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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 发帖数: 2445 | 1 跨过早就没了漆色的老门槛,泥墙后迎面是一坪被人踩得连青草也没剩几根的平地。草
地一边有个用蔑席搭起来的窝棚,里面放着条桌和长凳,两根细细长长的软蔑条便撂在
桌上。在窝棚旁边,还跪着三个梳着抓髻的小女娃,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模样至
多也就七八岁,满是泪水和汗水的小脸被毒日头晒得通红,却连动也不敢一动,每个人
都擎起双手扶住头顶上的一个装满清水的大黑陶碗。
商成的目光在三个女娃身上一扫而过。不用问,她们肯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或
者是教授给她们的本领没学好,所以被教习罚跪思过。这种事军营里常有,他早已经见
惯不惊。不仅不惊讶,他刚开始练兵的时候也没少处罚那些不听指挥的小兵,有时候遇
见特别蠢笨的,他还上去动过手。直到后来老将军段修给他出了个主意,让那些脑筋愚
钝的兵把右脚上的鞋脱掉,这才让那些家伙分清楚“左”和“右”……
草地另外一边是七八间瓦舍和三四个比鸽子笼大不多少的小院。不管是小院还是瓦
舍,所有的房屋都是又低又矮破破烂烂的模样。这些房子也不知道修起了多少年,房上
的旧瓦都碎烂了不少,有的房顶上补过新瓦,不过更多的地方却只是拿几块石头把一片
烂席子的四个角一压就算完事。从这里就能看出来主人家的精明和细心了:补上新瓦的
人家,大约今后几年都不用再操这个心,而拿席子糊弄了事的人家,很可能秋天都没过
去,就得重新再淘一回神。另外,几个小院里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所有的物事都是
各有各的位置,而瓦舍就显得既肮脏又杂乱,除了挂在房檐下晒的衣裳裙子还算整齐之
外,其他的东西都是到处乱扔,一间瓦舍的出头椽子上,甚至还挂着一截红绫。这段绫
罗大概已经挂在那里有段时间了,颜色淡薄了许多,还有几道雨水洗刷之后留下的乌黑
水印;它焉巴巴地耷拉在房檐下,再也不复往日的光彩……
瓦舍和小院的后面,还有三数间大瓦房和十几二十间茅草屋。商成猜测,那瓦房大
概是用来学习琴瑟琵琶还有练习歌舞的地方,茅草屋兴许就是还没开始正式出师献艺的
小女娃们住的地方。
房檐上挂红绫的瓦舍前搭了个简陋的凉棚,大小能摆下两张方桌。眼下一张方桌已
经被“挤”到凉棚外,另外一张方桌前围满了高挽发髻穿轻纱紧袖窄衫着半腰薄裤的女
子,都盯着人群中间的不知什么物件屏声静气全神贯注,连他们走近也没察觉。人堆外
面还有好几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垂髻女娃,手里拎着几串制钱,小脸蛋涨得通红,瞅着空
就想朝人堆里扎,偏偏还挤不进去,只好举着钱串央告:“三姐,三姐!帮我押真姐姐
两串!”
人群中站着一个年可十**岁没穿薄裳的女子。她象个男人一样把高翻抹领衣敞开着
,露着红绫抹胸,挺着胀鼓鼓的胸脯,左手压着木桌,右手朝天拇指食指拈着一枚黄澄
澄亮闪闪的文宗朝永宁年间铸的大“永宁通宝”,眯缝了眼睛表情肃穆,口中还韵律十
足地念念有辞:
“祷通宝,祈永宁,来年得见四海平;
永宁制,通宝钱,今日发市一一”
边念边慢慢放下右手,左右双手对向相合然后慢慢扭正,最后在胸前作出庄严礼佛
的合什,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出最后三个字:
“——在,眼,前!”
