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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 发帖数: 22064 | 1 http://hx.cnd.org/?p=112001
1966年,毛泽东发动文革后就关闭了所有的大学。1970年代中期,中国的大学招收过由
单位推荐,不通过考试的工农兵学员。1977年9月,在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上,
中国教育部决定恢复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那年,我23岁,当工人六年半。
10月底,我得知高考的消息后,非常兴奋,立刻就报了名,却没想过哪里来的时间复习
。12月10日是高考的第一天,北京下大雪。我和全国570万考生一起走进考场。很多年
没有考试了,我既紧张又新鲜。上午考政治,下午考史地,次日考数学和语文,一共四
门。考语文时,我一看作文题“我在这战斗的一年”就懵了。那时的作文推崇宏大叙事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当年有什么战斗可写。勉强完成,自然不能满意。
次年,北京市的一篇高考作文传入社会,后被《北京日报》全文发表。文章开头是这样
写的:“再也没有比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更能提醒你已经进入中年了。这是个女孩儿, 皱
着眉头哭着。大概她也像门口的那个护士一样,不相信这个挎着书包、满脸胡茬儿的人
就是她的父亲吧。”随着“考试的日期一天天近了,我的孩子也一天天快要出世了。如
果不是别人在图书馆里找到我,别说孩子出世,就是孩子她妈住院了,我都不知道。当
我冲进病房时,差点把阻拦的护士撞了个跟头。我站在这婴孩面前,那种惊喜和惶恐的
心情是每一个第一次做父亲的人都可以理解的。但我站在这疲惫的母亲面前的另一种心
情却是别人没法体会的。在这一年里,我干了些什么呢?别说当个好丈夫,更不要说当
个好爸爸了。我捏着自己油污的帽子,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应该干点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你了,’她吃力地张开苍白的嘴角,‘你去温书吧。’”这篇作文写得很个
人,显然不符合当时的主流价值,难怪引起评卷老师的激烈争论。
我惊讶地发现,这篇作文的作者竟然是阎阳生!
阎阳生是我工厂女友胡君的朋友。1975年左右,从胡君那里,我得到了阎的小说《柳江
》。那是手抄本,故事是“我”和一个名叫柳江的女孩子在广西柳江的恋爱故事。此前
,我从未读过任何间接或直接认识的人写的小说,特别是恋爱的小说。过去总觉得中国
文字美在唐宋,49年之后写的或容许我们读的,要么文字粗陋,要么风格剑拔弩张,但
阎的文字以及叙事风格再次让我感到现代中文之美。当时我在日记中写道:“虽然他们
的恋爱导致柳江受到处分,真羡慕他能写,如果和他组成文学社该多好!” 我的日记
写在一个蓝色缎面的本子里,本子是离开五七干校时,一个好友送的, 她在第一页上
写了革命的豪言壮语。
胡君自己也写东西,大概70年代后期,她在文学刊物上开始发表文章。后来从网络上得
知,胡君著有中篇集《心里有事》、长篇小说《恋曲》、《粉身碎骨》等。她的《后顾
之忧》曾获《十月》文学奖,北京市建国45周年文学奖。我很羡慕会写的人,自己也很
想写。1980年代初,在的大学的诗画会上,我尝试着写了几首狗屁不通的朦胧诗,现在
读了还脸红。1990年代末,我开始弄文字,才知道那是一件怎样累人伤心的事。无论怎
样,我一直觉得写字的种子是胡君和阎阳生埋下的。
1977年的分数线是“社会生“的录取线是260分,在校生是320分。资料统计显示,1977
年,全国共录取27.3万人,录取率为4%,我没考取。阎阳生的数学考了94分,理化87分
,但只被非重点的建工学院录取。据说考试前,他听说老三届高考只是陪衬,为了上学
才冒险地写了非宏大叙事的作文。虽然老三届不像传说中那样是陪衬考试,但考分再高
,也不被重点院校录取。我认识的陈君是文革前北京八中的高三学生,1977年北京高考
分数的第三名,但只被北京市师范学院录取。
1978年春节,我母亲带我参加聚会。聚会时,大家都在谈高考。当着她同学的面,我母
亲要我再考。我对她说:“文革前,我只上到小学五年级。文革十年,我的上面有从小
学六年级到高中毕业生,七个年级的人,下面有1971年到1977年,六年的初高中毕业生
,他们都比我学的多,怎么就轮到我考上大学呢?”我当然想上大学,但对考上实在没
信心。在日记中,我写下“你不是为别人看法和意见而活着”,却依然顾虑如果考不上
,单位的人难免说三道四。我母亲在家里是绝对权威,不参加高考,我在家的日子也不
好过,于是决定硬着头皮试试。
鉴于高考的数学成绩最低,我将初中和高中的数学定为学习重点。我开始找教科书,但
很难找到。这时,我遇到了小光。小光的继父是舞蹈队的,他随母亲嫁过来。小光家四
兄弟中的一个是他继父的孩子。那孩子的母亲是舞蹈队的编导,很有才华。文革中,她
以一根丝巾自尽。小光从插队的地方回来复习,时间比我多,也比我灵活,因此我们约
