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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086 | 1 我们那儿管伯父叫大爷，大爷比我爸大十来岁 。大爷去世时七十三岁， 离现在快十
年了。我还是常想起他。
我在奶奶家长大, 直到十来岁。大爷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大爷一直对我很好, 据说还
曾想把我过继成女儿。 记得他下乡劳动时，总会给我采捆野花回来， 还捉蝈蝈蚂蚱
，卷到裤角里带回给我。奶奶规定我很早就要上床睡觉，夏天那会天还没黑， 我在床
上听着街上小孩子还在玩，就很郁闷地哼叽。大爷就来帮我穿上衣服，陪我玩会, 还
给我砸松籽吃。我有段时间喜欢坐汽车，大爷就下班带我专门去坐长途公共汽车， 一
坐坐到一个叫＇黄花＇的郊县, 再坐回来。他去趟南方， 给我买了好多东西， 其中
一个是那时还很稀奇的大泡沫铅笔盒，淡绿色的塑料面包着海棉， 摸上去是软的，图
案是小鹿拉车。开关是个磁铁， ‘达＇地一声吸上关上。 里面上下两层， 好多分格
。 我喜欢死了这个铅笔盒，很多年都珍藏在我的抽屉里，竟一天也没舍得拿到学校用。
他那次还给我买了好几双皮凉鞋, 当时算很奢侈了, 我妈都替我妹感到嫉妒。 总之，
大爷与和善的爷爷奶奶一起 , 给了没父母在身边的我一个温暖有爱的童年。
大爷是个非常留恋老家的人。大爷二十岁随家从山东搬到东北，在东北过了几十年，
还是不改一口山东腔。他非常想念胶东老家， 但成年后一次都没能回去 － 回老家得
给亲戚乡亲送礼发钱， 而大爷没那个钱. 有一年，大爷大娘去大连看望在那里工作的
儿子，大爷跑到大连港码头的高处， 眺望对面的胶东半岛，看那些开往半岛的船，看
了好久好久。大娘说，那就买张船票呗.但大爷终于没肯。有一阵子，我的白日梦就是，
我中了彩票，给我大爷在老家原址盖个房子,让他回老家养老。
大爷曾写了几篇回忆家乡的小文，用小楷认真抄好，复印了寄给我。大爷写得很好，平
实，简炼，不温不火地流露感情。我写信告诉他我很喜欢，还问他为什么不写写爷爷奶
奶。他说他正打算写。他临去世前两天，生病躺在那儿对姑姑说，小X(我的名字)喜欢看
我写的东西，我要给她写咱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开头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写…姑姑怕
他说多了累，忙不叫他说下去。我永远不知道大爷酝酿的爷爷奶奶的故事是什么，他会
怎么写了。
大爷是在从东北去山西探望搬到姑姑家的奶奶时去世的。那个星期我没来由地突然感到
心里难过，我担心是奶奶有什么事的感应。打电话过去，结果姑姑说，你大爷没了。原
来，大爷坐了千里火车，因为劳累得了重感冒，刚好些，又早晨觉得大腿某处很疼。他
坚持等等再去医院。午后姑姑去买菜，大爷在床上休息午睡，等姑姑回来，就发现大爷
没了气息。姑姑不敢叫奶奶知道,强忍着震惊和悲痛,悄悄叫了急救，九十多岁的奶奶耳
朵不好使，姑姑一边在奶奶屋陪着奶奶，不叫奶奶出去，一边听着急救人员抬走另一屋
的大爷。后来确诊大爷死于心脏病。 奶奶可能真的相信大爷是因为怕传给她感冒而不
辞而别， 但也可能慢慢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 奶奶和大爷感情很好, 但奶奶在过后
几年里， 直到去世， 再没提起过大爷。无论怎样,他们现在应该在天国又在一起了。
大爷一生不大顺。大爷小时候经历战乱，爷爷出去打仗，他作为长子在农村得干很多活
。他长大了才进城生活,身体也不好，年轻时胃作过大手术. 大爷爱看书， 但他是兄弟
姐妹里唯一没上大学的. 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了一辈子会计，拿了很少的退休金提前退
休。他第一次婚姻离了， 第二次婚姻好多年才有了个孩子，夫妻关系好象一直不太融
洽。
小时候见他们吵架，后来也听说他们闹很凶的矛盾。大爷忠厚实心眼，大娘精明能干些，
曾说大爷这个人‘可好唬了，说啥信啥＇. 由此估计大娘没少唬他。 平心说，大爷善良
厚道,喜欢我, 是我的好大爷， 更是奶奶的好儿子. 但他可能不算个好丈夫。 他为人迂
腐,倔犟,懒，不干家务，还抽烟很厉害. 也许因为大娘不是很如他意的人, 他不大体贴大
娘。所以奶奶搬去姑姑家前，大娘对我妈说, ‘等他妈走了，看我治不死他’. 不知道大
爷怎么被修理的，只听说奶奶走后他高血压住过院， 再往后他就戒了烟， 也干家务了，
发面蒸馒头很拿手 -也是好事。 大爷身体不好， 但不大去医院检查，也不吃药。 姑姑
说主要是钱的问题. 大爷他们收入不多， 公费医疗的福利不算好， 大娘又管着钱，没
重视他的病， 最后他心脏病发作离世。我想，如果及时吃药,控制血压和胆固醇， 是不
是心脏病发作就能至少推后几年, 让他看见儿子结婚和下一代？话说回来， 我也很喜欢
大娘， 她会处事,说话温柔，人勤快，照顾我很多。 大爷和她不大合适， 但也过了一辈
子.大爷没了,大娘如今也觉得孤单吧。
知道大爷去世后，我在两个星期里，每天每时都觉得胸口堵着，身体真切地感到悲伤。
但两个星期过后的一天早晨醒来，我突然感到胸口的悲伤好象解除了，觉得心中又轻松
了, 又回到了正常状态。我很惊诧这不受我主观控制的身体的反应和变化。我想，我和
大爷算很有感情的，但也不过两个星期我就恢复了正常,那除了姑姑,我爸,大爷的儿子，
也许还有大娘，不大相干的别人是不是就更不受影响了? 一个普通人的死对这个世界就
是这么点影响？ 还是,我对我大爷的情不够深， 我不够有良心, 所以我只悲伤两个星
期,
而不是更久？
不知道大爷的最后一刻痛苦不。那天的腿疼其实应该是血管栓塞引起的， 那栓塞随血
液流到心脏时，再次栓塞，心肌因缺血而梗死。那心肌是不是会做最后挣扎，奋力博动?
会不会有绞痛？我难以想象那种巨大猛烈的疼痛.希望如果有,也只是短暂的一刻。相比
好些人，大爷算是走得没太遭罪吧。而且，他是在奶奶姑姑身边，他最亲近的家人身边
走的，也算是有福吧。
去年回国，大爷的儿子，即我的堂弟,带我去看了爷爷奶奶和大爷的坟。大爷的墓离爷
爷奶奶的很近，从某个角度可以互相望得见。大爷几乎一辈子没离开爷爷奶奶， 现在
又永远在他们身边了， 我替他欣慰。去的时候是下午，陵园里没别人， 阳光很好，
山坡葱郁, 所有石碑上都装饰着鲜艳的娟花. 回去的路上， 我开始给堂弟讲我小时候
大爷的故事 。 | 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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