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
发帖数: 31 | 1 洗澡
那时候的小河清清爽爽，不浊不浑。河水在阳光下清澈透亮，小鱼儿拖着棕色的背脊，
在微微荡漾的水中嬉戏，忽快忽慢，投在河底的身影，一会儿拉得又细又长、一会儿挣
得零零碎碎。河底均匀地铺满淡褐色的沙子，一颗一粒在脚指缝里清凉地挤来溜去，咯
得脚底板又痒又麻，像多年以后可乐第一次喝进口时那样，蹦来跳去酥酥麻麻的十分受
用。后来城里的鞋厂开了窍，把那些神奇的颗粒原样照搬到做工粗糙的塑料拖鞋上。小
学生们偷偷穿上大人的时髦按摩拖鞋在河边溜达，一个个一瘸一拐呲牙咧嘴的。
夏天里我们一有空就下河洗澡。我们不说游泳，那是大城市人、或者外国的像菲尔普斯
那样无聊的人才干的事，离我们太遥远。当然，那时候菲尔普斯还没出生，我们也没功
夫理会他以后会不会出生。我们只是觉得，游泳就是一遍遍闷着头光凫水不洗澡，很没
意思。游泳这个词，用小镇方言读起来十分滑稽，用普通话来说又有点傻冒，显得装模
作样，还有巴结讨好大城市人的嫌疑。电影里，大城市人个个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
得甚至比沈忆湘还要标准。沈忆湘是插班生。转学过来的第一天，亿湘就在课堂里直接
用普通话回答老师的提问，把大家全镇了。下了课我们围住他，憋着腔用普通话跟他打
招呼：您好啊！忆湘一头雾水，以为我们在取笑他，心一慌就说：我我好！同学们哄堂
大笑。忆湘人不错，但我们起初不愿意搭理他。谁会成天普通话挂嘴上呢？又不是演电
影，一点也不生活化。我们一致觉得，他有点装。
夏天刚到，亿湘很兴奋。他操着小镇方言，问大伙要不要下河游泳，说得半生不熟的，
惹得我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忆湘以为发音不对，赶紧把游泳两个字又说了一遍，这回是
普通话，一板一眼的，一副他舅舅那种故作严肃的腔调。这下好了，我们佯装惊讶，伸
长脖子上下打量着他，就像刚发现了一只外星来的不长毛的猴子。张兵火上浇油，满脸
诚恳地也用普通话说：哦，要洗澡呀，那你好好说嘛，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舅舅在长沙供
销社啊？张兵的小镇式普通话拿腔拿调，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臂上顿时起了好几百
个鸡皮疙瘩。忆湘窘得不行，胖胖的小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朵根。结果，犯了游
泳和普通话双重禁忌的可怜的忆湘，被我们嘲笑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来，我们听说长沙
人也不说普通话，更不依不饶，又把他多挖苦了好几天。从此，亿湘和我们在一起说话
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又被抓住什么把柄。他很聪明，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掌握
了我们的方言音调和用词习惯。他再次开口说要洗澡的时候，夏天的太阳还挂在头顶，
我们爽快地把他带到了小河边。
现在想来，洗澡这个词用得很不恰当。我们下河的时候既没用毛巾，也不抹肥皂，更不
会真的把小河当澡堂，在水里又洗又搓。我们在大太阳下排成纵队，浩浩荡荡来到河边
，三两下扯掉身上早就穿不住的汗衫短裤，光溜溜地扑通扑通跳进河里。那些胆子小点
的一沾水就紧张，游得倒飞快，火烧屁股似的一阵狗刨就到了水浅的地方，蹭地站起身
来，激动得大喊大叫；胆大点的，轮流鼓足虚劲吹着牛皮游到河里最深的地方，一对脚
丫在刚能没顶的水中胡乱紧踩慢踏，两只手臂在水面上狠劲扑腾扒拉，全身筛糠似的，
拼命将头一突一冒地露出水面，紧张得发抖的小脸上勉强挤出一堆得意的微笑。这种筛
糠式泳姿比狗刨式还费体力，不到十分钟，洗澡健将们就累得筋疲力尽，像小狗那样伸
长舌头使劲喘气。岸上坐着不敢下水的，往河中央定睛一看，狗日的，忙活半天，前进
了不到一米！
衷心希望，有一天国际泳联能够玩腻了那些老套的把戏，集思广益，在自由泳项目上扩
展扩展，比比谁在规定时间里折腾得最厉害，牵动的肌肉部位最多，游动的距离最短，
又不能只出工不出力，像死猪一样把肚皮晾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那样的话，我们这些洗
澡健儿铁定能够挺起小身板，在奥运赛场碧绿的澡池里劈波踩浪，摘金夺银，为国争光
。这个自由式筛糠泳姿大项里，我们六岁七岁八岁年龄段上的优秀男选手层出不穷，只
需在全国各大乡镇加大力度普及推广，就能一改男强女弱的局面；体委领导再深入小河
研究研究，把项目细分为男单女单，男双女双，左踩右踩、男童女童混合踩等等小项，
关键时刻一定能将十多枚金牌尽收囊中，在奥运金牌榜上打个翻身仗！等到了2000年四
化实现的时候，敬爱的体委主任，呵呵，你就瞧好吧，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就拎着麻布
口袋到奥运澡堂里来吧，等我们洗完，你就可劲的把金牌往麻袋里装，然后扛回家自己
偷着乐吧！
那时候，这个偏僻边远的小镇还没听说过儿童贩子，或许他们都住在遥远的大城市，甚
