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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六朝云龙吟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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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宫,北寺狱。
刘骜拂了拂手,似乎想拂去空气中的腐臭味。赵王自尽,太子刘丹被诛,其余家眷
伏罪之後已经被发往郡邸狱,北寺狱内此时只有一名囚犯。
牢房内放着一隻巨大的铁笼,一名壮汉两侧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吊在铁笼上方,他
上身赤裸,胸背伤痕累累,这会儿垂着头,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旁边几名内侍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北寺狱就在北宫,但天子继位以来,还
是头一回踏足此地。上次因为有囚犯失踪,当班的内侍被全数诛杀,新来的这些无不胆
战心惊。
刘骜用一块手帕掩住鼻子,“他就是郭解?”
旁边的内侍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壮汉忽然抬起头,他恶狠狠啐了口血沫,狞声道:
“正是你爷爷!”
那内侍一听就慌了,一边扑上去用铁钩朝他嘴上乱砸,一边冷汗直流地斥骂道:“
该死的贼囚!让你乱说!让你乱说!”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你把他嘴打烂了,还怎么说话?臭死了……”中行说嫌牢里
太臭,不满地嘟囔几句,然後道:“把他阉了。”
内侍陪笑道:“公公好主意——先把他放下来!”
张放左右看了看,除了自己全是些太监,连个有身份的人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道
:“圣上,这厮在市井间颇有些侠名,可杀不可辱……”
刘骜冷冷道:“连你都知道他的名声,看来知道的人不止是市井。”
张放扑通跪下,“臣不敢。”
刘骜扬起下巴,睨视着笼中的“郭解”,冷冰冰道:“区区一介布衣,既非朝廷大
臣,又非饱学硕儒,既无文名,又无军功,竟然蓄养死士,当街行凶,白昼杀人,宣名
于闹市——朕的治下居然还有这等子民!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郭解”被内侍扯着铁链放下来,两肩的伤口不断溢出鲜血。他喘了口气,扬声道
:“杀人者,非是我郭解!”
“那是谁?”
“天下热血男儿何止千万!”
“好个狂徒!你的意思是,只要你郭大侠振臂一呼,他们就敢无视王法,为你杀人
夺命?”刘骜怒极反笑,“好好好!动刑!”
刘骜话音未落,“郭解”身体忽然一动,从内侍手中挣脱出来,穿在他肩间的铁链
猛然绷直,在血肉间磨擦得血花四溅。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扑到笼边,手臂从
铁栅间伸出,往刘骜抓去。
刘骜站的位置离铁笼有三四尺远,即使“郭解”伸直手臂也无法够到,谁知他低吼
一声,臂上青筋暴起,已经伸到尽头的手臂斗然长出半尺,一把抓住刘骜腰间的剑柄。
“逆贼!”中行说头一个反应过来,可惜他嘴巴比手更快,先尖叫了一声,才拽住
刘骜,往後躲避。
这边张放飞起一脚,正中“郭解”面门。那壮汉脑袋一晃,鼻间鲜血长流,但紧接
着,那柄天子剑“锵”然出鞘。
刘骜只退了半步,便即停下。
“郭解”另一隻手也从铁笼中探出,抓住他的御带,那柄天子剑稳稳架在刘骜放颈
中。
张放叫道:“快放手!”
中行说尖叫道:“不要乱来!”
笼中几名内侍吓得屁滚尿流,当场就有几人吓得尿了裤子。“郭解”双臂被鲜血染
红,手掌却稳如磐石。刘骜被扯得贴在铁笼上,他脸色铁青,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郭解”沉声道:“草民听说,天子无戏言,一言即出,便为御旨。不知道是不是
真的?”
“不错!”中行说尖叫道:“天子金口玉言,天下士民无不凛从!你赶紧放手!就
立刻赦免你!”
“赦免?”“郭解”嘿嘿一笑,“用不着。我只想请天子说句话,不要牵连到我郭
解的家人。”
“好!”中行说抢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到郭大侠的家人!”
“郭解”没有理会中行说,只紧紧盯着刘骜,“我们江湖一诺千金,生死不易,天
子乃天下之主,想必不会食言吧?”
刘骜铁青着脸道:“如他所言。”
“郭解”笑了起来,他放开刘骜的衣带,秉剑揖了一礼,“多谢天子。”
中行说和张放一起冲来,把刘骜挡在身後。中行说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个蠢货!
逼着天子赦免你的家人,却忘了赦免你自己!杀了他!”
“郭解”大笑道:“我郭解挟持天子,哪里还敢想赦免?只要能放过我的家人,我
郭解何惧一死!”
他横起天子剑,抬指一弹,剑身微颤,声如龙吟,赞道:“好剑!好剑!能死在这
天子剑下,某家此生足矣!”
他说着横剑一挥,剑锋斩过脖颈,头颅溅血飞起,脸上兀自带着笑容。
直到“郭解”的尸身倒下,几名内侍才如梦初醒,冲过来对“郭解”的尸体又踢又
打。
刘骜浑身颤抖,忽然叫道:“杀了他们!”
张放已经出去叫来几名期门,闻言手一摆,那些期门武士冲进笼内,将里面的内侍
尽数杀死,连“郭解”的尸体也补了几刀。
刘骜余悸未消,颤声道:“将郭解家人……尽数族诛!”
中行说道:“这不行吧?刚说好的……”
张放只想着往回补救,争辩道:“方才圣上已经赦免过他的家人。但郭解大逆不道
,血溅君前,冲撞御驾,理当族诛!”
中行说眨巴了一下眼睛,“你这是掩耳盗铃,你知道不?”
刘骜没有理会他俩的争论,只冷着脸快步而出,但他双腿还有些发抖,上台阶时险
些绊倒,旁边的期门连忙扶住,才走出地牢。
一名白髮苍苍的老妇已经门外跪候多时,她俯下身,双手放在额前,庄重地叩首行
礼,然後直起腰,淡淡道:“牢狱乃污秽之地,陛下贵为天子,切不可轻纵。”
刘骜脚步停顿了一下,应道:“朕知道了。”
淖方成望着天子的背影,良久,深深叹了口气。站在她身後阴影中的胡夫人缓步上
前,将她扶了起来。
…………………………………………………………………………………
月上中天,喧嚣了一天的里坊早已沉寂下来,街巷人迹断绝,唯有寒风卷起落叶,
发出沙沙的轻响。
冯源闩上门,拿起油灯,在客栈里巡视了一遍。时值初冬,往来的客商像候鸟一样
纷纷返乡,客栈的生意本来是淡季。但随着诏举日期临近,越来越多的书生文士涌入洛
都,冀望着能鱼跃龙门。来自郡国的知名文士大都投宿在各地官方所设的驿馆中,无名
之辈只有自找门路。这处客栈在通商里也属于最不起眼的,投宿在此的士子也差不多算
是最贫寒的。
老旧的楼板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客栈一共住了六名客人,除了一个折了本钱,无
法回家的小贩,其余五位都是文人,一个是法家门徒,一个习的是黄老之术,另外三个
都是儒生。五人占了一楼和二楼两处通间,顶楼的单间太贵,这些囊中羞涩的士子能省
一文是一文,自然不去肖想。
其实按着程宗扬的想法,应该把房价订得高高的,让客人知难而退,一个客人都不
收才好,免得麻烦。但冯源年轻时颇吃过些苦头,看到那些士子的落魄之态,不免心软
,跟家主打了半天太极,终于收留了几个实在是穷困潦倒的书生。
客栈的油灯是另外算钱的,那些士子舍不得油钱,一入夜便早早睡去。其实来洛都
的书生里面,九成连诏举的资格都不会有,但他们宁肯来碰碰运气,指望自己能路遇贵
人,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楼上楼下看了一遍,见那些书生没有饿死在房里的,冯源也就放下心来,拿着油灯
回到柜台内侧,进了里面的小屋。
程宗扬笑道:“就你操心多,赶紧歇着去吧,这边交给我了。”
冯源打了个呵欠,“那我就偷个懒。程头儿,这灯给你留着。”
程宗扬接过油灯放在柜台上,等冯源离开,然後取下门闩,把门打开半扇。
夜色如墨,破旧的客栈中一灯如豆,在寒风中透出一丝萧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眼看天近子时,还没有动静,程宗扬不禁心里嘀咕:雲大妞不会是放了自己鸽子吧?
又等了半个时辰,已经快要入定的程宗扬忽然心头一动,抬起头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一个身影,细腰丰臀,艳如蛇蝎,却是蛇夫人。
“你怎么来了?上清观有事?”
蛇夫人俯身施礼,一边道:“回主子,观中无事,只是主子这几日都没有往观里去
,奴婢和卓奴、凝奴商量,怕是主子诸事繁忙,不如轮流过来伺候。”
想起卓美人儿和凝美人,程宗扬不禁心头微动。死丫头一走几天没有动静,自己忙
得连去上清观偷香窃玉的空都没有。白白放着几个美人不用,实在是太浪费了。可惜今
晚自己还约了雲大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口。
“你去一趟雲府,悄悄去见雲大小姐……”程宗扬原本想让蛇奴跑腿,转念一想,
她跟雲丹琉不熟,万一惹出乱子更麻烦,“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你在这里看着店,
别乱走。如果我今晚不回来,明天一早你去雲家找我。”
蛇夫人仔细应下,程宗扬随即披上一条大氅,闪身出门。寒风一吹,颇有些凉意,
他戴上兜帽,接着消失在黑暗中。
蛇夫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知道里面住的只是些普通客人,心里便有了数。她等了
一会儿,不见主人回来,眼见长夜漫漫,枯坐无聊,索性取出一隻同心银铃,轻轻一敲
,然後笑道:“妹妹,我来了。”
片刻後,惊理的轻笑声传来,“原来是蛇姊姊。既然来了,怎么不来找我玩呢?”
“那可不成,主子吩咐,让我在客栈守着。”
惊理笑了几声,然後道:“那我去找你好了。窝了这几天,也怪闷的……”
半个时辰後,两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从半开的大门进来,惊理摘下兜帽,朝蛇夫人嫣
然一笑。蛇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楼上有客人,然後过去闩上门。
蛇夫人和惊理一左一右把那丽人夹在中间,笑吟吟往楼上走去。木制的楼梯又窄又
陡,三人身子几乎贴在一起。两女各伸出一隻手,伸到中间那丽人的裙裾里面。孙寿抱
着一隻包裹,一边迈步,一边半是害羞半是顺从地扭着屁股。
好不容易到了楼上,两女这才放开手。房间已经整理过,但还没住过人,屋内只有
一张木榻,一条长几,榻前铺着藤席,上面放着几隻坐垫,虽然不怎么华丽,但都是没
用过的。
惊理道:“主子呢?”
“出去办事,今晚多半是不回来了。”蛇夫人笑骂道:“好你个小淫妇,我们姊妹
多日不见,一见面你就问主子。这些天你可没少偷吃吧?”
“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也有日子没见过主子,还想着是被你们缠住了呢。”
两人说笑着朝房内走去,把孙寿一个人扔在门口。孙寿自觉地把包裹放在门边,回
身掩上门,然後摘下兜帽,解下斗篷。她穿着一条绛红色的曲裾深衣,边缘镶着深红色
的滚边,衣领交在胸前,依次露出里面中衣和内衣的丝织衣领。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
边,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的长带,下面是一条同样质地的素绢裙,雪白的裙摆宛如一面圆
盘,贴在地板上。
她衣饰并没有耀眼的奢华,但极为合身,每一处细节都精致无比,曲线优美动人,
素裙朱衣,衬托着她凸凹有致的身材,宛如一隻精美的花瓶。
孙寿逐一解开外衣、中衣、长裙、内衣……一件一件放在旁边,最後解下贴身的小
衣和胸衣,褪下薄如蝉翼的亵裤,直到身上一丝不挂,裸露出雪滑如脂的胴体,然後四
肢伏地,赤条条爬到两女面前。
两女并肩坐在榻上,絮絮地说着话,谁都没有理会她。孙寿就像一隻听话的宠物般
,温驯地伏在两人脚边。室内的寒意与外边差不多,孙寿虽然还能抵御,但皮肤不由自
主地绷紧,显得愈发光滑。
蛇夫人问起当日遇袭的事,“真是龙宸的人?”
“是他们的手段,绝不会错。”
“主子怎么说?”
“消息没传出去,龙宸多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主子说了,即使他们不来找麻
烦,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腾出手来,谋定後动,狠狠让他们吃个大亏,往後不敢
再找我们程氏的麻烦。”
蛇夫人舒了口气,“若是以前,听到龙宸,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幸好遇到了主子
,即便跟龙宸对上,也不用担惊受怕。”
惊理道:“是幸好遇到了妈妈。”
“还用你说?”蛇夫人白了她一眼,“说起来,妈妈年纪可比我们小得多,可在她
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分,连膝盖都是软的,恨不得变出条尾巴来摇着,讨她
欢心。别说为奴为婢,就是给妈妈当狗我也乐意。”
惊理笑道:“怪不得是姊姊,连马屁都拍得这么好。”
“敢说我拍马屁?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两人说笑一阵,才把目光放到脚边那具光溜溜的玉体上。
蛇夫人道:“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我若不在,怕她被老鹰叼走了。只好走到哪里都带着。”惊理笑道:“姊姊一个
人怪孤单的,夜来无事,也好拿她解闷。”
说着,惊理吩咐道:“寿儿,还不过来服侍蛇姊姊?”
孙寿爬到蛇夫人脚边,扬起精心妆扮过的娇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後用牙齿
咬住她的鞋跟,帮她除下鞋子,再咬住她的袜尖,小心翼翼地扯了下来。
蛇夫人笑道:“这丫头被你调教得有点模样了。”
“论乖巧,还比不上凝奴。不过,寿儿也有樁好处……”惊理贴在蛇夫人耳边,轻
声说了几句。
蛇夫人眼中露出奇异的光彩,“处子?怎么可能?”
惊理笑道:“我刚听说也不信呢。这几日仔细验看过才知道,狐族的元红可是与寻
常女子大不相同。”
“左右是在那个里面,又能变到哪里去?”蛇夫人还是不信,“何况做都做了,幹
嘛要藏起元红?说不定她们是故意用变化之术,变出元红来骗人的。”
“狐族的元红与变化之术无关,而是……”惊理笑道:“姊姊若是不信,验过便知
。”
蛇夫人生出几分好奇,“怎么验的?”
“寿儿,让蛇姊姊看看你的元红。”
孙寿勉强笑着,娇滴滴应了一声,“是。”
她转过身,趴在榻前,将那隻丰翘白腻的雪臀高高翘起,双手抱住雪滑的臀肉,朝
两边分开,将秘处敞露出来。
蛇夫人抬指轻弹,长几上的油灯发出一声细微的爆响,接着光芒大作,如豆的灯光
瞬间膨胀数倍,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灯光下,那隻白艳艳的大白屁股仿佛发出光来,
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被映照得纤毫毕露。
孙寿的性器堪称完美,雪白的大腿根部,娇美的牝户宛如含苞待放的牡丹,在灯光
下艳光四射。两片娇嫩的阴唇软软合在一起,中间一条凹陷的细缝,显露着红玉般柔腻
的光泽,顶端红嫩的花蒂微微突起,周围光溜溜没有一丝毛髮。雪滑的臀沟间,那隻嫩
肛缩成一点,仿佛含羞的雏菊,小巧而又柔润。
惊理一脚伸到孙寿腹下,用玉趾挑弄着她的花蒂。孙寿星眸半闭,一边发出柔媚的
低叫,一边用指尖分开秘处。
在两女的注视下,玉户中间那隻红腻的穴口仿佛被一隻无形的物体楔入般,羞媚地
一点一点张开,先是指尖大小,然後慢慢的越张越大,直到在她臀间张开成一个直径寸
许的浑圆入口。
在惊理的挑弄下,孙寿下体已经春潮涌动,从臀後看去,那隻水汪汪的蜜穴圆圆张
开,蜜腔内红腻的蜜肉一览无余,雪亮的灯光下,湿淋淋的蜜肉微微蠕动着,散发出妖
艳的光泽。
随着蜜腔的蠕动,一团密藏在体内深处的软肉缓缓浮现出来。与人类处女不同,狐
族的处女膜是完全封闭的,被蜜汁般的淫液一浸,膜体仿佛透明一样,能隐约看到膜体
後面鲜嫩如新的秘径。
蛇夫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以前都幹错了地方?”
惊理道:“这些骚狐狸淫穴内别有蹊径,寻常交媾时,阴窍像人一样通往子宫,元
红所在的秘径,却是通往丹田,最是性命交关的所在。除非她心甘情愿献出元红,平常
都隐藏不见。”
“丹田?”蛇夫人一听就明白过来。丹田是修者的性命之本,不是十二分相熟,绝
不会有人肯放开丹田让人探查,更何况是让人把阳具直接插入,在里面搅弄取乐?丹田
是气海所在,脆弱无比,对方不需要有什么歹心,只要不那么怜香惜玉,动作略微粗暴
一些,对女子来说就如同一场大劫,轻则受创,重则殒命。
惊理道:“龙宸那些人捕到雌狐,都会逼迫她们献出元红,在她们丹田里面肆意蹂
躏,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蛇夫人一手伸到孙寿穴内,用指尖抚摸着那层娇柔的嫩膜,一边笑道:“倒是有趣
,不若我采一个试试。”
蛇夫人笑着起身,抬手拍了拍孙寿的臀肉。孙寿不敢闪避,只哀求道:“姊姊饶命
……”
“放心,姊姊只不过尝尝鲜,断不会弄伤你的丹田。”
孙寿央求道:“奴婢留着元红,是给主子享用的。待主子用过,奴婢再陪姊姊快活
可好?”
蛇夫人一听就熄了这份心思,可她虽然不敢和主子争抢,真采了她的元红,但被一
个最低等的贱婢逆了心意,不免有些火气,冷笑道:“你这骚狐狸,都被人幹滥了,连
装什么处子,一门心思勾引主子么?”
孙寿讨饶道:“奴婢不敢,求姊姊息怒……”
惊理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寿儿,还不把你的後庭花献出来,让蛇姊姊给
你开苞?”
蛇夫人啐道:“这贱婢的後庭我又不是没用过,哪里有什么好开的?”
惊理娇俏地眨了眨眼,“姊姊试过便知。”
美妇跪在榻前,妖媚的面孔露出一丝羞色,她一手伸到臀後,指尖按住那隻嫩肛,
轻轻揉弄起来。雪白的圆臀在她指下微微颤抖着,每揉一圈,她指下就生出一丝细微的
变化。
蛇夫人渐渐看出异样,随着她的揉弄,这贱婢原本就小巧柔润的嫩肛竟然像变魔术
一样,越来越小。等她鬆开手,那隻嫩肛只剩下小指指尖大小,从後面看来,没有半点
异色,白生生的嫩孔紧凑地缩成一点,衬着又白又大的丰臀,就如同雪团间一个小小的
凹陷,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惊理笑道:“这贱婢的变化之术,能把後庭变到原本一半大小,插弄时别有趣味。
我本来想送给主子逗趣,倒让姊姊抢了先。”
蛇夫人伸手按了按,果然紧凑,不由笑道:“倒是有趣。”
惊理道:“贱婢,还不快给蛇姊姊赔罪?”
孙寿叼着包裹爬到蛇夫人脚边,用牙齿扯开。那包裹她一路抱来,里面却是六七支
不同质地,形态各异的假阳具。孙寿挑出一支,正待给蛇夫人戴上,蛇夫人却脚尖一挑
,选出另外一支,“就用这个好了。”
孙寿心臟不由漏跳了一拍,她不知道那根假阳具是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但作为里面最大的一支,孙寿早已尝过它的苦头。它长近尺许,最粗的部位犹如鹅蛋,
不知是用何物制成,像人体一样颇具弹性,顶端的龟头和表面凸起的血管无不栩栩如生
,而且通体乌黑,看上去极为狰狞。
孙寿咽了口吐沫,把胶棒系到蛇夫人腰间,然後楚楚可怜地张开红唇,含住胶棒维
妙维肖的龟头,细致地舔舐起来,那双水灵灵的美目像是会说话一样,露出讨饶的目光。
蛇夫人对她乞怜的目光视若无睹,随手抓住她那对饱满的雪乳,在手中揉捏把玩。
忽然她指间一拧,孙寿乳尖一阵剧痛,乳头仿佛被一隻铁夹夹碎一样,痛得她几乎淌下
泪来。
蛇夫人笑眯眯看着她,然後鬆开手。
孙寿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小心吐出那支几乎塞满她整个口腔的龟头,乖乖然後转过
身,将那隻白生生的大屁股举得高高的,强忍住心底的羞耻和惧意,娇声道:“求姊姊
给贱奴的屁眼儿开苞……”
蛇夫人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一手扶住那根狰狞粗大的假阳具,在那隻雪团
般的美臀上“啪啪”抽打几下,然後对准那隻小巧的肉孔,用力捅入。
孙寿低叫一声,被撞得险些跌倒。她勉力撑住身体,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夜色已深,客房中,一个美妇光溜溜伏在席上,雪白的圆臀向後挺起。一根通体黑
黝黝的大棒子硬梆梆捅在她臀间,露在外面的部分还有半尺长短。又粗又长的棒身直挺
挺没入美妇臀内,将如雪的美肉挤得膨胀起来,周围溢出一股殷红的血迹。
在她身後,一个身材丰腴高挑的艳妇用力挺动腰肢,乌黑的胶棒仿佛像一条粗大的
蟒蛇,在那美妇臀内挤进挤出,鲜红的血迹不断溅出,淋淋漓漓洒在她雪白的大腿间。
美妇趴在地上,痛得眉头轻颤,红唇圆张着,不时发出吃痛的低叫,一边还要娇声
道:“姊姊好厉害……奴婢的肠子都要被搅碎了……”
“姊姊好棒……奴婢……奴婢不行了……”
艳妇红唇微微挑起,目光中带着一丝残忍的趣味,阳具越幹越深,直到每次插入,
都顶得她叫不声来。
惊理笑道:“该我了,蛇姊姊先歇歇,让我再给寿儿开次苞。”
孙寿含羞洗去臀间的血迹,一手掩住受创的肛洞。不多时,她鬆开手,嫩肛已经恢
复原状,又成了未经人事般小巧鲜嫩的模样。
这一次孙寿按照两女的吩咐,仰身躺在长几上,双腿朝上举起,两手抱着屁股,露
出羞处。就像一个出嫁的新娘一样,被惊理破体而入。鲜血又一次溢出,染红了木几。
两女一边幹一边说笑,忽然神情同时一动,接着窗户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声音凶巴
巴地质问道:“怎么不开门?”
