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5 发帖数: 1 | 1 西方世界对中国形象的关注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纪中期,“1245年,圣方济各会修士约
翰·柏朗嘉宾受教皇之命出使蒙古,从里昂到哈剌和林,写出《柏朗嘉宾蒙古行记》”
。书中将中国塑造成“财富与秩序的世俗天堂”。中国在西方世界中的形象大致上都服
膺于一种“文化乌托邦”的想象。之后,随着工业革命推动了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的
崛起,中国形象在西方发生了巨大转变,东方成为西方文化上的“假想敌”,中国成为
西方的“文化他者”。到18世纪末期,西方眼中的中国已成为专制腐朽、愚昧无知、野
蛮的代表,于是,“黄祸”心理顺势而生。
好莱坞电影作为美国大众文化传播最有效的媒介之一,其对“黄祸”的表现也顺应着西
方人的文化心理。美国人对中国的恐惧并非单纯地聚焦于华人个体,而是经历了华人个
体-中国形象-泛东方化形象群的过程。从美国历史现实来看,对“黄祸”的记载大多强
调“华人劳工移民在劳动力市场与种族观念上对美国人构成威胁”。据统计,在1882年
,美国通过《排华法案》时,美国华人人口数量仅仅占美国人口总数的0.0002%。这对
白人就业机会的影响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因此,“黄祸”兴起,主要源自西方社会
文化心理上对东方这一“他者”话语的臆想和恐惧。而这种恐惧“既不是经济上的,也
不是军事的,而是对庞大的外族人口的某种‘心理上’的恐慌”。因为“中国人巨大的
数量与相似性,与西方人格格不入的、不可思议的个性,只要一想起来,就令西方感到
不安”。从另一角度看,对东方的异域想象在一定程度上形构了美国的“民族共同体”
。通过对中国这一“他者”的确认,西方以确保“自身存在的切实性与安全性”,从而
建立起美国民族内部的自我意识。
作为银幕上的“黄祸”代表,“傅满洲”这一形象并不具有坚实的现实根基,他只是原
著作者在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形象。作者声称“傅满洲这个人根本就是我凭空编造出来的
,其实我对中国一无所知”。但这一凭空捏造的“傅满洲”形象已经成为西方主流媒介
对中国/东方的刻板印象之一,成为好莱坞电影中中国人形象挥之不去的幽灵。
好莱坞对华人形象的建构大致经历了从“黄祸”到“拯救者”的转变。如早期的“傅满
洲”系列影片便是西方对“黄祸”恐惧的典型代表;面对西方的想象性建构,华裔导演
将美国对中国“内部他者”的想象位置转化为银幕华人的自觉塑形,体现出华裔导演对
中国的形构和想象,以及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和西方文化理念之间的扞格;一些华裔导演
站在西方想象的“他者”位置上进行自我展演,这一展演满足了西方观众的文化心理的
内在需求,却也是中国形象的自我异化,这背后仍是好莱坞全球化策略的产业操纵。随
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提升以及国际地位不断提高,在近几年的好莱坞大片中,特别是
灾难片和超级英雄题材影片,中国虽然越来越多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但更多时候
,好莱坞还是将华人个体影像序列压缩,将中国做异轨处理,其背后凸显的是中国威胁
论。
上述转变需要注意的是,从华人形象-中国形象-泛东方化形象群的银幕构型背后隐匿着
好莱坞深层的政治文化策略。一方面,我们要抵制“黄祸”的银幕呈现;另一方面,我
们还需要警惕在“拯救者”形象背后“中国威胁论”的隐秘逻辑陷阱。此外,近期以来
,中美贸易战造成中美摩擦不断,梁朝伟接受漫威新作《尚气》(Shang-Chi)中“傅
满洲”一角更是引起了网络和评论界对“黄祸”的讨论等事件,都能从好莱坞对中国/
