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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 发帖数: 138 | 1 发信人: Isaiah (SKIASONARANHR), 信区: SF
标 题: 大时代(完)
发信站: 水木社区 (Sat Dec 31 22:05:22 2011), 站内
大时代
(故事纯属虚构,欢迎对号入座)
1
我出生在传说中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爸妈说,在我出生的时候,全世界的天上都出
现了五颜六色的奇异闪光和此起彼伏的电闪雷鸣,好像天空变成了一个恐怖的战场
。科学家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是外星人来了,有人说是地球进入了银道面,
还有人说宇宙开始坍缩,人们以为末日将近,世界即将毁灭,惊恐万分,不是跪在
教堂里忏悔,就是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当午夜十二点
的钟声敲响之际,世界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含着热泪相互拥抱和亲吻,他们将此视
为神的恩赐,许多人呼吁将那一天定为世界的新生日,以提醒人们以后要更真诚、
更纯粹、更珍惜地生活。不过没过多久,人们就忘了这件事,照旧如常地过着自己
的日子。后来又是阿拉伯动乱,又是全球金融危机,生活要继续下去,大大小小的
麻烦要解决,整个世界都忙得团团转,那个世界末日的蹩脚笑话就更没人提起了。
当然对这一切我都毫无记忆,因为那一天我才刚刚降生,对随后几年的事也毫无印
象。
我最早的记忆是那年的奥运会开幕式。那时候我只有四岁,但已经感受到周围一种
期待和兴奋的气氛。爸妈对我说,咱们北京要办奥运会了,我不明白“奥运会”是
什么意思,只依稀知道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那天晚上,妈妈带我到外面去,
街上人很多,妈妈抱着我,让我抬起头,我看到一个个光辉灿烂的大脚印像变魔术
一样出现在夜空中,好像有一个巨人在天上行走一样,不由看呆了。在小区的公园
里有一个投影大屏幕,妈妈带我去那里看现场直播,我记得那里有好多人,热闹极
了。我东张西望,看到琪琪也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小裙子和一双会发光的
鞋,梳着羊角辫,朝我甜甜地笑着,叫我“宝哥哥”。
琪琪的妈妈和我妈妈结婚前就是好朋友,我只比琪琪大一个多月,在四岁之前我肯
定也见过她许多次,可惜我都记不清了。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夜晚,是我第一次生
动地记得琪琪的样子。那时我也是第一次感受了什么叫“好看”,我觉得那天晚上
的琪琪非常好看。我们家和琪琪家碰到后,两家就在一起看现场直播,大人们在一
起聊天,我和琪琪就坐在花坛边上叽叽喳喳。后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光
闪闪的大篮子,我问琪琪那是什么,琪琪说,那叫鸟巢。鸟巢里没有鸟,但是后来
出现了一副很大的画卷,上面的画千变万化,我和琪琪看得很入迷。琪琪问我那些
画怎么画的,我说,都是用电脑画的,我爸爸就会画,我将来也要画一副很大很大
的画送给她,琪琪就很崇拜地看着我。后来,电视上那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开始唱歌,我觉得琪琪比她还好看呢。
那是我记忆中最神奇、最美好的夜晚之一,后来我一直盼着中国再办一次奥运会,
但却再也没有办过。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跟儿子讲述小时候的盛况,他都不相
信中国还有那么辉煌的时代。
幼儿园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和琪琪上了同一个幼儿园,是个双语幼儿园,一
半是讲英语的,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也没学到什么英语。我只记得小时候,我和
琪琪经常一起看“喜羊羊和灰太狼”,我觉得她像里面的美羊羊,她却说我像灰太
狼。我说,我要是灰太狼,那你就是红太狼,然后她就开始掐我,我们扭打成一团
。琪琪爱打人,却更爱哭,被我稍微还击一下就哭了,我怕她告状,忙去冰箱里拿
红豆刨冰哄她,琪琪才破涕为笑。然后我们一起吃刨冰,继续看《樱桃小丸子》或
者《蓝猫淘气三千问》。就这样打打闹闹着,童年一晃眼就从我们身边溜走了。
那时候我觉得琪琪和我就像一个人一样,永远也不会分开。但快上小学的时候,琪
琪的爸爸工作调动,全家去了上海。妈妈带着我去送他们一家,几个大人都依依惜
别,我和琪琪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蹦蹦跳跳地很开心,好像是普通的郊游。后来
琪琪上了车,隔着车窗学着大人的样子跟我很开心挥着手,我也向她招手。火车开
走了,带走了琪琪。第二天,我问妈妈:“琪琪什么时候回来?下礼拜天我们一起
去北海公园玩好不好?”
下个礼拜天,琪琪没有回来。再下个礼拜天还是没有。琪琪就这样从我生活中消失
了。以后好多年中,我都没有再见到琪琪,直到儿时的记忆也变得模糊,沉入心灵
深处,但我却一直没有忘怀。
上小学时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黑子。黑子家和我家在一个小区,家里是做生意
的,听说他爸爸搞房地产发了财。黑子的学习不行,经常问我借作业抄,为了讨好
我,就把我带到他家去玩。他家里有一台很酷的电脑,配置很高端,加上超大的液
晶屏幕,玩疯狂赛车或者街头争霸很过瘾,不过大人不让我们经常玩。我三年级那
年闹“非典”,小区里有人得了病,我和黑子也有可能被传染,在家里被隔离着,
不用上学,天天打游戏,可算是玩了个痛快。
但“非典”那几个月,大人们都面色凝重,长吁短叹,买了一大堆东西在家里囤积
着,很少出门,偶尔出去都戴着厚厚的口罩,每天还都逼着我喝一种苦苦的什么中
药,说能防非典,除了在小区里外,也不让我们出门。那时候我已经懂点事了,知
道中国乃至全世界出了大事,开始觉得害怕。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末日将至,
人心惶惶的恐惧感。有一次听到爸妈在跟邻居传小道消息,说外面几千几万人都死
了,听得我心惊肉跳,当晚做了一夜噩梦,我梦见身边的人都得了非典死了,世界
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又梦见美国趁着中国闹非典攻打我们,飞机到处扔炸弹……吓
得我从梦中惊醒,直冒冷汗。当然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非典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无尽岁月中,还有许许多多比非典更可怕的事情在等待
着我们这一代人。但那时候,懵懂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2
非典时我梦见美国攻打中国,是因为那时候美国占领了伊拉克、阿富汗,抓了萨达
姆,又在抓什么拉登,新闻里经常报。我吃晚饭的时候看新闻联播,就很讨厌美国
,为什么他们那么坏,老是要打别的国家呢?特别是那个萨达姆,一个老人家被美
国人抓起来关着审判,还说要判死刑,多可怜啊。那时候,我心里就盼着美国人失
败才好呢。
结果我的期盼真的实现了,非典后不久,新闻说,伊拉克的什么共和国卫队出动了
,把萨达姆救出来,萨达姆领导抵抗力量反击美国入侵,居然把美国人从伊拉克赶
出去了。阿富汗塔什么班的也起来了,和美国人在山里打游击。那个拉登更厉害了
,策划了一次举世震惊的袭击,用飞机把美国的两栋很高的楼给撞倒了,美国人害
怕了,不得不灰溜溜地撤军。一个叫张召忠的将军说,这将是美国走向衰落的开始
。
又过了两年,我上了中学,和黑子同校不同班。初一那年据说又是一个古代人说的
世界末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世界末日的传说,可能人们觉得在这个世界
上生活没什么安全感吧。那时候,经济普遍衰退,好像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慢慢开始
乱了,什么俄罗斯,南联盟,索马里……美国人更丧心病狂,居然炸了我们的大使
馆,群情激奋,大学生也跑到美国使馆,把他们的窗户给砸了。不过那时候电视里
正在热播《还珠格格》,我们班男生女生看得正疯,天天讨论小燕子、五阿哥,对
这些事情似懂非懂,也就不太在意。
但是慢慢地,全世界开始衰落的效应在生活中也越来越显著了。房价不断下跌,黑
子爸炒房亏了,改成了炒股,而且也在不断赔本。东西虽然越来越便宜,但是工资
也降下来了。很多高档的电子产品因为没人买,也就不生产了。黑子家的液晶大屏
幕坏了,市面上没有新的卖,只好买了一台笨重的显像管显示器,屏幕小,还是凸