第二章
一个火红的身影从窗户掠入,看到室内的情形顿时大吃一惊,玉颊瞬间变得通红。
那女子愕然片刻,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赶紧掩住面孔从窗户跃出。
蛇夫人与惊理面面相觑,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那女子又重新跃了进来。这一次她
没有再客气,像隻胭脂雌虎般,气势汹汹地说道:“姓程的小人呢!让他滚出来!”
惊理认出她来,赶紧陪笑道:“家主人去了雲府。”
雲丹琉恨声道:“那个笨蛋!”
惊理道:“大小姐先歇歇,我去叫主子回来。”
“你认识我?”
“大小姐的风采,奴婢即便只见过一眼,也不会认错。”
“不用叫他。”雲丹琉没好气地看着她们,然後撇了撇嘴,“果然无耻。”
室内诸女都是眉眼通透之辈,雲丹琉夤夜来此,多少也能猜出她的来意,虽然不知
道主子是怎么勾上手的,但身份必定在自己这些奴婢之上,说不得又多了一位主母,于
是不言声地跪成一排,连衣服也顾不得穿。
雲丹琉目光从三女身上扫过,然後停在惊理身上,在脑中把她的相貌和程宗扬说的
对照了一下,问道:“你叫惊理?”
惊理顺从地俯身行礼,“是。”
“你是那个蛇夫人?”
蛇夫人俯身道:“是奴婢。”
雲丹琉看着中间那个妖媚的妇人,“你是凝奴?”
孙寿脸上红晕未消,含羞道:“奴婢单名一个寿字。”
雲丹琉挑眉道:“怎么还有一个侍奴?”
惊理连忙道:“寿奴还未正式入门,不作数的。”
“你们在做什么?”
三女互视一眼,孙寿讪讪道:“奴婢在陪两位姊姊欢好。”
“你是已婚的妇人?为什么会流血?”
“两位姊姊给奴婢的後庭开苞,略有些落红……”孙寿勉强笑道:“不妨事的。”
“那个无耻小人!连有夫之妇都不放过!”雲丹琉气得咬牙,寒声道:“你家是哪
里的?”
三女都闭上嘴。眼看雲丹琉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惊理只好道:“她是襄邑侯的家眷
。”
“襄邑侯?那个小人怎么跟吕冀勾搭上了?”
三女都不敢回答。
雲丹琉又问道:“你是吕冀的侍妾?”
孙寿小声道:“奴婢是吕冀的妻子。”
雲丹琉张大嘴巴,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半夜时分,在一处破旧客栈内,被两个奴
婢当作娼妓一般玩弄的妖媚妇人,竟然是襄邑侯吕冀的夫人,堂堂封君。
“你是襄城君?天子的舅母,太后的弟媳?”
惊理笑道:“她前些天被主子收服,因为还未入门,只是最低一等的下贱奴婢,大
小姐只管叫她寿奴便是。”
雲丹琉目光一转,然後回身坐在榻上,“你们刚才怎么做的?接着做。”
蛇夫人与惊理互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一丝笑意,这倒是一个讨好未来主母的机
会。至于孙寿怎么想的,根本无关紧要。
有主人亲自观赏,两女更加卖力。蛇夫人取出几粒催情的药丸,塞到孙寿口中,然
後用胶棒顶进她喉咙内。
惊理将孙寿推到几上,让她仰身躺好,然後抱住她的双腿,架在肩上。两女一同上
阵,一前一後幹着她的小嘴和屁眼。
孙寿接连服下几倍的春药,早已意乱神迷,在两女的挑逗下,很快就淫态横生。她
一边用红唇香舌服侍着蛇姊姊,一边抱着屁股,使劲掰开臀肉,露出屁眼儿,任由惊理
姊姊的插弄。
窗外寒风呼啸,斗室内却是春光旑旎。两个赤裸的美女一边挺动身子,一边笑声不
绝。在她们中间,一具白光光的玉体躺在几上,胸前两团饱满的雪乳来回晃动着,充血
的乳头硬硬挑起,随着雪乳的晃动,一荡一荡划着圈子,在灯光下散发出红宝石一样淫
艳的光泽。
…………………………………………………………………………………
天色微亮,雲府大门刚一打开,程宗扬就当先登门。雲家原本就戒备森严,雲苍峰
回来时又带了大批好手,因为府中放着十几万金铢和巨额财物,警戒程度更是成倍上升
。雲丹琉从里面出来,还大费周章,一直到後半夜才找到机会,程宗扬想从外面进去,
比登天都难,他转了一晚上,连个缝都没找到,这会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脸的不爽。
门口的守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急忙进去通报雲苍峰。
程宗扬在客厅转了几圈,心下盘算着,等见到雲丹琉,一定要狠狠鄙视她一番,竟
然敢放自己鸽子,瞧自己在外面蹲这一宿,连头髮都结霜了。
正自火大,忽然看到雲丹琉从外面进来,身後还跟了一个女子,身材颇为眼熟……
竟然是蛇奴?
程宗扬张大嘴巴,接着明白过来,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脑袋。雲丹琉白了他一眼,冷
着脸找了个位置坐下。蛇夫人含笑跟在後面,殷勤地给她斟茶送水,好像她是雲丹琉的
贴身奴婢一样。
这都什么事啊,自己在巷口吹了一夜的寒风,连根毛都没捞着,结果雲丫头跑到客
栈待了一夜,顺便还把自己的侍奴给收服了。
程宗扬还没找到开口的机会,雲苍峰已经出来了。他看了程宗扬一眼,不由讶道:
“衣服怎么湿了?”
程宗扬含糊道:“有点事,在外面奔波了一夜。”
“丹琉,你去拿些吃食来。”
雲丹琉一万个不服气,偏又不能开口,只好横了蛇奴一眼,“你去!”
蛇夫人屈膝施了一礼,退到厅外。雲苍峰道:“她是谁?”
程宗扬道:“家里的奴婢。”
雲苍峰依稀有点印象,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随即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两人早已商
议好的拍卖名单。
程宗扬打起精神,接过名单仔细看着。名单上的大头是田地,雲苍峰与雲秀峰联络
之後,拍板将雲家在汉国所有的田地几乎全部拿出来拍卖,这也是雲氏拿出的最大一块
肥肉,足够那些商贾、豪门打得头破血流。其次是商铺,名单上大大小小一共列了近四
十处。然後是各种珍稀药材、玉石香料、犀角象牙、珠宝饰物等奢侈品。这部分一大半
还被执金吾扣押着,但不妨先拿来拍卖。最後是一些普通货物,包括铁器、木材、丝帛
布料等等,区别在于每一种都数量极大。
名单所列的拍卖品後面,列着几行数字,一行是准备公布的起拍价,另一行是雲氏
估算的暗底。总额不仅足够偿还欠款,还略有超过。雲氏虽然豪富,汉国的产业也及不
上此数。最後的货物中,一大半都是程郑提供的,甚至连陶氏钱庄开出的十万金铢货物
全都押上去,让那些商人抢个够。
程宗扬想了想,又在清单後添了五百匹马,分成五批拍卖,注明所有马匹都来自于
晴州的泾溪马场,至于暗底价格,则比市价低了一成有余。
雲苍峰道:“这价格似乎低了些。”
“算缗令把车船马匹都纳入算缗,现在不卖,以後就卖不出去了。”
“泾溪马场……是赵墨轩?”
“雲老哥也认得他?”
“有过一面之交。”雲苍峰道:“此人豪爽大度,是个做大事的人。”
程宗扬笑道:“正好替他卖些马出去。我已经跟他说好,马价的半成作为佣金,雲
老哥不介意吧?”
“有何介意?”雲苍峰大笑道:“早知有这等无本生意,我不如开个榷场,专事拍
卖。”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外面那些商人都以为吃定咱们,心气十足,当然是能卖出去
多少就卖多少。”
“那就这么定了。”
程宗扬提醒道:“把项目错开,一批一批拍卖,尽量让他们都能买到。”
雲苍峰笑道:“老夫省得!”
…………………………………………………………………………………
天色刚亮,参加拍卖的债主便陆续登门,未及辰时,四十余家便都已到齐。
雲家把包括主堂在内的整个外院都腾了出来,作为拍卖的会场,沿着游廊摆下四十
六张座席,席位各用屏风隔开,前面挂着珠帘,院内正中则是拍卖台。所有的席位都能
看到拍卖的主台,彼此间却无法窥视。
前来拍卖的商家少则两人,多则三五人,此时各自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雲苍峰首先登上拍卖台,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最後道:“当日幸得各位援手,使
我雲氏渡过难关。今日的拍卖绝不会让各位吃亏,只要拍定,雲某立刻与各位签订契约
,当场交割。若是哪位朋友一件货物都没看中,那就只能拿着金铢离开了。事後可别怪
我小气。”
众人附合地笑了几声,场中便安静下来。
“因为今日多半要签约,雲某请了几位中人。”雲苍峰抬手示意了一下正中的几席
,逐一介绍道:“洛都商会的方老先生,如意居的秦掌柜,还有陶氏钱庄的曲掌柜。”
说着抱拳施礼。
这三人都在洛都的生意场上颇有声名,作为中人绰绰有余,众人也无异议,只是在
座的几家豪强面色有些不好看。雲家行事如此仔细,摆明了不给旁人趁火打劫的机会,
他们准备好的如意算盘统统打不响了,脸色哪能好看得起来?但话说回来,雲苍峰方才
也说了,最差的结果也是拿着金铢回去,雲家已经承诺分文不少的还清欠款,拍卖只是
锦上添花,实在找不到什么发作的理由。
雲苍峰道:“辰时已到,拍卖开始。”言罢略一拱手,退到台下。
一名专门请来的拍卖师登上木台,说道:“老朽在榷场数十年,还是头一回经手这
么大的生意。雲三爷既然信得过我,老朽只能勉力一试,还望各位多多捧场。”说着作
了个团圆揖。
众人纷纷道:“应该的,应该的。”
等院内声音稍息,拍卖师道:“闲言少叙,先来看第一件拍品:上汤田地十顷,起
拍价一万金铢。”
院内顿时掀起一片声浪,众人都知道雲家这回要出血,但谁也没想到第一件拍品就
是洛都附近一千亩土地。
拍卖师略略提高声音,“上汤的土地大伙都知道,一亩地总要十二三枚金铢上下。
难得的是这十顷土地只有两块,一块六顷有余,一块三顷有余,相去只有一道沟渠,都
是上好的水浇地。老朽年初拍过一块,大小不及一顷,就卖出一千五百金铢。”
看到有人试图隔着屏风说话,拍卖师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雲三爷为了大伙不伤
和气,走的是暗标,各位也体谅老朽几分,别让老朽难作。各位手边都放着素底的折扇
,若是有意,不妨在扇上写下价格。”
几案上摆着笔墨和空白的纸扇,由于有屏风珠帘的遮掩,无论比邻而坐还是隔院相
对,都无法看到别人写的是什么,甚至写没写都看不出来,想使眼色打手势更是无从谈
起。稍等片刻,一名护卫抱起封好的木箱从屏风後经过,已经写好出价的买家合起折扇
投入箱上的孔中。
不多时便有三十余家投了折扇,另外十余家自认财力不济,直接放弃。护卫确认之
後,捧起收好的折扇被送到後堂,程宗扬、雲苍峰都在堂内。
送来的折扇被逐一打开,雲苍峰定的暗底是一万二千金铢,不足此数的被弃之一旁
,其余按报价高低在几上列成一排。
那些豪门全部都有出价,但价格不约而同都卡在一万二千金铢上下。倒是有两家商
贾出价极高,其中一家出到一万六千金铢,另一家略低了五百金铢。
雲苍峰看了眼扇上的标记,“出价的是洛下鹿氏和三眼井吉氏。”
程宗扬道:“谁借的多?”
“欠鹿氏的本息合计九千金铢,吉氏六千金铢。”
“这两家是做什么的?”
“两家都是阡陌相连的大地主,相比之下鹿氏实力更强一些,但吉氏产业更靠近上
汤。”
程宗扬道:“吉氏实力较弱,按说卖给他们更合适,但鹿氏出价略高,而且吉氏离
土地更近,只怕不会轻易舍弃——我看选鹿氏。”
雲苍峰二话不说,从架上找出上汤的地契,提笔画押,转让给鹿氏,然後按上手印。
那护卫将写好的书契放入箱中,送到鹿氏席前。鹿氏大喜过望,立刻签字画押,然
後由护卫送到中人席上,由三位中人在一式三份的契约上签字。
不多时,第一份拍卖便尘埃落定。雲家与鹿氏的欠款两清之後,鹿氏还倒欠了雲家
七千金铢。
拍卖第二宗是一批布料,起拍价两千金铢,最後由一家布商以两千三百金铢正卡着
雲家暗底的价格吃进。
随後一批珍珠,两宗玉料的拍卖都没有引起波澜,但紧接着,五间位于外郡的商铺
一次性卖出,又引起席间的骚动。连商铺都作价出售,雲家真打算从汉国收手,连家底
都不要了?这等机会可绝不能错过了。在座的都打起精神,盘算着该怎么出价。这不是
竞标,每家只有一次出价的机会,怎能不慎重以待?
折扇递上去不久,有人从後堂匆匆出来,对拍卖师低声说了几句。拍卖师点了点,
然後笑道:“这批商铺果然抢手,出价最高的三家给出的价格竟然一模一样。没奈何,
只能请三家再投一次。”
出价的只剩了三家,却比方才慢得多,即使隔着珠帘,也能感觉到三家的犹豫和紧
张。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三家才陆续报完价格。
拍卖过程虽然严格保密,但拍卖完到地头一看,就知道是谁家中的标,再加上程宗
扬和雲苍峰有意推波助澜,完成一笔交易就当场签约,很快众人便知道,这五间商铺最
终花落孙家。
襄邑侯府的监奴秦宫脸色阴沉,那些珍珠、玉料倒也罢了,田地、商铺换在别处自
己绝对不会放过,怎么也要争个七八轮才是。再说了,只要在场中亮出襄邑侯府的牌子
,谁敢跟自己争?可这鸟暗标,在座的脸不见脸,只看出价高低,谁家的牌子都不好使。
看到孙家中标,他再也坐不住,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家奴心下会意,借口出恭溜了
出去。过了一会儿,那家奴回来,小声道:“没见着人。”
秦宫心下大怒,昨晚几家商量好的同进同退,谁知道孙家说得好好的,一看到商铺
就贪念大发,当先反水。他不仁我不义,生意场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秦宫一撩帘子,扬声道:“这拍卖不合适!”
拍卖师拱手道:“秦监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秦宫冷着脸道:“我只想问问,这暗标是不是价高者得?”
“不错。”
“高出一文也算是价高吗?”
见秦宫气势汹汹,拍卖师也担心里面出了什么纰漏,一边品味着他话里的意思,一
边慢慢道:“当然。”
“几千上万金铢的生意,却被一文钱左右,这拍卖合适吗?”
“秦监的意思呢?”
“价格相差一成之内,第二轮竞价。”秦宫见拍卖师迟疑不决,不甘心地补充一句
,“仍用暗标。”
“这却难办。”拍卖师道:“第一轮报价若在一成以内,大伙相差无几,第二轮又
能差出多少?难道还要再报三轮、四轮?”
“就两轮!第二轮除非报价相同,谁高谁得!”
“待我向雲三爷禀报一声,再作商量。”
拍卖师请上几位中人入内商议,场中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秦宫哼了一声,重重坐
下。既然要争,就争个痛快!襄邑侯府怕过谁来?况且他跳出来还存着一份心思,夫人
点明了要雲家拿出的一批香料,一轮定胜负,万一失手,回去可无法交代。若能改成两
轮,多少还有些回旋的余地。
雲宅後堂,程宗扬与雲苍峰相视一笑,有人不服气早在两人预料之内,可这么快就
有人坐不住了,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秦宫的提议正中两人下怀,众人竞标次数越多,
卖出的价格越高,他们哪里有不愿意的?等拍卖师进来,雲苍峰只略微辩解几句,便从
善如流地重新拟定了章程。
不多时,拍卖师带着新章程出来,宣布第一轮报价与最高价相差在一成到两成之内
的,参与第二轮竞标,大宗货物以一成为限,小宗可放宽至两成,方式仍用暗标。第二
轮竞标延用以前的规则,价高者得。
第二批拍卖开始,虽然仍是暗标投递,没有唱标的环节,但竞争无声中激烈了许多
。那位拍卖师是此道的大行家,经验丰富,先是寥寥数语点出拍卖货物的特点,然後旁
征博引,指出类似的货物以往的交易价格几何。程宗扬与雲苍峰的目的是以出货为主,
也没有在价格上多作文章,结果程郑的暗底几乎成了摆设,往往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去。
接连又拍卖出去几处田地和商铺,秦宫也不无小得,虽然价高了些,总算还在可以
承受的范围之内。当听见拍卖师念道:“南海香料一批……”秦宫眉头一动,挺直身体。
旁边的家奴赶紧凑过来,低声道:“昨日夫人吩咐过……”
“我知道!”秦宫不耐烦地说道:“这批香料无论如何也要拿下!”
“……作价两万金铢。”
秦宫一怔,心里咆哮道:什么鸟香料竟然会这么贵!上好的香料虽然价比黄金,但
由于量少,总价高不到哪里去。可这批香料竟然有两万金铢,足足两千亩的田地!
拍卖师道:“这批香料价格不菲,数量也自不小。单是龙涎一种,就有两斗之多。
其他还有沉香、苏合香、鸡舌香……”拍卖师一口气列了数十种香料,以及每种的数量
,最後道:“这批香料按市价,大概在两万四千金铢左右。”
旁边的家奴迅速算了一遍,最後报出的价格比拍卖师所说还略高一些。由于龙涎香
难得,同样的价格只怕还买不到这么多龙涎香。
秦宫拿起笔,在折扇上狠狠写下:金铢二万五千。想了想又一笔抹去,重新换了一
柄折扇,写下:金铢二万八千。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对香料的价格都不陌生,第一轮报价多半会在两万四五左右。
自己高出他们一成,直接拿下,免得到第二轮再横生枝节。
秦宫打的如意算盘,谁知偏偏有人不识趣,报的价格竟然和他相差在一成之内,与
他一道进入第二轮。第二轮报价,秦宫权衡片刻,那人报价比自己少不到一成,多半是
两万六千金铢,正好卡在一成之内。他如果想吃下这批香料,至少要再提价一成,两万
九千金铢上下。
如果保险起见,自己的报价应该写个三万,可三万金铢买这批香料,未免吃亏。若
是少一点,两万九千也尽够了。秦宫计较已定,提笔在扇上写下金铢二万九千。想了想
,又加了个五百,胜负也许就在五百之上。
两家递上报价。过了一会儿,那名护卫将一张纸放在拍卖台上。拍卖师看了一眼,
笑道:“还真是巧……只怕要再报第三轮了。”
怎么可能?秦宫险些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巧,那边也报了个两万九千五百?连零头
也不差?
第三轮报价紧接着便即开始,秦宫心里乱纷纷的,如果那家也报的两万九千五百,
等于一下提了三千五百金铢,显然对这批香料志在必得。自己再报价应该报多少?三万
一?还是三万两千?雲家欠自家的款项本息合计不过两万金铢,难道自己还要从府里拿
出一万两千金铢买这批香料?