东方的银幕塑型中找到其政治文化根源。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好莱坞银幕上东方想象和
华人形象的形构进行学理性的审视,以反思“中国和西方现实社会结构有效接合的新型
的话语策略”,以及西方对东方的想象性建构与东西文化碰撞中,中国在世界话语中的
权力位置。
通过梳理可以发现,傅满洲已经成为美国/西方“衡量自身特性、价值和地位的参照或
标尺”之一。而且傅满洲邪恶形象的银幕表征,更多地是在个体意义上占据美国/西方
想象中作为外部他者的影像序列,构成美国人生存、身份、民族心理的焦虑。
上述焦虑具体表现在傅满洲的不可消灭性。在“傅满洲”系列电影正邪对立的二元叙事
结构中,傅满洲基本处于主导地位,白人警官总是处于被动位置,虽然最终击溃傅满洲
的诡计,但并不能彻底消除傅满洲对整个西方世界的威胁,因为傅满洲总是能死里逃生
。在《傅满洲之面具》中,傅满洲试图以成吉思汗的面具和佩刀号召整个亚洲消灭白人
;在《傅满洲之血》中,傅满洲则利用邪恶的巫术将毒液注入美女体内,通过色诱西方
主要领导人,意图称霸世界。傅满洲的种种称霸世界的企图,实则是美国对作为异邦的
中国的“想象性恐惧”。这种恐惧激活美国民众的民族认同感和归属感。正如韩瑞所称
的“满大人(Mandarin)是中国人(Chinese),因为他作为中国人就意味着他的中国人
特征无关紧要”。其中的逻辑是一致的,这导致了傅满洲的符号化倾向。
随着华人移民进入美国,华人在美国的地位牵扯到国内(美国)的种族关系。美国银幕
上的陈查理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美国人对华友好的表征,但在深层的潜意识中,却
仍是变相地对华人的规训。这种规训在陈查理身上表现出禁欲主义和女性化气质。
陈查理被称赞为“模范少数族裔”的代表,他谨慎地遵循美国法律以及规章制度,帮助
警方破案,对美国社会不再具有威胁性,这使他很好地融入美国人的日常生活。陈查理
身上的儒雅气质,在美国社会文化语境中更多的是华人男性的“去势”状态。他常挂在
嘴边的口头禅“Thank you so much”显示出了他的无攻击性。“西方人对陈查理式的
中国人的喜爱,其实是一种‘种族主义之爱’(a racist love),其实际功能在于通过
想象对西方完全无威胁,即为友善,并因‘无性’而绝对不会给西方人带来‘强奸焦虑
’的中国形象。”正如张燕在文章中指出的:“尽管陈查理在侦探领域内被赋予诸多英
雄气质,但其作为男人的个性、气概和情感欲望却完全没有展现。从审美层面看,陈查
理矮胖笨拙的外形不符合美国电影男性英雄款型,也没有展现出阳刚秉性的男子气概;
情节方面,数十部陈查理电影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与妻子的情感戏,而且他对其他女性
也完全没有欲望,这跟20世纪30年代后美国银幕上男女性爱大胆表达的潮流完全格格不
入。”
“陈查理”系列电影通过展现美国社会对主人公陈查理的接纳,在日常文化中彻底根除
中国这一存在的政治意涵目标,而将其纯粹假定为萨义德所说的“地理概念”。因此,
陈查理这一角色成为一种失去文化主体性的银幕样本。
如果说好莱坞通过对陈查理作为男性的“去势”表现,来消解华人带来的“强奸焦虑”
;那么在《苏丝黄的世界》等电影中,女性则完全沦为观众银幕欲望投射的对象,美国
英雄形象则是作为一个拯救者形象出现。在这一过程中,女性成为白人的附庸,完全失
去了其独立的人格。
《苏丝黄的世界》中,关南施饰演的苏丝黄集神秘、美貌于一身,然而她又是肮脏、妖
艳、放荡、无知的华人银幕形象代言。她虽然坚韧贤惠,却没有女性的独立人格。影片
中,她不惜弄伤自己以炫耀罗伯特对她的“关心”,她常挂在嘴边的也是某某男人为其
痴狂,想和她结婚等等。实际上,“在洛马克斯拯救苏丝的爱情神话中,苏丝是被动、
驯服的”。因此,苏丝黄作为罗伯特的模特,为罗伯特“表演”就具有了一种主动接受
规训的意味。诚如罗伯特画上的苏丝黄,现实中的苏丝黄也只不过是西方男性想象中异
国情调的银幕展演。《苏丝黄的世界》本质上还是一部白人中心主义的影片。银幕上的
苏丝黄完全成为一个被拯救者的形象,成为被物恋化的女性客体,彻底失去了自我主体
