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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妖刀记 卷廿七 换巢鸾凤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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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卅四折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胡彦之一瞥伏在门外的十几条劲装汉子,忽觉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将秘密说将,
是不打算让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图说给孙自贞听、好陷自己于两难一样,蹙眉道:
「这些都是你的人,按说轮不到我可惜。可你就为了说出口时爽那么一会儿,要杀
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但断了几条肋骨还不肯倒下,怎么
说也是好样的。你的心就这么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摆了摆手,笑道:「我这是废话。你连自己的血亲手足
都下得了毒手,别人家生养的算什么?就是个屁!我他妈是蒙了,能问忒蠢的问题;你
他妈要还有心,挤出来都是墨汁掺脓,狗血砒霜!」说到后来须眉皆动,「砰!」踢飞
半张残几,虎虎瞪视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还多了股说不出的沉痛哀伤。
鬼先生静静听着也不插口,待他连珠炮似的骂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觉得我爱杀
人,但外头那几位,是当年本门惨遭七大派围剿时,从刀光剑影中披肝沥胆奋力存活下
来的门人。
「他们目睹的杀戮太惨,毫无公义可言,发誓将余生用于报仇之上,自割了舌头、
刺聋双耳,不食甘味不闻弦音,专心磨砺杀人伎俩;除了仇人血肉,什么都无法使他们
得到平静,故称『豺狗』。我便把这桩秘密再说上几百遍,也毋须担心泄漏。」
老胡大踢几凳时,便留意到伏在廊间的汉子们动也不动,即使修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骤闻声响,耳后头皮也该有轻微的抽搐;连这点反应也无,只能认为是耳或有疾。听
鬼先生如是说,背脊一寒,喃喃道:
「世上……有这么无端端自残躯体的么?」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无端端』么?恩遇够厚、仇怨够深,本就如此,有甚奇怪?对他们来说,害死
我们父亲的畜生,死上几千几万次都不够。若牺牲一己之乐能为他讨还公道,兴许是太
划算的交换。」
胡彦之哑口无言。「父亲」二字于他本就陌生,骤尔听闻,忽生情怯,原本气汹汹
的势子为之一挫,满肚子的尖刻讽刺顿失标的,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还口。
鬼先生也未乘势进逼,两人静默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羡舟停』来大闹一通,总不是只想骂我几句罢?我院里已备下好酒好菜
,咱们边吃边聊。」
胡彦之警醒起来,冷笑:「不必,在你这龌龊地,吃什么都恶心。这个婢女我带走
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买姑娘,看我将这金环谷烧成一片白地!不信你且试试。」信
手将昏倒的孙自贞扛上了肩。
长定坊老孙头的闺女同父亲闹别扭,负气离家,大半月里音信全无,老胡旅居越浦
期间,常到长定坊生酥寺外的摊子上吃一碟老孙头炮制的「两熟紫苏鱼」佐姜豉羊油饭
,鲜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肚里。听人讲起此事,二话不说慨然插手,一查之下,才发现
这个把月里越浦失踪的姑娘竟多达十数人之谱,其中年龄相若、形貌上又似有共通者,
共计五名,老孙头的闺女孙自贞正是当中之一,显有蹊跷。
胡彦之循线踹了几处拐子窝,饶是他将贼头儿揍得满地找牙,无论哀声讨饶或倔强
硬气的,都发誓没见过老孙头的女儿,只能认为除了专贩人口的拐贼,另有一帮人在掳
劫特定的对象,拐子不过是搜集的管道之一罢了,遂盯上了越浦城外几处新兴的销金窟
,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孙头的女儿出现在「羡舟停」,那么其他几人也可能还囚于后进
的某个密室。
鬼先生既已现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却不能教他知晓自己对这几桩少女失踪案留上
了心,否则于媺、吴阿蕊诸女恐遭灭口,只能装作侠义心发作,如欲携走玉斛珠一般,
带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处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孙自贞撑鼓裙布的臀股与长腿间一巡梭,啧啧道:「胡大侠上
妓院嫖妓,嫖完还不忘助人脱离苦海,如此矛盾的侠肠义怀,不愧是观海天门的正宗。
罢了,谁教你是我亲弟弟呢?便是吃干抹净了还带打包,也只能认啦。」笑顾十九娘道

「这丫是开过苞的,还是个粉雏儿?」
翠十九娘何其乖觉,岂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动,袅娜敛衽道:「回少主的话
,这丫头刚来不久,还未调教妥适,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儿打打杂,熟悉席上的气
氛,并未开怀。」
「不嫌年纪大了些?」
「回少主,」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贵客就好这口,说是街里出身、无一丝脂粉气
,身强体壮,折腾起来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渔女农妇不欢,又不真爱鱼腥土味儿的,楼
子里也得备着。」
鬼先生哈哈大笑。
「这么说胡大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错不错。」
「少废话!」胡彦之见他俩一搭一唱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知此事
撇得越清,仍陷于谷中的少女们就越安全,虎声道:「老子便说到这儿,你们好自为之
,不用送啦,告辞!」左臂环着孙自贞并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头便要离去,眼角瞥
见积于门廊间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剑柄,正是自己所携对剑之一,若那捞什子「豺狗
」横加阻拦,也只好拔剑杀出条血路。
「且慢。」
(看来……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实不想与亡父的旧部刀剑相向,更遑论聋哑残疾之人。老胡在心中暗
叹了口气,飒然回头,轩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耸了耸肩。「你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旁人还以为我金环谷『羡舟停』是剥
皮酒楼,非剥光了客人才让走,传将出去,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你不同我吃酒不打紧,
别坏了我的招牌。给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齐整了再走,不算为难胡大爷罢?」
胡彦之心想现下硬闯是闯,一会儿闯也是闯,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冷哼一声,抱臂
停步。鬼先生对十九娘道:「给二公子拿几件替换的衣物来。」翠十九娘福了半幅:「
是。」云袖一挥,携明端与豺狗们齐齐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孙自贞外,
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纸面具,露出一张如妇人好女般妍丽的白皙面
庞,美则美矣,于唇勾眉挑之间却略显轻佻,胡彦之不禁皱眉,冷冷地转开视线,迳投
窗外牙月风梅。
「你这般恼我,莫不是为那姓耿的浑小子?」鬼先生笑道。
看着他那天真无瑕、略显孩子气的笑容,胡彦之益发光火,惟不想称了他的心意,
强抑着怒气,冷道:「我警告过你,耿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弄他就跟弄我没两样。你
既铁了心弄我,我也没别的话。你该庆幸他没死在阿兰山,否则咱俩就不是像现在这样
,光站着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对义兄弟挺好啊,怎不见对亲兄弟好?」
「……你还有脸跟我提『亲兄弟』三个字!」
胡彦之突然狂怒起来,猛地转头,如非兀自扛着孙自贞不敢放下,便要冲上前去一
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样,眦目咬牙:
「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组织搞得什么大事,要你砍花你亲妹妹的脸
蛋!她还这么小……忒标致的小脸蛋……那刀疤蜈蚣也似,红得怕人……你怎下得了这
般毒手!将来她要怎生嫁人?你……你个混帐!」雷滚般的低咆忽于喉间一哽,再忍耐
不住,将孙自贞往半张倾倒的软榻上一放,啪啪啪三步涉过及踵的污水,近三丈不过一
霎眼间,醋钵大的拳头已朝鬼先生面上挥落!
