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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原创长篇小说]伊萨卡(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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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ckville,华盛顿西北,马里兰州境内一个小镇,平庸的现代建筑,普通的公寓别墅
群,零零散散的商业区。在美国东部地区,有无数Rockville这样的无名小镇,围着个
比较大的城市,众星拱月似的。我就住在这儿,在一幢八层高的公寓楼里。在这种小地
方,如此高的楼并不多见。我的邻居大多在NIH(National Institue of Health)和
FDA(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两大政府机构里工作,大体上很和善,小孩一
个至三个不等,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虽然不能和伊萨卡比,Rockville也算得上相当宁静,只是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即有
钢琴声从隔壁飘出,几无例外。琴声很生涩,时断时续,多是简单的练习曲,显然出自
某个正在学琴的孩子之手。我酷爱安静,但既然是孩子的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后来有
一次,我经过他家时,门开着,我终于见到了弹琴的女孩,十岁左右,笔直地坐在钢琴
前,神色专注到几乎虔诚。他爸爸站在背后看着她,也挺得同样的直,手里握着一根细
细的好像魔术棒的东西,宛如一尊天神。
后来我还认识了这位邻居,是个中国人。所谓认识,不过是点头之交,至于姓字名谁,
于何处谋生,兴趣爱好人生观之类,统统未曾交流。
Rockville中国人极多,有好几家中国店(伊萨卡的中国店和它们一比,小得像窝棚)
,想买的都有:菜、肉、鱼、鸡蛋,香肠、特别是罐头和方便面。我现在自己做饭了,
自学的,用的是当年樱初给恩淑的菜谱。学做菜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樱初教恩淑做菜的
情景:厨房刺眼的白炽灯光,抽风机的嗡嗡声,煎鱼的香气,写着菜谱的便笺纸。两个
女孩子忙碌着,樱初说个不停,恩淑毕恭毕敬地听着,惶恐在她眼睛里一闪而过,快得
只有我能看得见。
小区有个相当不错的健身房,旁边有个室外游泳池。我每星期游两次,每次一千米,然
后冲个澡,换衣服,到健身房拉肌肉。天气凉下来,游泳池关门了,我每星期去三次健
身房,然后出来跑步。我从来不在健身房里面跑步,除非是冬天里的坏天气。健身房是
练肌肉的地方。我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开车到那儿跑步,而外面的天气是如此的美
妙。
M大学在华盛顿东北,也在马里兰境内。我每天白衣灰裤上班,白衣灰裤下班,表情持
重,仿佛当年。我又捡起了当初被我抛弃的行当,事业上破镜重圆了。我常常想,如果
不考虑头顶上的星斗,不那么讲究外在形式的话,我现在的生活和当初遥望红色夜空的
时候有什么不同?在这两个时空中间,隔着个伊萨卡,隔着个学校,隔着个专业,隔着
个女孩子,隔着一段生活,可是,我还是我。我脱光了站在镜子前,还是一副木木呆呆
睡不醒的模样,只是老了点。它们在我身上连个印儿都没留下,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工程学大楼在校园东边,崭新,气派,寒光闪闪,仿佛樱初兽医学院的姊妹楼。C实验
室在三楼,两个方方正正的大房间,每个房间有十几张黄色的电脑桌,首尾相接,沿雪
白的墙壁一字排开,恰如一条多节的虫子。在每张桌子的下面,一只银灰色的电脑昼夜
不分地哼哼着,桌子上面则并排摆着两只液晶显示器。面对着显示器的,无一例外地是
张年轻的脸,多半是男生,也有几个女孩子。两个房间的布局完全一样,只是那边女生