的掌控。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展示白人男性气概而已。在罗伯特未征服苏丝黄之前,她在
罗伯特的私生活中是以“画中人”的方式“在场”。作为拯救者,他需要将苏丝黄拉入
白人的逻辑构序中。在此,罗伯特“以西方父权制的眼光来规范她,同时也就象征性地
把东方女性化了”。对苏丝黄的接纳,强化了罗伯特身份的优越性和对人种玷污的焦虑
(影片中,苏丝黄孩子的死,正是罗伯特对人种玷污焦虑的征候性表现,同时,也是对
苏丝黄精神上的阉割)。
从傅满洲到陈查理再到苏丝黄,清晰地显示出了华人形象的演变过程,逐渐去掉了表面
上政治含义,而将其固定为特定地域的景观和单纯的欲望对象,实现了一种去“威胁化
”想象重建,以确保民族内部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上述处境对好莱坞华裔导演产生了深
刻的影响,正如周蕾所称,好莱坞华裔导演一方面接受东方主义的历史事实,以此来构
建具有东方情调的银幕叙述。他们按照美国式的思维建构中国形象、华人形象,“以其
自我臣属化、自我异国情调化的视觉姿态”向东方/中国示威。于是,好莱坞电影银幕
上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华人影像序列,他们通过银幕上的“自我东方化”来展现中国的民
族特色和民族情调。
“自我东方化”的代表是指进入美国本土的华人导演,他们在美国定居,甚至已经是移
民二代。美国文化的浸染使得他们对中国产生刻板化认知。在美国接受西式教育,华裔
导演们几乎完全是西化的思维模式。美国华人的移民教育其实应该包含两个部分:显在
的是美国教育系统提供的教育;潜在还有家庭文化的影响,这种教育是无形的,浸透着
中国传统思想。两种文化产生的撕裂感,同时表征在华裔导演本身和其创作的银幕华人
形象中。在双重文化碰撞的罅隙中,华裔导演似乎并未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审视其已疏
远的中国文化,或者说对中国文化并未持有理性选择的能力。在好莱坞华裔导演的影片
中,文化立场的选择产生了银幕表述与文化诉求之间的错位。这种错位在全球化语境中
被好莱坞利用,将华人个体转述为对中国整体的认知;它也成为华裔导演不能同时兼顾
国内外两个市场的重要原因。这些错位较为明显地在《喜福会》(1993)、《雪花秘扇
》(2011)、《摘金奇缘》(2018)等影片中呈现出来。
王颖是近几年来比较热衷于挖掘“中国故事”的华裔导演,被称作“在好莱坞甚至美国
主流意识形态体制之内打开缺口的边缘人”。他的代表性作品有《喜福会》《雪花秘扇
》等影片。《喜福会》聚焦从“旧中国”移民到美国的四位母亲与其移民二代/女儿之
间情感纠葛。导演王颖借助两代人、四对母女之间的情感碰撞,挖掘其背后文化上的不
兼容。影片有两条叙事线,美国/空间的叙事线索基本被锁定在室内的狭小空间,并充
满了温情,中国/空间的叙事线索则是战乱的、痛苦的回忆;在时间安排上,则采取了
美国现在/中国过去的模式。在这一对比中,王颖不自觉地夸大了中国的神秘感和落后
面貌。这一对比体现了西方教育背景(1949年出生于香港,1967年远赴美国留学,80年
代初开始独立制作影片)对其创作理念的影响。王颖所接受的大部分教育在美国完成,
而关于中国的记忆则主要停留在华洋杂处的殖民地香港。在某种程度上,他对中国传统
的理解不够深入和全面,但传统文化积淀对他还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喜福会》也体
现出了明显的“寻根意识”——四位母亲的记忆和吴精美回中国内地寻找失散多年的双
胞胎姐姐,这成为传统文化积淀的银幕影像转喻。
在另一部影片《雪花秘扇》中,导演王颖以中国神秘的“老同”为叙事对象,依旧采取
双线叙事的方式,为观众呈现了“老同”“女书”“裹脚”等旧中国民俗奇观。影片在
国外广受欢迎,在国内却反响平平。如果说在《喜福会》中,中国还只是一个落后、愚
昧、专制的整体性轮廓勾描;那么在《雪花秘扇》中,导演则进行了局部细致的“工笔
