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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9770 | 1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4059
FT中文网专栏作家老愚2017-08-31(www.ftchinese.com)
极权主义者相信，谎言就是力量，甚至是比刀把子更重要的力量。
维持谎言生产体系有效性的基石，便是对词语命名权威的维护。
当谎言充斥日常生活，国民对此不再表露反感之时，其制造者便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目力所及、耳力所及，从街头标语、各类喉舌到官场话语，一种新的话语生产及传播方
式粉墨登场：权力中心的任何指令，都会迅速演变成一场词语风暴，自上而下横扫整个
官场，骤然成为话语生产的驱动力，强有力地撼动及改变着汉字固有的含义。权力糜烂
的现实未变，全面溃败的社会未变，但通过持续高亢的造句运动，当权者以为他们已经
改变了世界，新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狂躁、空洞的词语，从佯做激情的红唇里喷涌而出……媚语在空中飞翔，媚语，这极权
政治时代驯服者的标准表现语，是权力拥有者所需要的精神伟哥，它是故作庄严的官场
修辞的忠实伴娘。一浪高过一浪的极端修辞龙卷风，正在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大地上狂
奔，一幕冗长的末世滑稽戏笑声正欢。
狂野的权力把常识挤到悬崖边上，它要看着他坠入深渊。然而，即使沉默，常识仍将是
常识，他终将降服不可一世的权力。
一
《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收字2733个，分类细致、有序，卷一以天起头，卷二是地，卷
三是男，卷四是身，卷五是汽，卷六是花，卷七是圣，卷八为人。这就是一个人所需要
知道的事物，也是他所需要面对的世界。
接上篇六牲的话头，说说两个与马有关的字。
【骊】纯黑色的马。【骏】好马。
这是《新华字典》的释义。剔除本义，所做解释让你不得要领。
《环地福版分类字课图说》则曰：【骊】“黑骏曰骊。周穆王有八骏，曰盗骊，千里马
也。又驾两马曰骊。又骊戎，古国名。”【骏】“良马曰骏。骏马之美称也，周穆王欲
驱八骏周行天下。又，大也，与峻通。”
若按照后者的解释，骊应该是“纯黑色的好马”。《新华字典》因为刻意剔除了历史典
故，无法传达骊字本身的意思，竟将其降为一般性的黑马，完全背离了了该字的本义。
骏无味，骊索然，官方字典就是这样消除某些汉字的历史文化信息，使其沦为一般性的
字眼。
稍有中华文化常识的人，大约都知道八骏的来历。传说周穆王西游昆仑山时，为其驾车
的八匹骏马能日行万里……之后又有明成祖的长陵八骏。八骏遂成为汉族传统寓意纹样
，民间传统木雕、砖刻上常见八骏图案。由于《八骏图》画中马刚劲矫健，给人以美和
力量，这种从六朝流行的样式，一直绵延至近现代，郎世宁、徐悲鸿都有同题传世名作
。作家沈从文还作有同名短篇小说，以讽刺教授者流。
八骏者何？传说纷纭，人们乐于接受的不外乎两种：以颜色命名的——赤骥，火红色的
马；盗骊，纯黑色的马；白义，纯白色的马；逾轮，青紫色的马；山子，灰白色的马；
渠黄，鹅黄色的马；骅骝，黑鬃黑尾的红马；绿耳，青黄色的马。以速度命名的——绝
地，足不践土；翻羽，行越飞禽；奔宵，夜行万里；超影，逐日而行；逾辉，毛色炳耀
；超光，一形十影；腾雾，乘云而奔；扶翼，身有肉翅。如此美好的人文信息，却被《
新华字典》过滤、屏蔽得无影无踪，读者看到“骊”“骏”二字，只剩下纯客观的义项
：纯黑色的马；好马。在这样的释义面前，因为无法与历史人文发生联系，岂能于心里
生出美好的想象？使用者与动物的美妙精神联系，活生生被切断了。
二
再谈八字。
《新华字典》在“八”字下面，仅有三字解释：数目字。
《现代汉语词典》对“骏”的解释与同门兄弟《新华字典》相同，在“八”字下面，则
罗列了41个词组，从近代史的八国联军到中共的最新八项规定，无不露出政治机敏的底
色：八国联军、八路、八路军、八一建军节、八一南昌起义、八竿子打不着、八哥、八
宝饭、八项规定……杂七杂八，就是没有八骏和八骏图。
《学典》在“八”字下有35个词组，如八德、八音、八荒、八骏、八体、八阵图、八大
山人、八国联军、八百壮士、八年抗战、八二三炮战等。
两相对照，真相一目了然——传统文化及中国近现代史被刻意屏蔽的事实，昭然若揭。
即使同一个词汇，释义也是大相径庭。
【八国联军】《现代汉语词典》释曰：“1900年英美德法俄日意奥八国为了镇压我国义
和团反对帝国主义的运动而组成的侵略军队。八国联军攻占了天津、北京等地，于1901
年强迫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学典》则曰：“清光绪二十六年，英美法德日俄
奥意八国组成的联军攻陷北京，慈禧挟德宗出奔西安的事变。又称庚子事变。因慈禧太
后袒护义和团和清军毁教堂、杀教士及日德使臣而起。后李鸿章与各国议订《辛丑和约
》。”
前者主观、感情强烈，充满对历史事件莫名的义愤，且通过屏蔽事件起因、义和团和清
军的暴虐作为，篡改合约性质——“强迫”，达成让读者仇恨八国联军的效果。不言而
