉。
后来几天也是如此。生活一如既往,只是我们很少说话。恩淑一直在出神,清眉微皱,
仿佛回到了一年前,沉浸在某种经由时间沉淀之后,遥远的,但又异常清晰的记忆之中
,又像在猜一个复杂难解的谜语。我一直在想着那个晚上她说的话,我试着和她谈,她
摇摇头。“以后再说吧。”在那天清晨,我醒了,看见她坐在窗前,脸颊上透着一层温
润的光,楚楚动人。我爬起来过去,才发现大颗的眼泪正顺着她的脸往下流。
“嘿,这是怎么了?”
她只是摇头,无声地哭着。
我俯下身抱她,她浑身僵硬,没有丝毫的反应。
“想谈一谈么?”我说,“像以前那样。只要两个人敞开谈,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那
天晚上我们说到哪儿来着?”
恩淑没理我,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我,目光仿佛穿透我的身体,到达我身后很远
的地方。
“喔,我没有想那个,我在想着别的事情。”
“想出来什么了?”
她摇头。
“能告诉我么?”
“以后吧。”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充满疲倦,“我想去巴尔的摩了。”
“嗯?”
“有些事情,我还要好好想想。我想安静几天。”
“非得走么?”
“嗯。”她站起来,向外走,又回过头来说:“我想那样更好一些,对你对我。”
我呆呆站着,她走过来抱住我。“别担心,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再好好谈。”
“到底要几天?”
“最多一个星期吧。”
我点点头。
“这几天别打电话。”
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简单的用品,我帮她把东西放到车上。汽车发动了,她朝我挥挥手
。汽车绕过门前的树,拐了个弯儿,消失了。
我回到房间里。恩淑走得很匆忙,也很坚决。衣橱的门还敞着,皮箱拉链没有拉好,刚
才她从里面拿走了一个很厚的本子。空气里还留着她的气味。一条蓝色裙子落在地板上
,摊出一条美人鱼的形状。我盯着它发愣,恍惚中以目光为笔,在裙子的上下两边接出
她的身体,白皙柔滑,半透明的,婀娜多姿。她上身翘起,以手托腮,双腿化成鱼尾巴
,仿佛怅然远眺,小尾巴偶尔扇一扇,偶尔看看我,淡淡一笑,眨眨眼睛。我也眨眨眼
睛,我的小美人鱼不见了。我坐在床上接着发愣,忘了应该干什么。有那么一阵儿,我
有点时空错乱,还以为到了下午。我觉得她还没有走远,也许还没有离开伊萨卡,但我
清楚地意识到,我已经开始想她了。
我跳下床,捡起裙子,在衣架上挂好,把皮箱拉好放进壁橱里。我来到厨房,把恩淑用
过的餐具洗干净,用毛巾一一擦干,放在碗橱里她习惯放的地方,又把客厅整理了一通
,最后打开窗户,让早晨清冷的光照进来。我把资料搬到茶几上,开始看资料。
我必须全心投入工作,才能过的快些。到了中午,我居然一点也不饿,随便吃了点东西
,继续读书。我留意着窗外的动静,一有汽车的声音,我就停下来倾听。这条路上的车
很少,有可能是恩淑回来了。可是每一次,那声音又冷酷地消失了。
投入一份不太喜欢的工作,比我原以为的要容易得多,只要动用想象力,假装喜欢就可
以了。我心无旁骛地写论文提纲。这东西写起来其实相当麻烦,我暗自庆幸,要不是恩
淑离开了,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完成哪。
恩淑走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天刚刚亮,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有开机。中午再打,过了好
一会儿她才接电话,声音懒洋洋的,好像刚刚睡醒。
“你怎么样?”
“喔,我还好。”
“能回来了么?”
她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
“还在床上呢?”
“在穿衣服呢。”
“晚上睡得不好?”
“不好,天亮才睡的。”
我停了一下,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小,几乎听不见了。“对不起,但是现在不行,到
时候再给你说,好么?”她挂断了电话。
我继续写论文提纲,直到Susan从欧洲回来。她端坐在椅子上,左一下右一下地转着,
笑盈盈地看着我。她在外边跑了一个夏天,居然一点都没有晒黑。
她快速看完文章,满意地点了点头。“要记住,对于任何类似的群体意识的变化,一定
要注意分辨是不是自愿的。这个很重要。”
“好。”我接过文件夹,把散乱的纸一页一页插回去。
“关于找助教的事,我们还定不下来。在这之前你一个人先干着。”她突然说。
我一愣,仿佛被人推了一下。“找什么助教?恩淑呢?”
Susan也愣了。她放下了手中的笔,转过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已经休学了,
难道你不知道?”
“休学了?”我摇摇头,“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她非常吃惊。她撅起嘴,坐着椅子滑了过来,“你们两个究竟怎么了
?”
“有一点事。。。其实这件事。。。”我嘴里咕哝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她一挥手。“算了,别说了,那是你们俩的事儿。”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当然了。我和她在电话里谈过,只说是情绪方面的问题。我能感觉出来,在这个问题
上,她不想谈太多。而我呢,也并不需要知道得太详细,总之她下个学期不能来了。这
个没问题,但是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们几乎没有时间重新安排下学期的工作。”
“她一定也是迫不得已。”
“这个我能理解。”Susan点点头,“我和系主任再沟通一下,尽量再找一个。在这之
前,你一个人先顶着。你俩的私事我没兴趣,可是工作一定要做好,你明白么?”
“我明白。她说过只休一个学期?”
“她是这样说的,不过要等表格寄过来才能确定。”
站在走廊里,我掏出电话,按下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快捷键,然而立刻又关掉了。
我来到秘书办公室,幸运的是,恩淑在系里留了一个联系地址。我上网查了一会儿,地
点距离巴尔的摩内港很近,不知道是她姐姐的家还是那个酒水店。我把地址收好,回到
家里,吃了些中午的剩饭。天已经黑了,我躺在床上。我很久没有睡这么早了,我必须
好好休息,因为明天一大早,我要去巴尔的摩。 | u*******m 发帖数: 3395 | | J*Y 发帖数: 16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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