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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g 发帖数: 7455 | 1 本文系1941年7月胡适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发表了《民主与极权的冲突》的讲演
原载《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
民主主义醒觉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后几年,有几位民主国家的伟大领袖,就开始对极权主义国家的有
组织的进攻,加以抵御。而这些领袖们之所以能够明了反民主运动的严重性,可以说是
这次空前的大战与十几个自由民主国家的迅速被征服所赐予。在欧洲所上演的大悲剧,
和英美各国所遭受的大威胁,已开始使一般民主国家感觉到,民主与极权的冲突的真正
严重性——这种冲突,是—种计划周密、指导有方的极权主义,向民主制度和民主文化
的基础进攻。
在这几位彻底明了反民主运动危险的领袖中,最显着的要算是罗斯福总统了。一九四〇
年十月十二日他在德吞(Dayton)演说时说:
我们决心要用我们的人力和财力,去抵抗并击退这外国的阴谋和宣传,以及地下战争的
诡计,这种阴谋诡计和宣传,发端于欧洲,而现在却很明显的企图进攻太平洋这边的各
民主国家。
那种宣传,反覆宣称民主主义乃是没落政治制度。他们告诉我们,说我们的民主理想,
和我们民主自由的传统,都是过去的事物了。
我们绝不承认这种说法。我们认为我们是有前途的,而他们所走的方向,却是退向古埃
及王国的束缚的方向,是退向中古黑暗时代的奴役的方向。
在罗斯福总统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日所发表的就职宣言里,他曾喊过同样的口号:
有许多人认为民主主义的政府,和民主主义的生活力式,已遭受到—种命运的限制。同
时,由于种种原因、专制和奴役已成为未来的澎湃波涛,而自由则仅是渐退的潮水而已
。但是我们美国人知道这绝非事实……。
我们最近八年来实行民主主义的经验,对于我们的现在和将来,其关系至大且巨。我们
的民主主义在国内克服了许多危机;消灭了多少祸害;建设了崭新而持久的机构。并且
由于这种经验,得以维持民主主义的一切。
因为我们已按照美国宪法上的三条途径,采取行动。政府各机构,继续运用自如,执行
职务。基本人权依旧保持如故,毫无损伤。选举自由依然完整无恙。宣称美国民主主义
即将瓦解的预言家们,已承认他们的预言全为捕风捉影之谈了。
不,民主主义决非濒于死亡。
对此,我们确有把握,因为我们眼见它依然存在,眼见它继续生长。
我们知道它决不会死亡,因为它的基础是,人民为了共同事业的努力,能享受到自由的
直接立法权;所谓事业,就是指大多数自由人民所发表的自由意见,所完成的事业而言
。
我们对此具有信心,因为在一切政治制度中,只有民主政治能得到人民的开明意志的共
同力量。
我们对此有信心,因为只有民主政治建设了一种无限制的文化——这种文化在改善人类
生活上,具有无止境的进步能力。
在这几段话里,冲突二字,有了定义;极权主义的挑战,碰到反击;参加战斗,已是义
不容辞了。这是民主政治与极权政治的冲突,是自由与奴役的冲突,是由宪法组成的政
府与专制独裁的淫威的冲突,是人民自由开明的意志的表达,与对政党及“领袖”无条
件盲目服从的冲突。
在一九四一年五月十一日的《纽约时报》上,刊出伊司曼(Max Esatman)写的一篇引
人注意的通讯(伊司曼因过分激烈反对美国参加第一次大战,曾两度受审,幸免徒刑处
分)。他说,仅用经济力量支援英国,让英国人独立去作战,那是—种“替身作战”,
是根本不够的。他主张美国应当及早准备,必要时,和英国并肩作战。这次战争,不仅
是为了国家的权力,而是民主与极权的斗争。这次的战争是有史以来两种生活方式之间
的战争。古代的战争,如巴比仑和犹太、埃及和亚述、雅典和斯巴达、希腊和波斯的战
争,没有一个可以和这近代的民主主义与极权专制的战争相比拟,因为前此的战争,根
本谈不到文化上的冲突。
极权主义的持征
伊司曼为了证实他对这巨大斗争所下的判语确极重要,他列举极权主义的二十个重要特
点,“其中每一点在共产主义的苏俄和法西斯主义的德意都可找到,而在英美则找不到
