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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y版 - 我的1966年大串联:从铁流沦落成为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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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11-02-24 22:58:09
洪流之后是盲流。狂热和激情之后,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虽然我在外面换了身份
,也叫做红卫兵,白吃白喝四处闲逛,像个真理化身似的横扫牛鬼蛇神,可我的父母却
仍被同样是红卫兵的年轻人横扫。
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中国红卫兵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各地红卫兵开始大串连
作者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
“革命大串连的洪流汹涌澎湃。大串连,是出现在中国地平线上的新生事物,是群
众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伟大创造。大串连,是广大革命师生和红卫兵的革命大熔
炉,是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最大的最好的学校。大串连,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燃遍全国。”
———《人民日报》1966年11月27日的报道
【第一部】铁流
>>有蒸汽就一定有吃的,我们决定闯进去。卸开一块门板,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口大
蒸锅,锅上居然有一个硕大的甑子,甑子里面更让人喜出望外的,居然是有一两百只枕
头形的热粽子。饿极了的红卫兵已经全然不顾一切,撕开热气腾腾的粽叶,狼吞虎咽地
往嘴里塞了几口。毕竟是大学生,那个戴了眼镜的大学生建议,“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
兵,也要像长征的红军一样,给老乡留下借条,等革命成功以后加倍赔偿他们”。于是
,借了手电的微光,匆匆写了一张借条。落款是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总之是“红
卫兵”之类罢。只记得那个大学生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粽”字不会写,让我心生诧
异。不过,这种说不清是“老红军”的革命传统,还是“草寇剪径”的磊落方式,当时
还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戴上袖章冒充“红卫兵”
当停留在贵阳南站已经一天多的火车,吭吭哧哧艰难地开动的时候,一直窝在座位
下面的我高兴极了,把早就准备好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袖章往左胳膊上一套。说
来也奇怪,戴上这个袖章,就仿佛日月换了新天,打灵魂里把前几个月的霉气一扫而光
,虽然这袖章是自个儿捡了红布缝的,那八个字也是自己悄悄用黄漆写上去的,但不知
咋的,戴上它好像就浑身往外蹦豪气,连胸脯也挺得起来,更别提说话了,带了袖章算
“革命小将”,说话就是比没戴袖章的“黑五类子女”嗓门大。
就在两个月前,我还在贵州凯里城外三十里的挂丁还往南的苗寨山上,每天抡锄头
开荒。被送到这里开荒,是因为我所就读的凯里一中,从六、七月间已经开始文化革命
了,红色队伍觉得这些“黑五类子女”很碍事儿,批斗一阵后兴味索然,就干脆集体打
包,送到学校农场了事。后来想想,觉得这方法就像古人区隔华夷之法,索性把红与黑
分开,叫“壤断土隔,不相侵涉”。在一个月的开荒日子里,山上几乎能吃的野果子和
地里漏网的红苕根儿,都被我们这几十个“黑色”学生吃完了,因为太饿,顿顿四两米
