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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 发帖数: 4859 | 1 发信人: Isaiah (SKIASONARANHR), 信区: SF
标 题: 大时代(1-14)
发信站: 水木社区 (Sat Dec 31 22:05:22 2011), 站内
(故事纯属虚构,欢迎对号入座)
1
爸妈说我是预言中世界末日那一天生的,据说那一天全世界的天空中都出现了五颜
六色的闪光和此起彼伏的雷电,科学家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是地球进入了什
么银道面,也有人说宇宙开始坍缩,人们以为末日将近,世界即将毁灭,惊恐地躲
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际,人
们含着热泪相互拥抱和亲吻,他们将此视为神的恩赐,决定将那一天定为世界的新
生日,发誓以后要更真诚、更纯粹、更珍惜地生活。不过后来人们很快也忘了这件
事,照旧如常地过着日子。
当然对这一切我都毫无记忆,因为那一天我才刚刚降生。
我最早的记忆是那年的奥运会开幕式,那年我只有四岁半,我记得妈妈对我说,我
们中国第一次要办奥运会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
事,那天晚上,妈妈带我到外面去,我看到一个个光辉灿烂的大脚印出现在天空上
,不禁看呆了。在街心公园里有一个投影大屏幕,妈妈带我去那里看现场直播,鸟
巢的光影变幻中,我看到琪琪也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小裙子,梳着羊角辫
,朝我甜甜地笑着,叫我“宝哥哥”。
琪琪的妈妈和我妈妈结婚前就是好朋友,我和琪琪出生才相差一个月,在四岁之前
我肯定也见过她许多次,但我都不记得了。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夜晚,是我第一次
记得琪琪的样子。那时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好看”。后来电视上那个和我
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唱歌的时候,我觉得琪琪比她还漂亮呢。
长大以后,我一直盼着中国再办一次奥运会,但却再也没有办过。后来,我跟儿子
讲述小时候的那些盛况,他都不相信中国还有那么辉煌的时代。
幼儿园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和琪琪是上了一个双语幼儿园,听说是讲英文的
,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应该也没学到多少英语。我只记得小时候,我和琪琪经常
一起看“喜羊羊和灰太狼”,我觉得她像里面的美羊羊,她却说我像灰太狼。我说
,我要是灰太狼,那你就是红太狼,然后她就开始掐我。我们打打闹闹着,童年就
这样一晃眼过去了。
快上小学的时候,琪琪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妈妈是上海人,带着她离开北京回上
海去了。以后好多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琪琪,但我一直想念着她。
上小学时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黑子。黑子家和我家在一个小区,黑子的学习不
行,经常问我借作业抄,为了讨好我,就把我带到他家去玩。他家里有一台很酷的
电脑,超大的液晶屏幕,玩疯狂赛车或者街头争霸很是过瘾,不过大人不让我们经
常玩。直到我三年级那年闹“非典”,因为黑子的叔叔得了病,我和黑子也有感染
之虞,在家里被隔离着不用上学,可算玩了个过瘾。
但“非典”那几个月,大人们都面色凝重,买了一大堆东西在家里囤积着,很少出
门,偶尔出门都戴着厚厚的口罩,每天还都逼着我喝一种苦苦的什么中药,说能防
非典,除了在小区里外,也不让我们出去。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世界末日,人
心惶惶的恐惧感。那时候我晚上经常做恶梦,梦见人人都得了非典死了,世界上只
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又如果美国趁着我们闹非典攻打我们怎么办?都是些可笑的
念头。当然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非典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想到美国,是因为那时候美国占领了伊拉克、阿富汗,在抓什么萨达姆,拉登,新
闻里经常播报。我吃晚饭的时候看新闻联播,就很讨厌美国。为什么他们那么坏,
要打别的国家?特别是那个萨达姆,一个老人家被美国人抓起来关着审判,还说要
判死刑,多可怜啊。那时候,我心里就盼着美国人失败。
结果真的实现了,非典后不久,新闻说,萨达姆逃了出来,领导着抵抗力量继续反
击美国入侵,把美国人从伊拉克赶出去了。阿富汗塔什么班的也起来了,和美国人
在山里打游击。后来那个拉登策划了一次举世震惊的袭击,用飞机把美国的什么双
子塔撞倒了,美国人害怕了,于是不得不撤军。一个叫张召忠的将军说,这将是美
国衰落的开始。
2
初一那年,据说又是一个古代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世界
末日的传说。可能人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没什么安全感吧。那时候,好像世界
上很多地方都慢慢开始乱了,什么俄罗斯,南联盟,索马里,美国人还炸了我们的
大使馆,不过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放《还珠格格》,我们班男生女生看得正疯,对这
些事情似懂非懂,也不太在意。
但是慢慢地,全世界都开始衰落的效应在生活中越来越显著了。房价不断下跌,没
人炒房了,都改成了炒股,而且还不断赔本。东西虽然越来越便宜,但是工资也降
下来了。黑子家的液晶大屏幕坏了,市面上也没有新的卖,只好买了一台普通的显
示器。我们家的电脑也换了一个小的,配置比以前差了很多,据说都是因为美国经
济衰退造成的,而且慢慢地我们一个个网站都上不了了,新出的游戏也越来越差,
玩电脑也兴味索然。那时候街上开始开游戏厅,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都跑去打游戏机
了,大人中间开始流行练气功。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北京的天空越来越蓝了。小时候每天都灰蒙蒙地,呼吸都容易
咳嗽,后来开始偶尔能看到蓝天,再后来,只要不刮风沙的日子,就经常可以看到
蓝天白云。
初二的暑假,琪琪的妈妈带她回了北京一趟,在我们家借住了几周。琪琪现在个子
长高了,大概有一米六的样子,戴了一副眼镜,没有小时候那么粉妆玉琢,算不上
很漂亮,但斯斯文文的,在我眼中依然很“好看”。她见了我也是羞涩地微笑,不
再追在我后面叫“宝哥哥”, 而是叫我的大名“宝舒”,是软软的南方口音,很
好听。我跟她聊起小时候看奥运会,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的事情,可让我失望的
是,她说好多都不记得了。
不过没几天,我们又成了好朋友,但不是小时候那种亲密无间的熟悉,而是带着几
分青春期暗暗滋长的萌动。那段时间,黑子,我和琪琪经常在一起玩,有一次我和
黑子带着琪琪一起去爬西山,黑子向琪琪大献殷勤,主动拉着她上下岩阶,还给她
讲笑话,逗得琪琪咯咯直笑,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琪琪来的时候,带了一本书,叫《花季雨季》,好像是那时候女生里很流行的小说
,琪琪还用挂历纸精心地包起来,上面贴上标签,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书名。我翻了
一下,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没读下去。可后来琪琪走了,那本书却忘了带走,我总
觉得书上似乎还有琪琪的温泽似的,怕给妈妈没收,悄悄藏起来,又偷偷看完了。
看完那本书,我心里也忍不住将我们和书中人物相比较,琪琪像谢欣然呢,还是林
晓旭?我像萧遥呢,或者是陈明,又或者是王笑天?