至地球那边更加遥不可及的外国。要是在多年以前一个晴朗的夏天突然空降在小河边，
看到这一群肤色健康清一色带着小雀雀的小屁孩，这些坏蛋们准保两眼放光激动得晕死
过去。天哪，洗澡健将们正光着一个个小屁股，不管不顾地在河里岸边嬉戏疯跑，边上
一个大人也没有！他们虽说身上有点泥，风干的鼻涕把小脸浆得又黑又硬，但就像地里
免费的萝卜，不捡白不捡，弄回家用把刷子使劲刷刷，立马就变得又白又嫩，一转手准
能卖个好价钱。
好在那时候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人贩子，也没有那些只在后来才会出现的各种杂七杂八的
烦心事。我们的时间总是大把大把的，似乎永远也挥霍不尽。我们把任何芝麻大点的喜
悦放大一千倍，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我们不折不扣地享受着人类历史上空前纯
粹的自由。
很多次下河洗完澡，我会躺在岸边的草地上，懒洋洋地仰望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心中
充满各种惬意的幻想。有一次我看得太久，有些头晕目眩。白云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蓝
天，蓝得像最蓝的宝石一样。它紧盯着我，一动不动，颜色越来越深，蓝幽幽的，宛如
一个深邃神秘的超级巨洞，差点将我一口吞掉。我一个激灵，赶紧揉了揉眼睛。白云又
回来了，鱼鳞一样，零零星星地点缀在辽阔的蓝天里。遥远的天边，细碎的云朵开始流
动起来，不知不觉间已连成几片；它们无声地缓缓涌动着，像巨大的波浪一样，以极其
舒缓的节奏互相碰撞着，激起千千万万朵大大小小的洁白的浪花，然后又慢动作般轻柔
地四散开来......。原来，这就是大海。大海无声无息，在我的头顶上翻涌激荡。我轻
轻闭上眼睛，在内心深处的寂静里，仔细辨识着从未听过的大海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
，当我慢慢睁开双眼，无边无际的大海铺天盖地骤然扑面而来，波涛汹涌，震聋发聩，
势若雷霆万钧！我的脑子轰的一下，身体轻飘飘的。一种原始的恐惧霎那间兜头袭来，
吓得我浑身哆嗦，一骨碌翻身坐起。有好一阵，我就像一个绝处逃生的可怜虫一样惊魂
未定，颓然瘫坐在草地上。我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一天，我差一点被淹死，淹死在自己胡思乱想的幻象里。我久久地呆坐在七月里河岸
边温暖的草地上，紧咬住上下打战的牙关，手心冰凉。过了好久，我的耳朵才从嗡嗡嗡
里苏醒过来，听见了伙伴们拖长的尖叫和咯咯咯的欢笑声。灼热的阳光渐渐变得温和起
来，暖风拂面，我的眼里不再发黑。头顶上，白云轻柔地飘荡着；河岸边，黄色的野花
和朦胧的蒲公英点缀在绿绿的草地上；小河还在流淌，在阳光里传达着温暖的讯息。我
忽然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身临其境过，久远到即使面前有
一只小恐龙那样的大怪物伸长脖子呆望着我，我也不会感到一丝惊讶。一种从未有过的
原始记忆，在我灵魂深处被悄悄唤醒。小河快乐的流水声里，阳光，白云，蓝天，小草
，泥土，石头，小树，蝴蝶，蜻蜓，悠闲地喝水的小恐龙，以及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小动
物们，像被包裹在一滴温暖而巨大的水珠里，轻轻地荡来漾去，清新明亮，沁人心脾。
此刻，我躺在黑暗里傻笑着，情绪格外的好。我看见另一个我，轻飘飘地越过了天花板
，在夜色中越飞越高。静谧的夜空里，那颗神奇的水滴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仿佛已经存
在了几千万年。
我一厢情愿地猜想，大胡子勃拉姆斯创作那两首不食人间烟火的单簧管奏鸣曲，以及那
些隽永超然的钢琴室内乐的时候，一定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置身苍茫的夜空里
，远远地凝望着那样的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滴。
这一瞬间，我发现勃拉姆斯的那几根花白胡子，比马克思的看起来更加牛B。 |
s********t
发帖数: 14 | |
B********2
发帖数: 31 | 3 Thanks.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寫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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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n
发帖数: 27 | 4 写得真不错。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相差太多。城市里的孩子，不懂农村孩子的快乐。
但是当我们带着满怀的乡绪回到家乡的时候，绿水不见了，天也不再像宝石般的蓝。蓦
然间想到一句话：无处安放的乡愁…… |
c********t
发帖数: 557 | 5 Super zan!