的,看着很别扭。我爸的笔记本电脑不知怎么不见了,换了一部台式机,配置比以
前差了很多,据说都是因为美国经济衰退造成的。而且慢慢地我们一个个网站都上
不去了,新出的电脑游戏也越来越差,电脑也没什么好玩的了。那时候街上开始开
游戏厅,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都跑去打游戏机,大人中间开始流行练气功。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北京的天空越来越蓝了。我记得小时候每天都灰蒙蒙地,呼吸
都难受。后来开始偶尔能看到一片蓝天,再后来,只要不刮风沙的日子,就经常可
以看到蓝天白云。
初二的暑假,有一个人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琪琪回了北京一趟,在我们家借住
了几周。她现在个子长高了,十四岁就差不多有一米六了,戴了一副眼镜,没有小
时候那么粉妆玉琢,算不上很漂亮,但斯斯文文,眼睛大大的,带着宁馨的少女气
息,在我眼中依然很“好看”。她见了我也只是羞涩地微笑,不再追在我后面叫“
宝哥哥”, 而是叫我的大名“宝舒”,一点京腔也没有,是软软的南方口音,听
起来很悦耳。我跟她聊起小时候看奥运会,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的事情,可让我
失望的是,她说好多都不记得了。
我听爸妈说,琪琪父母那段时间正在办离婚,争孩子争财产闹得不可开交,有女儿
在不方便处理,所以才打发琪琪回北京呆一段日子。因为这事,琪琪也满怀心事,
看得出有些郁郁寡欢。刚来那天晚上,我甚至听到她在自己房间里啜泣。但我帮不
了她什么,只有带着她到处去吃去玩,给她讲故事解闷。琪琪虽然是北京的,但走
的时候年纪小,又很多年没回来,好多地方都生疏了。那个暑假我骑着单车,带着
她把北京的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
我们又熟悉了起来,但不是像小时候那么亲密无间,而是带着几分青春期暗暗滋长
的萌动。谈不上爱情,却也不只是友谊。那段时间,琪琪也认识了我的几个好朋友
。特别是黑子,知道我们家来了个女生后往我们家里跑的频率高了许多。有一次我
和黑子带着琪琪一起去爬八大处,黑子向琪琪大献殷勤,主动搀着她上下岩阶,还
给她讲笑话,琪琪和他聊得很开心,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是我第一次发现,
我和琪琪的情谊是不希望其他人分享的,包括黑子。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琪琪回上海了。爸妈那天不得空,就让我去送她。我们两个少
男少女好不容易挤上车,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我下了决心,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准
备了好久的方形小包,已经用礼品纸包好了,讷讷地说:“这个……送……送给你
的……小礼物……”
琪琪诧异地问:“咦,这是什么?”
“那个,你还是……回头再打开吧……哎,别——”
话音未落,琪琪已经手快拆开了,看到里面那本厚厚的《中考数学难题详解》,惊
奇地瞪圆了眼睛。
“你不是说数学不太好吗……”我笨拙地解释着,“我觉得这本书挺好的……也许
你用得着呢……”
话音未落,琪琪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笑得弯了腰,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世界上最蠢的
一件事。
“哪有送女孩子这个的……”琪琪一边笑一边说,随手翻开了扉页,笑容慢慢凝固
在她脸上,那上面是我抄的一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后面还有我写的两句话:“赠赵琪同学,希望你忘记生活中的不快,每天都开开心
心的,热爱生活,拥抱理想!”现在想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琪琪将书抱在胸口,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眼角却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3
琪琪走了以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我心中的波动却久久未能平息。
琪琪来的时候带了一本书,叫《花季雨季》,好像是那时候女生里流行的小说。她
用挂历纸精心包起来,上面贴上标签,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书名。我好奇翻过几页,
觉得意思不大,就搁下了。可后来琪琪走了,那本书却忘了带走,我总觉得书上似
乎还有琪琪的气息似的,怕给妈妈没收,悄悄藏起来,塞在书桌最里面,偷偷拿出
来看,终于看完了。合上那本书,我心里也忍不住将我们和书中人物相比较,琪琪
像谢欣然呢,还是林晓旭?我像萧遥呢,或者是陈明,又或者是王笑天?有一次偶
尔跟黑子说起来,他差点没笑死。
男生是不爱看这些女生小说,但不代表对那种朦胧的感情不向往。那时候在中学生
里,和爱啊情啊有关的东西都很流行。大家抄着席慕容、汪国真的朦胧诗,唱张信
哲或者张惠妹的情歌,看古天乐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侠侣》,男生女生中也开始流
行看星座、配对。我和班上一个叫沈倩的女生被分到一起做值日,不知怎么也被旁
人配成了一对,当然只是别人瞎起哄。我激烈地否认,却不知道这样只能让大家起
哄得更厉害。最后我干脆不理沈倩,又被别人说成是“小两口闹别扭”,弄得我不
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沈倩帮我解了围,她异常高调地主动追求一个高中部的才子
,闹得满城风雨,关于我和沈倩的传言自然无疾而终。
沈倩那场轰轰烈烈的早恋成为当时学校里的轰动话题,但很快在老师和家长的强行
干预下以失败告终。以后她冷冷地见了谁都不理,只是埋头读一些我们当时觉得很
深奥的书,比如《文化苦旅》、《周国平文集》什么的。大家都说,沈倩将来一定
会当上女作家的。不过沈倩的作文却过于离经叛道,总是被老师批判。
这些风波并没有让我和沈倩接近,却让我坚定了心底对琪琪的感情。我暗暗想,我
心里只喜欢一个人,也只对一个人好,就是那个算不上漂亮,又远在上海的琪琪。
可惜我们一南一北,根本见不到面,只是我妈和她妈通电话时,偶尔能打听到一些
她的近况。好像她妈妈离婚后带着她,母女俩过得也不太好,好在琪琪争气,成绩
拔尖,中考时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重点高中,当然那时候我也上高中了,初中就这么
结束了。
读初中那几年,一个叫邓小平的小个子领导人开始崛起,虽然总书记还是原来的江
总,但听说实权已经在邓的手上。邓指导全国搞国有制改革,提出了很多理论,什
么搞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什么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许多人趁机发了大
财,也有很多人饭都吃不上。那时候因为经济不景气,爸爸开的小公司也倒闭了,
邓小平搞了改革以后,又进了厂子里捧铁饭碗,起码的生活保障是有的,大家也还
过得下去。其实比起世界来,中国还算不错,比如听说东南亚闹金融危机,波及全
世界好多国家;俄罗斯经济更是一落千丈,女大学生都上街当妓女,南斯拉夫那边
也开始打内战了;非洲某个小国发生了种族大屠杀;美国虽然撤了军,但还封锁着
伊拉克……
当然这些和我的生活都没有关系。我生活的重心还是读书、考大学,还有偶尔的想
念琪琪。
高一时,学校里流行交“笔友”,给陌生人写信,其实跟我小时候流行的网友聊天
差不多,不过多了几分文艺气息。我按捺不住对琪琪的思念,也大着胆子以“交流
英语”的名义,给琪琪写了一封错误百出的英文信。本来想发email的,但是生活
中电脑已经绝迹了,只有写信。信一扔进邮筒,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鲁莽,可
惜又拿不出来。就这么度日如年地等了两个礼拜,琪琪居然回信了!她的双语幼儿
园可没有白上,英文写得比我漂亮多了,内容不说,光一行行清丽的笔迹就像乐谱
一样流畅。那封信我查着字典看了十来遍,几乎都能背下来,感觉自己的英文水平
也大为提高。
琪琪的信不长,也就一页多,说那年我送给她的那本中考复习资料对她很有用,帮
助她考上了重点中学,很感谢我云云。又推荐我看《新概念英语》,说可以提高英
文水平,还简略说了一些她学校的情况。不过,我让我高兴的是,最后她问我上的
高中如何,黑子怎么样了等等,意思很明显:她期待我再回信给她。
就这样我们建立了属于我们自己的联系。以后我们就经常用英语通信,内容倒没什
么,无非是谈谈学习啊,人生理想啊之类的。但我和她之间能彼此通信本身,就给