喻，后者是一个完整、平静的事实陈述。
【八股】《现代汉语词典》释义：“明清科举制度的一种考试文体，段落有严格规定，
……内容空泛，形式死板，束缚人的思想。现在多用来比喻空洞死板的文章、演讲等。
”《学典》曰：“1、明清两代科举考试所规定的文章格式。2、指陈腔滥调的说辞。”
前者以宇宙真理裁判的口吻为八股定了死罪，后者则把文体介绍与后世衍生义分开，让
读者分清事实与评论。
【八音】《现代汉语词典》释曰：“我国古代指金、石、革、丝、木、匏、土、竹八种
材质制成的乐器；泛指各种乐器或音乐。”《学典》则曰：“古代乐器的八种分类，即
金（如鐘、鑮）、石（如磬）、革（如鼓）、丝（如琴、瑟）、木（如柷、敔）、匏（
如笙、竽）、竹（如箫、笛）、土（如埙、缶）；也作为音乐分类的名词。”前者无实
例，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后者则列出了各类代表性乐器名称。
……
三
除了意识形态情结导致的歪曲释义外，《新华字典》更多的是对本义的刻意淡化，以引
申义、衍生义喧宾夺主，本末倒置。
【肖】《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释曰：“骨肉相似也，故子似其父曰肖子。引申之凡相
似者皆谓之肖，不似者即为不肖。”《新华字典》则曰：“像，相似，子肖其父。”无
本义“骨肉相似”，则肖只是相似而已，肖子一词即无特指之义。它是将引申义变为本
义，以本义解释引申义。
【擅】《新华字典》释义：“超越职权，独断专行：专擅，擅自，擅离职守。专于某种
学术或技能：擅长数学，不善辞令。”《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曰：“擅，专也。引申
之，其不应专而专者亦曰擅，如擅权之权是。”很清楚，《新华字典》又在颠倒本义与
引申义。
【事】：《新华字典》曰：“事情，自然界和社会中的一切现象和活动；职业；关系或
责任；变故，事故；做，治；旧指侍奉。”《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则曰：“所为之总
名。人日日所营之职业也。引申之，事其所事，亦曰事。如事父事君之事是。”前者大
而全，用力陈列字义，却使人难以掌握要点；后者简洁有力，令人过目不忘。刻意排斥
文言文的白话文释义，由于缺乏文气，变得如此琐碎、苍白，不得要领。
【王】《新华字典》曰：“古代指帝王或最高的爵位；统一天下；统治。”《环地福分
类字课图说》曰：“有天下者曰王。以一贯三为王，三者天地人也。中画近上，王者则
天之义。又于放切，去声，王天下也。”前者没有解释王的本义，等于同义重复。后者
则将王字阐述得铿锵、饱满，令人生敬畏之心。
在晚清识字百科面前，《新华字典》的僵硬、无趣、偏狭显而易见。仅举几个常用字，
便足以见出人文情怀与唯物主义的分野。
【水】《新华字典》曰：“一种无色无味无臭透明的液体，化学成分是H2O。”《环地
福分类字课图说》则曰：“附于地面、流而不息者为水。以地球面积计之，水约居十之
七焉。”生命之水，被纯科学解释一番后，何其卑下、渺小。
【土】《新华字典》曰：“地面上的沙、泥等混合物。”而《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则
曰：“植物所生曰土。”真是不比不知何为粗鄙矣！
【石】《新华字典》曰：“构成地壳的坚硬物质，是由矿物集合而成的。”《环地福分
类字课图说》则曰：“山骨为石。土精为石。石者，土之核也。土之有石，犹肉之有骨
也。”前者貌似客观，实则无情。在解释者心里，石头属纯客观物质，不会在人的精神
领域引发一丝波澜。而后者则给出了石的生命内涵，令人心生敬佩。
【乔】《新华字典》释为：“高；作假，装。乔装。”它这样解释“乔木”：树干和树
枝有明显区别的大树。《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曰：“高而曲也，乔木枝条曲卷似鸟羽
毛，故名。乔高而梓低，故称人父子曰乔梓。”前者含糊其辞，读者还是无法明白何为
乔木。后者则用“枝条曲卷似鸟羽毛”，形象逼真。至于有无乔梓一词，就更突显了二
者的文化差异。
【梓】《新华字典》释曰：“梓树，落叶乔木，花黄色，木材可供建筑或制器物用。印
书用的木板。”《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则曰：“木名，楸属。梓木为百木之长，故呼
梓为木王。盖木莫良于梓，故《书》以梓材名篇，《礼》以梓人名匠，朝廷以梓宫名棺
也。或曰屋室有此木则馀材皆不震，其为木王可知。”知识及趣味高下立现。梓里，桑
梓，梓乡，只有经由后者的释义，才使人易于领悟且入脑。流沙河在《白鱼解字》手稿
本里指出，梓读zi，因为右旁辛乃宰省。“古代梓木村村有之，遂称家乡为桑梓”。
【松】《新华字典》曰：“常绿乔木，树皮多鳞片状，叶针形。种类很多，木材用途很
广。”还是概括性的解释。《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则曰：“松为百木之长，故字从公
。二三月生花蕊，为松黄，结实状如猪心，叠成鳞片。秋老子长鳞裂。千岁之松上有菟
丝，下有茯苓，松脂入地，日久变成琥珀。”何其细致、准确、生动！活生生一幅植物
工笔画。
四
开学季来临，不妨再看一组与教育有关的字。
【塾】《新华字典》曰：“旧时私人设立的教学的地方。”《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则
