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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6601 | 1 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hp?mod=space&uid=607286&do=blog
七月的一个炎热的早晨，太阳充分表现着塞尔维亚的特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样毫
无遮掩的直射下来，没有几分钟就让人的皮肤一片生疼。我有一种错觉：要是一直站在
这样的太阳下，估计整个人会被彻底从人间蒸发……
就是这样一个早上，我打算去诺维萨德——伏伊伏丁那省的首府——玩一天。早就听说
诺维萨德颇具风情，整个城市散发着与一百公里外的贝尔格莱德截然不同的匈牙利风味
。贝尔格莱德是略带阴沉的斯拉夫城市，灰暗的颜色，有些阴森的东正教堂占据了每个
角落，还残留着北约轰炸的疤痕；诺维萨德则是阳光一览无余的天主教风貌，明亮的城
中心建筑，明亮的天主教堂，五彩斑斓的外墙。不过这也正是我爱贝尔格莱德的原因。
一座永恒的城，总要炫耀历史最严酷的伤疤。那是对过往无声的倾诉。
不过这不是本文重点。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研究着公交路线图，旁边突然有一个声音
问：“你需要帮忙吗？”非常标准的英语，虽然语速慢，但没有明显的塞尔维亚口音。
我抬头一看，目测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皮肤晒成红黑红黑的颜色，穿着运动短裤，
背着小背包。我连忙回答不用，我对路线很熟悉，因为来贝尔格莱德已经两周了。得知
我是来学塞尔维亚语的，老头大为激动；听说我是学南斯拉夫史的，又大为意外。而且
，其实我们是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邻居。于是老头坚持要交换联系方式，时不时可以出来
喝一杯聊聊天。
老头那天是要去贝尔格莱德有名的人工湖——Ada Ciganlija，跑跑步健健身。于是他
和我搭了同一班公车到火车站附近，随后他告辞去转另一辆巴士。在这短短一路上，他
听说我随后要去科索沃人权组织实习，问我对这个地方怎么看？我自然说科索沃很有意
思，复杂的局势对我很有吸引力。
而他的一句话顿时奠定了他整个人的基调：科索沃发展成如今这样，居然独立了，对塞
尔维亚人来说实在是太惨痛了！相信我，那些阿尔巴尼亚人都不是好东西！
这位老头名叫斯拉夫科，是邮局的工程师。深入交谈之后，他的塞尔维亚口音就露出来
了，带着标志性的塞尔维亚式骄傲。后来我们两次在咖啡馆会面，我深感他是个值得研
究一番的人物：不仅代表了他那一代人的南斯拉夫主义和民族主义，更代表了黑山民族
认同感和塞尔维亚民族认同感的紧密联系。
此外，我发现他居然只有四十五岁，显然不是我认为的“老头”！想来这也许是烟和酒
导致的，满脸是岁月的皱纹。而且他至今没有结婚，只和一个远在莫斯科的俄罗斯女人
保持着似有似无的关系。他有三个兄弟，都已经成家有子女，唯有他一个人还在独自享
受着生活——这是他的说法：宁缺毋滥，找不到他心目中那个所谓理想的，特别的，与
众不同的灵魂伴侣，宁愿一直单身，自由自在。
有一日，我们坐在贝尔格莱德最古老的咖啡馆——Znak Pitanja（问号）——的后院，
在午后温和的阳光里，雨后空气格外清新。问号咖啡馆以塞尔维亚传统菜闻名，十九世
纪初就开业，两百年来无数塞尔维亚的知名人物都是这里的常客；诗人，作家，政治家
，音乐家聚会在此，墙上挂着他们的画像或是照片；室内保持着十九世纪的风貌：厚重