了我莫大的快乐。在世界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知道你,想念你,这种感觉奇妙极
了。琪琪告诉我说,她妈妈再婚了。继父那边自己还有孩子,对她不冷不热的,她
总觉得那个家不是她自己的,希望能早一天考上大学,离开家独立生活。
我顺利读完了高中,高考发挥得不错,很多大学可以挑。我大着胆子给琪琪打了电
话,问她填报了什么志愿。琪琪说她不想留在上海,填了南大英文系;我也动了去
南京读书的念头,一来是想和琪琪在一起,二来也是不想再留在父母身边,希望自
己出去闯闯。但是爸妈强烈反对,一定要我留在北京,我气得和他们大吵一架,最
后还是抗争不过,只好顺他们的意思填了北大中文系。黑子当初上的是一所普通高
中,没考上大学,而是进了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不过我们都相信自己有着光明的前
途。
4
上大学以后,可算是从高中的苦行僧生涯中解放出来,男女之间的约束比高中时大
为放宽,谈恋爱虽然学校不甚提倡,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学生中一对
对的满目皆是,中文系自然更以浪漫见称,宿舍里几个哥们很快就谈上了漂亮女友
,看得我眼红不已。
沈倩也进了北大,读的是政治系。老同学都说,我和她将来肯定是一对了,但沈倩
很快在校报上发表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诗文,和一些校园中的诗人、艺术家打成一片
,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除了偶尔的中学同学聚会见上一面,和我基本没什么干
连。
上大学后,我和琪琪还在继续通信,不过已经不必用英文掩饰了,我们每周都要写
信,每次都可以写得很长很长,经常有好几十页纸,讲生活中各种趣事,傻事,琐
事,有时邮票都得多贴一张。我一直想和她捅破这层窗户纸,却总是差了点勇气。
不过到了大二,琪琪的信里多了一个明显是男生的名字,她那么随意地写下他的名
字,甚至没有专门解释,好像那个人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我
问那个男生是谁,琪琪回信告诉我,那是她们班的班长,长得很帅,英语又很好,
还和她一起参加了英文社。
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说什么好,想回信却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忽然一阵冲动,找出手机想打给她,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没人用手机,中国移动早就
关门了,那部手机还是我十岁时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如今已经成了老古董。
我只好到楼底下打公用电话,电话是打到她们楼长那里的,一个楼只有一部电话,
那时已经是晚上,楼长阿姨嘟嘟哝哝地问了半天才肯去叫人。我又等了很长时间,
结果下来的是琪琪的一个室友,她告诉我,琪琪和她“男朋友”约会去了。
我放下电话,跑去买了当晚去南京的火车票。第二天上午,就站在了琪琪宿舍楼门
口。
我见到琪琪的时候,她穿着洁白的百褶裙,梳着麻花辫子,像鸟儿一样翩然从楼梯
上下来,出现在我面前,浑身披着灿烂的阳光。自从初二那年暑假后,这么多年我
们虽然保持通信,也相互寄过照片,但一直没见面,如今的她已经完全是一个亭亭
玉立、青春洋溢的大姑娘了。她看到我,只是略感惊奇,然后就低着头一个劲儿地
笑,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
那天下午,她带我去游了莫愁湖,我们租了一艘船,划到碧玉一样清澈的湖心。她
问我最近有一部日本电视剧叫《东京爱情故事》看过没有。
我知道这部电视剧最近很火,但宿舍里也没有电视,我只是每周回家时偶尔看过几
个片段和电视报上的几句简介,但我又不想承认自己无知,随口说:“基本看过吧
。”
“那你……喜欢里面的谁?”琪琪饶有兴味地问我。
“我……我当然喜欢里美。”我硬着头皮说,其实人名我都记不清楚。
琪琪很惊奇,撅着嘴说:“里美?我最讨厌她了,你怎么会喜欢她呢?”
我心中咯噔一下:“那个……里美不是女主角吗?就是笑得很甜的那个?”
“什么呀,谁说她是女主角?女主角叫赤名莉香!”
“可是……我看简介说,里美是男主角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两个人又在一起……
那不就是女主角嘛。”
“你真逗,”琪琪大笑了起来,她的鼻子皱起来很好看,“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个,其实我觉得……青梅竹马的人就应该在一起,比如……比如……”我嗫嚅
着说不下去。
“比如什么?”琪琪促狭地问。
“比如……比如我和你。”我惴惴不安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琪琪歪着头看了我半天,然后说,“呸,胡说八道。”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但却是很轻很轻的一巴掌,与其说是打,毋宁说是抚摸。她细长柔嫩的手指轻轻从
我的脸颊滑过,如同带着奇异的电流。我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知怎么大着胆子一把
抓住了她的手。琪琪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就不动了。我站起来想去抱她,却完全
忘了自己在船上,结果——
船翻了,琪琪的尖叫声中,我们都成了落汤鸡。
那天我们爬上船的时候还傻傻地笑着,琪琪毫无悬念地成了我的女朋友。后来琪琪
告诉我,她们班长对她确实有点意思,但她从来没把那人放在心上,其实是故意写
进信里刺激我的,想让我明确表态。但她也没想到,我一着急,居然会追到南京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琪琪充满了幸福的小小虚荣感。
那几天我们手拉着手,一起逛了南京的各处名胜:玄武湖,秦淮河,夫子庙,中山
陵……我觉得就像掉进了蜜糖罐里一样,又像做梦一样晕晕乎乎的。
以后的大学几年里,我们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放假的时候才能短暂相聚
,但却鸿雁传书不断,沉浸在相爱的幸福里。爸妈知道了我和琪琪的事,因为两家
的世交,自然都很赞成。妈妈早就把琪琪当成了自己儿媳妇,笑着说当初还没生我
们时,她和琪琪妈就“指腹为婚”了。我们计划着,等到毕业后就到一起工作,然
后结婚。
5
幸福在向我们招手,似乎已经触手可及,转瞬间却又支离破碎。
那几年国际形势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俄罗斯、乌克兰等一些国家经济崩溃,实在
过不下去了,穷则生变,出了一个叫戈尔巴乔夫的领袖人物,把它们十多个国家联
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名字很长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又叫苏联,宣布
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国力迅速强大起来,和美国针锋相对,国际形势一下子大为紧
张。后来苏联又开始在东欧策动革命,那时候德国由于东西部的经济差距,也分裂
为两个国家,东德投向了苏联一边。
中国国内,计划经济改革很不成功,经济每况愈下,对政府不满的人越来越多。国
家机器的腐败、官僚、专制集权,积弊丛生,每个大学生看在眼里,想到自己小时
候国家的繁荣富强,再对比现在,都感到一股压抑的怨怒。关于国家领导人如何贪
污腐败,如何侵吞国家资产、如何扶植家族势力的传言满天飞,虽然很少有人能说
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同学们议论起来,想法都不谋而合:国家出了问题,要改革
政治体制、实行真正的民主,某些无能的领导人必须下台!这时候二十年前起草的
,一份被简称为“宪章”的政治文献开始在大学生中秘密流传。
我毕业前夕,党内斗争越来越激烈,听说改革派领袖赵子阳被免职后软禁起来,这
个消息传出,群情激奋,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如火山般爆发,一旦爆发就惊天动地
。北京各大学的学生自发上街,几次轰轰烈烈的游行请愿之后,在北京群众的支持
下,占领了大广场,引起了世界的关注。广场上支起了无数简易帐篷,不知谁还弄
来了一尊自由女神像,在天安门前面树了起来。
当年“宪章”的起草者、青年导师刘小波从海外回国,在广场上发表绝食宣言,轰
动全国。年轻人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运动越来越热火朝天。市民也广
泛参与了运动,支援学生,当售货员的黑子经常骑着三轮车给我们免费送吃的送水
。用他的话来说:“你们学生都吃好喝好了,干死丫这帮不干人事的孙子!”
