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j******n 发帖数: 21641 | 1 本篇为2008年春我在长沙湖南大学所作演讲稿,后收入《荒废集》,此次重新收入《笑
谈大先生》。
在《鲁迅是谁?》的演讲中,你讲到“鲁迅的被扭曲,是现代中国一桩超级公案”
,与此类似的是否还有一批他同时代,而后在1949年选择去了台湾的学人,同样陷入这
种“公案”中,如胡适、梁实秋等?
陈:许多学者做了大量研究鲁迅的工作。我不是学者,居然一再谈论鲁迅,是为了
说出我们的处境——如果诸位同意鲁迅被扭曲,那就有可能同意:被扭曲的是我们自己。
五十年代初鲁迅被神化,同时是胡适的被妖魔化。当政府为鲁迅补办国葬时,胡适
批判在全国范围展开,他的书被全部禁止,就像鲁迅的著作在台湾也被一律禁止。此后
至少两代人,在大陆读胡适、在台湾读鲁迅,都是政治行为,都有政治危险。所以独尊
鲁迅、抹杀胡适,不是关于鲁迅,也不是关于胡适,而是我们几代人被控制被洗脑的漫
长过程。
这一洗脑过程,在大陆,采取同一模式,就是:在各个领域选择民国时期某一位人
物,以“政治上的正确”给予褒扬、抬高,不可怀疑,不可反对,直到被神化,同时,
贬斥该领域其他重要人物,批判、压制,直到被抹杀、被遗忘。以下一组粗略的名单,
是人文艺术领域的小公案:
在文学界宣扬茅盾、巴金,封杀沈从文、张爱玲的所有小说;在思想界抬高艾思奇
,贬低冯友兰;在史学界抬高郭沫若,抑制陈寅恪——说起来不伦不类,郭沫若的身份
严格说来并不是历史学家,但解放后他公开批判自己在民国时期的创作,从事历史与考
古学——再譬如音乐家,我们从小只知道聂耳和冼星海,长期不知道黄自和黎锦晖,因
为不准播放他们的歌曲;美术界则高度肯定徐悲鸿,批判刘海粟、林风眠,停止出版民
国美术的非左翼作品;在演艺界,推崇梅兰芳,抑制程砚秋尚小云等名家;电影界,除
了民国时期左翼人物被启用,非左翼电影人逐渐消失……
以上人物和鲁迅、胡适的名声不能等量齐观,但大致是学术艺术领域中第一流人物
。其中,凡是被抬高利用的“正角”多半死去或建国初期死去,譬如徐悲鸿和梅兰芳,
很方便被神化。在世的则比较难办,譬如郭沫若,他到“文革”时期的表态更进了一步
,公开宣称要烧毁自己的所有著作,事实上,他在民国时期的文艺创作并未再出版。至
于那些被批判的“反派”,长期处境难堪:冯友兰很早作出公开检查,自我羞辱;沈从
文完全放弃写作,并曾自杀;刘海粟成为右派;林风眠六十年代被逮捕监禁;民国时期
广有票房的京剧名角,诸位可以阅读章诒和女士的《伶人往事》,就知道他们解放后从
萎缩到灭绝的命运。
到了“文革”时期,几乎所有“正派角色”,亦即解放后的无产阶级文艺家,也几
乎全部遭殃。所以“反派”人物远远不止这份名单。其中凡是留在大陆的,不容许他们
出现在任何媒体,凡是走出境外的人物,迅速被抹杀,即便出现他们的名字,也是诸如
梁实秋等被鲁迅骂过的人物,但我们不可能读到梁实秋的任何文字,不知道他也骂过鲁
迅,而鲁迅文字中没有提到的人物,便自动消失。这就是为什么直到八十年代初,我们
这代人才逐渐知道学者傅斯年、罗家伦、陈寅恪、钱穆、钱锺书,小说家沈从文、废名
、张爱玲……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目前就我记忆,列举以上这些。
在这些人物中,鲁迅和胡适名气最大,代表性最强,被贬褒的规格也就最高。
最近二十多年,政府相对理性,逐渐松动意识形态封锁,历史景观得以局部恢复,
相对正常的学术研究成为可能。但是,长期以政治目的切割历史,因人废言,成为一种
