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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e 发帖数: 193 | 1 沈序一——怀念
沈君山
管惟炎先生首先是位学者,忠于所学的学者,也是一位中国知识分子,忠于中国读书人
原则的知识分子,而且,我相信,他到最后还是一位原始的理想共产党员,忠于原始理
想(虽然他自己也知道那理想实践起来终究是只是幻想)的原始共产党员。
我第一次见到管先生是在一九九〇年美国加州的浩然营,一个聚两岸精英于一堂的暑期
研习营,一九九〇年是第一届,那时六四刚过一年,管先生因为支持方励之和学生运动
,从合肥的科技大学校长位上被拉下来,海外声望很高,而且确实学有专精,是理想的
讲员。他正在朱经武实验室访问,我打电话和他联络,他说很乐意来,不过不愿意谈民
运的事,这我了解,但他的专业学员们一定听不懂,商谈之后,选定了讲中国的科学和
教育,这他当然是游刃有余,不过这不是一个刺激的题目,反映也就平平,但我看得出
来,大陆的学员,无论国内海外,对他都很尊敬,私下我们也海阔天空地谈了很多,短
期内,他大陆肯定是回不去了,我问他是不是考虑到台湾,尤其是到清华来教一段时间
书,他问了许多台湾的情形,但最后并未置可否。
回到台湾不久,就听说管先生可能要来清华,国科会争取他来台最是热心,显然也有政
治动机。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他从德国打来的电话,说他考虑来台,不过不希望做“反
共义士”,不要做“政治”教授。我向他保证,若来清华,学校绝对以物理教授相待,
外界的活动,若他自己坚持不参加,想来也不会有人勉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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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管先生就来了清华,他的办公室在一楼,我的办公室在七楼,下班前后,只要他
的房间灯亮,我又没有事,就去敲门,他若是不忙,就坐下来海阔天空地聊。管先生是
位传奇人物,十四岁做红小兵,很早就入团入党——党龄比江泽民还早——从苏北家乡
游击到东北,解放后在东北“干了一段活”(他自己的用语),调回北京,被选拔去苏
联读书,应该算是“党”刻意培训的尖端红专人才。他在苏联追随卡皮查(Kapitza,一
九七八年诺贝尔奖得主),扎扎实实地读了几年书,回到中国,留在科研专业,当然也
当上专业中的领导,一度是北京中科院的院长人选,后来去了担任合肥科技大学的校长
,那时合肥科大是并不亚于清华北大的顶尖学府。后来,前面也提起过,因为支持方励
之和学生运动,去职出国。八九年秋,曾被海外民运人士推选为民运组织的领袖,但他
并未接受,后来就来了台湾。
管先生却是首先是学者,也极喜欢教书,和年轻人沟通。这对他去国后十几年的生活适
应,有极大帮助。八九年前后的大陆民运人士,流亡到海外,常常调适困难。他们言论
生活是自由了,却离开了群众故国,“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土地”,他们拥抱了民主,
但终究是马列极权教育下孕育出来,西方的民主并不是他们血液中的一部分,水土不服
。很多人,极聪明优秀的,也要一段时间才转型过来。管先生是少数的例外,他从来没
有完全脱离本业,因此也很快地就又回到干净明亮的科学殿堂,怡然自得地过他的学者
的生活,他并没有自我放逐,遗世隔绝,关心大陆,也关心两岸,偶尔也写写文章,不
过绝大部分时间,他是在做一个真正的“物理教授”。
春去秋来,十几年过去了,管先生退休,离开清华,到淡江教书,然后又回到清华做兼
任教授。这期间有两件大事,是他很得意的。一件发生在六七年前,有一天我走过他的
办公室,那时因为担任行政职务,忙来忙去的,很久没见到他和他聊天了,看见灯亮,
就敲门进去,才聊了几句,他忽然又神秘又兴奋地从皮包夹中拿出一样东西,说要向校
长报告。我一看,原来是身份证,中华民国的身份证,他终于拿到中华民国的身份证了
。那瞬间,他献宝似的天真喜悦之情,就像一个拿到毕业证书的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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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就在一年多前,有一天我收到系里的通知,说要办茶会庆贺管先生得“杰出教学