那名家奴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钻进来,贴在他耳边道:“那家的掌柜叫程郑,晴
州来的商人。”
程郑?这个名字秦宫有点耳熟,接着想起来,那厮往日没少钻营,一度与府里的管
事走得极近,挂着侯府门客的名头在外行走。後来不知道攀上谁的高枝,倒是有日子没
见着他来献殷勤了。
这暗标真是坑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跟自家人较起劲来。
秦宫心里骂了一声,向家奴使了个眼色。家奴又溜了出去,过了会儿苦着脸回来,
向他摇了摇头。
秦宫心里咯噔一声,感觉到一丝反常。姓程的不过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如今借了
谁的势,竟然连侯爷的面子都不卖?
时间不等人,台上已经开始催促,秦宫顾不得去琢磨这里面的道道,最後心一横,
府里左右是夫人当家,她既然点名要买这批香料,多花几个钱自己捏着鼻子也得认了。
秦宫写下金铢三万两千,把折扇一合,递了出去。
片刻後,拍卖师在台上笑道:“这两家想必是有缘,今日的拍卖还是头一次出现要
投第四轮的……”
“等等!”
拍卖师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秦宫霍然起身,高声道:“我要亮标!”
拍卖师怔了一下,“秦监何出此言?”
“没什么好说的!”秦宫拿出豪门刁奴的骄横之态,“我就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我们襄邑侯府从不仗势欺人!只要你们把这宗香料的标底亮出来!让大伙都看个明白
!敢不敢!”
“秦监想必知道暗标的规矩,若是有人提出亮标,无论生意成与不成,都要退席。”
“我当然知道!退就退!後面的标我也不竞了!”
“若是亮出标底,大家都无异议,秦监怎么说?”
“我加价一成把香料拿走,绝无二话!”
拍卖师扭头道:“程掌柜?”
程郑道:“现今香料大涨,若是加价一成,不如给我。”
秦宫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咬牙道:“两成!”
程郑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秦监可想好了。”
“只要你们亮出标底,我有何不敢!”秦宫冷笑道:“姓程的,你可要想好了!前
几天你还在我脚底下讨食吃,我秦宫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你!敢跟我对着幹?我倒想看
看,洛都谁能罩得住你!”
当众被秦宫骂得狗血淋头,程郑却是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说道:“若非秦监要求
亮标,我还不知道跟在下竞标的会是秦监,哪里谈得上对着幹呢?洛都谁不知道秦监是
吕侯爷的府监,岂是我这个小小商人惹得起的?”
程郑放了两句软话,众人都以为他要服软,谁知程郑身躯一挺,“但在生意场上,
就要讲生意场的规矩!莫说秦监只是侯爷的府监,就是吕侯爷在此,也得按规矩来!
第三章
商贾在汉国被欺压已久,都是敢怒不敢言。程郑此言一出,场中顿时传来一片低低
的叫好声。
秦宫一张脸气成猪肝色,但有屏风隔着,也不知道是谁叫的,只能咬着牙含恨在心。
“诸位,既然咱们要守拍卖的规矩,还请慎言。”
拍卖师借着程郑的话头,不轻不重地暗捧了程郑一下,打了个圆场,然後与中人商
量几句,又问过方才竞标的各家都无异议,随即取出这几轮暗标的折扇。
第一轮各家的报价刚一打开,秦宫就像迎面挨了一拳。
第一轮报价,程郑的暗标赫然是两万九千金铢,比自己还高了一千金铢。
第二轮报价,程郑谨慎了许多,只在九千之後添了个五百。
第三轮报价,程郑发现遇到对手,一举将价格抬到三万两千金铢……
跟程郑相比,自己的报价倒像是搅局的,先是卡在人家最高价的一成之内,然後又
零零碎碎写了个两万九千五百,最後提价又跟人家撞到一起。
拍卖师把最後一柄折扇摊开,“秦监你看……”
秦宫脸上时青时白,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掉襄邑侯府的面子,最後强撑
着道:“拿书契来!”
秦宫签下以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竞得香料一批的书契,把笔一丢,当场退席。自己白
白多花了一万多金铢,已经把侯府的平常用度挪空了,再坐下去也没钱竞标,平白让人
看了笑话。至于回去之後怎么向主人禀报,他连想都不敢想。
雲宅後堂,程宗扬看着秦宫灰溜溜退场,不禁哈哈大笑。
雲苍峰也笑道:“你倒算得准,知道他不会善罢干休。”
程宗扬道:“姓秦的仗着吕冀的势,就数他跳得最欢,谅他也想不到我这边已经挖
好坑,就等他往里边跳。”
“也难为你算得仔细。却不知襄邑侯府为何对这批香料如此上心?”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许他们也听说香料大涨,想赚个差价吧。”
雲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她昨晚在客栈遇到孙寿,早听说孙寿按他的吩咐,打发门
下的监奴竞标香料,只许成不许输。有当家主母的命令,秦宫就算明知道前面是火坑,
也只能闭着眼睛往里跳。这事说白了根本胜之不武,偏生这个无耻之徒说得跟他神机妙
算一样,真是厚颜无耻!
雲苍峰道:“这秦宫是个小人,只怕他将来生事。”
“雲老哥不用担心。”程宗扬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平白多花了主家这么多钱,还
想当他的监奴?能去庄子里种地就烧高香了。运气差点,被主人当场打死都有可能。这
种小人就是狗仗人势,没有了主人的宠信,他连狗都不如。”
场中的拍卖还在继续,那位陶氏钱庄的曲掌柜名为中人,其实是陶五派来监督货物
拍卖的。毕竟那批价值十万金铢的货物是他作的保,万一出了岔子,他也不用想继承家
业了。
秦宫强迫亮标的举动,反而证明了雲家的信用,程郑那番话更让大家解气。接下来
的拍卖顺风顺水,三个时辰之後,最後一批货物拍卖完毕,虽然有部分货物因未达暗底
而流拍,最後所得款项仍远远超过雲氏最好的预期。
包括田地商铺在内,所有物品一共拍出近三十万金铢。其中雲家的产业、货物拍出
十九万金铢,陶氏作保的六万金铢货物拍出七万有余,连程郑也拍出三万金铢——除了
他手中的货物和代理的马匹,里面还包括了一批当日从延年阁抢到的珍玩。
由于是暗标,具体拍卖金额并未对外公布,不过参与拍卖的各家多少也能估算出来
一二。虽然雲家看似狠拿了一笔现款,但在众人看来,雲家经此一劫,在汉国数十年的
积累一朝丧尽,手上除了钱铢,已经一无所有,想重新起家,起码得一二十年工夫,根
本不足为虑。
那些债主将雲家产业分食一空,各自得意而归,回去弹冠相庆,却不知道一场足以
摧毁汉国整个商业的风暴正在酝酿。
拍卖完成,雲家所欠的款项一笔勾销,还拿到将近三万金铢的现款,付出的代价则
是被扣押的货物耗费大半,雲氏在汉国的产业更是几乎全盘易手。
另外七万金铢由程宗扬拿走,将来的利润与陶氏平分。赵墨轩的马匹由程郑代理,
按照约定,总价的半成作为佣金交给雲氏,程郑另收半成,抛去给赵墨轩的马价以外,
其余都算程氏商会的收入。至此,整个拍卖的款项全部交割清楚。
至于雲丹琉一场豪饮换来的巨额金铢,在这场拍卖会上完全成了道具,一个金铢都
没有花出去。但没有这笔金铢让各家打消强逼雲家还款的念头,这场拍卖会也开不起来
。由于这笔钱是以程宗扬的名义借来的,仍由程宗扬拿回去运作,到期由他向陶氏还账
,与雲氏并无关系。
事後清点,程宗扬手头一下子多了二十余万的金铢,并且全是现款。为了这笔款项
的安全,他也绞尽脑汁,最後全都堆到剧孟的地下室里。对他而言,这个建在屋里的大
墓恐怕是洛都最安全的地方了。剧孟人就在墓里待着,上面有斯明信和卢景轮流坐镇,
即便有人想打个地洞进来,土里还埋着个哈老头呢。
…………………………………………………………………………………
“洛都的豪强富商真是有钱啊。”程宗扬感慨道:“没想到一次就能作成三十万金
铢的生意。”
蛇奴低喘道:“那些田地商铺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难怪他们发疯一样的去
抢。”
“这么多金铢,可是便宜剧孟了。”程宗扬羡慕地说道:“那家伙把铺盖一卷,乾
脆都睡金子上——他也不嫌硌得慌?”
蛇奴美艳的肉体骑在他腰间,一边卖力地耸动屁股,一边道:“反正那些金铢也不
是他的……只能过过乾瘾……”
“你懂个鸟,人家是大侠,视金钱如粪土。别管多少钱,剧大侠都不会放在眼里,
不过是找个乐子。”
蛇奴媚声道:“奴婢知错了。”
程宗扬挺挺下身,“换一处。”
“是,主子……”蛇夫人摸索着把肉棒纳入後庭,然後缓缓坐下。
程宗扬挪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会儿你先回去。跟卓奴她们说,我今晚
过去,让她们乖乖等着。”
“她们就盼着主子呢。只不过……”蛇夫人道:“雲大小姐今晚不来吗?”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你们昨晚都幹什么了?那小妞今天一
个劲儿翻我白眼。跟她说什么都爱理不理的。”
“就是平常幹的那些……”蛇夫人吃吃笑道:“雲大小姐……好像还不解风情呢…
…”
又是这一句。人家是大小姐,哪里能跟你们这种荡妇比?要让雲大妞听见,砍死你
都不冤。
程宗扬一抬身,把蛇奴压到身下,狂风暴雨般挺弄起来。不多时,那艳妇便脸色潮
红,浪叫连声,在他身下忘情地扭动着,一颤一颤地泄了身子。
程宗扬计划晚上才去上清观,是因为他要见班超。上次月旦评之後,本来默默无闻
的班超声名雀起,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说句臭名远扬也不为过。与会的士林学子大都
把他看成商贾的帮闲,刻薄些的甚至把他称为“商家走狗”、“士林之耻”,反正那些
文人有才有闲,扣起帽子来一套一套的。
班超为此连面都不敢露,整日闭门苦读,准备在诏举中一鸣惊人,得官之後一展胸
中抱负,将来好一雪前耻。
可惜他的期望注定要落空,程宗扬已经铁了心思要招揽他。秦桧接连数日频频登门
苦劝,好不容易才说动班超点头,答应与他见面。人才难得,去上清观的事只能往後放
放。
程宗扬准备见过班超就走人。卓美人空了这么些日子,还等着自己去抚慰;凝美人
儿是自己开过苞的,这也有些日子没有收用过了;还有小美人赵合德,虽然不能上床,
但能赏心悦目地看上几眼也是好的……
程宗扬想的好好的,谁知事与愿违。蛇奴得了准信,喜滋滋的刚走,事情就接踵而
至。先是冯子都跑上门来,说是霍少将军对龙鳞盾赞不绝口,冯子都这事办得面上有光
,特意摆了筵席,请程宗扬和高智商赴宴。程宗扬还没来得及找话谢绝,这边义纵也来
了。他刚到洛都,准备参加明法科的诏举,专门赶来面谢。
“有没有这么巧,都赶到一起了?”
“今天初一,羽林军正好交接差事。”
“乾脆凑一块儿吧,都去伊墨雲的店里。”
高智商笑嘻嘻道:“那敢情好。”
程宗扬斜眼看着他,“你小子瘦点儿还算顺眼,怎么越胖越难看呢?”
“不是你让我胖的吗?”高智商道:“何况人小雲也说了,我这胖胖的,看着就踏
实,而且胖是胖,里面尽肌肉……”
“还肌肉,有这种肥得流油的肌肉吗?”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赶紧安排去!班
先生那一席单设!”
“师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带上狗腿子富安,屁颠屁颠的跑去安排。
雲氏与程氏两家商会联手,将金铢一批一批运过来。先是从陶氏借贷的十七万金铢
,然後是拍卖获得的近十万金铢。程宗扬一直等到所有金铢全部入库,也没见着雲丹琉
。眼看天色将晚,只好先赶去赴宴。
秦桧与班超占了一个单间,正在讨论六经正义。死奸臣在经义上颇有几把刷子,席
间谈及义理,令班超大为佩服。只是谈到义利之辩,秦桧却一反常态,提出利之所在,
即为大义。
班超道:“小人谕以利,君之谕以义,难道小人之利才是大义?”
秦桧毫不回避地应道:“正是!”
班超挺身道:“还请见教。”
“敢问班君,这街头巷尾市井之人可是小人?”
“与君子相比,自是小人。”
“再问班君,君明臣贤,治国有道,可是大义?”
班超微微点头。
“国有道,无非是国泰民安,士民殷富,让这些市井小人安居乐业。”秦桧道:“
君子之大义,正是小人之利一点一滴集合而来。若是这些小民朝不保夕,无利可图,敢
问大义何在?”
班超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这个角度解释义利的关系,良久才道:“秦先生此言,
可谓金石之语。班某无以为辩。佩服!”
秦桧摇手笑道:“我这是听别人说的,当不得班兄佩服二字。”
“不知先生是听谁的?”
“敝家主。”
程宗扬推门进来,“别听老秦瞎说。刚才他那段话,我都没听大明白。”
秦桧笑道:“当时拟定商会章程时,家主曾说,章程好坏与否,不在于它有多高尚
,而是它能不能满足最多人的私利。秦某反思良久,才有利之所在,即为大义一语。”
程宗扬坐下来道:“我想你是误会了。那句话的关键在于‘最多人’。这个标准是
很难衡量的。尤其是它很容易被人操控。最後是谁的声音够大,谁就可以宣称自己代表
‘最多人’。同样,即便你的言论再高尚再智慧,没有声音也是白搭。”
程宗扬话锋一转,“正如当日月旦评上,班先生的真知灼见还不是被人讥笑连篇?”
“惭愧……”
提到当日月旦评上的表现,班超不禁有些汗颜。他思索片刻,“现在想来,当日我
之所以被人讥讽,也许就是没有满足在场那些人的私利吧。”
“那些人自以为是君子,声称自己站在大义一方,其实他们喊着大义的口号堂而皇
之的掠夺商贾,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这样的君子我宁愿他们绝种了才好。”
班超失笑道:“不意程公子如此侠气。”
“什么侠气啊。”程宗扬道:“我是经商的,也是为自己的私利着想。”
“此语可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这种道德观实在太高尚了。它隐含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毛不拔,同时不拔别人一毛
。反过来想,如果大家都一毛不拔,尽琢磨着去拔别人的毛,天下还能治矣吗?”
“以公子之见呢?”
“承认人人逐利,同时限定在规则之内。这个规则必须是有利于最多人的,而不是
仅仅有利于那些豪门世家,或者仅有利于几个自以为君子的文人。”
班超紧跟着问道:“这便是公子志向所在?”
程宗扬笑而不答,却反问道:“先生的志向呢?”
这次论到班超沉默了。
“先生可想过为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班超眼睛微微一亮。
程宗扬紧接着道:“那先生可听过商场如战场?”
“这如何能比?”
“如何不能比?我以金铢为士卒,天下为战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疆场征伐也不过如此!内则以金铢为子民,商场为朝堂,内立法度,外抗诸侯,养百姓
之所养,急百姓之所急——治国安邦不外如是!”
程宗扬掷地有声地说完,然後道:“我程氏商会求贤若渴,先生可愿在商场攻城掠
地,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
班超被他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直想投笔从商。但他毕竟思维敏捷,脑中转了几圈
,又冷静下来,转而追问起刚才的问题,“公子方才说:制订一个有利于最多人的规则
——敢问这可是公子的志向?”
哎妈啊,这老班真是不好伺候,脑子转得太快了,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忽悠过去。
程宗扬一脸苦笑,慢慢道:“要做成这事,那得是圣人才行。而我……就是个俗人
,首先要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所以……”
毕竟班超是自己极力招揽的人才,程宗扬不想在根本的立场问题上忽悠他,也根本
忽悠不住。说得天花乱坠,冒充圣人让班超追随自己?就自己那不检点的德行,圣人个
毛啊。班超又不是瞎的。话说回来,班超要是瞎的,自己也不会把他当成人才不是?
班超沉默良久,然後洒然笑道:“既然如此,班某愿为公子效力。”
程宗扬还以为这回的招揽要泡汤了,他倒是早有准备,打算拿出三顾茅庐的精神,
往死里招揽,这回不行,下回再接再厉,不把班超忽悠瘸了绝不罢休。却不料峰回路转
,被忽悠住的班超尚且谨慎无比,没有被忽悠住的班超竟然缴械投诚了。
惊讶之余,程宗扬决定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些,免得有什么误会,将来不好解释。当
然这也是需要技巧的,起码不能直接问:到底是什么误会,导致你以为我是个好人来着?
“班先生这么赏脸啊,哈哈。”
结果程宗扬的圈子白绕了,班超一听就知道他的心思,坦然道:“公子有此心思,
便胜过他人百倍。相反,公子若是一意为天下立规则,班某虽莽,也不敢为王前驱。”
班超起身长揖一礼,“班超见过主公。”说着他微笑道:“主公放心,属下自当以
主公利益为先,不敢逼主公作圣人。”
秦桧笑着插口,“班兄不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吗?”
“班某既附骥尾,自与主公休戚与共,主公之利便是班某之利,主公之失,即为班
某之失。”
秦桧抚掌赞道:“说得好!”
得,老班心里明镜一样,比自己想得都周全,也不用解释了。尤其是那句不逼自己
作圣人,活活说到自己心坎坎里去了。
“既然这样,班先生就先从书院搬出来吧。汉国大变将至,咱们一起商量对策。”
“不。属下还要先去参加诏举。”
程宗扬心下一凉,难道自己忽悠班超不成,反而被班超忽悠了?
班超道:“班某若能跻身朝堂,对主公更为有利。”
人才啊,自己没想到的都替自己想到了。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会之,你赶紧把
那事停了,别耽误了班先生。”
“何事?”
程宗扬打着哈哈道:“那啥……我不是怕你当了官,跑去给朝廷效力吗?就稍微的
……施了点绊子……哈哈……”
“主公为班某如此费心,可见盛情。”班超笑着施礼,“多谢主公厚意。”
程宗扬鬆了口气,“你不怪我就好。会之,咱们的事你们好好聊聊,免得班先生两
眼一抹黑。”
“主公放心。”
…………………………………………………………………………………
相比于这边的文质彬彬,另一席就热闹非凡了。高智商、冯子都、义纵放怀畅饮,
酒到杯乾,聊得不亦乐乎。
冯子都得知义纵要去参加诏举,大着舌头道:“什么明法科?出来只能当个刀笔吏
……你去勇猛知兵法啊,包你五……五年就能升上将军……”
义纵喝得脸色通红,脸上那条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疤此时几乎跳出来,喘着气道:“
我……我不要从军……我……我要当官……那个宁太守……好厉害……好威风……好酷
吏!”
“什么宁太守?人家现在是大司农,主管明法科的诏举。你明天见着他,可要老实
些。”
义纵酒顿时醒了一半,高智商告诉他找的路子是明法科,可从来没说过主管的是宁
成。
“瞧你那点胆量……”高智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师傅都安排好了。当日指使你
去的是邳家,现在邳家破败得一乾二净,宁成那点仇还有什么不好消的?放心吧,他已
经点过头,心里有数。连舞都那边的通缉文书,也把你的名字撤下来了。倒是你,不会
还惦记着要报仇吧?”
义纵露出惊喜的表情,又极力忍住,“说来我那些兄弟都是被邳家害死的,宁太守
破了邳家,也是给我的兄弟们报了仇。我哪里还有什么怨恨?”
“就是这话!这事都怪邳家不地道,你和老宁能有什么仇?”高智商笑着挤了挤眼
,“你要报仇,去游冶台啊。”
“这怎么说的?”
高智商卖起了关子,“去了你就知道。”
义纵拿起酒碗,“没得说!我来敬兄弟一杯!”
“喝!”
两人拿起酒碗一碰,各自饮尽。
冯子都歪着脑袋凑过来,醉醺醺道:“我就纳闷了……咱们仨一块儿喝的,厚道你
怎么就不醉呢?”
“废话!”高智商拍拍肚子,“瞧我这肉,你们比得了吗?”
“你这不是……”冯子都打了个酒嗝,“……肿的吗?”
“我还怀胎了呢。甭废话,是兄弟就乾了这碗!”
“一碗你是看不起我!起码两碗我说!”冯子都不服气地叫道:“你那酒量我还怕
你?”
高智商吹嘘道:“你是没见过我师傅新勾搭上那妞,喝酒就跟喝水一样,人家都是
论坛喝的……”
程宗扬脸上一黑。自己跟雲大妞可是一直小心背着人的,怎么这么快就有风声传出
去了?这小兔崽子的大嘴巴,就欠哈大爷收拾!
想来想去,也就是自己去城外找雲丹琉那次,吴三桂跟着的事。程宗扬索性也不进
去了,快马加鞭回到住处,把吴三桂叫来询问。
狗汉奸倒是骨气十足,“肯定不是我说的!程头儿,你可别冤我!”
“那你怎么跟小兔崽子说的?”
“我只说程头儿一开口,雲大小姐就把龙鳞盾拿出来了。高衙内问我你去哪儿了?
我说程头儿晚上留在那边,没回来。”
“幹!你个狗汉奸!我要是康熙这会儿我就把你阉了当太监你信不信!”