思维模式遗留给我们几代人,成为我们的细胞,甚至基因。譬如当胡适和大批民国人物
的学说著作逐步解禁、公开谈论后,随即出现一种相反倾向,即贬斥鲁迅、褒扬胡适。
这些议论部分言之成理,胡适的再出现也确实有益于了解鲁迅,但如果今天我们还在二
者之间试图厚此薄彼,刻意贬褒,就仍然没有摆脱意识形态魔咒,因此,同样扭曲。区
别,只是过去被迫扭曲,现在主动扭曲。
鲁迅、胡适,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物种与生态的问题。他们二位的是非,牵
涉复杂的学术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心理问题,这里不展开。我的意思是说,人
不免有所偏爱、有所倾向,但前提是有所判断、有所选择。从五四直到1949年,中国幸
亏有一位胡适,也幸亏有一位鲁迅,幸亏有人反对胡适,也幸亏有人反对鲁迅——在他
们二位之外,中国还幸亏有其他不同主张、不同学说、不同性格、不同来历的人物。可
是到了我们的时代,鲁迅被独尊、胡适被批判,绝大部分知识分子被抹杀,总的目的,
就是剥夺我们的常识、判断与选择。这种剥夺的后果,是政治生态迅速败坏、文艺生态
迅速荒芜,我们从此失去选择、失去记忆,最后,失去历史。
我爱鲁迅,自以为熟读他的著作。八十年代以来,我开始读到胡适的著作、梁实秋
的散文,还包括徐志摩、沈从文、张爱玲等等其他民国文人的作品——我发现,我喜欢
梁实秋的散文,喜欢沈从文与张爱玲的小说,2007年我读过的最好的书,就是胡颂平编
写的《胡适晚年谈话录》,我同时发现,阅读民国其他作者的作品,使我对鲁迅的敬爱
与了解,获得更深的理由,这种了解,有一部分即来自胡适。
五十年代初,当中国神化鲁迅、批判胡适时,胡适正在纽约流亡,他知道对他,对
死去的鲁迅,发生了什么,他有一次对周策纵说:“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绝不会为外
力所屈服,鲁迅是我们的人。”大家会说,这是一面之词,不可能得到鲁迅的同意或反
对,因为鲁迅那时已去世将近二十年,但不论我们是否相信,或怎样解释这句话,胡适
说了这句话,这句话也说出了胡适,并说出了五四那代人的关系。
一个文人艺术家身后的毁誉,不绝于史,本来不奇怪,但像鲁迅与胡适这样的公案
,我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是否曾经发生过。孔夫子自称“丧家狗”,不是因为政治迫害,
而是报国无门;诗人屈原投江的原因之一,是失宠于楚怀王;画家毛延寿被皇帝处死是
他隐瞒了王昭君的美貌;纪晓岚得罪了主子,被放逐新疆,结果乾隆帝想念他,又将他
召回来;至于司马迁、嵇康和金圣叹这些人物的致残和致死,是属于言论获罪。这类记
载不绝于史,但毕竟那是古代,而鲁迅与胡适的故事发生在新中国。
苏联也发生过类似的故事,但远远比不上我们。此外,有哪个现代国家的政府、政
党,以至于全国、全民,会对两个文学家思想家作出类似的贬褒?在法国,萨特与他的
同学,同样是哲学家的阿隆,思想对立长达半世纪,萨特和他存在主义的同志加缪,公
开绝交,可是法国政府和政党不会介入这种文人的分歧。更早时,纪德与罗曼?罗兰前
后访问苏联,作出截然相反的评价,出了书,引起激烈争论,可是政府和政党也没有对
哪一方肯定或者批判。大家知道美国著名的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有乔姆斯基,有苏珊?