奖”,系里过去也有教授得杰出教学奖,但多没有由系里出面办茶会。可见系里对这次
管先生的得奖有多重视。这确是不容易,杰出教学奖由学生推选,全校竞争,是清华最
受尊重的奖项。管先生已经七十多岁,退休了再回来教书,只是和学生自然相处,不多
活动,忽然得了这么个奖,系里和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给他办个庆贺茶会,是物理系的
人情味和系主任的周到。那天我当然去了,好几位已退休的老教授也到了,管先生喜气
洋洋,好像个新郎倌,到处打招呼,又拉着我和我照了好几张相。
其实那一阵子,我们常见面,却不是在办公室,是在大操场。一九九九年我中风后常去
操场散步复健,管先生也常去,两个人就常碰上,我一跛一跛的,他倒走得笔挺,但两
眼往前目不旁视,我不打招呼,他还看不见我,毕竟我们都老了。最后一次相见,也就
在他出事前三、四天,两人一边蹲躅着走,一边闲聊,他说他现在又不能回大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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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年之后几年,六四的事情渐渐淡下去,因此出亡的人士也陆陆续续地回去。管先生
在北京的朋友,让我传话给他,欢迎他用开会或探亲的名义申请回去,只要不公开、不
活动就可以。但管先生不愿意,要回去就公开回去,他没有错,不说平反,也得光光彩
彩来个欢迎会之流。我给管先生说,这不是对错的问题,大摇大摆地回去,有人脸上就
挂不住,人家在台上,你就让着点儿,可管先生不同意,因此有一阵就熬着没去,或者
这就是中国读书人的原则(或者别扭)吧。后来,大概是一次超导会议,管先生以一个
科学家的身份回去了,这是中性的,大家都可以接受,以后就常常可以去,管夫人还在
北京中科院工作呢。
但管先生毕竟是管先生,一年多前他去北京,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却四处地走,人家知
道,也没限制他,走着走着就到了合肥,和从前认识的学生教授见见面,人家也装作不
知道。可管先生或许觉得这样还不够光明正大,就去找学校的党委书记,一个从前是他
下属,有些过节的人,还要求和学生开个座谈会,其结果座谈会当然是没开成,那党委
书记想想,管惟炎来找他,很多人都知道,管还是名单上的人,并没有正式拿下来,知
情不报也不行,就给上报了。于是管先生就被劝着提前离开合肥,上火车后老觉得有人
跟着,车到了徐州,果然露了面,是两个人,很礼貌也很客气,但说好说歹地要管先生
赶快离开中国,不然他们不好交差。管先生和他们论理,可是他们只是苦着脸恳求,管
先生到同情起他们来,当晚请他们好好的吃了一顿,第二天第一班飞机就出来了。从此
,再申请也拿不到“台胞证”,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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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他不只讲了一次,我也不只听了一次,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嘛,可每次细节都
多一些。那次在大操场上讲了后,不过两三天,忽然传来一个消息,他在台中访友,被
摩托车撞着,昏迷过去,当晚就去世了。朋友同事知道,都十分震惊哀悼,想起来操场
踽(ju3)踽独行的身影,我当然怀念不已。但回首想想,人生一世,石光火中,须臾此
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生老病死人之四苦,生死既不能免,只能求少些老
病,管先生在老之方至,耳尚聪目尚明之际,忽然既无痛苦可能也不自知地走了,未必
不是福气。在这世界的大操场上,我看来还得多走几圈,就将他讲的故事先写下来,他
年有缘,在另一个世界的大操场,若偶然再逢,或者可再补充些细节吧。
管先生去世后三天,夫人自京赶来清理遗物,再携骨灰返京,管先生终于光明自由地归
故乡,再也不要什么入境签证了。在京开了个简朴的追悼会,生前故交学生堂堂皇皇地
来致祭,至于他不屑和不喜欢的官场人物,听说就不在受欢迎之列,这样,管先生在天
之灵,也可以安慰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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