Fabulous writing. |
t******l
发帖数: 2135 | 6 想起了我小时候。我们那里也叫洗澡。我很高兴我的童年在农村度过。最难受是小河里
常淹死人。我爸一个得意门生，一个数学特别好的高中女生，一次涨洪水时溺水了。岸
边不少人，包括校长，没人去救。不能怪他们或许。大家都说去找王老师，我爸。我爸
倒是跑来就跳水里，我妈那个怕呀。但是哪里还有人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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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B********2 的大作中提到】
: 洗澡
: 那时候的小河清清爽爽，不浊不浑。河水在阳光下清澈透亮，小鱼儿拖着棕色的背脊，
: 在微微荡漾的水中嬉戏，忽快忽慢，投在河底的身影，一会儿拉得又细又长、一会儿挣
: 得零零碎碎。河底均匀地铺满淡褐色的沙子，一颗一粒在脚指缝里清凉地挤来溜去，咯
: 得脚底板又痒又麻，像多年以后可乐第一次喝进口时那样，蹦来跳去酥酥麻麻的十分受
: 用。后来城里的鞋厂开了窍，把那些神奇的颗粒原样照搬到做工粗糙的塑料拖鞋上。小
: 学生们偷偷穿上大人的时髦按摩拖鞋在河边溜达，一个个一瘸一拐呲牙咧嘴的。
: 夏天里我们一有空就下河洗澡。我们不说游泳，那是大城市人、或者外国的像菲尔普斯
: 那样无聊的人才干的事，离我们太遥远。当然，那时候菲尔普斯还没出生，我们也没功
: 夫理会他以后会不会出生。我们只是觉得，游泳就是一遍遍闷着头光凫水不洗澡，很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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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
发帖数: 31 | 7 谢谢。回忆一下小时候的事儿还挺有意思，呵呵。
【在 p********n 的大作中提到】
: 写得真不错。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相差太多。城市里的孩子，不懂农村孩子的快乐。
: 但是当我们带着满怀的乡绪回到家乡的时候，绿水不见了，天也不再像宝石般的蓝。蓦
: 然间想到一句话：无处安放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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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
发帖数: 9831 | 8 我们的数学老师，绝对是个书呆子，可有一回讲解什么东西，说小时候全班同学们一起
去富春江里洗澡。富春江就是书上要求背诵的那个，水皆缥碧，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余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在 B********2 的大作中提到】
: 洗澡
: 那时候的小河清清爽爽，不浊不浑。河水在阳光下清澈透亮，小鱼儿拖着棕色的背脊，
: 在微微荡漾的水中嬉戏，忽快忽慢，投在河底的身影，一会儿拉得又细又长、一会儿挣
: 得零零碎碎。河底均匀地铺满淡褐色的沙子，一颗一粒在脚指缝里清凉地挤来溜去，咯
: 得脚底板又痒又麻，像多年以后可乐第一次喝进口时那样，蹦来跳去酥酥麻麻的十分受
: 用。后来城里的鞋厂开了窍，把那些神奇的颗粒原样照搬到做工粗糙的塑料拖鞋上。小
: 学生们偷偷穿上大人的时髦按摩拖鞋在河边溜达，一个个一瘸一拐呲牙咧嘴的。
: 夏天里我们一有空就下河洗澡。我们不说游泳，那是大城市人、或者外国的像菲尔普斯
: 那样无聊的人才干的事，离我们太遥远。当然，那时候菲尔普斯还没出生，我们也没功
: 夫理会他以后会不会出生。我们只是觉得，游泳就是一遍遍闷着头光凫水不洗澡，很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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