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se版 - 《下面》——朱以撒【发表于《福建日报》2015年12月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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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
我对于地下的兴趣，是从水井开始的。老家有两眼水井，一眼在我出生前就坍塌了半边
，为了安全，上面用石板覆盖着。走近窥探，井壁长满了苔藓和蕨类，青绿盈目。一个
经常走动的地方，一旦少了人迹，它的荒废气味就深重起来。另一眼井则由外祖父这一
支的后人们使用着，汲水浇灌菜地、洗涤衣物。井沿一直没处理好，大雨来时就会有来
自外边的一些水流入其中，这也使这眼井的质量有所下降——井水质量的优劣，是从可
否饮用这一点上判断的。这也使我们要到屋外的一眼公井汲水，来满足炊爨的需要。一
个少年，会趴在井沿上朝下张望，看得见湛蓝的天空，还有浮移的白云；看得见自己充
满新奇的目光，通过俯察，看到天上，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姿态。向下的井，带着
纵深的气势，使人行走在它的周围感到了危险——如果没有凸起的井沿的提醒，它就是
一眼不动声色的陷阱，使人坠入之后无影无踪。而更多时候它让人感到神秘，它的恒定
与安稳。逢旱不干涸，逢涝又不溢出，总是持守在一个水平线上，使人轻便汲取。它的
转换又是浑然无迹，冬温而夏凉，号准了节令的脉搏，使一家之主的肌肤在触及时想到
了一年将尽，应该置办一些祭祀的年货了。而一个少年，由此想到的却往往都是一些虚
幻，如此旺盛之水，一定在地下连接着一个浩瀚之源，无竭无尽，可是没有哪一个人可
以沿着一眼井里的水，进入到它深邃的内部。
那个时节，每一座老房子都有一两眼井，是当时祖上建造祖厝时趁便向地下打开的空间
。总是要找一些懂得地下脉络的人，进行一番考察，举行一个仪式，然后向下开掘。大
人们有时会以井为话题，说起哪一家向下打了多么深，却滴水未出，一定是哪方面有问
题了；或者说哪一家打到龙眼了，水势迸发，收都收不住，只好再填回去。也说哪一家
井水甜，另一家井水苦，只相差那么几步远。地下是个奥秘，不只孩童，就是成年人也
隐约觉得下面的神秘，眼睛可以瞭望天际的幽远，却因为地表的泥屑、青草的遮蔽，受
到绝大的挑战——我们经常说看不到，或者看不清楚，这就是人的无奈。一个少年，对
于地面上的认知，比起地下要多得多，地面之物可以视可以抚，而对于地下，它的遮蔽
过于严实了，它适宜人的想象而难以让人洞穿。水井和植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维度。在
植物向上生长的时候，一眼新井却在向下挖掘。当大片大片的老屋被拆，人们带走了屋
里的财物，甚至把枝叶繁茂的大树也连树拔起，带走，但他们对一眼眼井却无奈之至。
一个个村子空空荡荡，只留下一眼眼向下的井，井水依旧清冽，只是那些汲水的人再也
不会回来了。
有多少宝藏隐于幽暗的地下呢，从来没有一个定数。不时会听到某人从地下掘出金元宝
的消息——祖上有了喜人的积蓄，思来想去，藏于地下最为可靠，而且方法简单。于是
趁夜深人静在自家宅院动土，挖地三尺，埋藏宝物。藏宝者守口如瓶，子孙也就浑然无
知。他们生活在埋藏宝物的地面上，日子过得紧巴巴，一点弹性都没有，只能怪自己命
苦。他们的智力、视力都触及不了地下，于是宝物始终在沉睡。藏宝者当初带有实验性
的探索，多少年了使自己心事安然，却没有考量这个举动的危险性——人老了失忆，根
本记不住当年有这么一桩旧事了。有失之于地下，也就有得之于地下——田中稼穑刨出
了甲骨文字的，挖井挖出兵马俑的。本意不是如此，却轻松地碰上了。相比之下，干燥
的北方地下更适宜储存宝贝，汉代简牍在居延、武威埋藏那么久了，出土时依然很光泽
。而多水的南方，许多地下的宝贝烂得无影无踪，也让人省去一堆的牵挂。
楼盘是坚硬的植物，不断地向上笔直生长。在这个立体空间里，许多家庭被装了进去，
整座楼也因此生动起来。人处于高处，觉得云彩从窗外飘进来，地面上的动静反而看不
到多少。人的正常状态是住在地面上的，心理、生理，甚至视线、皮肤都因此而适应。
即便某些需要，我们对于地下的停留也是短暂的——我一直认为地面生活才是正常的，
尽管很乏味，也要在地面展开才有道理。地下如此隐蔽，地面上的事永远都被好事者关
注着，使人的生活尺度大受制约。体验不到的永远是地下的规则，还有那不动声色的力
量，在我们匆忙的行迹里，悄然地变化着。如今的气压打桩机已经可以把几十米长的水
泥桩毫不费力地钉入地下，犹如一枚钉子钉在木板上。一个楼盘需要许多水泥桩子，先
后进入漆黑的地下。这很像路边的树，树干粗的那一株，总是钉满了铁钉，挂着各式的
小广告牌，以为它有能力承担这种钉入的痛楚。其实，往往在一个新的楼盘打桩时，周
边的房屋就流露出开裂、下沉、歪斜的倾向，能觉察到地下情绪的不满。往往是地下动
摇了我们建立起来的地面空间——壁上一条逐渐延长的缝每日都在吸引着人的目光，不
断地滋长着惊恐的情绪。这就像从地下生长起来的植物，在它们向着阳光舒展时，根部
正在逐渐深入，像扇子般在地下打开。如果有哪一株植物黄了、蔫了，一定不是上面的
问题，而是下面——我们看不到的那个地方，不正常了。
九龙山的山阳由东往西排列了五座西汉墓葬，我走了进去，空空荡荡。秋日的阳光照耀
不到，里边就有些阴冷。头顶石块相互咬着，似坠非坠。我们回到阳光下，看四野莽莽
，紫气氤氲，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光。这些夕阳下的人、庄稼、草木，被迅疾的秋风吹拂
着，衣袂飘飘，枝条摇曳。正是站在坚实的地面上，更显得安然和自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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