那时候在中学生里,和爱情有关的元素都很流行。大家抄着席慕容、汪国真的朦胧
诗,学着唱孟庭苇或者张学友的情歌,看古天乐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侠侣》,男生
女生中也开始流行看星座、配对。我和一个叫沈倩的女生一起做值日,也被旁人配
成了一对,当然只是别人瞎起哄。我暗暗想,我心里只喜欢一个人,只对一个人好
,就是那个算不上漂亮,又远在南方的琪琪。
中学时那几年,一个叫邓小平的小个子开始崛起,虽然总书记还是原来的江总,但
听说实权已经在邓的手上。邓指导全国搞国有制改革,什么经济软腾飞,什么白猫
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许多人趁机发了大财,也有很多人饭都吃不上。不过我
爸妈本来是下岗职工,那时候因为经济不景气,爸爸开的小公司也倒闭了,邓小平
搞了改革以后,又进了厂子里捧铁饭碗,起码的生活保障是有的,大家也还过得下
去。其实比起世界来,中国还算不错,比如听说俄罗斯经济一落千丈,女大学生都
上街当妓女,南斯拉夫那边也开始打内战了,卢旺达发生了大屠杀……美国虽然撤
了军,但还封锁着伊拉克。
高一时,学校里流行交“笔友”,我按捺不住对琪琪的想念,也大着胆子以“交流
英语”为名,给琪琪写了一封错误百出的英文信。本来想发email的,但是生活中
电脑已经绝迹了,只好写信。我等了两个礼拜,琪琪居然回信了,她的双语幼儿园
没有白上,英文可写得比我漂亮多了,内容不论,光秀丽的字体就像乐谱一样流畅
。那封信我查着字典看了十来遍,觉得自己英文水平也大为提高。
以后我们就经常用英语通信,内容倒没什么,无非是什么学习啊,人生理想啊之类
的。但我和她之间能彼此通信本身,就给了我莫大的快乐。在世界的另一边,还有
一个人知道你,想着你,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琪琪说,她妈妈再婚了。继父自己
还有一个孩子,对她还可以,但她总觉得那个家不是自己的,希望能早一天离开家
,独立生活。
我顺利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琪琪告诉我,她不想留在上海,填报了南大英文
系,我本来也想去南京的,一来是想和琪琪在一起,二来也不想呆在父母身边。但
是爸妈强烈反对,一定要我留在北京,我抗争不过,只好顺他们的意思填了北大,
黑子没考上大学,而是进了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不过我们都相信自己有一个光明前
途。
3
上大学以后,男女之间的约束比高中时大为放宽,谈恋爱虽然学校不甚提倡,基本
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学生中卿卿我我的满目皆是,我和琪琪还在继续通信
,不过已经不必用英文了,我们每次都可以写很长很长的信,好几十页纸,讲生活
中各种趣事,傻事,琐事,有时候邮票都得多贴一张。
不过到了大二,琪琪的信里多了一个明显是男生的名字,她那么随意地写下他的名
字,甚至没有专门解释,好像那个人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了。我问
那个男生是谁,琪琪回信告诉我,那是她们班的班长,长得很帅,英语又很好,还
和她一起参加了文学社。
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说什么好,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忽然一阵
冲动,拿出手机想打给她,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没人用手机了,中国移动都关门了,
那部手机还是我十岁时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已经成老古董了。
我只好到楼底下打公用电话,电话是打到她们楼长那里的,一个楼只有一个电话,
楼长嘟嘟哝哝地问了半天才去叫人。我又等了很长时间,结果下来的是琪琪的一个
室友,她告诉我,琪琪和她“男朋友”出去了。
我放下电话,跑去买了当晚去南京的车票,第二天上午,就站在了琪琪宿舍楼门口
。
我见到琪琪的时候,她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梳着麻花辫子,像鸟儿一样翩然从楼
梯上下来,亭亭玉立站在我面前。她看到我,只是略感惊奇,然后就低着头一个劲
儿地笑,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
她带我去游了莫愁湖,我们租了一艘船,划到碧玉一样清澈的湖心。她问我最近有
一部日本电视剧叫《东京爱情故事》看过没有。
这部电视剧最近很出名,但宿舍里也没有电视,我只是每周回家时断断续续看过几
个片段。但我又不想承认自己无知,随口说:“基本看过吧。”
“那你……喜欢里面的谁?”琪琪问我。
“我……我当然喜欢里美。”我硬着头皮说。
琪琪很惊奇,撅着嘴说:“里美?我最讨厌她了,你怎么会喜欢她呢?”
我心中咯噔一下:“那个……里美不是女主角吗?”
“什么呀,谁说她是女主角?女主角是赤名莉香!”
“可是……我想里美是完治青梅竹马的恋人,而且后来好像也和完治在一起,那就
应该是女主角嘛。”
“你真逗,”琪琪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个,我觉得……青梅竹马的人就应该在一起,比如……比如……”我嗫嚅着说
。
“比如什么?”琪琪促狭地问。
“比如……比如我和你。”我终于大着胆子说。
琪琪歪着头看了我半天,然后说,“胡说八道。”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但却是很轻很轻的一巴掌,毋宁说是抚摸。她细长柔嫩的手指轻轻从我的脸颊滑过
,我一颗心砰砰乱跳,大着胆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琪琪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就
不动了。我站起来想去抱她,却完全忘了自己在船上,结果——
船翻了,琪琪的惊呼声中,我们都成了落汤鸡。
那天,我们爬上岸的时候还傻傻地笑着。琪琪毫无悬念地成了我的女朋友。后来琪
琪告诉我,那个男生对她确实有点意思,但她从来没把那人放在心上,其实是故意
写进信里刺激我的,想让我明确表态。但她也没想到,我一着急,居然会追到南京
来。说到这里的时候,琪琪充满了幸福的满足感。
那几天我们手拉着手,一起逛了南京的各处名胜:玄武湖,秦淮河,夫子庙,中山
陵……我觉得就像掉进了蜜糖里一样,如同做梦一样晕晕乎乎。
以后的大学几年里,我们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却鸿雁传书不断,沉浸在相
爱的幸福中。爸妈知道了我和琪琪的事,因为两家的世交,自然都很赞成。妈妈早
就把琪琪当成了自己儿媳妇,笑着说当初还没生我们时,她和琪琪妈就“指腹为婚
”了。我们计划着,等到毕业后就到一起工作,然后结婚。
4
幸福在向我们招手,似乎已经触手可及,转瞬间却又支离破碎。
那几年国际形势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俄罗斯、乌克兰等一些国家经济崩溃,实在
过不下去了,出了一个叫戈尔巴乔夫的领袖人物,把它们十多个国家联合起来,组
成了一个什么“苏维埃联盟”,又叫苏联,国力迅速强大起来,和美国针锋相对,
国际形势一下子大为紧张。后来苏联又开始在东欧策动革命,德国由于东西部的经
济差距,也分裂为两个国家,东德投向了苏联一边。
中国国内,计划经济改革失败了,总书记江泽民下台,但背后的领导人邓小平还在
位,对他不满的人越来越多。政府的腐败、官僚、专制集权,积弊丛生,每个大学
生看在眼里,想到自己小时候国家的繁荣富强,再对比现在,都感到一股压抑的怨
怒。
我毕业前夕,四月份的时候,听说党内斗争激烈,改革派领袖的赵子阳被免职后软
禁起来,这股怒火终于爆发,北京各大学的学生都自发上街了,在北京群众的支持
下,占领了大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不知谁还弄来了一尊自由女神像。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青年领袖刘小波从海外回国,在广场上发表绝食宣言,轰动全
国。年轻人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运动越来越热火朝天。市民也广泛参
与了运动,支援学生,当售货员的黑子经常骑着三轮车给我们免费送吃的送水。用
他的话来说:“你们学生吃好喝好,干死这帮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孙子!”
我的老同学沈倩是刘小波的铁杆支持者,成了高校联的骨干之一,觉得我有几分才
气,也拉我进了高校联。我们在广场上建立了指挥部,听说香港和台湾同胞也在支
持我们,踊跃捐款,我们更加热血沸腾,每天哭着,笑着,呐喊着,歌唱着,梦想
着用我们的热血来拯救这个国家。
六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指挥部边上简陋的帐篷里写着一份新的“行动纲领”。忽然
听到沈倩在外面叫:“宝舒,有人找!”我钻出帐篷,看到琪琪背着一个小包,风
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让沈倩戏谑了半天。
好不容易打发了沈倩,我拉着琪琪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跟南大的同学一起来
的?太好了!早听说南京那边也在运动了,你们南大的负责人是谁?我这边有一个
新的纲领草案,正好跟你们商量商量……”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跟我说这些啊?”琪琪微嗔说。
“当然不是了,不过现在运动有些疲软,学生也开始分化……绝食总不能长久的办
法,如何深入开展,最近我也一直在和刘老师商量,来,看看我草拟的行动纲领—
—”
“宝舒,我已经到过你家了,是你妈妈让我来劝你的。”琪琪打断我说。
我愣了一下,“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妈很担心你……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这对你将来很重要你应该知道。别跟那
些人混了,回学校去上课吧。”
“琪琪,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看看外面,看看那几百万人民!全北京,不,全中国
都沸腾了,我们还能坐得住吗?”