曰：“家学曰塾。说文，门侧堂也。古之教者，党有庠，家有塾。塾者，熟也，言熟习
家庭之事也。”前者只是一个概括性的介绍，意在说明塾是干什么的，并没有解释塾字
的本义。
【学】《新华字典》曰：“学习；模仿；学问，学到的知识；分门别类的有系统的知识
。”《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则曰：“学，所以教人也。学之为言教也，言效人之所为
也。古者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太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頖宫。夏曰校，殷曰庠
，周曰序。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前者无所指，罗列空泛的学习内容。后
者则陈述学字本源，知识丰富，最后点出学字的真义。
【校】《新华字典》曰：“学校。”《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则曰：“教学曰校。校，
学宫之名也。夏曰校，校者，教也。乡学曰校。”二者优劣不需费词。
【泮】《新华字典》曰：“融解，分散。泮池：旧时学宫前的水池。”《环地福分类字
课图说》则曰：“泮宫亦作頖宫。又通判。泮，氷释也。又通畔，泮，坡也。说文，诸
侯乡射之宫也，西南为水，东北为墙。故泮从水从半，水者东西门以南通水，北无水也
。今之府县学皆称泮宫。有大成殿祀孔子。”前者并未解释泮字的引申义——泮，是学
校的代称，因而无法知道入泮（科举时代生员入学称入泮）、泮池、泮宫的指代义。面
对不久前作古的化学家申泮文的名字，《新华字典》的使用者将难以明白其含义——入
泮学文。
【庠】《新华字典》曰：“庠序，古代的乡学，也泛指学校。”使用者看到这样的句子
，恐怕不知所云。何谓庠？庠与序有何区别？何谓乡学？三条拦路虎挡在读者眼前。不
愿解释，抑或解释不明白？《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则曰：“养老曰庠。庠亦学宫也。
庠，说文，礼宫养老之处也。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上庠右学大学也，
下庠左学小学也。今入学者曰游庠，盖沿古制也。”娓娓道来，明白如话。
翻开《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油然而生某种喜悦感：原来它有，原来它在。与文化传
统息息相关的汉字，只有在此释义情境下才是汉字，其义宛若初生。我们好像不能说是
某个人命名了这些事物，而是本来如此，它就是如此。不论是《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
的编纂者刘树屏，还是《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的编纂者赵金寿，他们是从自己置身其
中的文化之河里掬出这些晶莹的露珠，犹如从自家花园里采撷芳香的花朵，是一件极其
自然的事情。而在一百多年后的我们看来，这一切却近乎奇迹。文化隔绝策略使然也。
在文化荒漠中荒草般长大的一代代，对汉字已无尊敬之心，屈服于简化字系统的强塑作
用，他们并无寻根的文化自觉，也就无法真正认识汉字，无法从汉字里找到久远的文化
之根。一代代文化孤儿肆意蹂躏汉字，始有今日中国混乱、污秽之文化乱象。
晚清的有识之士曾疾呼向西方学习，因为泰西有基督教、有科学、有先进的政治制度。
从四书五经一跃而为民主与科学，仁人志士把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政治、科学文明融为
一炉，编写出诸多美轮美奂的教科书，从《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到共和国教科书便是
明证。面对教育界闭关自守的逆流，现在似乎到了要向晚清学习的时候了。
不开放，只有死路一条。
使用者从《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等官方汉字权威工具书里获得的，只能是一个
残缺、僵硬、虚无、偏执的语义世界。编撰者通过遮蔽、阉割、混淆等手段，几乎剔除
了所有普世人类精神遗产及现代政治、科技文明。它们阻止我们去接近真理与公义，磨
灭我们探究万物的志趣。沉溺于此，我们将与汉字真义愈来愈远。如果不作对比，我们
或许不敢妄言，晚清出版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及《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远胜今
日的工具书。
不言而喻，出版晚清禁毁识字百科《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在当下获得了相当充分的
理由。
（注：《环地福分类字课图说》一书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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