我的老同学沈倩在运动前就经常发表一些激进的文学作品,也是刘小波的铁杆支持
者。因为她的影响力,运动后很快成了骨干之一。为了发动我们系的学生,她专门
找我谈过一回,我也热血沸腾,觉得应该为国家做点事情,在三角地大着胆子当众
发表演讲,把陈腐官僚的学生会大骂了一通,呼吁高校学生摆脱政府控制,实行民
主自治,结果效果居然不错,好多老师同学都在下面鼓掌。过了几天成立了“高校
学生自治联合会”,沈倩当选为常委,觉得我是个人才,也把我拉了进去,进了宣
传部,就这样,我居然一举参与到运动的核心,大有飘飘然之感。
我们在广场上建立了总指挥部,每天煞有介事地接见各地学生代表,发布各种宣言
、纲领、公开信,也进行着激烈的讨论争辩,似乎整个国家的未来都在我们手中。
听说香港和台湾同胞也在支持我们,踊跃捐款,我们更加充满热血,每天笑着,哭
着,呐喊着,歌唱着,梦想着用自己的青春和热情来给这个国家带来一个全新的未
来。
六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指挥部边上简陋的小帐篷里写着一份新的“行动纲领”,天
气闷热,汗如雨下。忽然听到沈倩在外面叫:“宝舒,你看谁来找你了!”我钻出
帐篷,看到琪琪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背着一个小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又
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让沈倩一阵戏嘲。沈倩本来不认识琪琪,围着她端详了
半天,啧啧称奇,促狭地说,终于见到谢宝舒的神秘女朋友了,弄得琪琪一阵脸红
。
好不容易打发了沈倩,我拉着琪琪一连串地问:“你怎么忽然来了?是不是跟南大
的同学一起来的?太好了!早听说南京那边也在运动了,你们南大的负责人是谁?
我这边草拟一份新的纲领草案,正好听听你们那边的意见……”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跟我说这些啊?”琪琪娇嗔着说。
“当然不是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呢!”我笑着拥住她,但很快又严肃起来,“不
过现在运动确实有些疲软,学生也开始分化……绝食总不能长久的办法,如何深入
开展,最近我也一直在和刘老师他们商量……来,先看看我在写的纲领——”
“宝舒,我已经到过你家了,是你妈妈让我来劝你的。”琪琪打断我说。
我一怔,热情转瞬间都被浇灭,“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妈很担心你……”琪琪柔声说,“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这对你将来很重要,
你自己应该知道。别跟那些人混了,跟我回家吧。”
“琪琪,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又是愤怒,又是失望,“什么叫混?你看看外面几
十万学生,看看那几百万市民!全北京,不,全中国都沸腾了,大家都在为国家出
力,我们还能坐下来安心读书吗?”
“可是你们能做什么呢?你们根本斗不过政府的,他们有军队!再说,你们的一些
主张也太偏激了,根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不高兴地说,“军队是人民的!绝不会将枪口对着人民,我们
的同学已经在跟他们谈了,你放心,内部消息说,中央那些官僚已经害怕,他们很
快就会让步的……”
琪琪无奈地叹了口气,坐下来发愁地看着我。
说来说去也没有一个结果,最后,我没有离开广场,琪琪也没有离开我身边。晚上
,我们睡进了同一顶帐篷。我们在一起说着话,谈着国内外形势,运动的前景等等
,但意见不合,说着又要吵起来。后来我们也不说这些了,只是依偎在一起,喁喁
情话,聊着小时候那些青梅竹马的事。然后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亲了她的脸,
然后是她的唇。恋爱好几年,那还是我第一次和她真正接吻,她的嘴唇软软的,有
着让人心疼的干裂,让我无法自抑地深深吻下去,吻了很久很久……
然后,在黑暗中,那件事就自然而然发生了。在广场上,那么多血气方刚的男男女
女在一起,这种事其实是公开的秘密。但对这类行为,我平日总是充满鄙夷,觉得
是玷污运动的神圣性。但今天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却完全无法抵挡它的诱惑。它似
乎自然而然就是运动的一部分。或许还有对未来隐隐的担忧,让我们抓紧时间享受
最后一刻的放纵。我们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害羞和生涩,显得异常笨拙,但是激情
,无比充沛的青春激情,终将一切可笑的过程都酿制成了最后水乳交融的甜美。
6
第二天,新的消息传来,据说戒严部队已经在城外待命,部分先驱队伍已经进城,
即将清场。究竟撤不撤,指挥部开了一个会,大家莫衷一是。刘小波老师主张撤,
避免无谓流血牺牲,受了琪琪影响,我的想法也有些改变,改为支持刘老师。但是
总指挥柴令立场坚定,坚决不撤,并指责我们是“懦夫”,说要流血抗争到底,惹
得群情悲愤,撤离派的声音自然小了下去,最后大部分人还是没有撤。
那天夜里,天气格外的热。我和琪琪半天睡不着,于是躺在帐篷外面吹风,说着悄
悄话。“你是对的,”我轻声说,“柴姐太固执了,我看这样下去不是了局,明天
我跟刘老师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家。”
琪琪轻轻“嗯”了一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不久就睡着了,我也很快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嘈杂中,我被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夏夜的星空很清楚地
悬在天顶,簇簇星光显得格外诡异。我愣了一愣,才发现广场上的灯光全都熄灭了
,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星星才能看得那么清楚。但远近都是人声鼎
沸的喧哗和广播,不知出了什么事。
“宝舒,你们在这里?”有人打着手电跑来,明晃晃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只看
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扑过来,依稀认出沈倩,她带着哭腔说,“快走,军队清场了!
”
“怎么会?柴姐呢?她不是总指挥吗?”