似乎多几个。在两个机房之间,有一条短短的走廊——C实验室就像一只被挤短了的哑
铃。
坐在两个房间里的大多是程序员,做三维的只有四个人(有一个在我来的第二个星期里
走了)。当时我们正在做一个公路交通系统模拟程序。我们三维小组的工作,无非是建
模或者做一些小动画。记得刚到的那些日子里,我做了三辆汽车(能在程序里实际驾驶
的那种)、两个头盔、一把电锯、一把消防斧、两段动画,一段是警察抓人,一段是行
人被车撞飞。而至于下一步要做什么,倒是没法预知。这些事情总是根据需要,临时由
主任来决定的。因为是大学的实验室,吃的是上面的拨款(这上面到底是那儿,我到现
在也没有弄清楚,因为这些机构有几十个之多),所以并没有一般游戏公司里那种争分
夺秒的劲头。和我以前的工作强度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总而言之,我的生活大致如此了:白衣灰裤上班,白衣灰裤下班,表情持重,锻炼身体
,做饭,吃饭,画画,读书,睡觉,每月去一两次电影院,偶尔也逛逛书店,可是很少
买书。我喜欢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守着一杯咖啡看书。我很不喜欢咖啡,可最近总是在
喝。
我在这儿没有朋友,除了那个点头之交的钢琴爸爸。后来我交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就在
我经常逛的书店里。
那年十月初,我在Barnes & Noble 里转悠,有个女孩子——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女孩了
,她不会比我小——没有任何理由,对我嫣然一笑。我不认识她,也没太在意,向她点
了个头,继续闲逛。后来我挑了两本书,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顺便把英汉词典放在
旁边。没过多久她飘然出现,端着一杯咖啡,悄悄坐在我的对面。
她手里捧着一本很厚的书。她的手按在封面上,从手指头缝中,我只看见了一个词“
Bridge”。
“看什么呢?”她用中文小声问我,语气像一个老朋友。她略带些南方口音,但听不出
来到底是哪儿的人。
“喔。”我抬起书,朝她晃了一下,“谈宇宙的,这章讲黑洞和白洞。”
“这世界上真的有黑洞?”
“应该是吧。”
她抬头向窗外望去,眼睛一眨都不眨,仿佛正努力找到一个黑洞。
我看了她一眼,个儿挺高,头发卷如波浪,扎成一条马尾辫。她的脸隐隐触动了我,一
种很熟悉的感觉,似乎以前见过面,又想不起来——对了,就像是小时候日记本或者练
习册皮上印的那种女生:大眼睛,端庄,情调健康。
她收回目光,对我歉意地笑笑。
“喜欢这类的东西?”
“瞎看着玩,就能看看科普类的,其它的看不懂。别的不说,光那些数学公式就看晕了
。”
她没说话,又拿起另外一本书翻了几页。
“非洲的服装史?”她仰起眉毛,微微撇了撇嘴,“你喜欢这些东西?”
“嗯。”我合上书说,“几个月以前这还是我的专业哪。”
“喔。”她一边点头一边翻书,“那现在呢?”
“做三维游戏。”
“就是电脑三维游戏?”
“对,不过不是用来玩的,是一个交通管理系统之类的东西。”
“管理什么呢?”她追问不止,似乎有着无穷的兴趣和精力。
我向她解释: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管。那个程序只是用来训练的,比如说训练消防员警察
什么的。“在三维游戏中模拟出一个交通事故,然后他们的头儿训练他们处理。”
“明白了。”她认真地点点头,“以前是学美术的?”
“没学过。”我说,“倒是有几个画画的朋友。”
她垂下眼睛不再说话。我埋头看书,一边慢慢喝着咖啡。她的咖啡摆在桌角,早已经凉
了,她也没有碰一下。
“白洞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抬头问。
“大概是黑洞反向的概念吧。黑洞吸入物质,在另一个空间或者宇宙放出来,就是白洞
。”
“另外一个宇宙——”她出神地看着我,嘴里小声嘟囔着,“另外一个宇宙的事,我们
怎么会知道呢?”
“这个,”我在心里寻找着合适的词,“只是一个概念而已。就连黑洞也没有多少直接
证据吧。”
“你是说,这些东西完全建立在一个假设条件上?”