古朴的圆木桌，一百多年前的座位，昏暗的油灯般的光线，民族乐器古斯莱挂在墙上，
还有众多图片展示着这里的历史。这里的菜号称是最正宗的塞尔维亚菜，总能勾起贝尔
格莱德人的自豪感。这里的服务也带着塞尔维亚式激情：侍者甚至能记得你的名字，上
菜动作如行云流水：这位小姐的沙拉，先生您的酒，那是鱼汤——哦对对对，这个时候
味道最好了，请您慢慢欣赏，祝胃口好，还要来点什么吗，没问题，为您效劳！
在这个两百多年来一直备受推崇的聚会地点里，我吃着塞尔维亚传统的卡拉乔治肉排。
卡拉乔治是19世纪初第一次反抗奥斯曼土耳其起义的领袖，他的子孙建立卡拉乔治王朝
，后来的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卡拉乔治维奇就是他的曾曾曾孙。这种肉排味道也不
错，用猪肉或者鸡肉卷上传统奶酪炸一炸，吃的时候切开，焦脆的肉裹着半融化的奶酪
和香料。卡拉乔治肉排——这道菜的名字不免非常民族主义。斯拉夫科对此肉排大为赞
赏，说我点菜的眼光好。他要了一杯Rakia——塞尔维亚传统李子白兰地，高酒精，可
谓是塞尔维亚的灵魂，就如同伏特加对俄罗斯人的意义——不只是一杯酒！而是豪迈的
民族精神的象征。斯拉夫科眯眼品着李子酒，一副鉴赏陈年佳酿的表情，仿佛杯中有黄
金；他和侍者相当亲热，想来也是常客。他力劝我尝试一下这酒：不能喝Rakia的不算
塞尔维亚人！这是塞尔维亚的精髓！
我虽然的确不是塞尔维亚人，但是也想表示一下对这里的热情，于是我也喝了一口。除
了酒精味实在没有别的味道！
在这样的氛围里，斯拉夫科大叔开始讲述他家庭的故事。
他来自一个典型的黑山家庭，这个家庭来自黑山北部山区的普列夫列（Pljevlja）小城
。二十世纪初，外祖父母远赴美国谋生，在芝加哥似乎是通过矿业生意赚了点钱，然后
回到黑山盖了一所豪华的大房子。“他们回来了，因为这里是他们的根！”斯拉夫科说
，“我现在就在和几个兄弟一起维修那座老房子。”
和外祖父母的“资本家背景”不同，他祖父母则是铁托的拥护者，铁杆共产党员，二战
中曾效力于铁托的游击队（Patizan）。出身如此不同的两个家庭，斯拉夫科的父母却
走到了一起。铁托成立南斯拉夫社会主义共和国后，外祖父母家也失去了所有的财产，
房子和店铺都被政府收去，包括就在贝尔格莱德我住的那条街上的一座房子和两处店铺
。现在他们兄弟几个正在向政府申请归还这些几十年前被没收的家产。政府满口答应，
称九月份之前所有租户都要撤出，然而到现在都一直没有动静。他们已经申请了两年，
然后政府一直在拖延。“我看现在这时代真还不如共产主义时代；那时候政府说要没收
，就都拿走了，没有谎话，哈哈！现在政府说要还给我们，但拖拖拉拉的就是不开始办
，总是空口承诺！”我问他是否支持塔迪奇政府，他表示不关心这些腐败的“民主政治
家”们；所谓的民主政府效率如此低下，腐败横行，在他看来以前的共产主义时代还真
没有这些问题。他父亲也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愿意献身国家，不谋私利。斯拉夫科觉
得这种纯粹的共产主义精神很值得怀念。不过——“要是他们把房子还给我们，那么他
们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政府！我从此就全身心支持他们！”
斯拉夫科的童年在克罗地亚著名度假胜地杜布罗夫尼克度过；他父母都是老师，当时在
那里教书。讲到这里，他流露出对这座城市的深情来。“我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罗马
，威尼斯，巴黎，布拉格……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杜布罗夫尼克让我坠入情网。”我
想到那里绝妙的海，威尼斯共和国时期的古老堡垒，油画一般的街道，觉得他所言不虚
