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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雨夜,King S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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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忘掉那些忘不掉的,他独自开车去的芝加哥。十二月底,细雨在IL74号高速公
路上铺下一层薄冰。电台停留在FM90.9古典音乐频道,他将车速压到40mpk以下。雨刷
来回摆动,面前渐渐现出一辆重型大卡,大把大把的盐正从车厢里抖落出来。
路在延伸,雨在结冰,冰不断被盐消解,电台里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绵延不断
。盐和雪的差别在于前者具有无可替代的金属质感,他胡思乱想道。
直到午夜,才开进芝加哥市的北郊。他把车子停在朋友家的drive way上,站在细
雨中,伸展背部的肌肉,大口吸着湿冷的空气。
节日的彩灯点缀出这栋大房子的轮廓,活像一头在黑夜中五彩斑斓的怪兽。据朋友
说这片小区房价不菲——不菲到“墨西哥人和黑哥们儿根本见不着一个”。Well,祝这
小子好运。
他的这位朋友还年轻,绝少失眠,正为“三十岁前赚到人生第一笔百万美金”奋斗
。而他却在为那些不该在他这年龄段伤神的事而伤神。
他摁下门铃,怪兽张开了口,朋友给他一个拥抱,紧接着飞出那条金毛寻回犬。
满屋子的人,有男,有女,有吃喝的,有打牌的,有卡拉OK的:典型美国华人搞出
来的冬日party。那寻回犬抽动着鼻翼,闻闻裙子,舔舔脚丫子,人前人后忙个不亦乐
乎。
桌子围坐了一大圈人,说说笑笑,当中摆着横七竖八的食物。寻回犬在人腿之间钻
来钻去,蹭得他对面那姑娘黑丝袜上全是狗毛。
狗在抬头看他,摆动着肥大而多毛的尾巴。黑丝袜的姑娘在笑。他只好用筷子另一
端夹起块排骨,向狗递了过去。

他和Jane离婚了,在秋意初露端倪的时候。
沐浴露、洗发香波,宽齿木梳——Jane用过的这些小玩意儿——被他一样一样收进
纸盒。他觉得自己是在拾掇一口小小的棺材,埋葬这段婚姻。
可那些无处不在的头发,他却不知如何应对。沙发,地毯,卫生间,客厅,厨房,
车子……Jane的头发散落在他每天活动的每一寸空间。随处捡起几根,摆在台灯下。他
发现这些头发长度出奇地一致。
没错,这就是他们离婚时的长度。
他俯下身,伸手抚摩着长方形的灰色瑜伽垫子。这是Jane在网上挑的。她曾平躺在
上面,做过那些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动作,伴随着音箱发出的海浪声。Jane笑着拉住他
的手。他只好俯下身,学她做那些动作。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僵硬,还记得那些
动作带来怎样的痛感,还记得他和Jane在这上面做爱,伴随着音箱里的海浪。
他卷起瑜伽垫子,盘算着把它丢掉,终究不忍,到底还是安置在车库的一个角落。
那角落不偏不倚,刚好让瑜伽垫子孤零零地立在后视镜里,在他每天早上打着车子的时
候。
长度一致的头发,不无痛感的动作,音箱里翻涌的海浪。每天下班回到房间,他就
被这些过去压在胸口,呼吸不得。他只好早早就躺在床上,打算稀里糊涂睡它一觉。可
偏偏失眠又伴着秋夜的虫鸣找上门来。
不如招个房客吧,他总算想出了一条对策。

朋友家的大桌上,众人不停地在说着笑话。他呷了一小口清酒,也跟着努力地笑出
来。
都有了酒,众人便哄笑着说要去逛逛King Spa,韩国人新开的洗浴中心。他喝的少
,便负责开那辆能塞十八个人的超大面包车。打开GPS,打开远光灯,阳具般挺进雨雾
弥散的芝加哥市。黑丝袜的姑娘坐在副驾驶上。她嫌车里太热。他便降下窗子,烟头转
瞬隐没在雨夜中。
唔,韩国人,洗浴中心……他回头看一眼这满车酒气的年轻人,很好奇他们在美国
是如何打听到这种地方的。