”。他所开列的二十点,具体说出这两种相反的生活方式,而这相反的生活方式之所以
发生,都是由于主义的冲突。我在这里把他的二十点,加以缩短,抄录在下面。极权主
义的二十个重要的特征是:
一、狭义的国家主义情绪,提高至宗教狂的程度。
二、由一个军队般严格约束的政党,来执掌国家的政权。
三、严厉取缔一切反对政府的意见。
四、把超然的宗教信仰,降低到国家主义的宗教之下。
五、“领袖”是—般信仰的中心,实际上,他也就等于一个神。
六、提倡反理智反知识,谄媚无知的民众,严惩诚实的思想。
七、毁灭书籍,曲解历史及科学上的真理。
八、废除纯粹寻求真理的科学与学问。
九、以武断代替辩论,由政党控制新闻。
十、使人民陷于文化的孤立,对外界的真实情况,无从知晓。
十一、由政党统制一切艺术文化。
十二、破坏政治上的信义,使用虚妄伪善的手段。
十三、政府计划的罪恶。
十四、鼓励人民陷害及虐待所谓“公共敌人”。
十五、恢复野蛮的家族连坐办法,对待这种“公共敌人”。
十六、准备永久的战争,把人民军事化。
十七、不择手段的鼓励人口增加。
十八、把“劳工阶级对资 本主义革 命”的口号,到处滥用。
十九、禁止工人罢工和抗议,摧毁一切劳工运动。
二十、工业、农业、商业,皆受执政党及领袖的统制。
罗斯福总统指出,民主政治具有生存及滋长的力量,驳斥那种认为民主政治已没落的毁
谤。伊司曼是列举极权主义所有而民主主义所无的各种野蛮特点,显示出这种基本斗争
的尖锐化。这样清楚的列举出这些持点,是一种可贵的方法,以应付反民主主义的挑战
和攻击。
在本文的后半部,我将把民主主义和反民主主义的冲突,归纳为几种更深刻更基本的哲
学上的冲突。使民主政治的生活方式,与反民主政治生活方式互不相存的基本观念,究
竟是什么?
我们暂且把已成滥调的口号和理想(如“自由、平等、博爱”及“天赋的权利”等)撇
开不谈,我认为民主政治与反民主政治的生活方式之间真正的冲突,基于两种基本的矛
盾:(—)急进和过激的革命方式,不同于进步和逐渐改革的方式。(二)控制划一的
原则、不同于互异的个人发展的原则。
急进的革命与渐进的改革
极权政治的第—个基本特征,是全体拥护急进而骤变的革命,他们嘲笑渐进的改革,认
为这种办法是肤浅而无效的。由于强暴的革命,他们不但获得了绝对的政治力量,而且
还要拼命推行这种残暴的革命。想要使这种革命普遍化,使整个世界发生同样激发的革
命。他们自称为“集体革命”的信徒,同时他们也是“世界革命”、“永久革命”、“
永久战争”的信徒。
一八四八年的《共产党宣言》就呼吁全世界共产党革命,它说:“共产党员并不隐藏他
们的见解和目标。他们公开宣布,他们达到目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武力摧毁整个现存的
社会制度。”
自一九一七年以来,所有新兴的极权政治制度,都采取急进而过激的革命方式;他们一
切行为,似乎都本着一句话:“把现存世界摧毁、另建一个新的世界。”他们的领袖都
中了一种观念的毒,就是认为如果想要推翻—个国家整个现存的社会制度,就非同时把
所有与该国毗连的各国的社会制度一齐推翻不可。所以才有世界革命的必要,才有“全
体”革命的必要。并且革命的手段更须残暴而激烈,为的是摧毁旧制度下一切的一切。
饶士宁(H.Raushning)在他的《虚无主义革命》一本书里说:“破坏应当十分彻底,
要使任何事物,无一幸免。旧制度下的任何东西,不论是军队或教堂,不论是资产的制
度或文化的传统,一律不准拿到新的制度下,使之生存或残留。”
为了特别着重急进的革命,不管在内政或外交上,都认为它是绝对必须的手段。这个基
本观念是极权政治与近代民主政治根本不同点。我们说“近代”二字,因为我们知道在
一百五十年前,有许多主张共和主义者,像罗伯斯比尔、圣鞠斯持、巴伯甫等,也都曾
相信并实行急进革命的方法。甚至培因也认为,欧洲各国政治制度终久会遭遇一次普遍
的革命,并曾以此自慰。他在一七九二年二月致拉法夷脱的信里说:“等到法国四周围
都起了革命,法国就得到和平与安宁了。”
民主政治对进步的看法
但是,近代的民主主义已抛弃了急进革命的念头,而对社会、经济,及政治上的逐渐改
革,感到满意。近代民主政治程序的基本哲学,是认为残暴的破坏行为不会产生进步,
进步是许多具体的改革积聚起来的结果。美国的哲学家们曾设法使这种不知不觉的趋势
,成为明白清楚的哲学。威尔詹姆斯使用“社会改善论”一名词,标明一种伦理的哲学
,劝告世人谓目前的世界,虽不是完美的世界,但人类都可以使之改善。杜威曾发表过