。但他略带神秘的说：“你知道吗？克罗地亚人从来就不喜欢塞尔维亚人。他们从小就
被教育要敌视我们塞尔维亚人，我亲眼看见在一个面包店，当时还是八十年代，老板不
卖面包给塞族人。我爱这座城市，但是……”他露出一副天人永隔的表情，“我不愿意
再回去了。四处都能感觉到这些天主教徒对我们的仇恨！我在那边原本也有朋友，可是
战后再也没人和我联系了”。
我顿时感到非常好奇——虽然也读过很多有关黑山的书，知道黑山人和塞族人之间的紧
密联系，我还是对他这种不分塞族和黑山人的意识感到有点意外。我问他，到底黑山人
和塞尔维亚人的区别在哪里？同一种血缘，同一种语言，认同同样的神圣科索沃传统，
却有不同的名称。“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有点区别，因为我们是塞尔维亚人中的塞尔维
亚人！最纯粹的塞族人，塞族人的心脏。”这可谓一语点明两者微妙的关系。可是这样
黑山人不就是塞尔维亚人吗？“不，黑山人意味着最好的塞尔维亚人，和其他塞尔维亚
人不一样。”多绝妙的定义！黑山，地如其名，全是险恶的山区，这里的人民过去世代
与外界隔绝，保持着中世纪的风俗，骁勇善战，民风彪悍，即所谓“the highlanders
”。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山区中很多古俗还保存着：男人吃饭时女人站在墙边等着伺
候；每年纪念十四世纪在科索沃战死的塞尔维亚英雄们；遵守古老的习惯法，人与人的
冲突若是不能调停，就以互相残杀解决，因此某些家族间的血仇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
妻子若是通奸，丈夫可以在她头上放块大石头，再猛击石头，把她砸死。
“你知道吗？”斯拉夫科深情地说，“2008年黑山和塞尔维亚分离的时候，我哭了。”
2008年，这两个一向坚定不移的盟友，还是解散了塞尔维亚与黑山共和国。黑山——这
个斯拉夫科眼中遍地是清新空气，壮丽的群山，出产最好的干酪的地方，终于成为一个
独立的国家。
“现在这个地区有这么多小国家！这些小国家应该团结在一起才有力量，为什么偏要分
成一块一块呢？”说道九十年代前南斯拉夫的战争，斯拉夫科表达了他的南斯拉夫主义
——虽说他眼中的南斯拉夫，不免就是一个大塞尔维亚：“因为我们是历史最悠久，文
化最丰富的！”他回忆起南斯拉夫陷入战争前的岁月，眷恋不已。“我到贝尔格莱德读
大学，大学毕业后当了工程师，当时薪水相当体面，我可以周游列国：美国，法国，意
大利，西班牙，德国，希腊……那时候南斯拉夫护照相当好用，去哪里都可以。在希腊
享受阳光，到意大利买衣服……当然了，没过一段时间我总是想回到黑山的大山里，这
是血液里的东西。当时我在贝尔格莱德的生活相当体面，不像现在，虽然我买了房子，
薪水也够日用花销，但要是想买点好衣服或是出去旅游，就总要动以前存的钱。”他的
兄弟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大学教授，也都是中产以上。生活按理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比起
过去，总有点不足——这是对南斯拉夫的怀旧。
在他们看来，南斯拉夫只有最后几年是坏的，就像我在旅社墙上看到的一张九十年代战
乱时期南斯拉夫发行的纸币，数字一后面魔幻般地跟着大约三十个零——而这钱当时只
够买个鸡蛋。物资短缺和超级通货膨胀使得生活变得超现实主义，就像一个法国政治家
说的：要是把南斯拉夫圈起来，就能盖一座世界最大马戏团。早上发的工资还能买一斤
肉，晚上就一片面包也买不起了；南斯拉夫货币对德意志马克的汇率一天变无数次，商
店逐渐只接受德意志马克，因此大家都疯了一般想尽快把钱换成稳定的德国马克，兑换
所前面排起长龙。南斯拉夫货币变成一堆废纸，预示这座大厦的倒塌。