其实跟国内的会馆差不多。只是这King Spa前台大厅摆了一份New York Times的副
版头条:十年前韩国人在纽约开了第一家分店。如今被剪下来,被放大,祖宗似地供在
玻璃框里。前台服务的韩国女人,笑容和英语同样蹩脚。
一人一双人字拖,一人一条毛巾,一人一套高温消毒过的浴服:男宾蓝色,女宾粉
色。男宾室门口的遮帘上站着树叶遮羞的亚当,女宾室门口则斜倚着袒露双乳的夏娃。
每位宾客手腕上缠了一条五彩的弹性带,上面绑着钥匙。整整一面大墙,被上了锁的寄
存箱分割成数十个小块,让他想起老家县城殡仪馆那面嵌了无数个骨灰盒的玻璃墙。他
的帆布鞋和牛仔裤被锁进了183号小箱子——里面应该藏一把不上子弹的手枪——如果
是他和Jane最爱看的那种老式黑帮片。
朋友们都脱光了。他也只好就范。厅堂里站满了各种各样赤身露体的男人:老的,
少的,黑的,白的,体毛奇重无比的。无数条耸耷下来的阳具:在34摄氏度的潮湿中身
体毫无私密可言。
他多年没在公共场合裸露身体,难免觉得触目惊心:湿濡,闷热,一片肉的热带雨
林。老人在哆哆嗦嗦地刷牙。秃顶的中年男子把毛巾搭在肩上刮起了胡子。黑人身躯庞
大,俯身躺在一张大床上,一大堆颤抖着的黑煤色的肉。按摩师则是矮小的亚洲人,手
臂青筋凸起,胸口刺着青龙,一个落跑天涯的老江湖。他和Jane的老式黑帮片再次在脑
中闪过。

在网上打的租房广告。很快就有电话打来。一听是男的,他立刻挂了电话。让一个
雄性的、硬梆梆的、毫无亲近感也不想与之产生亲近感的存在填满Jane存在过的空间?
眼睁睁看这家伙用Jane用过的炉灶烧饭,坐在Jane坐过的椅子上?
他还没做好这样的准备。
他变了主意,重又登上那个倒霉网站,删掉了2013 Green St的广告。可是到了黄
昏,透过厨房的百叶窗,他看到一辆不无夸张的SUV停在草坪前面。一个女人走出来,
打量他的房子。
“Hi, what can I do for you?”(注: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虽然一眼就能
看出这女人来自中国,他还是用英文打了招呼。
“您这房子不是往外租么?”直接,干脆,语调上扬,地地道道的北京腔,和她这
一身可称得上是优雅的打扮并不很相称。
她戴着墨镜,这更激发了他对她年龄的猜度。他带她走进屋子,走过Jane走过的那
些角落。他瞥见她那双脚踝,心想,还是告诉她这房子不租算了。
“我来陪读,陪儿子,这边念中学。小伙子不想我离他太近,那我就搬出来呗。”
她坐在客厅的摇椅上,仍旧没有摘下墨镜。
“哎呦喂,您自个儿还弹琴?”她摘下墨镜,抚摸着那架钢琴。
Baldwin,北美最常见的钢琴牌子。当时还算新婚燕尔,Jane在网上找了一阵,才
在三十英里外的一户人家搜到这架二手立式钢琴。Jane打电话给他,说照片里看这琴状
态还不错,值得跑一趟去看看。他那天刚被系里的老家伙们挨个折磨一遍,没好气地说
,要看你就开车去看嘛!
你放心让我一个人去看?卖琴的是个男的!Jane在电话里紧逼不舍。
他只好和Jane开车去了,在大雨滂沱中。偏又赶上雨刷出了问题,只好停在高速路
边上,苦苦盼着保险公司派人过来。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Jane默默打开车门,向大雨
中走去。对着大雨他发了半分钟的呆,也冲了进去。他在雨中吻了Jane,重型大卡呼啸
而过,雨水像帘子般被卷起。天空现出彩虹之前,他们落汤鸡也似站在卖琴人家的门口
,男主人一脸歉意:“You guys don’t have to come in this crazy weather.”(
注:你们没必要这种鬼天气来呀)
“我不懂音乐。琴是以前房主的。”他干巴巴地答道,目光停留在琴的金属踏板上
:Jane在家里练琴总是光脚踩在上边,他没法忘记那只右脚踩在最右边的踏板上,随着
巴赫的节拍,一动一动的样子。
北京女人对房间表示满意。尽管他在网上列的租价很高,但她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意
思。租金和押金给的都是现金,刚从ATM提出来,一股新鲜美钞的味道。他试着问要不
要签个合同。她笑着摇头:“就算你跑了,房子跑得了么?”
