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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时隔多年,发现我居然在起点发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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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共1页)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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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时首发在3320,就是猫腻《间客》里3320行星的出处。起点也贴过。
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14341.aspx
几乎10年过去了,它还太监着。。。。不过至少现存的故事算是完整的。
算是习作,当时写的时候连大纲都没有。你们随便看看,不要喷我。第三部分第6章后
面是3320的VIP,VIP的合约都不知道塞哪去了。不过现在3320那边早没了。如果你们想
看,我回家翻出底稿贴上来。
s**p
发帖数: 2771
2
LOL

【在 m*******n 的大作中提到】
: 当时首发在3320,就是猫腻《间客》里3320行星的出处。起点也贴过。
: http://read.qidian.com/BookReader/14341.aspx
: 几乎10年过去了,它还太监着。。。。不过至少现存的故事算是完整的。
: 算是习作,当时写的时候连大纲都没有。你们随便看看,不要喷我。第三部分第6章后
: 面是3320的VIP,VIP的合约都不知道塞哪去了。不过现在3320那边早没了。如果你们想
: 看,我回家翻出底稿贴上来。

m*******n
发帖数: 6660
3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发过书,但早忘了在起点也转过。
现在搜一搜,居然只有起点有了。

【在 s**p 的大作中提到】
: LOL
t***t
发帖数: 6066
4
尼玛这么短一点就太监了
m*******n
发帖数: 6660
5
后面vip了,起点上没有。我也不知道入不入得你们眼,所以也没贴。
后来毕业实习一大堆事,再后来工作了,就太监了

【在 t***t 的大作中提到】
: 尼玛这么短一点就太监了
f*****0
发帖数: 153
6
还挺好看,就是有点散,主要还没展开,就没有下文了。
f*****0
发帖数: 153
7
挺好看的, 刚看完了。 给点VIP的章节看看吧
m*******n
发帖数: 6660
8
第七章 洗心
雨竟下了一夜,直到天色朦朦之际,雨势方才渐渐小了下来,细碎的雨珠坠在青石路上
,就这般淅淅沥沥地响了好一会,待得雨声停歇之时,天色却早已亮了。
石子路的水洼之中,云天的倒影微微地扭动着,却渐渐幻出些明亮的光来;羽文秋抬
头望去,只见略带青灰之色的天上,千丝万缕的阳光正从碎云之间柔和地筛下来,同远
处忘归林那绿沈的颜色融在一起,在眼前渺出一道道淡碧色光幕。
夜雨过处,天气自是舒爽一些,此时微风带着雨后湿漉漉的凉意从衣袂间轻轻地流过
去,隐约可以从中嗅到些植物的清香;白水族的民居都是清一色的锥形屋顶。清风过处
,屋檐垂下的无忧草便被撩拨起来,簌簌地响成一片。
这碎石子铺就的小道边上,就是一条浅浅的水渠。渠边多是些浣衣的女子,此时正簇
坐在一处,低头濯洗之余,不时向羽文秋这边看瞅上几眼,便又纷纷埋下头去,发出些
轻轻的笑声;而本在追逐嬉闹着的孩童,却纷纷停了下来,便若见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
物。他们不敢走上近处来,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眼中满是好奇之色。
浮舟男子多是将头发只是松松地在脑后系成一束,而白水族的男子却至少要在头上盘出
三、四个发髻来,甫一见面,自然让当地人觉得好奇。但羽文秋实在没料到,只不过在
外面停留了这么一小会,竟会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
他只能笑笑,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看着脚下的那滩积水。正自这尴尬之际,却听有人在
路边的竹楼中唤了一声,正是白芾的声音。羽文秋闻之如逢大赦,连忙揭开竹帘,便躲
进入楼里去了。
进得竹楼,却见是个圆形的静室。晨光正从四周垂下的竹帘里透进来,屋子的最中央
,摆着一座乌木的香炉,轻烟正自袅袅地腾起来,与晨光虚虚实实地交织起来。羽文秋
四下看了看,诺大的屋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往楼上去的阶梯。他正自出神,却听一旁
有人怯生生地道:“是……是来见小卦师的吧。”那声音细细的,听来本不甚标准的中
洲话,竟有了一种酥软的感觉,既便是梧州的口音,也不似这般软绵绵的。虽然羽文秋
听着奇怪,但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羽文秋循声望去,才见是个白水族的女孩子,她此刻正垂着头,披散的秀发将她的脸
遮住,只有头冠上的银饰垂下来,细密地覆盖在她白皙的额头上。她双手裹在宽大的袖
子里,不住地搓动着,想来自己入楼之际便一直看着自己,但直到此时才敢出言相问。
羽文秋望着她,不由怔了怔,这才道:“……卦师?。”
话还未说完,却听见楼上有人朗声笑道:“小卦师便是我了……”正是白芾的声音。
只听他在楼上道:“栖妹,快吧客人带上来罢!”
那唤做栖的女孩子这才用土话应了一声,向羽文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低着头,向屋
子中央的香炉走去。五里墟地气潮湿,白水族的房屋绝大多数都同地面架开一段距离,
此时女孩子轻盈的脚步一路走去,脚下楼板便吱吱地轻响着,便是这单调的噪音,听来
仿若有着一种独特而美妙的韵律。
栖轻轻将香炉转了转,羽文秋只觉得脚下似乎有什么机括缓缓转动起来,再看那屋子
的中央,香炉正缓缓地升了上去,楼板之下,竟是升起一架旋转的竹梯来。由栖在前面
领路,佩环轻响之间,她便这么轻轻地沿着竹梯走上楼去。羽文秋就这般跟着,在竹梯
上颤颤悠悠地转乎了几下,眼前才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
楼上竟是一个极为明亮的所在,只见各色的书卷、咒符都被白芾堆在了一边,白芾的
身边正放着一座小巧的炉子,火苗从炽热的炭块中窜升出来,将上面架着的石锅烧得滚
烫。也不知是什么肉片,就着么在锅子中滋滋地响,散出阵阵香味来。
两人之间在聚落北聊过一阵,彼此熟悉一些,加之年龄相近,都很投缘,羽文秋见了白
芾当下也不再拘谨,相一边俯身取水沏茶的阿栖谢过了,便挑了块草垫就在白芾身边坐
下。
肉片被煎得香气四溢,白芾又倒上些浓稠得浆汁,只听“兹拉”一声,空气里顿时便弥
漫开一股奇异的香味来。白芾用竹签将肉片挑起来,盛在一边的面饼之上,又撒上些不
知名的佐料,这才将那饼紧紧地卷起来。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白麋肉,这饼我们土话唤做‘脱脱’,中州话却不知叫做什么了
。”他说到这处笑了笑,将那卷饼递倒羽文秋的面前,又道:“试试看吧!”羽文秋自
聚落北一路而来,白水族的食物也曾试过几次,但都觉得口味太重,自是不敢恭维。虽
然面前的“脱脱”闻之香气诱人,却也不知吃起来究竟如何。倒是白芾那日提起白麋肉
,今日竟真的亲自做了一份,这份心意,他羽文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推辞的。
“恩……我试试。”羽文秋接过的卷饼便大口咬了下去,他打定了主意,既便这“脱脱
”难以下咽,自己的脸上却还是得做出番出受用的样子来。谁知道,这一口咬下去,一
团浓浓的浆汁便暴进嘴里来,平平无奇的面饼合着那白麋肉,咀嚼之下,竟是甘美异常
、入口即化,只觉的一股浓腴的热意,便这么从自己的唇齿间滑了下去。
几口下去,一时间只觉得那种鲜美眷留唇齿,回味无穷。羽文秋不由赞道:“没想到白
兄竟有这般手艺!”
白芾却摇头道:“煎炒之事,原也寻常,关键还有靠舍妹栖白所酿的浆汁。”他正说
着,一边的栖白也托着茶盘走了过来,那盘中。两盏茶竟作青碧之色,虽未及唇齿,但
一股清冽入骨的幽幽香气却将他深深沁透。
这茶羽文秋在聚落北也曾饮过,知是白水族贵重的“碧水青”,连忙小心接过了。他不
敢饮得太快,只是轻轻啜了一小口,轻轻放下,这才笑道:“令妹原来叫做栖白,我还
道白水族中所有人都姓白呢!”
“小妹还是姓白,只不过我族的女子名在前而已。”白芾说到这处,将那盏“碧水青”
一口饮尽,幽然道:“不过你晚些要去见的人……却是不姓白的。”
“哦?”羽文秋突然意识到,白芾老清早把自己约在这里,并不是喝茶聊天这么简单的
事,他正待问些什么,却见一旁正在添茶的栖白手中一颤,那壶“碧水青”便这么打翻
在了地上。栖白却只是愣在那里,好一会才连声告罪,俯身将那茶壶收拾起来,低着头
,退回楼下去了。
匆匆一瞥之间,那张清丽的脸上却满是惊惧的颜色。
不姓白的人?!羽文秋心中没来由地一寒。
而白芾却似全然没有看到这些一样,他只是望着竹楼外,淡淡道:“那就是巫王……我
族世世代代的王……。”
[***]
又临黄昏。
渐渐西沉的日色,散出一片红艳艳的光彩,此时似有一只巨笔随意涂过;神坛青色的石
砌之上便蒙上了一层紫,衬在那微微黯淡下去的天色中,显出几分神秘来。极目高处,
正有一群飞鸟掠过高耸的塔尖,在苍青的天空中缓缓而过。
就在一日之前的这个时候,众人大概还在同巨大至极的王虺苦战吧。
但那只是一日之前——一天足够发生太多的事情了。那场杀戮似乎早已经远去了,现在
四下里静极,只有人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音回荡在这巨大而空旷的石宫之中。
“那就是巫王……我族世世代代的王……。”
羽文秋又想到了白芾日间所说的那些话,但他并不能从中了解到太多的东西——关于巫
王的一切,仅仅止于传闻,究竟事实是如何的,既便连身为卦师的白芾也不知道。白芾
拉拉杂杂地说过很多,但在羽文秋看来,真正能称得上有用得只有一句。“其他的都是
传闻,有一点我却多多少少是知道的。”那个时候,白芾沉默了许久,然后才盯着羽文
秋,一字一句道:“巫王召见过之后还能走出五里墟的,只有一种人……。”
“……死人。”
初听那句话,羽文秋浑身猛然颤抖了一下;而如今再次回想的时候,他的心中还是免
不了泛起一阵恶寒。那种尖锐的寒意渗透进每个毛孔,接着,背部的肌肉猛然抽搐了一
下,带着他的双肩微微一颤。
“巫王还在洗心殿召见,咱们还是快些吧!”随行的内侍在身后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羽文秋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从天上收回目光,自己正走在石宫悠长的回廊之中。远处,
文延钧和周正卿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了,日光下,拽出两道细长而孤单的影。
“唔……。”羽文秋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才又迈步向前走去。如今已经由不得他踟躇
,迈动脚步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万一没办法,那就只有杀了巫王……。”
杀人这个念头,他从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恐怕也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在危险来
临的时候下意识地作出这种为保全自己而不择手段的觉悟吧。
羽文秋有些隐约地认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变了。但是,除了沿着这青石回廊徐徐往前
,他还有别的退路么?
跟在羽文秋身后的得福不由怔了怔。
就在那个外世之人迈开步伐的一瞬间,似乎有种无形的气势将他的脚步生生阻断。他悄
悄抹了抹汗,看着面前这人的背影,心中不由微微奇怪。直到羽文秋走得有些远了,这
才一溜碎步地跟了上去。
当年,得福也是这般一路碎步,沿着这条悠长得回廊,把巫家两兄弟送到巫王那里的
。而如今,当年的少年,现在却已经在高高的神坛之上成为新的王了——白水族世世代
代的王。想到这里,得福不由微微地叹了口气。
“老喽……”。他渐渐赶上了羽文秋,心中悠悠地想。
白水族“巫、卦、医、毒”四师之中,巫师本就有着最高的地位,巫王更是巫师之中的
佼佼者。石宫之中,呆了也有廿几年了,听闻当今巫王乃是不世出的奇才,接位不过十
多年,却是身具“巫、卦、医、毒”全部真法之人。也难怪他老是把自己锁在石室中,
研究那些奇怪的巫阵,这次白水族的安危,看来都系于巫王一身了——这般人物,只怕
在白水族之中,几百年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吧?既便是百年多年前的黑山一族,那也只出
过一个这样的人物吧!