“康熙?谁啊?”
“别问,问明白了你心里头堵得慌。”
“我也没说瞎话啊。乱嚼舌头的事我吴三桂打死都不幹。”
程宗扬都无语了。同样是汉奸,老吴跟老秦差别咋这么大呢?
“得,这事你以後别提,记住了?”
吴三桂拍着胸口道:“记住了!”
程宗扬这边转身走人,那边敖润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小声道:“老吴,程头儿跟
雲大小姐怎么回事?”
“别瞎打听。”吴三桂异常严肃地说道:“程头儿跟雲大小姐那事——程头儿不让
我说。”
程宗扬一头撞墙上险些碰死,他转过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两个是专门来黑
我的吧?”
敖润伸出脑袋,“程头儿,你也在呢?我什么都没问!啥都不知道啊!”
程宗扬努力辩解道:“我跟雲大小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我信!”敖润爽快地说道:“程头儿,你说啥我都信!”
程宗扬眨巴着眼看着他。你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给他们解释呢?瞧,给自己添堵
了吧?
敖润一脸殷勤,“程头儿,天快黑了,是不是要去雲宅啊?我给你赶车!到地方我
就走,绝不耽误你的事!”
吴三桂忽然虎躯一震,露出戒备的眼神,低喝道:“有杀气!”
我是真想把你们都灭口了啊!
程宗扬杀气冲天,一字一顿地说道:“去个鸟的雲宅!我说了要去雲宅吗?谁说我
要去雲宅了!你为什么叫我去雲宅?把你们的龌龊心思都给我收起来!”
敖润和吴三桂惭愧地低下头。接着冯源小跑进来,“雲大小姐来了。”
敖润和吴三桂顿时恍然。
程宗扬泪流满面,自己跟雲大妞的事真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漏啊,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程宗扬哭着说:“你们别乱说啊……”
敖润、吴三桂和冯源齐齐点头,“我懂!”
程宗扬擦乾眼泪,毅然走了出去。雲大妞要是听到风声,会从哪个角度砍死自己呢
?横着砍?竖着砍?斜着砍?还是乾脆万刀齐发,把自己剁成饺子馅?
程宗扬哈哈一笑,“大小姐怎么来了?”
雲丹琉道:“听说你要去上清观,正好我也要去。”
程宗扬都想蹿起来一头撞梁上,死了乾净。自己让蛇奴回去传信,她倒好,还顺路
给雲丹琉传了一份。这是多不拿人家当外人啊!
程宗扬还在努力,“雲老哥答应了?”
“我跟他说了。他说我刚突破不久,境界不稳……”雲丹琉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意,“眼下拍卖的事完了,正好让我去上清观多住几天,好稳固境界。”
幹!雲老哥,连你都抢着拆我的台?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雲丹琉催促道:“马上要敲净街鼓了,快走。”
“我走!”
程宗扬在心里呐喊:死丫头,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你置下的後宫眼看就捂不住,
马上要散摊子了……
第四章
南宫,昭阳殿。
刘骜从榻上猛然坐起,带起的气流使得榻旁的油灯一阵摇曳。身旁的友通期惊醒过
来,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圣上……”
刘骜没有作声,只是胸口不断起伏。
他梦到自己前往上林苑,却看到围墙倾颓,高耸的井干楼化为灰烬,甘露台的铜柱
断折,巨大的金盘掉落在尘埃中。他走进建章宫,偌大的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阶陛下
生满荆棘……
“圣上,你怎么了?”
刘骜呼了口气,“没什么。”
他披衣而起,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侍者,中行说掀帷而入,垂手立在一旁。
刘骜只披了外衣,赤脚在帷帐中走着,脚步时而仓促慌乱,时而零乱迟疑。
忽然他停下脚步,吩咐道:“传司隶校尉董宣、大司农宁成、散骑常侍朱买臣、金
马门侍诏公孙弘、博士师丹、狄山……”他停顿片刻,然後道:“……还有中常侍吕闳
入宫。”
中行说道:“这不合适。别见了。”
刘骜心情正差,闻言顿时沉下脸来,“放肆!”
中行说道:“深夜宣外臣入宫,又是陛下亲信的朝中重臣,别人会以为宫中有变。”
刘骜僵了片刻,最後重重喘了口气,“叫张放来。”
“行啊。我去吧。”
“等等。”刘骜改了主意,既然不能招群臣议事,索性出去射猎,排遣一下心情,
“还有江都王太子,他那几条猎犬不错,让他也来。”
中行说低头看着脚尖,“就张放。”
刘骜看了他半晌,最後一挥手,“不用你去传诏了。我去找他。”
“一百期门,一百二十匹马,十二条猎犬,六隻鹰……随侍的中常侍我看一下……
单超今晚不当值,就叫他去吧。”
刘骜摆了摆手,让他自去安排。
友通期缠着刘骜道:“人家也要去……”
“下次再带你去。”
帷幕後面,鹦奴一边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拿着一件内衣慢慢嗅着,脸上露出
陶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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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观,上院。
丁字形的小楼内遍布灯火,瓷制的油灯形如美女,一手托着灯盏,顶部衣袖散开,
罩在灯焰上方,将隐有隐无的轻烟纳入袖内。灯侧素雅的纸屏其白如雪,没有沾染上半
点烟火之色。
忽然一股狂猛的刀风袭来,灯焰霍然一歪,微弱的火苗像是要被吹灭般暗了下去。
但紧接着,一股柔和的劲气化解了刀风,已经几乎熄灭的火苗微微一跳,又重新变得明
亮。
狭小的静室内刀光闪动,劲气四处纵横,却出奇的没有发出声音。雲丹琉红衣如火
,双眉燕翅般挑起,更显得英气逼人。她手中形制古朴的长刀宛如一条青龙,在身周盘
旋飞舞。在她对面,穿着道袍的卓雲君素手轻抹,仿佛一对玉蝶,在刀影间翩然掠过,
灵巧而又轻盈。然而雲丹琉怒龙般的攻势与玉蝶一触,便化为徐徐清风。
雲丹琉刀法施尽,仍无法突破卓雲君的双掌,不由眉头越挑越高。忽然她手中刀光
一凝,刀锋闪过一抹寒光,刀势突然变得缓慢下来。卓雲君面上露出一丝凝重,她抬手
一招,挂在壁上的长剑跃然而出,疾飞过来,然後在指间一旋,迎向刀锋。
刀剑相交,发出一声脆响。卓雲君的凤羽剑虽然轻若飞羽,一击之下,却将那柄青
龙偃月长刀逼得倒斩回去。眼看长刀要斩到雲丹琉腰间,雲丹琉一双修长的美腿猛然一
展,脚尖踢在卓雲君腕上。卓雲君来不及握紧,连剑带刀都被踢了出去。接着眼前红影
闪动,雲丹琉一步便跨到卓雲君身前,随即腕下寒光一闪,一柄短剑流星般刺向卓雲君
的腰腹。
雲丹琉一改大开大阖的刀法,突然施展出贴身近战的手段,倒让卓雲君吃了一惊。
她双手一合即分,一条绚丽的火羽从掌心飞出,然後化为一面火盾,挡住雲丹琉这一记
突刺。
雲丹琉手中的短剑仿佛刺中一面重盾,难以寸进,锐利的剑锋被烈焰一卷,甚至几
乎有熔化的痕迹。紧接着剑身一瞬间变得火热,她连退两步,将仿佛变成烙铁的短剑抛
到一旁。
卓雲君好整以暇地轻笑道:“大小姐腿这么长,倒是奴婢失算了呢。”
雲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然後盘膝坐下。
卓雲君这才留意到自己身旁两盏油灯已经被雲丹琉带起的劲风扑灭,她欲待解释,
雲丹琉已经闭目入定,静心体会方才那一战的心得。卓雲君只好讪讪地掩上门,悄然退
开。
程宗扬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几乎都快睡着了,听到动静才勉强睁开眼睛,打着呵欠
道:“第几场了?”
“第三场。”卓雲君道:“大小姐学得极快,体悟片刻就能融会贯通。”
“这意思是过一会儿还要接着打?”程宗扬躺成个大字,长叹道:“雲丫头真能折
腾啊,说是练手,一打起来就没完了……”
卓雲君轻笑道:“大小姐好武成癖,主子让让她也是应该的。”
“什么叫也是应该的?”程宗扬不满地嘟囔道:“你是我的侍奴,不是她的陪练!
雲丫头要是把你霸占一晚上,我还用个鸟啊。”
“不若奴婢去叫凝奴?”
“千万别!雲丫头路上就在操着心呢。你要把她叫过来,雲丫头妥妥叫她过去端茶
送水。就算不喝,也不能便宜了我。”程宗扬转念一想,“乾脆我还是去找凝奴吧,你
们接着打,记住,这回要多拖她一会儿,打到天亮最好。”
雲丹琉的声音传来,“好了!来吧!”
程宗扬叫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多体悟一会儿!”
雲丹琉提着刀站在门口,鼻尖翘得高高的,“怕你偷吃!”
“你这一波波的折腾,谁受得了啊!”程宗扬向卓雲君使了个眼色,然後翻了个身
,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无奈地叹道:“得了,我还是睡一觉吧。”
“睡不成了。”雲丹琉道:“这一场我要和你打!”
话音未落,长刀霍然劈下,刀锋正对着程宗扬的脑门。程宗扬懒腰刚伸了一半,就
拼命一滚,堪堪躲开刀锋。
雲丹琉的刀势一往无前,眼看刀光疾落,要将地上的藤席斩开,谁知刀身猛然一顿
,停在席面上方寸许的位置,凌厉的刀气凝而不发。
“好!”卓雲君不禁赞道:“不过领悟三次就能收发于心,大小姐真是好悟性!”
雲丹琉没有理睬她的夸赞,一边对着程宗扬狂劈猛斩,一边道:“让你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腹!看到了吧,我才不会霸占她一整晚!”
程宗扬被她逼得手忙脚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趁着出招的机会,用力比出
一根中指。
…………………………………………………………………………………
半夜时分下了一场小雨,雲过雨歇,整个北邙都笼罩在轻纱般的白雾里。
上清观上院那处三面悬空的小楼浸沐在浓雾中,周围的轩窗全部敞开,丝丝缕缕的
雲雾飘入室内,在人手边缭绕不绝,宛若仙境。
楼内一角放着一隻红泥小火炉,炉上的铜壶细细的轻沸着。蛇夫人在炉边屈膝跪坐
,仔细沏着茶。
雲丹琉刚沐浴过,穿着一件淡红的衫子,乌黑的长髮随意挽在脑後,髮梢兀自滴着
水。她一手持杯,轻轻嗅着茶香,卓雲君跪在她身後,用一块淡黄色的海绵帮她抹乾髮
丝上的水渍。
在她面前跪着一个柔美温婉少妇,正小心地屏息敛视。
“你就是凝奴?”
“是。”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
“哦……”雲丹琉抬起眼,打量着面前娇怯的少妇,然後道:“听说你是有夫之妇
?”
阮香凝低声道:“奴婢与先夫……未曾圆房。”
“圆房……”雲丹琉听懂了,接着又问道:“为什么?”
阮香凝没有作声,只含羞咬住红唇,把头垂得更低了。
程宗扬在外面叫道:“给我拿浴巾来!”
雲丹琉一挑眉毛,“没空!”
外面传来水声,接着房门拉开,程宗扬浑身是水的走了进来。
雲丹琉脸一红,拿起浴巾劈手扔了过去。
“打了一晚上,连澡都不让我好好洗——你用得了这么多人服侍吗?”
“我乐意!”
程宗扬披上浴巾,左右看了一圈,“我衣服呢?”
卓雲君在雲丹琉身後比了个手势,悄悄指了指外面。
程宗扬出去找衣服,阮香凝柔声道:“奴婢与先夫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直到遇见主人,才被主人收用。主子不嫌奴出身微贱,亲自给奴婢破体开苞……”
雲丹琉脸更红了,她咳了一声,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痛吗?”
阮香凝小声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
“奴婢当时被主子制住,等奴婢清醒过来,已经被主子开过苞了……”
雲丹琉先怔後怒,抬掌往案上一拍,“姓程的果然是个无耻小人!竟然这么卑鄙!”
卓雲君在旁解释道:“那是凝奴自作自受,怨不得主子。”
话虽这么说,但身为女子连初夜如何都不知晓,这样的遭遇着实令人怜惜。雲丹琉
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记得了……就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忘了。只是後来听主子说过几句。”
雲丹琉恨声道:“这厮只顾自己快活!”
蛇夫人捧了杯新茶奉上,笑道:“凝奴虽然不记得,可快活一点都不少。我们这些
奴婢里面,能连番泄身的,就要属她了。这可都是主子调教的功劳。”
“怎么调教的?”
蛇夫人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主子叫凝奴泄身,她就会乖乖泄身,只要主子不
让她停,她就会一直泄下去。有时半个时辰就能泄十好几次……”
阮香凝玉颊生晕,羞赧地抬不起头来。
雲丹琉看着她,眼中的同情渐渐消失,慢慢多了几分讥诮,“你一个黑魔海的御姬
奴,竟然还能做出这么一番无辜之态?好演技呢。”
阮香凝目光微微闪烁,轻声道:“奴婢虽是黑魔海的人,但平生并未做过什么恶事
……”
“害了自己亲姊还不叫行恶?”雲丹琉寒声道:“也就是你恶迹不彰,才能保住性
命,否则紫姑娘岂会留你?别以为姓程的是贪图你的美貌,他要是只图你的姿色,毁去
你的神智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说得重了,阮香凝再矜持不下去,娇躯瑟瑟发抖地俯下身,“都是主子的慈悲
……”
“你知道就好。”雲丹琉目光一转,不高兴地说道:“人呢?是不是偷吃去了?”
程宗扬刚穿好衣服过来,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能吃的都被你抢走了,我还去
哪儿偷啊!”
雲丹琉冷笑道:“果然光想着偷吃——我是问你是不是偷偷吃粥去了?早点呢?”
程宗扬顿时一噎,然後也吼道:“早点呢?快去拿去啊!”
卓雲君道:“这边观里是一日两餐……奴婢这便做去。”
“快些!”
三名侍奴齐齐应了一声,起身去做早点。
程宗扬掩上门,小声道:“雲丫头,你别太过分啊。”
“她们人多,我是新来的,第一次见面,当然要镇住她们。”雲丹琉扬起下巴,嘟
起嘴,“你要觉得没面子,不高兴了,我现在就走。”
“别!大小姐的面子比我的要紧。”程宗扬笑道:“人都见过了,现在满意了吧?”
雲丹琉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想见她们吗?我是怕有人欺负姑姑!”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
雲丹琉红着脸大声道:“真的!”
“我又没说是假的。”程宗扬笑眯眯道:“只不过你可能少说了两个字:是怕有人
欺负你姑姑‘和你’吧?”
雲丹琉满脸飞红,勉强道:“才不是!”
“不是就不是。”程宗扬从背後搂住她,“你看你吧,撒谎的技术太不过关了,连
我都能看出来……”说着用舌尖在她耳垂上轻轻舔了一下。
雲丹琉身体顿时软了下来,“不要……”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姑姑可比你大方多了……”
“不行……不……”雲丹琉吃力地说道:“被人看到,我就……我就……”
程宗扬接口道:“砍死我是吧?随你砍!”
雲丹琉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我就不活了!”
…………………………………………………………………………………
程宗扬陪着雲丹琉吃过早饭,给足了雲大小姐面子。饭後两人在观中漫步,携手同
游。上清观四周风景极佳,可惜今日大雾,无论远处的太白峰还是观侧的琴音涧,都只
能影影绰绰看见个影子,如真似幻,倒是别有一番朦胧的美感。
从上院的露台往下看去,座落在山腰间的院落隐没在白雾中,只能看到那条乙字型
的回廊,仿佛一道飘渺的天梯在雾中若隐若现。天色尚早,观中的晨课已经持续了一段
时间,颂经声从雲雾中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宁静的安祥之感。
“她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雲丹琉道:“卓教御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凭栏叹道:“都怪我的魅力太强啊。”
雲丹琉很想给他一刀,“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程宗扬坏笑道:“你迟早会习惯我的无耻。”
雲丹琉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脸却红了起来,于是岔开话题,“她的脚有些奇怪,
好像特别小。”
“那是紫丫头给她缠过足。把她的脚骨折断,重新缠了一遍。”
“这么残忍?”
“这是惩罚。”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能指望惩罚还要让她舒舒服服吧?
不过话说回来,卓美人儿脚缠过之後只有原来一半大小,就跟玉坠一样,又小巧又漂亮
。”
雲丹琉一想,不禁毛骨悚然,“你真变态。我又不是没见过缠足的老妇人,那么醜
还说漂亮?”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不要怀疑我的审美。你见过的是那些老人的脚对吧?你想想
就知道了,就算她们没缠过足,那么老还能好看吗?你要见过卓美人儿的脚,就不这么
说了。”
“天然才是美!”
“错了。单纯从观感看的话,正常情况下,假的都要比真的漂亮。”程宗扬道:“
比如我这是一句真话,但人们通常都不想听这种真话,他们宁愿眛着良心说真的比假的
更漂亮。为什么呢?因为假话比真话更漂亮。”
雲丹琉本来想啐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假话一点都不漂亮。”
程宗扬腆着脸道:“但至少我无耻的样子打动了你。”
雲丹琉啐了他一口,也无心跟他争辩下去。
程宗扬挽住她的手,“上面是观洛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台上就能看到洛都。”
“这么大的雾,能看到什么?”
程宗扬低声道:“但我们在上面的话,别人也看不到我们了。咦?这是什么东西?
幹!出来散步你还带着刀幹嘛!”
“怕有人占我便宜!”
“你也太小看我了!”程宗扬不服气地说道:“你以为带着刀我就占不了你的便宜
吗?”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沿着石阶,携手登上观洛台。越到高处,雾气越浓,两人仿佛
置身于雲中,四面八方都是轻烟般的白雾,除了彼此的身影,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雲丹琉试着迈了两步,身後的石径已经消失在雲雾中,而前方仍然是一片朦胧,连
平台的边缘都看不清。
雲丹琉好奇地说道:“这个地方高吗?”
“高!你可千万小心,万一把我推下去,你以後要再想见我,就得拿勺子捞了。”
“真恶心!”
话虽这么说,雲丹琉却也不敢再乱走。忽然腰间一紧,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肢,接
着那个无耻之徒带着坏笑的面孔从雾中凑了过来。
雲丹琉脸上顿时一热,“你幹什么?”
“我发现你今天脸红得特别多……”
雲丹琉红着脸扬起脸道:“不行吗?”
“别人也就算了,可雲大小姐是谁啊?动不动就脸红,那还是你吗?”
雲丹琉玉颊越发红了。
程宗扬脸越凑越近,彼此呼吸相闻,忽然道:“你吃的仙草叶子,药力是不是还没
有解?”
雲丹琉顿时大窘,自己喝醉了酒,把仙草叶片全吃了,以至于情难自禁,实在是平
生抹不去的污点。
“用你管!”雲丹琉强撑着说了一句,接着惊慌起来,“你要做什么!”
“我在想,既然从观洛台能看到洛都,反过来的话,洛都的人眼力好一点,是不是
也能看到我们?”
“我要杀了你……”
“放心吧,雾这么大,你就是杀了我也肯定没人看到……”
雲丹琉生怕一不小心从台上跌下去,结果明明站在台上,却一步都不敢迈,就像被
困在最狭小的囚笼中一样,逃无可逃,更避无可避。
“不要……唔……”
在程宗扬的魔爪之下,雲丹琉虽然还在勉力挣扎,但她几乎每一下挣扎都要提心吊
胆,更不敢随便把他推开,万一把这个坏家伙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自己可不想用勺
子捞他,于是挣扎得越发无力。
比起雲丹琉的束手束脚,程宗扬可要大胆得多,没几下就把她的衣带解开。雲丹琉
心下一急,手上力度略大,谁知那家伙一个踉跄,就此消失不见。
雲丹琉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她试着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团雾气。
“你不要吓我,快出来……”
浓雾中没有一丝声音,雲丹琉侧耳倾听,却猛然听到崖下有物体飞速跌落的风声,
接着是一声极远的惨叫。
雲丹琉刚张大嘴巴,忽然一双手把她紧紧抱住,接着那个无耻之徒从雾中钻出,带
着一脸诡计得逞的奸笑,不由分说地强吻过来。
雲丹琉“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抬脚想踢,最後却紧紧搂住他,生怕他真的掉下
去。
雾气翻滚着,传来阵阵波动。忽然一条白美的长腿从雾中伸出,宛如玉柱一样,修
长而又笔直。接着一双手扶住她白皙的大腿,将她曲线玲珑的小腿扛在肩上。
浓雾中看不清男人的身形,只能看到他一侧肩膀上紧凑的肌肉。他紧紧抱着那条美
腿,身体不停挺动。浑圆而白净的大腿在他肌肉上一滑一滑,来回磨擦,光溜溜的小腿
在他肩上晃动着,脚尖不时绷紧。
雲丹琉双目紧闭,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她一手拳起,玉齿咬住指背,红唇微颤着,
不时发出压抑的低叫。一双温热的手掌托在她臀下,免得冰凉的岩石沾到她的肌肤。与
此相伴的,是那根硬度惊人而又火热无比的阳具,就仿佛一根又粗又长的棒子,深深插
在她体内,像要撑裂一样,将她的蜜穴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缝隙。
周围的浓雾涌动着,雲丹琉感觉自己就像飘在雲端,身体仿佛要融化在这片雾气里
。意乱情迷间,他那双手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游走着,从下体到乳尖,再到臀沟,熟稔
地挑逗地着自己身体每一个敏感部位,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雲丹琉积蓄的欲望在一刻完全释放出来,不多时,她身体猛然一紧,蜜穴深处传来
一阵抽搐,随即在强烈的快感中一泄如注。
良久,雲丹琉才从近乎昏厥的高潮中醒转,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关切的目光
,一股羞意涌上心头,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热。
雲丹琉娇嗔道:“你还不起来?”