“可是你们根本斗不过政府的,他们有军队!再说,你们的一些主张也太激进了,
根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不高兴地说,“军队是人民的!绝不会将枪口对着人民,我们
的同学已经在跟他们谈了,你放心,中央那些官僚已经害怕了,很快就会让步的…
…”
说来说去也没有一个结果,最后,我没有离开广场,琪琪也没有,晚上,我们睡进
了同一顶帐篷。我们在一起说着话,谈着国内外形势,运动的前景等等,但意见不
合,说着又要吵起来。后来我们也不说这些了,只是依偎在一起,喁喁情话,聊着
小时候的趣事。然后我抑制不住地亲了她,恋爱好几年,那还是我第一次亲她。她
的嘴唇软软的,有些让人心疼的干裂。
然后,那件事就自然而然发生了。在广场上,那么多血气方刚的男男女女在一起,
这种事本来是公开的秘密。但对这类行为,我平日总是充满鄙夷,觉得是玷污运动
的神圣性。但今天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却完全无法抵挡它的诱惑。它似乎自然而然
就是运动的一部分。或许还有对未来隐隐的担忧,让我们抓紧时间享受最后一刻的
放纵。我们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生涩和害羞,显得异常笨拙,但无比充沛的青春激
情,将这些可笑的过程都变成了最后水乳交融的甜美。
5
第二天,据说戒严部队已经在城外待命,部分先驱已经进城,即将清场。究竟撤不
撤,指挥部开了一个会,大家莫衷一是。刘小波老师主张撤,避免无谓流血牺牲,
可能受琪琪影响,我的想法也有些改变,改为支持刘老师。但是总指挥柴令立场坚
定,坚决不撤,并指责我们是“懦夫”,说要流血抗争到底,惹得群情悲愤。最后
大部分人还是没有撤。
那天夜里,天气格外的热。我和琪琪半天睡不着,于是躺在帐篷外面吹风,说着悄
悄话。“你是对的,”我轻声说,“柴姐太偏执了,这样下去不是了局,明天我跟
刘老师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家。”
琪琪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已经睡着了。很快我也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嘈杂中,我被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夏夜的星空悬在天顶
,簇簇星光显得格外诡异。我愣了一愣,才发现广场上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周围一
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远近都是人声鼎沸的喧哗和广播。
“宝舒,你们在这里?”有人打着手电跑来,明晃晃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一个
朦胧的人影扑过来,依稀是沈倩,带着哭腔说,“快走,军队清场了!”
“柴姐呢?”
“那个XX自己先跑了!你们快走,我还要去找刘老师!”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有大批手持钢棍的军警冲进广场,见帐篷就踹,见人就打,可
我们什么都看不清,局势一片混乱。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随大流拉着琪琪的手
一起向场外跑去。但这时有几个慌不择路的外地学生从旁边跑过来,大叫着“坦克
轧死人啦”,硬生生把我们撞开,我听到琪琪叫着我的名字,我也叫着她,要追过
去,又被地上一堆杂物绊倒,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还被人踩了好几脚。等我挣
扎爬起,已经既看不到琪琪的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顺着刚才声音的方向追过
去,身边都是乱哄哄的人,但没有琪琪。不知是谁起头,同学们悲愤地唱着“国际
歌”,离开了广场。
我们被强制从广场上驱离,但在市里面流血冲突还在继续着。我抱着万一的希望回
到家里,发现琪琪也没来过。我心焦如焚,不顾父母的阻拦又跑回市中心。周围都
是坦克和士兵,地上不时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害怕
,只是到处乱跑去找琪琪。但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上午八九点,我总算在一个秘密集会点会合了沈倩和刘小波一行人。沈倩哭
着告诉我,清场的时候琪琪撞到他们,跟他们一起走,可谁想到到了一个路口,杀
出来一伙军人胡乱开枪,琪琪被流弹打中,倒在了血泊里。他们想去救琪琪,但实
在太危险,还有其他几个人也……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
我急红了眼,忙问沈倩具体的地点,然后发疯一样地奔过去。到了那个路口,我看
到一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军车停在路边,冒着黑烟,里面依稀有一个被烧得焦黑的
士兵尸体。路边的血泊中,横着七八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但没有看到琪琪。我忍着
恶心拼命找着,心中却巴望着千万别找到,但我终于在军车的轮子底下看到琪琪那
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紫色,裙子的下摆下露出了一截完整的小腿
……
我走近几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下一秒,我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等我醒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还有稀稀拉拉的枪声,一队士兵从我身边经过,
大概以为我也是死人,没有正眼看我一眼就走了过去。我木呆呆地躺着,一时已经
忘了出了什么事,直到恐怖的回忆袭来,将我绝望地碾碎。
我完全没法去怪柴令,撞我的学生甚至那些军人,因为我知道,真正害死琪琪的人
,其实是我自己。
一晚上我的脑海中除了那些血腥的场景什么也无法想,整个人都傻掉了,没有任何
思维可言。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在城里晃荡着,完全不避开那些穷凶极恶的军人
和趁火打劫的暴徒,有好几次我都看到有人在我身边倒下,但我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第二天,当一队坦克开进长安街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我不知怎么,大步走了出
去,拦在了坦克前面,那一刻,我真想被坦克轧死算了……
我没有被轧死,而是被便衣带走了。关起来审了好几天,等我恢复一些理智后,问
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以为自己不判死刑也得坐好几年的牢,反正我已心如死灰
,怎么都行。但谁想到被关了几个月后,没有审判,我又被释放了,只是背了一个
开除学籍的处分。
6
我从里面出来后,事件已经基本平息了,政府暴力弹压之余,也采取了怀柔政策,
虽然邓仍然在位,但赵子阳官复原职,另外呼声很高的改革派名流胡曜邦也出来主
政,对绝大部分参与者从轻不予追究。就连运动领袖刘小波,虽然内部控制,不让
出国,也还在大学里教书。政府的定性是,我们只是被国际反华势力利用了。
在全球范围里,西方阵营和苏联的交锋也在东欧激烈进行着,结果苏联不但好好存
在着,而且在捷克、波兰等七八个东欧国家都建立了社会主义政权,将它们变成了
自己的卫星国,成立了华沙公约组织。从此形成了美苏争霸的局面。
出来以后,琪琪妈妈找到我,问我琪琪的下落。这几个月她完全找不到琪琪,急得
要发疯,到北京来才知道我也被关起来了,连我的面也见不上。我扑通一声跪在她
面前,哭着告诉她是我害死了琪琪,琪琪妈妈最初还不敢相信,知道真相后歇斯底
里地打我,踢我,直到被旁人拉开,才坐倒在地大哭起来。后来她一直没有原谅我
,以后我到过上海几次,但她拒绝再见我。我听说她日子过得不太好,给她寄过几
次钱和东西,都被她退回来了。
琪琪惨死那天,我完全精神崩溃,竟没有收殓她的遗体。我出来之后,想去找回琪
琪的遗体,好好安葬,却已无处寻觅,可能是当成无主的尸首被集中火化了。一个
风华正茂的女孩子,就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趟,又消失不见,一点痕迹都没有留
下。
不,也不是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把和琪琪之间历年的通信,在南京和北京的几张合
影,以及互相送的小礼物,还有那本中学时的《花季雨季》都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放在箱子底下。这些东西我后来一直珍藏着,但很少打开。每一次打开,就是无尽
撕心裂肺的痛苦。
被学校开除后,因为赵总书记搞开明政策,既往不咎,系里也有许多老师同情我,
等到风气松动一点之后,我总算钻空子拿到了毕业证。但工作自然是没指望,小时
候听说还有毕业招聘什么的,这些年改革以后都是国家包分配。那时候黑子也因为
参与运动被开除公职了,我们就商量着,一起去下海做生意,到广东贩一些衣服来
卖,当“倒爷”。那两年赵子阳开始搞“价格闯关”,物价飙升,全国都出现了抢
购风潮,如果能抓住时机,确实能大赚一笔,但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和黑子
有时候发点小财,有时候又穷得叮当响,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混着。
过了两年多,我到广州进货,在街上碰到沈倩,那次运动以后,我远离了文化圈子
,和她也很少见面,听说她后来和刘小波在一起。刘小波是有老婆的人,沈倩为了
心中的真爱,毅然当了第三者,闹得鸡飞狗跳。后来听说刘小波成功离了婚,我以
为他会和沈倩结婚,可沈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我和沈倩也算是他乡遇故知,看到她,我又想到琪琪,忍不住一阵鼻酸。后来我拉
着她到小馆子里一起喝酒,沈倩二话不说,拿过酒瓶就喝,喝醉了之后,开始一把
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刘小波如何始乱终弃,不是东西。明明说好离婚后和她在一起
,转眼又和别的女生乱搞……他们大吵一架,已经彻底断了……
沈倩喝得酩酊大醉,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好把她带回自己的住处。那一晚上并
没有发生什么,第二天,沈倩说她在北京圈子里呆不下去,才来这边,现在也无处
栖身,自然而然地就在我租的房子里住下了。就这样,我们两个都有着不堪回首往
昔的人在一起做伴,相互取暖。
再后来,我们在一起的事家里也知道了,那时候社会风气开始保守起来,我们年纪
也不小了,就顺势结了婚,一年后,沈倩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小宝。日子就这么一
天天过下去,往日的伤痛渐渐愈合,生活继续着,虽仍算不上很美满幸福,却也不
无几分淡淡的温馨。
后来中央搞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行计划经济,推出了所谓“价格双轨制”,就是
计划经济一个价格,市场上又是一个价格。许多体制内部关系过硬的“官倒”可以
用便宜的价格买进,再用高价卖出,大发横财。我和黑子这种找不到关系的个体户
就倒霉了,生意越来越难做。好不容易弄到批文进了一批彩电,结果被官倒占了先
机,只好便宜甩卖,最后亏了本,还欠了一屁股债,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只好灰溜
溜地回北京。黑子他叔叔托关系给他在一家大厂里找了一个位置,黑子到厂里去当
了电工。我没什么门路,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也累了,想回到校园,于是收拾收拾打
算考研。
我本来以为我一个北大毕业生,考研问题不大,但搁下了这么多年书本,一时要捡
起来还真不容易,连考了两年都没考上。孩子渐渐大了,以前攒的几万块钱也都用
得差不多了,家里经济捉襟见肘,只有靠父母帮衬。沈倩在报社里找了一个工作,
捧上了铁饭碗,也开始怨声载道,说当初见我做生意,以为我有点出息,想不到还
是穷书生一个,研都考不上。人家中国女排都三连冠了,你倒好,来个三连败!