“那个XX自己先跑了!你们快走,我还要去找刘老师!”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有大批手持钢棍的军警冲进广场,见帐篷就踹,见人就打,可
我们什么都看不清,局势一片混乱。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拉着琪琪的手,随大
流一起向场外跑去。但这时有几个慌不择路的外地学生从旁边跑过来,大叫着“坦
克轧死人啦”,硬生生把我们撞开,我听到琪琪叫着我的名字,我也叫着她,要追
过去,忙乱中又被地上一顶破帐篷绊倒,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还被人踩了好几
脚。等我挣扎爬起,已经既看不到琪琪的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茫然无措,只
有顺着刚才声音的方向追过去,身边乱哄哄地都是人,但没有琪琪。我大声叫着琪
琪的名字,但这时不知是谁起头,同学们悲愤地高唱着《国际歌》,早把我的声音
压了下去。就这样我裹在混乱至极的人群中,就这样离开了广场。
我们被强制从广场上驱离,广场上虽然暴力清场,但总算没有开枪。但在市里,更
激烈的流血冲突却在到处发生,不时可以听到枪响。我抱着万一的希望跑回家里,
发现琪琪也没来过。我心焦如焚,不顾父母的阻拦,又跑回市中心。那时候天色已
经大亮了,街头零星可见坦克和士兵,更触目惊心的是路边横着的一具具血肉模糊
的尸体,很多显然都是青年学生。我仿佛置身在一个战场之中,害怕极了,但更怕
的是琪琪出事,我发了疯地找她,但是一无所获。
当天中午,我碰到一个指挥部的同学,总算把我带到一个秘密集会点,会合了沈倩
和刘小波一行人。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沈倩面色惨白,在刘小波怀里不住发着抖。
我来不及问别的,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琪琪,沈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颗
心顿时如坠冰渊。
沈倩哭着告诉我:凌晨清场的时候,琪琪正好撞到了他们,于是跟他们一起撤走。
到了一个路口,杀出来一队士兵,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那些人会干什么,大声斥责他
们。结果对方不问情由,开枪就射,几个同学当场被打倒。他们转身就跑,跑出一
段路之后才发现琪琪不见了。她回头一看,发现琪琪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不知死活,他们想去救琪琪,但那伙军人追过来,实在太危险,只有继续跑……
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
我急红了眼,忙问沈倩具体的地点,然后不理他们的劝阻,发疯一样奔过去。到了
那个路口,我看到一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军车停在路边,冒着黑烟,里面依稀有一
具被烧得焦黑的士兵尸体。路边的血泊中,还横着三五具惨不忍睹的尸首,但没有
看到琪琪。我忍着恶心拼命找着,心中却巴望着千万别找到,但终于在军车的轮子
底下看到琪琪穿的那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紫色,裙子下摆下还露
出了一截不完整的小腿,一根带血的腿骨从内侧戳了出来……
我战栗着走近几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一瞬间只觉得天昏地暗,周围的
一切都离我而去,只有无边黑暗笼罩下来。
我昏倒在地,等醒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还有稀稀拉拉的枪声,一队士兵从我
身边不到两米处经过,大概以为我也是死人,没有正眼看我一眼就走了过去。我木
呆呆地躺在那里,一时已经忘了出了什么事,直到恐怖的回忆袭来,将我绝望地碾
碎。
我完全没法去怪柴令,撞我的学生甚至是那些军人,因为我知道,真正害死琪琪的
人,其实是不肯听她劝的我自己。
那个晚上,我整个人都傻掉了,没有任何思维可言。我不敢再看琪琪一眼,像行尸
走肉一样在城里晃荡着,完全不避开那些穷凶极恶的士兵和趁火打劫的暴徒,有好
几次我亲眼看到有人在我身边倒下,被杀,但我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世界如同变成
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巨大梦魇。第二天,当一队坦克开进长安街的时候,众目睽睽之
下,我不知怎么大步走了出去,拦在了坦克前面,那一刻,我真想被坦克轧死算了
……
我没有被轧死,而是被路边的便衣架走了。我被扔进一间小黑屋,关起来审了好几
天,等我恢复一些理智后,说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以为自己不判死刑也得坐好
几年的牢,反正我已心如死灰,怎么都无所谓。但谁想到被关了几个月后,没有审
判,我又被释放了,只是背了一个开除学籍的处分。
7
我从里面出来后,事件已经基本平息了,政府暴力弹压之余,也采取了令人意外的
宽大政策,原来的江总书记下台,虽然邓小平仍然掌握实权,但赵子阳升任总书记
,另外呼声很高的改革派名流胡曜邦也出来主政,对绝大部分参与者从轻不予追究
。就连运动领袖刘小波,虽然内部控制,不让出国,也还让他在大学里教书。政府
的定性是,我们这些学生的要求是合理的,只是被国际反华势力利用了。
据说国际反华势力是为了瓦解社会主义阵营,不但在中国,在东欧也发生了很多冲
突,意图建立针对苏联的包围圈。结果西方阵营一败涂地,苏联不但好好存在着,
而且在捷克、波兰等七八个东欧国家都建立了社会主义政权,将它们变成了自己的
卫星国,成立了华沙公约组织,和原来的北约对峙,从此形成了美苏争霸的局面。
我出来以后,发现琪琪妈妈在我家里,抓着我就问琪琪的下落。这几个月她完全找
不到琪琪,急得要发疯,到北京来才知道我也被关起来了,连我的面也见不上。我
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哭着告诉她是我害死了琪琪,琪琪妈妈最初还不敢相信,知
道真相后歇斯底里地打我,踢我,直到被我爸妈拉开,才坐倒在地,大哭起来。后
来她一直没有原谅我,和我们家也断了联系。以后我到过上海几次,但她拒绝再见
我,我听说她日子过得不太好,给她寄过几次钱和东西,都被她退回来了。
琪琪出事那天,我完全精神崩溃,竟没有想到收殓她的遗体。我出来之后,想去找
回琪琪的遗体,好好安葬,却早已无处寻觅,可能是当成无主的尸首被集中火化了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就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趟,又消失不见,好像从未存
在过一样。
不,也不是一点痕迹也没有。后来我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紫色的发夹。是琪
琪在帐篷里过夜的时候换下来,不知怎么放在我口袋里的。这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后
的、滴血的纪念物。
我把家里和琪琪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那支发夹、和琪琪之间历年的通信、互相送
的小礼物、不多的几张合影,还有那本中学时的《花季雨季》……我把它们摆在桌
上,每天都要坐在桌前很长时间,回忆着和琪琪之间的点点滴滴,如同她还在我身