饭带五分钱白水煮南瓜块儿沾辣椒,顶不住十五六岁的学生干这样重的体力活儿。人饿
的时候,常常两只眼睛发绿光。更难受的是,每天要面对红卫兵们的鄙夷眼光,心里好
像长着毛,实在觉得憋屈。真没有想到,就是两个月时间,居然没有了人看管,也就自
行回到了县城,人一获自由,连骨头都轻得发痒。唯一羡慕嫉妒恨的,就是可以戴上红
袖章去北京见毛主席的红卫兵,于是照猫画虎,悄悄缝制了一个,时时戴上自我欣赏一
下。
很巧的是,我的几个朋友,家里不是从广东来的,就是从上海来的,都想出去看看
已经差不多忘掉的大城市。刚刚从乡下释放回来的父母,好像也很怂恿我们出行。于是
,揣着父亲塞给的五十块钱巨款,悄悄从凯里搭了便车,溜到了贵阳,七转八转,乘黑
夜上了据说会开往北京的火车。只是没有想到,这列火车居然从南站开到西站,从西站
开回北站,然后又转回南站,就是没有走出贵阳。直到11月10号下午才算真正出发,这
时离我们上车已经一天两夜了。直到这个时候,才仿佛“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
再回”,终于放大胆子,戴上了红卫兵袖章。
后来想想,能戴上袖章,一是因为离开自己所在的凯里,外面没有谁认识谁,脸上
反正也没刻了“黑五类”的字样,衣服上也没有“反动”的标志。二是已经是11月了,
从6月开始热起来的文化革命早就蔓延过了界,革命的和革命的打起来了,打得更激烈
,倒把“反革命的”从夹缝里漏了出去。三是因为革命烽火主要是要烧“走资本主义道
路的当权派”,我们这些落单的、小小的黑五类子女,谁也瞧不上也顾不上。很多年以
后,我常想起这一场被冠以“革命”字样的大串联,觉得真是一出闹剧,几百万号称怀
揣革命理想和斗争激情的年轻人,被某个伟大领袖口中发出的口号鼓动起来,在无政府
状态下到处游荡加扫荡,当然是荒唐。可既有趣又可悲的是,对我来说,离开了熟悉却
又屈辱的环境,在没有人知悉根底的地方,却好像真的“脱胎换骨”卷进了革命洪流,
从被洪流所吞噬,到进入洪流成弄潮儿,成了鲲鹏,也应了毛老人家那句话,叫做“会
当击水三千里”。
铁流向北京
那一趟火车真是诡异。从贵阳开出,缓缓南行至广西境内,已经天色全黑。看看车
厢里,车上到底有多少人?大概谁也说不清,一个原来三人坐的位子挤了八个人,四个
在座位上,一个钻在椅子下,两个横在椅背上,还有一个挂在行李架上。几乎没有过道
,因为已经像沙丁鱼似的挤满了人,也等于没有厕所,小小的厕所里已经塞了三个人。
虽然已经是十一月,车厢里却热得像蒸笼了。至于水,只有在每次停靠站的时候,从站
上热心的人那里接一点儿来解渴。我们这节车厢有几个自称来自北京钢铁学院的大学生
,自告奋勇地充当“头儿”,一个戴了眼镜的大学生,还充满激情地说,“看呀!前面
就是北京了,毛主席在那里等着我们”。不过,谁都知道北京还远着呢,这种激励就像
曹阿瞒的“望梅止渴”一样,在没有水喝的时候让大家暂时安心。
没有水喝,也没有饭吃。已经熬了一天的满车红卫兵(我这时也是红卫兵了),毕竟
也一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时,火车缓缓停在广西一个叫“六甲
”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黔桂铁路经过的广西河池地区的一个小站。记忆中,我
从来没有遇到过那天这么黑的夜色,从车窗中钻出去,除了站台昏黄的灯光,什么也看
不见,人仿佛一头钻进迎面罩过来的巨大黑布袋子,我努力睁大眼睛,好半天才朦朦胧
胧分辨出,面前有一个巨大黑影似乎压过来,先以为是近处长了一棵高高的大树。可是
,哪里有如此巨大的大树?再定睛看,上面影影绰绰地还有幽幽的灯光,过了好一阵,
才惊讶地发现,这原来是远处一座高可入云的大山,是广西那种直上直下的兀峰。这个
视觉上的奇怪经验,很多年以后再也不曾遇见,也一直留在心底。
为了解决饥饿的问题,在车站上乱转了一阵之后,大家拈阄决定由钢铁学院的两个
大学生率领我、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贵阳中学生,拿了两只手电筒到车站外寻找吃的东
西。所谓车站,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票房加候车室,绕过这个简陋的车站,走不了多远
,就到了镇上,镇上黑麻麻一片,谧静得像死城,更诡异的是,连狗都不叫,但石板街
口却有一个透出火塘光的店铺,好像热腾腾地还冒着蒸汽。
老红军传统,还是草寇剪径?