那几年我心里不舒坦,就去借书来消遣,一开始迷武侠。电视上在放TVB的新版《
射雕英雄传》,非常火,我小时候看过张纪中拍的老版,不过新版拍得更好看。又
去书店里借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的书来看,本来还想借黄易的,可惜找不到。但儿子
也大了,整天跟着电视上黄日华练“降龙十八掌”,沈倩看着不高兴,让我不要带
坏了孩子,我只好改看别的。
不知什么时候,科幻开始火了,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卖了几百万本,郑文
光的《飞向人马座》也洛阳纸贵。我渐渐迷上了科幻,只有它能让我从沉重的生活
压力中解放出来,得到那么一点点超脱人世的快乐。后来我看小说还不过瘾,于是
自己写了一个故事叫《小灵通漫游银河》,一开始只是在朋友间传阅,后来认识了
一个热心的年轻学生,叫姚海军,从中间牵线,帮我征求了叶老师的同意,推荐给
一家出版社,居然出版了,也出了点小名。我受了鼓舞,再接再厉,又写了一本《
小伯通漫游全身》,想不到掀起轩然大波,有的说我抄袭叶永烈上瘾,有的说我诲
淫诲盗,污染了中国科幻,还有人说我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写小说反党,社会
上开展了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把我批判了一番。我心灰意冷,也不想写什么小
说了,专心复习考研。
7
后来我才知道,我还算幸运的。那时候国家越来越封闭,风气也渐渐保守。清除精
神污染那年也在搞“严打”,小波老师因为和几个女学生有男女关系,按流氓罪被
枪决了。沈倩也难过了好些日子。那些敏感领域,我自然不敢再碰。
不过祸福相依,因为我当过“作家”的缘故,被大学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看中
,点名要我,我总算考上了文艺美学专业的研究生。我选择了当时很流行的萨特存
在主义当研究课题,连发了几篇论文,成了国内的学界新秀。后来在导师力荐之下
,又得到了一次公派出国的机会,到美国一所名牌大学进修。
那是在纽约,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各种关于纽约电影电视,
什么《北京人在纽约》,什么《哥斯拉》,对这座城市神往已久。到了纽约,到处
是高速公路,立交桥,摩天大楼,地铁四通八达,看得我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我
记得小时候的北京也很繁华,不比这里差多少,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十年下来,人家
还那么发达,北京却越来越破烂。有很多中国已经绝迹的商品,可口可乐、肯德基
、雀巢咖啡……美国照样有,让我重温了小时候的感觉。
不过我很快感到,美国也在走下坡路。我去的时候刚出了一部大片《星球大战IV:
新希望》,在美国很火。我记得小时候看过星战I-III,一直很期待下文。为了重
温儿时记忆,我专门花了大钱买票去影院看,想不到第四部拍得远不如前三部精彩
,特效糟糕透顶,一看就很假,让我大失所望。看来冷战时期,美国大搞军备竞赛
之余,经济也凋敝了。
那个时期不比以前,中美交流越来越少,自费出国几乎不可能了,公派的也寥寥无
几,整所大学里没几个大陆来的中国人。知道我来了以后,当地的中国同学会特意
在一个活动室里搞了一个欢迎会,大家一起吃薯片聊天,要我谈谈国内的近况。在
国外的人对国内已经相当隔膜,写信至少一个多月才能到,打电话也很不方便。只
有看电视新闻才能知道一鳞半爪,也是雾里看花。大家谈起小时候上网就能和地球
另一边的人聊天,都是恍如隔世。
我正在跟他们聊邓小平和政治黑马华国锋权力交接的事,忽然门铃响了,一个女生
说,一定是某某来了,我没听清楚名字。她去开了门,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一瘸一
拐地走了进来,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当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时,顿时如中电殛。她也
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一切宛在梦中。
那是琪琪,我的琪琪。
一刹那间,周围的一切,不,甚至整个宇宙似乎都不复存在,只有琪琪和我,我们
两个面对着面。在命运女神的捉弄下,十多年的沧桑变化后,我们在一个万万没有
想到的场合再次重逢。
我们颤抖着走向对方,拥抱着彼此,嚎啕大哭起来。其他人看出了我们关系不一般
,一个个知趣地离去了,留给我们两个以独处的空间。
琪琪告诉我,那天她中弹以后,昏迷过去,后来一个好心的美国CNN记者救了她,
把她带到大使馆里,又请使馆的医生来给她疗伤。她伤还没好,就在美国使馆的庇
护之下,离开了北京这个是非之地,到了美国。一开始不知道国内形势怎么样,也
不敢联系,过了几年,其实她回过一次国,到上海她妈妈那里,但听说我已经在广
州结婚了,又回来了。她也嘱咐她妈妈,不要告诉我,她还活着。
那颗子弹给她留下了终身残疾,她不仅瘸了一条腿,而且再也不能做母亲了。沦落
无依之下,她嫁给了一个老白人,日子过得很不好,丈夫还虐待她,后来总算离成
了婚,又申了一笔奖学金,回到学校里来读书。
那天夜里,我们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彼此的遭际,相拥而泣,泣不成声。人生中最美
好的十年,本应属于我们的十年,就这样在大时代的颠沛流离中彼此错过了,琪琪
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我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但又有什么用处?我只有暗
暗发誓,用我的余下的半生来好好补偿琪琪,让她得到本应有的幸福快乐。
很自然地,不顾他人的窃窃私议,我们又住在了一起,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依偎
在一起,好像要追回我们失去的青春时光。琪琪已经拿了绿卡,只要我和她在一起
,留在美国没问题。听说国内政治形势也不好,和越南又开始打仗,她让我不要回
去了。但我心里还牵挂着沈倩和孩子,这些年的亲情我终究难以割舍。特别是我考
研究生以来,沈倩一个人在家里含辛茹苦带着儿子,就是为了让我能出人投地。我
如果就这样滞留不归,未免太对不起她。
那些日子,我和琪琪虽然重拾了昔日的幸福,但一颗心没有一日不是在矛盾纠结中
。但我是个懦夫,只是贪图着眼前的欢乐,不敢去想今后的抉择。
8
在纽约那段日子,我们也并不是一直沉溺于情爱之中。我读了不少文艺的、政治的
、哲学的理论书籍,在学术上很有进步。我经常推着琪琪的轮椅,陪她在曼哈顿的
海滨公园里散步,望着屹立在不远处蔚蓝色海面上的自由女神像,热烈地讨论着世
界的历史与未来。
我的外国导师很欣赏我的论文,他对我说,系里有一个中国文学史的助教职位,我
如果申请的话,大有希望。如果做了助教,就有收入可以专心留下来读博士。我很
是高兴,雄心勃勃地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但我刚把申请表交上去,就收到了沈倩的
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隔着太平洋,终有些相识的人和国内联系,将我和琪琪
的事情捅到了沈倩耳中。沈倩在信里含蓄地问我是怎么回事,事情终须有个了解。
我还是决定回国一趟,去和沈倩说清楚。
琪琪本来想陪我一起回国,但我劝她先不要来,免得过分刺激沈倩,先让我和沈倩
谈谈。琪琪答应了,我们在机场话别,琪琪拄着拐杖,穿着翠绿色的风衣,靠在栏
杆上凝望着我入关。我依依不舍地扭头而去。多年后,她望夫石一般的身影还深深
印在我心中,变成刻骨铭心的烙印。
回国后,沈倩表现得很高兴,对信上说的事又绝口不提,只是围着围裙,忙里忙外
给我做好吃的:京酱肉丝、竹笋烧肉、香菇炖鸡……都是我平常爱吃的。饭桌上,
她也完全不问我在国外的事,只是跟我絮絮叨叨说着国内的新闻:现在好多物资都
凭票供应了,包产到户改成人民公社了,前阵子邓丽君的歌被批判了,她们报社现
在在搞真理标准大讨论……儿子小宝蹦蹦跳跳地缠在我身边,对我买给他的小机器
人玩具爱不释手,在儿子的天真和妻子的柔情攻势下,“离婚”两个字,我怎么也
说不出口。
晚上睡觉时,沈倩搂住了我,热情如火,一副想跟我亲热的样子,但我感到她的身
体在发抖。我让自己狠下心肠,轻轻推开她:“倩,有件事要我跟你说。”
“急什么,”她的手臂又缠上我的脖子,慵懒地说,“晚上还长着呢……有什么事
……不如待会儿再——”
“我要离婚。”我生怕自己会动摇,打断她一口气说了出来。
沈倩一下子僵硬不动,似乎浑身都冰凉了。良久后,放开了我,颤抖着问:“你决
定了?”