”描绘。这一描绘满足了西方国家对中国的猎奇心理。王颖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雪
花秘扇》是以“西方的形式和视角”再现中国文化的。然而这种“西方的形式和视角”
在第五代导演中已备受“质疑”,中国观众对此类题材的影片也已产生审美疲劳。
王颖导演的影片虽然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但是这些并不是中国文化的精髓
所在,如《喜福会》中,“重男轻女”“三从四德”等观念;《雪花秘扇》中认为“裹
脚”对女人未来幸福的决定性作用:“痛苦中才能发现美,苦难中才能找到平静,真正
受益的还是你”。这种“西方的形式和视角”正是王颖“自我东方化”的错位想象——
不是在思考主体性的问题,而是肤浅化地将中国进行了猎奇影像展演。王颖实际上“主
动”被好莱坞霸权文化意识所规训,依据好莱坞的文化形态来塑造银幕上的中国。表面
上看,这是华裔导演在好莱坞的生存策略,实际遵循的是霸权文化逻辑。这种逻辑成为
“王颖们”身上“有意识的和持续可见的状态。这一自觉状态确保了好莱坞霸权文化在
华裔导演身上自动地发挥作用。
我们再来看2018年在全球“大火”的《摘金奇缘》。与王颖不同,导演朱浩伟虽然也是
华裔导演,但他完全没有在中国的生活经验,后者更加自觉地进行了“自我东方化”的
尝试,流露出华人/亚裔对当下美国社会中华裔身份的自我否定。影片中,第二代华裔
移民女主角瑞秋,在决定和自己的男友回新加坡时,其母亲道:“虽然你看起来是华人
,你讲的是中文,但是内在却是和他们(指华人)不一样的。”但是朱瑞秋却常常以“
I’m so Chinese”自居。而影片中作为东方传统家庭代表的埃莉诺也充满了矛盾性,
在第一次见到朱瑞秋时,面对朱瑞秋的拥抱,埃莉诺对这一完全西式礼仪表现得极不自
然。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谈及朱瑞秋的母亲时,她称“追求自我,真是美派作风,你妈
妈思想非常开放,我们这里可不一样,这里的父母都热衷于规划好子女的人生(
Pursuing one’s passion,how American.Your mother’s very open-minded,not
like here,where parents are obsessed with shaping the life of their children
.)”。这些都体现出东西方在文化观念上的对立。影片有一个细节,将上述埃莉诺的
传统东方的保守形象进行了瓦解。影片开始,埃莉诺组织“阅读活动”,阅读的书目却
是《圣经》。这一矛盾性,正体现出创作者在“自我东方化”过程中的西方立场。《摘
金奇缘》塑造了一系列充满矛盾性的华人形象。一方面,创作者将其放入宏大的中国历
史背景中,试图确认自己的华人身份;另一方面,又以西方文化逻辑处理人物动机和银
幕场景的构建。且二者并没有找到相通的结合点,导致不能兼容中外不同审美需求和审
美心理的观影群体。因此,《摘金奇缘》的成功,并非是在文化上实现了兼容,而是作
为一部好莱坞浪漫喜剧类型电影的大获成功。它“未能在东方文化主体性表达层面有更
为深入的探究和呈现。它所展现的是好莱坞主流电影体制下亚裔美国人对于东方世界的
想象,体现出的是对于美国文化价值观的认同”。
上述导演“自我东方化”的银幕实践无疑是失败的:一方面,他们站在西方的立场上无
法建构出一个弥合东西方认知错位的华人形象,中国传统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影响下的创
作者仍然是一个异质性存在;另一方面,对于中国/东方而言,华裔创作者又是一个缺
席者,无法真正理解和体验东方,他们以华裔身份想象中国,再一次遮蔽了中国的存在
,在银幕上创造出一个东方人自我想象的西式的中国。这让华人形象跨入了“泛东方”
想象的范畴,成为好莱坞新一轮对东方文化输出的起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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