她只有一个红色的小行李箱。他帮她提进房间。这房子总共三间卧室。他和Jane住
的是主卧,附带可淋浴的卫生间。然后是一间略小的卧室,专门用来招待访客,虽然他
从未有过什么访客。顺着屋廊再往外走,便是打到广告上的这间卧室,向阳,但他和
Jane都不喜欢,因为每天清晨街对面的幼儿园吵得厉害。这卧室也带卫生间,盆浴,他
和Jane曾泡在里面,一起看侯孝贤的老片子。
“往左拧是热水。烧热水的锅炉在房子另一头,所以每次洗澡得先放一小会儿,就
会出热水了。”他跟北京女人解释道。他想起第一次跟Jane这么解释,Jane还笑他是个
书呆子,不懂得怎么挑房子。
他告诉新房客,晚饭你可以在厨房准备。她指着红色的小行李箱说,这里面只有几
件衣服,大老远跑来美国可不是为了烧饭的。
他在厨房煮面时,卫生间传来放水的声音。等面第一次扑锅,声音便停住了,然后
是关门的声音。再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盛好面,吹了吹热气,便大口吃起来。
临睡前,他隔着门跟她道了晚安。周一早晨上班,她的屋门紧闭,SUV还停在草坪
前。他钻进自己的车子,看着车库门缓缓升起,忍不住想:难道她不去送儿子上学么?
直到搬进来第三天,他才有机会正儿八经对视她那双眼睛。若论其形状,其与整个
脸庞的搭配,这双眼睛可以说令人精神愉悦。但眼睛中所释放出来的东西,他却看不出
和SUV、北京腔或是美国陪读有什么关系。唔,这是那种时时刻刻准备逃离其主人的眼
睛,他想。
但无论是这女人,还是这双眼睛,都只不过是房客而已,为了帮他暂时忘掉已经把
他忘掉了的Jane而存在。若论效果也还不错:虽然才搬来几天,他已无法再完全专心回
忆Jane了。

他泡在King Spa的水池里,闭上眼,感受水流的温热和形状。好像是许多只柔软的
手在抚摸他。这是个危险的念头,因为它会轻易地把他带回过去。他慌忙睁开眼,发现
身体正随着水纹荡漾。不知是灯光还是角度,他的双腿变成两条细长而弯曲的深海怪鱼。
他套上蓝色浴袍,胸前印了一串韩文。大概说的是消过毒之类吧。以前在国内去过
的会馆,也提供类似的袍子,白色,薄,松,垮,卫生,一次性。笑话!在国内那种地
方,就算说是高温消毒也没人当真。
King Spa的休息大厅挂着“Uni Sex”的牌子。男女混合?他也拿不准这样翻译到
底对不对。朋友们都从桑拿室出来了,脸和脖子蒸得红通通,活像是煮熟的虾或是萝卜。
这大厅比国内的场子小很多,灯光又亮,各种肤色的女人的乳头在袍子下面时隐时
现。她们有的躺在男伴腿上,有的在哄小孩吃点心,有的干脆敷了面膜,孤零零地玩儿
着手机。
薄薄一层、高温消过毒的浴袍。身体刚刚清洗完毕,脸颊在桑拿室蒸得滚烫。这种
成年人打的擦边球他当然心知肚明。但让他费解的是居然会有夫妻会带上小孩过来。
穿黑丝袜的姑娘就坐他对面。一蓝一粉浴袍下的两条腿轻轻地擦了一下。那感觉像
是烟花,从腿部直飞窜到脑海深处。这是他第一次见这姑娘。没留下任何联系,只干巴
巴互通了姓名。可他根本记不住什么名字,只是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姑娘弯下腰,双手
在腿上轻轻划过,丝袜就跟着褪下来,锁进了小箱子。他瞄了一眼她手腕上的彩色小牌
子:232。所以如果他打开232号寄存箱,里面没有不上子弹的手枪,只有一双沾了狗毛
的黑丝袜。

简直没有比这女人更理想的房客了。除了放水洗澡有点响动,她卧室那边可是完全
安静。猫一般的安静。厨房她也从来不用。反倒是他在提醒她:厨房包含在租金里,你
完全可以用的。