“是,但你放心……我还是……我可以……给你很多补偿。”我无力地说,本来想
好的许多委婉说辞一下子都记不起来,只觉得自己的表现无比虚伪和拙劣。
“我明白,”沈倩面白如纸,“我知道你已经和赵琪在一起,我知道你们才是一对
,十年前就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做你们的绊脚石。”
她下了床,鞋也不穿,向外走去。
“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儿?”我生怕她离家出走。
沈倩回过头来,白色的内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暗夜中如同幽灵般诡异。
“带小宝去美国,对他好一点。”她说。
我还没明白过来,她就打开阳台门,白色的身影越过阳台栏杆,消失在空气中,随
后从下面传来了几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我心胆俱裂,连滚带爬冲出下楼去。来到沈倩身边时,她已经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
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终于来了,把沈倩送进了医院。亏得沈倩命大,虽然是从四
楼坠下,但先撞到三楼晾衣服的杆子上,又掉到一颗小树树冠上,再滚落在地。几
个缓冲,保住了性命,只是一只胳膊骨折。
沈倩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我心中愧疚万分,在床前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离婚的事
,自然提也不敢再提。可纸包不住火,沈倩自杀的原委总有一些消息传出去,而且
越传越是离谱。街道上和单位里都议论纷纷,说我在国外攀了高枝,要抛妻弃子当
陈世美。身边的舆论压力很大,我敬重的恩师也狠狠训斥了我,我完全无从辩解。
后来连我爸也为我的事病倒了。
这就是生活的无奈,一旦你不顺着它的潮流走,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阻力。那时我真
的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回来?还不如狠狠心,在国外眼不见为净。而现在,我已经
陷入这泥淖,无法脱身。要坚持,无力,要放弃,不甘。
但转机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沈倩出院那天,忽然对我说:“改天我们把手
续办了吧。”
“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说离婚。”沈倩平静地说,见我紧张地看着她,自嘲地笑笑说:“你放心,我
不会再干傻事了。其实我那天就是一时之气,刚从阳台上跳下去就后悔了,觉得不
值得。这些日子我越想越明白,既然强扭的瓜不甜,离呗。老娘我趁着还年轻,还
能找个更好的呢!”
我和沈倩深谈了很长时间,知道她说的是肺腑之言,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给琪
琪打了越洋电话,她听了也很高兴,说下个月就会回国,我们可以在国内完婚。
我期盼着她的飞机,但是那趟飞机却再也没有来。因为下个月,文革就爆发了。
9
这些年来,当政者奉行“造不如买”的方针,国民经济虚假繁荣,工业体系日趋破
败,贫富差距拉大,人民怨声载道,在党内党外,一个幽灵一样的名字开始渐渐被
人们提起,在中国大地徘徊。人们说,那个人将给中国带来新的希望。
他是已故毛新宇大将的孙子,叫做毛泽东。前些年在江西当省委书记时“唱红打黑
”,把江西搞得有声有色,很得群众的拥护,特别是广大农村地区都支持他。他的
理论文章在全国范围内流传着,只是党内高层不待见,对他排挤打压。当政的华国
锋深受毛泽东的影响,他上台后,在毛泽东的建议下,开展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宣布发动群众,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瞬间全国政治势力重新洗
牌,邓小平、叶剑英、胡曜邦等人都被打倒。毛泽东在人民拥护下当选为党的主席
。
毛泽东当上主席后,开始批邓,反右倾,集中批判邓的“洋奴哲学”,废除了邓的
对外开放政策。中外交通隔绝,不久,中美断绝了正式的外交关系。我再也去不了
美国了。
我和琪琪,就这样再次被无常的历史所分开。
文革初期,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已经甚嚣尘上,但运动还不是那么激烈,靠着恩师
的关系,我留校当了讲师,虽然大学也不怎么招生上课了,但写点马列主义的理论
文章,评法批儒,还能混口饭吃。因为家里强烈反对,更因为不想给小宝带来阴影
,沈倩和我离婚的事,也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继续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
一年又一年,上班下班,政治学习,日子死水无波,群众运动中,鲜艳点的衣服都
被禁止之列,文化娱乐也都付之阙如。那时候全国就八个样板戏可以看,其他都在
封资修之列。有一次我在厕所里捡到半本脏兮兮的《悟空传》,有好些年头了。被
翻得破旧不堪,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里,激动得热泪盈眶。偷偷在家里看了好几遍
,怕被人发现,还是烧掉了。
有时候我一边学习着最新的最高指示,一边想,那些过去的时光,究竟在哪里呢?
那满大街都是喇叭裤和邓丽君的青年时代,那“四大天王”和日本动漫红遍全国的
少年时代,那可以上网打游戏,看电影,可以看三D大片的童年时代,它们真的存
在过么?它们从何处涌现,又消失在哪里?还是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或许这一切都是时间的游戏。时间是什么?除了虚无还有什么?在我们之前的是虚
无,在我们之后的也是虚无。
有时我午夜梦回,想起太平洋彼岸的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女人,觉得心痛得难以自
已。那些曾经为爱而痴狂的岁月,那些在异国他乡漂泊思索的岁月,那么真实可感
,又恍如南柯一梦。我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回国,而是听琪琪的话,留在那边,又
会是什么样子?会比现在幸福,还是更深的幻灭?
但看起来美国也不是什么王道乐土,人民日报上说,美国对外穷兵黩武,陷入越战
的泥淖,国内的种族矛盾日趋激烈,又因为中东战争而闹石油危机,资本家朝不保
夕,左派运动也风起云涌。
而且那时候,苏联集团日益强大,和美国人在全世界范围展开冷战,几乎各大陆都
有两大强权角力的代理人战争,许许多多核潜艇在各个大洋深处游曳着,上面的每
一个弹头就可以毁灭一座城市,更多的核弹在不计其数的发射井中待命,死神在地
球上空长久徘徊,随时可以将全地球的人类都送下地狱。
有时候,我想起小时候那个世界末日的传言,我想或许那是真的,只是那个世界末
日,不是一刹那到来的,而是在几十年上百年中慢慢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又或者那
个世界在我出生之前早已经毁灭,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虚幻的魅影,而且正在慢慢消
散,谁知道呢?
文革进入第四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美国来的,看上面的美国邮票就让人心惊
肉跳。信里倒没有说什么,只是问候我,还夹杂了许多不伦不类的革命词汇。
“宝舒: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
无疆!万寿无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在美国,黑人民权
运动和左派革命运动也如火如荼,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革命形势不是小好,而
是大好!那么,你好么?……”
当然,信是琪琪写的,还能有谁呢?结果信到了系里,却落到了进驻学校的工宣队
队长手里,他拿着信怀疑地读了半天,然后瞪着我,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谢宝舒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老实交代,究竟有什么海外关系?和写信的女人有
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去你的!”我笑着说,“我那点事你还不清楚,快,把信给我看看!”
说来也巧,工宣队队长就是我的老友黑子,当初他只是个普通工人,阴差阳错,趁
着文化大革命的东风,干上了工宣队,又按照最高指示进驻学校,成了系里的一言
九鼎的头面人物。好在是他,要不然这封信不知道会给我惹来多大麻烦。
我把琪琪的信读了好几遍,琪琪信里拐弯抹角吐露出几点信息,一是她拿到了学位
,在美国大学里教中国文学,二是她至今还是单身,想回国来看看。我长叹一声,
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一别四五年,琪琪还想着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政治
环境更不比以前,就算她回国,我们也只能像地下传抄的《第二次握手》里的苏冠
兰和丁洁琼那样咫尺天涯。何况我怎能忍心让她回来?