桑塔格,可是美国还有许多正直的知识分子未必喜欢他们,认同他们。为什么呢?
道理很简单,在鲁迅与胡适的时代,有左翼,有右翼,还有别的主张与派系,有国
民党,有共产党,还有别的政党,即便在各种党派或集团内部,也有左翼、右翼、激进
派、保守派、温和派,如果要细分,还有极左、极右,或者中间偏左、中间偏右,等等
等等。在文艺群体中,同样有各种主张、各种主义、各种派别,虽然有的很强大,占据
主流,有的很脆弱,处于边缘,有的比较成熟,有的非常幼稚,但都能够发出声音,做
点事情,能够保有各自的空间。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左翼文艺开始遭遇厄运,其中代表人物如胡风、丁玲、艾青、
萧军、江丰等等“反党分子”与“右派分子”的命运,大家耳熟能详,不多说,到“文
革”发生,党内权威理论家胡乔木、文艺教皇周扬、努力改造的小说家巴金、革命作曲
家贺绿汀,还有几乎全部的革命画家、革命导演、革命演员,甚至为国争光的运动员,
大批遭殃,或者被迫害,或者被置于死地……
今天的博士生应该做好多论文,详细寻找1949年以后在各个专业领域被刻意褒贬的
名单。
鲁迅与这批学人的关系究竟如何?有过一些有趣的交往吗?在那个时代的文化版图
上,他们的位置又是一个怎样的格局?
陈:从鲁迅个人交往录去了解民国的“文化版图”,肯定是片面的。厦门大学的谢
泳教授近年对民国学者做了大量清理研究,诸位有兴趣,应该读他的书。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文人之间,不同门派、师承、游历、眼界,自然会有
不同的圈子。鲁迅和章太炎的弟子们是留日派,胡适和傅斯年罗家伦他们是英美派,虽
说都是海归,但不免有隔阂,分亲疏。这本来不奇怪,改革开放以来,许许多多从不同
国家、不同学校、不同时期留学归国的海归,彼此之间也有隔阂,也分亲疏。而北大、
清华、复旦、南大的教授们,包括从事不同专业的学者,都会有不同的圈子,有隔阂,
分亲疏。此外,即便同一院校、同一专业的文人学者,由于不同籍贯、辈分、出身、境
遇、性格,彼此谈得来,谈不来,经常走动,或从不来往,在所难免。
九十年前,新文化运动的真领袖,是陈独秀和胡适,鲁迅对他们敬而远之,有合作
,有来往,遇见大是非,彼此声援,或者辩论,但平时未必是朋友,也未必是冤家。读
鲁迅日记,五月四号那一天他写道:“昙。星期休息。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
三元。下午孙福源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通篇没有一个字
记载那场五四运动。
诸位有兴趣,可以查看鲁迅和胡适的书信,他俩在新文化运动早期很客气地交往过
,胡适很喜欢周家兄弟,佩服他俩的文才。胡适是交际型人物,少年得志,成名早,在
主流社会地位很高,和鲁迅的经历性格很不一样,鲁迅年纪比较大,作风比较地倾向旧
式文人,胡适年纪轻,属于西方回来的新派知识分子,但这种差别也谈不上是非。