她还是没有用Jane用过的厨房。她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几家本地餐馆的名字,
后面都划上对号。她问这里还有没有值得一试的馆子。他立刻给出几家的名字。当然,
这些都是他和Jane以前常去的。
她郑重其事地把餐馆的名字和地址添了上去。
“您要带着儿子一家一家去吃?”他一边切着胡萝卜一边问。
“小伙子自立能力特强,”她含糊其辞,那双眼睛却在诉说另一码事。“他自己煮
饭吃。”
购物是许多短期赴美旅行者不可或缺一项。她也不大热衷此道。她没有打听过任何
关于商场或打折的消息。她只是问他可不可以用这地址接收邮件。他痛快答应下来,于
是在自家门口看到从国内寄来的快递。他帮着收了,包裹上方方正正写着“中国北京,
100000”,很轻,原来是她最喜爱穿的几条长裙。她迫不及待拆开包裹,借了他的熨斗
,房间里细索一阵,就穿在身上,问他怎么样。
“很好看啊。就是到了这个月份,这么穿会有点凉吧。”
“再不抓紧穿,就更凉了。”她又回房间去试另一件了。
自从有了这些长裙,他见到她的次数更稀罕了。他每天早晨上班,她屋门紧闭。下
班回来,屋门倒是半开半掩,但她人和车都不知去了何处。而他的睡眠也开始规律起来
,每晚十点半,肯定躺在床上,翻开张爱玲翻译的国语版《海上花》。读到酣处,窗外
隐隐传来马达声,便撂下书,走到厨房前,看她在SUV里借着灯光拨电话。他喝了半杯
水,又回自己卧室了。
这电话打得可是不短,他心里嘀咕着。从沈小红偷姘戏子,到王莲生怒娶张蕙贞,
也没听见她光脚走过客厅,穿过屋廊,推开卧室门,放水,褪下长裙。他再一次撂下书
,按摩脖颈的肌肉。这习惯连着《海上花》,都是Jane带给他的。还差一刻钟十二点,
她这电话应该是打给国内吧?给丈夫打的?依她的年龄,外加一个读着莫须有中学的儿
子,很难想象每天晚上会给丈夫打这么久。至于他和Jane,打这么久电话是什么时候了
?结婚之前?如果他们俩也有个儿子,一切会不会不同?
他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屋门依旧紧闭,SUV停在草坪前,车窗上
蒙上一层薄雾。
渐渐地,送到他门前的邮件中,开始有几封印着她名姓的了。Jane搬走后差不多两
个星期,印有“Jane W. Lee”邮件才彻底在他门前消失。他拾起北京女人的邮件,发
现信封上她汉语拼音的名姓居然还是中国人的习惯:姓在前,名在后。基本都是广告,
其中一份是本地汽车行寄来的。他猜她的SUV就是从那儿租的。他在车行的网站输入那
辆SUV的型号,发现它的租价是每天七十块美金。
七十块美金,只为了每天开那么几下?诚然,这世上从来不缺有钱的人,但她看起
来不大像是那种把车子和身份混为一体的人。尤其是她那双时时刻刻处于逃逸状态的眼
睛——他已经好几天没和这双眼睛打交道了。
他关上电脑,躺在床上,重又翻开《海上花》:王莲生和张蕙贞大摆喜酒,沈小红
居然来了,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以前Jane读到这里,曾说“爱情”是那种被人创造出
来却又没法被人理解的字眼儿。他合上书,心说别说是爱情了,连一部2014年的新款
SUV他都理解不了。
伴着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室友,他门前的枫叶树从星星点点的红,渐渐染成了成片
成片的红。彻底红透前,室友终于在晚饭时出现在了厨房。也是天太凉,她没穿长裙,
而是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她说她要来一趟公路旅行,可一个人开车又累又无聊,要不
要一起去?