鬼先生举臂相格,被压得一沉;胡彦之身子尚未落地,膝锤迳撞他胸口,鬼先生左
掌「啪!」及时接住,仍被走山般的顶之势撞得踉跄倒退,没能封住老胡的下三路。
胡彦之身形坠下,右足才沾上蔺草席垫,左脚已「呼」的一声自他肩颈勾落,仍是
近身短打的路子;鬼先生并起双臂一挡,被蹴得侧向歪倒,仍未脱出他双手臂围。胡彦
之连推带搪,啪啪一阵贴肉劲响,双掌打穿散乱的遮防,及体时一撮拳,重重打上他的
颧骨和下巴。
「少主!」捧着漆盘回来的翠十九娘见了,失声惊呼,正欲上前,却听鬼先生喝道
:「休来!」
胡彦之犹不解恨,正欲往他鼻梁上再补一拳,鬼先生却侧颈闪过,一记手刀轻轻切
在他胸臂相交的「周荣穴」上。胡彦之理都不理,左拳又出,这回却是臂腋间的「青灵
穴」中招,整条左臂血路一滞,酸麻难当,这才警醒过来:
「是他让我!」省起犹在虎穴,不能扔着孙自贞不管,点足飞退,跃回老孙头的闺
女身畔。
鬼先生抹去口鼻血渍,对十九娘抬了抬下颔:「服侍二公子更衣。」十九娘垂眸:
「是,少主。」乖顺犹如一名小婢,衬与她蜂腰腴臀、乳沃欲出的成熟胴体,教人爱怜
之余,复燃欲焰。
胡彦之强抑心猿意马,冷道:「不必!」仰头不看,暗里却蓄着一口真气,将耳目
觉察延伸至廊庑窗外,以防十九娘或隐于暗处的豺狗们暴起发难。
鬼先生倒是一派悠然,笑道:「让翠娘服侍更衣,可是人间至极的享受。以她手路
之巧,光用十根手指便教你魂飞天外,再瞧不上那种半生不熟的野丫头。你一定要试试
。」
「不必,我无福消受。」胡彦之冷哼一声,留意到十九娘浓妆艳抹的粉面上微露一
丝羞意,这般与她冶丽的形貌无比捍格的表情,竟比出现在怀春少女身上更勾人,令人
心痒难搔,非痛尝一回才甘心,暗自凛起:「她可是调教出一斛珠这只吸精小蜘蛛的狠
角儿,论起道行纵无千年也有百年啦,绝非一斛珠可比,莫着了她的道。」
十九娘蜂腰款摆,裙下罗袜尖儿如蜻蜓点水,于翻飞的裙裾间忽隐忽现,随着抬腿
迈步的动作,纱裙面上不住浮露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线条,走到胡彦之身前才停下,捧着
漆盘袅袅娜娜施礼,柔声道:「翠娘给二公子更衣。」
「放着就好。」老胡哼笑道:
「你比五帝窟的女人还像条毒蛇,再走近我怕我会阳痿,还是别客气为好,伯母。
」翠十九娘俏脸微僵,顺从地将漆盘放下,俯身时双乳跌宕,几从抹胸边缘溢出,映得
人满眼雪颤,直欲目盲。
「少主若要为难,今日断非如此。」她起身时正迎着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低道:
「二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胡眼贼被逮个正着,理不直气不壮,不好硬着脖子反口,忍着一肚子的窝火拎起
衣衫往身上乱套乱披,赫然发现盘里盛的无论是箭衣褙子、长靴绑腿,莫不与自己平日
爱穿的形款相类,只是用料作工更为华丽精美,却又不过份花俏,且里里外外无一处不
合身,宛若订做。
这样的衣物绝非仓促可得,就算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早早记住了他的身形尺
码,亦须花时间心神张罗,才能于此时拿出完整的一套来。
胡彦之默默穿好,心中五味杂陈,抬头瞥见一旁十九娘神情似笑非笑,画得高高的
弯浓眉黛一挑,似有几分「你看吧」的意思,不甘示弱,霸气一指胯下高高支起、毫无
消褪迹象的雄伟裤裆,企图以「看我屌」做为反击。
可惜十九娘早过了掩面尖叫逃开的年纪,嘴角微微抽搐,果断放弃这种无聊幼稚的
意象对峙,抚着额角行礼告退。
「她的事,看来你是非讨个交代不可了。」
直到十九娘退出长廊,倚窗的鬼先生才开口。「莫忘了,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
妹妹,若非万不得已,我宁可那一刀是劈在我脸上,而不是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胡彦之仰天「哈哈」两声,虎目中不见丝毫笑意,只余怒火。
「你说啊,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得已』法儿,下回你拿刀砍我之时,我也好先
有个准备。」
「在所有的仇人里,杜妆怜自来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鬼先生沉声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兴许是作贼心虚,其他七大派的崽子们早已忘乎所以,大大咧
咧地于东海横行,只有她始终龟缩不出,行踪难以掌握。母亲本想等查出杜婊子的下落
再展开复仇,岂料顾挽松这酷吏明明在新朝也混得顺风顺水,竟先一步死了,才知报仇
最大的阻碍非是仇人自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
「为防老天再抢仇人,只好先下手为强,先从名单上最容易落单、没有太多牵连的
杀起。所幸天下底定、七玄式微,看似无事,这帮自诩正道的混蛋便安了一百二十个心
,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起来,给了我们浑水摸鱼、栽赃灭迹的大好机会,十几年下来清
光了一批,但仍找不到杜妆怜。
「等到宰掉惊鸿堡梁度离那王八蛋之后,七大派已去其一,才开始有人生疑;再过
一阵,连赤炼堂的雷万凛也躲将起来,估计是发现了杜婊子龟缩不出的好处,起而效尤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对付我们最有效的办法,纵使妖刀将水月赤炼闹了个天翻地覆,仍
逼不出这对龟公龟母。」
鬼先生说话素来浮夸,不唯神情语气,连肢体动作也相当攫人注目,此际却罕见地
没什么表情,衬与冷淡却刻毒的言语,益教人不寒而栗。
胡彦之听说过惊鸿堡梁家的灭门血案。
矗于瞿州肥泽幽远滩的宏伟石砦如今已成鬼域,连往日满沙洲的天鹅盛景都不复见
,只余一城赤眼鸦。附近的土人说是惊鸿堡死人太多,乌鸦认为待在这里有吃不完的腐
肉,故尔盘桓。
惊鸿堡主梁度离自称「万里同哭」,寓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深刻意涵;比起其
他如「公道大王」、「亮节清主」、「高风先生」之类的自号,武林中人还是宁可叫他
「万里同哭」。起码这些粗汉子觉得能公然触触梁度离的霉头,也算一件称心快意的事

据说此君开口必得罪人,说是矫矫不群,其实就是乖僻。故当年血案虽轰动一时,
替惊鸿堡认真计较的却不多;十数年间少人闻问,渐为世所遗。
胡彦之出身的古月名门离瞿州不远,少年时曾游肥泽,访问当地故老,老人们都说
梁度离为跻身名流,不惜在惊鸿堡地下镇着一头十角六翼、嗜食女子的邪恶妖物,自愿
给正道当狱卒,以致招来不幸。如今方知惊鸿堡亦是当年追剿狐异门的七大派之一,且
灭其满门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至亲,感慨之余,又不禁有些恍然:
「是了,按时间推算,当年父亲遇难时,尚无白日流影城的字号,牛鼻子师父又说
玄犀轻羽阁于『妖刀之乱』时封山不出,后遭朝廷下令迁徙,『七大门派』怎么算都不
足七数,原来缺的正是惊鸿堡梁氏。」
鬼先生不知他心中计较,续道:「这些年来,为了对付杜妆怜,母亲费心在水月停
轩打下两条桩,一明一暗。你问为什么是她,而非你我,原因就在于我们进不了水月停
轩。」
胡彦之浓眉一轩。「就像把我送到古月名门,再安排进入观海天门一样?」
鬼先生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个意外。古月名门本来就是狐异门的避难
之地,母亲那时有事在身,不方便带着你,而我正在平望做着整日敲木鱼念经的小沙弥
,自也不能让你跟着,才将你暂寄于仇池郡。是鹤老杂毛循线而来,将你劫了过去。」
胡彦之还记得牛鼻子师父接他上青帝观的那一天。长年为肺疾所苦的风伯难得一早
上都没咳,在花园里戏耍的他正觉有些不对,只是贪玩蛐蛐儿一直没去瞧。还在东摸摸
西摸摸地磨蹭,忽见一名高大的灰袍道人低头穿过洞门,走进院里。
「你是谁?」小小胡彦之可不含糊。从小风伯就告诉他,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儿
的一切将来全都是他的。有人来了,怎么没人进来通报,又是谁让放行的?