想到黑山一族,得福的心忽地沉下去了,身上不由一颤,不由暗暗骂起自己来:这种事
情岂是你能够随便想的?他晃了晃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这突然蹦出来的念头甩出去,心
下稍稍定了定,便紧跟在羽文秋的身边,往洗心殿的方向走去。

外世人的长发只是在脑后随系成一束,随意地批在身后;随着步伐,发丝扬起在风中,
带着一种飘逸的味道。得福觑着眼看去,羽文秋的眉头只是紧锁着,在额头簇出一个小
小的褶皱来,眉宇间总透着一种淡淡忧郁。
得福有些搞不懂了。
在他看来,巫王召见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被召见的,哪个不是留在五里墟享尽富贵?
别说外世人,就是本族人能够被召见的,自己这廿多年也不过见过四个,而这次居然一
次就召见三个外世之人,简直就是天大的福分,但这少年面上神色又为什么会这样忧心
冲冲呢?
得福猜不出来,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才当上内侍的时候,巫家兄弟也是这么愁眉苦脸
地走过回廊的,那时候,自己还小,父亲那内侍的位子传给他的时候,还说过这么一句
话:“不管你对巫王有多好奇,记住,什么都不要问。”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知道,那才算真正的福分。
得福不敢再多想了,只是带着羽文秋,静静地转过回廊的几个拐角,接着便来到了一
处开阔的所在。他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高声传道:“外世人羽文秋带到!”说完,他
便垂下眼,无声无息地出了一口气。长长的台阶之下,是一大片清澈的池水,夜色渐渐
深沉,那池水却泛出一种淡淡的蓝色光华,在风中荡起微微的波纹。
“请吧……。”得福对着羽文秋轻轻道:“前面就是洗心池了。”
虽然早就说过在见巫王之前要先沐浴,但文延钧也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沿
着长长的台阶下去,一大片清澈的池水在脚下闪出淡淡的光华,隐约间,似乎带着微微
光亮的水气缓缓腾起,在风中飘成几缕浅浅的亮色。夜风还带着日间的暑气,从四周的
栽种的葱郁植物间撩拨过去,树叶簌簌响动,而果实汁液丰盈的香味就在着微热的风中
浮动起来。
如果不是方才那股凌厉的杀意,这一切,可能还会是很美妙的。但是那种笨拙,丝毫
不加掩饰的杀意,却让文延钧感到一丝不妥。这是种最原始的杀意,是只有当意识到危
险来临的时候才会产生的粗暴杀气——那气息一下子就爆发开来,然后再缓缓地收敛起
来。文延钧感觉得出来,散出那种粗暴而不加掩饰的气息的只会是羽文秋。
“这小子……。”他苦笑了一下,当初这么危险的境地尚不敢杀人,现在和他们这些
杀人戮命无数的人亡命了几天,居然也动起杀心来了。但为什么是羽文秋呢?要想杀谁
呢?他不解,侧过头看了看周正卿,他的眼中似乎也有着相同的疑问。
文延钧用微音入密之术询问了几次,但羽文秋却始终只是垂首站在身旁,一语不发。
“这小子根本不会这个术,能听见,却又怎么回答他们呢?”想起此节,文延钧不由大
呼头痛起来。
他心中正想着别的办法,却听有人朗声道:“诸位虽是外世之人,但昨日杀死了‘朽绳
’。实是帮了我族一个大忙,巫子乾在这里替族人谢过众位了。”
文延钧抬眼望去,洗心池的对面站着一人,他这才想起众人昨日入城之时,前来迎接
的正是这位巫子乾。此时细看,发现他身形颇有些瘦弱——白水族的服色,袖口、裤脚
本就宽大,穿在巫子乾的身上,更是显得空落落的,暗色的衣袂在风中轻轻舞动成一波
轻轻的浪,倒似被这洗心池的波纹带动着一样。
“敢问阁下就是巫王大人么?”问这话的是周正卿。
巫子乾挥了挥手,众人身侧的内侍便一溜碎步地退开去了,石宫偌大的庭院里,唯有
一波池水晃出些带着淡淡光华的纹。“不……。”巫子乾摇头笑道:“巫王还在洗心殿
中,在下只是一个辅臣罢了。”
巫子乾又道:“这洗心池乃我族重地,有宁心安神之效,也是觐见巫王的必须的礼节,
翻做中陆话来说,称作‘涤尘’。”说到这里,他抚掌笑了笑:“既入得五里墟,便是
我们的贵客,三位就不必拘束了!”这也是劝众人赶快入池沐浴的意思。
文延钧也不推辞,只是略略颔首,便沿着那宽阔的石阶缓缓地走下去。果不其然,身后
的羽文秋“哎”的一声,右手轻轻抬了抬,那伸出的手在半途一滞,然后便又颓然地缩
进了宽大的袖子里去了。
文延钧心下了然——羽文秋方才确有阻拦自己的意思。他仍是一阶一阶地向下走去,脚
步很稳,但心中却不免有些乱了。之前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应对周正卿的“幻无间”
之上,毕竟此间事情一了,两人之间免不了又是一场拼斗,但他全没料到这石宫一行,
竟似乎也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危险。
危险,或明或暗;但看不见的危险,往往才是最为致命的。
文延钧深知此节,自是不敢大意。
步下石阶,洗心池就在自己的脚下,垂眼看去,清澈的池水毫无阻拦,透过漾动的水波
,池底的卵石正随着池水微微扭动着。只见微蓝水色的波纹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散出
阵阵清凉之意,竟将这裹在周身的湿热暑气驱开去了,肌肤之上,只觉得那种细如微粉
的凉意从浑身万亿个毛孔中慢慢地沁润进去。
一瞬间,文延钧几乎什么都忘了,只觉得身上说不出的清爽受用。
若不是羽文秋在回廊中猛然迸出的杀意,还有方才欲出手阻拦的举动,那他现在一定会
毫不迟疑地跳下水去。但现在的文延钧当然不会这么做:这洗心池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
,但天知道这水里里究竟会有些什么?入水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
他看了看池对面的巫子乾,想从他的脸上瞧出些什么端倪来。但那瘦弱的中年人却只是
尴尬地笑了笑,自嘲道:“糊涂……我都忘了诸位是外世人,习俗与我们不同。其实诸
位也不必除衣,只要在这洗心池中浸上片刻,等池水黯淡便算是做完‘涤尘’的仪式了
。”他躬身行了一礼,指着身后远处的巨大祭坛,又道:“那……在下这就回避一下,
诸位待会只需延此路去,自会有人服侍更衣的。”
这话说完,巫子乾便转身走远了;身影在对面长长的回廊中转得几下,终也不见了。
文延钧望着他走远,心中却有些奇怪,正又要低头端详那池水,却见那池水之中正有什
么东西渐渐凝结起来,慢慢地,无数微小的碎冰聚在一块,在水面上飘浮作四个字。
“巫王不善!”
文延钧把这四个字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凝水成冰正是羽文秋异
术的运用之一,莫非他方才那种笨拙的杀气竟是冲着巫王去的?他回过头,望着身后的
少年。却见他目光迥然,冲着自己和周正卿点了点头。
回答是肯定的。
气氛就在这一瞬间变得诡异起来,四周流动的风似乎也慢慢变得滞涩,就在巫子乾消失
在回廊尽头的那一刻,四下里突然变得极静。一时间,唯有些虫子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不一会也渐渐微弱下去。
众人沉默了片刻,倒是周正卿先说的话:“我说……你叫羽文秋是吧。”
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回头,只是沿着石阶往下走了几步,在洗心池的边缘站定。手中似乎
有意无意地拂过,那“幻无间”崔起的柔风就将浮冰凝成的字吹散开了。“……你是在
担心伏在洗心池周围的那些人,所以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对不对?”说着,他转身向
羽文秋招招手,示意他到池边来。
先前众多内侍还有巫子乾在场,羽文秋自是不能出言相告。待得巫子乾走后,他又散开
感识看了一下。果不其然,这处庭院之中,竟然还有四个人蹲伏在角落之中,似在隐隐
中窥伺的样子。羽文秋当时无奈,所以只能用凝冰成字的方法来示警。
他眉头微蹙,一时间还怀疑周正卿这般说话,是否要点破此节,好让那些人知难而退,
但想到那“幻无间“的异术,顿时心下了然,嘴角边突然有了一丝笑意——在真空的隔
离之下,他们之间的言语自然不会被旁人所察觉。
无声无息之间,“幻无间”的术力已经将众人覆盖起来——羽文秋的心中不得不佩服面
前那个孤傲且有些冷酷的男人:若一个人对于能力的运用到了这般奇诡多变的境界,还
有什么情况不能应对的呢?若要与之对敌,又怎么才能打败他呢?羽文秋自己也不知道
,但却想起那夜间老夏在小船上对自己所说的话,也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心中正自胡思乱想着,却听文延钧道:“不要站着不动,他们听不见,却还是看得见的
,你先下来用感识探一下这个池子,没有异状的话,既便下去凉快一把他巫王又能把我
们怎的?”文延钧说这话时,头也不回,自顾自将宽松的上衣解了下来,随手丢进池里
。甫一触水,衣服也不见什么异状,在微蓝的池水上轻轻地浮了一会,渐渐地润进了水
,便悠悠往下沉去。
这看似随意的一抛等于是在告诉羽文秋:这水至少稍稍接触一下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唔……。”羽文秋脸上微微一窘,知道自己遇事还是不够沉着,全不似池边那两人,
短短一会竟似有了对策。他不能再站定不动,于是应了一声,干脆放开了胆,边解衣边
往石阶下走了去。
待到了池边,羽文秋也不迟疑,将脚浅浅地浸入池水中,假意撩拨了几下。
那一瞬间,只觉得水中一阵凉意透来,由足至踝、再传到胫腿、沁入肺腑,四肢百骸尽
是一阵说不出的舒爽,脑海中没来由地一片空白。这阵快意而短暂的空白之后,他才想
起要用水相术力探测的事情来。
羽文秋急忙定了定神,将术力从脚底散开去,但是当感识散开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这水
中竟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阻力。正待全力崔动之际,那阻力又顿时消失无踪,似乎只是
他自己的错觉一般。
就在他暗暗诧异之际,感识却如同挣开的束缚,一下子散开去,化作水中无数微小的存
在。似乎池水就是他身躯的一部分,在水的包裹之中,那池中的每一处无不了然于心。
“池子里没有什么异物,水也是好水。”羽文秋说着,撩着池水的脚停下了,转头看了
看身边那两人。虽然一开始水中的那种阻力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可那的的确确是水,而
且是清澄无比的水。
一池碎波,层层涟漪,除此,脚下只有淡淡的蓝色光华在轻轻地浮动着。
“那就大伙就下去谈吧……泡个澡的时间可长可短,怎么样也能把事情说清楚了——反
正,那巫王总是要会会的。”周正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随即脚下一沉,便
浸入那汪泛着微蓝光芒的水色中去了。
G*********s
发帖数: 6786
9
大神阿,书号五位数的
m*******n
发帖数: 6660
10
第八章 生剋
从洗心池中出来的时候,文延钧才隐隐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
自乱石滩一路过来,他一直都觉得只要在对付虺蜮的同时小心应付着周正卿就可以了;
待击杀了王虺、进了五里墟,他更是再也没有考虑过关于虺蜮的事情。这一日一夜之间
,他只是在不断思量着如何才能离开忘归林、并且也在同时摆脱周正卿的追捕。
然而,这一天一夜的苦思并没有让他想到什么有效的策略。
文延钧不再奢望能够单独杀掉周正卿。毕竟,在浮舟城的第一次交手,“幻无间”给他
的挫败感便是难以磨灭的。那个时候,在近乎绝望的情况之下,他才意识到,化身并不
是一种近乎无敌的异术。
现在想起来,连文延钧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那时候为什么不借着王虺除掉眼前这个劲
敌呢?若自己的紫青阴火故意晚上这么一时片刻,已经陷入绝境的周正卿可能就已经彻
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当然,他只是觉得奇怪,却没有什么后悔的感觉。
夜风过处,身上微微有些凉意,抬眼望去,青石道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正缓缓延伸向
回廊的深处。在那里,周正卿缓缓地走着,慢慢远去的背影中显露出一种孤高的意味。
“好敌手……”。
文延钧望着那曾轻松击败过自己的人,嘴角微微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可能自己就
是这样的性子——面对挡在自己路上的人,他不想躲开、也不愿绕过去;他所想的,是
要从对手的身上踏过去。若非如此,即使是胜了,心中却只会留下一种小小的遗憾。
这可能也是自己身为异术者一种矜持罢。
他一直认为异术并没有强弱之分,差别所在,不过信心而已。“幻无间”所展现出的一
切特性,无不是他火焰化身的克星,但他相信自己总是能找到应对之法的,更何况他还
练成了中陆鲜为人知的“器解态”——紫青阴火。
比起自己,他此刻更担心的却是影姬。
想到自己的妻子,文延钧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他将湿漉漉的衣带在腰间草草地缠了
缠,这才沿着回廊,向那巨大的祭坛处走去。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走着,同时又沉
浸到自己的思绪之中。
虽然“影魍魉”也有着变化多端的应用方式,但是施术之后的暂时的昏睡与虚弱却是一
个致命的弱点;更何况,短短的几天之内,影姬已经太过频繁地使用这个异术了。她当
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文延钧又怎会感觉不到?