说起是非,1925年前后为女师大事件、三一八惨案,留日那群人和留学英美那群人
意见相左,彼此的对立公开化,形成明显的营垒,建国后全部采取官方教科书说法,独
尊鲁迅,抹杀其他。今天,史料研究早已公布当时各方意见,平心而论,英美派比留日
派更理性,更超越,更具有现代国家的法制观念与公民意识。但不要说八十年前的语境
,即便事情发生在今天,这些西方观念仍然会与国情发生深刻冲突,难以奏效。以我在
美国的生存经验,我自然倾向胡适等英美派当时的意见,但以切切实实的中国生存经验
,在更深的层面,我同情鲁迅,因鲁迅更懂得中国问题的纠葛,看破人心的险恶。今日
中国许多大问题、大是非,英美式的理性姿态与法制观,越来越被认同,但在现实深层
,处处遭遇国情的阻挠。“女师大”、“三一八”这类历史悲剧,在我们的时代多次发
生,规模更大、剧情更离奇、代价更惨重,可是英美式的理性毫无余地。三一八事件发
生后,各路知识分子能够立即在各种媒体上发言、争论、抗议、写挽联、开追悼会,可
是鲁迅和胡适如果活在今天,唯一的选择是绝对沉默,此外一无所能。道理很简单,那
时中国形形色色的文人还谈得上所谓“文化版图”,今日中国的文化人结构,顶多只能
称作“文化板块”吧。
总之,用今天种种新观念强求八十年前的中国人、中国事,并以此作出贬褒,划分
对错,那我们的进步其实有限,对中国现实的认知,也还是有限。
鲁迅交友之广,也是这个演讲中提到了的,但后人在照例的宣传中,只知道他有共
产党朋友。鲁迅一生在对待朋友、与朋友相处方面,大致是怎样的性情?
陈:除了不可能查证核实的隐私,没有一位中国作家像鲁迅那样被详详细细暴露在
公众面前。由于长期独尊鲁迅,他生前的所有生活记录——日记、书信、大量回忆和旁
证——不但全都出版,而且重复出版。诸位如果真要了解鲁迅,可能要比了解任何其他
中国作家更方便。这些资料中充满鲁迅对待朋友的故事和细节,诸位有兴趣,很方便查
证。
然而长期被政权神化、非人化、政治化,鲁迅反而被过度简化,鲁迅资料中丰富翔
实的日常细节,后人视而不见,绝大部分人谈起他,就是好斗、多疑、不宽容。语文教
科书长期强迫学生阅读鲁迅,成功地使一代代年轻人厌烦他,疏远他,今日的文艺中青
年多半不愿了解他,因为怎样看待鲁迅早已被强行规定,以致几代人对威权的厌烦、冷
漠和敷衍,也变成对鲁迅的厌烦、冷漠和敷衍。敷衍一位历史人物,最有效的办法就是
简化他,给他一个脸谱,很不幸,鲁迅正是一个早已被简化的脸谱。
鲁迅很早就说过,你要灭一个人,一是骂杀,一是捧杀。大家现在看见了,过去半
世纪,胡适被骂杀,鲁迅被捧杀。近年情况反了一反,是鲁迅开始被骂,胡适开始被捧
,然而还是中国人的老办法:要么骂,要么捧,总不能平实地面对一个人,了解一种学
说,看待一段历史。
“兄弟失和是他最难释怀的内伤”,这几乎也可算鲁迅生涯中的一桩超级情感公案
。而且,尤具戏剧性的是,他与周作人在进入历史书写中所处的境地,甚至都可以用“
神鬼”之别来描述。这个方面,除了失和内情的悬疑,周氏兄弟在对待亲情方面,性格
有很大的不同吗?就鲁迅的作品来讲,有涉及这些的吗?