当然,我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把信寄给琪琪。
那封信我夹在一堆文件里拿回家,也不敢让沈倩看到,悄悄收藏了起来,就夹在当
初琪琪留下的那本《花季雨季》里面,现在这书也是封资修,我又不舍得处理掉,
只好小心翼翼地包在旧衣服里,压在箱底,生怕被人发现。
10
虽然我理智上不希望琪琪回来,但心里有一个角落却一直自私地盼望着能再见到她
。那段时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想和中国搞大三角一起对付苏联,中美关系又有
了一些改善,我又燃起了希望,然而据说毛主席和尼克松没有谈拢,美国人老羞成
怒,不久后操纵联大,将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给了台湾,中美本来还藕断丝连
的关系彻底断绝。
琪琪终究没能回来,我也再没有她的音信。
文革第六年,父亲去世了,去世前几天,东方红卫星刚刚上天,中国已经好久没有
发射卫星了,这回搞得很热闹,大为宣传了一番。父亲临终时,在病床上抓着我的
手说:“我年轻的时候,中国不知道有多少卫星,都发射了飞船和太空站,如今只
是一颗卫星,就让人高兴成这样子,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想起小时候的世界,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世界,如今离我比科幻小
说还要遥远。父亲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合上了双目,再也没有睁开过。
不过科技也并非没有进步,第二年,美国人的阿波罗飞船登上了月球,将星条旗插
在了月球上,举世震惊。但这对中国也不是什么好事,那时候毛主席提出要做第三
世界的领袖,发动世界革命,和美苏都闹得很僵,中苏又因为珍宝岛起了冲突,在
孤立中艰难生存着。
又过了两年,儿子这一代人长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们和我们不同,小时候改革
开放的影响已经很淡了。他们自小就是在毛泽东思想的旗帜下受的教育,没有见识
过多少西方的东西,对中国的古典文化之类也一无所知。他们打心眼里崇拜毛主席
,将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捍卫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成天嚷嚷着要打到白宫去,打到
克里姆林宫去,解放全人类,革命斗志不断高涨。
儿子嫌“小宝”这个名字不好,改名叫了“卫东”,当了红卫兵,高中还没毕业就
要跟着同学去全国大串联。我和沈倩看着着急,但这是中央提倡的,我们才稍微说
几句,儿子就搬出红宝书,把我们当成阶级敌人一样狠狠训斥着,最后还是拦不住
,让他走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降临在我家里。
红卫兵到各学校去批斗“反动学术权威”,我的恩师是留洋回来的名教授,名声在
外,首当其冲被开了批斗会。我也押在一边陪斗。我们被剃了阴阳头,戴了高帽子
,还坐了“喷气式”,直到我导师被打得皮开肉绽后昏倒在地,批斗会才草草结束
。我抱着老师,却怎么叫也叫不醒他,赶紧找黑子帮忙,把老师送到医院里,但那
时他已经不行了,几天后便含恨辞世。
红卫兵斗死了我老师还嫌不过瘾,又把我关起来,要我交代历史问题。主要也就是
二十年前参加那次“反革命暴乱”的事。但我辩称说,我是为了反对邓小平的黑路
线,大鸣大放大民主,和毛主席的革命思想是一致的,北京人民群众都广泛参与了
,难道都是反革命吗?那些红卫兵也辩不过我。至于海外关系,我已经把有关的东
西在后院埋起来了,和琪琪的事情也查无实据。加上黑子的关系,我总算扛了下来
。
可等我被放回家里,才知道沈倩也被造反派带走了。
原来沈倩和刘小波当年的事情在单位里被人抖了出来,贴了大字报。刘小波曾公然
扬言中国要当外国三百年的殖民地,拿了一向反共的所谓和平奖,又乱搞男女关系
,是毫无疑问的极右分子。人虽然死了,影响还在。沈倩和他同居了几年,知道他
不少秘辛,加上男女之间那点事,更让那些造反派兴奋不已,把她关进了牛棚,让
她老实交代。
沈倩被抓去了一周,我去过几次都见不到人。等到回来时身上瘦了整整一圈,手上
腿上有多处红肿的痕迹,目光直直的,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趴在我怀里大哭了起来。
后来,她一直没有跟我提起在隔离审查时的遭遇,我也没有问。但不久后,以前刘
小波那个文化圈里的很多人都受株连被抓被审,据说就是因为沈倩交代的材料被当
成了铁证。我知道,这也怪不了沈倩,这个时代人人都自身难保,在这个时代要活
下去,良心是太奢侈的东西了。
就这样,沈倩和我都被打成“黑七类”。儿子从外面大串联回来,发现自己父母都
成了永不翻身的阶级敌人,连累他也成了“狗崽子”,完全无法接受。他跑到单位
去贴了我和沈倩的大字报,把他知道的我们的一些“罪行”都写了出来,还当众扇
了我两耳光,说从此和我划清界限,断绝父子关系,说完就雄赳赳地转身走了。我
气得差点晕过去。
儿子离家出走,我们老俩口气了他几天,又禁不住为他担心,托人打听他的情况,
但一直杳无音讯。过了两个多月,黑子的儿子小黑来了,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谢叔,有件事……您要有心理准备……”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说:“小黑,你说吧。”
“卫东他……他……他出事了……”
我一颗心沉向冰窟,只觉得周围的世界摇摇欲坠。但仍坚持让他说下去。
小黑说,儿子和他都参加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叫“四一四兵团”,本来已经当上了
队长,又因为我和沈倩的缘故被撸了下来。儿子为了表明对革命路线的忠心,冲锋
陷阵都在最前面。前几天,两派在大学里武斗,儿子拿了根铁棍冲在前面,想不到
对方从军队中弄来了步枪,“砰”地一声,儿子的胸口多了一个大洞,当场倒下…
…
小黑还没有说完,我就昏了过去。
11
儿子的死,让我和沈倩丧失了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几乎是一夜白头。我母亲也受不
了刺激去世了。我们还不到五十岁,就已经显出了老态,每天相对无言,我不知道
那些黑暗的年代是如何过去的,那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岁月,生不如死,只是
浑浑噩噩地熬着。唯一的慰藉,只有和沈倩之间的相互扶持。我们像两条即将干死
的鱼,只能用唾沫湿润着对方,但干涸而死是必然的结局。
我们没有死掉,相反,否极泰来,一年多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文革结束后,毛泽东退居二线,让刘少奇当了国家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相配合,开
始调整发展国民经济,实行“三自一包”。国家渐渐有了一些起色,恢复了一点元
气。大学也重新恢复高考招生,我们知识分子的待遇比以前好了些,过了几年,我
和沈倩都摘掉了右派帽子。
十年文革,百废待兴。系里缺乏人才,我的呼声很高,但因为不是党员,职称始终
上不去。但后来不知怎么问题也解决了,我被提为教授,破格被吸收入党,后来又
当选为系主任,“官运亨通”起来,也认识了一些文化界的上层人物。有一次开会
碰到郭老,他私下跟我透露,我之所以破格提拔,是周总理亲自关怀的结果,让我
好好干。不久总理到我们学校视察工作,专门见了我一面,我忐忑不安地表达了对
总理的感激之情,总理笑着说:“宝舒同志,你是个人才,现在国家拨乱反正,要
向科学技术进军,你以前写过科幻小说,以后可以再写嘛。”
有总理这句话,又加上郭老的安排,我以前的几部小说修订后大都一路绿灯地再版
了,读者好评如潮。社会地位高了之后,又有文学刊物跟我约稿,我按耐不住写作
欲,又写了几篇,出了文集,被人捧为当代名家。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早已江郎才
尽,这些作品又不敢触动政治上的雷区,只是一些矫揉造作、歌功颂德的文章,比
以前写的差远了,但世界就是这么颠倒。我知道这辈子基本也废了,只能利用自己
有限的影响力,去提携一些新人。
好景不长,很快到了困难时期,因为中国搞核试验,和美苏都闹翻了,国家日子不
好过,食品一天比一天短缺,每个人一天只有几两口粮,大街上人人都饿得面黄肌
瘦,听说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生活在大城市里的还好,黑子说,乡下还有饿死
人的。但消息封锁,谁也不知道究竟,更不敢多发议论。文革虽然过去了,但是政
治风气还是很紧张的,据说庐山会议,彭老总多说了几句话就被批斗。
第二年,沈倩去世了,倒不是饿死,是肝癌。本来我们高知家庭,条件还可以,如
果好好治疗至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但她说什么都不愿治疗,很快就去世了。沈倩
去得还算平静,她临终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对我说,我现在事业上有了成就,她走
也走得安心了。
“我们……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她断断续续地说,“活得都太累了……现在…
…终于可以相忘江湖了……你也别难过了……”
我抓着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然回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我们中学时一起
做值日,那时候大家都在传我们是一对,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在一
起相互都不说话。干起活来也别别扭扭的,有一次特别可笑,我擦窗户的时候脚下
没站稳,摇摇欲坠,她忙抓住我的腿,结果反让我摔在她身上,两个人哼哼唧唧地
一起去了医院,又觉得滑稽,一路走一路笑……那些已经褪色的回忆,仿佛是我们
相濡以沫的一生的预演。
“我好想……再听一遍以前那首歌……”沈倩虚弱地说,“好久都没有听到了……
你唱一遍给我听……好么?”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首歌。那曾是她最钟爱的歌曲:周华健的《风雨无阻》,以前中
学时联欢会,大家经常唱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歌词都忘得差不多了。我拼命
回忆也只是想起几个片段,我抹了抹泪花,从中间唱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荒腔走
板的嗓子听起来格外刺耳: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梦有痛苦,
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缝缝补补。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
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爱你够不够多,
对你够不够好,
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
不愿让你看见我的伤处,
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
拥有够不够多,
梦的够不够好,
可以追求,
不认输……”
沈倩合着我的歌声,轻轻地动着嘴唇,陶醉在昔日的旋律中。正当黄昏,夕阳从窗
外射进来,照在她身上,给她添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那首歌,我们在一起唱了很
久,很久……
12
困难时期结束了,中苏之间关系又开始解冻,贸易额年年飙升,苏联援助了我们不
少项目,国民经济也开始回暖。可岁月不饶人,转眼我也年近花甲,眼看着这辈子
什么也没有干就老了。我卸任了系主任,本来想趁着还干的动发挥余热,多写几本
书,但又被提名为副校长,担任了作协的委员,还被选为人大代表,忙于世务,几
乎没有静心写作的余暇。
沈倩过世后,很多人要给我介绍对象,我都谢绝了。在一次和文艺界的联欢中,文
化部副部长夏衍介绍我认识了上官云珠,上官是著名女演员,还不到四十,在文革
中受了很大的冲击,和丈夫又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带着女儿。我和她倒是
一见如故,以后也经常有来往。夏衍有意撮合我们,不过我和上官始终也只是谈得
来的朋友。
那天我和上官正坐在家里聊电影,上官年纪比我小,很多老电影都没看过。我正在
跟她说当年《泰坦尼克号》的盛况,忽然有个电话打进来,是文化部茅盾部长亲自
打来的,说今晚有个重要的外事活动,总理点名要我参加。我问是什么活动,茅盾
说是一个西方进步作家的访问团,说有我认识的人,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我想了半天,不记得认识什么西方作家,一头雾水,跟茅盾问时间和地址,茅盾说
,到时候会有车来接我的。
晚上我被一辆轿车接到了北京饭店,那是一个高级的西餐厅。很多大人物都在,总
理也出来讲话了。在一堆洋人中我一眼认出了那个我“认识的作家”,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天,竟然是那个人!