他很清楚:昨日对王虺一战,那接连三次的影遁、还有对于影界长时间的控制早就让她
的体力和精神到达了一个极限。
一直以来,异人面对这种境地,无非两种情况:若是足够幸运的话,能够突破自身的极
限而得到术法上的提升;再者就是耗尽术力,从而进入一个相对漫长的虚弱时期。影姬
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看样子,到了明天的早晨可能也难以从昏睡中恢复过来——不言
而喻,她的情况显然属于后者。
对付周正卿的事情上来说,他已经落了下风了,更何况现在却又多了一个居心叵测的
巫王?文延钧一时间只觉得各种人、事都如纷乱的线头一般纠缠在一块,既连敌友都难
以区分,他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机会,而什么又是威胁呢?
对他来说,未知的威胁也不啻为脱身的机会。
文延钧缓缓地走着,心中却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不就多了个巫王参合进来
么?” 这般想着,身体不觉变得有些灼热,身上残留着的水珠不知不觉被“阳炎”腾
起的热力灼干,在头顶聚成些淡淡的水气,渺去在空气中。
周正卿可以感到身后那种渐渐肆意起来的热意;热力散在空中,和夏日燥热的风合在
一处,虽然很隐蔽,但是仔细感觉起来,空气中却多了一些凝重而令人亢奋的气息——
他知道:那是战意,是面对对手之时的兴奋感觉。
虽然少了凶戾杀戮之气,但是其中跃动着的亢昂之气却是隐藏不了的;这种人,遇事不
避不屈,敌强他愈强。如果要找一个词的话来形容这种人的话,那只能是——勇者。
周正卿从内侍的手中接过干净衣服,宽大的葛衫似乎用香料薰过,穿到身上之时,正散
出些清香的气味,他不紧不慢的系上腰带,回头看了文延钧一眼。
“勇者”正在向这里走过来,再往后是羽文秋。少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这股战意,只是
若即若离地跟在文延钧的身后。
“……夜月斋要找的拓本可能与他有关,文延主祭的命令不用理会,总之人是不能
杀的。”——这是他出发追踪文延钧之际,兴都神会直接给他的命令;但此时此刻,望
着慢慢走近的“勇者”,周正卿的心里只是苦笑了一下。
他很清楚:这种人,你可以杀死他,却不能打败他。
“苦差事啊……。”似有意无意地避开文延钧的目光,周正卿弯腰紧了紧草鞋,心中却
是悠悠地叹了一句。虽然羽文秋方才趁着“涤尘”的机会,将白芾所说的话大致复述了
一遍,但周正卿心下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个机会。
比起虺蜮,目前的巫王似乎还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更何况,参照白三爷在聚落北
的叙述,周正卿至少能肯定一件事——巫王对他们这些外世人是有所求的。他很清楚,
在达成巫王的要求之前、至少在虺蜮彻底退去之前,碍于白水族的利益,这个神秘莫测
的王是断不会向他们动手的。
不然,巫王又为何要见他们呢?
他心中再也不去多想什么。一切不过随机应变而已,到时候,谁做出正确的判断,并
且毫不犹豫地行动,自然就会是最后的赢家。周正卿暗自笑了笑,只是转过身去,静静
望着远处;夜色里,巨大的祭坛只显出一个凝重的轮廓。层层叠叠的砌阶缓缓延伸到高
处的幽暗中,那最高处,仿若隐去在夜空里,再也看不真切。
一切只能在见过巫王之后再下定论,他现在并不着急。
[***]
羽文秋的手脚慢了些,此时慢条斯理地将腰带系了个泠南人特有的六合节出来,又整
了整稍有些长的下摆,直到全身弄得舒坦了,这才向内侍点了点头。周、文两人也不催
促,只是在一边打着各自的算盘,待听得那内侍用土话高声传呼的时候,这才下意识地
往前走去。
过了洗心池,石宫中的内侍居然再也没有一个听得懂中陆话了。一路上,众人只是沿
着回廊静静地走着,没有说话,只有那祭坛的轮廓,在诸人的眼前渐渐变得巨大起来。
愈是走近祭坛,天空似乎就愈凝重,而四周涌动的气息似乎也渐渐变得阴冷起来。
周正卿不由暗暗蹙眉:夏日里,为何竟会有这般凛冽的寒意?
此时望去,祭坛巨大的石砌在灯火中现出些苍青而古老的颜色,那棱角已经在长久的
岁月中蚀去了,途留下些沧桑的痕迹,在巨大的青石上淡淡地铺展开来。再往上看,祭
坛便渐渐融作一团巨大的黑影,仿若一头夜色中的巨兽,静静地盘踞在洗心殿的正后方。
与庞大的祭坛相比,眼前的洗心殿简直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众人从长而平缓的台阶走上去,灯火过处,只见这洗心殿的台阶竟也是年代久远、斑驳
一片。那宽阔石阶的最中央,似是走得人多了,竟被磨得光滑异常,将明灭不断的橘色
灯火映了出来。
没有言语,只这般走着;终于,跨上最后一阶。
内侍略略停步,将灯在殿外的灯石上插稳了,这才起身向众人颔首,轻轻挑起洗心殿的
垂帘,高声呼道:“阿苏耶麻……。”
“阿苏耶麻”想必就是“请”的意思,又或者就是“带到”的意思,谁知道呢?周正
卿又看了一眼洗心殿后的巨大祭坛,暗自吸了口气,目光便立即沉凝下来,心中正自百
般念头转过,人却已是一步迈进了殿里。
“这祭坛似乎和当年沼滩中的遗迹极其相似……”似乎记忆中的某出被现实勾起,当在
殿中的站定的时候,那短短一瞬间,周正卿的心中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然而,这只是一个短短的念头而已。
此时此刻,他望着那盘坐在大殿正中央的人,却觉得这空旷的殿中,方才还能流转自如
的气机,似乎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周正卿心中一凛,便知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一丝多余
的心力,去思考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如果现下不小心应对,结果如何就很难预料了——战斗的本能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一刹那,殿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两股沉重的气劲(注)在巨大的空间中暗暗交缠着、
彼此不住碰撞着、挤压着,然后僵持在那人和周正卿的正中间,凝成一道虚幻却又不可
逾越的墙。
两股气劲甫一接触,周正卿的心便忽地沉了下去——如果坐在殿中的人就是巫王的话,
那自己无疑是低估了对手——虽然只是暗中的交锋,那气劲中所蕴含的霸猛之气却丝毫
不逊于他。而每当自己将气劲稍稍加强的时候,对方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会作出相应的增
强,却又似乎刻意保持着两股气劲的平衡。
这么做,就好像是在查探着自己的实力一般。但周正卿心中的疑问却是:如果自身实力
仅仅能够势均力敌地对峙,谁又能以这样悠闲的姿态来探察对方的实力呢?
这般一想,心中的寒意不由又窜上来几分。
“啪——”。
他正自暗暗心惊,却听的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洗心殿中响起,然后在
巨大的空间之中回荡成一中低沉而凄厉的呻吟。循声看去,才发现那两股气劲交汇之处
,巨大的青石板竟似被极锋利剑刃切开一般,整整齐齐的裂开了一条细长的口子,便似
一条界线,将洗心殿一分为二。
细长裂口的这一边,是生;而那一边,对周正卿来说,却只有一种厚重的黑暗。
死亡的黑暗。
周正卿深吸一口气,脸上虽然神情如故,但是背脊上却渗出一种莫名的寒意来。虽然只
是短短一瞬,但自己不觉间已经用出了九成的功力;然而,那人却还是低着头盘坐在大
殿的中央,兀自摆弄着什么东西,浑不把这个对手放在眼里。
几息之后,那种劲力依然没有消褪的意思,就这般僵持在最初的地方,再没有移动过分
毫。饶是遇事冷静的周正卿,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焦躁起来了。
“难道……他只是要杀我们么?”他心中正这般想着,却瞥见羽文秋正从身边施施然地
走上前去。只见他眼中微有些疑惑之色,但似乎却浑然没有感觉到两股气劲碰撞之间,
那种几乎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不要命了么!”
周正卿连忙厉声喝止,但与此同时,自身气机不觉一泻,散出的气劲随之一滞,顿时便
弱了几分。他心中正暗叫一声不好,但对方似乎妥协一般,那劲力却也随着减弱了下来。
均势不变,但似乎有着默契一般,双方的劲力却渐渐缓和下来了;终于,那殿中的气机
复又流转如常,只余那条细长裂痕,仍然静静地躺在那边,为人们划出一条难以逾越的
界限。
不过数息之间的交锋,但平静的表面之下,却又是怎样汹涌的暗流?
“好一个下马威……。”周正卿心中不得不承认,甚至是有些后怕。这第一次交锋,确
是自己败了,于此同时,他心中却有些不解:“凭羽文秋的感识,怎么可能丝毫感觉不
到如此强烈的压迫感?”他看了看羽文秋,却见他正地站在自己身侧,虽然有所戒备的
样子,但却双眉微蹙,带着一脸惘惑之色。
周正卿还没来得及多想,却听洗心殿中那人悠悠道:“你们……终于来了……。”那种
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意味,似乎穿越了久远的时间,缓缓回荡在洗心殿偌大的空间中,
逐渐缈成一缕淡淡的哀叹。
那种口气听来,竟似他已经期盼了百多年一般。
[***]
就在迈进洗心殿的一瞬间,羽文秋所看见的、所感觉到的却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景象。
在他眼中,周、文先后走进大殿之中,紧接着,却似乎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住一般,
在数十息的时间之中,两人只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稍稍靠后的文延钧更是周身热气大
炽,竟将身上衣物也灼出好些焦痕来。
羽文秋自是知道有危险,但感识之中,却偏偏没有任何异状。唯有夜风从竹帘的缝隙间
透进来,轻柔地抚过四周的烛火,带起一片不住晃动的明灭。
他顺着周、文两人的目光望去,大殿的正中央,只有一个少年独自盘坐着,似乎与自己
年龄相若。他手上正摆弄着些骨牌般的东西,长长的头发并不似一般的白水族人,正从
额际披散下来。那面貌只是在垂丝之间显出个大概来。
不觉间,羽文秋便往前迈出了几步;心中正自诧异之时,却被身后周正卿那一喝吓得呆
了。那一瞬间,他心中自是一片空白,待得转过身来,却又陷入到深深的疑惑之中。
羽文秋自忖自己的感识并不差,但他只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让周、文两人如临大敌呢
?至少,在他看来,洗心殿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好怕的。
他不明白,但他却没有心思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洗心殿的中央,那盘坐着的少年说话了——那声音,悠悠地,却散出一种莫名的沧桑。
下一刻,那少年放下手里的骨牌,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细细地打量
着眼前的每一个人。片刻之后,当那目光停留再羽文秋的身上之时,那对幽深的眸子里
才终于泛起一丝微小的波澜。
微澜,然后又重新沉寂为一汪幽深的潭。接着,他向众人轻轻道:“我就是第五代巫王
,巫子坤。” 说这话时,他的嘴角弯成了一道莫测的弧,似是意味深长的一笑,又似
如释重负的一笑,仿佛百般的意味都包括在这道奇妙的弧线之中。
羽文秋不知道那笑容有什么深意,此刻的他已经忘了一切,他只是看着巫子坤的脸,脑
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因为,那简直就是羽文秋自己的脸。
[***]
注释:气劲:修术者自身术力所散出的“劲”,个中高手往往只要散出气势,就可以在
无形中起到震慑的作用。在这里和异术的特性无关,而和异术的强度有关联。
[***]
然而,巫王却并没有显出和羽文秋相同的惊讶。
哪怕连一丝都没有。
他只是把眼光轻轻地移开去,又接着用他那淡然的声音道:“众位都有恩与白水一族,
但是此刻虺祸尚在,还有一事需要诸位的帮助,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那语气并不像
一族的王者。感觉中,他的话总有些淡然的味道,有着一种似乎经历的久远时光的人才
能领悟的超脱。
听了这句话,周正卿才稍稍安心一些——巫王的确是有所求的,这样一来,他心中拟定
的计划就不会偏差太远。至少,平安离开忘归还是很有把握的。
“请说。”他当即微微颔首。
颔首虽不是什么伏地叩拜的帝王之礼,周正卿也算是以中陆人的方式行了一礼,便似乎
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全然不存在一般。
“甚好!那我就直说了……”,巫子坤也不在意,只是拈起一块算筹,放在眼前仔细
端详了一会,然后又把它放回那奇怪的圆阵之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才淡淡道:“
我想请诸位助我组生剋之阵!”