“差不多吧,不过我还不是很清楚,我也刚刚开始读。。。”
“换句话说,白洞这东西有可能整个就不存在?”
“完全正确。”
她不说话了。我站起来又要了一杯咖啡,回来的时候她在以同一姿势看书。看我坐下来
,她把书推了过来,指着上面的图说;
“为什么古埃及人喜欢穿这些东西啊?”
我看了一眼,上面画着一排棕红色的小人儿,手里托着瓶瓶罐罐,穿着他们独特的包缠
式服装。
“他们喜欢呗。不挺好看的么?”
“我也挺喜欢。问题是——”她指着书上的画说,“你看他们身上缠了一道一道的,可
是很多地方又露着,不怕太阳晒坏了?现在生活在撒哈拉里的人不是包得像个粽子么?
那儿的太阳可厉害了。古埃及的太阳也应该够厉害吧?”
“应该是吧。”我想了想说,“他们肯定觉得晒黑了健美。”
“问题是现在挡着一半露一半,身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多难看呀。”
黑一块白一快的?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她把书拖回去继续翻
,其间抓起咖啡一口气喝光了。
后来她说有事先走了。我突然想到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秋天过去了,冬天却迟迟不肯来。一直到春节,一场雪也没下,水也没结冰。正月十五
前的某天早晨,气温骤降,风雪飘摇,到下午雪还没停。与伊萨卡相比,这儿铲雪的效
率要低得多,铲雪车累的冒汗,地上还不见干净,可能是因为不常遇到这种天气吧。
我在窗户边看书。偶尔一抬头,看见雪下得正欢,天低得像压在树梢上。我看了一会儿
,突然觉得喘不上气,这感觉如此之强,非立刻离开这房间不可。我下了楼,发动汽车
,扫掉车上的积雪,向Germantown方向开去。
在北美,当年中国人还不算很多的时候,为了团结,大家搞出了China town。后来中国
人很多了,为了团结,大家搞出了同乡会、同学会、校友会等等不同形式的会,这些会
现在正欣欣向荣。本地同乡会们有个风俗:在春节和十五之间,搞一个地方小吃品尝会
。今年的餐会在Germantown的西北中学。我一路蜗行,如履薄冰,还是差点就滑到了沟
里。餐会在学校体育馆,顺着墙摆了好多长条桌,盘子碗的摆了不少。我一眼就看见了
南京盐水鸭、云南米线、东北酸菜饺子和四川凉面。大厅的中央摆满了餐桌,挤得像麻
将牌。每张桌子都围着七八个人,正低着头狼吞虎咽,垃圾桶里的泡沫饭盒已经像山。
我找到一个最短的队伍,买了小一盘肉食和面条。我端着碗碟,在人群里艰难地跋涉,
却无处安顿,干脆把肉扣在面上,站着吃了。
吃完东西,饭厅却有了空座。我转了一圈,没剩什么好东西,有个同乡会的春卷(在美
国的中国饭店必有的那种)倒剩了不少,金黄的一大堆。大家吃饱了,上半向后倾斜,
懒洋洋地闲聊。台子上架着个液晶显示器,门板大小,里面锣鼓喧天,人山人海,演员
载歌载舞,美的合不拢嘴,是春节联欢晚会。突然我旁边有个男的拿起大喇叭喊话,应
该在鼓动什么,可是根本听不清。身边有明白人小声说:“开始抽奖了。”
大厅里沸腾了,甚至盖过了春晚。我站起来走了。
再次遇见她是在半个月以后。那天阳光亮丽,寒冷清爽,我穿着一套灰色的运动服,在
小区的人行道上慢跑,一抬头,发现她正在门前的草地上站着。原来她也住在这个小区。
她裹着一件特别长的大衣,竖着衣领,趿着拖鞋,望着天空发愣,脚冻得白中有青,仿
佛一对白萝卜。
“是你。”我停下了。
她回过神来,笑了。“嘿,还记得我啊。”
她的鼻头和两颊冻成了粉红色,脸倒显得更加的苍白。
我站着喘气,不想再跑了。
她好像在盯着我的头发看。“你每天都跑步么?以前在这儿可没见过你。”