一个关于进步的理论说:“进步并不是一种批发的买卖,而是零售的生意,应当一部一
部的定约,—批一批的成文。”这种进步观念,既不致引起急进的革命,也不发生宿命
论的放任主义,但是它需要个人的努力和专心、智慧和忍耐。罗斯福说:“民主主义已
独自创立一种无限制的文明,它在改善人类生活方面,具有无限进步的能力。”由近几
世纪的历史看来,这种改善人类生活的进步,大半是按照杜威所谓“零售的生意”方式
成功。
我认为急进革命与逐渐改革二者的区别,正是民主的生活方式与极权的生活方式最基本
的不同。这种根本的差别,几乎可以解释这两个互相冲突的制度中的任何问题。我们举
—个例子,它可以解释反民主的国家为何一定要采取独裁的手段。一切急进主义必然走
上极权政治的道路,因为只有绝对的力量能够完成急进革命的工作,只有用凶暴的手段
,与令人极端恐怖的专制政治,才能把现在的社会制度整个推翻,阻止它恢复或再生。
列宁说:“无疑的,革命是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东西。革命就是一部分人民,利用步枪刺
刀以及其他有威力的工具,迫使另一部分人民,依照他们的意志去行动”。
于这类的革命,独裁是绝对不可少的,因为列宁给“独裁”二字下的定义说:“一种直
接使用武力,不受法律约束的权威。”马克思曾说过,在由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到共产主
义社会的期间内,无产阶级的革命独裁是必要的。但是这急进的革命永远也没有完成的
一天,那些被打倒被放逐的敌党,永远会有卷土重来的危险。这种世界革命的到来,似
乎是非常的缓慢。甚至在已革命的国家中,仍时常发生反革命的运动。因此独裁政治必
须无尽无休一直继续下去!
独裁的力量并非必需的
从另一方面看,习惯于逐渐改革的民主主义国家,并不感觉需要绝对的独裁力量。在战
争期间或在国家内部发生严重危机时,他们时常可以将某种特权,交付与行政首脑。但
在和平时期,他们愿意逐渐的改革,也就是说,国家有某种需要,便予以某种措施。也
许需要二十年的工夫,才能使美国联邦所得税通行无阻,也许需要十年的工夫,才能取
消全国的酒禁。以一个国家的寿命之悠远长久,如果把几天的光阴,用在辩论上,甚至
把几年的时间,用在讨论上,根本也算不了什么浪费,至少比较处于极权统治之下,失
去了基本自由强得多。
这同样的基本差别,也把反民主的制度为什么那样羡慕理想主义的精神一个问题,解释
清楚。民主主义的逐渐改革,时常是迟缓的,甚至是不得体不适当的,以致没有耐性的
人们,自然会受到所谓“革命的”制度的吸引,因为在革命的制度下,独裁者的力量,
似乎能使他们的理想主义的迷梦,更彻底更迅速的实现。但是经过了长时期的艰苦经验
,和一再的幻想消灭之后,这些理想主义的迷梦者,才会明白:走向进步,并无捷径,
而逐渐改革的程序,毕竟还是真正民主的生活的方式。
划一与互异
极权主义的第二个特征,是根本不容许差异的存在或个人的自由发展。它永远在设法使
全体人民,适合于一个划一的轨范之内。对于政治信仰、宗教信仰、学术生活,以及经
济组织等无一不是如此。政治活动一律受一小组人员的统制指导,这小组的编制,类似
军事机构,对于领袖绝对服从和信仰。一切反对的行为与反对的论调,都遭受查禁和清
除。在宗教方面,极权主义的领袖们,声称已由传统的超自然的宗教束缚下,解放出来
了。同时更尽量对全体人民宣传反宗教的学说,并竭力压制一切自由独立的宗教团体。
在学术方面,不准许有思想言论自由存在。科学与教育只占次等地位,党国的权利高于
一切,而且思想不得离“党的路线”。在经济方面,政府将一个划一的制度,强加在整
个社会上,以期适应其所规定的经济政策。不论是共产主义,或国家社会主义,或农业
集体主义,都是政府不容分说,不择手段,强迫推行一个划一的制度。在极权国家内,
劳工运动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实业与生产都是由政府通盘筹划的。在这个国家里,不许
罢工,不许劳工抗议,唯一可能的消极抗议,只有怠工,但怠工是被认为罪大恶极的。
在上述三方面的生活中,规定人民应行接受的“路线”永远是由党、国或领袖来决定。
而这三方面又制定为三位一体,名异实同。任何人不准违反党纲或政策。极权主义者说
:“个人是没有自由的,只有国家、民族才谈得到自由。”极权主义者为党的绝对正确
性而辩护,不允许一切与党义不合的事物存在。他们说:“因为我们深信,我们的一切