定白天他用数学书,晚上我用。比起1977年,我们工厂报考的人数更多了。车间规定上
班时间不许复习功课,我私下准许组员干完活儿后可以复习,但作为班组长,自己却不
能那么做。偏偏磨工又是最后的一道工序,每次加工单下来,必是急活儿,我不仅不能
利用工作时间复习,还必须带头加班。
每天下班回家后,匆匆吃过晚饭,我就开始复习。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我学数学。从
四则运算开始,然后是初等代数,几何和三角。我记忆好,很容易就记住数学公式,但
逻辑能力差,每遇证明题不知如何下手。所幸女友林君是文革前北京市101中学高三学
生。她不愧是最好的中学里的最好的学生,虽然十年没摸书本,解起数学难题依然思路
清晰,无论三角还是几何,她从未被难倒过。 我在日记中赞美林君:“因为她聪明而
无名利之心,她境遇好而无傲气,她冷静而不冷冰冰,有见识又善良,所以我爱她!“
我另一好友晨也参加高考,他父亲通晓史地,我常去他家复习请教,我母亲的同学黎阿
姨为我找了政治复习材料。我一直喜欢读书,复习史地只需整理大纲,重点记忆就行。
政治都是套话,完全不成问题(一笑)。我比较担心语文,感觉无从复习,而且特别不
喜欢命题作文。
在五个多月中,8小时工作之余,我每晚学到深夜,周日整天学习,我自学完成了初中
高中的数学课,复习了其他科目。 在日记里,我写道:“天才出于勤奋,聪明来源于
积累”。“上海市70届学生郑伟安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经过自学达到研究生水平。 每
天学习10小时太不容易了,我要在古汉语上下功夫,能考上大学当然好,如果考不上就
借大学教材自修,一定要摘掉文盲的帽子。”
翻开那时的日记,除了自我鼓励,更多是对自己的不满,高考复习却未占据很大篇幅。
在那个蓝缎面的本子里,我零零碎碎地记下同事的故事,对爱情的渴望,与母亲的矛盾
,甚至还有看话剧读期刊的体会。其中的一天,在看了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作品《雪原
谱》之后,我激情地写下:“当我第一次看到你,在我心灵中引起怎样的感觉。我突然
想起在小穗那儿看到的美国摄影杂志,那上面有你的孪生兄弟。你们都是月光照耀下的
雪原,所不同的是,那副照片里只有一些细小的冬草,对着月光欣赏着自己的风姿,而
你却是高大的松树,落叶的白桦。在他那里,有一道道风吹过的积雪痕迹,就像水面的
波纹,神秘地向外伸展,伸展 ….你虽然没有水波纹,但却是树影清晰,那独立的影,
那集体的影,那高大的影,细小的影,树根的影和树梢的影,山峦的和山脚下的,啊,
多么逼真。我听到了什么,静一点吧,窗外的知了,我听到圆润的号声,在雪原上回荡
,含着淡淡的忧愁。”读着这些幼稚真诚的文字,不禁感叹,年轻真好!那么紧张忙碌
,居然还有兴致留下了这许多闲笔。
1978年7月20日,高考开始。考试时间是:第一天上午7点半到9点半考政治,下午2点半
到4点半考历史,次日考数学和地理,最后一天考语文和外语。我被分到邮电学院考场
,从住家到考场单程骑车一个小时左右。那时的邮电学院,教室宛如中学。一个个小课
桌,翻开桌面放书和个人用品。找到教室坐下,我感觉挺紧张。不久,监考老师拿了试
题进来,开始宣布考场纪律,但我可以断定,几乎没有人想过作弊。等待发卷子时,我
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拿到卷子,一开始答题就不感觉紧张了。考完之后,冒着酷
暑,我骑车一个小时回家。吃完午饭,稍事休息,再骑一个小时回来参加下午考试。为
什么回家吃饭?我想当时考场附近既无饭馆,也无休息之处吧。
第一天,我考得很顺利。次日考数学,数学卷子是文理一样,标明了文科考生只做前面
80分的题目。我提笔做下来,被其中一道三角证明题难住了。我先将能做出的都做了,
做完后,再看那道题还是解不出来。脑子一片混乱,交卷时间已经到了。骑车回家,我
一路都在想那道题。后来我拿着那道数学题问林君,林君看了说,“考试前几天,我还
给你讲过这道题呢?“(真郁闷)
到家后,母亲焦急地问我数学考得怎么样?我说考得不好。那天母亲特意做了红烧肉和
鸡蛋,我也无心吃。我对母亲说先去躺了一会儿,母亲坚持要我吃个鸡蛋,我没吃就躺
下了。也没睡着,昏昏沉沉地起来,心情很坏。我对母亲说:“不想再考了“。母亲一
听急了:“无论如何,你都要考完!”我听了母亲的话,骑车去考场。下午地理考得很
顺利。次日考语文,我在古文今译上花了不少时间,作文是将“速度问题是政治问题”
缩写。一看题目又是政治挂帅了,又是我最不擅长的,叹气。下午的外语考试不记分,
我因未学过外语,可以不考。
考完后,虽然每天还是照常上班,但心中多了期盼。感觉时间过得真慢,时不时会想如
果考不上怎么办?神不守舍地过了一个多月,分数线下来了。我考上了!我在当天的日
记上写道:“文科录取线是340分,理科是350分。高兴极了,我怎么也没料到考了360
分,但似乎少了一点,如果再多十分该多好。” “多么动荡的一个月啊,焦急,惶恐
,等待,灰心,惊喜,疲劳。体检,又是等待。真希望能上大学。…并非我是想投入竞
争场合,但我知道必须这样,因为我必须自立。我感到内心极度幸福,说的确切些,不
仅是幸福,而是一种得意。我,一个在别人眼中有某种看法的女孩子,终于通过自己的
努力站起来。还要感谢你,我的母亲。我真幸福,不敢相信,我进大学了!上帝啊!我
进大学了!!!”