“偶尔跑跑。”我抬起手朝前一指,“我就在那儿住。”
她喔了一声,歪着头看着我。“想进来坐坐么?外面太冷啦。”
我跟她来到屋里,热气扑面,闷热难当。她哗地一声拉开窗子,冷气千军万马涌了进来
。“出去觉得冷,回来又觉得热。”
房间里很整洁,但不是恩淑那种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整洁,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自然的
感觉。她的东西并不少:沙发、茶几、摇椅、书架、书桌、装杂物的大盒子、摇椅后面
的小帐篷,可就是很顺眼。
她叫姚水云,在国内学医,眼下在FDA工作。我们聊了几句,她要去烧水泡茶。“给我
一杯凉水就行了。”我说。她端来一大杯凉水,我立刻一饮而尽。可是她还是泡了茶,
我们边喝边聊,气氛相当温暖。她问我的工作,以前在哪儿上学,还有在国内时的情况
,我一一作答。但是她似乎不太喜欢谈自己。
后来她想起来什么,起身到卧室里,很快拿出了个厚本子。“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小孩画
的。是个女孩子,十岁了。那天你说是搞美术的,就想到让你看一看,可是当时画又不
在手上。你现在看看吧。”
这是一个素描本,浅蓝色的封面,写着那孩子的名字。随手翻开,画的是石膏水果工艺
品之类的静物,最后几张出现了人物。已经快画满了。
“画得挺好的。”
“就这个?跟你说,这孩子上过的班儿可多了,少说也有二十种。她爸爸试了一大圈,
发现就绘画好像还有点戏,就打算往培养培养。可是他心里又没底,他自己不懂,问过
的人都说好,谁会当面说不好呢?没关系,你们又不认识,有什么说什么吧。”
我想起来那个弹钢琴的女孩,想起来我的点头之交,想起来他的魔术棒。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两个女孩可能是同一个人。
“看的出来,她画得很认真,中规中矩的。也许——,”我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
,“也许,不那么认真就好了。”
“你说什么呢?”她有些意外,“难道认真还有错么?”
“不是。”我摇头,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啊,我觉得她应该——,怎么说呢?放松
一点。”我拿起本子,翻倒了前面几页。
“看,这是他们老师的范例,这个是实物的照片。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她在很认真地学
老师的画,一板一眼的。当然,学老师的画并不是问题,学谁的画都不是问题。。。”
“那什么是问题?”
“我觉得,只是觉得,这孩子在努力画出她认为的画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她心里真正
想画出来的样子。”
“所以要放松点?”
“嗯。”我点点头,“太专注于应该怎么样时,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了。”
“别的什么呢?”水云歪着脑袋,兴致盎然地问。
“说不清楚,可终归要有点什么吧,就是心里真正想画出来那个东西。”
“什么算是好画呢?”她过了一会儿问我。
“我觉得一幅好画能让人觉得,那个人非常想画那幅画。”
水云合上素描本,看了我一眼,无声地笑了。
“看不出来嘛!”她说,“你蛮可爱的,绕来绕去的。我就问问你这孩子画得怎么样,
讲了这么一大堆。哎,你干什么都这么认真么?”