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半年多,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当时精神都有点不
正常了。
第二年春节,吃年夜饭的时候,妈妈哭了,说不想看到我再这样下去,让我不要沉
溺在回忆里,忘掉过去,好好地过日子。那天晚上,我木然在桌前坐了很久,终于
下了决心,把那些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压在箱子底下。这些东西我后来一直珍
藏着,但很少打开。生活总要继续下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负罪感,我不想再
体味了。
被学校开除后,因为赵总书记搞开明政策,既往不咎,系里也有许多老师同情我,
等到风气松动一点,我总算钻空子拿到了毕业证。但工作自然没有指望,小时候听
说还有毕业招聘什么的,这些年改革以后都是国家包分配,我这个有污点的前大学
生已经被踢出体制,没有分配工作的可能。那时候黑子也因为参与运动被开除公职
,我俩劫后逢生又凑到一起,就商量着一起去下海做生意。那两年赵子阳开始搞“
价格闯关”,物价飙升,全国都出现了抢购风潮,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因为很多
日常商品短缺,开始发行粮票布票,限量供应。如果能抓住时机,贩一些人们急需
的紧俏商品,确实能大赚一笔。
我下了决心,打算和黑子到广东去闯,爸妈虽然不舍,但总比闲在那里强,所以拿
出了积蓄多年的老本给我当本钱。那时机会也多,我们很快就贩了一些T恤衫回北
京来卖,结果很受欢迎,本钱全回来了,而且还赚了几万。就这样,我们当上了“
倒爷”,全国到处跑。我和黑子有时候发点小财,有时候又穷得叮当响,就这样一
顿饥一顿饱地混着。
那几年接触社会多了,我才深感当年的不成熟。中国是一列太沉重的火车,有着太
多的历史和现实负担,国情摆在那里,不是几个学生热血吆喝就能发动的。然而什
么能改变这个国家,我也没有答案。我只感到这个时代虽然表面恢复了平静,大家
如常过着饮食男女的日子。实际上仍然暗潮汹涌,各种社会力量彼此角逐,它们的
合力在这个国家内部造成了一个隐秘的巨大漩涡,或许会将它拖向谁也不希望的深
渊里,但这个过程,不是任何人或任何势力能够主宰的,没人能掌控历史,我们都
在漩涡之中,身不由己。
过了两年多,我到广州进货,在街上意外地撞到沈倩。那次运动以后,我远离了文
化圈子,和她也很少见面,听说她后来和刘小波在一起了。刘小波是有老婆的人,
沈倩为了心中的真爱,毅然当了第三者,闹得鸡飞狗跳,我也略有所闻。后来听说
刘小波离了婚,我以为他会和沈倩结婚,可沈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我和沈倩也算是他乡遇故知,看到她,我又想到琪琪,忍不住一阵鼻酸。沈倩说,
她刚刚来广州,想投靠一个同学,谁知那人不在,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我答应帮
她找个地方住。后来我拉着沈倩下馆子,给她接风。我们谈了许多旧事,但都避而
不提那年在广场上的遭遇,酒过三巡,沈倩有了几分醉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地控诉刘小波如何始乱终弃,不是东西。明明说好离婚后和她在一起,转眼又和别
的女生乱搞,他们大吵一架,已经彻底断了……她一边说一边拿过酒瓶就喝,我怎
么劝也劝不住。然后她开始大声唱歌,引得周围客人侧目,我不得不赶紧付账,把
她带走。
沈倩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走得七倒八歪,我只好搀着她。她又没地方住,我没法
子,只有带她回自己的住处,让她在床上睡了,我打地铺。那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
。第二天我早上还要去看货,没等沈倩起来就急着出门了。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以
为沈倩大概已经走了,想不到一进门就看到凌乱房间被收拾得很整洁,东西放得井
井有条,桌上铺着新桌布,沈倩围着围裙,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西红柿炒鸡蛋,从厨
房里出来,见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时候我知道,我的生活将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8
沈倩无处栖身,自然而然就在我租的房子里住下了。有了她,冷冰冰的房间也多了
几分久违的家的感觉。就这样,我们两个都有着不堪回首往昔的人凑在一起做伴,
相互取暖。黑子那阵子刚结婚,知道沈倩和我住在一起后,很为我高兴,管沈倩也
叫“嫂子”,沈倩没找到工作,就帮我们料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此时的沈倩和少女
时也大不相同,经历了几番风雨,她也变回了一个家庭为重的小女人,或许这才是
真正的她自己吧。
过了半年,我妈来广州看我,正好撞见沈倩,要瞒也没法瞒下去。我妈对沈倩本来
是有点看法的,但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也接受了她这个儿媳妇,催促着我们结婚。
那时候社会风气渐渐开始保守起来,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就回北京领了证,办了婚
礼。来的几个不知内情的中学同学都笑着说,他们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我们是一
对了。
一年后,沈倩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小宝。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往日的伤
痛渐渐愈合,生活还在继续着,虽算不上很幸福美满,却也不无几分淡淡的温馨。
不过那两年中央搞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行计划经济,推出了所谓“价格双轨制”
,就是计划经济一个价格,市场上又是一个价格。许多体制内部关系过硬的“官倒
”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进,再用高价卖出,大发横财。我和黑子这种找不到关系的
个体户就倒霉了,生意越来越难做。好不容易设法进了一批彩电,结果被官倒占了
先机,只好便宜甩卖,最后亏了本,还欠了一屁股债,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只好灰
溜溜地回北京。
那时候黑子的叔叔在一间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凭这层关系,把他弄到厂里的车队
去当了司机,经常给人带点货什么的,收入颇丰。我找不到什么门路,在社会上混
了几年也累了,想回到校园读两年书,于是收拾收拾打算考研。
我本来以为我一个北大毕业生,考研问题不大,但搁下了这么多年书本,一时要捡
起来还真不容易,连考了两年都没考上。孩子渐渐大了,以前攒的几万块积蓄也都
用得差不多了,家里经济捉襟见肘,只有靠父母帮衬。沈倩在报社里找了一个工作
,捧上了铁饭碗,看我不长进,也开始怨声载道,说当初见我做生意,以为我有点
出息能发财,想不到还是穷书生一个,研都考不上。人家中国女排都三连冠了,你
倒好,来个三连败!看着面前这个絮絮叨叨的家庭妇女,我有时候不由奇怪,当初
那个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风云女郎到哪里去了呢?