手一松,大通宝掉到桌上的瓦盆里,装在盆壁上当啷啷的几声脆响。围着女子齐声
地喊,有叫“通宝”的,有嚷“海船”的,叫了没两声,随着铜钱碰壁声嘎然而止,人
丛里忽然有几个人尖叫欢呼,别的人都是叹气摇头。也有人埋怨说:“真奴,你今天的
手可真是够臭的,连着输了七回了!呸,算我倒霉,还以为你今天是寿星必然有福气,
哪知道输进去三千文还有多!”
有人劝她说:“三姐,你就别为难真奴了。她输得更多,今天怕就不下**贯了……”
还有人不耐烦地说:“别罗嗦别罗嗦,三姐你还玩不?不玩就让我!”
“你怎么把我怎么和她比?”那个三姐大约已经输昏头,说话根本不顾忌情面,一
头扯开荷包拿钱翻本,嘴里还嘟囔嘟囔个不停。“她就是再输**贯也不怕。画楼里晚上
的宴席,牧府专门点了她的名,回头必然有例赏。要是再在宴席上遇个什么大人俩人看
对了眼,说不定也能学着桑秀,朝着高门大户里走一回!……这锭一两的官银就算两贯
制钱,还是压真奴!我就不信你的手有那么邪!”她把银子扔在钱盒里,嘴里嚷嚷道,
“快开扑开扑!”周围却是鸦雀无声再没人理会她。她迷惑地抬头看了眼真奴,片刻之
前还张牙舞爪的真奴现在就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抓着那枚永宁通宝再不动弹;再瞧一
眼周围,个个都盯着她背后一脸的白日见鬼神情,便忍不住回头去看……
她刚刚还提到的桑秀,眼下就站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桑秀的神色既局促又尴尬,
还带着几分畏惧和恐慌。她身边还有个瘦高身量的年青男子,一身打扮幞头宽口半袖长
衫藏青缎裤还有软底靴都是极寻常,惟独面相奇异,还戴着个玄色眼罩,正似笑非笑地
打量一圈人。
看着这面生的年青男人,三姐心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这人的年纪相貌,
都与传闻中的提督大人再是相象不过,然后她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这就是提督大
人?!
一片针掉地下也能听见响动的寂静中,也不知道是谁猛然“呀”地一声尖叫,凉棚
里顿时就乱作一团,掩胸口的掩胸口,扯裙子的扯裙子,一众歌伎舞姬谁都顾不及桌上
的银钱,顷刻间就作鸟兽散。
这一下,本来就很惶惑的桑秀愈加地惊惶了。她邀请商成过来的理由,就是真奴多
次提到他,哪知道商成一来就看见这么一番景象,而反反复复念及商成的真奴,竟然也
一溜烟地没了踪影……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解释这件事,怔忪了半天,才吃吃艾
艾地说:“大,大人,您别生气。我,我……”因为害怕商成突然发火,她的声音都颤
栗起来。
商成笑着摇头说道:“没事。”一堆女子围座耍钱而已,他生个什么气?说实话,
看见她们耍钱,他觉得比看她们唱歌跳舞还要有趣些。这都是些十六七岁出头的年轻姑
娘,大一点的比如那个三姐,充其量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好岁月,又
没有真正的人身自由,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不耍钱找点乐趣的话,又能做什么?未必还
得去提高歌舞技艺和自身的艺术修养?那也太没意思了。他一脸微笑迈步进了凉棚,随
便挑个鼓凳便坐下,招呼桑秀说,“你也来坐。”
“大,大人,我……”桑秀使劲地摇头。她现在连走进凉棚都不敢,更别说和商成
一道坐了。
“你坐。”商成笑着指了下旁边的鼓凳。
这一回桑秀不敢不坐了。但是她只敢抱着手畏畏缩缩地蜷缩在鼓凳上。
商成知道她已经怕极了,就安抚她说:“你别害怕,没什么事。我又不是老虎,不
吃人。”
这句玩笑话显然一点都不好笑。他越是说没事别怕,桑秀心里就越害怕。她以前遇
见过这种人;这种人嘴上越是说得好听,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越是可怕。她完全不敢去
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一点都不能埋怨别人,这都是她咎由自取!看,她做了