最后话题不可避免转到战争中残酷的一面。说到波黑塞族战犯卡拉季奇和姆拉迪奇，我
问他，你怎么看他们？你觉得他们是罪犯吗？
斯拉夫科沉默了片刻，又故作神秘地问我：“你真的想讨论这个问题吗？”戏称我是间
谍玛塔哈里。
然后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看，从波斯尼亚到阿尔巴尼亚，再到科
索沃，再到土耳其，这么大片地区有很多穆斯林。要是塞族人不抵抗，不保卫自己的话
，我们就会被他们杀光了，然后从波斯尼亚到土耳其就会成立一个大伊斯兰帝国！”
他的意思是，姆拉迪奇和卡拉季奇屠杀几千手无寸铁的平民——包括老人，女人，小孩
的事情，只是一种自卫行为；如果不这么做，居住在穆斯林土地上的塞族人一定会被赶
尽杀绝。但是众所周知，战争爆发前，准确的说是塞尔维亚政府宣传攻势渗透前，塞族
和穆族，克族之间相安无事，通婚频繁，邻里和朋友间都不分谁是塞族，穆族和克族。
他们的生活中并没有宗教所导致的矛盾冲突。但斯拉夫科坚信，伊斯兰对塞族很危险。
我问他，但是很多波斯尼亚穆斯林都世俗化了啊？他们自称穆斯林，却很少遵守宗教律
法：他们喝Rakia酒庆祝节日，吃猪肉，也不祷告。常有人说他们是世界上最世俗化的
穆斯林。就像一部波斯尼亚电影“Na Putu”（在路上）里讲的，一对波斯尼亚世俗化
的穆斯林夫妇，妻子发现丈夫开始戒烟戒酒，一日五次祷告并去清真寺，感到震惊，觉
得他已经变成了极端分子，最终和他离婚。这样的波斯尼亚人，和塞尔维亚人在生活中
没什么两样。
听我这么说，斯拉夫科连忙说道，“当然了，穆斯林也有很多正常人（他觉得不遵守伊
斯兰教律法就是正常的人），我也有些波斯尼亚穆斯林好朋友，他们酿的Rakia水平一
流！”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不同意他的看法，但我不想和他当面争执；而且很
明显，他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可能改变固有的想法。我感觉很复杂；但想到我认识的
年轻人们，又觉得有所安慰。
我只好说，我去科索沃工作的组织，就是为了维护当地少数民族的权益。你知道谁是科
索沃的少数民族吗？
他说，谁？
我说：塞族人！
斯拉夫科大笑起来，对我竖起拇指：“我喜欢你的笑话！能开这样的玩笑的，只能是我
们自己，或是真正懂得我们的人。”
虽然如此，我感到他大笑的背后有些许凄凉。十四世纪至今，在原本塞族人的精神圣地
科索沃，民族的源头科索沃，塞族人已经变成了少数民族，占据着科索沃总人口可怜的
百分之八不到。南斯拉夫的好景不再；塞族人从之前世代居住的克罗地亚，波斯尼亚和
科索沃大批退回本土。塞尔维亚和科索沃的明天将如何？通往欧盟的道路上，他们会怎
样处理彼此间的关系呢？能否放下历史，关注未来呢？我不知道。
斯拉夫科大叔力邀我下次去他黑山的房子度假，他会给我展示黑山的精髓。他说，我离
开贝尔格莱德去尼什前一定要和他再联系。然而，此刻我在基辅，距离那时已经快两个
月了，我没有再见过他。我想我会和他联系，可是我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的政治观点
？我爱塞尔维亚这片土地，然而这里的人们和这土地一样，个性鲜明，永远活跃，带着
无穷无尽的魅力，却也让我常常又爱又恨。我爱彪悍的塞尔维亚，爱它倔强的灵魂，却
又希望它得到永久的和平——为这和平，历史的不甘却必须被放下，利爪必须被收起。
多么矛盾——希望这些人们不要改变这样的灵魂，却又希望他们与现在和未来和解。
唯有祝福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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