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r
发帖数: 11227 | 1 发信人： caiyunzhinan(去大理), 信区： Thoughts
标题： 宽容是自由的根本吗？
发信站： BBS未名空间站(Fri Sep 1 10:26:27 2017,GMT)
大凡自由主义分子都知道胡适先生说的这句话：容忍是自由的根本。出自他两篇著
名的小杂文《自由主义》和《容忍与自由》。胡适在文中还说了另一句更加广为人知的
话：“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这句话其实是胡适在康奈尔大学的老师、史学家布尔说的
。胡适在转述过程中，将“tolerance”翻译为“容忍”，当然亦可以翻译成“宽容”。
汉语中的“宽容”比“容忍”更具有客观色彩。论及近现代思想史中人文主义的发
展，“宽容”才是更常用的迻译。比如伏尔泰的《论宽容》（法语的宽容也是
tolerance）、洛克的《论宗教宽容》，以及房龙那本畅销的小册子《宽容》，若翻译
成“容忍”，只怕并不妥当。胡适之所以用“容忍”而不用更客观的“宽容”，也许在
于他偏重于强调个人感受，或许他将文章当成对统治者的劝谏。由此大约也可窥见胡适
思想中一贯浪漫有余、理性不足的弱点。
无论是宽容还是容忍，在现代社会的价值谱系中，都似一个伪命题。我们会注意到
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现代民主法治社会尚未建立和普及时，宽容一词经常会出现在诸位
自由主义先贤的思考中，类似对贵族、绅士或文明人的一种道德要求，但随着宪政民主
制度成为世界上多数国家的选择，对宽容的提倡也渐渐销声匿迹了。道理很简单，人类
找到了划分群己权界的更好方式，即法治。以法律来保障每个人的自由权利，宽容自然
就退隐至道德领域。只要我们稍微较真地考察这个字眼，就会发现宽容一词，缺少丰富
的内涵和明晰的价值意义，它是主观意愿的，有着浪漫精神的，难以标准化的。它更似
一种无可奈何的道德请求，出于对现行制度维护心理的苦逼忠谏。
这太古老迂阔了。连圣人都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儒家思想统治中国两
千年，所谓的宽容又在哪里呢？西方并不比中国强多少，甚至由于宗教的存在而表现得
更糟。
吾友耶稣先生曾说：“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这是我的命令。”但讽
刺的是，在基督降临人世之前，西方世界纯粹因思想观念的冲突所导致的流血并不多。
希腊人也好，罗马人也罢，这些率先文明起来的国度对意识形态领域基本抱着放任的态
度。我们能够记起死于言论自由的人，好像只有苏格拉底这个老家伙。而且在某种意义
上说，他是自己寻死。他只要不在法庭上大放厥词，都不用上电视认罪就可以免于处罚
，更别说他还有很多逃掉的机会。耶稣带着一颗拯救之心降世临凡，不期然事与愿违，
中世纪千余年的黑暗之中，因信仰与言论而被杀戮的人，如今已无可计数。
房龙在近百年前，带着他历史学家的博学和人文主义者的悲悯，散文化地梳理了西
方思想史中的不宽容事件。他优雅又不失幽默的行文成就了《宽容》这本书，非以思想
的锐度见长。书中无数次提到自由和宽容这两个字眼，隐约为它们之间做了情理上的衔
接，但这本书无意于更深入的制度探讨，倒像是一个温和的警告，告诉世人他们因不宽
容所犯下的罪孽多么触目惊心。房龙只是个为大众写作的学者型的散文作家，没有那么
强烈的政治意识，如他赞赏蒙田时所言，“谁会想到去买一本正式归类于哲学的书呢？
”那时还没有乔治奥威尔的《1984》、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卡尔波普尔的《开
放社会及其敌人》，以及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而三十年后，当世界列强
的民主制度已经显示出令人眼红的强大与活力，特别是关于自由主义的制度性思考已经
非常成熟时，胡适先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容忍，就暴露了他思考的无力和骨子里的儒家
烙印。
在1948年的《自由主义》一文中，意气风发的胡适尚能将民主政治和渐进改革列为
自由主义的重要内涵，可十年后的《容忍与自由》中，却只剩下虐心的“容忍”了。若
我们设身处地的理解先生，约略能够感受到他家国梦碎后的迷惘和失落吧。——残酷的
现实教育了他。
我们不能说由宽容通向自由根本是一条死路，但应该知道那些光鲜亮丽的“宽容”
背后，曾有着多少舍我其谁的牺牲和至死不休的抗争。
胡适和房龙关于宽容的文字中都提到了塞尔维特这个例子。他是发现心肺循环的医
生，算半个科学家。他本该老老实实当他的医生，可他却企图将医生的职责拓展到思想
领域，对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的神话提出了质疑。还主动写信给新教大佬卡尔文要求
当面辩论。卡尔文这个宗教改革家在狭隘方面并不输于将他视为仇敌的天主教会，他最
终“仁慈”地给了塞尔维特这个机会，在即将把后者烧死的那个早晨。他将他关于宗教
的学识都化为气急败坏和恶毒诅咒，倾泻在可怜的塞尔维特身上。这还有辩论的意义吗
？有。塞尔维特说了一句比他的心肺循环理论更牛逼的话：“我即将被烧死，这只是一
件小事，我们将在永恒中继续辩论。”
宽容啊，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人性。正如现代社会的我们，并不比我们的祖先们更
宽容。如果我们在现代文明中，发现了某些超越古人的宽容之处，那一定是法律在支撑
着这个相对自由的空间。就算有一天，我们被“宽容”地允许一人一票的去建制关于宽
容的法规，你也会发现结果是更加的不宽容。
胡适说，宽容是自由的根本。房龙却说，恐惧是不宽容的根源。那么人类什么时候
才能战胜恐惧呢？房龙很乐观地将时间推到了一万年以后。我是没信心等下去了。但我
们有信心在克服恐惧的漫长战役中夺取局部的胜利，在政治或法制领域的胜利。像孟德
斯鸠说的那样：“一个公民的政治自由是一种心境的平安状态，要享有这种自由，就必
须建立这样一种政府，在它的统治下，一个公民不必害怕另一个公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