行为都是正当的,我们决不能坐视我们的邻人也宣称,他们的行为也是正当的。”
正因为这种在生活各方面过分企图划一与排除异己,才把反民主的政治与民主政治的生
活方式标出根本的差别来。
民主主义的生活方式,根本上是个人主义的。由历史观点看来,它肇始于“不从国教”
,这初步的宗教个人主义,引起了最初的自由观点。保卫宗教自由的人们,宁愿牺牲自
己的生命财产,而反抗压迫干涉的斗争。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思敬奉上帝,乃是近代民主
精神在制度在历史上的发端。这种不从国教的精神,也和其他各种自由,有密切的关系
,如思想、言论、出版、集会等自由是。根木的问题是,我人企图获得机会,自由发展
与表达其自己的感觉、思想与信仰,于是成了一种争取我行我素的权利的争斗。所谓我
行我素的权利,是指一种不必墨守成规,不必遵守命令式的轨范而行动的权利。
民主制度,于是在宗教信仰、智识醒觉、政治言论,以及等等一切生活方面,这种“不
从国教”精神的产物。民主文明,也就是由一般爱好自由的个人主义者所手创的。这些
人重视自由,胜过他们的日用饮食,酷爱真理,宁愿牺牲他们的性命。我们称之为“民
主”的政治制度,也不过就是这般具有“不从国教”的自由精神的人们,为了保卫自由
,所建立的一种政治的防御物而已。
就是连民主文明的经济情况,也并不是像一般人心目中所想像的一律都是资本主义的。
私人的产权与自由的企业之所以能够长久维持,由历史看来,都是因为这两种制度,具
有充分的力量,帮助个人的发展;都是出为这两种制度已使一种极高的经济福利标准,
有实现的可能。
经济发展的千头万绪
在经济发展的千头万绪中,我们可以明显的看出近代民主文明中经济情势的持点。一位
现代的经济学家认为近代美国的经济情形,至少可以分成五种互相悬殊的组织,而这五
种组织,是并驾齐驱,不分轩轾的。第一,是传统的资本主义组织,如个人所有的商店
、农场、洗衣店、茶店等。第二,是大公司的经济组织。第三,是公共事业的经济组织
。第四,如邮政局及“田纳西开发区域管理局”等公共团体的经济组织。第五,是各种
的“私人集体组织”如大学、教会,以及消费生产合作社等。这—切组织,以及其他可
能的各种不同的“组织”,同时都在发生作用,以满足人民经济的需要。至于其他民主
国家的情形,多半也是如此。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这些不同的组织中,并没有人企
图按照一个格式,把它们一律划一。
因此,我们可以说,这区分极权制度与民主制度的第二个基本观念,就是前者采取生硬
的划一,而后者主张变化及个别发展。这种差异,在任何生活方面,都很显着。企图划
一,则必须走上压制个人发展的道路,则必将阻碍人格与创造力,必将发生偏私、压迫
与奴役等情事,甚至于构成知识上的欺骗,与道德上的伪善。由另一方面看,对于自由
发展的重视与鼓励,可以增进人格修养,加强团体生活,可使公正而富于创造性的艺术
思想,自由的开花结果,可以养成容忍与爱好自由真理的良好精神。
结论
最后,我认为真正的民主与极权的冲突,可以归纳为两种基本观念的冲突:第一,这种
急进革命的方法,与渐进改善的方法之冲突,第二,这种企图强迫划一,与重视自由发
展的冲突。为民主的生活方式和民主的制度而辩护,须对于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价值,具
有清楚的了解,必须对于民主主义的迟缓渐进的改善的重要性,具有深刻的认识。进步
总是日积月累的,如果个人不能自由发展,便谈不到文明。
1、本文原题“The Conflict of Ideologies”,是胡适一九四一年七月在美国密歇根
大学所做演讲,由张起钧译成中文,刊于《自由中国》一卷一期(一九四九年一月),
又收入《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五册。
2、据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8226;哲学与文化》,中华书局二〇〇一年二月年四月
第一版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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