陈:鲁迅不是神,周作人也不是鬼。周作人曾在早年说,自己心中有一个“绅士鬼
”,一个“流氓鬼”,这是文学的说法,修辞的巧妙,我们就此说周作人是鬼,那是不
懂修辞,不懂文学,别说当不成绅士,恐怕还不如流氓,中国从前的流氓,有性情,会
说话,用词很别致。如果因为周作人当过汉奸,就说他是鬼,更不应该。你是陈独秀,
是胡适,是周作人的同辈,你或许有资格骂他一句,贬他一贬,到了我们这一代,有什
么资格呢?我不认为我有资格责难前辈,看不出我们有什么道德的高度可以遥远地责难
一位五四时期的文人——那是多么轻佻的道德姿态。诸位请看看今日中国成千上万的贪
官、污吏、黑矿主、王八蛋,那才真是妖魔鬼怪啊。
至于周家兄弟的情感关系,哥哥弟弟都写过。中国从前的规矩,母亲死了,大姐在
家就是母亲,父亲死了,大哥就是父亲,担当权威,负起责任。鲁迅的父亲早死,此后
一生,他一直是位好哥哥,不摆权威,尽责任。他留学回来,接母亲到北京,给弟弟在
北大安排教职,北京两处房产是他的薪水盖起来。弟弟得病,他比弟弟还急,后来写在
《兄弟》这篇小说里。但是彼此失和,直到去世,在可见的文字中,两兄弟都很得体,
即便在大观点大是非上有所暗示,有所表达,也十分厚道,十分守度。从前有句话,叫
作“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何况兄弟失和。大家要知道,他们周家兄弟在当时是极端
新派的、前卫的文人,但他们的行为大致遵行旧道德,不但他们,英美派海归的为人处
世也谨守旧道德的规范。胡适在台湾去世后,蒋介石挽联就说出这层意思,我记不得原
话,大致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我们再回头看看从
1949年直到今天,中国的文人之间、师生之间、朋友和亲人之间,发生多少卑鄙丑恶、
乖张惨痛的故事,像周家兄弟那般失和,像五四文人那种有教养的绝交关系,在今天,
寥若晨星。
据说周作人晚景凄凉,他一生是不是都对鲁迅怀了怨恨之心?
陈:周作人晚年不是凄凉,而是孤立和悲惨。说他孤立,因为建国后他被提前释放
,毛泽东批示将他养起来,写回忆,弄翻译,月薪两百元,相当高。但他不再有朋友,
不再有社会地位。说他悲惨,是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年,到“文革”,他就被红卫兵折
磨,撵到破屋子里,有个老婆子偷偷伺候他,不久就死了。
周作人晚年有一方印章叫作“寿则多辱”,说的是实话。但他刻这方印时,还想不
到会领教“文革”时期的侮辱。他因汉奸罪被审判,坐监牢,属于惩罚,不是受辱。
至于他一生是否对鲁迅怨恨,我以为不要随便揣测。即便有怨恨,那也并非是错,
因他是鲁迅的弟弟。而像这样的兄弟恩怨,不是外人可以任意揣测的。在座诸位可能是
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但有父母、亲人、好朋友,外人公开揣测议论你们的私人感
情关系,你们会同意、会接受吗?
“政治化的鲁迅遗产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输至今,看不出停止的迹象——在中国,
鲁迅和马克思各有分工:鲁迅专门负责诅咒万恶的旧中国,马克思专门负责证明社会主
义的必然性。”这个意思,就是事实上的鲁迅并不只是诅咒万恶的旧中国,他诅咒之外
的东西,可以简要介绍一下吗?