程宗扬双手托着她的腰臀,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容。雲丹琉刚想推开他,忽然间脸色
大变,接着发出一声惊叫。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臀部始终被他抱着,悬在半空,丝毫没有沾到身下的岩石。刚
才那些在自己身上抚弄的手掌,又是谁的?
“谁!谁在那边?”
身边传来几声轻笑,山风袭来,雾气略微散开,卓奴、蛇奴、凝奴的身影从雾中显
现出来。
雲丹琉脸颊顿时涨得通红,“你们……”
卓雲君俯身施了一礼,含笑柔声道:“服侍主子,是奴婢的职份。”
雲丹琉不是忸怩的女子,既然已经被人撞破隐私,也没有什么好矜持的,她起身披
上衣物,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然後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蛇奴道:“主子不小心掉了一隻靴子,砸到投宿的客人,奴婢是给主子送靴子来的
。”
雲丹琉对卓雲君道:“你呢?”
“奴婢是给主子送茶的。”
雲丹琉看着阮香凝,神情不善地问道:“你是送什么的?”
阮香凝含羞道:“奴婢……是来给主子当茶盘的。”
卓雲君与蛇夫人掩口偷笑。
雲丹琉气恼地说道:“笑什么笑!凭什么让你们白看!我也要看你们!”说着就要
逼三女解衣。
“等等,”程宗扬道:“我刚才扔的鞋子砸到人了?伤的重吗?”
蛇夫人道:“倒也无妨,就是头上起了一个大包。”
受伤的是个生意人,昨日来观中祈福,因天色已晚,留宿观中。幸好那靴子不重,
又被山风所阻,只在他额上砸了个乌青的大包。观中的弟子已经给他敷过药,又安抚了
一番,并无大碍。
程宗扬倒不是矫情到非要去亲自探望致歉,只不过好端端的上院,忽然掉下来一隻
男人的靴子,这事可有点说不清楚,他要再藏着不露面,指不定将来有什么风言风语。
程宗扬拿了点礼物过去看望,解释说自己听闻观洛台的胜景,才特意来登山一游,
谁知大雾弥漫,山路湿滑,不慎跌倒,以至于靴子脱落,不意伤人。那生意人本是道门
信徒,在道观受的伤,又得了礼物,也就把这事揭了过去。
本来事情到此就算完了,谁知事有凑巧,那人与雲家打过交道,竟然认出与那男子
同行的女子是雲大小姐。雲丹琉原本说好留在上院,不见外人,但她刚被人撞破隐私,
实在不想再单独与三女相处,这次非要跟来,结果被认了个猝不及防。她胡乱打了个招
呼,便溜之大吉,一边後悔自己来得鲁莽。
第五章
南宫,昭阳殿。
一支细如鼠鬚的画笔移动着,在洁白的丝绢上留下一道道髮丝般的墨痕。
一个丽人慵懒地倚在象牙榻上,精心妆扮过的玉颊光彩照人。她一手托着粉腮,皓
如霜雪的玉腕上套着三隻手镯,一隻是赤金环,上面的龙凤栩栩如生;一隻是七宝手镯
,镶着水晶、琥珀、珊瑚、珍珠……诸般宝石;还有一隻是碧玉手镯,镯身像含满汁水
一样,翠润无比,通体没有丝毫杂色。
毛延寿一眼瞥过,立即垂下视线。他重新换了一支画笔,在面前的瓷碟上蘸了些颜
料,绘出三隻手镯的轮廓。丝绢上的人物已经绘出大半,在他细致的笔锋下,美人雲髻
上每一根髮丝都描绘得清清楚楚,上面衔着宝石的凤钗仿佛要破绢而出,唯有面部的五
官还是一片空白。
那名叫鹦儿的宫人道:“为何不画面孔呢?”
毛延寿垂下手,恭恭敬敬地说道:“昭仪国色天成,眉若能言,目若能语,晨如朝
花,暮似幽兰,旦夕之间,各有妙态。小的至今留面孔未画,只因未得其神,不敢唐突
。”
“毛先生说得可真好听。”罂粟女掩口娇笑,袖中掉下一个折好的方胜,落在画箱
内。
“不敢!不敢!”毛延寿连忙揖手施礼,顺势把画箱盖上。
“今日就到这里吧。”昭仪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天子还没回来吗?”
罂粟女道:“天子既然去射猎,总要到晚间才回来。”
“外面下了雨,还射什么猎?”友通期道:“好无聊……”
“亳州献来千余株菊花,色如白雪,娘娘若是无聊,何不前去赏花?”
“又是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她转念一想,“倒不如采来沏茶。”
罂粟女唤来宫人,将献来的贡菊尽数采下,清洗晾乾,好留着给昭仪泡茶。
毛延寿收拾了画具,提起画箱小心告退。
…………………………………………………………………………………
“都怨你!”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又背了个黑锅,“是你自己要来的吧?”
“要不是你乱扔靴子,我怎么会被人认出来?”
看到雲丹琉窘迫的样子,程宗扬不禁心下暗笑,故意逗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
拌嘴。
两人一边小声吵闹,一边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观内一处小院。雾气还未散开,
隐约能看到院中种着几丛碧玉般的翠竹,白雾在竹叶间缭绕轻旋,平添了几分远离尘世
的幽静与雅致。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雾色中,一个少女侧身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册经
书,正在柔声念颂:“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
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
雲丹琉没想到有人在这里读《黄庭经》,一时好奇,不由驻足观望。
雾气渐渐散开,一道淡淡的阳光透过雾气,落在廊下的翠竹上。雲丹琉惊奇地发现
,那女子放在册页上的纤手,竟然像美玉一样,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出日入月呼吸存,元气所合列宿分。紫烟上下三素云,灌溉五华植灵根,七液洞
流冲庐间……”
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黄庭内景的文字宛如一串玉珠,从她唇齿间流淌而出。雾
气渐散,阳光丝丝缕缕透入庭中,落在那少女髮上、衣上……使她整个人都变得明亮起
来。
雲丹琉忍不住带着一丝惊叹道:“她是谁?”
程宗扬心里暗叫不妙,脸色却是分毫不露,他脑袋摇得拨郎鼓一样,“不认识!也
许是观里的客人……别打扰人家,赶紧走吧。”
虽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份,甚至没有看到她的容貌,但雲丹琉凭借女性的直觉,本
能地感受到一丝异样。对于程宗扬的说法,她丝毫不信,“骗人!”
廊下的少女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张绝美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即使雲丹琉身为女
子,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少女盈盈起身,向程宗扬施了一礼,“程公子。”
程宗扬带着苦笑道:“姑娘你好……”说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却是被雲丹琉
重重踩了一脚。
雲丹琉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我姓雲,雲丹琉。妹妹叫什么名字?”
“奴家姓……”少女犹豫着看了看程宗扬。
程宗扬立刻接口,“姓友通。友通期。”
雲丹琉狠狠剜了他一眼,难道人家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让你来献殷勤!
“你和程公子认识很久了吗?为什么住在观里?”
“奴是卓教御不记名的俗家弟子。”
“哦……”雲丹琉意味深长地看了程宗扬一眼,难怪不想让自己离开上院,这个卑
鄙的家伙,竟然还藏了一个人在这里。
程宗扬旁顾左右,尴尬地打着哈哈道:“这里是药房?药香味真好闻……”
赵合德水灵灵的美目望着程宗扬,带着几分希冀道:“程公子可是见过奴家的姊姊
?”
还有个姊姊呢。雲丹琉瞪着程宗扬,醋味几乎冲到鼻子里。
这都是误会啊……程宗扬一脸蒙冤的悲壮,含糊道:“令姊一切都好。姑娘尽管放
心。”
少女眼神一黯,目光中那丝希冀渐渐淡了下去。她有家不能回,如今更是连自己的
身份都没有了,只能寄居在道观中,虽然卓教御对她十二分的体贴照顾,但毕竟是孤身
一人在此,总盼望着能见到自己唯一的亲人。
雲丹琉却是一见到赵合德便心生欢喜,那点醋意顶多对着程宗扬发发,对这个少女
半点也恼不起来,反而是看到她眼中的黯然,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挽着赵合德的手道:
“令姊住在哪里?我带你去见她好了。”
赵合德高兴起来,“真的吗?”
程宗扬赶紧道:“假的!”
雲丹琉气道:“她想见自家姊姊有什么不行的?你怎么这样?”
“她姊姊不方便跟她见面。”
雲丹琉一脸冷笑地看着他,“在洛都还有你程公子不敢幹,不能幹的?”
程宗扬挣扎道:“这个……真不行。”
虽然跟雲丫头连床都上过了,可是赵合德的身份实在太敏感,自己与皇后合谋,送
个假货糊弄天子,这事岂是能随便乱说的?雲丹琉知道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平添麻烦。
程宗扬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观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片刻後有人擂响大门,叫
嚷道:“快些开门!”
卓雲君对外宣称在上院潜心修行,观中俗务由弟子沈锦檀代理。听到外面的客人举
止粗鲁,把门闩擂得乱震,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式,沈锦檀不由皱了皱眉,示意弟子打开
大门,立在门口道:“道门清静地,非请勿入。”
大门一开,两名护卫打扮的大汉便闯了进来,两人神情急切,见有人立在门口,当
即伸手去推。
沈锦檀翻起衣袖,卷住一名大汉的手腕,想把他挥开,谁知那大汉身手颇为不凡,
仓促间脚下一沉,竟然把她一拂之力化解乾净。
山门处嘈杂声不断响起,雾中影影绰绰,涌来数十名与那护卫打扮相同的矫健少年
和雄壮大汉,各自提刀持矛,声势浩大。沈锦檀吃了一惊,如果这些人心存歹意,只怕
上清观今日有难。
“闹什么呢!”
一名公子哥纵马过来,他满头大汗,神色惊惶,先把护卫喝退,然後对沈锦檀道:
“这位仙子,我们有人受了伤,还请仙子帮忙,找个乾净的地方。”说着拿出一隻钱袋
,里面沉甸甸的竟然都是金铢。
“敝观狭小,容纳不了这许多人马。”沈锦檀推辞不受,“况且我等道门与世无争
,诸位若是与人斗殴,还请速速离开。”
“不是斗殴!”那公子哥赶紧解释道:“我们是来打猎的,昨晚遇了雨,宿在山上
,谁知下山时遇到大雾,敝主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这些人都不用进来,仙子
要嫌他们咶噪,我把他们都赶到山门外面,绝不耽误各位清修。”
沈锦檀见他说得恳切,不似作伪,也不好把伤者拒之门外,她犹豫了一下,然後让
开道路,冷冷道:“入观不得超过六人。其余贵属还请到山门外安歇。”
那公子哥一口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被几名奴仆搀扶着,一瘸一拐地
走来,他二十来岁年纪,一隻脚包得跟粽子一样,身边四五个奴仆扶腿的扶腿,托腰的
托腰,一个个如临大敌,看上去似乎伤得极重,只不过他脸上倒没有多少痛意,反而一
边走一边笑道:“一点小伤,看把你们急的。这里离洛都也不远,回去也就是半个时辰
的事,哪里用得着借别人的道观?”
公子哥道:“主上,我求你了!昨晚淋了一夜不说,这一路我们都摔了三匹马了,
要走也要等雾散了吧?”
年轻人一笑,他被几名奴仆架着,几乎脚不沾地,倒还有闲情去看门上的匾额,“
上清观……这地方听说不错啊。”
赵合德怕被人瞧出底细,原本在上院深居简出,但时间一长,戒心也淡了,问道之
余也帮观里做些杂事,打理丹药,照顾伤患。听说有人跌伤,她便拿了些药剂,过来帮
忙。
那些奴仆众星捧月一般,把那年轻人抬到榻上,面上满是忧惧,动作小心翼翼。赵
合德还以为他是一条腿断了,也不禁有些担心,等解开包扎的布条一看,那人腿上好端
端的,脚踝好端端的,连脚背也好端端的——就是有根脚趾似乎踢到石头,略微红肿了
些。
赵合德拿着药物哭笑不得,这点红肿连伤势都算不上,那些奴仆偏要摆出郑重其事
的模样。她起身刚要开口,却发现院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那些奴仆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样,一个个木着脸,默不作声,宛如木雕泥塑,只有那个年轻人躺在软榻上,双眼直
勾勾看着她。
赵合德神情冷了下来,这种目光她自小便见过许多,什么落马受伤,分明是这年轻
人的恶作剧。
旁边一个奴仆咳嗽了一声,提醒道:“主上,非礼勿视。”声音又尖又细,让人一
听,不由从心底泛起一股别扭。
年轻人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惨叫一声,却是那个小美人儿把他腿扔了下来。
旁边的泥塑一瞬间都活了过来,纷纷涌上去叫道:“主上!主上!”
赵合德转身就走,刚才那名说话的奴仆却拉住她的衣袖,尖声叫道:“你不能走!”
赵合德带着一丝薄怒道:“放手!”
“你若走了,这事怎么说得清楚?”那奴仆跳着脚道:“万一主上受了伤,是你死
还是我死?”
“无赖!”
“我哪点儿无赖了?别以为自己长的有几分姿色就了不起!告诉你!漂亮女人我见
得多了!就你这样的,在汉国撑死也就排个前三名!前三名很了不起吗?把你脑袋砍了
都抵不上我们主上一根脚趾头!”那刁奴越说越嚣张,“先验伤!要是主上没事,咱们
再说旁的!”
“哟,这么热闹啊。”程宗扬听到里面吵闹,想着多半是有人不开眼,居然敢纠缠
赵合德,英雄救美这事,自己最喜欢幹了。他一边施施然进来,一边往屋内瞟了一眼,
接着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一屋子全都不是外人啊,受伤躺在榻上的是刘骜,那公子哥是富平侯张放,旁边站
的是单超、徐璜、唐衡,扯着赵合德衣袖的是中行说。一个天子,一个侯爷,三个中常
侍,就中行说身份差点,那也不是善茬。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东窗事发!这是找上门来了!
“都住手!”刘骜喝止众人,自从赵合德进门,他眼睛就没往别处转过,一眨不眨
地看着那个小美人儿,然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是谁?”
程宗扬心念电转,天子还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这是偶遇,不是专门来抢人的?但
他心刚放下去,就又提了起来,即便刘骜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索要一个女子入宫也不
是什么难事。他要真把赵合德带回宫里,那就热闹了。假的赵合德在昭阳宫里住着,这
边又去个真的,她的飞燕姐姐非要崩溃不可。
程宗扬当机立断,“这是臣……程某的小妾!程某见过主上。”
“是你?”刘骜这会儿才看到程宗扬,听到是他的小妾,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失望,
随即又看向程宗扬身後,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个呢?”
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他指的是谁。对于性喜游猎的刘骜来说,身高腿长,英姿飒爽
的雲大小姐,吸引力恐怕比国色天香的赵合德还大。这会儿已经是骑虎难下,自己已经
背了赵合德这个天雷,也不怕再多背一个。
顾不得众人惊羡的目光,程宗扬果断道:“那个也是。”
刘骜怔了一会儿,然後哈哈一笑,“程大行好艳福啊。”
程宗扬心头一沉,刘骜这种笑容他再熟悉不过,天子外宽而内苛,他这么一笑,已
经把自己忌恨上了。
赵合德不知道其中的关系,但她乖巧地站在程宗扬身後,避开了那个年轻人的目光。
刘骜虽然在笑,那笑容却仿佛僵在唇角。他以为自己身边的飞燕、合德已经是天下
绝色,不意山野间偶遇的美人儿,竟然有着不逊于自己后妃的倾城之色。尤其是刚才那
美人儿给自己解绷带时的温柔举止,真如仙子一般……姓程的不过一个商贾,花钱买来
的六百石微末官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单超神情木然,一言不发。徐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中行说的白眼都
快翻到脑门上,最後唐衡硬着头皮道:“主上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程宗扬借坡下驴,赶紧告辞。
刘骜一笑,“歇歇也好。”
程宗扬一颗心直沉到谷底,昨天出门忘了让老匡卜一卦,谁知乐极生悲,赵合德左
躲右躲,还是被刘骜惦记上了,看来这一趟麻烦不小。
…………………………………………………………………………………
“你的小妾怎么会在观里?”中行说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昨日我带家眷来上清观游玩,在观中留宿。我那小妾略通歧黄,听闻有人受伤,
过来帮忙,并非有意冲撞圣上。”
“你那小妾多大年纪?”
“十……六?”
“何时所纳?”
“两月之前。”
“姓名?”
“……友通期。”
“哪里人啊?”
“洛都本地人氏。”
观内的静室此时如同审讯室,中行说据案而坐,一手拿着墨笔,一手拿着木简,一
边问一边记录。徐璜和唐衡分坐左右,一个木着脸看着天花板,一个闭着眼睛,如老僧
入定。两人都很看不惯中行说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中行说
这副嘴脸其实是在向程宗扬暗示——赶紧把那个友通期献给天子。一个妾侍而已,留着
徒生祸患,献予天子可是奇货一件。
奈何程宗扬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原本挺明白一人,这会儿硬撑着就是不鬆口
。徐璜不想让这株摇钱树倒了,一时想着怎么说服程宗扬让出爱妾,遂了天子的心意,
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一时又想着小程也不容易,两个俏生生的小妾,让天子看一
眼就没,这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天下的美女太多了,天子真把人带回宫,说不定两天
就腻了,何苦坑了人家小程呢?怎么找个说辞,劝劝天子,不伤天子体面地把这事抹过
去。
徐璜这边左右为难,满心都是煎熬,旁边的唐衡也不轻鬆。君夺臣妾这种事情,他
是十二分的不赞同。就算程宗扬是个为了谋官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他也不能忍受天子
做这种荒唐之事。问题是中行说,他倒像是什么都肯幹。
“另一个呢?”
程宗扬装糊涂道:“谁?”
“你後边那个。”
程宗扬这会儿是真後悔了,雲丫头的事自己捂都捂不过来呢,这会儿偏要被人问个
底儿掉。
“我能不说吗?”
中行说寒声道:“你想欺君吗?”
程宗扬一脸无辜地说道:“这不是公公闲来无事,跟我聊天吗?难道方才那些话,
是天子问的?”
“多新鲜啊。”中行说一脸鄙视地说道:“我一个阉人,问你小妾幹嘛呢?吃饱了
撑的?这点眼力价都没有,你还当官呢。我要不是被阉了,当什么官不比你强!”
“公公的意思是,刚才那话是圣上问的?”
“就你那手艺还想挖坑让我跳?”中行说冷笑道:“你怎么想的我管不着!你要敢
瞎说我就告你诽谤!听好了——我可没那么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我就不答了。”
“你——”
徐璜咳了一声,“圣上出行,安危系于我等一身,问得细了一些,程大行应该能理
解吧?”
“不理解。”程宗扬道:“天子的安危跟我小妾的闺名有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唐衡打圆场道:“山中偶遇,我等也没有旁的用意,就是与程
大行闲聊几句,程大行不必放在心上。”
“闲聊就好。”程宗扬笑道:“聊什么不是聊呢?”
中行说阴阳怪气地说道:“那就聊聊你那个小妾吧。”
“你一个太监,跟我聊小妾的话题,你觉得能聊到一块吗?”
中行说道:“我就乐意聊这个!”
“你乐意我不乐意,换一个!”
“你那小妾叫什么名字?”
“我今年二十六了。”
“你那小妾多大年纪?”
“我今早喝的粥。”
“你那小妾是哪里人氏?”
“我今早不小心跌了一跤……”
“行了,行了。”唐衡拦住两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就这么着吧。”
徐璜也道:“散了吧,散了吧。程大行也不是外人,咱们改天再聊也是一样的。”
“哟,就你们两个会做人,把我夹中间里外不是人是吧?德性!”中行说一甩袖子
,起身走人。
唐衡和徐璜有心遮掩,中行说可没有替程宗扬隐瞒的义务,回去添油加醋那么一说
,天子的脸色当场就冷了下来。
刘骜面无表情地把木简扔到一边,“昨日雲台书院的师丹上了一份奏疏,好像提到
算缗?回去把它找出来。”
中行说躬身道:“诺!”