「少爷……咳咳……这位鹤着衣鹤道爷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咳咳……随他上山
学艺,他会照顾你平安长成,还会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
风伯微佝的熟悉身形出现在洞门边,枯瘦的手掌扶着墙,皱巴巴的肌肤与脸色一样
,都是毫无光泽的灰。外头的孩子都很怕风伯的长相,但他已想不起是从何时开始,只
有看着这张面孔,握着他干燥微凉、触感如纸的手掌才能安心睡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可
怕。
小胡彦之吵着要练武已有好一阵了,自于庙口看完跑江湖卖艺的表演之后。听到「
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时精神一振,隐有些雀跃,但男童一转念间,投向道人的眼神仍
是戒慎大过好奇。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容易,道人在心中啧啧称奇,眯眼道:
「镡儿——你风伯说你叫这个名儿。你知道这个『镡』字是什么意思?」
小胡彦之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与屈辱。所幸这死牛
鼻子和其他大人不同,挺像风伯,不会因为他的不知或不能看不起他。男童对自己说了
实话颇感骄傲,挺起胸膛回望着。
异常高大的中年道人从背上解下剑囊。洞门边的风伯似是动了一动,也可能是他眼
花了,终究风伯并未开口,甚至没走上前来。道人把剑捧到他面前,指着小小一方的剑
格道:「这里,就叫做『镡』。也有人管叫剑鼻或剑格,其实指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
男孩难掩失望。知道名字是从剑上来的挺不错,总比和他玩的邻里孩子叫大牛二毛
什么的强多了,但不是更威风更厉害的锋刃,总有些不是滋味。这「镡」也太不起眼,
还不如做剑鞘呢!
「……千万别这样想。」
「你怎知道我怎么想?」小胡彦之大惊。庙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两摊,难不
成这死牛鼻子两样兼通这么厉害!
「剑镡是连接剑身跟剑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错重点,兀自认真地说文解字
。「没有『镡』,利刃就会伤到自己。虽生于杀敌的利器上,剑镡的作用却是『保护』
、是『克制』,而非杀戮,这就是你父亲为你取镡字为名的深意。」
这么一说突然就帅起来了。还不赖,男孩想。
「你认识我爹?」
「认识。」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眯着眼爽快地点了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他的一生没半点黑暗,是个像太阳一
样光亮的人,看着他你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觉得有希望。」
「嗯!」小胡彦之用力点头,带着兴奋的眼神眺望风伯。
风伯看来很累似的,连附和的力气也无,靠着洞门嘴角微扬,报以一个略显扭曲的
灰暗微笑。小胡彦之早习惯了,风伯咳完总是这样,每次看他咳嗽,都像要把肝肠全呕
出来似的,模样十分吓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总是那样笑。
不管风伯了,他乐得继续追问。
「是我爹的武功高,还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这牛鼻子说话怎就这么实在啊!铁是个好人!
男孩像被挠了耳后根的猫儿也似,微眯着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个「死」字拿掉。「但
你爹既已不在了,没法教你武功,你就勉为其难学我的,怎么样?」
「那好吧,也只能这样啦。」小胡彦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兴趣,连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大了些,
饶富况味地搓着下巴。「但你为什么不想做道士呢?你晓不晓得道士是干什么的?」
他还真不知道。他唯一晓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脸埋在侍女姊姊们
的怀里乱拱了,虽然她们都挺喜欢的,每次他这么做总能逗得她们失声尖叫,继而咯咯
笑着又挡又避,但总能让他得手。除非把手伸进衣襟里——
「小少爷!你再这样我就同风老爷说,让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们总是又羞又
恼地骂他,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道士是万万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风伯没替他收拾任何东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对剑。「你要是能一路拿着
它不放手,到青帝观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彦之使尽吃奶的力气,胀红了小脸,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你……咱们走着…
…走着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这样,他跟在牛鼻子师父和小青驴的屁股后头,死拖活拉地离开了仇池郡,从此
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这座宁静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后的事,记忆中风伯那髑
髅似的身影已不复见,只余屋后一抔黄土。据说风伯死前遣散婢仆,安排好看顾打扫宅
院的人,就像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独没让人上青帝观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后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长成的胡彦之静静站在骄阳里,沐着蝉声倚着洞门,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有来得及
道别的午后——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去经年,也没想会见不到风伯的最后一面,甚至
还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原来还有死别。记忆随着轰然震耳的蝉鸣,忽然鲜活起来
,他仿佛看见吃力抱着剑的男童、臀后如麈尾乱扫的青驴,还有眯眼微笑,领着他们穿
过洞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交错的一瞬间,道人与风伯短暂交
谈的片刻。
「鹤着衣……」面色灰败的老人倚着墙,干瘪的嘴缝里艰难地嚼吐字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莫……莫让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对……」
「我发誓会履行承诺。」道人头也不回,牵着毛驴踢哒踢哒地行出洞门。
「可惜我们后会无期,风射蛟,你是好样儿的。无量寿福————」
他被鬼先生的语声唤回神,发现自己又沉浸于过往的记忆。奇妙的是:随着年岁增
长,当时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风伯神情有异,还有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遑论无端
将他托付给素昧平生的观海天门等种种蹊跷。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牛鼻子师父时却总问不出口,只能不断回到风伯的
坟前,带着懊恼与悔恨点上几炷香,然后闷头喝上一夜的酒。
这也就是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时,胡彦之并没有天崩地裂、
一夕变改的错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风伯是被牛鼻子师父所杀,只是一直不愿面
对罢了。
「风射蛟与找上门来的鹤老杂毛一战,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旧创太重,
非是鹤老杂毛的对手,居然信了什么『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一通浑话,让他把年幼的
你带到青帝观。」鬼先生握拳咬牙,抿着一抹冷蔑,敲着窗槛轻道:
「等母亲获知此事,已是数年之后,鹤老杂毛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当上了洞灵
仙府的牛鼻子头儿,带着你搬到戒备更森严、更难以潜入的真鹄山上。她有不得已的苦
衷,无法杀进东皋岭将你抢回,并非有意让你在观海天门中卧底。」
胡彦之冷笑。
「就结果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师父终是将我好好抚养长大,而你们不正希望
我卧底真鹄山,好在你们举起复仇大旗的时候,开门放火之类的?」
鬼先生转过头来,淡然一笑。
「你没这个价值,我的好二弟。以鹤着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为对自己
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负他的期待,彻头彻尾不当自己是狐异门之人,宁愿
是天门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后余生、矢志报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从没怪过你,不会说什么『认贼作父』之类的浑话。你当时只是孩