公路旅行?和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女人?他停下搅鸡蛋的筷子,笑说工作脱不开身
,谢谢了。
那是他和她唯一一次在这厨房烧饭。鸡蛋炒西红柿,一红一黄两样颜色,简单而又
明快。搅蛋时往里放盐,他一直喜欢这么干,却总被Jane抱怨盐放得太多。竹笋烧茄子
——扫了一眼他保鲜柜里的存货——她卷起衬衫袖口,露出恰到好处的小臂。
饭桌上,她谈起她的公路旅行,哪些哪些城市,哪些哪些公园。他觉察到她的眼神
和她的人不那般貌合神离了。他也觉察到自己和这女人吃饭居然没有任何不妥。她正坐
在Jane坐过的椅子上。Jane是不会那样用筷子的,Jane肯定像美国女人那样把双腿盘在
椅子上,Jane肯定会把袖口挽得更高。Jane肯定会这么样,Jane肯定会那么样,可现实
却是Jane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站是芝加哥,玩儿一天,就直飞北京回去。”她语气如此坚定,好像这是
一个了不起的决定。
“儿子不跟你去?”
“他要上课。”
“那车子怎么办?”
“车行在芝加哥有分店,直接交过去就好了。”
那天夜里,她往他和Jane泡过的浴缸放过水,泡了很长时间的澡。一边泡,一边还
讲电话。他听不清她讲什么,只能在床上读《海上花》。第二天他刚起床,她已出发了
。房子又空了,他竟怅然若失。
他推开她卫生间的门,空空如也。他不甘心,蹲下身仔细看,倒是在浴盆里发现一
两根头发。单凭长度他就知道那头发不是Jane的。一阵痛感掠过。他走进卧室,一张青
色床单。是她留下的?还是匆忙间忘了?这床单应该是配单人床的,比他屋里这张双人
床小很多,只能铺在中间。泡过澡的她就躺在上面,舒展她的身体。
他坐在床沿,手掌轻轻抚过床单。对面是壁内式衣橱,曾经挂满Jane的外套,也应
该挂过这女人的漂亮长裙。而Jane的贴身衣物,都放在他们主卧的柜子。早上临出门,
Jane要花上几分钟,在这间空卧室,挑选当天要穿的外套。最有杀伤力的几分钟,他禁
不住热烈拥吻Jane。别闹,Jane推开了他。
北京女人走后,他又空落了几天,正踌躇要不要再打租房广告,却在这天傍晚,发
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草坪前探头探脑。
“Is this house still for rent?”(注:这房子还往外租么)那男人对他笑道。
论模样和口音这家伙肯定是中国人,但一开口却讲英语。是要刻意掩盖什么?
“不租。”他用汉语回道。
男人钻进黑色凌志,迅速离开了。这家伙会不会和北京女人有什么关系?她夜里那
些电话是打给这家伙的?到底什么关系?他想不出所以然,只能打开车库的门,带着莫
名的糟糕心情。
吃过晚饭,他正犹豫要不要去酒吧喝它几杯,电话却响了,国内的号码,是北京女
人,邀他去芝加哥,和她玩儿上一天。
“您就来呗!坐大巴来也成,再开我这SUV回去。租金咱都交了,怎么着也不能便
宜这帮老美是吧!”
她在电话里听起来居然有点亲切。一股子地道的北京味儿,开始让他无法抗拒。

King Spa休息大厅,所有肉体都包裹在浴袍里,湿热,黏黏糊糊,一股令人作呕的
韩式烤章鱼味道无处不在。
姑娘们要了冰果之类的甜点拼盘,小伙子们则是冰镇啤酒。他的那位朋友开玩笑说
,泡完澡一蒸就饿,吃点东西,再泡,再蒸,再吃,舒服着呢。
Jane说她有段时间很喜欢看宫崎骏的片子。没错,就是那座神隐的洗浴中心。影影
绰绰奇形怪状的鬼神脱个精光,泡在添了草药的浴汤里,深呼一口气,dumping all
their shits(注:排掉所有废物),擦干身子,出来继续山吃海喝。别人都对千寻和
白龙的爱情念念不忘,Jane却记住了那个用面具遮脸的黑怪:树枝般的黑手伸进口袋,
掏出一枚金币,直勾勾地盯着你,若接了那金币,就被它一口吞进肚里。
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这一大厅子人还能搞出什么花样?韩国人显然是用心准
备过的:除了盐浴、冰浴、石火浴,还有小游戏室和小影院。
可他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这一大桌子放假放到不知该干嘛的中国人,到底还