刘骜自言自语道:“那些商贾为富不仁,于国无益,是该好好整治了。”
…………………………………………………………………………………
洛都风雲变幻,给这座帝京带来一丝不祥之感。尤其是入冬以来,物价一路飞涨,
数日之内,市面上百货的价格都提高了两成以上。
物价腾贵,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商人,但洛都商贾同样满心忧虑。就在近日,一则流
言在京中暗中传播——据说朝廷正在商议针对商贾开征算缗。至于算缗的内容则是五花
八门,有的说征收实物,值八取一,如果有八件货物,就有一件必须缴纳给官府;有人
说车船另计,比寻常的算缗还要高上一倍;还有人说,这次的算缗规模空前,朝廷很可
能不收实物,而是收取钱铢。
随着流言的传播,商贾们未雨绸缪,开始大量聚敛钱铢,推波助澜之下,物价愈发
高企。
另一条震动洛都的,则是雲家覆没的消息。与流言不同,雲家产业的易手都是公开
的。各处田地、店铺纷纷改换名号,尤其是雲家名下的田地大量转让,让那些没有赶上
竞标的商贾捶胸顿足,後悔当初没有给雲家借款,错过了瓜分雲家的盛宴。
然而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角落里,洛都最大的几家草料场悄然易主。即使有心人
去打探内幕,也会发现新换的东家五花八门,有来自晴州的商人,有入驻洛都不久的车
马行,有舞都来的富商,还有在晴州赫赫有名的泾溪马场。
“奇怪,”齐羽仙皱眉道:“莫非他们有什么大动作?”
“没什么奇怪的。”闻清语道:“上次我们夺走雲家那批金铢,雲家为了筹款,向
洛都的商贾借了高利贷,我略微计算了一下,雲家前後损失将近二十万金铢。他们拍卖
掉这批产业看似价格惊人,但大都用来当场偿还欠款,真正拿到手的金铢并不多。”
旁边一个黑衣人道:“雲家也是断臂求生。不然他们抽空了别处的资金,勉强支撑
下来,整个雲家也成了空架子,说不定风一吹就倒了。”
“洛都这些商贾都是吸血的蚂蟥,雲家这回若不是让出重利,而是拿出钱铢还款,
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黑暗中有人说话,却是西门庆的声音。
“不必管他们。”剑玉姬淡淡道:“金铢只是工具,而非目的。若是一味求财,聚
敛的金铢再多,也不过是个守财奴,不足为惧。”
齐羽仙笑道:“怪不得仙姬对姓程的挣钱总是这么大方,从不去挡他财路。还有意
削弱雲家,助他敛财,是想让他把心思都放在挣钱上吧?”
“会挣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会花钱。”剑玉姬道:“他若是只进不出那就好了。”
闻清语道:“算缗之事,我们便不再插手吗?”
“钱财无非是身外之物,莫忘了我们要找的是什么。”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後,剑玉姬的声音响起,“严君平那边的事如何了?”
西门庆的声音道:“眼下已经找到最关键的琉璃天樽,只差最後一处地点,就可以
大功告成。”
齐羽仙冷笑道:“最後一处地点你找到了吗?”
西门庆没有理会她,只对剑玉姬道:“只要把严君平抓出来,拷问出最後一处地点
,神教至宝就可以重见天日。若仙姬同意,我亲自带人去!”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後道:“年关将近,大祭之事绝不能再拖了。诸位,好自为之
。”
众人纷纷应道:“明白。”
西门庆暗暗鬆了口气,他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从他手中拿
到宝物的线索。谁知一路找下来,却是步步荆棘,岳贼像是根本不想让人找到他的宝藏
,好端端的线索说断就断,而且寻找的过程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味道,具体如何西门庆
也说不上来,但好像那家伙一直嘲笑自己似的……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眼看大祭的期限越来越近,西门庆也顾不上矜持,开口向剑玉
姬求援。眼下剑玉姬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没有再催促自己,便是已经答应出手了。
对剑玉姬,他还是颇有几分信心的。郭解、剧孟、朱安世纵横一时,却连对手未曾
找到,便在无形之间纷纷铩羽。如今偌大的汉国都被她摆布在指掌之中,其他人即便智
谋用尽,也只能为她作嫁衣。
这等手段,让人不能不服。西门庆此刻便满心佩服地看着那个优美的身影。这女人
确实了不起——虽然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第六章
通商里程家宅院内,冯源递过账本,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舞都昨晚送过来的。
程头儿,咱们挣的钱不少,可花得更快,这挣钱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花钱的速度啊。”
“做生意,当然要有进有出。”程宗扬道:“我们花钱,是为了挣得更多。只进不
出,那是貔貅。”
程宗扬匆匆看了一遍账目,指着其中一项道:“七里坊的收入上个月怎么突然涨了
这么多?”
冯源道:“宁太守高升,不光舞都,周边几个州郡的豪强都鬆了口气。游冶台趁机
搞了个什么秉烛游,吸引了附近州郡的富户,连带着七里坊的生意也一下子火爆起来。”
程宗扬看完账本,默默记了一下数字,然後道:“账本这边不留了。瑶夫人那边有
一本就够了。”
冯源答应一声,接过账本,也没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只不过手一抖,账本便燃烧起
来。
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这火法越来越熟了啊。”
“我问过匡神仙,他说我以前总待在晴州,晴州那地方三面环海,水火不相容,专
克我这火法。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我这一挪地方,立马就活了。”
“匡大骗还真有一手?回头让他给我卜一卦,看我这个月运气怎么样。”
说笑间,敖润进来道:“毛先生回来了。”
程宗扬精神一振,“赶紧让他进来!”
程宗扬从上清观回来,便一直等毛延寿。友通期如今正受宠,刘骜连晚都宿在昭阳
宫内。毛延寿每日清晨去宫中为昭仪画像,下午再带出消息。自己虽然在宫外,也能对
宫中的情形了如指掌。眼下自己刚刚得罪天子,宫里的动态更加重要。万一天子在宫中
大发雷霆,要拿自己开刀,自己好歹还有时间逃命。
毛延寿出宫时似乎十分匆忙,衣袖和前襟沾着花花绿绿的颜料,都没来得及清洗。
程宗扬道:“还没有画完吗?不急,你尽管慢慢画,画上一年都行。”
毛延寿打开画箱,从夹层里取出一隻折好的方胜,一边苦笑道:“属下已经画了六
幅,便是用来作屏风也尽够了。再画下去,不知道找什么由头才好。”
“由头还不好找?你乾脆画十二幅,给昭仪作本挂历。还不行,你就给她作本台历
。”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接过方胜。毛延寿是往来宫中传递消息必不可缺的一环,但他不
希望毛延寿知道太多,因此双方传递消息都是用手写,而不是口耳相传。这方胜是罂奴
用特殊手法折成,若是不知诀窍,就算撕成碎片也拆不开。唯一的麻烦是罂奴和友通期
会写的字加起来也不比敖润多几个,好在她们旁边还有一位女傅,才没落到空有消息无
法传递的窘境。
打开方胜,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子遇刺”四个字。程宗扬瞳孔一缩,一目十行
地看完,才知道刘骜是自作自受,以天子之尊,非要亲自去审问犯人,结果被“郭解”
夺剑挟持,逼他承诺不诛连家人,然後举剑自尽。
程宗扬良久长叹一声,郭解那名追随者连名字都没留下,但身处囚笼仍有勇力劫持
天子,事後慷慨自尽,不留半点把柄,不仅侠义过人,更可谓智勇双全。
按照正常发展,朝廷误会郭解已死,天子又亲口允诺放过郭解族人,此事算到此为
止,等于用他一条性命换取郭解满门的平安。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堂堂天子竟然还不如
他们这些市井之徒守信重诺,刚逃出生天便出尔反尔,下令诛杀郭解全族。
这会儿程宗扬也弄明白了,说起来自己真是点子够背,正赶上刘骜心情最差的时候
摊上赵合德这事。眼下虽然硬顶过去,但依着天子的德性,铁定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宗扬把方胜丢给冯源。冯源双掌一合,指缝间飘起一股青烟,再打开手掌时,那
隻方胜已经化为灰烬。
毛延寿小心道:“家主若是无事,小的先告退了。”
“暂时辛苦一段吧,”程宗扬道:“过了这几日,给你放假,让冯大法带你到舞都
画美女去。”
“不敢,不敢。”
程宗扬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封信笺,“明天把这封信带进去。”
“是。”毛延寿接过信笺,躬身退下。
程宗扬心下郁闷,好端端的,被天子那么横插一杠子,上清观他是不敢再待了,更
不敢把雲丹琉和赵合德留在观中——天子还没走呢,他把两个小妾扔在上清观,拍拍屁
股走人,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一并带回洛都。
雲丹琉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只不过程宗扬想把赵合德带回家
,压根儿没门。雲大小姐半路就把人拽走了,迳自带着赵合德去了雲家在城外的庄子,
也是雲家仅有几处没有变卖的产业之一。
那封信是赵合德写给姊姊的。坦白地说,程宗扬真不想送。可赵合德眼下连身份都
没有了,跟自家姊姊说句话这么点小小的心愿自己都满足不了,未免太不人道。
程宗扬头痛地揉揉额角,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辙来,索性道:“叫老匡来一趟吧。真
得让他给我好好算一卦了。”
程宅与鹏翼社同在通商里,不到一盏茶工夫,匡仲玉便即赶到。他年轻虽然不老,
但吃的这碗饭,打扮得倒是苍颜皓髮,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匡仲玉一手捻着鬍鬚道:“是占筮?还是卜卦?”
“拣你拿手的。”
匡仲玉鬆了口气,随即换上笑脸,“那我给你批一八字吧。”
匡仲玉的转变也太快了,程宗扬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合着占卜那些,你也没谱
?”
“甭说了,那些都不好使。批八字我多数倒是能圆过来。”匡仲玉显然对当年的遭
遇还心有余悸,只拣自己拿手的说。
老匡都这么坦白了,程宗扬也只好直说:“没有。”
“没有?”
总不能跟你说我是公元後吧?
“我们盘江不讲这个,八字没记住。”
匡仲玉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要不……我给你摸个骨?”
“别!我又不问富贵,就问问这坎能不能过去。”
“早说啊!我还当你批终身呢……这个好办!”
匡仲玉从袖子里抽出一隻竹筒,“哗哗哗”用力摇了几下,“来吧。”
“抽签啊?”
“要不还怎么着?我给你测个字儿?我得先说啊,测字我可没准。”
“得了,就这个吧。”
程宗扬随手抽出一根竹签,还没看清楚,匡仲玉便拍案叫道:“你这是上上签啊!”
“是吗?”
“废话!我这筒里就没别的签……我给你瞅瞅啊。”
“上上签还瞅啥啊。”
“外行了吧?这里面道道多了去了。”
匡仲玉煞有其事地拿着竹签,端详良久,然後道:“这签上的意思吧,我猜呢,你
是有一坎儿……”
“这还带猜的?”
“大家自己人,我当然要把话给你说明白,难道我还要跟你说,我这是怎么怎么算
出来的——我能蒙你吗?”
“我真是闲的……”程宗扬对他这算命的手艺已经没啥指望了,“别兜圈子了,赶
紧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这签上的意思吧,你怕是得死一回。”
“你家的上上签还有这么惨的?”
“别急啊,後面还有呢。这签上有转机。能解。”匡仲玉道:“只要过了这坎,就
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比没坎还顺畅——能不是上上签吗?”
程宗扬都没力气跟他扯了,直接道:“怎么解?”
匡仲玉捻着鬍子斟酌良久,盯着那竹签又是横眉又是竖眼,最後道:“我也不坑你
,实话实说——没看出来。”
程宗扬心里当时就堵了,有解法你看不出来,合着我这一回得真死?
匡仲玉心虚地说道:“要不我再给你卜一卦?”
“免了。”程宗扬黑着脸道:“卜一卦说不定我还得再死一回。”
匡仲玉把签筒一收,“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算命的事能作得了准吗?我跟你说啊
,人的命,天注定,算不算都那么回事。人啊,就那么回事,你把心放宽些,该吃吃,
该喝喝。”
被一个算命的这么教训,程宗扬也算开眼了。正想赶紧把匡大骗打发走,徐璜派了
个小黄门传话,让他去宫里一趟。
匡仲玉掐指一算,“这得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有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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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刚刚回驾。”徐璜低声道:“气色很不好。”
“还为上午的事?”
徐璜微微点头。
“至于吗?”程宗扬牢骚道:“一个天子,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徐璜吓了一跳,赶紧扑过去掩上门,回头道:“这哪儿是女人的事?圣上恼的是你
驳了他面子——圣上刚秉政没多久,最在乎的就是这个。”
“我把小妾送给他,让他吃我的剩饭,他就有面子了?”
“你啊……”徐璜也没奈何,只好透出消息,“你心里有点数。过几日你多半会被
打发出去,到远郡当个郡丞。”
程宗扬心下一沉,自己的大行令在洛都虽然是小官,但处于风波核心,朝中有什么
风吹草动,自己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一旦外放郡丞,只能给太守当个副手,遇到个
强势点的主官,自己买官的钱就等于白花了。
“什么时候?”
“眼下诏举在即,朝中不会动人。等诏举之後,肯定要任免一批官员。”
诏举差不多要折腾一个来月时间,加上例行的交接手续,大概还有两个月。程宗扬
心头微鬆,到时候算缗令的推行也应该见分晓了,即使天子不提,自己也准备收拾东西
走人了。
徐璜是天子亲信,能透出风声已经很厚道了。程宗扬也不多说,悄悄塞了一叠钞票
,便即告辞。
匡仲玉说的“意外之喜”连毛都没有,程宗扬也死了心,就当匡仲玉是放屁得了。
左右入宫一趟,老徐这边没指望,程宗扬心一横,乾脆去找蔡敬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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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门,见他过来,随即屏退左右,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晨间的事,你幹得很好。”
程宗扬一阵尴尬,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这会儿宫里都
传遍了。
“时机选择得很恰当,理由也很过硬。”
程宗扬被他夸奖得莫名其妙,只好打着哈哈道:“你这是要出门?不耽误你的事吧
?”
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钱。”
“什么钱?”程宗扬警觉道:“你借的钱还没还清吧?”
“前几天他们借的钱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给他们结清了。”
程宗扬欣然道:“这就对了。你把钱还给他们了?”
“他们不肯要。反而打算多借给我一点。”
“……他们是猪油蒙了心吧?”
“谁说不是呢。”
程宗扬没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条战壕了,只不过他就感叹这么一句,然後
就没下文了。
程宗扬左思右想心里都不塌实,“大哥,咱能不收吗?”
蔡敬仲摇了摇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给他们付清,就不是我要收,而
是他们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伙都是宫里作事的,厚此薄彼
怎么成?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程宗扬真是服了,你还有脸说做人?洛都的城墙都没你脸皮厚吧?
“你幹嘛不拦住他们?”
蔡敬仲奇怪地说道:“宫里人大多过得清苦,难得有条发财的路子。我幹嘛要断人
家的财路?”
“他们只看着利息,本金呢?”
蔡敬仲更奇怪了,“他们图的是利息,还要什么本金?”
程宗扬张了张嘴,硬是没找到话说,老蔡说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着吃利息
吗?谁想过本金的事?
但就这么走了程宗扬又不甘心,老徐刚帮了自己一把,放着老蔡这么坑他,自己良
心实在过不去。
见他不开口,蔡敬仲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皱着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么事十分为难
,最後才叹了口气。正当程宗扬以为蔡敬仲终于良心发现,却见他勉为其难地从袖中拿
出一道黄绫长卷。
“既然来了……这个你也看看吧。”
程宗扬莫名其妙,接过黄绫打开一看,却是一道写好的诏书,上面的内容简单粗暴
,杀气逼人:鸿胪寺大行令程宗扬,实为赵逆刘彭祖羽翼,又与逆匪郭解勾结,图谋不
轨,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着令即刻锁拿入狱,凌迟处死,家眷没入宫中。钦此。
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还一门心思想着救别人呢,谁知自己大难临头。诏书都拟好
了,自己还傻乎乎一头闯进宫,这是自投罗网啊!自己早该知道,匡大骗压根儿就不靠
谱!这算哪门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这孙子八成是算错了,自己的死劫在
这儿呢!
程宗扬赶紧往後看,幸好诏书上还没有用玺,自己还有时间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么一点风声没有就直接给我判死刑了?”程宗扬气急败坏地叫
道:“老徐怎么不给我透个信呢?”
蔡敬仲道:“我拟的。还没来得及给他看。”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大哥,你啥意思啊?”
说着程宗扬福至心灵,老蔡一向不走寻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特意放
出大招,给自己脱罪的?不过这逻辑在哪儿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维一向是天马
行空,自己也别猜了,直接问吧。
“有你的!”程宗扬笑道:“汉国没有凌迟吧?你故意这么写,是不是想让天子能
够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烦?”
“对了,没有凌迟。”蔡敬仲拿起笔,把“凌迟”二字抹掉,郑重其事地改成“腰
斩”,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扬看着他笔走龙蛇地写完,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大哥,你真想让我死
啊!”
“胡说!我要想让你死,还会给你看吗?”蔡敬仲道:“也是你赶上了,我本来准
备一会儿去见天子,给诏书用玺。趁天子正在火头上,把事情办妥。”
蔡敬仲见程宗扬听得愣神,特意解释道:“你看,这诏书里其他文字都无关紧要,
唯有这句‘家眷没入宫中’是点睛之笔,天子一看,肯定会同意,至于罪名是什么,根
本就不重要。”
“等会儿!”程宗扬拦住他,蔡敬仲虽然解释得很清楚,但自己关心的根本不是这
个好不好?
“你本来没打算给我看是吧?”
“没关系,”蔡敬仲安慰道:“诏书一发下来,我就会去找你。”
“等诏书发下来你再找我?你还是想让我死啊!”
“有半个时辰,足够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准备好了,见面就能走。不
耽误。”
程宗扬感觉蔡敬仲就是那天马,在自己脑门上毫无规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脚都踩得
自己眼冒金星,凭自己的智商,永远都不知道他下一脚会踩在哪儿。
他跟傻瓜一样问道:“去哪儿?”
“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诏书一发下来,你就能走了。我这边呢,钱也收得差
不多了。我算过日子,现在走的话,赶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误实验室的事。”
程宗扬这回终于是真明白了,他二话不说,先吐出一口老血,“合着为了不耽误你
实验室的事,你就给我判了个死刑?!”
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实验室的事可耽误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视。”
能不重视吗?我都快凌迟加腰斩了!程宗扬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来让他
看看,“大哥,你行李都准备好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蔡敬仲一摆手,“那些都不重要。”
哎妈,就你的实验室重如泰山,我这边的事全是浮雲对吧?
“翻倍!”程宗扬毅然道:“从这个月开始,只要我耽误一个月,实验室的资金我
就给你翻一倍!”
蔡敬仲仰脸想了想,“你有那么多钱吗?”
“有!我就是死,也给你挣出来!”
“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四倍,三个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误到明年五
月的话,你投入的资金就相当于汉国一年的赋税——你要付清这笔钱,只存在理论上的
可能性。”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说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夺了天子的鸟位,到时候我把
一年的赋税全批给你!”
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错,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若能篡
位显然是一个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选择。
“求你了!”程宗扬几乎声泪俱下。
自家主公都说到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诏书,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就再等等
吧。”
…………………………………………………………………………………
程宗扬好说歹说,总算把蔡爷稳住。从宫里出来,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满死里逃
生的庆幸感。匡大骗虽然不靠谱,但那根上上签还真没白抽,自己可不是死了一回吗?
要不是蔡爷高抬贵手,自己今天就彻底栽了,说不定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入宫不到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心力交悴。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相
比之下,蔡爷那思绪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闪亮的会在哪儿,随便来点
灵感,就够自己搭上半条命的。
他正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不经意间,一辆油壁香车从车旁
驶过。
这会儿刚过酉时,路上车马极多,那辆马车毫不起眼,可它经过的刹那,程宗扬心
却猛地提了起来。那车上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如兰似麝,程宗扬踏入坐照境之後,六
识敏锐性大为提升,那香气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闻到,而且极为熟悉,让他一瞬间
就想起一个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还见过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记得吗?问题是她怎么会在
这里?
程宗扬心头疑雲大起,成光与黑魔海的关系不清不楚,刘丹伏诛之後,江都王太子
刘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竞争力的人选之一。有时候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
剑玉姬心思够野,篡位这种事自己光是用嘴说的,人家是真敢幹。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
功,刚才差点让自己腰斩的诏书,一天能赏自己一百道都不带重样的。
那是一辆单人马车,形制十分低调,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诸侯王的太子妃,这
么低调是想幹什么?