有蒸汽就一定有吃的,我们决定闯进去。卸开一块门板,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口大蒸
锅,锅上居然有一个硕大的甑子,甑子里面更让人喜出望外的,居然是有一两百只枕头
形的热粽子。饿极了的红卫兵已经全然不顾一切,撕开热气腾腾的粽叶,狼吞虎咽地往
嘴里塞了几口。毕竟是大学生,那个戴了眼镜的大学生建议,“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也要像长征的红军一样,给老乡留下借条,等革命成功以后加倍赔偿他们”。于是,
借了手电的微光,匆匆写了一张借条,记忆中的内容大概如下:
亲爱的老乡,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今天路过这里,去伟大首都北京,特向您借
粽子若干,留下人民币两元,以及借条一张,作为今后偿还的凭证。
此致敬礼
落款是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总之是“红卫兵”之类罢。只记得那个大学生字
写得歪歪扭扭,还有“粽”字不会写,让我心生诧异。不过,这种说不清是“老红军”
的革命传统,还是“草寇剪径”的磊落方式,当时还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呼啸
一声,四个人分头扛了棕绳穿好的粽子,飞也似的回到火车,迎来了满车厢男男女女的
齐声欢呼,感觉上,似乎比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还要响亮。
居然到了北京
革命的岁月一切都随意,连火车也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从六甲开出后南经柳州,
掉头往北,经株洲、岳阳、武昌,终于过了长江。
车上的日子已经过了四天四夜,不要说没有蔬菜水果,就连喝的水也是时有时无,
更不要说洗脸。停车的时候不敢开窗,因为窗户一开,就会有红卫兵们像疯子一样往上
爬。有一次,车里的人狠狠地把车下往上扒的人推下去,结果遭到车下一桶滚开的开水
泼进来,好在天冷,算是没有人烫伤。车厢里面,早已满是汗、屁、尿混合的熏人气味
,蒸腾而浑浊的空气几乎能让人窒息。加上吭哧吭哧的火车,把人摇晃得七倒八歪,现
在的红卫兵已经全然不像“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长江实现理想的先锋队,倒像是一群
被堆垛在铁皮箱子里东倒西歪的流浪汉。那几个一开始争着要当领袖的北钢大学生,不
知道什么时候悄悄下了车。几个从贵阳来的中学女生,干脆集体占了厕所,对每一个要
进去小便的人横眉冷眼,意思好像就是你休想鸠占鹊巢。高高的行李架上,已经躺上去
一排人,挂在上面睡觉。而座位底下的红卫兵们,已不再需要斯文地铺报纸,脱了外衣
就钻进去呼呼大睡。有幸坐在座位上的沙丁鱼们则交叉地枕了大腿或胳膊,扭着身体休
息。早先那些“火车向着北京跑”、“我们想念毛主席”之类提神醒脑的口号,也早已
被忘到九霄云外,车上的各色人们,话越来越少,只剩下鼾声夹杂着咳嗽声。从第五天
起,我已经开始牙龈出血,两腿肿胀,加上感冒,昏昏沉沉中,被好心的同行者推上了
行李架,躺了一天一夜。
第六天上,没有任何先兆,咣当一声,火车居然停在了北京。
【第二部】洪流
>>很多年以后,我才想通,原来这种浩大盛典,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可能就是大型
娱乐节目。就和古代上元节京城开放宵禁观灯一样,《礼记》里面记载,古代腊祭时人
山人海热闹非凡,子贡不明白这个道理,就问孔子说,“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
也”。孔子好像也没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回答子贡说,这是让民众“一张一弛”。但他
不知道,这种盛大的欢会和典礼,对于在上者来说,乃是宣示政治力量和真理信仰不可
或缺的形式,就像古代的泰山封禅、南郊祭天。
清华体育馆中“民族排”
昏昏沉沉的我,和那两个一起出来的同学,在先农坛体育场排了队,三弯两转地被
大客车拉到清华大学,住在体育馆里。很久以后,我居然成了清华大学的一个老师,回