是选择了打牌。那种好几副扑克混在一起的闹哄哄玩儿法。
这种不见输赢的牌,他是不会打的。中学时代,他常混游戏厅。从县城的混混那里
,他学会了用三张牌打拖拉机,不折不扣的赌博。他至今还记得一小堆一小堆的币子在
眼前挪来挪去,在烟雾缭绕的游戏厅,简直是一座座移动的金属坟墓。
但这里是美国,芝加哥,韩国人开的King Spa。他这种三张牌的拖拉机式玩法显得
十分古怪,压根儿就没姑娘听说过这个。
他独自起身走了。黑丝袜姑娘正专心摸牌,没多看他一眼。他也没看那姑娘。他在
想,该不该忘掉腿上刚才那烟花般的一擦。

他和Jane来过好多次芝加哥。密歇根湖倒也一碧万顷,如果阳光晴好的话。可惜每
次他们来,除了大雨滂沱就是阴风呼号。最近的那次——也是离婚前的那次——他开了
句玩笑,说芝加哥不怎么待见咱们俩。Jane没有笑。愚蠢透顶的玩笑,他想。横扫了整
个中西部平原的大风,正毫不客气地扫过Jane的头发和脸。他注意到Jane一整天都没怎
么笑。我们俩真的是要完蛋了么?往回开的高速上,他不停胡思乱想。Jane则双臂抱肩
,一言不发。
那是他婚后第一次想到或许该领养个孩子。或许养一条狗也行。反正得养点什么,
给这婚姻再押一点筹码。可是Jane会同意么?他们不是说好要先过足二人世界么?过足
了么?一个孩子或一条狗究竟是婚姻的保险杠还是救命稻草?Jane又是怎么想的?她不
打算加点筹码么?她打算放弃了么?
说来说去,他和Jane每次去芝加哥,也只是逛逛市中心的美术馆罢了。如果有一个
孩子,那能去的地方可就多了。幸好这美术馆够大,馆藏也够丰富,狠狠逛上一天,也
没空去想这婚姻是不是要完蛋了。Jane最喜欢梵高的那幅《卧室》:一张桌,两只椅,
蓝色墙壁上挂着两幅肖像,橘色的床上安息过一个孤独而永不安分的灵魂。
“这小屋是梵高在法国时住的。同一间卧室,连画了三幅。这是第二幅。有人说梵
高是为迎接另一位大画家高更的造访,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和当时法国的画家圈子联系。
但当时这小屋里肯定有那么一刻,那么一瞬,打动了梵高,搅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支画笔
。”站在《卧室》旁,他对北京女人侃侃而谈。
这些话他和Jan之前也聊过。他已分不清哪一句是他自己的,哪一句是Jane的了。
他一股脑儿全倒给了正涂着唇膏的北京女人。那一打动梵高的瞬间?他和Jane也有过许
多打动他的瞬间,可它们又都去哪儿呢?它们确确乎乎存在过么?
“这幅叫作《巴黎街道,雨天》,线条明晰,色彩也饱满,但你还是能感觉到水汽
蒙蒙。算是印象派中的一个异数吧。”他继续讲道。这女人不会让我跑来芝加哥只是当
导游吧?他愈发烦躁。
整个美术馆,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幅了。他相信他感受到了画家在雨雾中的巴黎街头
所感受到的。Jane虽笑他这是门外汉的自信,在美术馆一楼的纪念品商店,还是买了柄
雨伞送他作礼物。伞面是黑色的,印着这画。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逛芝加哥。
“赶上下雨,你只要一撑开这伞,就看见雨天里的巴黎了。”
他还记得Jane说这话的表情,那个让他当时就拥吻她的表情。
北京女人又穿了那条长裙,脖颈上围着丝巾。他是迷彩式牛仔裤和短夹克。两个人
站在一起,站在《巴黎街道,雨天》下,无论如何都是一对不搭边的组合。她把iPad递
给他,挂着一成不变的表情,站在每一幅名画旁,从拉斐尔到毕加索,一路合影下去。
咔嗒咔嗒的一声,让他颇为尴尬。他和Jane从来没在这馆里照过一张相。有什么好照的
呢?我们俩不是要来这好多次么?我们俩不是一对夫妻么?我们俩不有的是时间么?
“要是从这些画儿里挑一地儿,你最想去哪儿?”北京女人照累了,坐在长椅上问
他。
“巴黎,要是赶上下雨的话。”他不假思索答道。
“来美国前我也去过巴黎。没什么意思。那铁塔要我说还不如咱鼓楼呢。”北京女
人默然道。
一楼纪念品商店,他又看见那几柄印着《巴黎街道,雨天》的黑伞。是同一批伞么
?是生意不好卖不出去,还是生意太好早就换过许多柄了?Jane送给他的那柄呢?他有
用过么?他可曾在雨天里把它撑开,去看什么巴黎的雨天么?