“跟着前面那车。”
敖润催车上前,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马车。
程宗扬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辆香车没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内绕了一圈,然後直
趋北门。
程宗扬的马车停在路边,看着那辆香车越驶越远。跟着卢五哥混了这么些日子,程
宗扬早已今非昔比。车上的人虽然做得隐密,却瞒不过他的耳目,方才那辆车在客栈前
略一停顿,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程宗扬盯着那处客栈,吩咐道:“回去看谁在,来几个人。”
敖润答应一声,立刻催车返回。
程宗扬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准机会,跟在几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大样地
进了客栈。
那丝香气已经淡得微不可闻,他循着香气上了楼,却看到两名黑衣人在走廊里守着。
程宗扬毫不停顿地上了三楼,接着穿窗而出,狸猫般攀在檐下,找到两名黑衣人看
守的房间位置。
室内坐着一名儒服老者,还有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程宗扬眯起眼睛,那女子已经
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谈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见过,赫然是当日月
旦评上那名主持。程宗扬还记得他是石室书院的副山长,严君平的副手,同样也是洛都
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个发黄的皮卷,“没想到会藏在东观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费了一番手脚
才找到。”
魏甘道:“岳贼最是狡诈,不光把宝物分为八处,用途和埋藏的地点还各自分开,
其间各种掩人耳目,欲盖弥彰,用尽了障眼法。好在这已经是第七处,再有一处便可功
德圆满。”
成光道:“岳贼越小心,越说明埋藏的东西要紧。此番若能寻到神教至宝,魏供奉
居功至伟,升为长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
魏甘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宝,其他的,眼下还说不上。”
他拿出那块从严君平手中骗来的玉牌,与那张皮卷相互对照,然後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就在此处了。”
几人离开客栈,赶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门。半个时辰之後,马车在北邙山脚一处桑林
中停下。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黑衣人点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确定了位置。两
名黑衣人拿起镐锄,按照魏甘指点的方位挖掘起来。那两人都是练家子,运锄如飞,不
多时就掘出一个丈许深的大坑。
眼看宝物即将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往坑里张望。忽然一名黑衣人
镐下发出一声闷响,撞到一件硬物。两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围挖去。
一刻钟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终于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体大半已
经朽坏,两名黑衣人费尽力气,才保住它没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众人都露出兴奋的目光。魏甘亲自操起撬杆,将木箱撬开。木箱内
是一隻稍小的铁箱,箱锁已经锈蚀,没费多少力气便即打开。铁箱内衬着一层油布,里
面垫着隔水的皮料,再里面又是一层油布,然後是一层棉布……
众人把包裹一层一层剥开,每剥开一层,神情就愈加振奋。直到剥下最後一层棉纸
,一件晶莹剔透的物体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脸盘大小,色泽微绿,通体透明,犹如水晶般,在摇曳的火光下呈现出
梦幻般的光彩。它形状极为特殊,下方是一个椭圆形的大觥,後方是一个方形的箱状物
,两者连为一体,由于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内部的构造精妙无比,巧夺
天工。
这件器具的形制从来无人见过,更无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闻多识,一见之
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
第七章
桑林间,一件通体透亮的奇特器皿幽幽闪着光。不管是谁看见,即便不知道这是什
么东西,也知道这是一件至宝。
成光眼中异彩连现,“这便是琉璃天樽?”
魏甘核对了一遍皮卷上的记载,然後笃定地说道:“正是此物!你看,这器具通体
没有任何雕凿的痕迹,纹理天成,尤其是下方的孔洞,与器身浑然一体,堪称鬼斧神工
。与卷上绘制的图形更是一模一样,若非琉璃天樽,又是何物?”
“按卷上记载,神教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中。”魏甘看着卷上秘录的开启方
法,赶紧吩咐道:“箱内还有一瓶秘剂,快仔细寻找。再取一桶水来。”
黑衣人一通翻找,从皮革内捡出一隻密封的铜瓶。这边同伴也提来一桶水,按照卷
上的秘法,注入器具上方的箱体中。
程宗扬瞠目结舌,看着那帮黑魔海骨干围着那隻“琉璃天樽”忙碌不休,满脑子的
荒唐感挥之不去。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古怪了,黑魔海的人不认识那隻“琉璃天樽”,也
算情有可原,但那东西自己可是太眼熟了,就算是星月湖八骏,也绝对不会陌生……
忽然肩头一动,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回头看时,却是卢景。
卢景无声无息地伏下身,低声道:“会之和长伯也来了。”
程宗扬一颗心总算放到肚子里,老秦、老吴加上卢四哥,在洛都基本能横着走了。
他悄悄举手,暗暗示意了一下。卢景一眼看去,眼睛顿时也直了,“这是岳帅的遗物!
为何会在此处?”
“他们是黑魔海的人,正在寻找岳帅留下的秘宝……妈的!”程宗扬忍不住爆了句
粗口,“这算什么秘宝?这是岳帅憋的宝吧!”
“打开了!”
黑衣人发出一声欢呼,终于把密封的铜瓶打开。
魏甘也鬆了口气,铜瓶内是一种黄浊的液体,而且散发出一股可疑的臭味,放在他
眼中,更显得高深莫测。
魏甘道:“按照秘卷所录,教中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内,需得放入秘剂,打
开机括,方可显现。”
程宗扬与卢景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隻琉璃天樽,脸上的表情十二分的古怪,诧异之余
,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恶心。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儒服老者把液体注入琉璃天樽上方的箱内,然後撅着屁股,一
头扎进下方的大觥内。隔着透明的琉璃,能看到他两眼鼓得跟金鱼一样,死死盯着觥下
孔洞的入口,不放过一丝细节。
“来吧!”
魏甘摆好姿势,一声令下,旁边的黑衣人按动箱体上方的神秘机括,箱中发出一阵
水鸣,混着“秘剂”的液体立刻冲进觥内,将儒服老者白髮苍苍脑袋整个淹在里面,一
股密藏多年的臭气迎着风弥漫开来。
卢景还能撑得住,程宗扬这会儿已经脸色发青,一阵一阵的反胃。
魏甘脑袋浸在水中,眼睛一眨不眨地寻找线索。忽然间他狂喜地睁大眼睛,张口欲
呼,果断呛了口水。
魏甘拔出湿淋淋的脑袋,一边咳嗽一边嘶哑着喉咙道:“找到了!”
成光想要恭喜,却忍不住花容失色,她乾呕了一声,才讪讪道:“琉璃天樽果然神
妙,就是味道恶心了些……”
“你懂什么!这樽中本来空无一物,灌入秘剂方才显出字迹,端底是神妙无比!”
魏甘顾不得擦拭头上的水花,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把他找到的线索写在泥土
上。
成光远远站着,“只有这四个字吗?不过这字好生奇怪,奴家从未见过。除了第三
个字,其他三个倒像是少了半边……”
“哪里是少了半边?你啊,不学无术。”魏甘捋着湿漉漉的鬍鬚笑道:“这字常人
自是不认得,但老夫最精训诂之学,哪里能难住老夫?”
“这头两个字,笔画极简,深得返朴归真之意蕴,尤其是第一字,整字唯有一笔—
—此乃上古的金石文字,识者绝少!”
魏甘端详多时,然後信心满满地说道:“观其形制,老夫有九成把握可以断定,这
是一个左字。”
“为何是一个左字?”
“你看,这字像不像一隻耳朵?”
成光微微点头。
魏甘满意地说道:“不仅像是隻耳朵,而且是左耳。古人造字六法,象形之外,尚
有拟音、会意。这便是个会意字。”
“那第二个呢?看起来跟日字有些像……”
“这是一个月字。比起如今俗体的月字,此字笔法更为古拙,尤其是末笔一波三折
,别开胜境,当是上古真迹!”
成光指着第三个字道:“这是一个滚字?”
魏甘摇了摇头,神情慎重地审视良久,最後道:“此字暂且不论……我们来看这最
後一字。此字仅有两笔,起笔一柱擎天,占了整个字的八成有余,气势恢宏。末笔是一
个小圈,似简实繁,韵味无穷。”
成光道:“那这是个什么字?”
魏甘斟酌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道:“下方的小圈形如人首,上部一笔犹如长天
,合起来便是一人举首仰望长空。”
“这是一个天字?”
“不。这是一个志字。仰望长天,恢宏志士之气。”
成光一个字一个字辩认道:“左月滚志……这是什么意思?”
魏甘道:“第三字虽然看着像滚,但未必就是滚字。左月……志……”
一个声音嘲讽道:“这么简单的字你们都不认识?明明是三个字,哪里有四个?”
成光旋过身,不等看清来人,斗篷下便射出一道光芒。
一个蒙面人猎豹般扑出,一把抓住她的斗篷,成光挣脱斗篷,只见她双手合在一处
,掌心夹着一道紫色的小符,正散发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她的身形便化为乌有,像
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已经踩好点,确定周围再无他人,这时与秦桧、吴三桂同时掠出,那两名黑衣
人虽然也是好手,但在这三人面前根本没有递招的资格,砍刀切菜一样就被打倒。
魏甘大摇其头,“大谬不然!这明明是四个字!”
“最後那是个感叹号。我幹!这孙子够臭的。一头老尿……你离我远点!”
魏甘犹自不服,“这是秘剂!”
吴三桂一脚把他踹倒,用成光丢下的斗篷把他脑袋包起来。然後看着旁边那件器具
,一脸稀罕地说道:“这就是琉璃天樽?”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那是玻璃马桶!”
空地上,那隻玻璃马桶闪闪发光,虽然在地下埋藏多年,依然光泽如新,怎么看都
是一件宝物。
程宗扬呲牙咧嘴地说道:“五哥,不是我说啊,岳帅这道德品质实在是……让人往
他马桶里面钻不说,还准备了一瓶陈年老尿,有这么坑人的吗?”
卢景道:“若是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中计。岳帅此计就是专为外人而设。一帮鼠辈
,竟然敢觊觎岳帅遗宝,淋他一头尿都是轻的!”
秦桧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的字迹,“这字体倒是少见……”
那三个字旁人看来如堕雾中,程宗扬却是熟悉之极,只不过从来没想到会在六朝看
见。至于内容,岳鸟人刻在马桶里面的,肯定不会是好话。
魏甘脑袋被斗篷包住,还在大声疾呼,“竖子无知!那是上古金石文字!”
“金石你个大头鬼啊!”程宗扬训斥道:“我今天就教教你,学仔细了!这三个字
是——SB滚!”
…………………………………………………………………………………
“你这个斯文败类!”
“你这个士林之耻!”
“你丧心病狂!”
“你无耻之尤!”
“国家将亡,尽出你这种妖孽!”
“老而不死,你他娘的就是贼!”
两个老头跟乌眼鸡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程宗扬把魏甘和严君平丢在一处,原本还防着两人脾气上来了,会打个满脸开花,
谁知道两名老夫子虽然仇深似海,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白头髮都耸起来了,却都是动
口不动手的君子,只把嘴炮打得山响。
程宗扬想插口来看,可俩老头谁都不理他,乾等了半个时辰,两人也没有住口的意
思,倒把程宗扬看累了,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俩老头倒是不累,不管身边有人没人,照
样口沫横飞,精神十足,直吵了一个时辰还不罢休。
头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吃饭了!”
俩老头儿立刻住口,胸口不停起伏。青面兽抱着一隻木桶下来,把一隻木碗往魏甘
面前一墩,“吃!”
“哎!”魏甘答应一声,捧起木碗,吸溜了一口。
严君平冷笑道:“嗟来之食,你也肯吃?”
魏甘大怒,“姓严的!有种你不吃!”
青面兽往严君平面前也放了隻木碗,粗声粗气地说道:“吃!”
严君平道:“羹!”
青面兽往他面前放了一隻木勺。
“箸!”
青面兽放下一双筷子。
“盘!”
青面兽拿出一隻木碟。
“豉!”
青面兽往他的木碟里舀了一勺豆豉。
“醢!”
青面兽给他舀了勺肉酱。
“醯!”
青面兽给他浇了勺醋。
“梅!”
青面兽往碟里放了几颗青梅。
“椒!”
青面兽给他碟里放了几粒花椒。
严君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木勺,从容吃了起来。
魏甘都看傻了,严老头什么时候这么牛逼了?难道这黑牢是他们家开的?
魏甘正疑惑间,却见青面兽又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隻木碟,一隻木勺,一双筷
子,然後舀了一勺豆豉,一勺肉酱,浇了勺醋,又放了几颗青梅,几粒花椒,整个流程
跟刚才一模一样。
魏甘气了个倒仰,原来人家就是这路数,偏偏严老头装得跟真的一样!这老东西真
不要脸!大伙都是坐牢的,他还要闹出这一出,让自己没脸。
魏甘把碗一推,“不吃了!”
青面兽二话不说,拿起木碗往桶里一折,然後抱起木桶,“咕咚咕咚”,只用了三
口就把一桶饭喝了个精光,还伸出盘子那么宽的舌头,在桶里舔了一圈,舔得跟刷过一
样乾净,最後拍了拍肚子,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魏甘一天两顿饭,今天就吃了一顿,眼下都半夜了,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成了浮
雲,这会儿肚子是真饿了,谁知道自己略微摆了下谱,那个不懂气节的兽蛮人就把他的
谱给没收了,连点渣都没给他留。严君平那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捞起一颗渍过的
青梅,在嘴里嘬得吱吱响。
魏甘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拿被子一蒙脑袋,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
岳鸟人的马桶已经被洗得乾乾净净,但洗得再乾净,程宗扬也没有勇气钻进去看。
最後冯源自告奋勇,一头扎进马桶,看了个仔细。
马桶的排水管处,确实镂刻着那句骂人话,但不是镂刻在表面,而是刻在玻璃内部
,由于透光率不同,注水之後会变得更加明显。
类似的镂刻手法程宗扬曾经见过,太泉古阵的岳帅遗物中,也有这种在玻璃内部镂
刻的器具。这些证据基本可以证明,这隻马桶确实是岳鸟人那屁股亲自坐过的。但有价
值的线索至此为止,这隻马桶说到底只是岳鸟人用来坑人的道具,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
琢磨的内容。
除了马桶,这一趟的收获还有玉牌和皮卷,但不是一件,而是整整七件。也不知道
黑魔海那帮货怎么想的,此前他们从严君平手里骗到的玉牌,以及通过玉牌找到的线索
全都被魏甘带在身上,这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用再费劲去找前面的线索,只要把严君
平的嘴巴撬开,找到最後一面玉牌就齐活了。
七枚玉牌可以摆成一个不完整的方框,只缺了右下角一块。玉牌上的地点大多数集
中在洛都附近,甚至还有一块处于上林苑。也不知道岳鸟人怎么想起,跑到那里去埋东
西。
玉牌上只有地点,皮卷上则是具体的解释,包括马桶注水的操作细节都在上面,内
容前後连贯,环环相扣,经过众人研究,基本可以确定,一直到最後找这件玻璃马桶都
没有任何问题。
但程宗扬可以肯定,这么找是错的,因为黑魔海已经用实践证明了,他们找到的不
是宝贝,而是岳鸟人的恶作剧。
程宗扬道:“会不会是严老头故意使坏?”
“不会。”那些皮卷斯明信和卢景两人已经鉴定过,上面的字迹的确出自岳鸟人的
手笔,不是严君平自己能捏造出来的。
“这就蹊跷了……也许拿到最後一块玉牌,才能把整件事拼凑起来。”
斯明信和卢景也只好同意。
富安一路小跑过来,“程头儿,今天刚来那老头在闹呢。”
“闹什么?”
“说他都饿到半夜了,再不给他东西吃,他就绝食自尽。”
程宗扬都气乐了,“再饿他一天!谁都别理他!”
斯明信的声音道:“这里面有些不对。”
“什么地方不对?”
“姓魏的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软骨头。黑魔海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去办
?”卢景道:“而且这回的偶遇也太过凑巧,黑魔海的人倒像专等我们找上门去。”
秦桧接口道:“还把所有的玉牌皮卷都带在身上,似乎生怕我们找不到。”
程宗扬回想起来,何止是魏甘?找到严君平的过程,也同样大有蹊跷。黑魔海如果
够小心的话,完全可以与严君平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会面,而不是就那么被自己闯上门
去,坏了他们的好事。
“你是说黑魔海是故意的?”
卢景指着皮卷道:“这里有一处刮痕。虽然刻意作旧了,但能看出来这原本是个二
字。箱内本来有两瓶秘剂。”
“有一瓶被人用掉了?”程宗扬忽然大笑起来,“上一个被淋了一头尿的是谁?西
门庆还是剑玉姬?要是剑玉姬我可笑死了……”
斯明信的声音道:“要当心。”
程宗扬收起笑声,“西门庆有附体秘法,那个魏甘说不定就是诱饵。富安,你去交
待一声,把魏老头关好了,除了老兽,谁都不许见他,还有严老头,也一样。周围再加
上禁制,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
富安道:“成!”
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巫宗秘术层出不穷,但巫毒二宗同出一系,又争斗多年
,彼此知根知底。死丫头若是在,说不定能循着魏甘身上的秘法,直接把西门狗贼给挖
出来。
程宗扬伸了个懒腰,“已经大半夜了。我明天还约了陶五,先睡吧。”
卢景盯着玉牌道:“你先睡,我和四哥再看看。”
…………………………………………………………………………………
黎明时分,钟楼的铜钟还没有敲响,洛都便已经从睡梦中醒来,市井间人声渐密,
开始了喧闹的一天。
规模远超过一般里坊,天街环绕,重楼叠障的北宫却仿佛一片死寂的禁地,静悄悄
听不到半点声息。
永安宫内,太后吕雉已经起身。她坐在一面尺许高的铜镜前,淖方成、胡夫人和义
姁侍立身侧。淖方成拿着一盏盐水,吕雉漱过口,吐到胡夫人手捧的钵盂内,然後含上
一片鸡舌香。义姁跪在她身後,细致地给她梳理着长髮。面前新铸出来的青铜镜呈现出
美丽的银白色,精心磨制过的镜面甚至有着比玻璃镜更高的清晰度,将她每一根髮丝都
映得清晰无比。
几人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作着自己的事,就像一件上好发条的机械,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殿外的低语像细细的风一样传来。
“安福宫……贵人……”
“永巷……那些阉奴……”
“侏儒优伶……”
“那些醜八怪……”
然後是几声轻笑,笑声中充满了鄙夷和奚落的味道。
吕雉道:“阿冀昨晚宿在宫中?”
胡夫人道:“是。”
吕雉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低叹道:“若不是阿冀,这宫殿就像是死的,一点人气也
无。”
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神情木然,冷冷道:“那些贱人左右都是些活死人。有襄邑侯,
倒是便宜了她们。”
吕雉道:“今日的请安就免了吧。见了她们我便头痛。”
胡夫人道:“今日昭仪赵氏要过来请安,娘娘还是见一见的好。”
“那个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赵合德?”吕雉淡淡道:“就见她吧。”
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宫之後,就被天子视若珍宝,不仅独居一宫,日常的请安也
被免去。入宫已经两旬,这还是她第一次拜见太后,天子名义上的母亲,自己名义上的
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贵重的女子。
永安宫比她的昭阳宫更宏伟庞大,陈设也更加华丽,只是宫殿中冷冷清清,听不到
人声,也看不到有人走动,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轻快的步伐越来越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飞快地往身侧瞟了一眼
。鹦奴为了避嫌,没有陪她一同来北宫。失去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知根知底的侍婢,
友通期心底一阵发慌,身子也微微有些发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开珠帘。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着远处的御座俯身行礼,颤声道:“给太后请安……”
虽然来之前她反复练过,但此时一开口,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声音轻如蚊蚋,别
说太后,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听到。
友通期张了张口,想再说一遍,但无边的恐惧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咙。她浑身
僵硬,似乎下一个瞬间,那位太后就会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
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也不知道天子是怎么编排哀家的,竟然吓
成这个样子……起来吧。”
永安宫外,一乘步辇缓缓行来,吕冀披头散髮地倚在辇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荒唐
之後的倦色。
一名内侍跑过来,尖声道:“侯爷,宫里的妃嫔正给太后请安。”
吕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后吗?”
“是赵昭仪。”
吕冀眼睛越发亮了,“那更该进去见见了。”
吕冀大模大样进了寝宫,刚要开口,便浑身一震,望着那个犹如花枝般盈盈起身的
丽人,连张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拢。
吕雉面无表情地褪下一隻镯子,“难得你过来请安,拿去玩吧。”
胡夫人用素帕接过玉镯,递到友通期手里。
友通期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那个突然闯进来的男子直勾勾盯着她,恶狼般的目光
更让她心惊胆战,直想赶紧逃开,但又不敢推辞,只好重新跪下,谢过太后的赏赐。
…………………………………………………………………………………
一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赵墨轩一身蓑衣坐在船头,手里拿着钓竿,悠然自得地
钓着鱼。
船上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船伕,这会儿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扇着风,两眼盯着
火候。在他面前放着一隻火炉,锅里的水已经半开,细细地冒着鱼眼泡。
船舱内铺着兽皮,收拾得极为乾爽。程宗扬与陶弘敏隔案对坐,案上只有一盏清茶
,一碟糕点。
程宗扬笑道:“陶兄怎么改喝茶了?”
“别提了,自从给你家雲大小姐陪过酒,我是彻底喝伤了,这几天一见着酒就想吐
。”
“什么我家的?可别乱说。”
“你就装吧。都一房睡了,还跟我装清白。”
程宗扬头一回发现想掩盖点什么竟然这么难,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丹琉那
点勾当,没几天整个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得,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这叫风流韵事,我巴不得别人这么说我呢,你还急着撇清。”陶弘敏挤挤眼,“
你不是还单着的吗?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还不掉出来?