想起来,常常觉得我和清华似乎有缘。这当然是后话。
后来我才知道,体育馆曾是当年马约翰上课的地方,在抗战的时候,也曾做过日本
鬼子的马厩。1990年代我当了清华教师之后,学校里渐渐添了好多高级的篮球馆、游泳
馆,那个老体育馆就显出破旧。不过,在1966年的冬天,它给我们这些刚刚到伟大首都
的学生特别温暖的感觉。里面有浴室,记不得是否进去洗过澡,也有暖气,让南方来的
人感到燥热,让北方来的人觉得舒服。体育馆里铺了木条板的篮球场,成了我们睡觉的
地方,体操课用的垫子,则成了身下厚厚的褥子。隔着跳球中线不过一米宽的过道,男
红卫兵一半,女红卫兵一半,虽然并无屏障,一览无余,却也井水不犯河水。革命时代
的性别意识,毕竟被煅烧锤炼得很纯净。
身上一热就觉得发痒。我们从贵州来的三个学生,因为“贵州”的缘故,糊里糊涂
被算成了“苗族”,和一些新疆来的维族、内蒙来的蒙古族和广西来的壮族学生一道,
被编为“少数民族排”。其实,我的两个同伴都是出生在广东和上海的汉族人,一个姓
谢,一个姓张,但是,想到“少数民族”这个名义能够沾好多好处,我们也就默不作声
,暂时改换了民族。刚刚安定下来,旁边那三个异族学生,就翻开他们充满羊肉气味的
皮毛衣服,有滋有味地找起衣缝中的虱子来,一边找一边掐,听着叭叭的声音,自己也
觉得痒了起来,翻开衣服仔细看,原来早就招了同样的动物,于是加入脱衣捉虱的队伍。
后来听说,大串联是虱子传播最快也是最广的时代,不知道这在动物学史上有什么
意义。
在北京的冬日里意兴阑珊
四海翻腾云水怒。那个时候清华、北大的“文革”正在如火如荼。可我们这些来串
联的中学生却并不很热心革命,虽然偶尔也去看大字报,更多的时间却是在游山玩水。
1957年到1960年,我曾经在北京上过三年小学,寻访记忆中礼士胡同的老家、演乐胡同
的少年之家、景山公园里的少年宫,北海和颐和园,成了我最重要的活动。头三天里,
我每天都坐公共汽车到新街口,排上半小时队,转到城里去闲逛,每天晚上却都带着失
望回到清华体育馆。因为那些记忆中的旧居、幼年时的乐园、充满欢乐的公园,在肃杀
的冬天和紧张的气氛中,似乎都褪去彩色变成黑白,连礼士胡同原来飘着的烤红薯味儿
,也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胡同东口靠南小街的大槐树梢上挂着的冬日,仍然留有鹅蛋似
的红色。
这让我很伤心。很多年以后,我才悟出这个道理,小时候一切记忆中的美好,千万
不要重访,最好是让记忆永远是记忆,因为重访的结果往往是失望。三天后,我不再去
寻找过去的记忆,整天去北大和清华闲逛,看着那些激情满怀或者仇恨满腔的大字报在
瑟瑟寒风中飘零,看着那些曾经辉煌和显赫的名字,被颠倒书写加上红叉,心里觉得实
在困惑。那个时候的红卫兵好像也有些懈怠,斗过了最大的走资派和他的老婆,没有更
刺激的事情可做,清华的大字报在我们入住的那些天,似乎也少了起来,这让“取经人
”颇为失望。好在清华每天食堂免费供应的肉末白菜加大馒头,比起贵州老家的伙食好
得多,经历过苗寨里饥肠辘辘,现在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肉末”,真有点儿让人“乐
不思蜀”。
何况还有等候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这毕竟是一件让人期待和激动的事儿。
万众期待的浩大盛典
很多年以后,我才想通,原来这种浩大盛典,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可能就是大型娱
乐节目。就和古代上元节京城开放宵禁观灯一样,《礼记》里面记载,古代腊祭时人山
人海热闹非凡,子贡不明白这个道理,就问孔子说,“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
”。孔子好像也没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回答子贡说,这是让民众“一张一弛”。但他不
知道,这种盛大的欢会和典礼,对于在上者来说,乃是宣示政治力量和真理信仰不可或
缺的形式,就像古代的泰山封禅、南郊祭天。
见毛主席那一天,是11月26日。我记得很清楚,早上四点不到,就被负责我们的解
放军叫醒,先是检查身上有没有异常物品,除了钢笔之外,不可以有其他任何坚硬的器
物,然后是分发一天的食物,包括两个大馒头、两个白鸡蛋和一个大苹果。随后,解放