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是她的痴心妄想害了她!她还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只
能默默地坐在这里等待可怕的事情发生……
然而,可怕的事情却一直都没发生。
商成无法劝说她,又不好马上就走一一他真走了桑秀怕是要被吓出毛病。他只好拿
起真奴丢下的那枚永宁通宝,在桌上转圈打发时间。
这种通宝他家里也丢着几百枚,是在草原上的缴获,因为好奇突竭茨人为什么会在
帐篷里藏这些玩意,所以他找人打听过缘由。据说,这种永宁年间铸造的铜钱总铸币量
超过一亿四千万枚,但在市面上流通的却很少,其原因就是这种制钱成色足,含铜量高
,所以流通伊始就有不少被不法商人拿去重新回炉铸成铜器牟利。同样,也是因为这种
制钱的成色足,字体隽永笔画清晰,所以在大赵周边的东倭、高丽、大越、真腊还有西
域诸胡以及吐蕃和突竭茨等地,它普遍都被当地人看作收藏品,进而大量购进或者走私
。泉州的海商们也看上这种制钱的价值,把它与丝绸、茶叶和瓷器一道,当作在海外从
事易货贸易的硬通货使用。有了以上三个原因,因此这种永宁通宝在大赵之外还能时常
看见,在大赵境内反而难觅其踪,至多也就是某些大户人家里还存着一些,逢年过节时
给娃娃们当压岁钱发上一个两个。
想到西域诸胡也大量收藏和使用这种铜钱,他就忍不住看了一眼桑秀棕红色的头发
。他很奇怪,这个女子怎么会有一头这种颜色的头发。他虽然不是人类学家,可也知道
一些基本的常识,无论是北方大漠的草原民族也好,还是西域的少数民族,都属于蒙古
人种,黄皮肤黑眼睛是最显著的特征,她怎么会有一头红发?就算是他听说的陕北还是
甘肃的某个地方发现过白种人的后裔,可那也是中亚地方伊朗或者阿拉伯地区迁移过来
的白种人,同样也是黑色的头发啊。不仅中亚是这样,环地中海的小亚细亚、希腊、罗
马、高卢以及埃及等地,那里的白种人也都是黑色头发……
他盯着桑秀高高挽起的坠云髻,百思不得其解。这也太奇怪了点。她怎么能有一头
红发呢?
他突然发现一个过去从来没有留意的事情:桑秀的眼睛并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稍
微带点灰暗的蓝色,因为不是很明显一一当然更是因为他不关心这些事一一所以他从来
都没注意到。
他思索着问她:“你老家是哪里的?”
“啊?”被他看得都快委顿在鼓凳上的桑秀,完全没有意思到他会突然和自己说话
。在匆忙之间,她连话都没听清楚。她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她没有勇气请他再重复
一遍问题。
“我是问,你的老家在哪里?”商成只好再说一遍。为了让眼前这个明显受惊吓过
度的胡女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还画蛇添足地说,“老家,就是籍贯,原籍,故乡……”
这下桑秀听明白了。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结巴:“燕州,帜县,座牌集,清
周坊。”所有从燕州教坊脱出乐籍的人,户籍都会落到城外的座牌集,直到她们嫁人时
才会有所改动。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商成怔了一下,才改口说:“我是说,你进教坊之前的老家。你的老家,Native
Place,是哪里的?”为了让这个外国姑娘明白自己的话,他甚至都说出两个久违的英
语单词。可惜的是,他忘记了一件事,他说的现代英语,即便桑秀的家乡真是在大西洋
边上,她也不可能听明白。而且按照时间推算,这个时期还没有形成所谓的英语,有的
只是古英语的雏形与始祖一一北日尔曼语和西日尔曼语;而古英语的另外一个始祖古代
法语,现在才刚刚把日尔曼语和拉丁语融合成罗曼语不久,离登陆海峡的那一边还早……
桑秀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她听得出来,商成现在并没有生她的气。不过现
在不生气不见得一会就不生气,所以她赶紧摇了摇头。真的,她真不记得那么遥远的事
情了。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商成只好换了一个问题:“你几岁进的教坊?”