活动前面有很多繁冗的礼节,自我介绍,代表发言等等,然后是正襟危坐的国宴。
对方又是贵宾,我只能恭陪末座,凑不到前面去,宴会结束后,有段时间可以自由
交流,我终于走到那个人身前,忐忑不安地用糟糕的法语说:“bonsoir,
monsieur!”
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让?保罗?萨特蓝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微笑着点了点
头。
我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然后告诉他,我读过他的《存在与虚无》,当年还做过论文
。但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到中国来。
“哦,”萨特扬了扬眉毛,“我想不到中国还会有人对我感兴趣。”
“文革前,您的作品在中国广泛流传,曾经有许许多多人为您的思想所心醉神迷,
虽然他们——也包括我——都不一定能理解多少。不过您的著作一直是我的思想资
源,我一直尝试着用它去理解世界。”我压低声音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一点。不过我的论著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您自己对世界的理解
才是最宝贵的……不过我很意外,我以为您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
我苦笑了一下:“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已经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
人都变成了存在主义者。或许在这一点上二者是相通的。”
“您对存在主义怎么看?”萨特感兴趣地问。
“按您的说法,‘存在先于本质’,”我说,“这个世界的存在是从没有本质的深
渊中出现的,除了时间之外,它不依赖于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任何意
义都后于世界本身,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荒谬性。是的,我同意这一点,世界的存
在是——荒谬的。
“您看看这个世界!”我大胆地说出心里多年的困惑:“它从哪里来?又奔向何处
?我出生的时候,互联网连通世界,高速铁路连接全国,商店里应有尽有,还有各
种各样的小说、电影、电视……人们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而现在呢?网络和手机
都消失了,电视也没有了,或许各种商品无不都短缺,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不断退
行的世界里,这还不够荒谬?或许这都是因为我们的存在缺乏本质的缘故!”
“我的朋友,”萨特说,“我想我理解你的一些意思,但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什
么让你觉得这是荒谬的?”
“如果世界的存在有意义,那么它应该不断进步,不是么?否则一代代人的努力还
有什么意义?而现在,世界好像是反转了!或许这个世界本身只是真实世界扭曲的
幻影。”
萨特摇了摇头说:“我的朋友,在你们中国,曾有位很伟大的哲学家,叫庄子,是
么?”
“是的,庄子或者庄周,是一位伟大的古代哲学家。”
萨特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我听说,庄子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如果你早上给猴
子三枚果子,晚上给猴子四枚果子,猴子就会很不高兴,但是如果你早上给它四枚
,晚上给它三枚,它就会很高兴。你看,这只猴子是不是很愚蠢呢?”
“呃……是啊,这是朝三暮四的故事。”我说
萨特有些嘲讽地笑了笑:“那么我们和猴子又有何不同?难道我们追求的只是一个
‘正确的’历史顺序吗?就好像将幸福和不幸顺序颠倒一下,一切就正常了一样!
如果历史中的恶存在,那么无论顺序如何改变,它难道会因此消失么?”
我如醍醐灌顶,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说不出话来。
萨特接着说:“您知道,进步并不是一个永恒的概念,只是这个宇宙暂时的阶段。
我不太懂得科学,但我记得有人说过,宇宙不断膨胀又不断收缩,如同你们的老子
说的,永远一开一合,时间完全可以有另一个方向……又或许不止一个方向。也许
时间本质上也是多维的存在,在时间中有无尽的方向可以选择,人物和事件可以以
各种方式排列组合。如同赫拉克利特的箴言所说的,‘时间是一个掷骰子的儿童,
儿童掌握着王权。’
“但那又如何?无论是哪一种方向,这一切有何意义?世界存在着,它的存在先于
本质,这在于它的存在本身在自身的深处已经被虚无所渗透了。它本身就是荒谬的
,不在于其中具体事件的序列如何。也许你说得对,在另一个时间方向上会有完全
不同的宇宙,人们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悲惨走向幸福,但这也不会是更好的宇宙。
最后,仍然是那些生在幸福时代的人们幸福,生在不幸时代的人们不幸,从上帝的
角度看,都一样。
“现在有人说美苏大战,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但我要说,世界末日早已经到来了,
在世界产生的第一天就到来了,只是我们一直习焉不察。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毁灭
,而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世界还原为混沌的海洋,而我们什么也抓不住。”
萨特停了下来,似乎要等待我的回应,但我头脑中一片混乱,过了半天才干巴巴地
问:“那么,人类的希望在那里?”