子,毫无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鹤着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卧底你是做不来的,
你有一丝这样的念头,真鹄山东皋岭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进无出。我与母亲都不愿见
到这般情形发生。」
胡彦之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我都几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师父要如你说的这般穷凶极恶,何苦花费
二十几年心血,养育我、教我武功,然后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再回头收拾我
这个孽种?你不觉得这事光说就累人至极,真能做到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么?」
「我也传了你天狐刀法,毫无保留,你有对我比较好么?」鬼先生戳得他哑口无言
,哼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你认定鹤着衣是师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着他,就同我和母亲认定你是幼弟么子
,是我们最宝爱的镡儿,这才由得你胡搅蛮干。这其中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正与逆、黑
与白不过一念间耳,反掌可易。鹤老杂毛揪住你的,便只这点儿心眼。」
「他从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因为他知道你是胤丹书的遗腹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冷笑:
「你瞧瞧,不过小小一着,效果却出奇地好!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半点风的人,我可
不敢在他面前自称『奸恶』,差得远了。」
胡彦之无可辩驳,环抱双臂,赌气似地说:「我要见母亲。」
「拿什么身份去见?」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胡彦之握拳咆哮:「还要什么身……」忽然一怔,再也说
不下去,连挥舞的拳头都忘了放下。
「你现在不是她的儿子,也非仇敌鹤着衣之徒——否则我就要杀你了——你是被蒙
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见光明,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
看看这个世界,而非记着看不见的时候,旁人说给你听的那些。」鬼先生道:
「等你确定自己的身份,母亲才能决定见不见你。就算现在她愿意见你,你能见她
么?」
胡彦之无话可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上,若非念着还得平安带回孙自贞,
几乎想放手让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们这一家子……」他轻捏额角,摇头惨笑:「…
…到底是怎么了都?」
「这个问题你会让我问母亲,而我会教你去问鹤着衣,我们就省省力气罢。你之前
去流影城探望过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经苏醒,能下床走动,穿衣吃饭了?」
胡彦之知他所言俱实,鬼先生却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说过她不只是你
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极力劝过母亲,劝不动时,我已尽力照顾
了妹妹——虽然你觉得远远不够。」
「你还好意思说!她脸上的那条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扬,抛来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独门疗伤圣品
『蛇蓝封冻霜』,治疗伤疤极是对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如你再
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彦之没敢在险地验药,摇了摇玉盒不见有异,信手收入怀中,忽想起一事,又冲
鬼先生伸手:「拿来!」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还装傻,这是诈赌啊!」胡彦之面
色不善,沉声道:「我不说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脸?」
鬼先生举起双手。「别,我靠脸吃饭的。给你还不行么?」点足跃出窗外,自梅树
粗桠间取了只长布包袱,解开布裹露出一刀一剑,赫然是染红霞的「昆吾」与耿照的「
藏锋」。
「你怎知这两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将刀剑重新包好,运劲一抛,扔给了胡彦之。
胡彦之把包袱斜负在背,扛起孙自贞,冷道:「慕容柔挖穿莲觉寺的地面,没见尸
体,只寻到这两口兵刃,谁都知他二人没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
用火药硝石炸塌了,还赔上十几条谷城陷坑营的军汉,这会儿早知他们循何路径逃出,
人又到了何处。」他特别将「王八蛋」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以免王八蛋没听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干二净。「指不定是
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残尸出土,染苍群少不得要兴兵东海,向他讨个公道
。」
胡彦之冷哼一声。「慕容将这两件宝贝呈至栖凤馆,当作镇北将军千金生还的证据
,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皇后娘娘扣下这副刀剑做什么呢?自是某个皇后娘娘言
听计从的王八蛋唆使。东西不在主谋手里,难不成去了当铺?」扛着孙自贞走向门廊,
忽觉有些对他不住,毕竟平白拿了这些,也没见他推辞,犹豫一霎,回头大声道:
「这回你给得干脆,阿兰山的事就算是两清啦。我找回耿照后,你若再打他的主意
,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伤势痊愈,咱们兄妹三人再找时间聚聚。」
鬼先生忽然笑起来。
「我的好二弟,你净拿不给,当真吃定我了么?这样兄弟很难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彦之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踪术虽厉害得很,可为兄也不差,要说你看穿金环谷是本门
暗桩、一路循迹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开手脚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连你自己也没
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这么一想,事情就突然变明白啦。你既非为我而来,耿染的刀剑、
妹妹的伤势,都不是你来『羡舟停』的目的,不过是见了我之后,随机应变的结果罢了
——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条斯理道:
「你收了忒厚的礼,我也不要别的,就拿那丫头来抵罢。」
「做梦!」
胡彦之踏出门廊,赫见两头乌霾翻涌,几不见光,糊纸门扇「砰砰砰」一路掀倒,
数不清的黑衣「豺狗」挟着狞恶的兵器锐芒而至,不知是人数太多抑或速度太快。
他连环起脚,踢过所有能构着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杂物之中,与不知何处穿
来的拳腿钩爪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相接不容片糸,打得血飞帛裂、伤人亦伤,一闪身退
回房里,转头迳扑窗边。
鬼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窗棂,也无出手拦阻之意,他心中一阵不祥,在手指将碰窗
前硬生生顿住,点足飞退;几乎在同时,飕飕的破空劲响射碎窗棂,在窗边的蔺草垫上
插满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颤摇,宛若活物。
「他妈的!玩这么大?」胡彦之狼狈避开,才发现袍角被几枝羽箭钉在地上,泼喇
一声身转袍裂,肩上的孙自贞「啪!」跌落蔺席,乱发散在约半寸深的酒水浮渣之上。
胡彦之不顾得地上狼籍,拽着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缚在背上,但就算那对新
铸的「狂歌」在手,他也没把握扛着昏迷的少女应付这铁桶般的层层包围。
「没办法,谁让你发现了这么紧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贴心的好
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几重人马,想留二公子和孙姑娘。盛意拳拳,二弟
你就别走了罢?」
第百卅五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胡彦之为自己差一点信了他的温情表演而感到恼怒。鬼先生之所以叨叨絮絮同他说
「家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拖延时间,好教十九娘从容部署,布下这等天罗地网。
鬼先生是个十足十的冷血混蛋——在素未谋面的亲妹妹惨遭毁容后,他尤其确定—
—但对自己却一直是宽容的。
会出动这样的大阵仗来留人,足见劫掳孙自贞背后牵连的阴谋重大,绝非单纯的拐
卖,鬼先生拼着与弟弟反脸,也不敢冒险放人。胡彦之看似身陷险境,实则戳着鬼先生
的软肋,撇开内有豺狗、外有弓矢不论,鬼先生肯定比他急得多。
问题是:孙自贞到底有什么价值,何以鬼先生一察觉胡彦之盯上了掳劫少女这条线
,不惜大张旗鼓也要留下他二人?