“……七岁。”桑秀说。她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是不是有七岁,只知道教坊的契约
上写的就是当时她已经“七岁足年”。
商成唆起嘴唇。桑秀来燕山时的岁数太小,事情又过去了这么多年,看来她确实是
无法再回忆起自己的家乡了。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女子怎么会有一头棕红头发和一
双蓝眼睛呢?更他闹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个女子的家乡。那有什么
意义?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图,他还是试图寻找到答案。他从记忆深处寻找到
自己想找的东西,然后很慢很慢地说道:
“Deustebenedicat(拉丁语:愿上帝保佑你)。”
一边笨拙地吐出这些他都非常生疏的单词,他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桑秀的表情。可桑
秀那张白皙得几乎能看见皮肤下血管的脸庞上,既没有惊喜的神色也没有沉思的神情,
只是瞪着一双充满疑惑的蓝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同时偷偷地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看来她不是来自地中海周围的基督教国家。
商成再想了想,又说:
“Волга(俄罗斯语:伏尔加河)。”
桑秀还是一脸迷惑的表情。她大概不明白商成在做什么,又不敢问,只好歉意地看
他一眼,然后谦恭地低下头。
商成失望地摇了摇头。除了英语,他会的其他语言非常有限。拉丁语“上帝保佑你
”是跟早前在厂里工作的外国专家学着玩的,俄罗斯语“伏尔加河”更是不知道什么时
候记下的。其实,他还会一句俄罗斯话;只是说出来很有点滑稽和荒唐。他读研究生时
,同寝室的人和个外语学院的女生谈恋爱,他就跟着学了这么一句……
“Ятебялюблю(俄罗斯语:我爱你)。”
明明不知道Волга的桑秀,这时却忽然抬起了头。虽然她听不懂商成在说什么
,但是这说话的口气,这声音,还有这腔调,她好象听见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遥
远得就象是上辈子一样……但是她肯定,她一定在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听见过什么象
商成这样怪腔怪调地说话!而且说话的那个人,与她的关系一定非常非常亲密……她睁
着一双茫然的蓝眼睛,完全是无意识地说道:
“Мама(俄罗斯语:妈妈)……”
她一出声,商成就象放下了什么心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白了!
他就说嘛,桑秀的家乡肯定不在西域或者中亚那几个小国里;西域女子怎么可能是
红头发蓝眼珠?当然桑秀也不是俄罗斯人;现在俄罗斯这个国家还没影子哩。桑秀应该
是罗斯人,是迁移到伏尔加河流域一带的北欧维京人的后裔;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证
明了这一点。现在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罗斯人,她怎么来的燕山,又是为什么会来到燕
山?具体地说,是什么事情让她那么小就背井离乡,又是为什么会选择燕山作为落脚点
一一也许说为什么会来大赵,更加确切一些…… | t*n 发帖数: 14458 | 2 沙发
【在 s*******l 的大作中提到】 : 跨过早就没了漆色的老门槛,泥墙后迎面是一坪被人踩得连青草也没剩几根的平地。草 : 地一边有个用蔑席搭起来的窝棚,里面放着条桌和长凳,两根细细长长的软蔑条便撂在 : 桌上。在窝棚旁边,还跪着三个梳着抓髻的小女娃,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模样至 : 多也就七八岁,满是泪水和汗水的小脸被毒日头晒得通红,却连动也不敢一动,每个人 : 都擎起双手扶住头顶上的一个装满清水的大黑陶碗。 : 商成的目光在三个女娃身上一扫而过。不用问,她们肯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或 : 者是教授给她们的本领没学好,所以被教习罚跪思过。这种事军营里常有,他早已经见 : 惯不惊。不仅不惊讶,他刚开始练兵的时候也没少处罚那些不听指挥的小兵,有时候遇 : 见特别蠢笨的,他还上去动过手。直到后来老将军段修给他出了个主意,让那些脑筋愚 : 钝的兵把右脚上的鞋脱掉,这才让那些家伙分清楚“左”和“右”……
| a***e 发帖数: 3885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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