“生剋之阵?”
巫王只是点头道:“空谈无用,待我让诸位看过一样东西之后,你们再做决定却也不
迟。”说着,他单手结了一个古怪的印式,看似随意地在空中轻轻挥动了几下。随着他
的动作,四周的空间似乎紊动了一下,然而,几息之后,却终又渐渐地平息下去了。
洗心殿中什么都没有出现。
“……诸位稍候片刻即可。”巫子坤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不紧不慢;他不再看着众人,
只是自顾自低下头去,拾起另一张骨牌,便又在那圆形的阵势上摆弄起来。
周正卿却也不说什么,暗暗定了定神,干脆打量起这间巨大而空旷石砌宫殿来。
大殿内似乎被人用算筹般的笑骨牌摆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阵势,而巫王正自盘坐再圆阵
的最终央。诺大的殿中,百十盏灯火微微晃动着,在光滑的青石地砖上拽出些古怪而扭
曲的影子来;宫殿的石顶之上,似乎刻着些奇异的文字,在明灭的灯火之中却也看不真
切。除此之外,这洗心殿中再没有别的东西,看起来,似乎仅仅是巫王修行术法的所在。
周正卿只是静静地看着,但不觉间,目光却又再一次地聚到那条细长的裂痕之上。痕
迹并不深,但很长,直直划过洗心殿的中央,没去在周围的暗沉之中。只怕是借着大铁
尺来画,也不会再比之平直分毫。
若非两股几乎完全相同的力量,碰撞所激起的劲气断不会破出这般笔直的裂痕来。如此
看来,巫王一定是个对力量有着极其精确的控制人。
扪心自问,周正卿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他暗暗叹了口气,接着便又要把眼光投向头顶那些古怪的文字中去。但就在他抬头的一
瞬间,那条长长的裂痕之中,却有什么东西闪出了一丝幽幽的光。只是一丝光,却又让
他垂下头,对着那道细长的裂痕,久久凝视。
凝视,是因为周正卿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一线淡淡的光华正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细长的裂痕中,似乎是一些泛着白色光芒的液
体正在徐徐溢涌出来——它就像是在洗心殿上割出的一条伤口,而那些白光就像血液一
般,正从里边缓缓的渗出来。
那一瞬间,周正卿呆了呆,再看脚下,青石板细小的缝隙之间,那诡异而又显得瑰丽莫
名的明亮也正不断地喷涌出来。便似乎白色的光亮化作了液体,在这洗心殿中缓缓地流
淌开去,将这空旷的殿浸润在一片莹白之中。
与这流淌的光相比,大殿中的灯火便成了百多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摇曳中,显得颇有些
颓靡。不多时,光已经浸到膝盖处了,渐渐显得炽亮,那上涨之势也似迅疾起来。周正
卿心中微有些忐忑,但被那光芒浸没之处却并没有什么不适之感;稍稍动了动,当下只
觉得脚下轻轻的,却全没有涉水行走的滞涩感。
“大家少安毋躁。”大殿的最中央,巫子坤仍然盘坐在那,那光芒已经淹到了他的胸口
,但他却似浑然无事一般,只是幽然地闭着眼,以抵受那渐渐强烈的光。
羽文秋初时也颇有些慌张,待得在那光液之中走得几步,却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此时他
听得巫子坤那话,才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在周正卿身边站定不动——初次遇到这等奇异
之事,任谁都会先慌忙避让一下的吧!
但是文延钧却没有。
此时看过去,他只是看着头顶那些怪异的文字,似乎这不断汹涌的白光更本不存在一般。
光芒更甚。
周正卿也抬头看了看,只见头顶那些石刻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此时,连每一个刻
痕的细微之处都能一览无余。
“想知道……那四个字的意思么?”
那声音淡淡的,是巫子坤在说话,而与此同时,文延钧的身体也终于动了——他微微地
颤抖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
“什么意思?”文延钧将目光收回来,缓缓地,死死地看着那个即将没去在白色光芒中
的人,眼中散出一种近乎狂烈的热意来。光液已经没过巫子坤的脖子,他的眼睛仍是闭
着的,头正微微仰着,带着一丝笑意的嘴角蹙出一丝淡淡的阴影。
终于,轻轻地,那嘴角动了,话语间仍是那种淡淡的口气:“那四个字……读做‘苏萨
巴德’,中陆话的意思……。”说道这里,巫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光芒淹过了他的嘴
,却并不妨碍他说完那最后几个字:“……就叫做失、却、之、书!”
“失、却、之、书”!
这下,不只是文延钧,连同一旁的周正卿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说不清是因为震
惊还是激动,听到“失却之书”那四字的瞬间,他只觉得一种强烈的痉挛由心到肩、由
肩至肘、最后在十指尖狂烈地扭动起来。
“失却之书、失却之书、失却之书、失却之书……。”那种亢奋莫名而又带着些许伤
痛的奇妙感觉就在身体中肆意地穿行起来,以至于那渐如狂潮般泛滥而来的光芒,他们
两人也似乎看不见了。
白光更盛,洗心殿中的一切,似乎都被淹没在这片流动的荧白之中。这一刻,头顶那些
石刻中的文字渐渐被光芒所遮盖住,再也看不见了。
眼前所有的,只剩下一片空洞而刺眼的白。
羽文秋再也无暇理会周、文两人此时的反应,他只得紧紧闭着眼,任由那片光芒将自己
慢慢沁透,然后就觉得自己在一种莫名的浮力之中恍恍惚惚地漂了起来。
光芒很亮,既便闭着眼,却仍然可以看到那白光穿透了眼睑,在自己的眼前泛出一种淡
红色的温润来。
失却之书一定是某个牵涉重大的东西,但是,对于羽文秋来说,它却没有任何的意义。
此时此刻,羽文秋所担心的,不外乎是这么两件事:在这白光之中,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而这光消褪之后,接踵而来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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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终血

眼前,那种淡红色的温润渐渐褪散去,只余下一片深沉而孤寂的暗沉。而这片暗沉之
外,静静流动的气息之中,却似乎多了一种刺骨的寒意,便如万千枚细小的针,刺在裸
露的肌肤之上,激起一丝微微的痛楚的来。
而那之后,却是一种麻木,似乎这股寒冷覆盖了一切的感觉。
“我们到了”。巫子坤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在这寒气之中,一如既往的平淡。
羽文秋微微抬眼,所见之处,早已经没有了方才铺天盖地的耀眼白光。此时,唯有一
片若有若无的幽蓝在眼前浮动着,而望过那层幽蓝的淡光,无边深沉的夜色就一下子在
眼眶中涨了开来——这里,就像是一片孤悬在天地之间的所在;而其他的一切,都模糊
在夜晚的暗色之中,那其间,似乎正有些不知名的存在,就在不住流动的暗沉之中默默
地蠢动着。
睁大了眼睛,羽文秋眼前所见的,似乎只余脚下这片几十尺见方的所在。大块青石板铺
就的地面之上,那些小小的骨牌仍然静静地站着,构成些复杂而古怪莫名的阵势来。唯
一不同的是,此刻,却有一颗巨大幽蓝色冰晶,正幽浮在这阵图的最中央,缈出些微蓝
而寒冷的光来。
“这是永恒之冰……”。许是抵受不了冰晶所发出的寒气,巫子坤说这话时已经走出阵
势的中心,在一处稍稍宽敞的地方站定了,接着道:“也是我族世代相传的圣物。”
“这个……就是你要给我们看的么?”周正卿似乎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缓。但
是,那话语中却总有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情绪,显然他还在抵受着方才“失却之书”所带
来的震撼,一时间难以平复。
“不止只是这个……”。那边,巫王却轻轻摇了摇头,他只是负着手,仰望着这片黯淡
的夜,幽幽道:“我要你们看的还有你们的脚下,这祭坛之下,这整个五里墟!”
羽文秋怔了一怔,这才意识到,原来那片白光过后,自己早就不在洗心殿之中了——
永恒之冰一直就悬浮在这古老祭坛的最顶端,而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这一刻,他突
然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接着,便只是转开头,又把目光投向这祭坛之外的夜色中
去。
眼睛似乎已经从方才炽亮的白光中恢复过来,渐渐适应了周围黯淡的夜色。此刻,祭
坛四周那片无光的黑暗渐渐褪却,五里墟那一片片参差不齐的锥形屋顶就在夜空之下显
出个大概的深色轮廓来。那其间,勉强可见三三两两的黯淡灯火。羽文秋再要往远处看
,见到的,却唯有那些星星点点、不住攒动着的幽绿亮色了。
羽文秋知道,那是虺蜮。
白芾告诉过他,王虺的死并不会让虺群就此退散;但在羽文秋想来,王的溃灭至少会让
虺祸有所削弱,或者稍稍退却一段时日。然而此时看去,那幽绿,竟似一大片不住晃动
的湖面,将五里墟包围在其中,再没有任何一丝缺口。
“而且……明天天色未亮的时候,这里的驱魔香也就彻底用尽了。” 巫王仍是望着天
,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似乎在说着一件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一般。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那颗巨大的永恒之冰,悠悠地悬浮在空中,散出阵阵冷冽之意
。片刻之后,才听文延钧道:“所以……你才要组这生剋之阵?”
“也不全是这样……。”说这话时,巫王将目光从无尽的夜空中收回来,仔细打着眼前
这个巨大而庞杂的阵势,然后微微笑道:“这个四相生剋之阵是由巫、卦之术衍生出的
阵法,本就是为彻底消除虺祸而创的。需要由地、火、水、风四个破除先天之印的人发
动,全族三十三位巫师共同主持阵法,方能够成功,缺一不可。现下,这也是最后的方
法了,不成功,便成仁!”
“哦?”周正卿看地上那骨牌组成的繁复阵势,沉吟道:“非我们不可么?”眼前形势
确是严峻,这一点早在聚落北的时候,白三爷就和管泰还有自己提起过,但是他一路而
来,发现白水族中,所谓“破除先天之印”的异人并不少见。若这个生剋之阵早就存在
,为何偏偏要由自己这些外人来发动呢?
隐隐间,周正卿似乎抓到了些什么,但那洗心殿内“失却之书”原文的石刻却时不时地
在脑海中跳出来,让他难以集中自己的精神。
“并非是‘你们’,而是非这位小友不可。”巫子坤说着,指了指一边的羽文秋,道:
“白水族中,水相之人本就稀少;更不巧的是,百多年来,能够突破先天之印的,一个
也没有,所以这个阵法久久搁置,一次也未曾使用过。”
这听起来倒似乎是个极其充分的理由。周正卿早先身为乌衣,也知道因为地域之故,往
往导致某一相的异人极其少见。他曾经翻越神威府的宗卷,发现北横断山一带,百年之
中,不过出了两个火相异人。听巫子坤这般一说,似乎也能印证,但心中却总有些什么
放不下来。
“若能得三位之助,生剋之阵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些,但若只有这位羽文秋小友的话,也
并没有什么大碍。本人届时会亲自发动土相之位,其他的位置也能由我们族人代替。”
巫子坤看了看羽文秋,朗声笑道:“形势如此,本就没有什么退路,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次,他没有再说“你们”,而用“你”。这似乎实在问他们每一个人,又似乎只是在
问羽文秋一个人。周正卿的心中突然有些空空的,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手上,其实什么
筹码都没有,在这位巫王面前,自己实是彻底地失算了。
虽是这样想,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却渐渐变得明晰起来了,那就是:发动这阵法的后果
又会是什么?消灭虺蜮似乎是当然的,但是发动阵法的人呢?又会不会成为这阵法的牺
牲呢?