我轻轻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到厨房里去了,我如释重负。谈论这类问题,还要对别人有所教诲,那感觉仿佛逼着
我开一架民航飞机,后面坐着天真烂漫的小乘客,正用无比信赖的眼神看着我。
水云端来一盘切好的梨。梨很肥,洁白而剔透,窄窄的一条儿两端上翘,好像归了港的
小船般挤在一起。梨入口即化,甘冽无比,对于刚跑完步的人最好不过了。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她硬要塞给我一袋葡萄,她说我应该多吃些
水果。那袋葡萄足有四五斤重。
两个月过去了,春天了,从窗子看出去,满眼一片樱花海。那天下午我正在画油画,一
幅小画,不会比我的显示器大多少。我画得很慢,反反复复地改,从春节一直到现在,
一天也没停,就像记日记一样。
窗户开着,飘进来春天能应许给你的全部气味。我停下笔,上网收Email。只有两封:
第一个是某个学生会发来的,说要组织些人到机场欢迎中央领导,中午提供盒饭,完事
后还有精美纪念品。我本来想说我就不去了,后来觉得没有必要,我又不在学生会里,
直接把邮件关掉了。第二封是Susan的,挺唠叨,她想让我把论文整理整理,尽快在杂
志上发表,她说还没有恩淑的消息,这学期的助教还是那个女孩子,最后又说MVR新楼
正在装修,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搬进去了。我回信说我会尽快写好稿子,然后关了电脑。
我系上围裙,从调色板上拔出画笔,刚刚抹了几笔,就听见有人敲门。我赶紧擦了擦手
,跑过去开门。
水云站在门外,一脸的严肃。她穿着淡紫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剪彩得非常合体的西裤,
头发精心梳理过,还化了淡妆,看起来要去party。
“你在做饭?”
我低头看了一眼围裙。“没有,我在画画。”
“能看看么?”她指指房间里面,“不会打扰你吧?”
“怎么会呢?”
水云来到房间里,坐在我的大木椅子里,看着我画画,后来她站起来,一幅一幅地看墙
上的画。
“这些也是你画的?”
“不是,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画的。”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了。
“那现在呢?有女朋友了么?”
“没有。”
“喔。”她轻轻点头,然后对着墙一动不动,仿佛在面壁思过。突然她扭过头来,好像
下定了决心似的说:
“能帮我个忙么?”
“你说吧。”
“我前夫要来了,你能不能假装我的男朋友?”
我一愣,放下了画笔。
“你说什么?”
“是这样的:我结过婚,前年离的。他现在在威斯康星,上个星期说带着新女朋友来开
会,顺便看看我,就是明天。我不想就这样见他们,你能不能假装我的男朋友?”她的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了头。
装她的男朋友?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了,电视剧,我仿佛正在某一部电视剧
里。我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根悄悄竖了一下,后背偷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男朋友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你要能帮忙呢,我等会儿再慢慢说。要是不行呢,就不用说啦。”
她狡黠地一笑,“其实这几天一直犹豫着,觉得说不出口。当然,没有男朋友也没什么
,可是还是有点。。。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了,就你一个。要不还是算了吧,就当我没
说过。”
她的脸渐渐红了。
“没问题,我去就是了。”看着她的样子,我禁不住笑了,“喂,你前夫不会经常来吧
?”
“不会,就这么一次。我保证。”她说,“以后再来我也不想见了。”
我请她吃晚饭。我煮了意大利面和虾,拌了西红柿青椒沙拉酱。水云一边吃面一边总结:
“都是性格太强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平心而论,他是个蛮不错的人,上进心强,
人也善良,只可惜我们两个就是对不到一块儿去。”
“为什么?”
“要说事情呢,当然也发生了不少。不过归根结底,就是自尊心都太强了。”
“你的意思是,太自我了?”
“对,太自我了,自视都很高。。。又不肯为对方放下架子,不肯改变。。。”
“感情还不错?”
“是。现在想想和他感情还不算太坏。其实我挺欣赏他那种人的,如果只是做朋友的话
,我还是最喜欢他那种男人,只可惜。。。说来也怪,就是不能在一起,总是觉得别扭
。”
水云用手理着头发。她的睫毛又长又直,睫毛尖儿都不打弯儿,半透明的一排点点儿,
仿佛正在燃烧。她的眼睑上一抹阴影,云淡风轻,鼻子上有三四个雀斑,耳朵上一副银
色小耳环。
“你能明白么?”
“好像能,又好像不能。”我说,“我能理解那种状态,只是真的没办法了么?”
“我们结婚四年。”水云睁着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说,“每一天我都想着改变,想象
着他能为我改变,我能为他改变,可最后还是不行。你多大了?”
