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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277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LeisureTime 讨论区 】
发信人: jprp (极品人品),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才子佳人，历史小说《金瓯缺》，宝庆路三号老洋房的结局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Dec 13 20:51:31 2016, 美东)
上海淮海中路和衡山路附近的宝庆路上有一片花园老洋房，宝庆路三号，占地5000平方
米，至今未曾开发利用，路人皆称奇。这栋老花园洋房的背后有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也
是历史小说《金瓯缺》的诞生地，上海滩遗老的聚会之处，一场跨越政权更替的产权纠
纷的主角。
宝庆路三号原是上海滩染料大王周宗良的私宅。周宗良有四任夫人，七子六女共十
三个后代。其中四女周韵琴就在这个院子长大。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多受革命思想影响，
周韵琴唾弃自己的家庭出身，与穷书生国文教师徐兴业冲破阻隔结为夫妻。二人曾经打
算去苏北投奔新四军，但因故未能成行，否则可能又多了两个被革命吞噬的革命儿女。
周韵琴与韦君宜，戈扬经历抱负都很接近，最后阴差阳错，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抗战中，国府无能，丧师失地，徐兴业夫妻二人悲愤不已，《金瓯缺》的创作动机
由此而来。徐兴业的原意应该是借靖康耻和北方人民抗金斗争歌颂抗日斗争，小说中对
宋朝低级官员和百姓歌颂有加，明显受到左翼群众史观的影响，但是作者的创作直到文
革才正式开始，坎坷的人生境遇冲淡了小说的意识形态色彩，引入了更有持久魅力的东
西。
四十年代末周宗良举家迁往香港，让原本不受待见的徐兴业夫妇搬入宝庆路三号看
守家宅。徐兴业的长子徐元章在1945年出生，从此成长于日益破败的豪宅中。1957年周
韵琴去香港奔父丧，时遇反右，周滞留香港不归，从此与徐兴业和两个儿子天各一方。
周屡次写信劝徐兴业出国，徐固执的认为《金瓯缺》是写中国的小说，离开中国就会成
为无源之水。徐说这部小说是他与妻子的第三个孩子，孩子自然应该生在中国。待到风
云变幻时，通信也断了。周韵琴移民去巴黎学画，到80年代初才恢复通信，但是直到91
年徐兴业病逝也没重逢。后来周韵琴在法国不知所终，儿子徐元章竟因此失去了宝庆路
三号的产权。
徐兴业的余生便是努力生存，以创作为唯一的人生寄托。他曾耳濡目炫旧上海的繁
华，《金瓯缺》一卷写东京梦华代入其中，读者誉为清明上河图文字版。第三卷靖康耻
，读到让人扼腕痛惜，将士用命，民心抗金，却敌不过皇帝与官僚系统猪一样的队友。
《金瓯缺》里李师师的故事曾经被单独拿出来拍了电视剧《李师师》（1989），由演遍
四大名著的美女何晴主演。徐兴业还写柳如是与钱谦益，他对这种由兴衰到败亡，个人
颠沛流离的故事品味很接近茨威格。
《金瓯缺》被广泛认为是中国现代创作的最好的历史小说，比姚雪垠的《李自成》好
两倍不止。徐兴业去世之后追认了第三届矛盾文学奖的特别荣誉奖，但是《金瓯缺》的
口碑基本只在文艺青年中流传。这段历史又不太好在现在这个多民族的国家中解读，又
充满负能量，电视剧电影主动回避，还是架空宫斗辫子戏易拍好卖。
天翻地覆多年之后，宝庆路三号的产权最终竟然还是归周家所有，这点可以提供一
点事后诸葛亮的建议：如果你穿越在城市的大富之家，比如北京的“样式雷”，四九年
时有十进四合院的地契，那一定要藏好，打死也不要主动上交。中国的城市房屋是从来
没有经历过土改的，只要不主动投献，文革时不被打死，被人占用时哪怕缩到一角也不
搬走，八十年代落实政策时坚持清退，不要货币补偿，到两千年之后就苦尽甘来了。
2004年一部分周家后人跑回上海要求执行周宗良1957年的遗嘱，把不动产分给十三个儿
女的继承人。徐元章和他的支持者们2007年败诉，被赶出宝庆路三号。法院在颇受争议
的流程中把整个洋房拍卖，上海地产集团以7400万竞标成功，其中的猫腻之处在于，法
庭判决之前，上海地产集团下属某公司已经在登报以1.4亿出售。 无论是原告还是被告
都不服，屡次上诉未果，颇有童话寓言的味道：大熊小熊分找狐狸分饼，狐狸吃掉一半
。上海地产集团至今也未能征集一半以上的继承人签字同意，这一大片院子就闲置在那
里不能开发使用。
徐元章本可以从母亲周韵琴那里继承一部分产权，结果法院以国外失踪不能按中国
民法宣告死亡为由，不承认他的继承权。如果徐元章只是个无关外人占用住宅，政府是
要按拆迁补偿处理的，作为周家外孙看守住宅五十多年，反而一分都没有了。他曾说：
“离开宝庆路三号，我是要死忒的呀。”他的画家职业跟从了母亲的遗传基因，人生经
历似乎又重复了他父亲的轨迹，跟他学画的女学生爱上了这个除了破落豪宅之外一无所
有的黑五类后代，然后在八十年代携女赴美一去不返。除了画上海的老洋房，徐元章的
生活重心是每周旧上海遗老例行的舞会，而宝庆路三号则是唯一能承载回忆并且对遗老
们敞开大门的地方。诉讼那段时间，记者们经常造访宝庆路三号采访；待到徐元章搬到
闵行区五十五平米的安置房时，媒体已经遗忘了他。2014年底，徐元章悄无声息的在闵
行“死忒勒”。
2007年时路过宝庆路三号，从临街的铁栅栏能窥得院内情形，但是靠近栅栏的草坪
充斥着路人丢弃的垃圾。2016年路过，铁栅栏已经被印着绿树青草的遮挡板盖住了，挡
住了好奇心，也免了垃圾清理之苦。洋房花园临街透绿在人流攒动的闹市区明显不合时
宜。
徐氏父子的人生境遇被张抗抗写入中篇小说《国魂》，网上找不到电子版。看老上海
如何变成社会主义新上海，形形色色的遗老和普通市民如何挣扎，更推荐金宇澄用沪语
写作的《繁花》。《繁花》有句话拿来形容徐氏父子很合适：“人生如饭局，荤素皆悲
。”
最后引用徐元章1981年给周韵琴的公开信《给巴黎的一封信--《金瓯缺》书简》中的
一段结尾：“这部小说的酝酿过程几乎贯穿了我的大半生，其间搅拌着我个人的一些哀
乐悲欢，又有过几次的失败，几次的停滞不前，最后倒是在不寻常的十年浩劫中写成了
前半部六十万字。这些年来，我尝遍了辛酸甜苦。了解我酝酿，准备之至于发端写这部
长篇小说而现在还或者的人，在地球东西两半上，你是唯一的人了。”
希望我们以及下一代不受此家国兴亡，悲欢离合之苦，再下一代过于久远，自求多福
吧。 | 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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