他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寒,正想用微音入密之法告知羽文秋,却只听那少年沉吟道:
“好。”
周正卿和文延钧都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羽文秋居然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下来了。
“大白痴”。周正卿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妙极。”巫子坤见羽文秋答允,抚掌笑道:“既然如此,大事可期。发动生剋之阵
就定在十个时辰之后。”说完,右手又捏成之前那个古怪的印式,凭空挥了挥;接着,
那些白光便又如水般漫溢出来,渐渐将众人淹没。
待得白光褪散之时,自己便又回到了洗心殿之中。
周正卿没有再说什么,而巫王也没有再问其他两人的意思,但迈出洗心殿的那一刻,
他将竹帘轻轻挑起,心中想的却不只是那生剋之阵。此刻,洗心殿的顶端,那些没去昏
暗之中的石刻文字,竟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的脚步终于滞了滞,回头看了一眼那头顶些石刻,向洗心殿中的巫子坤道:“我尚
有一事不解……。”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巫王截道:“我知道。到时若仍有意,不妨同羽文秋一同
前来即可,失却之书的原文固然珍稀,但对于有大恩于我族的人来说,却也算不上什么
。”听得此言,周、文二人都是微微一震。
周正卿手中颤了一下,无意间竟将那竹篾掰下几片来,他当下再也不说什么,只是放下
帘子,便随着身边的内侍去了。
[***]
那些外世人终于去得远了,巫王望着面微微断去几篾的竹帘,缺损之处,洗心殿外的
夜色便这么无声地流动进来,融在四周淡淡的昏暗之中。巫王感到很满意,因为从周、
文二人此时的心意已经变得摇摆不定起来,这一点,从他们远去的脚步声中,就可以听
得出来。
十个时辰之后,这两人一样会出现在祭坛的最顶端,这一点他很有把握。
现在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件事。虽然他事前并没有料到,但对于巫王来说,这并不是
一个大问题。想到此处,他微微笑了笑,便在宽大的矮榻上懒懒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巫王说话了,用一种慵懒而近乎调侃语气说道:“研究出什么名堂没有
……大卦师?”他的话音未落,一瞬间,矮榻的底下似乎有什么动了动,连着那矮榻都
猛地晃动了一下。
等白筗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匕首几乎已经顶在巫王的喉咙上了。就在巫王出言点
破的那会,他惊得几乎将整张矮榻顶起来。直到此刻,他还是不明白:巫王究竟是怎么
发现自己的?
但他手中得匕首却握得更紧了。
白筗明白一点:如今擅入洗心殿被发现,便万难善了,还不如干脆便在这里把事情问个
清楚。想到此处,他哼了一声,冷笑道:“臣下不才,虽然这个阵法繁复无比,不过这
么些时候,也琢磨得差不多了。”他说话时,匕首却一抖一抖的,在巫王眼前不住晃动
着,泛出些冷冷的光。
“哦?”巫王却似乎全不把着匕首放在眼里一般,只是笑道:“听闻大师傅的两位弟
子十分了得,今日一观,果然不俗。若非先前启动移形之阵时有所阻碍,我几乎就被这
阵衍之法骗过去了呢!那你且说来听听,都看出些什么?”
白筗全然想不到,眼前这个被人用匕首顶住咽喉的人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似乎在他眼
中,自己只是个全没有威胁的小孩;而那匕首,不过是柄纸糊的家伙罢了。“呸!”白
筗的怒气有些上来了,呵斥道:“这个阵图乃是卦相中的九十九截道而化出的,你这般
发动,我问你,虺蜮是阴气耗尽而亡了,那人呢?人呢!!”
这话说到最后,竟已是声嘶力竭的吼叫了。但此时,白筗不能不怒,不能不叫,除了
用匕首抵住自己的王,他没有任何办法来扭转面前的一切。其实洗心殿中的阵图他并没
有完全看懂。它的复杂性,远远超出自己在卦术中学到的任何一个卦相,但是,那以九
十九截道为主体的格局,白筗还是大致瞧出来了。
自他回到五里墟之后,那日埋下玉骨之前同白芾之间的争论,始终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若只是景门一处,事情似乎还能用“以劫应劫”来解释,但之后他才隐约了解到:其
他的三处聚落附近,也同样埋下了玉骨。
什么是玉骨?历代卦师的骸骨而已;而白筗清楚,那绝不会是什么吉物。
四方玉骨所构成的阵势几乎覆盖了忘归的绝大部分,成了一个六十六释道的格局,从而
释放古老树林长久累计的灵气。当时推算到这里,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耗尽
森林的灵气而消灭虺蜮的话,这个代价似乎太大了一些。
但是,一个疑问就这么紧接着浮现出来:若在五里墟还有一处玉骨的话,这个格局便成
了一个巨大的正九十九截道,这样的事情,不由得他不担心。于是,他决定用阵衍之术
潜入祭坛去看一看。但尚在半途,便在洗心殿中发现了这样一个东西——另一个九十九
截道!况且,洗心殿内,阵中央最关键的的位置却还空着,似乎仍有着其他的玄机。
“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巫王仍是笑着,故作轻松地摇摇头道:“这内阵的乃是
逆九十九,和外阵的效用却是叠加的,难道大卦师还担心除不净虺蜮么?至于人……”
,说道此处,巫王不屑地看着白筗,露出种颇为无奈而又带着些怜悯的神色,悠悠道:
“至于人……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白筗回应着巫王那不屑的眼神,丝毫不让地瞪视着他,此时听得那句轻描淡写的回应
,脑中突然“嗡”地一声,心中怒火腾起,手中的匕首便猛然割了下去。
“你不是人!你把人……”。

他本想说的是:“你把人命当什么了”。但这后半句却还没来得及说完,便成了一种奇
怪的嘶嘶声,似乎一只破了的皮囊,正不断往外漏着风。肺里的气息不断地往外泻去,
而再呼吸时,只有一种血液的腥甜充斥在自己的肺腔中。白筗并没有感到疼,他只是不
明白,这一刀明明割在巫王脖子上,却为何却切断了自己的咽喉?
他想说话,但嘴角只是冒出一团团带血的泡沫,渐渐的,拼命捂住喉咙的手终于耗尽
了最后一丝气力,耷拉着,滑落了下来。在最后一丝意识淡去之时,白筗只是想着:人
呢?人要怎么办?
终究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巫王只是静静看着面前那倒在血泊中的白筗,他冷漠的脸上,仍溅着几点些腥甜的暖
意。鲜血充溢在青石板细小的缝隙之间,渐渐向远处延伸出去,飞快地漫过了一格又一
格。他就这般看着,然后,身边的虚空紊动了一下,却是巫子乾出现在洗心殿中。
“阿弟……。”巫子乾见到这般血溅五步之相,不由愣了愣,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巫王却只是挥挥手,淡淡道:“十个时辰之后发动,让巫师都做好
准备。”接着,他就跨过白筗的尸身,再也没有多看一眼。
“人?”他暗自笑了笑,“我早就不是人了!”
[***]
众人归来之时,偌大的石宫之中,管泰和影姬仍旧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既便是来前来探
访的白芾,也只是强撑着问了个大概,便再也忍不住倦意,和衣睡去了。
仿若有着默契一般,众人只是挑些无关紧要的事说了,有关于生剋之阵的事情,周正卿
他们却一句都没用同白芾提起过。
三更天,养心殿。
屈指算来,发动阵法也就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殿外的灯火悠悠地燃着,散出些柔和而暧昧的光,映在这石宫的斑驳之上。周正卿就这
般静静地看着,许久,才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气闷过,似乎巫子坤总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般,在他犹豫不定的时
候,有意无意地抛出“失却之书”这样一个诱饵,而让自己难以拒绝生剋之阵。很多时
候,既便觉得这是一个诱饵,有些人还是会冒着风险去拼一拼。毫无疑问,对于周正卿
来说,“失却之书”无疑有着拼的价值。
更何况,在回到养心殿的那一刻,周正卿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人质握在巫王的手上。
若虺蜮来时,自己孤身一人尚有可能突出重围,但是管泰呢?他又要怎么办?一边是威
胁,另一边是“失却之书”的利诱——巫王似乎在见面的那一刻,就看穿了每一个人的
心思,掌握了每一个人的弱点。
想到此处,周正卿又看了看一边的文延钧,只见他一脸的凝重之色,料来自也是明白此
间的关键。
一时半刻,三人久久无话,只是在养心殿外静静地站着;许久,才听得文延钧向羽文秋
淡淡道:“真要去么?万一被活祭了怎么办?”
这话似乎却不止是问羽文秋的,似在问着周正卿,又更似在问他自己。
羽文秋自是没有周、文二人那么多的顾虑,他之所以会一口答应下来,也只是觉得那个
和自己面貌一般无二的少年并不会骗自己。那时候,他觉着对面站着的巫王似乎就是自
己,而自己又为什么要害自己呢?
当然,羽文秋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周、文两人,此时,他只是点点头,随口道:“
我不觉的他是在骗我们,况且……他自己也要发动土相之位啊!”
文延钧默然无言,过了好一会,才叹道:“罢了……去便去吧!”言下之意,竟也有了
发动生剋之阵的打算。
听他这样一说,周正卿的脸色又是一沉。他明白自己和文延钧都想将“失却之书”独占
,而比起得到“失却之书”,或许不让文延钧得到“失却之书”来得更重要一些——必
尽,神会的百年大计,是绝不容有人阻挠的。
巫王就好似算准了一般,他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人要发动阵法,另一人就不得不去—
—这互相掣肘的两人是断没有可能任对方独自行动的。
“如此就一起去吧……”。
“……但定要巫王先站在地相之位上,我等才能入阵;若非如此,立马遁逃去,万不可
犹豫!”事情至此,周正卿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但是,他还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至少,能让自己有最大的机会离开这里。
失却之书固然重要,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他接着道:“养心殿里的人也要藏起来。”
“哦?”文延钧为阳炎之化身,既便在百人中杀出一条血路也非什么难事,但是影姬尚
处于虚弱之中,到时候自是有所顾忌,难以施展,此时听得周正卿所言,不免有些诧异
。他奇道:“这重重石宫并非自家大院,你又知何处可以藏匿?”
周正卿虽做好了逃走的打算,心中却也不免暗暗祈祷,但愿如今所做只是多此一举罢了
。但转眼想到巫王,他却怎样也不敢信任这个心机深沉,且又诡异难测的中年人。他的
眼光一凝,似乎下了决心,当即沉声道:“我自有对策……。”
[***]
神道并不宽阔,从正南方的落尘碑算起,整整一百四十尺。巨大青石的缝隙之间,便如
悠长岁月所蚀出的印记,青苍色的斑驳随处可见。
一百四十尺,尽管走得缓慢,却终于还是到了尽头。
于是,他止步,只是伫立在这古老的祭坛之下,静静仰望着。
眼前,唯有祭坛宽阔而古旧的石砌层层叠叠地延伸上去;那尽头,只是一抹空幽幽的蓝
,仿若天地之间某个幽深的所在,半隐在夜色重重的暗沉之中。羽文秋就这般静静地看
着,似是匆匆的一瞥,又如久久的凝望,直到自己那轻轻的一叹在耳边响起,这才恍恍
惚惚地回过神来。
此刻,神道的两旁,白水族人只是静静地站着,唯有他们手中秉着的灯火,在轻柔的夜
风之中缓缓舞成一片绮丽而庄严的亮色。一旁的巫子乾并没有什么催促之意,但羽文秋
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往前。
他感受得到白水族人那灼热而期盼的目光,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催促着他,让他再
一次地,缓缓地迈动脚步。
于是,他拾级而上!
在跨上石阶的那一瞬间,羽文秋只是想:这力量,是否就是所谓的命运呢?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之中,便被身后人群中渐渐响起的歌声所打断了。
古老的灵歌缓缓传出,起先只是淡淡飘渺在夜色之中,颇有些苍凉低暗的意味;悠悠数
回之后,低沉的吟咏之声缓缓扬起,短短的曲子就这么被万千人反复吟唱着,在这清夜
之中,徐徐回荡出一种广远而古拙的气息来。
这气息,仿若漠上孤烟、长河落日!
虽然听不明白,羽文秋却也能感觉其中的悲凉而雄浑的意味,此时不禁回过头去,却见
那些族人纷纷匍匐在地,那万千盏祈福所用的神明灯,便在眼前摇曳出一片不住荡漾的
圣光来。
最后的圣光,不住飘摇;天边,却仍不见一丝晓色。这哪里是在祭祀?简直就是天地崩
裂之前,在那绝望的深渊之中最后的祈祷。
羽文秋当下再无踟躇,只是回过头,默然向祭坛上走去。
此时的他,似乎之前心中的万般念头都已不再重要:巫王也好,生剋也罢,乃至于那孤
山城、南泠水,一切都已经被抛在脑后。迈动着脚步跨上一级级巨大的阶梯,望着远处
暗夜之中不住蠢动的幽绿潮水,羽文秋只是想:“若是这阵法失败了,这些人,该怎么
办?”
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漫长的石砌终于被抛在身后,大片的夜色在眼前铺展开,让整
个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虽然七个时辰之前已经来过这里,但是现在看去,这祭坛的顶上
还是有了些小小的不同——微蓝的寒意散在空气之中,似乎比之前来得更为寒冷;俯瞰
远处,荧绿色潮水也渐渐汹涌起来。生剋之阵的阵图已经用墨笔重新画过,骨牌循着墨
线摆放着,也比初见之时更为齐整。

巫王正兀自站在地相之位的小圈子里,“永恒之冰”在一边悠悠地浮着,散出的幽蓝色
泽正映在巫王苍白的脸上。他也没什么催促的意思,只是抬手做了个手势,跟从在羽文
秋他们身后的巫师便纷纷步上祭坛,各自依照方位站定了。
“相位已经标明了,什么时候准备妥当了便上来,若是反悔,那也请自便……。”这
话仍是淡淡的,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但其实情势至此,谁又能再退?