先前胡彦之为寻孙自贞下落,曾对老孙头做过详细的调查,孙家三代都在生酥寺外
卖紫苏鱼和羊油饭,与江湖沾不上一点边。他的闺女同「姑射」、七玄,乃至正道七大
门派自无瓜葛,虽在摊上帮忙招呼生意,每天接触许多客人,然而同遭掳劫的于媺、吴
阿蕊二姝一是秀才之女,闺教森严,偕侍女进香中途失踪;另一位却出自城外农家,整
年也难得进城几回……三人生活全无交集,显非因此贾祸。
那便只剩下一处共通点了。虽然说来有些勉强,连胡彦之自己都觉荒谬。
「你不是吧?」
既然事迹败露,老胡本着「有拿有赚、多拿多赚」的菜篮子兵法,贼溜溜的双眼边
四下巡梭、寻找脱身之隙,边打着哈哈来套鬼先生的话:
「为了区区一名长腿帅妞你玩这么大,至于么?虽说『羡舟停』里还未见这般高头
大马的姑娘,补新人又何必急成这样?」缺了半幅的袍襕「唰」的一振,冷不防飞起一
脚,以靴跟踢得一片浮木「飕!」」朝最角落的一名豺狗斜削过去!
这脚连影都不见,却劲透裂木,射出的轨迹笔直如绞弦,竟无一丝弯弧,岂止暗器
而已?直如当头一刀,正是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真力所聚。他本无杀人之意,欲以这
着逼那侧身或低头,再以绝顶轻功乘机突破,自缺口冲出楼去。
做为目标的那名「豺狗」两眼青白,胡彦之从一开始便留上了心,余光瞥见他行走
动作的模样,纵非全瞎,也绝对是半盲之上,以为突破口最恰当不过。没能挖出更多内
情不无可惜,但胡彦之可不想陪孙自贞在此盘桓作客,靴腿一收,便要纵身。
「喀喇」一响,那青白眼的汉子伸出一只拳头,挟着呼啸劲风的木梆子就这么碎在
拳面上,木屑如水银般自他胸膛两侧激扬而过,连声响都不及发出,便在衣布留下一片
蜂巢似的密孔,孔中竟无滴血,只透出些许异芒。考虑到舍弃耳目之娱、乃至身份名号
的半死之人不会有贵重的宝衣宝甲,只能认为是一门极厉害的横练外功。
汉子面无表情,收拳时还侧了侧脑袋,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果然两眼不太方便,
不知是否也刺了双耳。老胡心底一凉,若「豺狗」都是这种级数的高手,莫说逃出去了
,把他掰成一碗羊肉泡馍都有份,想硬闯的简直是棒槌。
「我本人不好这口,真的。」
鬼先生懒惫一笑,难掩得意的模样令胡彦之打从心里想掐死他。
「不过孙姑娘是我『羡舟停』未来的红牌,等着崇拜她、仰望她的人可多了,不是
想要就能给你的小玩意儿。再说了,你做人家的弟弟好歹也有个弟弟的样子,别老是同
哥哥争抢嘛。」
「不然你问母亲去,她会要你让我的。」老胡涎脸一笑,居然颇为从容,一点也不
像身陷险境进退无门的模样。
「这事她不会——」鬼先生忽意识到他弟弟骨子里毕竟是狐,就算没有母亲教导,
心机同样不容小觑,东拉西扯下去,对组织、对他自己都没好处,淡淡一笑,悠然道:
「老二,你是聪明人,别不识时务。就算我答应了母亲决计不会伤害你,没说不能
揍你一顿。莫逼我让『豺狗』对付你,他们出手不知轻重的。」
胡彦之笑道:「这也太没大哥风范啦,没商没量的。给条路走不行么?」
鬼先生正欲开口,心念一转,眸光突然犀利起来,冷道:「老二,你如此拖延时间
,难道还巴望著有什么人会来救你么?」
胡彦之怡然道:「比起你拖延时间的法子,我的法子可磊落多啦,起码不是拿家人
什么的来说事。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下头院子里的绳网绊索,总不是用来对付我的罢?

鬼先生面色一变,忽听底下人声杂沓,惊怒交迸的呼喝此起彼落:「……那是什么
东西!」「当心!」「好……好大!」「快……快闪开!」紧接着墙塌砖碎,轰隆之声
不绝于耳,如一阵旋风突然降临,眨眼便将院里的一切扫倒刮飞,片甲不存。
「策影!」
几比常马大上一号的紫龙驹放蹄而入,张口却非嘶鸣,而是如虎啸般的骇人咆哮,
鬼先生的布置本就是针对这头罕世名马,可惜在他的想像中策影不过是头通灵性、有长
力的神骏脚力罢了,世上岂有绳索猎网应付不来的畜生?
策影就是。
他终于明白这种出自绝域天镜原的奇兽何以被称做「紫龙驹」——马形不过是外表
的虚象,它骨子绝对是条杀虎搏象的狰狞恶龙!