他问北京女人要不要买点什么带回国。她笑说:“来都来过了,有什么好纪念的。
真有那钱,干脆买一画儿,够大的,搬里头住才叫一好呢!”
地地道道的北京味儿。他开始告诉自己:这女人挺有意思的。
傍晚七点,她住的酒店,大堂餐厅。她回房间补妆,他坐椅子上盯着杯里的啤酒沫
,脑海中不断划过他和Jane的瞬间:瑜伽,《海上花》,《巴黎街道,雨天》的黑伞。
他恼恨起来,想抓住一个一个瞬间,像照片那样一张一张撕掉。可一切都是徒劳。一切
都是捕风捉影。
现在就走,还来得及。他一边催促自己,一边大口喝着啤酒。可直到换了条丝巾的
北京女人坐在对面,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挪动的意思。上次和Jane喝酒,是什么时候什
么地方来着?
其实他这人记性很差。第一次和Jane做爱,在他心中只是一个虚焦了的画面。在哪
里,在何时,都被抽象掉了。唯一记得的,竟然是避孕套的牌子:Durex Performax。
至于其它的细节——比如Jane最喜欢的裙子的颜色,一部小说明明是Jane告诉他的他又
昏头昏脑地推荐给Jane——他更是一塌糊涂。原来我跟你说过的,你根本记不住,Jane
说。原来娶一个记性好的女人,真是步履薄冰,他想。
去他妈的吧!Leave me alone(注:离我远点吧)!离婚就是自由!他下了狠心,
专心和北京女人调情,喝酒,将八分熟的牛排一块一块吞掉,电梯里扯下丝巾,把掺混
了肉腥和酒精的气息注入到对方的嘴巴和耳朵里。十二楼的客房里,长裙像无头尸一样
软绵绵横在地上。沙发上,床上,黑暗中,他和她像是两头野兽,互相撕咬。
第二天早上,她留下SUV的钥匙,独自去了机场。他打开酒店的百叶窗,密密麻麻
的乌云排布在芝加哥上空,好似遮天蔽日的轰炸机群。
他坐在SUV里,在往回开的高速上。车子的仪表发出陌生的荧光。车内的味道他也
是昨夜才认识的。野兽般的一夜。疲惫,头痛,恶心,悔恨(离婚不是自由么?有什么
好悔恨呢?)轮番冲击着他。和Jane的那些瞬间,那些被他的记忆抽象过扭曲过了的瞬
间,一帧一帧地袭来。
他和Jane的那辆车子,在他脑海中也被抽象成了一部仪表盘:油量表上荧光小格是
清冷的蓝色,速度盘上的数字是颇为刺激的红色,广播差不多总是FM90.9——Jane最喜
欢的古典音乐频道。这车子跑起来感觉很沉。他说像是开坦克,Jane却说像开船。他们
在这车里接吻,在这里喝咖啡,在这里吵架,冬天用红色塑料小铲子给它清雪,夏天用
它的音响看露天电影。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卖车。把这辆载满两人味道的车子卖给一
个什么狗屁陌生人。如果这车子也有感情,它一定比他和Jane加起来还要悲伤。
他失魂落魄地把SUV的钥匙交给车行。Are you OK(注:你没事儿吧)?满脸雀斑
的白人姑娘打着哈欠问道。
周一,他不得不请了假。周三,身体完全恢复过来。周四,在门前,他又发现印着
北京女人名姓的邮件。本该直接扔掉,可信封上是本地医院的名字,他没法视而不见。
他拆开那信。大约花了十五分钟,才确信自己没有读错:北京女人是一名乳腺癌患者,
本地医院严肃地建议她把乳房切掉。
他不敢回想那野兽般的一夜。疤痕般坚硬的肿块?他触碰过么?亲吻过么?他更不
敢看她曾住过的卧室。他相信在那卧室——那间他和Jane曾热烈拥吻的卧室——肯定漂
浮着一双被癌细胞填满的乳房。
入夜,幸好还有国语版《海上花》陪伴他。
“张爱玲五详红楼梦,看官们三弃《海上花》”——晚年独居美国的张爱玲如是写
道。
至于他——他不得不钻进他的车子,在十二月底的霏霏细雨中,再一次开去了芝加
哥。