羽文秋见巫王身处阵中,与之前所说无二,心中再无迟疑。正待走上前去,只听一声“
且慢”,却是被身后的文延钧拦住了。只听文延钧向巫王道:“此间阵法无关他人之事
,为何又要如此兴师动众,把族人尽数聚于这祭坛之下?”
“无关?”巫王只是淡淡一笑,道:“不论结果如何,皆是天命所定。凡人如你我,
虽屈从于天命,但至少也要坦坦荡荡接受这命运吧!”
“好一个坦坦荡荡!”文延钧冷哼一声,却再不说什么,只管径自走进生剋之阵,便
在火相的位置站定了。其余两人见他如此,俱是微微一怔,却也跟着走进了阵中。
巫王只是淡淡嘱道:“诸位届时无须动用术力,四相仅为媒质,站定不动即可,切记
!”说罢,向巫子乾略略点头,便示意阵法可以开始了。
地、火、水、风分列四角,成了一个四方形,而永恒之冰就在这方形的中心,静静地悬
浮着。一瞬间,四下静极,只有祭坛之下那古拙的歌声袅袅地飘上来,散在夜空无尽地
苍茫之中。
巫子乾就这般听了一会,方才缓缓地闭上眼,将双手交握在了一起。羽文秋侧头看了
看,只见他双手连结百余个前所未见地古怪印式,口中也念起一长串繁复的土语,想必
也就是白水巫术的咒语了。
四周的巫师也跟着吟唱起来,手中却都持着一根短小的棍子,正对着天空比划着,凭
空画出些怪异莫测的符咒来。那符咒的轨迹仿若残光过处,微有亮色,待后一棍划过之
时,才堪堪消失不见。
就这般过得片刻,巫子乾双目猛然一睁,眼中精芒暴射。他左手食指如剑,直刺天空,
右手反手向下,拇指对地,高声喝道:“咄!阿苏耶麻!”
声尚未散去,却见永恒之冰那种淡淡的光芒猛地收敛起来,在那巨大的冰晶之中,慢
慢凝做深蓝之色。片刻之后,冰晶的最下端,竟有一颗幽蓝的水珠缓缓地渗出来,越聚
越大,终于无声无息地坠下,顿时迸散在虚空之中,激荡起了一道幽蓝而冰冷的涟漪。
一瞬间,羽文秋只觉得空气中传来一阵小小的紊动;待他回过神的时候,那道蓝色的
波纹却早已凭空去得远了。
当那波幽蓝的涟漪散去在天际之时,白水族人的歌声不由地滞了滞。那有如神迹般的光
芒让人在瞬间忘记了一切,人们只是呆呆地看着,然后才纷纷回过神,继续礼赞起伟大
的神灵来。
然而得福却没有再唱歌,他的嘴里“呓呀、呓呀”不成曲调地哼哼着,浑然忘了那些古
老的歌词。此刻的他,只是望着天际那道幽蓝的残光,意犹未尽。直到远处的夜空现出
一层淡蓝的亮色之时,他才发出了今夜的第一句惊叹。
“啊——。”得福就这般惊呼着,似乎一下子再也找不出什么其他的话语来表达他的
激动和兴奋。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直到那些脑后的发髻顶到他脖子的时
候,得福才确信那层薄薄的蓝色亮光正在聚成一个巨大的穹顶——便如一个倒扣的巨碗
,将整个忘归都笼罩在其中。
“天啊!”这就是得福的第二句感叹。透过渐渐弥合的蓝色穹顶,整个夜空都成了一
种淡淡的紫色,他说不出话来,但心中却在狂呼:“这是神!一定是神!”他正这般痴
痴的仰头看着,却发现那层蓝色变得越加瑰丽了,似乎那层穹顶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即
便连其中隐隐流转的青色光华此刻都看得格外分明。
“我的天啊!”得福正想惊呼那第三声,但觉那蓝光犹如一道巨大水瀑,迎面直压而
下,他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觉得浑身一软,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除了祭坛上的人,没人清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巨大的蓝色穹顶飞快地
坍缩下来,尽数凝入了那块悬浮着的永恒之冰。此时,冰晶内的蓝色渐渐聚作靛,再转
做紫;最后,竟成了一团浓重的黑。
那是一种彻底的黑,几乎吞噬着周围一切光芒的黑。
羽文秋愣住了,方才蓝色的光幕过处,虺群幽绿的荧光便纷纷沉寂于黑暗之中,似乎
一只巨手将这些虫豸随意地抹去了。所过之处,只有一片虚空般的黑。他不知道那是什
么,但是,虺蜮应该被消灭了罢!
这般想来,羽文秋的心中稍稍松弛了一些。但是,抬眼望处,那蓝色的苍穹还在飞快
地坍缩着,而且,愈来愈快。等羽文秋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团浓重而瑰丽的蓝色已经穿
过阵法,尽数凝聚在了巨大的冰晶之中。
侧耳再听,祭坛下白水族人的歌声已经没有了;方才还聚着的点点灯火,现今也只剩
下零星的几点,在渐渐淡去的夜色之中瑟瑟的颤抖着。羽文秋目睹了这一切,但他真的
不明白,方才这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人也和虺蜮一样,被杀死了?!这实在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只能看着巫王,只有巫王知道这一切的奥妙。祭坛顶上,这几十尺方圆之内,几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巫王的身上。
但巫王却只是闭着眼,微微地笑着。
一瞬间,四下无声,只有巨大的“永恒之冰”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喀喳——”。
众人心中惊惧,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巨大的冰晶缓缓坠在祭坛之上——似乎因为吸收了
太多的力量,冰晶甫一着地,便片片碎裂开去。
“阵法……成功了。”巫王笑意更浓了。
那是种充满残酷意味的笑。
“所以……”,他朝着那碎裂的冰晶踏上一步,用一种极其优雅而冰冷的语气道:“你
们都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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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余音
冰晶不断地崩裂开来,碎成一地细碎而冰冷的光点,在地上轻轻颤动着,渐渐幻做天
边那层淡淡的晓暝之色。
趁着微亮天色望去,先前的黑气已经脱去了冰晶的束缚,在那里袅袅地散开去。生剋之
阵的最中央,满地的碎冰之中,只余下一个蜷缩着的物体,在越见淡薄的黑气之中慢慢
蠕动着。
人们终于看清楚了,那一瞬间,几乎连呼吸都为之凝滞。因为,那不住蠕动着的,分明
是一个人!
巫师们都愣住了,如今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早就超过了他们的理解;他们只能怔怔地
看着,甚至连巫王那冰冷而残忍的笑意都不曾在意。
这一切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巫师们只是这么怔怔地看了一会,也不知是谁突然跪倒,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大
串人跟着跪了下来。一时间,祭坛四周的巫师俱是磕头如捣蒜,口中纷纷念念有词起来
,却也不知在念叨说些什么。
只有巫子乾还站着,仍是一手刺天,一手指地。
他整个人仿若失了神,僵硬成了一尊石像。
巫王环顾四周,只是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便再不理会旁人,慢慢向那蜷缩着的人走过
去。
仿若感应到了外界的动作,那蜷缩着的人也正缓缓地站起身来。他苍白的肌肤近乎透明
,却隐隐泛出一种玉石般的色泽,完美得不见一丝瑕疵。动作的一瞬间,他小腿微微弯
曲着,腿胫处微微虬结的肌肉,彰显出其中蕴藏着的巨大力量。
筋肉便这么缓缓舒展开,那力道从足尖到双膝,传到腰间,再到肩膀,最后,他的颈
动了动,便这么缓缓地抬起头来;晓风过处,一头长长的银就发轻轻浮动在了空气之中
。这过程竟是这般精巧,不多也不少,再没有消耗一丝多余的气力。
“你骗我!这和你当初说得不一样啊!”祭坛之上,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静
默。周正卿抬眼看时,只见巫子乾此刻才回过神来,五官几乎扭曲在了一起,只怒吼了
一声,便向巫王冲了过去。
那气势、那决心,分明是同归于尽的意味;只是,比拼气势的话,谁又能是巫王的敌
手呢?
周正卿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动,但浑身的感识却也是毫不保留地施展开来——如今这种
诡异的局面,不得不小心面对。他甚至已再也没心思去顾及文延钧的动作,此刻,那碎
冰之中突然出现的怪人,让他深深地不安起来。
巫子乾堪堪冲到半途,便喷出一口鲜血,慢慢滚倒在地上;那里,正是气机最为猛烈的
地方。然而巫王却视若无睹,只是笑着,仿若只是一颗尘埃,轻飘飘地坠在自己的脚边。
凡人之于他,早已不足为惧。
“这才是完美的肉体!”他有些兴奋地自语着,然后缓缓地阖上眼,就这般静静地站在
那怪人的对面,纹丝不动。
巫王口中轻轻念了几句咒,然后才猛然睁开双眼,注视着对方。似感应到了巫王的目光
,怪人的双眼微微地动了动,又动了一动,然后,仿若从悠长地沉眠之中苏醒过来,缓
缓地睁开了双眼。
但是,这又是怎样的一双眼!
眼眶之中,有的只是一片混沌的黑。此时,那些黑气丝丝屡屡地逸出来,飘在空气中,
宛如些黑色的泪水,分外可怖。
一瞬间,巫王只觉得自己望向了一汪漆黑而空洞的井中,只是看了看,自己的目光就这
般直直地落了进去,坠进了一片无尽的空虚之中。他甚至还来不及呻吟一声,便似脱了
力、失了魂,如一滩烂泥般地软了下去。
“呜啊……”。与此同时,那怪人的喉头动了动,一串怪异而沉闷的音节带着一种疯
狂而暴戾的杀意,在空气中如闷雷般地低鸣起来。
周正卿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起来。身为乌衣,他自也是见惯腥风血雨的人;但凡杀气
,多少有人的意志贯穿其间,往往才能让对手畏惧。但此时,这种杀气之中,却没有任
何的意志,一切只是一种最纯粹的毁灭欲,似乎毁灭就是他唯一的目的。
那样的人,早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那简直是不世出的凶戾魔物!
周正卿真的有些怕,腰间的肌肉绷得有些僵硬,背脊湿漉漉地,竟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下一刻,随着感识之中小小他波动,他方才下意识地轻轻跳起。一瞬间,只觉得左腕
处被一股巨力猛地抽打了一下,整条手臂便没了知觉。
这力量,简直能和王虺一较高下!
周正卿人在空中,本就无从着力。被这般巨力一击,虽只是擦过手腕,整个人也几乎被
带得斜飞出去。他只觉得自己身子一歪,便重重地摔落下来。直到坠地,他方才看清:
那怪人的双手正不可思议地伸长开,便如两片薄而细长的刃,悄无声息地在祭坛顶端横
扫而过!
一瞬间,时间似乎也变得滞涩。
周正卿瞥见对面的文延钧被当胸横斩为二,断裂的地方,正拖出一条长长的火焰。下一
刻,那道火焰继续动着,毫不犹豫地从一名巫师的脑袋上切过。
于是火焰灭去,又成了一条焦黑的影,在飞溅的血花和乳白色的脑浆中穿过,如破腐土
般地从下一人的肩膀上斩了进去。
接着是第三人、第四人……,巫师们甚至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就变做了一堆毫无生气
的死肉。
这一切实在是太快了,当周正卿试图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怪人的手臂又
恢复了原状,唯有右手处,被灼成了焦黑之色。烧焦的皮肤,此时簌簌地剥落下来,未
及着地,便化做了灰烬。
那怪人却浑不在意,随手将那层焦黑的筋肉挖去,右手猛然一握,只见手臂上的肌肉
又纷纷生了出来,整只右手旋即便恢复如初。周正卿心中一骇,心知再不能犹豫,“幻
无间”凝起的真空顿时将那怪人团团包裹起来。
然后,他将右手猝然握紧!
怪人也感到了一丝怪异,脚步略略一凝,人还未明白过来,便只见一大团血红便从自
己的胸腹间爆了出来。那一刻,只有四下暴起的血雨点点溅落,大团的内脏带着碎骨还
有筋肉,彼此纠结着,便如一坨坨猩红粘稠的面团,在祭坛上涂出一大片、一大片的血
色来。
“赢了!”周正卿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那些内脏尚还在动着,在四散的血与肉之间,
仿若活物一般地蠕动。周正卿只是默然地看着怪人的那颗心脏,此刻正在地上微微地搏
动着。“不会动太久了罢!” 他的笑容里也有了一丝残酷。
然而,心脏还在动着。
周正卿四下看了看,不只是心脏,怪人那些四散飞溅的内脏、筋肉都在微微挪动着,
缓缓地,向着怪人的身体聚击过去。只见一节破碎的脊骨似乎被什么力量吸引着,在地
上滚动了几下,便遽尔没入那人的体内去了;血肉也逐渐纠结起来,便将那一根根森白
而突兀的肋骨包裹起来,慢慢恢复成健实而光洁的肌肉。
怪人已经不是怪人了,而是怪物!