策影冲入院里,将层层绊索连同索头铁钩、固定铁钩的砖墙一并扯崩;粗绳编成的
巨网被它随口一咬,即如草篾般应声两分!铁叉踏弯、栏杆踢碎……坚硬的金石在它之
前浑似面粉捏就,哪有血肉之躯敢挡?埋伏的刀斧手一哄而散,没赶得及跑的也毋须再
跑了。
部署在对楼的弓手按捺不住,没等十九娘下令,迳自拽弦,策影庞大的身躯借院中
凉亭、石灯笼等掩蔽闪躲自如,偶尔巨蹄一踏、尾鬃一甩,轻易便将来箭拍落或拨开;
应付得烦了,后脚「轰」的一声踹塌亭柱,兀自不停,一一将半毁的椽柱、瓦檐乃至亭
中的石桌踹向墙头,「砰砰砰」如攻城石,转眼轰塌了几堵墙。
对向的楼子被轰得摇摇欲坠,弓手们死的死、逃的逃,火炬掉满一地,空气中浮尘
灰粉簌簌而落,只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兀自站立,甩着鬃毛破雾行出,踏过遍地狼籍哀
嚎,放光的血红眼宛若魔物。
不过须臾间,华楼美园已成废墟,便发一队军汉来拆楼,也决计不能在这么短的时
间内毁坏如斯。它若存心杀人,眼下怕非一地残垣,而是血河肉墙了。
十九娘粉脸煞白,连鬼先生都不由一怔,胡彦之趁机窜上窗槛,扛着孙自贞跃下,
踏檐直落,靴尖一踩鞍顶,稳稳跨在策影背上。
「好兄弟!」他拍拍紫龙驹,抬头恰对着俯落视线的鬼先生。「我不是说你。你算
计别人,别人便算计你,世间事自来如是,你好自为之。走!」
策影昂颈虎咆,放开蹄子,甩着烈鬃绝尘而去,但闻前院惊呼声一路迤逦,眨眼便
去远了。
鬼先生凭窗静默良久,似能看穿交互掩映的楼影夜色,目送他没于山道林间。
十九娘打了个手势,豺狗们躬身一揖,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廊两端。
策影毁园之举惊动外头的客人,所幸「羡舟停」上下训练有素,前头龟奴、老鸨们
赶紧安抚,潜院里,直属十九娘的心腹们亦指挥下属封锁现场,清理死伤,金环谷内迅
速恢复了秩序,这个淫靡香艳、春色无边的夜晚将继续迈向更加精彩的下半截,一如先
前无数夜。
「少主,夜深啦。」十九娘走近他身畔,低声道:「我让人收拾收拾,您……要不
换个地方歇一歇?」
「不,我再待会。」鬼先生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忽然轻笑起来,笑容里有着说不
出的怀缅与寥落。
「只要这样闭着眼,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好像人还站在这儿……一下又跑到
了那儿,扛着那妞儿……」信手比划,与方才胡彦之所站方位、移动的轨迹及反应动作
等一模一样,宛若绘影图形。
十九娘知他有过目不忘的超人本领,无论想或不想,凡见过即永志不忘,与意志无
关。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弟弟的一切不上心。
「我抱过他哄过他,那时他才这么小。」鬼先生双手掌心朝上,肘弯微屈,像是抱
着一只过大的西瓜。「你莫忘了我那时也还很小,对我来说,弟弟就真是这般大。」
十九娘「噗哧」一声不禁掩口,虽忍着没笑出声来,却不由得胀红粉面,霞映双颊
。鬼先生也笑了,片刻才又眺着窗外喃喃道:
「在相认以前,我年年都到仇池郡老宅,躲在那片老梧桐的荫盖里等他回来扫墓,
心想母亲何时才准我们兄弟俩见面。但他从没拿在风射蛟坟前的那种神情瞧过我。我开
始有些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早知如此,争如不见。」
十九娘心弦触动,碎步走近前个,柔声道:「不会的,二公子只是还不明白,那些
所谓名门正派的真面目罢啦。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少主的心思,明白谁才是掏心挖肺待
他、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血浓于水,总是舍不了的。」
鬼先生轻敲窗槛,并未回头。「就像你和明端一样,是么?就算与别家的女孩儿有
些不一样,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看都可爱。」
十九娘闻言一僵,步子再迈不出去,不及敛衽,「唰」的一声拢裙跪地,垂颈道:
「少……少主,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闯下如此大祸。求求少主看在翠娘的份上,饶她
一次罢。」说到后来,语声竟微微发颤。
鬼先生回过神来,不由失笑,却未伸手搀扶,迳垂落视线,尽情欣赏了她雪腻修长
、线条姣好的鹅颈,以及那堆雪也似几欲溢出的沃腴酥胸,任由静默如刺棘般鞭打她成
熟诱人的胴体,令颤抖越来越难被抑制,饶富况味地揣测着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这次就算了。」
翠十九娘娇躯微震,绷紧的精神一霎间松懈下来,几乎软腿坐倒;正欲谢恩,却听
鬼先生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女儿花朵也似的人儿,我也不责打她,
一会儿你将她梳洗干净送过来,我给她破瓜。」十九娘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
耳朵,片刻才「呜」的一声掩口,泪花溢满卧蚕,几欲滚出;本能想要摇头,唯恐触怒
少主,只略动了动螓首,颤抖着硬生生忍住。
鬼先生欣赏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握着她的两臂一把抱起。「逗你玩儿的,怎么就
认真了?你的女儿,我连根小指都舍不得碰,还破什么瓜?」将手探进她的裙腰里,沿
着光滑平坦的小腹往下摸去,腿间饱腻温软的小丘上居然寸草不生,乃是天生的白虎。
「翠娘,你这分湿软滑腻,当真是独步天下。」他曲起食指如钩,在一团温黏嫩肉
间细细刨刮,每每刮过那一点突起的韧芽儿,美妇人的身子便不由一跳,一双修长的玉
腿绵软已极,几难撑持,只得死死攀住窗槛,随少主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搔刮勾挑,
颤着身子将腰臀越翘越高。「我在平望睡过无数养尊处优、身份尊贵的命妇贵女,没一
个比得上你。」
「少……少主不……不弃……呜呜……啊……」
「你也别恼明端啦。」鬼先生笑道:「真浪起来,你叫得比她还纯,娘俩儿一般的
没用。」翠十九娘羞不可抑,不服气又不敢反抗,平日高高在上的跋扈与干练荡然无存
,既舒爽又幽怨地摇着小腰,欲让指尖再没得深些。
鬼先生以指腹饱尝她涂蜜似的温润娇脂,心思也没闲着,随口道:「我瞧那孙自贞
在三人里,模样不是最漂亮的,但赌气时眉宇间那股子凝肃的神气却是最像,身量也算
合适,可惜落到老二手里;要灭口容易,抢回却难。另外两个怎样?」
十九娘忍着股心里逼人的快美,咬牙细声道:「于……于媺样貌要好些,看上去人
也聪明,可惜身子骨稍……唔……稍弱了点,打扮起来反而不像。」鬼先生蹙眉道:「
秀才的闺女么?我自来便觉她不成。玉面蟏祖英气勃勃,还得披金甲持大杖,扮她可是
体力活儿,找个病美人来做甚?那个农家的女儿呢?」
「吴……吴阿蕊身强力壮,反抗得厉害,她的食水里都掺了药,免得清醒时还要闹
……呀!少主!别……好深……」她昂着颈子吐了口长气,娇躯哆嗦个不停。
男儿的中指突然整只滑了进去,直没至根,原本挠着玉壶口的小钩顿成一柄弯镰,
挤开蜜缝长驱直入,令她两腿一软,一股麻利的尿意沿着脊柱窜上,还来不及开口讨饶
,稀蜜般的汁水已沿着少主的指掌淅沥而出,流了一地。
「哎呀,怎么尿了?」鬼先生笑得不怀好意:「翠娘别急,我让人来收拾。」