军带着我们浩浩荡荡在夜色中,如洪流般迎着寒风从清华大学向西郊机场进发,因为是
见毛主席,所以每个人似乎都心情激荡,揣着激动也不说话,默默地向前走。唐诗里说
“车粼粼,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我们这些“红卫兵”既无弓箭,也无车马,倒
也在寒风猎猎中举着旗帜,让人想到岑参的“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在
黎明前漆黑的夜色中,默默前进,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在零度以下的北京清晨,我们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到达西郊机场的时候,回看东
方天边,已经微微发白。机场上除了预留给主席车队的跑道之外,都是枯草漫地的黄土
地,我们就在黄土地上列队,十万大军,彩旗飘飘,场面很是壮观。因为是“民族排”
,我们这一群学生被安置在方阵的前面,准备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
【第三部】盲流
>>虽然我在外面换了身份,也叫做“红卫兵”,不仅白吃白喝四处闲逛,也像个真
理化身似的“横扫牛鬼蛇神”,可我的父母却仍在贵州苗乡那个县城里,被同样是红卫
兵的年轻人“横扫牛鬼蛇神”。父亲被隔离起来,陪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挨
斗,罪名只是由于他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在台湾。母亲则被斗争之后,驱赶到三十里外挂
丁河边去筛沙,而她曾经背负的罪名之一,恰恰便是莫须有的“间谍”。我呆呆地站在
那里,说实在话,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什么清楚的反省意识,也不曾检讨过这场革命的
荒诞意味,更不敢怀疑文化圣战的正确性,但那一瞬间,我的心却微微一颤,我知道我
应当回家了。
狂热与激情之后
毛主席接见的过程,虽说是高潮,可这高潮真不想一一细说。第一,虽然从早上六
点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十二分,毛主席的车队才过来,那时已经人困马乏,饥肠辘辘,但
在车队来的时候,还是引起一阵激动和欢呼。第二,要命的是,这激动和欢呼帮了倒忙
,由于西郊机场除了跑道之外,以黄土墁地,太多的人一跳一闹,便引起黄土飞扬。大
概是害怕伟大领袖遇到危险,车队当即加速飞驰而去,我们沾了民族排的光,还算看清
了第一车上的毛主席(至于后面车上是什么人,根本不知道),可排在后面的红卫兵们,
也许连第一车上的人影也没有看清。第三,还是激动,毕竟苦等十来小时,就为看这么
一眼。事后想,被看的称得上“神圣”,看的也称得上“虔诚”,神圣与虔诚总是相生
相伴。我记得,路过邮局便给家里发电报,邮局营业员头也不抬,因为当时挤在邮局里
,争先恐后发回家的电报,肯定千篇一律地是“4点12分见到毛主席”。
盛大的典礼在历史上常有,它给参与者带来的是欢乐和激动,成为一种巨大的动员
力量。
一个法国学者研究了十六至十八世纪欧洲的国家祭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
人们过厌了持久而平淡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欲望不满足与精神被压抑的倾向,于是,便
需要有这种典礼激起的瞬间高潮。而政治领袖同样也需要有这种神圣化的瞬间,一方面
把自己的神圣烘托出来渲染开去,一方面借助这一火种把深藏在民众之中的破坏性力量
,引导到敌人身上。说实话,我至今想不清楚毛主席为什么要从八月十八日起,在三个
月中连续八次接见红卫兵,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冒着经济停顿的危险发动全世界规模最大
的“大串联”。但我在西郊机场看到那种狂热与激情,就好像狂欢节中的巴西人和西班
牙人一样,这种力量确实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狂欢之后呢?