他斜躺在King Spa小影院的靠椅上:《杀死比尔》,长腿长臂的乌玛瑟曼正从停尸
房里爬出来。他和Jane看过这片子,用车子的音响,把广播从FM90.9调到露天影院的频
道。在华氏七十五度的夏夜,在北美萤火虫们此起彼伏的闪烁中,伴着夸张无比的电影
配乐,Jane往腿上涂好蚊霜,依偎着他说,昆汀的片子总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娱乐性。如
果再有孩子,或是一条狗什么的,这就是所谓的美国生活吧,他心里叹道。他莫名其妙
讲起了他的姥姥,一个信了基督教的独臂老人。因为签证之类的荒唐原因,他错过了姥
姥的葬礼。他又讲起了他久卧病榻的爷爷。他也错过了爷爷的葬礼。他说我能做到的,
就是不再错过爸爸和妈妈的葬礼。我自己的呢?还有你的呢?Jane抚摸着他的头发,亲
吻他。
乌玛瑟曼穿上了李小龙的行头,狂舞东洋武士刀,银幕里人头横飞血光四溅。他在
King Spa的靠椅上昏昏欲睡。那个夏夜,他和Jane对昆汀那种“出人意料的娱乐性”没
有太大兴趣,片子放一半,就开车走了,广播又被调回到FM90.9。Jane说起她过去读大
学时的几个好友,常在Facebook上打招呼,但确乎是好多年没见过面了。不知是
Facebook成全了她们,抑或只是把Facebook当成挡箭牌不用千里迢迢见上一面罢了。他
却把车子停在高速边上的休息区。他满脑子都是做爱。他们还没在车里做过爱呢!Jane
却问这么晚了,休息区安全么?为什么要停在这里?他只好临时改口,说要上厕所。难
道不可以找个大一点亮一点的加油站?他完全没了兴致,一言不发地把车子开回高速。
Jane浑然不知,继续她的话匣子,说她曾被朋友带去足底按摩,一个年轻的越南女孩半
蹲半跪,把她的脚放在怀里,用手来回揉着。那女孩的头发垂下来,轻轻扫过Jane的脚
腕。而Jane的脚趾不经意触到对方的乳房,一片松软,一片羞耻。为什么羞耻?他反问
。为你们男人羞耻!你们要是碰到那么年轻的乳房,即使是脚趾,即使隔着衣服和胸罩
,也会兴奋吧!Jane降下车窗,在夏夜的风中大声反击。这仅仅是他们大吵三天的开始
。没错,一块小石子就可以捣碎一整片湖面。他们的婚姻就是许多块这样的小石子和许
多片支离破碎的湖面。
所以在King Spa的小影院,这段婚姻的回忆又被他抽象成一对乳房。周围影影绰绰
还斜躺着不少女宾客,也只穿单层的高温消毒浴袍,盖着无数对乳房。有肿块么?癌细
胞呢?男人的羞耻呢?男人的兴奋呢?肿瘤是她们乳房内的小石块么?
鬼怪般的乌玛瑟曼从坟墓里爬出来,他一阵恶心,跑去厕所,却吐不出来。只好掀
开站着用树叶遮羞的亚当的帘子,打开男宾室玻璃墙第183号寄存箱,掏出帆布鞋和牛
仔裤。如果里面藏了一把老式黑帮片的那种手枪,他倒很想往自己脑袋上轰一下。
他坐在超大面包车的驾驶座,打开车灯,对面现出一堆残雪,被细雨淋得残败不堪
。后半夜的芝加哥如此清冷,King Spa的停车场却越发热闹:车位都停满了不说,还有
好几辆在来回游荡,活像寻觅肉缝的苍蝇。
大家都上车了。一股洗发香波和沐浴露的混合味道。他的朋友说King Spa很有名的
,二十四小时爆满,纽约、洛杉矶和芝加哥都有分店。
有人问,这种场子居然不是咱国内人开的?
朋友摇头说得了吧,国内能开这种场子的人都不来美国。
车里人都笑了。左边那台吉普等得不耐烦,狠狠闪了几下灯。他拧着火,看了眼后
视镜:穿黑丝袜的姑娘也在笑,头发和这雨夜一样,都还湿着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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