为了庆祝和答谢,我到莫斯科餐厅请朋友吃饭,花掉了两个月的工资。激动之后,我母
亲开始担心我被外地的学校录取。那时人们对学文史心有余悸,我考的是文科,除却文
史,可报的专业不多。我报北大考古系为重点院校第一志愿,北京经济学院经济管理系
为非重点的第一志愿。为了能考上,我还报了几所外地院校。我母亲说:“好不容易调
了回来,你居然报外地学校?” 她急得带我去主管部门询问。我的数学得了75分,其
他科目都在七八十分,语文差一分及格。分数不够上重点院校,只能上北京市院校。
据统计,1978年报考人数为610万,最后录取40.3万(含后来降低分数线扩大招生的部
分)。被录取的很多人是在工作岗位上考大学。我的大学同学毛胜英当时在印刷厂工作
。他回忆:“我徒弟愿意顶替我工作,但我不能在车间里公开看书, 只能去公共厕所
复习。我们车间主任是女的,进不了男厕所,就在厕所外骂我。”我一直以为应届高中
毕业生的基础比我好很多,但他们回忆:“上小学就是写大字报,活学活用,学工学农
,背白灰沙子作土坯砖挖防空洞,学黄帅批林批孔,学张铁生交白卷,一个运动接一个
,和学习没关系。“一位大学同学还回忆上中学时在西单挖防空洞,不经意挖通了西单
百货商场的地下仓库。发现里面有很多糖果,学生们不仅大快朵颐,而且塞满了裤子口
袋。十年的教育荒废,即使如人大附中那样的好学校,1978年的录取比率都低得不可思
议不。当时的北京15中学,文科只有一人考取。第35中学的600个应届毕业生中,7-80
人考文科,只有两人被录取。对于很多“社会生”而言,改变现状和命运是参加高考的
最大动力,但应届高中毕业生又何尝不是?1978年高中毕业若考不取也面临着去农村插
队。
高考复习同伴中,我被北京经济学院录取。小光考上军医大学,去了上海。晨考上北京
工业学院。录取后,我和母亲一起看学校。看了后,我多少有些失望。它太小了,只有
一栋教学楼,与我想象中的大学差距比较大,经院校园之乏味有顺口溜为证:“进经院
,住红庙,念正经。”开学前,我被招去开会,被分配当班里的文艺委员。据同去开会
的同学回忆,当时召集会议的是系支书和本班辅导员。这两位给他的感觉是很像街道工
厂的党支书和团支书,吃政治饭的,他们开的玩笑比较粗俗,让人失望。当然,所有的
不满都被上大学的喜悦抵消了。上大学后,我戴着校徽走在街上,乘公共汽车,常常遇
到羡慕赞美的眼光。虽然有些小小的虚荣,但幸福和激动是不言而喻的。
我的录取几无悬念,但我大学班的同学却不尽然。同学毛胜英的母亲白虹是三十年代上
海的知名歌星。因江青不愿意人知她三十年代在上海的从影史,很多同代同行在文革中
都被关押。据毛胜英说,他母亲本分老实,除了会唱歌,说话都说不全乎,不知哪个人
屈打成招牵连了她,也被关押。毛胜英得知上了高考分数线,他母亲的所谓历史问题还
未做结论,他一直担心因此而不被录取。上学一周后,才放下心来。另一位同学阮森平
因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政审未通过,他据理力争,开学一个月后,才来学校报到。
此类事并非孤例。出国后,我听说一个老知青。他是“老三届”初中生,1978年高考分
数是南方某省的几个顶尖考生之一,但他却未接到录取通知。他找到“省招办”,“省
招办”查了档案,道歉说“工作中的失误”,分配他去某个师专。后来他听说“不录取
”的真实原因是他的档案里有什么“材料”,而所谓“失误”不过是掩盖政治歧视的托
辞而已。其后十年,这档案中的“材料”如附骨之蛆,每当升学,分配工作就会发作。
他不得不告别故土,出走海外。
□ 读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二六二期(cm1506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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