周正卿心中一沮,手中顿时全没了劲力,最后的一丝斗志都已经被榨得涓滴不剩。“这
是魔鬼!”他心中正这般暗暗惊叫着,却见先前倒地不起的巫王突然挣扎着抬起手,结
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手印,在空中,缓缓地动了一下。
一瞬间,白光再度漫起,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
周正卿本没打算活着回到这里来,直到再次嗅到地宫那种潮湿而阴凉的空气之时,他
方才确信自己从那怪人的手里逃过了一劫。若非如此,让那怪物复原过来的话,自己便
再也没有一点机会。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松,这才发觉左肩仿若插满了细碎的小刀,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疼的
冷汗淋漓——筋肉化成的长刃,只不过在手腕处擦过,便震得腕、肘、肩都脱了臼。
此时,恐怕还有些细小的碎骨嵌在自己的关节之中,不住地绞动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
己的手——整个铁铸得左手已被齐齐地切开,徒留下一个平滑的切口。
周正卿颓然一叹。
曾经,既便是沼滩那样的困境之中,他都没有失去斗志。但是此刻,他却突然觉得很累
、很累,连巫王为什么会将他们带来这座自己用术力探出的地宫,他也懒得去考虑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拖着左臂,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好在这地宫的石室之中坐得稍微
舒服一些。
他这般吃力地动了几下,堪堪靠着冰冷的墙根坐下,只见对面火光一闪,却是文延钧搓
指一弹,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一瞬间,整个石室便被染上了一层黯淡的暖色,在不
住跳脱的光线之中,将每个人的身形拽出一个细长而扭曲的影子来。
“呵、呵、呵……”,便在此时,巨大石室的中央,巫王却是嗤嗤地笑起来了,那声
音竟似失心疯了一般,只见他握着巫子乾的手,怆然道:“先前笑你看不穿这世间生死
……不想十多年之后,自己却也是这般。明知你已经死在那祭坛之上,但我心中却又怎
生放得下?”
他这话是用土语说的,室内的人虽听不明白,但见那巫子乾早就被齐胸斩为两节,只
剩头颅和一只右臂连在躯干之上,心下都是悚然。但巫王却全不在意,只是握着那只毫
无生气的手,叨叨絮絮地不停说着。
文延钧方才祭坛遇险,尚未安下神来;此时被巫王弄得焦躁,不觉心头火起,立时走
上几步,将巫王一把揪起,辟头喝道:“你究竟想怎样?!”巫王被文延揪起,身子就
这般悬在半空,但眼光却只直愣愣地望着石室顶上,兀自荷荷而笑。
“别想装疯卖傻!”文延钧怒极,手臂一伸,揪着巫王的衣领,又将他举得高了些。
正准备将巫王狠狠掼在地上,却听身后有人惊呼道:“你们在这里!”
那正是是管泰的声音。
文延钧转头看时,只见影姬正伏在管泰的背上,仍自昏睡着了;而白芾正站在管泰身
后,端着一盏小小的石灯。他心下一喜,手上不觉松了松,再回头看那巫王的时候,心
中却又是一惊。
“你不是巫王!你是谁!!”只听文延钧一声惊呼,便把“巫王”狠狠地掼在地上。
羽文秋方才在祭坛之上被那怪人一刃劈中头面,所幸他乃水风二相化身之体,方才逃
过一劫。他异术未成,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收束那些四散的术力,此时见到白芾,只得一
边收敛术力,一边断断续续地将关于生剋的事情说了。
此时看去,却见一个青年人穿着巫王的衣服,匍匐在地上,那样貌不过三十的样子,
实在和自己南辕北辙、相去甚远。“那人确不是巫王,巫王不是个同自己面貌相似得少
年么?”羽文秋这般想着。
但文延钧却只是斜睨着那人,啐道:“巫王哪有你这般年轻?”
此时他口中呵斥,心中却也是不解:方才在祭坛之上的分明是巫王本人,怎的就莫名其
妙地成了另外一个人?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青年人,他俯下身来,拔起嗓门道:“说!
你究竟是谁!”
那人被方才文延钧一掼,整个人猛地震了震,此时的神思似乎才渐渐清明过来。他止
住了疯癫,神色却萎靡了几分,良久才怅怅叹道:“我?我就是巫子坤啊!”
“废话!”文延钧在心里怒骂了一声,巫王就是巫子坤,这还用得着他来说?正待一
个耳刮子劈面打去,却被周正卿从身后一把拦住;此刻,他只是在身后淡淡道:“文延
……在你看来,巫王却是什么样子呢?”
“巫王?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相貌虽清朗,却凶相了些。”文延钧正觉得奇怪,周正卿
已经撤了手,又问了身后的羽文秋。众人听得羽文秋所说的少年人,都是略略点头,似
乎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了。
周正卿当下也是点头道:“我所见到的巫王,乃是三十出头,与家父年轻之时颇有几分
相像!但关键却是,我们三人是在同时在洗心殿见的巫王!……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
只能是:巫王在不同人的眼中,有着不同的相貌!”
“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人听得周正卿的话,竟又笑了,好一会才叹道:“……说
实话,方才祭坛之上,那怪人睁眼之前,巫王既是我,我既是巫王;然此刻,我只是巫
子坤,而巫王已经死了!”
众人听着他那颠三倒四的话,俱是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他。巫子坤却只是凄凄
一笑,黯然道:“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没有疯……此事事关白水族百年来最大的秘密,
我一个将死之人,又何苦诓你们来着?”
方才祭坛之上,那怪物双刃横扫,巫师之中,哪个不是当者立毙?这巫子坤仅仅断了
一足,只要处理妥当,断没有性命之虞,更何况此时血已经渐渐止住?周正卿这般想着
,看了看那伤处,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
那些封住伤口的,并不是血痂,只有些不住蠕动着的肉块堵住了伤处,并沿着腿,不
断地向上增生开去。所过之处,从皮肉之间穿行而过,仿若一条硕大的虫子,在人体血
肉间内不断地钻行着。
文延钧见状,一把将巫子坤的祭服撕开,只见那肉块已经过了大腿处,几乎已要钻入
小腹去——既便截去一腿,现在却也是为时已晚。他神色一黯,默然起身,双唇微微开
阖着,久久才迸出一句话:“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我给你一个痛快……”。
巫子坤却只是摇首道:“这般死法,命中报应而已,只求你们听完我接下来的话,那
便足够了……。”
众人面上都有些不忍之色,却也只能静静地听下去,他们只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
的事情,能让他忍受着这般残酷的死法?又或者,当人有着死的觉悟时,这世间的痛楚
,就真的已经无关紧要?
巫子坤却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石室中的某一处,目光渐渐变得游离起来:
“百多年前,五里墟本不是白水族的……那时候,黑山族虽是少数,却有握有巫术,成
了忘归的王者。我们巫氏的先人不甘臣服,设计将年轻的王浸死在洗心池里,又勾引城
外的白水族人,终将黑山一族尽数杀灭。”
白芾隐隐听说过一些黑山族的事情,只是族中的长辈莫不对此讳莫如深,现今听来,
事情竟是这样的,不由到抽一口凉气。若这是真的,看来自己向来敬畏的大师傅所说的
,只怕也并非实情。
巫子坤却不知白芾心中正自惊涛骇浪,眉头一蹙,似是抵受着那种不断咬噬着的痛楚
,叹道:“……但是那位年轻的王却是一位破印之人,竟可以把自己的精神转移到有着
自己倒影的事物之中——这本是个没甚用处的术,用了之后,自身不免变成一具空壳而
已——然而他在被浸进池子的一刹那,便再没了选择,将自己的精神都转移到了洗心池
的池水之中。
“……是以,他人虽是死了,但精神却同池水合为一体。这点,是我那位先祖从未想到
的。为了占据巫术的秘密,嘿嘿,他竟又将自己的儿子推了下去。”
听到此处,周正卿连连摇头道:“……不可思议,难道巫王只是那洗心池的池水么?
”文延钧却是听得那位巫族先祖的冷血绝情,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冷冷地笑了一声。
巫子坤只是继续缓缓道:“先祖篡了王位,又要巫术,这一推却终将子孙后代都推成
了亡魂的奴仆……呵呵呵呵……这世间因果报应,果然公平不过。直到方才,我都只是
这百年前亡魂的傀儡。你们所看到的巫王,不过是自己在这世上的倒影而已。你们先前
攻击巫王,便在是攻击自己的倒影……同自杀一般无二。” 此时,巫子坤整个人已经
疼得弓了起来,正在地上微微颤抖着。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周正卿回想起洗心殿中的交锋,方才意识到他实是在同自己比拼着。难怪那力量总是同
自己的分毫不差,这般想来,他不免后怕——若非被羽文秋乱了心神,可能早就被自己
活活耗死在洗心殿中。
羽文秋并没有周、文两人那般的体会,只是见到巫子坤那痛苦的样子,心下恻然,劝
道:“你这是何苦,还是歇歇再说吧。”
巫子坤却只是摇头,惨然道:“没……时间了。”说着,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仿
若灵魂也随着着凄惨的声音,从身体中渐渐散去。喘息了一阵,他又接着道:“我虽被
占了身体,这十几年,心里却看得明白——人愈长大,心中便愈溷浊……整天个道啊,
执念啊,心里那一池水搅得混了,那倒影便愈不像自己,可怜我阿哥这么个人,居然答
应了……。”
巫子坤的话已经七颠八倒起来,只有白芾听着,这才想起十几年前巫家兄弟双双入宫
觐见的事情来。他侧头看了看巫子乾残缺的尸体,又见得巫子坤不住呻吟挣扎的模样,
心中竟也是暗暗唏嘘不已。
众人无言,虽然心中仍有不少疑问,却只有任巫子坤不断挣扎扭动着,近乎呻吟般地
说下去:“其实……若是逆不了这该死的命,那便不如从了它,反到可以过得舒坦些。
黑山王一族被灭,自己也变得不人不鬼……我与他互为一体,再是清楚不过:那种怨恨
岂是屠完这白水族上下所能消得了的?阿哥却为了救我,竟答应助他破开“永恒之冰”
。嘿嘿……巫家人的读心术世代相传,对方心思只消一眼,便知大概……他初时一心救
我,日子久了,却只是成了不甘……不甘从了我们巫家的命,不甘遂了这老天的愿!”
巫子坤说着,口鼻已渐渐流出鲜血来,他只是在地上不住扭动着,猛烈地用头撞着地
,几乎抽泣般地嘶吼道:“我阿哥他……真的不知道会死这么多人啊!”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般听来,所有的人都只是巫王的一颗小小棋子,既便生剋、虺
蜮,亦不过是破开永恒之冰的其中一环而已。虺蜮天灾,而谁又知道这人心的执念所结
引出的人祸呢?
没有人说话,既便文延钧,也没有了破口大骂的气力,只有白芾有气无力地问着:“
人呢!人怎么样了?!” 不久之前,白筗缓缓倒在血泊中的时候,那心中,也曾响起过
同样的话。
巫子坤只是无奈地望着眼前这个少年,脸上的歉意却终于没去在扭曲的五官之中,成了
一种痛苦的表情。“对不起……大概还有些能活下罢。”他咬着牙,艰难道:“永恒之
冰本就是黑山族凭着巫术,从虺蜮的巢穴中得来的……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既便是黑山
族最后的王,也记不清楚了。只是因为黑山族的正统巫师被杀,巫家人又难以完全继承
,这守护忘归结界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终是让虺蜮进了来。”
众人听得此言,脑中均是一片空白,总以为虺蜮乃是天灾,原来却是世人自酿的苦果。
文延钧终是怒了,他大声诘道:“既是你们自作孽,却又何故拖我们下水?”
巫子坤似乎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便如一团死物一般,瘫在地上,唯有双唇还在微
微地开阖着:“……因为生剋之阵。”他喘了一口气,呼吸变得更为急促:“巫王破了
失却之书的一部分……于是知晓那‘永恒之冰’藏有牵动天下的大玄机。”
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那冰晶中的怪人,他苦笑一声,继而道:“为了破冰,他创了这
个生剋之阵,不仅吸取世间阳气,便连虺蜮的阴气也一并吸取,使这两种气息交汇贯注
在冰晶之内,从而破开永恒之冰。至于时机,却是他令白朴耗尽阳寿,用异术做出预言
,方才促成各种机缘……。”
他这话还没说完,白芾便嘶叫要着冲上前去,却被管泰一把抱住了。
“……这预言之力言出必中,几有无中生有之能,奈何损耗阳寿……为师年轻之时用此
异术,尽是为了些俗事。苟延残喘至今,若要有最后一次……说什么也要做件造福天下
的大事。”——大师傅的话此时又在耳边萦绕着,白芾挣不开管泰的手,心中却在不断
狂呼着:什么“以命换命”!都是假的!大师傅怎么可能是为了这样的事情而死去的?