但我知道,这不是沈倩的错,是生活无处不在的摩擦力让我们变成了这样。这世界
不是童话,也不是传奇故事,就算是,主角也不是我们。不论我们曾有多少梦想,
多少抱负,最终能做到的,或许也不过是活着而已。
那几年我心里憋闷,就去借书来消遣,一开始迷武侠,电视上在放香港无线的新版
《射雕英雄传》,非常火。我小时候看过张纪中拍的老版,不过觉得新版拍得更好
看。又去书店里借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的书来看,本来还想借黄易的,可惜找不到。
但儿子也大了,整天跟着电视上黄日华练“降龙十八掌”,沈倩看着不高兴,让我
不要带坏了孩子,我只好改看别的。
不知什么时候,科幻小说开始火了,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卖了几百万本,
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也洛阳纸贵。我渐渐迷上了科幻,只有它能让我从沉重的
生活压力中解放出来,得到那么一点点超脱世俗之外的快乐。可惜中国的科幻小说
实在太少,翻译过来的也不多,很快就看完了。
我嫌光看不过瘾,一时灵感自己写了一个故事叫《小灵通漫游宇宙》,是《小灵通
漫游未来》的续篇,一开始稿子只是在朋友间传阅,后来认识了一个热心的年轻学
生,叫姚海军,从中间牵线,帮我征求了叶老师的同意,推荐给一家出版社,居然
出版了,也出了点小名,说我是科幻新秀什么的。我受了鼓舞,再接再厉,又写了
一本《小灵通漫游全身》,主要是想讲点人体生理知识,想不到掀起轩然大波,有
的说我抄袭叶永烈上瘾,有的说我诲淫诲盗,玷污了中国科幻,还有人说我搞资产
阶级自由化,写小说反党……
那几年,社会各领域都出现了乱象,意识形态形同虚设,甚至又开始闹学潮,中央
大概想乘机整治一番,于是开展了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我正好撞在枪口上
,被当成靶子拎出来狠狠批判了一番。好在政府也不希望清污过分扩大化,很快就
停止了运动,对我没什么处分。但我要再发表小说也困难重重,我只好收了心思,
专心复习,准备考研。
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是很幸运的了。清除精神污染的同时,国家也在搞“严打”
,运动轰轰烈烈,涉及社会生活各方面,偷个钱包就要枪毙,跳个舞就是耍流氓,
小波老师因为和几个女学生有男女关系,加上以往的事迹,按流氓罪被枪决了,让
沈倩难过了好些日子。严打之后,社会风气一下子变得保守了很多,以前很多社会
上早已习以为常的事情,如婚前同居,在公共场合亲吻,衣着稍微暴露一点等等,
都变成了违法犯罪。大潮流如此,那些敏感的领域,我自然不敢再碰。就这样结束
了我的“作家”生涯。
9
所谓祸福相依,果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写过一些小说的缘故,作品很得大学里一
位德高望重的文艺学教授的赏识,点名要我。第二年,我顺利考上了他的研究生,
回到了校园。
在导师的建议下,我选择了当时流行的萨特存在主义当研究课题,这个题目虽然很
多人在做,但大多数人都一知半解,不知道存在主义是什么东西。我在社会上荒废
了这么多年,也格外珍惜读书的时光。为了钻研这个题目,看了不少外文原版书,
还自修了法文,连发了几篇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成了国内的学界新秀。天道酬勤
,不久在导师力荐之下,我得到了一次宝贵的公派出国机会,到美国一所名牌大学
进修。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中国,到了太平洋彼岸的那个我们又爱又恨的
国度。那所大学是在纽约,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各种关于纽
约电影电视,什么《北京人在纽约》,什么《哥斯拉》,对这座城市可说是神往已
久。到了纽约,到处是高速公路,立交桥,摩天大楼,地铁四通八达,看得我眼花
缭乱,叹为观止。我记得小时候北京也很繁华,不比这里差多少,也不知道为什么
几十年下来,人家还那么发达,北京却越来越破烂。有很多中国已经绝迹的商品,
可口可乐、肯德基、雀巢咖啡……美国仍然有,让我看着很亲切,重温了一番小时
候的感觉。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宁愿出国滞留不归。
不过我也能明显感到,美国同样在走下坡路。我去的时候刚出了一部大片《星球大
战IV:新希望》,在美国很火。我记得小时候看过星战I-III,一直很期待下文。
为了重温儿时的记忆,我专门花了大钱买票去影院看,想不到第四部拍得远不如前
三部精彩,特效水平很低,一看就很假,让我大失所望。看来冷战时期,美国大搞
军备竞赛之余,经济也凋敝了。
那个时期不比以前,中美交流越来越少,自费出国几乎不可能了,公派的也寥寥无
几,整所大学里没几个大陆来的中国人。知道我来了以后,当地的中国同学会特意
为我搞了一个欢迎会,大家一起吃薯片聊天,要我谈谈国内的近况。当时在国外的
人对国内已经相当隔膜,写信至少一个多月才能到,打电话也很不方便。只有看电
视新闻才能知道一鳞半爪,也是雾里看花。大家谈起小时候上网就能和地球另一边
的人聊天,都是恍如隔世,唏嘘不已。
我正在跟他们聊邓小平和政治黑马华国锋权力交接的事,忽然门铃响了,一个女生
说,一定是某某来了,我没听清楚名字。她去开了门,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一瘸一
拐地走了进来,我好奇地扭头看了一眼,当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时,顿时如中电殛。
她也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一切宛在梦中。
那是琪琪,我的琪琪。
一刹那间,周围的一切,不,整个宇宙似乎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剩下琪琪和我,
我们两个面对着面,深深凝望着。在命运女神的捉弄下,十多年的沧桑变化后,我
们竟在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场合再次重逢。
我们战栗着走向对方,紧紧拥抱着彼此,嚎啕大哭起来。其他人看出了我们关系不
一般,一个个知趣地离去了,留给我们两个以独处的空间。
琪琪告诉我,那天她中弹以后,昏迷过去,幸而未死,醒来之后看到一辆小车经过
,挣扎着呼救,依稀看到几个外国人下车向她走来,就昏了过去……那辆车是美国
一家新闻社的,他们打算做现场报道,但是实在太危险,正在往回撤,正好看到琪
琪,于是把她救上车,带回大使馆里,请使馆的医生给她疗伤。后来在使馆里碰到
避难的柴令等人,谣传说我已经死了……琪琪伤还没好,就和柴令一起被批准了去
美国避难,在大使馆的庇护之下,离开了北京这个伤心之地,到了纽约。她一开始
不知道国内形势怎么样,也不敢联系,过了几年,其实她回过一次国,到上海她妈
妈那里,但听说我已经在广州结婚了,又回来了。她也嘱咐她妈妈,不要告诉我,
她还活着。
那颗子弹给她留下了终身残疾,她不仅瘸了一条腿,而且再也不能做母亲了。沦落
无依之下,她嫁给了一个老白人,日子过得很不好,丈夫还虐待她,后来总算离成
了婚,又申了一笔奖学金,回到学校里来读书。
那天夜里,我们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彼此的遭际,相拥而泣,泣不成声。人生中最美
好的十年,本应属于我们的十年,就这样在大时代的颠沛流离中彼此错过了,琪琪
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我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但又有什么用处?我只有暗
暗发誓,用我的余下的半生来好好补偿琪琪,让她得到本应有的幸福快乐。
很自然地,不顾他人如何窃窃私议,我们又住在了一起,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依
偎在一起,要追回我们失去的青春时光。琪琪已经拿了绿卡,只要我和她在一起,
留在美国没问题。听说国内政治形势也不好,和越南又开始打仗,她让我不要回去
了。但我心里还牵挂着沈倩和孩子,这些年的亲情我终究难以割舍。特别是我考研
究生以来,沈倩一个人在家里含辛茹苦带着儿子,就是为了让我能出人投地。我如
果就这样滞留不归,未免也太对不起她。
那些日子,我和琪琪虽然重拾了昔日的幸福,但一颗心没有一日不是在矛盾纠结中
。但我是个懦夫,只是贪图着眼前的欢乐,不敢去想今后的抉择。
10
在纽约的一年多里,我们也并不是一直沉溺于情爱之中。生活安定下来之后,我勤
奋读书,读了不少文学的、政治的、哲学的理论书籍,在学术上很有进步。我经常
推着琪琪的轮椅,陪她在曼哈顿的海滨公园里散步,望着屹立在不远处蔚蓝色海面
上的自由女神像,热烈地讨论着中国的命运和世界的未来。
我的外国导师很欣赏我的论文,他对我说,系里有一个比较文艺理论的助教职位,
我如果申请的话,大有希望。如果做了助教,就可以专心留下来读博士。我听了很
高兴,雄心勃勃地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但我刚把申请表交上去,就收到了沈倩的信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隔着太平洋,终有些相识的人和国内联系,将我和琪琪