我的父母被同样是红卫兵的年轻人“横扫牛鬼蛇神”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可是在西郊机场见过毛主席之后的十万红卫兵呢?大树不
倒,猢狲却刹那间溃不成军。北京冬天黑得早,四点半之后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早没有
了队列的人东一拨西一拨,倒扛着旗帜仿佛刚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游兵散勇从西郊机
场到海淀清华北大一带的路上,稀稀拉拉就像羊拉屎豆儿一样,拖了一路。满眼看去,
路上都是东倒西歪、疲惫不堪的人群。
洪流之后是盲流。狂热和激情之后,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奇怪的是,就连管我们
的军人也突然不见了。虽然食堂里还有肉末熬白菜可吃,虽然清华体育馆里照样热气蒸
腾,但人却像没头苍蝇一样,用现在的话说是“找不到北”,而用当时的话说,却是“
找不到革命大方向”。我们一群人,每天在北大、清华、地质学院这半径一里的地方摇
荡来晃荡去。大概是毛接见以后的三天罢,我在清华、北大之间闲逛的时候,看见一辆
三轮板车,拉车的是一个身穿蓝色列宁装,脖子上挂着沉重木牌,上书“美国间谍臭老
婆”(下面的名字记不得了),年约四五十岁的女性,车上颤颤巍巍地半躺半坐的,是一
个头发斑白的老年男性,白发中渗出绛黑色的血迹,脖子上的木牌看不清,大概就是那
个所谓的“美国间谍”吧。一群和我一样斜挎草绿书包、戴着红色袖章,不过是中学生
年纪的青年,挥舞着皮带,狂喊着口号,簇拥着三轮车呼啸而去。不知为什么,就在那
个时候,我心头一阵惊悸,仿佛从梦中醒来,想起我的父母。
虽然我在外面换了身份,也叫做“红卫兵”,不仅白吃白喝四处闲逛,也像个真理
化身似的“横扫牛鬼蛇神”,可我的父母却仍在贵州苗乡那个县城里,被同样是红卫兵
的年轻人“横扫牛鬼蛇神”。父亲被隔离起来,陪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挨斗
,罪名只是由于他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在台湾。母亲则被斗争之后,驱赶到三十里外挂丁
河边去筛沙,而她曾经背负的罪名之一,恰恰便是莫须有的“间谍”。我呆呆地站在那
里,说实在话,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什么清楚的反省意识,也不曾检讨过这场革命的荒
诞意味,更不敢怀疑文化圣战的正确性,但那一瞬间,我的心却微微一颤,我知道我应
当回家了。
需要补充一句的是,三十年以后,我的家居然就在那个让我心悸的地方,名字叫作
“蓝旗营”。
我该回家了
老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那个时候的新说法是,条条道路通北京。可来得容易去
却难,当你往北京赶的时候好办,从北京出去却是乱糟糟的,几十万红卫兵就像溃堤之
水,汹涌地向四处横溢。不甘心只到北京的,仍然借了免费火车和免费饮食到处乱走,
我们那个民族排的壮族红卫兵打算去新疆,新疆那几个维族红卫兵却打算南下广州,我
的那两位同行者,一位打算回老家上海,一位则希望回故乡梅县,我则铁了心要回家。
说不尽一路的风霜雨雪。还是那塞满了年轻盲流的火车,还是那混合了汗酸尿腥的
浑浊气味,还是那有一顿没一顿的饭菜。可是,再也没有激昂的口号,也没有嘹亮的歌
声,更没有理想的大话。从北京到贵阳的两天三夜里,车上吵架与打架交织,鼾声与哭
声齐飞,留给我的记忆就是“乱”。记得出发时曾反复叨念毛主席的那段话,“长征是
历史记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这大概那只是
事后幸存者提神的想象和提升的意义,真的在路上含辛茹苦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归宿是
何处,为何长征大串联。“万水千山只等闲”那种豪情,在思乡望归的时候,便只剩下
了“关山度若飞”的期盼。
1966年12月5日。我还记得那天贵阳阴沉沉的,刮着北风,感觉很冷。在省交际处
附近的一个专门收容串联红卫兵的学校里,刚刚回到贵州的红卫兵们,把身上的衣服脱
光,丢进一口沸水大锅里去杀虱子。瑟瑟风啸中光着身子躲在被子里,几十个人在那里
闲聊,说起一路上的感想,一路上的观感,好像没有人说起“文化革命”,没有人说起
“见到毛主席”,也没有人说起“打到走资派”,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回家”。
可是,家能回吗?父亲还在被隔离吗?母亲能够从乡下回来吗?他们平安吗?妹妹和弟
弟在家吗?回去以后还会被红卫兵看押吗?我手心里攥着那一个子儿也没有动过的十张伍
元钞票,反复想象明天回家后的故事。可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等候我的将是什么情
景,心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入一片黑色的迷茫之中。
l*****s
发帖数: 2109
2
我小学的数学老师在大串联的时候,去了北京一趟,非常愉快的经历,
八十年代还经常给我们讲起,我们羡慕坏了,免费旅游啊,邓小平时代
工农子弟哪有这好事,都是干部知识分子利用出差到处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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