!他这般挣了几下,便再没了力气,慢慢地瘫软下来。
巫子坤此时却彻底平静下来了,那筋肉在胸膛之下不断钻动着,似乎再与他无关,他只
是用微弱得声音断断续续道:“人生在世,所求者……道也。有些人……或者绝大多数
人,就是这样,为了心中的“道”,并不在乎付出代价……对于不死不活的巫王来说,
人命这种代价,嘿嘿……早已经低廉得不能再低廉。”
“……其实入过洗心池之后,你们的一举一动,巫王都了若指掌,嘿嘿,他只是想不到
,这永恒之冰里头,却是个映不出魂灵的空壳,那一瞬间,他倾力贯注的精神在这世上
失了倒影,顿时便消散了……。”
巫子坤有些想笑,却再也没有笑的力气,近乎不死的巫王,也一定不曾想到这结局罢!
这般想着,他又呻吟起来了,用一种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哼哼着:“我能做的,只是
用这遗迹所留的古阵,将你们带到这里来……你们能逃便逃罢……这些都是我的错,巫
家的错……只是,谁又知道结果竟会是这样子的呢?……只是,为什么我先祖要做下这
样的孽……为什么老天要教我生在巫……。”他话还未说完,那些血肉之中不断蠕动着
的筋肉便急速膨胀开,将那未说完的话挤成了一丝细不可闻的尖叫,下一刻,他的身躯
便成了一滩毫无生气的血肉。
这似乎是世间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又有谁会忍受着这般惨绝人寰的死
法,再来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假话呢?一时间,石室之中,唯有火光跳脱着。
文延钧若有所思,望着那不住晃动的光影,静静地站了一会,方才决然转身,向石室外
走去。

周正卿转身道:“干什么?”
文延钧也不回头,只是将那柄“如墨切”从袖底下抽出来,淡淡道:“去会会所谓的
命运!”
周正卿笑一笑,再没有阻拦的意思,从腕上摘下件事物,随手抛了过去。
“这神罗晶环有激发术力之效,你好自为之!”
文延钧当下接过了,也没说什么,临出石室之际,却又不着边际地问道:“对了……
铁线琴你可曾会弹?”
“略有涉猎而已……。”周正卿正自奇怪,却见文延钧略一点头,便兀自没去在暗沉
的甬道之中。
[***]
得福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血——鲜血已经聚成浅浅的一洼,血腥的气味被晨风扬
起,猛然灌入他的肺腔,让人涨得微微发痛。然后,他的胃自作主张地抽搐了一下,让
他不禁张大了嘴,吐出些淡黄而粘稠的液体来。
石阶边,有一只干枯的手垂落下来,在风中微微动着。那血肉早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
所吸干,只有层苍白而干涩的皮肤,紧紧地裹在骨骼之上。还有一个白玉戒指,堪堪扣
在骨节之上,摇摇欲落。
那是白老儿的手,挺和气的一个老头啊,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呢?
得福这般想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却全没发现,他那双原本颇有些肥硕的手,也
已经成了皮包骨的模样。他只是想轻轻地握住那只苍白的手,但是甫一接触,整只手顿
时便化作了尘埃,只有那白玉戒指“噗”地坠在了血泊之中,激起一丝鲜红的涟漪。
得福再也叫不出声来,他只是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这满目的残肢断臂、血肉模
糊再也平常不过。
地狱,本就如此罢!
他又颓然地躺倒下去,但眼角的余光之中,那洗心殿的废墟之上,却分明有一团紫青色
的火焰,跳脱出一种不羁而狂猛的气息来。
那是求生的欲!
是人心中不灭不休的欲!
文延钧不想死,他非但不能死在这里,还要和影姬安然无恙地逃出忘归!这般想着,
他将浑身的术力都贯注在了这柄如墨切之中。剑刃燃着紫青色的火,早已经没入那怪物
的小腹,他咬着牙,双手猛力一送,燃烧着的刃就在血肉间破出了一道长长的切口。
这一切,缓慢却又万分坚决。
紫青阴火将肉体不断地烧去,而四周的筋肉却又不断地生出来,一切似乎都落进了一个
无尽的循环。然而,那怪物却只是颤抖着,用左手紧紧地抓住了那柄如墨切。文延钧可
以清楚地感到刃体上传来的那种痛苦的颤动。
他只是奇怪,这般的凶物竟也会觉得疼么?但那感觉毕竟和方才不同了,那东西似乎在
饮过这么多人的鲜血之后,渐渐变得有些神志起来了,变得有些像人了。
文延钧看了看那人,心中却是一凛——那双眼中已不再是纯粹的混沌,似乎随着灵魂的
苏醒,不知何时化成了一双眼眸。
眼眸,如凡人一般无二,那其间,却是一种茫然而凄楚的神色。 文延钧心下一恸,几
欲把刀撤去,随即牙关咬紧,复又将刀柄紧紧攥在手里。“万不可功亏一篑,待得阴火
蔓延他全身,便是我胜了!”文延钧这般告诫自己。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却说话了,那几乎是从颤抖的唇齿挤出的一丝声
音,但却分毫不差地传到了传到了文延钧的耳中。
那怪人分明在问:“你是谁?”
文延钧心下一骇,下意识地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却只是茫然道:“我是谁?万千年来,我也想知道啊……。”说这话时,紫青阴
火已经快过了那些筋肉复生的速度,渐渐沿着手腕蔓延上去,他却只是把那“如墨切”
的剑刃抓得更紧了,脸上竟有了些兴奋的神色:“……不过,谢谢你,我马上就能知道
了!”
虽然口音稍嫌生硬,文延钧却心下剧震,方才意识到:这凶物此刻竟已会了中陆话!
他这么一分神,顿时觉得左手处一紧;低头看时,只见神罗晶环被那人一把扯下,便从
自己化做火焰的手腕间穿了出去。
他尚未回过神来,右手中的“如墨切”又是猛然一震,再看手上,那剑刃赫然已被折
成两节。缺了解器,方才还猛烈腾起着的紫青阴火霎时间消散不见。文延钧正待追击,
却见那人捂着创口,几个起落,早已去的远了。
[***]
周正卿所能寻到的,唯有那柄如墨切的残刃。
他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心中竟生出几分失落的感觉来,沉默了片刻,才向身边的管泰
道:“阿泰……影姬醒了没有?”
然而管泰回身望去,只有羽文秋和白芾颓然地坐在废墟下的乱石上,哪里还有影姬的
影子?
周正卿的脸色沉了沉,急忙取过影姬所留下匣子,那里边却只有一把乌黑的铁线琴,
静静的躺着。银色的弦将夏日的泛起,正明晃晃地漾在眼中。周正卿想起之前那句怪话
,也只能自嘲地笑笑,慨然道:“终究是让他们跑了!”
血腥味淡去在夏日湿热的风中,此刻看去,那些斑驳的血渍早已干涸成一层暗红的颜
色,在阳光中格外刺眼。许久,周正卿才燃起火折,将那大堆大堆的无忧草点燃了。火
势渐渐地蔓延开,很快,便将那一地的血肉骸骨吞没了。
管泰只是望着那不住卷动的火舌,叹道:“快些干完便……走吧。”
[***]
出得忘归,却又是崎岖南行的山路,阳光从树木间透下来,在浓荫之中破出千百块细
碎的明斑来。湿热的地气缓缓腾起,成了些淡淡的瘴气。收敛尸体,焚化死者,这些整
整耗费了众人三天的时间。对周正卿来说,似乎不这么做,自己就没有办法安心地离开。
但是此刻,既便忘归的葱茏早已没去在身后,心中为何却总有些郁郁的慨叹呢?巫王
这百多年,不过是空幻一梦,那大兴神会这千年来,又安知不是一场更空幻更悠长的梦
呢?他似有很多话要说,但真的当那气息到了嘴边,却成了淡淡的一叹。
“走吧,不用再看了。”他扯了扯管泰的衣袖,便捧着铁线琴,随手地拨弄着,缓缓
地上山去了。
那山路的岔口,是往涵州的路,管泰望了望,却早不见了羽文秋的身影,在往山上去
时,只听走在前面的周正卿拨着琴,放声唱道:
“朝出忘归林,又入云山径。
遥望叹云山,云山笑我癫。
再问东逝水,逝水默无音。
兴因山水起,且做山河吟……”
羽文秋正自下山,听得远处有人高歌,赫然是周正卿的声音。他当下凝神,却听铁线
琴又是铮铮几声,弦音渐行高亢,琴声便如急雨嘈嘈而落,到了最高处,终于悄然渺去
,唯有余音回荡于空山之间,久久不散。
羽文秋暗自叹了口气,摸了摸怀中那管青笛,正又要行路,却听得周正卿唱道:
“南岭横山千秋雪,远天涵水细如线。
青峰万仞接高旻,乱石巉岩路难行。
洪波九曲射沧海,舟楫难渡滩涂停。
山有棱,路难行,步经畏途入云顶。
水多曲,滩涂停,舟过九曲见沧溟。
凡俗烟尘百年事,譬如崎山多绝峻。
山水既不解我心,清歌一曲谁人听?
入沧海,凌绝顶;吟山河,切莫停。
水色淼渺成青碧,石山崔嵬入云天。
三千碧波苍茫色,十万青云飘渺烟。
人生自古多寂寥,横琴抚弦长咨嗟。”
唱到这里,似是周、管二人已经去的远了,唯有那铁线琴细细碎碎弹奏着的琴声,和着
山间悠远的回音,渐渐渺作一丝淡淡的惆怅。
羽文秋久久伫立,不觉又想起巫子坤那句“人生在世,所求者道也”。但是,到底是这
多如繁星的“道”引发了世间的纷纷乱像?又或是这乱世嚣尘造就了这么许多格格不入
的“道”?
他不知道,但他自己的道,似乎却是一定要走下去的。
羽文秋就这般幽幽地想着,随手捧起青笛轻吹一声,只觉那一线清音随风飘开,散去在
苍茫的天色中。往南处,正是皑皑雪峰,连绵不绝;回身望去,却早已寻不见来时路。
他手中微微一颤,笛子便这么掉在地上,那一曲却是再也吹不下去了。
m*******n
发帖数: 6660
13
本人不过就是一个做过文青梦的屌丝而已。。。

【在 G*********s 的大作中提到】
: 大神阿,书号五位数的
m*******n
发帖数: 6660
14
散是因为开始玩票,没大纲。写完第一部分,觉得进行不下去,停了一阵子才搞出这么
个3线合一的架构。
最后4章是我最满意的。整体结构还算个完整的中篇。里面有很多给正篇留的坑,正篇
没开,自然就没法填了。

【在 f*****0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挺好看,就是有点散,主要还没展开,就没有下文了。
s****n
发帖数: 1783
15
粗粗一看,文笔还是顶好的。
m*******n
发帖数: 6660
16
那是因为我写的慢,写快了,出来的都是翔

【在 s****n 的大作中提到】
: 粗粗一看,文笔还是顶好的。
f*****0
发帖数: 153
17
真的好看,就结局了?
m*******n
发帖数: 6660
18
谢谢谢谢,能有人喜欢,感觉真高兴。
原来的计划,正篇这几个人都会是主要角色,但主角另有其人。
外传提过的坑会在正传里串起来。比如墙角下第七块砖下面的字册,其实上面有文延父
亲被控制之前留的失却之书残片破译。围绕字册会有一段大情节。
羽文的哥哥会发现神会的真相,彻底黑化。最后出来的怪人,当然是上古留下来的,正
篇会有神志,但没记忆,也是个重要角色。
另外,城主要造反,而斋主想废神,至于大祭司嘛,当然想封神和永生。这个在这个外
传里隐约提了一下。

【在 f*****0 的大作中提到】
: 真的好看,就结局了?
L**********r
发帖数: 594
19
这一大章一大章的,看着就羡慕,现在我一看见别人发大章我就佩服。
m*******n
发帖数: 6660
20
起点5位数书号的时候,作者还是有些抱负和良心的。我发之前,至少通读几遍,修改
几遍。
现在拼更新的年代,不可能有了。如果我再写一本,我也不打算拼更新,就存着稿,自
己慢慢写。
所以说,我特佩服三体的作者。
f*****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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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那个修真门派掌门路的作者也耐得起寂寞,都断更一个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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