“老陶,你找我来要是专门说这个的,我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说正经的。”陶弘敏给他斟上茶,一边道:“雲三爷这回
可是壮士断腕,这么大的家业说抛就抛。”
“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抛了之,免得那些恶狼谁都想来咬一口。”
“雲三爷家底够殷实的,竟然卖出三十万金铢的价钱,真是让人想不到。”
“这三十万金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依我看,与其说是雲家家底厚
实,不如说汉国的商贾够豪富,这么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
陶弘敏打开折扇慢慢摇着,一边笑道:“汉国人虽然豪富,但死守钱财,分文不吐
,最是恶习。你瞧这汉国乡间,遍建坞堡,世家豪强聚族而居,衣食住行全都自给自足
,虽然家业不小,可用在商业买卖上的微乎其微,个个都是只进不出的守财奴。若非雲
家这回拿出来拍卖的,是些实打实的田地、店铺,换成丝帛器具,能卖出三万金铢就烧
高香了。”
“汉国的庄园是个麻烦,诸王有封国,诸侯有封地,世家有庄园,豪强有坞堡,关
上门自己就能过日子,对买卖的需求太少。”
陶弘敏目光微闪,“这就是程兄说的对商业的阻碍了吧?”
“也许吧。”程宗扬觉得他话里有话,反问道:“陶兄想说什么?”
“程兄只提到诸侯、豪强,可对我们商贾威胁最大的,其实只有一样……”  陶
弘敏高深莫测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经猜到了吧?”
程宗扬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实在不是他愿意涉
及的范畴。
陶弘敏并没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顾自说道:“不错,正是皇权。”
“这种权力不受约束,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太后一句话,就能封掉晴州商人的店
铺;天子一道诏书,就能对整个汉国的商贾算缗。那些权贵庄园之中阡陌相连,童仆成
群,却把商人称为蠧虫。我们商贾几世几代积累的财富,他们随意就能剥夺。再富有的
商贾,也要对一个县令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百里侯而被灭门破家……”
第八章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船舱内,陶弘敏滔滔不绝地痛斥着皇权对商业
的危害。他作为陶氏钱庄的继承人,接触到的内幕更多,对皇权也更加反感,而且往往
能说到点子上。
程宗扬沉默不语,一句话都没有接口,心头却思绪起伏。自己在六朝,还是第一次
遇到一个商人明确表达出对政治的诉求。虽然他表现的仅仅是一种愤慨,但足以说明晴
州商人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一个行商,一个农夫,对现状的不满顶多是抱怨个别人,反
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态,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同时这种力量无从施展,才会产生出迫
切的政治诉求。
程宗扬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参与政治,与其说是他们遭受打击,本能的想要
反抗,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拥有的财力太过庞大,以至于他们的政治地位完全不匹配于膨
胀的力量,而由于导致的政治诉求,或者说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晴州,一个由商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势力。尝过晴州的甜头
,很难想像他们会甘愿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钱了。可雲三爷、雲六爷宁肯倾家荡产也要买个
官位,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太平吗?”
虽然程宗扬知道雲家的心思并非如此,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这样的理解也不算错。
陶弘敏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且看吧,雲家虽然买了官位,但屁用没有。别说那些
世家豪门,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笔吏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除非像雲老五
那样,压根不沾手商业,自断根基,才能洗白上岸。”
“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们平心而论,那些官吏哪点比我们强?他们是学识比我们
深,还是道德比我们高?若论国计民生,只怕我们商贾比他们当官的还强些!一帮子贪
官污吏,变着法的捞钱,居然还有脸说我们是蠧虫!”
陶弘敏越说越愤慨,“要才能没才能,要见识没见识,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作
威作福?他们倚仗的不就是皇权吗?我们晴州没有皇帝君主,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不瞒
程兄,六朝我都走过,论起民众生计,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不逊色。这天下若是
让我们商贾经营,不会比什么天子君王更差!”
程宗扬举起双手,轻轻鼓掌,“说得好。”
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扫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说,你就当
个笑话听听算完。”
程宗扬一笑,“你要当笑话说,我就当笑话听吧。”
“上钩了!”
赵墨轩朗笑一声,然後双手一提,一条金鲤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洒下一道弧形的水
迹。
那名聋哑船伕已经在旁边候着,他接住鲤鱼,摘了钩,也不摔死,直接用一把尖刀
飞快地刮去鳞片,剖开鱼腹,清理乾净,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随即下锅。
锅里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着火候,逐一加入调料。不多时,一锅鱼汤便已煮好
。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鱼汤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赵墨轩解下蓑衣,接过鱼汤呷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汤才当得一个鲜字!
不枉我在河上吹了这么久的风。”
程宗扬也接了一碗,由于没有拿油煎,鱼汤并不如何白浓,汤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佐料,然而鱼肉甘鲜异常,入口回味无穷,滋味之美实是自己生平仅见。
陶弘敏也抢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满脸幸福,丝毫看不出他刚才一番指点江山,
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鱼汤,三人似乎都忘了刚才那番话,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及,转而商议如何从汉
国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体细节,将来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幸好三人的目
标并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陶弘敏要的是实利,赚一把快钱就走;程宗扬更注重商业脉络
,看中了汉国商贾遭受灭顶之灾後所空出的商业渠道;赵墨轩的要求更简单,按投入的
资金分红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临时性的商行,这次运作所需的资金、物资都从这家商行开
支。商行总资本三十万金铢,陶弘敏投入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只收利息不占股份,
他所担保的十万金铢物资则作为股本,占三分之一股。赵墨轩投入五万金铢,占六分之
一股;程宗扬投入十五万金铢,占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头,却只占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亏,但账并不是这么算的。他的十
七万金铢作为借款,无论盈亏,利息一分不少,另外还能拿到总收益的三分之一,等于
在争取最大利润的同时,把风险降到最低。
程宗扬借鸡生蛋,占了一半的股份,但面临的风险最大,一旦赔钱,他不但要承担
一半的损失,还要偿还所欠的债务,说不定连家底都要赔进去。
赵墨轩介于两者之间,商行若是赚钱,他的一份自然不会少。若是赔钱,顶着天也
就是折了本钱。
雲氏虽然被排除在外,但双方都清楚,雲氏同样是这场游戏的玩家。之所以没有引
雲家,是因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对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钱给程氏商会,程氏拿
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进来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顾忌,程宗扬也顺水推舟。雲苍峰已经说过,当初拍卖出去的田地
店铺,要一样一样再吃回来。如果把雲氏并入临时商行,各方利润分配时未必就能尽如
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这个隐患消除掉,临时商行以外,自己与雲苍峰联手的部分单独
收支。
三人一直谈到月上时分才敲定细节,陶弘敏回他的晴州会馆,赵墨轩则表示要去马
市看看,与程宗扬同返洛都。
…………………………………………………………………………………
赵墨轩抬指一弹,打开隔音的禁制,然後道:“陶五少年时惹过一次麻烦,最烦宵
禁,因此宁肯多走几步,也不进洛都。”
六朝中,汉国对商贾的态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气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扬笑道:“我说他把会馆设那么远呢。”
赵墨轩转着指上的扳指,“听说你惹麻烦了?”
“哦?”
“你不会以为陶五那番话是白说的吧?”
被他一点,程宗扬才明白过来,“他知道我惹了天子?”
“别人家的妾侍用来娱乐宾朋,赠人换马都是风流佳话,偏偏程大行为了两个妾侍
,连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还是色令智昏?”
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当我好色如命吧。反正头可断,血可流,我的小妾谁都别想
抢。别说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
“为了妾侍连天子都不怕,难怪陶五看得起你。”
“你的意思是说,陶五跟我说那一大堆话,就是看准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壶里去,
才故意说出来安慰我的?”
赵墨轩却道:“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道理吗?”
“赵兄以为呢?”
“有道理,也没道理。”
“愿闻其详。”
“我跟陶五不一样,贫苦出身,靠着经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说,我现在所有的一切
,都是托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会的福。但让我说,如果这天下让商贾经营,对世
人只会是一场噩梦。”
程宗扬坐直身体,“赵兄何出此言?”
“君王讲德,所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侠士言义,义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贾追逐的,永远都是
利益。商贾即使谈道德仁义,也只是把道德仁义当成获取利益的工具。”
“利字也可以是大义所在。”
赵墨轩轻笑道:“商贾可没这么多讲究,为利害义才是常态。”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可不在少数。商贾之中,不也有赵兄这样的磊落
之士吗?”
赵墨轩大笑道:“这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侠客中,伪君子当然会有,
而且会不少。商贾之中把大义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会没有,但绝对不多。因为这不是由
个人意志而决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职业性质所决定的。”
程宗扬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这话赵兄是听谁说的?”
赵墨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还能有谁?晴州人都知道我是养马出身,却没有人
知道我曾经给人当过一年的小厮。”
“看来,他对你的影响很深?”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个好发牢骚的书
生。当然,我後来才知道,他那个书生也是假的,实际上他就没读过几本书。”赵墨轩
道:“不过那一年,我学到很多东西……可惜只有一年。”
程宗扬轻轻呼了口气,“难怪你和程郑走这么近。”
“程郑不知道我这段经历,但我知道程郑是给他的对手兼好友办事的。”
“武穆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但有些地方完全不同。比如上次见面时,你说商业有着超
越皇权的力量,同样的话武穆王也说过。但他同时说过,天下四民:士、农、工、商,
唯有商贾不能成为统治阶级。因为商贾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当皇帝的後果最为可怕
。”
“为什么?”
“他说,其他阶层掌握政权,也许会有各种倒行逆施的苛政。而政权一旦被商贾掌
握,在逐利的动机驱使下,他们会把其他人彻底物化,像装在笼中的动物一样豢养,以
榨取他们身上每一点利润。”
程宗扬道:“岳帅可能有些过虑了。商贾执政未必会比士人更差。”
“当被统治者被装在笼子里之後,他们只会像鹦鹉一样唱着漂亮话。”赵墨轩道:
“当然,这话只是武穆王说的。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赞同,也更缺乏足够的理由反驳。但
依我多年来的见闻,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程宗扬思索了片刻,“我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商业的发展能带来很
多改变,当然是好的一方面。”
赵墨轩快人快语,“既然这样,我来支持你。”
程宗扬乾笑两声,“呵呵。”
赵墨轩拍了拍衣袖,无奈地说道:“如果你想要什么信物的话,那么非常遗憾,我
没有什么信物能够让你相信我。”
程宗扬笑道:“那么就让我们用实际行动增强互信吧。”
赵墨轩莞尔笑道:“对此我很有信心。”
马车在里坊外停下,程宗扬下了马车。赵墨轩从车窗伸出头来,“他有一句话我一
直不明白,也许你能听懂。”
“什么话?”
“他说,六朝需要的东西有很多,但最不需要的就是发展。”
…………………………………………………………………………………
程宗扬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思索赵墨轩说的每一句话。除了星月湖
大营那帮爷儿们和高俅以外,自己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跟岳鸟人没仇的,这让他觉得非
常不真实,有点像作梦一样。
赵墨轩所说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辞,从证据的角度来说,并没有可以采信的理由,但
程宗扬倾向于认为他说的是真实的。因为赵墨轩提到的观点确实不像一个马场主能够整
理出来的,倒是与岳鸟人的观点很接近。
换一个角度来想,赵墨轩对岳鸟人之所以抱有一种感恩的心态,很可能是他遇到岳
鸟人的时候太早,岳鸟人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变态。到後来,才发展到见谁踩谁,人
嫌狗憎,仇家遍天下的鸟人形态。
类似的还有高俅,他遇到岳鸟人的时候也相当早,所以对岳鸟人也有种感恩之心。
从这个角度说,赵墨轩的可信度要高不少。
至于那句“六朝不需要发展”,程宗扬压根儿没有往心里去。岳鸟人说的混话太多
了,不差这一句。
程宗扬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严君平跟鸟人是什么关系?他们相识的时候鸟人
已经开始变态,还是处于人畜无害的胎盘期?
自己一直以为岳鸟人郑重其事地把後事托咐给严君平,双方肯定是盟友。但换个角
度来想,这两货是仇人呢?如果岳鸟人的托咐是成心折腾严君平呢?
程宗扬忽然发觉,按照岳鸟人变态後的一贯尿性,这个可能性还真不小!
推想一下,有人为了寻找岳鸟人的遗宝,好不容易从严君平手里得到线索,费尽心
思凑齐玉牌,按着皮卷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向着目标迈近,最後在岳鸟人的指点下钻到
他马桶里,被他淋了一头的尿,最後只得到三个字:SB滚!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圈套,专门来消遣人的。真要有人这么做了,岳鸟人在地狱里多
半也会笑破肚皮吧?
可这孙子图什么呢?把人骗得团团转,就图一乐?这不闲得蛋疼吗?
会不会是他别有用意?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也许岳鸟人是故意这么做的呢?
程宗扬在心里盘算一遍,然後叫来匡仲玉,“你当时随岳帅到洛都运货,里面的东
西是什么你不知道,我就问一下,那东西重不重?”
匡仲玉想了想,“非常重。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是一个一人多长的大木箱,外
面还用铁条加固过。”
程宗扬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卢景道:“哪里对了?”
程宗扬道:“那些物品既然沉重异常,岳帅肯定不会藏得太远,即使分成八处,也
不会超出洛都的范围太远。事实上,真正的遗物很可能就在一个地方。其他地点全部都
是岳帅故布的疑阵。”
“会在哪里?”
“一个可能是在第八处,另一个可能……”程宗扬拿起那些玉牌,“也许这些地点
里会有一些被遗漏的线索。”
匡仲玉道:“这些地点都已经被黑魔海的人找过。”
“假如我们是岳帅,会怎么做?”程宗扬道:“既然我把东西留给星月湖大营,留
下的线索肯定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能看懂,外人怎么看也不懂的。比如那隻玻璃马桶。”
卢景拿起玉牌,“这些地方我都走一遍。”
程宗扬道:“千万小心,黑魔海的人说不定会在附近设圈套。”
卢景一点头,随即飞身不见。
匡仲玉告辞道:“你忙吧,我找刘诏去。”
“刘诏怎么了?”
“他找我算命呢。”
匡仲玉迈着四方步去给刘诏算命,程宗扬有点奇怪,想起好几天没怎么见过刘诏,
那家伙自打从上清观养伤回来,就好像不大敢见人似的。
他叫来敖润,“刘诏遇上什么事了?要找老匡算命?我瞧着他这一段脸色都有些不
大对呢。”
敖润一脸紧张地左右看了看。
程宗扬心下一紧,刘诏真有事?
敖润看好外面没人,这才掩上门,贴在程宗扬耳边嘀咕道:“刘诏……不行了……
那个。”
程宗扬一头雾水,“哪个?”
“就是那个……”敖润比划了一下。
“不会吧!”程宗扬叫道:“老刘多体面的爷儿们,这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举
了?”
“谁知道呢。程头儿,你可别往外传,老刘私下跟我说的,这要传出去,他可没脸
做人了。”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老刘虽然是赵官家的人,可也是替咱们卖过命的,这得算工
伤啊。”程宗扬想了想,“这事咱们得担戴起来。拿着。”
敖润接过钱铢,“程头儿,这是……”
“好像你没去过青楼似的——给老刘找个头牌试试。万一弄错了呢?”
半个时辰之後,敖润拉上刘诏,两人跟作贼似的,悄悄溜了出去。程宗扬正自好笑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那俩货可就又溜回来了。刘诏脸色发灰,看来这回受得打击不轻。
这事放在哪个爷儿们身上都受不了。刘诏这副霜打的模样,让人实在是不落忍。
程宗扬索性把刘诏叫来,“老刘,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刘诏惨然道:“程头儿,你也知道了?这事说出来丢人……本来好端端的,谁知道
说不行就不行了。”
“什么时候?”
“总是有一个来月了。”
“是不是上次受伤?”
“程头儿,你就别问了。我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堵得慌……”
“堵得慌有屁用!跟你说,我认识一不要脸的老头,什么药都能配出来,你就是根
麺条,吃了也保你跟铁棒一样。但你要跟我说明白病因,才好下药。”
“这咋说呢?自打我被狗咬了一口……”
“等会儿!什么狗咬你的?”
“紫姑娘那狗。”
“幹!”程宗扬这才想起来刘诏好死不死被雪雪咬过一口,难怪他硬不起来呢。
刘诏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程头儿,我这不会是……没治了?”
“没事儿。我给你开个方子,保你用不了半年,就能龙精虎猛。”
程宗扬写完,刘诏拿起方子,“红枣两枚、蜂蜜一钱、生鸡蛋一枚,白水送服……
这管用吗?”
“保证管用。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我这药绝对无毒,就是见效慢点。”
“多久?”
“小半年吧。”
刘诏将信将疑地收起方子,但脸色好歹没那么难看了。
程宗扬满脸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老刘啊,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小贼狗的毒性
不好解,只好让你先素着了。
…………………………………………………………………………………
毛延寿不知忙些什么,直到傍晚还未见人。程宗扬虽然急着去找雲丹琉,但惦记着
赵合德那封信,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眼看天色擦黑,外面已经开始敲净街鼓,毛延寿才背着画箱回来。
“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这是回信。”毛延寿说着,拿出一封信笺,又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布包。
程宗扬把信笺收进怀里,然後接过布包,入手微微一沉,“这是什么?”
“是太后给昭仪的赏赐。”
程宗扬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隻被素帕包起的玉镯。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上面没有
镂刻什么花纹,完全靠玉质本身的出众取胜。阳光下,白腻的玉质真如羊脂一般。
太后还真大方,这镯子看起来就不便宜……
程宗扬正打算把镯子收起来,忽然间浑身一震,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两眼盯着
玉镯,眼珠险些瞪出来,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厉声道:“这镯子是太后亲手取下来的吗?”
毛延寿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突然间大惊失色,赶紧道:“昭仪是这么说的。”
程宗扬紧接着问道:“胡夫人在场吗?”
“在。是她接的镯子,递给昭仪。”
如果是胡夫人接手过,那么就说得通了。
程宗扬刚鬆了口气,便听见毛延寿道:“那素帕就是胡夫人的,昭仪说,她是用素
帕接过镯子,包好交给了她。昭仪怕这玉镯有什么不妥,没有敢乱动,让小人把玉镯带
出来,请家主过目。”
这么说从太后把玉镯从腕上摘下来,到自己刚才打开为止,没有人接触过这隻玉镯
。程宗扬拿着玉镯审视良久,咬着牙齿道:“这不可能!”
卢景刚走就被请了回来。这回书案上摆的不是玉牌皮卷,而是着两块鲜红的丝绸,
其中一块放着一条素帕,上面是一隻玉镯;另一块红绸上只有一粒指尖大的物体,却是
一块捏过的烛泪。
卢景凝视着两件物体,良久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把它们重新勾勒出来。
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卢景才开口道:“玉镯上有三枚指纹,分别是右手拇指、食
指和中指。烛泪上的指纹有两枚,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两边的指纹完全一样。”
“确定吗?”
卢景道:“四哥,你来掌掌眼。”
斯明信坐在原地未动,双眼却斗然一亮,在玉镯和烛泪上一扫而过。片刻之後,他
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字。
卢景道:“确定了。”
程宗扬心头翻江倒海,那枚烛泪是他在金市店铺拿的,上面是胡情胡夫人的指纹。
玉镯则是太后亲手从腕上摘下来的,上面毫无疑问是太后的指纹。蹊跷的是,两者竟然
一模一样。
世上也许真有两个人指纹完全一样,但程宗扬不认为自己有运气遇见。那么只有一
个可能:这些指纹是同一个人的。
如果当日与自己交谈的胡夫人是真的,那么友通期所见的太后就是假的,是由胡夫
人妆扮而成,可当时太后身边明明还有一个胡夫人。
如果友通期所见的太后是真的,那么当日在金市店铺与自己交谈的就不是胡夫人,
而是太后吕雉本人。
程宗扬闭目回想,当日自己与那位“胡夫人”见面的细节,一点一点呈现在脑海中
,可始终找不出她有任何破绽。
甚至再往前回溯,自己因为孙寿而与“胡夫人”见过的几次面,无论声音、谈吐、
举止、外表,都肯定和店铺所见的是同一个人。
那么太后呢?
他想起自己与太后见面那次,“吕雉”高据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相貌,而且从觐
见到陛辞,前後不到一刻钟,还没有自己与“胡夫人”交谈的时间多,更像是走了个过
场。
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是胡夫人冒充了太后,还是太后冒充了胡夫人?
如果是前者,真的太后又在哪里?
如果是後者,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如与自己接触的,一直是太后本人……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程宗扬就觉得手脚发
凉,忍不住捧起手,往指尖哈了口气。
自己明知道那位吕雉是个可怕的女人,却因为她的低调,而把她忽略掉了。现在想
来,吕雉的低调就十分可疑。一个秉政二十年的女人,岂是那么简单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汉国的深宫之内,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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