陈:“吃人”的“礼教”,顽劣的“国民性”,军阀统治,国民政府的压迫,等等
等等——这些主题,是鲁迅一代知识分子全都诅咒的事物。陈独秀、胡适,当年就是发
起反礼教、主张文学革命、呼吁改造国民性的先锋人物。
可是为什么大家只知道鲁迅一个人在“诅咒”呢?就因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和知识
遗产,被高度政治化——胡适的知识背景是英美那一套,后来又和国民政府合作,所以
他的革命性全部不算,变成反动派;陈独秀因为二十年代末不服苏联的管制,既被共产
国际抛弃,又被中共党内打击,所以他的革命性也全部不算,连创建共产党的大功劳也
不算。鲁迅死得早,没有介入国民政府,也不是共产党员,而他的“诅咒”具有高度的
文学性,他在新文学运动中的影响力和权威性,其他新兴知识分子比不上,所以鲁迅在
建国后最有利用价值,最方便被以一种极不道德的方式树立为一个道德的,甚至超道德
的形象,来压迫大家。
在这一场巨大的阳谋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们几代人。独尊鲁迅的真目的,是为了
使我们无知,不怀疑,盲从意识形态教条。我应该说,我们几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现
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于是掉过头来诅咒鲁迅。
那么鲁迅是否“诅咒”过其他事物呢?第一,鲁迅固然诅咒过古文、礼教之类,但
对其他事物,他不是诅咒,而是怀疑、讽刺、批评;第二,他议论过的事物,太多了,
譬如文人相轻问题,翻译问题,美术问题,小孩子和妇女问题,留胡子和拍照问题,书
籍封面设计和毛笔钢笔问题,等等等等。但他怀疑批判的方式多种多样,有轻重,有曲
直,亦庄亦谐,即便他被引述最多的批判命题,也不像长期宣传的那么极端、片面、简
单。所以第三,今天议论鲁迅的年轻人,阅读过几本鲁迅的书?阅读过多少其他五四文
本?假如阅读过,应该不会有以上问题,不会问鲁迅时代的其他文人是什么状况,鲁迅
怎样对待他的朋友或兄弟,尤其不该问鲁迅是否还诅咒过其他事物。为什么呢?因为只
要阅读鲁迅,阅读那个时代的作品,就不会有以上疑问,即便有,也不是这么问法。
总之,半个世纪的洗脑,弄得本来应该知道的事情,变得不知道,本来蛮清楚的是
非,变得不清楚,本来很普通的常识,变得很稀罕。独尊鲁迅的后果,不是我们只知道
鲁迅,不知道其他人,而是我们连鲁迅也不知道,也要来问。
我今天回答的,其实都不该是问题,结果都变成问题,要破解这些问题,很简单,
请阅读鲁迅。可我从来不劝告别人读鲁迅,因为几代人被逼着读鲁迅,读了等于没读,
或者,还不如不读——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扭曲鲁迅,就是我们的被扭曲。
在这个演讲中,陈先生也认为“中国毕竟有所进步了,今天,鲁迅的读者有可能稍
微接近鲁迅生前的语境”,那么,鲁迅生前的语境究竟是怎样的?通过鲁迅的作品,我
们是否能比较全面客观地了解到?或者说,我们需要如何自觉地破除掉那种强加的误导
,去通过鲁迅作品,而真正了解那个时代?
来源: 《笑谈大先生》2008年 | A********2 发帖数: 4075 | | j******n 发帖数: 21641 | 3 他还特别能写,越写离老舍差距越大
【在 A********2 的大作中提到】 : 我就觉得巴金的书写得不好看,很不好看~
| a*********7 发帖数: 30080 | 4 说得好啊
己。
【在 j******n 的大作中提到】 : 本篇为2008年春我在长沙湖南大学所作演讲稿,后收入《荒废集》,此次重新收入《笑 : 谈大先生》。 : 在《鲁迅是谁?》的演讲中,你讲到“鲁迅的被扭曲,是现代中国一桩超级公案” : ,与此类似的是否还有一批他同时代,而后在1949年选择去了台湾的学人,同样陷入这 : 种“公案”中,如胡适、梁实秋等? : 陈:许多学者做了大量研究鲁迅的工作。我不是学者,居然一再谈论鲁迅,是为了 : 说出我们的处境——如果诸位同意鲁迅被扭曲,那就有可能同意:被扭曲的是我们自己。 : 五十年代初鲁迅被神化,同时是胡适的被妖魔化。当政府为鲁迅补办国葬时,胡适 : 批判在全国范围展开,他的书被全部禁止,就像鲁迅的著作在台湾也被一律禁止。此后 : 至少两代人,在大陆读胡适、在台湾读鲁迅,都是政治行为,都有政治危险。所以独尊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