“希望永远存在,”萨特庄严地说,“但不是在未来,因为时间并没有必然的方向
。而是在当下,在存在自身中,在虚无中,虚无的真谛,就是自由。人永远拥有选
择的自由,这也是人的唯一尊严和慰藉。”
“我知道您的理论,但您真的相信在大环境中,人可以拥有选择的自由?”我尖锐
地问,“三十年前,我爱的女人和我在太平洋彼岸分别,然后我回到了这里。至今
我没有她的音信,我能够选择去找她吗?更极端地说,几年前,在这个国家,有几
千万人饿死,如果有可能,他们都会选择活下去,但他们能活下去吗?自由只是幻
梦,一种廉价的自我安慰罢了。最后的处境仍然是绝望的。”
萨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或许你说得对,但自由就是你永远可以去选择,但
不保证选择会变成现实。或许你说得对,这只是廉价的自我安慰,但问题是,人类
除了这种自我安慰之外,一无所有。”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萨特的话,或许他本人也说不清楚。这位哲人在中国住了
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我和他经常见面聊天,他说和我的讨论很有启发,将来要写到
书里。然后他离开了中国,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13
以后几年,是共和国最后的黄金时代。文革早已过去,前几年的反右扩大化也被否
定。文化界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气氛宽松了许多。中央也调整了以往的社会
主义经济体制,开始新民主主义改革,允许相当程度上的私营经济存在。中苏关系
进入蜜月期,在苏联大力援助下,国家制定了新的五年计划,全面开展建设,到处
都热火朝天,充满干劲,人们再次鼓起了对未来的憧憬。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古巴导弹危机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关系就紧张到了极点
,不久后,古巴卡斯特罗政权被美国支持的独裁者巴蒂斯塔推翻,共产主义势力被
迫退出美洲,收缩到欧亚大陆。随后朝鲜半岛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两大阵营在三
八线上剑拔弩张,不知哪一方先擦枪走火,朝鲜战争爆发了。中国不可避免地卷入
其中,派出志愿军支援北朝鲜。
这是自我有生以来中国和美国第一次正面交战,美国人选择了中国历史上最虚弱、
最需要休养生息时候开战,对中国十分不利。勇猛的中国志愿军在朝鲜半岛上抗下
了美国人的进攻,在三八线上拉锯战了好几年,然而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小道消
息说,有几十万人死去,谣传甚至有上百万。我不知道具体数量多少,但是毛主席
的儿子也战死沙场,可见战事的惨烈。
战争拖垮了国家经济,物价飞涨,人民生活更加困窘,对政府的不满逐渐上涨,不
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长期以来一直是禁忌的名字开始被人提起:蒋介石。
他是前台湾领导人蒋经国的儿子,一个狂热的反共分子。两岸关系紧张已久,但由
于大陆对台湾的压倒优势,此前几十年中,台湾历任领导人一直奉行事实上的独立
政策,对大陆只是消极防御。但自从蒋介石二十年前上台以来,就一直叫嚣着“反
攻大陆”。现在朝鲜战局相持不下,美国人怂恿台湾参战,蒋介石便扬言要出兵光
复大陆,还都金陵。
那段时间,在美国的帮助下,台湾的飞机和战舰在大陆沿岸的徘徊越来越多,甚至
在广州、福州、上海等城市上空撒下传单;台湾的军队进入缅甸,骚扰边境,据说
云南一些地区已经沦陷;西藏宣布恢复自治,不服从北京的统治。打着“国军”旗
号的匪帮不时在一些乡村地区烧杀抢掠;各大城市也开始有特务张贴反动标语,政
府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却并无显效。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中央不
想再和美国人在朝鲜半岛耗下去了,双方以停火协定结束了朝鲜战争。大批军队被
调回国内,准备腾出手来平定国内局势。
就在这个时候,蒋介石开始大举进攻,我出生至今的和平时代就此结束,中国内战
爆发了。
在美国第七舰队的帮助下,国民党的军队在广州登陆,一路北上,攻克了南京。中
央将大批从朝鲜撤下来的军队开到南方前线,但这些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不愿再
打仗,它们纷纷投降易帜,举起了青天白日旗。此后一年多里,长江以南完全沦陷
,北方局势也岌岌可危。
就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中,通过苏联那边的关系,我居然意外地收到了萨特的新
著。书是讲他在中国的见闻感想,里面重点提到了我。萨特记忆力很强,将我们的
谈话写成了对话录。另外还有一封长信,是关于我们当年讨论的一些哲学问题的思
考,写得很佶屈聱牙,但看到后面,一段话却忽然映入眼帘,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
“最近一位华裔女学者来巴黎拜访我,她叫赵琪,已经多年没有回中国……”
天,是琪琪!我的琪琪!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激动万状的心情,继续读下去:“她是一位出色的学者,非常渴
望回祖国参加国家建设。我向她提到你,她说,很希望到北京来拜访你。”
然后又是谈其他不相干的事情。
好半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无法思考,等心绪平静下来,才慢慢分析出萨特
信中的意思。那年我接待过他一个多月,也跟他提过琪琪的事,他写得如同不知道
我们之间的渊源一样,一笔带过,显然是故意为之,以免万一信落到他人手上对我
们不利。里面透露出来的关键信息是:琪琪就要回国,要回北京找我。而这必然又
和目前的时局有关。多年来,琪琪不能回国,原因无非是两大阵营之间的隔绝。但
如果政局发生变化,我和她之间相聚的障碍就不复存在。
因此这段话背后的意思就很清楚了:设法留在北京,等琪琪回来!
14
我心神激荡地等待着和琪琪相见的一日,但几天后,又传来一个有如晴空霹雳的消
息。
老友黑子拿着一张纸找上门,劈头就问:“老谢,你怎么还不走?”
“走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还不知道么?”黑子将那张纸片递给我,“这是早上国民党飞机撒下来的传单
。”
我接过传单一看,里面说国军已经大举北伐,共军节节败退,即将光复北平什么的
,除首恶战犯外,余皆不问,敦促共匪官兵投降云云。我奇怪地问:“你给我看这
个干嘛?”
“看背面。”
我翻过来,上面是“共匪战犯名单”六个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毛泽东、周
恩来、刘少奇……估计至少有上百人,都是党政要人,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我再熟悉
不过:谢宝舒,也就是我。
“怎么会有我?”我诧异地问。
“怎么没你?”黑子说,“这几年你当了多少官?又是校长,又是文联主席,都做
到全国政协副主席了吧?而且又是中南海的常客。除了郭沫若,就是你了。”
“那不都是挂名的么?再说,我也没干什么呀?”
“挂不挂名,反正你的名字是挂上去了,”黑子叹了口气,“听说蒋介石在南方大
搞白色恐怖,清算亲共人士,血流成河,很多人被处死后又被挂在路灯上示众……
你现在已经在名单上了,万一北京失守,我怕你……唉!”
我苦笑了一下:“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吧,对了,你怎么打算?”
“小黑参了军,现在在中央警卫部队里,没法脱身。我和老婆子当然跟着儿子,他
已经安排人送我们去东北,过两天就走。老谢,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过了几天,我辗转读到南京一份报纸上登的“逆匪劣迹录”,里面也提到我,简介
中说我当年在广场被捕后出卖同志,文革时当御用文人评法批儒,写《李白与杜甫
》谄媚毛泽东,当官以后威福自用,迫害右派,还写科幻小说宣扬共产共妻,为专
制主义张目……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苦笑了一下,我的一生自己觉得什么也没干
,原来在别人眼里竟有那么多惊人的事迹。
当天晚上,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敲响了我家的门,说是中央警卫团的。领头的正是
小黑:“谢叔,我们是奉中央的命令,护送你出城的。”
“出城,去哪里?”
“傅作义这个王八蛋叛变了!”小黑恨恨地说,“国民党反动派已经开始攻城了!
中央为了避免千年古城被战火毁损,决定暂时撤到河北西柏坡,快走吧,晚了就来
不及了。”
“不,我不走了。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经不起折腾了,就听天由命吧。”
“谢叔,你都上了战犯名单了,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小黑劝着。
他劝了几句,我还是坚持不肯走。一个士兵火了,喊道:“谢宝舒,你再不走,就
是投靠敌人,背叛革命!老子一枪崩了你!”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小黑忙阻止了他,对我说:“谢叔,对不住。这是死命令,今天你非走不可。你要
不走,我们只好冒犯了。”
我知道这孩子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仰天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吧,你们等等,我
收拾一下东西。”
两个小时以后,我提着一个箱子,在四五个士兵的簇拥下,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一
路向西驶去。那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的许多建筑都已经崩塌,路灯也都熄灭了,
除了一队队士兵外,几乎看不到行人,不时有坦克开过,远处隐隐有炮声传来。这
一切让我不由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一幕。
汽车上了长安街,从天安门前驶过。我看到四十年前那片曾热血沸腾的广场上,人
民大会堂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已经被炮火摧毁,变成了一堆废墟。一根孤独的旗杆立
在广场中央,但五星红旗已经委顿在地。城楼前,几个军人正忙忙碌碌,将毛泽东
的大副画像取下运走,即使目睹了这一切我也不敢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竟然见证
了生于兹长于兹的国家的灭亡。
我以为经过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已经可以对沧海桑田无动于衷,但我错了,那
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面前的天安门像一副旧日的水彩画,溶化在一片混沌的泪水
中。那一年的国庆阅兵,那一年的学生运动,那一年的接见红卫兵,风流云散,何
处寻觅?南柯初醒,一梦惘然。
同样破碎的,还有我和琪琪相聚的梦想。在这座城市里,我等了她这么多年,但当
昔日的女孩重新踏上故土,我又不知会在这个国家的哪个角落里漂泊了,也许我们
至死也不会再重逢……
没有人说话,汽车晃荡着,开出了战火纷飞的北京城,向黑沉沉的西山驶去。 | C******a 发帖数: 49 | | H****r 发帖数: 16240 | 3 恍如梦幻啊
宝树太有才了
【在 p***r 的大作中提到】 : 发信人: Isaiah (SKIASONARANHR), 信区: SF : 标 题: 大时代(1-14) : 发信站: 水木社区 (Sat Dec 31 22:05:22 2011), 站内 : (故事纯属虚构,欢迎对号入座) : 1 : 爸妈说我是预言中世界末日那一天生的,据说那一天全世界的天空中都出现了五颜 : 六色的闪光和此起彼伏的雷电,科学家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是地球进入了什 : 么银道面,也有人说宇宙开始坍缩,人们以为末日将近,世界即将毁灭,惊恐地躲 : 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际,人 : 们含着热泪相互拥抱和亲吻,他们将此视为神的恩赐,决定将那一天定为世界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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