「别……啊、啊……少主……不要……」向来予人精明干练形象的翠大家,此际却
像猫儿似的蜷在窗边,结实的小腰不由自主地上下挺动,甩得乳浪滔天、酥白耀眼,双
丸几乎溢出抹胸,咬着唇可怜兮兮道:
「别让下人看……看见……呜呜……好……好丢人……啊……」闭着眼睛双颊晕红
,直是羞急欲死,唯恐这副狼狈的模样被底下人瞧了去,威信荡然无存。鬼先生尽情享
受折磨她的快感,怡然道:
「你瞧,管她三贞九烈,干得多了,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别给吴阿蕊下药啦,弄坏
了身子,我们也没好处,找几个强壮的男人狠干她几天,那个于媺也是,要是没弄死的
话,起码也算堪用。」
十九娘被他灵巧霸道的手指摆布得欲仙欲死,心思却不糊涂。这般弄法,两名女子
便是身子骨挺过了,心神十之八九也要崩溃,妓院逼良为娼都不用这种法子,把人搞成
两具行尸走肉般的肉娃娃,要用也用不久长,麻烦得很。
「对了,给她们开苞之前,先想法子教会她们『泯心诀』。」鬼先生笑着补充。「
《远引临非篇》初层心法我记得不难,以你的聪明耐性,想必是件简单的事。」
十九娘突然会过意来。「少主的意思是——」
「时间有限,这些掳来的女子要教到能够上场扮演雪艳青,令天罗香内八部威服,
还得乖乖听从我们的指挥,怎么想皆非易事。如今蚳狩云重伤昏迷,雪艳青下落不明,
正是将天罗香一举纳入本门控制的大好时机,断不可失之交臂。」鬼先生正色道:
「玉斛珠她们在天罗香卧底多年,始终混不到更高的位子;你买通笼络的那名内应
现下是出头了,却不敢为我们下手除掉蚳狩云,眼看良机将逝,须有更积极的作为。你
将于、吴炮制成『如意女』,挑选状况佳的当作玉面蟏祖的替身,由明端操纵,为我们
夺下天罗香!」说到激昂处劲贯指节,十九娘顿觉膣里如插铁笔,连叫都叫喊不出,娇
躯一僵,失禁似的又尿一地,软软趴倒在窗台上,雪臀一屁股坐在自己喷出的温热浆水
里。
「多……多谢少主……提……提拔……」她枕著白皙绵软的大胸脯剧烈喘息,蜜壶
里热辣辣地疼痛着,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与快美,似将超过身子所能负荷,心中却极
是欢喜。
天罗香不仅是七玄中版图最大的一支,更是现今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以外,唯一高举
反面旗帜的外道势力,实力不容小觑。少主以明端所操纵的「如意女」君临之,正是对
秘阁翠氏一脉的至高肯定,也让明端在复兴本门的大业中占有一席之地。
对身为母亲的十九娘来说,可比少主把天罗香送给自己更欢欣雀跃。
「别说谢,我也是见了适才明端表现,才决定采取这着。七玄大会在即,咱们定要
在会前掌握天罗香。」鬼先生拔出汁水淋漓的中指,有意无意在十九娘面前一晃,淫蜜
的气味浓烈如麝,带着她无比熟悉的肌肤香泽,另有一丝淡淡的尿骚,不住刺激着鼻腔
,无比淫靡,令她羞赧得无地自容。
「欲成大事,明端的火候仍稍嫌不足。她能隔多远操纵如意女?能操纵多久,控制
到什么程度?」他见十九娘无言以对,也不生气,微笑道:「我翻过秘阁的记录,早在
乌衣学士死绝之前,『超诣真功』的研究便已无尺寸之功,显然剖析《远引临非篇》这
条路已到了头,再淘不出一点有用的金渣来。」
十九娘揣摩不出他的真意,再加上高潮尚未全褪,脑袋瓜里昏沉沉的,不敢贸然接
口,咻咻细喘片刻,低道:「属下……属下无能。」
鬼先生摇摇手,几滴淫水溅上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十九娘自己虽看不见,光想便知
是极淫靡的。这种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令她倍觉羞耻,害怕在他眼里看到嘲弄
轻贱之意,垂落迷蒙星眸,不敢与他视线交会。
鬼先生却刻意用那只淋了尿水淫蜜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饶是十九娘好
洁,也不敢闪躲反抗,只能由他为所欲为。
「翠娘,你一点儿都不无能。要不,我母亲也不会如此倚重你。」他笑着说:
「那本薄薄的破书我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对照『超诣真功』厚厚一摞的心诀,秘阁
也算是绝招尽出啦,我相信这已是原典的极限,乌衣学士们若不能再榨出点儿什么,代
表书里已无东西可榨,只能从书外求。」
鬼先生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香肩瞬间的绷紧微颤,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怡然道:「《远引临非篇》是部劄记,放在书案近手处,随时想到什么紧要的,便信
手录于其上。既然劄记所载,已不能满足我们,也只能从『谁写了它』这节下手——这
恰恰是秘阁的拿手绝活,对吧?」
十九娘魂飞魄散。十数年来,她只有这件事未主动向主人禀报,非是有什么异心,
而是当初主人在交付劄记前,已先行撕去了有泄漏原主身份之虞的部分,显然不欲旁人
知晓。对翠十九娘而言,就算知道是谁写了劄记,也决计不会泄漏,主人却未必如是想
。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她和乌衣学士们极有默契地保守秘密,未曾在言语间论及过劄
记主人一事。
但少主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当书的内容再不能提供更多,唯一的方法就是由书外着手。
「属……属下罪该万死!」她挣扎着想要跪地乞饶,无奈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
,只能侧坐于地,支撑身体的两臂间夹着一双吊钟似的硕乳,沾湿的裙布绷出线条紧致
的腴润大腿,更添动人风致。「属下不是……不敢……」
「我娘也没告诉我。」鬼先生打断她的慌乱惊恐。十九娘愕然抬头,正迎着他一派
轻松、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不管这本破书是谁写的,翠娘你和秘阁对本门的忠忱都
不会受到质疑。万一哪天我母亲知道了、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让你查,又不让你禀报的
,知道么?」
翠十九娘愣了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破涕为笑,红着脸乖顺点头。
「是,翠娘一定听从少主的吩咐。」
「那总可以告诉我,这本《远引临非篇》是谁写的了罢?」鬼先生耸肩笑道:
「我只知道这里头的武功,出自游尸门上尸部一脉。游尸门余孽不多,等闲难觅,
正逢七玄大会在即,有几条苟活的漏网之鱼在左近,咱们顺藤摸瓜,不定能拷掠出《远
引临非篇》的来历,找到增益补强『超诣真功』的线索。」
「毋须如此麻烦。」
这回却轮到十九娘面露微笑了。
「超诣真功的原型,脱胎自游尸门上尸踞部的镇教神功『紫影移光术』,虽经秘阁
演绎发挥,两者已大不相同,毕竟是一脉同出,若能得此功加以参酌,必能弥补真功之
不足。」
「紫影移光术!」鬼先生剑眉一轩,面色微变:「莫非……是他?」
「回少主的话,秘阁的乌衣学士一致认为,此书乃出自游尸门主之手。《远引临非
篇》这部劄记,应自从『血尸王』紫罗袈的案上所得。」
◇◇◇
耿照牵着染红霞的手钻出水道的一瞬间,差点儿以为被阳光刺瞎了眼。
两人依偎在浅水潺潺的水道出口好半晌,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午后骄阳,才又拉拔着