“差三个月就二十八啦。”
“那你是小老弟呦。”她开心地笑了,“我比你大两岁多呢,算是你的姐姐。记住:永
远也别指望着人会改变,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什么叫缘分?不光要互相欣赏,互相
喜欢,起码还得有一个标准:相处得很自然,不需要为对方改变什么。我当然不是说一
点都不用改变,其实只要和人相处,我们就得不断改变自己,或多或少。我的意思是,
不能触到那些核心的东西。心再宽的人也有个底线,这个不能突破,不然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散伙,要么就被扭曲的很厉害,那样还不如散伙呢。”
“你的意思是,这种事顺其自然就行了,不要太执着?”
“可以这么说。不是说执着不好,可是我觉得真正有缘的人用不着太执着。”她莞尔一
笑,“要说折腾了这么年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这个啦。”
我若有所思。“你觉得和你的Ex有缘份么?”水云问我。
“有。”
“为什么。”
“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们有着某种联系。”
“某种联系。”水云重复着我的话,“嗯,我们当初也有这种感觉,我相信很多人当初
都这么以为的,可是最后还不都跟仇人似的。”
“真的像仇人似的?”
“有点夸张了,怎么说呢?一直在暗中较劲吧。”
“你是说,在分开以后也——?”
“就是从分开以后。”她有点激动,“就说这次吧,其实我们离婚以后就联系过两次,
还都是跟财产的事儿有关的。一直谁都不理谁。他去年也来NIH开过会,也没来找我。
为什么这次要来?还不是因为刚有了一个女朋友,想在我面前显摆显摆?”
“啊,原来如此。”
“所以我犹豫了好几天,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能让他得逞。”
“嘿!”我忍不住笑了,“你俩怎么像小孩儿似的?”
“是啊。”水云一声叹息,“夫妻处成这样,真是失败!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当年的
感情虽然也算凑合,可是从来都没有贴心的感觉,从来都没有,总是隔着一层东西。他
有些东西我总是看不透,我相信他看我也一样。有些话跟你说起来很自然,可是都不会
跟他说。以后要是再谈恋爱啊,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是一定要特别贴心才行。”
我无言以对,默默吃完最后几根面条。水云把盘子收到厨房里,哗地打开水龙头洗起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
她似乎有些尴尬,一直没抬头。“哎,你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吧?”她有些不好意思
地问我。
“为什么?”
“为了跟他较劲,把你拉进来。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工具吧?”
“这个,这要看是谁吧。给大美女当工具,心甘情愿。”
“大油嘴。”她轻轻地看了我一眼,含而不露,“我哪里是什么美女啊。”
我猛然想起来什么。“喂,突然从地缝里跳出个男朋友,不觉得很奇怪么?他会相信么
?”
“没事。我没说过我没有男朋友呀,他也没问过。他一定以为我没有,所以一定要让他
很意外。”
水云说为了达到预计的效果,我们俩得抓紧时间熟悉熟悉对方,到时候可别穿了帮。那
天我们一直聊到暮色沉沉,灯火阑珊一片。她走的时候要了我两双鞋,说是要摆到门口
,提前营造些气氛,以防他到她家里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上午去看了一场电影,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下午看书,去健身房
拉肌肉。四点钟,我从健身房回来,冲了个淋浴,换了身比较体面的衣服,坐在椅子里
面等水云。
过了一会儿,她来了,穿着件小T恤衫,小牛仔裤,长发酥松,活脱脱一个顽皮的小姑
娘。
“他不来了。”她斜倚在门框上,笑着说。
她说刚刚接到了他的电话,说突然有事不能来了。“哼!我太了解他了。根本没什么事
儿,他是不敢来了!”她兴高采烈地说,“走,摆庆功宴去。咱们赢了!”
J*Y
发帖数: 169
2
半路杀出个水云,精彩!最近几乎天天有的看。真过瘾。非常有过节的感觉。谢谢。加
油!
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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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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