一跃而上,站上覆满青绿藤蔓的小土丘。但见四面皆是深山老林,地形高低错落,一条
约十丈宽的河道自翠岭中切削而过,河中不见乱石堆雪,可见其深;河水流速极快,绝
非能够徒步涉过的程度。远处隐有轰隆声,下游应有段差之类,甚至形成瀑布。
「这儿是什么地方?」染红霞扬声问。
「我也不知。」耿照四下眺望,试图寻找眼熟的山棱形状,以推断究竟身在何处。
无奈林相太过茂密,视野狭隘,难以极远,片刻才放弃了比对。「应该还是在越浦左近
,靠近三江上游的水源地。沿着河走,便能下到平地,运气好的话能接上舟行水道,返
回越浦。」
染红霞点了点头,忽然脸泛红潮,并紧了修长的玉腿,许久不见的扭捏姿态又重现
江湖,倒是先了二掌院本人一步。
「怎么啦?」耿照不由关心。她娇娇瞪他一眼,懊恼道:「这样……衣不蔽体的,
怎生见人?」
耿照本欲发笑,见她俏脸微沉,哪里敢造次?小心道:「那也没什么,我们练武之
人眼力比较好,若先发现人迹,你便找个僻静处躲好,待我去讨身衣裳让你替换,再出
来就好啦。」染红霞稍稍放下心来,一想不对,嚅嗫道:
「此地荒僻,怕只有猎户出没。猎人眼力好得很,万一先看到了咱们……」
「还是红儿想得周到。」耿照忍笑道:「有猎户,就有熊罴之类的野兽。一会儿要
看见熊,咱们赶紧冲上去一把打死了,剥皮给你做衣裳。」染红霞噗哧一声,揪着他的
耳朵道:「耿大人好生厉害,连熊都能一把打死呀。」耿照忙不迭讨饶:「怎么瞧都是
二掌院厉害些,你看我这熊样……」
两人打打闹闹,虽荒林难行,倒也心情不恶,扶持着溯河而下,半个时辰里已走了
一小段,回头不见出谷的那条秘密水道。「你怎知那儿有路出谷的?」染红霞随口问。
「也是在……玄鳞的梦里瞧见的么?」
耿照一边打草开路,一边摇头。
「不算是。我不是在幻境里瞧见出谷的通路,而是看见某样物事,今昔对比,猜到
其下可能藏有通往三奇谷外的水道。」
「哪样物事?」
「接天塔的升降玉台。」耿照解释。「幻境里的接天塔看似高耸入云,但后来想想
,总觉得是那时的云层比较低,像是大雨之前阴霾涌现那样,高塔插入云端的部分,周
围总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塔的高度,其实就跟我们掉下来的那个瀑布差不多。」他露
出「你可明白了吧」的会心笑容,始终未得玉人回应,只得耐着性子继续。
「推动玉台升降的,是水力。这也是三奇谷龙皇行宫何以要盖在河道、瀑布附近的
缘故,只消建好推动机关的渠道,再把既有河道的水引过来就行了。天佛使者虽有超越
此世的丰富学识与匠艺,却非无所不能;要把千斤、乃至万斤的玉台推送到忒高的地方
,天地无穷的造化之力再合适不过。
「你想像一下,从三奇谷的瀑布峭壁到接天塔底,有条相连的水道,这水道埋在地
底,一直延伸到谷外,当中最少有两道闸门,一个在瀑布的出口处,一个则在接天塔之
后。
「当瀑布的闸门放落时,水无处可去,只得钻入地下水道,一路冲到了接天塔,将
玉台推送到与瀑布等高的位置;当玉台要降下时,则打开塔外的另一处闸门,让水从地
下暗道流出谷去,玉台少了推送支撑的力量,自然便会降下。」
耿照连说带比划,染红霞只听得懵懵懂懂,依稀知道是倚仗机关之力,其中细节却
不明所以,片刻才道:「所以你在遗址附近找到的那个入口,便是塔外的水闸么?」
「嗯。」耿照点了点头。
幸运的是:虽历经千百年的光阴,开启水闸的机关奇迹似地尚能运作。耿、染二人
运起十成功力,奋力转开水闸枢纽,钻入放干积水的联外渠道中;闭上暗门之际,只听
得头顶水声不断,耿照猜测是瀑布的水闸亦同时闭起,水流至接天塔底,不料已无玉台
可撑持,便自洞口源源不绝涌出。
「这样一来,」染红霞抬望着他:「三奇谷是不是就毁了?藏着拓片的砖屋、五阴
大师的草卢……这些,通通都泡在水里?」
耿照面色凝重,片刻才叹道:「那也是莫可奈何。」染红霞露出惋惜之色,幽幽叹
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襟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笑道:「所幸我们在谷里的回
忆,一笔一划都记在这啦!到老也不会忘记。」
耿照笑道:「就算没有记下来,我也不会忘的。」染红霞瞪他一眼,轻斥道:「油
嘴滑舌!哪儿学来的?」却是芳心窃喜,晕红双颊。他俩并不知两重水闸的开闭会令三
奇谷没入水底,迳将随身两卷经书及《霞照刀法》用唯一的一块油布包好收藏,此际万
幸未存日后返回的念头,将这珍贵的纪念物留在谷中。
「你说当年狐异门不乏精通机关术的高明大匠,胤丹书倾一门之力寻找打开三奇谷
封石的法子,居然没有找到这条秘密水道,也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染红霞忽道。
耿照摇摇头。「他若没见过幻境中的接天塔、没想过水力机关的问题,说不定根本
就没有这样的念头,找不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染红霞想想也是道理,支颐道:「那
么与五阴大师、袁前辈一同入谷的那人呢?他会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秘密水道?」
耿照沉吟道:「这就难说了,我猜是不知道罢?否则五阴大师也一定知道放落殊境
石后,还有其他出入的法子。不过如果我是他,某一天重回故地,发现三奇谷已被封闭
,担心两位同修的安危,定会四处走走绕绕,兴许会发现也说不——」忽停下脚步,霍
然转身,横臂将染红霞遮护在后。
只比他稍慢一些,染红霞也感应到那股凝肃内敛的阴寒杀气,宛若实剑透体,令人
隐隐生疼。
这种化气势如实物、抬眼即能伤敌的境界她听师父说过,名曰「凝功锁脉」,普天
下也只寥寥数人能及,乃武者登峰造极的象徴,是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练到这等修为,何止呼吸心跳,气机亦能隐于无形,沾水如羽、随风摇曳,恍若不
存。
这人不知跟了她们多久多远,此际气息外放,杀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不需要
耿照保护,她愿意与他一同奋战、一同流血,乃至一同死亡。染红霞挪了挪身子,闪出
臂围,背对湍流与爱郎并肩而立。
立在大石之上的,是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袍襕及膝,不短不长,
穿着草鞋打着绑腿,外表毫无特徴;除了裹住整个头脸,只露出双眼的覆面黑巾,像这
样的人一天在道上不知有多少,连欲描述其形貌都不禁词穷。
但耿照认得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当日在廿五间园外,风篁、聂雨色等东海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联剑抵御,也难当此
人之一击,若非李寒阳出手周旋,世间已无耿照斯人。那是他此生距「绝望」二字最近
迫的一次,无力得只想放弃。
「你们竟能出得三奇谷,我很意外。」
来人淡淡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听不出确切年纪,只能猜测不会太年轻。
「你的命实在是很硬啊,典卫大人。」
「而你到现在都没放弃寻找入谷之法,也令我十分意外。」耿照沉声道:「你当年
离开三奇谷时,有没想过有朝一日须得白日蒙面,无脸见人,尽干些投毒烟、掳女子的
卑鄙勾当?黑衣人!」
(第二十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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