的事情捅到了沈倩耳中。沈倩在信里含蓄但明确地问我是怎么回事,事情终须有个
了结。我终于决定回国一趟,去和沈倩说清楚。
琪琪本来想陪我一起回国,但我劝她先不要来,免得过分刺激沈倩,先让我和沈倩
谈谈。琪琪答应了,我们在机场话别,琪琪拄着拐杖,穿着翠绿色的风衣,靠在栏
杆上凝望着我入关。我依依不舍地扭头而去,多年后,她望夫石一般的身影一直定
格在我心中,变成刻骨铭心的烙印。
回国后,沈倩表现得很高兴,对信上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围着围裙,忙里忙外给
我做好吃的:京酱肉丝、竹笋烧肉、香菇炖鸡……都是我平常爱吃的,在国外又吃
不到的。饭桌上,她也完全不问我在国外的事,只是跟我絮絮叨叨说着国内的新闻
:现在好多物资都凭票供应了,包产到户改成人民公社了,前阵子邓丽君的歌被批
判了,她们报社现在在搞真理标准大讨论……儿子小宝蹦蹦跳跳地缠在我身边,对
我买给他的机器人玩具爱不释手,在儿子的天真和妻子的柔情攻势下,“离婚”两
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晚上睡觉时,沈倩搂住了我,热情如火,轻轻吻着我,但我感到她身体在发抖,我
让自己狠下心肠,轻轻推开她:“倩,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急什么,”她的手臂又缠上我的脖子,呢喃着说,“晚上还长着呢……我们先…
…”
“我要离婚。”我生怕自己会动摇,打断她一口气说了出来。
沈倩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颤抖着说:“你……别跟我开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我以前……琪琪在美国……我们……”我无力地说
。
“你……你决定了?”她坐起身来。
“是。”我咬牙说。
“我明白,”沈倩面白如纸,目光中却闪烁着愤怒,“我知道你已经和赵琪在一起
,我知道你们才是一对,十年前就知道。可是我,我算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算是什
么?要不是我这些年当黄脸婆伺候你们大的小的,你出得了国?见得到你的旧情人
?现在你出息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
“不是……你……你别急……我可以给你很多补偿……”我本来想好的一堆委婉说
辞一下子都记不起来,说出来的很露骨,只觉得自己的表现无比虚伪,无比拙劣。
沈倩冷笑一声,下了床,鞋也不穿,向外走去。
“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儿?”我怕她离家出走,急忙下床跟出去。
沈倩没有出门,但却跑到了阳台上,反锁上了门。她的手背在身后,白色的内衣随
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暗夜中如同冰冷的幽灵。我怕她要跳楼,吓得魂飞魄散。
“你……你别乱来,有话好好说。”我乞求说。
“怕什么?”沈倩讥诮地说,“我死了,你不是正好和赵琪双宿双飞么?放心,我
不会让你如愿的。”
她的手向外一扬,我还没明白过来,就看到一堆白色的纸片如同雪花般飞扬着,从
阳台上落了下去。
我愣了一愣才明白,那是我的护照,或许还有其他证件。
身后,被惊醒的儿子大哭起来。
我和沈倩大吵一架,但已经无济于事。沈倩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第二天岳父岳母和
小舅子都上门来大骂我,我只好躲着他们。事情闹大了,纸包不住火,消息传得飞
快,街道上和院系里都知道了,而且越传越离谱,说我在国外攀了高枝,要抛妻弃
子当陈世美。舆论压力大得让我喘不过气,一出门身后好像就有人指指戳戳,我敬
重的恩师也狠狠训斥了我,我完全无从辩解,后来连我爸也为我的事病倒了。
这就是生活的无奈,一旦你不顺着它的潮流走,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阻力。那时我真
的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回来?还不如狠狠心,在国外眼不见为净。而现在,我想走
也难,要补办护照,需要不知多少手续,而我名声一坏,就连系里的证明都开不下
来。我已经陷入泥淖,无法脱身。要坚持,无力,要放弃,不甘。
就这样拖了半年,总算有了转机。沈倩终于也累了,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同意离婚
,但要孩子的抚养权。我同意了,并答应给她很多补偿。好不容易一切都谈妥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给琪琪打了越洋电话,她听了也很高兴。因为我暂时还出
不了国,她说下个月就会回国,我们可以在国内完婚,再一起出去。
我期盼着她的飞机,但是那趟飞机却再也没有来。因为下个月,毛泽东的时代就开
始了。
11
这些年来,当政者奉行“造不如买”的方针,国民经济虚假繁荣,工业体系日趋破
败,贫富差距拉大,人民怨声载道,在党内党外,一个幽灵一样的名字开始渐渐被
人们提起,在中国大地徘徊。人们说,那个人将给中国带来新的希望。
他叫做毛泽东。前些年在江西当省委书记时开展“唱红打黑”,把江西搞得有声有
色,很得群众的拥护,特别是广大农村地区都支持他。当政的华国锋深受毛泽东的
影响,他上台后,在毛泽东的建议下,开展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宣布发动群众
,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瞬间爆发了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全国政
治势力重新洗牌,邓小平、叶剑英、胡曜邦等人都被打倒。毛泽东在举国拥护下当
选为党的主席。
毛泽东当上主席后,继续开展文革,集中批邓,反右倾,重点批判了邓小平的“洋
奴哲学”,废除了邓的对外开放政策。中外交通隔绝,不久,中美断绝了正式的外
交关系。我再也去不了美国,琪琪也难以回国了。
我和琪琪,就这样再次被无常的历史所分开。
文革初期,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已经甚嚣尘上,但运动还不是那么激烈。靠着恩师
的举荐,我留校当了讲师,虽然大学也不怎么招生上课了,知识分子的地位也越来
越低,但写点马列主义的理论文章,评法批儒,还能混口饭吃。文革一起,沈倩和
我离婚的事,也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继续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
一年又一年,上班下班,政治学习,革命形势永远是一片大好,日子却死水无波,
那个时代,鲜艳点的衣服都被禁止了,文化娱乐也都付之阙如,全国就八个样板戏
可以看,其他都在封资修之列。有一次我在厕所里捡到半本脏兮兮的《悟空传》,
有好些年头了。被翻得破旧不堪,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里,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偷
偷在家里看了好几遍,怕被人发现,还是烧掉了。
有时候我一边学习着新的最高指示,一边想,那些过去的时光,究竟在哪里呢?那
满大街都是喇叭裤和邓丽君的青年时代,那“四大天王”和港片台剧红遍全国的少
年时代,那可以上网打游戏,看电影,还有奥运会和三D大片的童年时代,它们真
的存在过么?它们从何处涌现,又消失在哪里?还是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或许这一切都是时间的游戏。时间是什么?除了虚无还有什么?在我们之前的是虚
无,在我们之后的也是虚无。
有时我午夜梦回,想起太平洋彼岸的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女人,觉得心痛得难以自
已。那些曾经为爱而痴狂的岁月,那些在异国他乡漂泊思索的岁月,那么真实可感
,又恍如南柯一梦。我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回国,而是听琪琪的话,留在那边,又
会是什么样子?会比现在幸福,还是更深的幻灭?
但看起来美国也不是什么王道乐土,人民日报上说,美国对外穷兵黩武,陷入越战
的泥淖,国内的种族矛盾日趋激烈,又因为中东战争而闹石油危机,资本家朝不保
夕,左派运动也风起云涌。
而且那时候,苏联集团日益强大,和美国人在全世界范围展开冷战,几乎各个大陆
都有两大强权角力的代理人战争,许许多多核潜艇在各个大洋深处游曳着,上面的
每一个弹头就可以毁灭一座城市,更多的核弹在不计其数的发射井中待命,随时会
呼啸着降临在我们头顶……死神在地球上空长久徘徊,等待着将全地球的人类都送
下地狱。
有时候,我想起小时候那个世界末日的传言,我想或许那是真的,只是那个世界末
日,不是一刹那到来的,而是在几十年上百年中慢慢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又或者那
个世界在我出生之前早已经毁灭,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虚幻的魅影,而且正在慢慢消
散,谁知道呢?
文革进入第四年,我居然收到了一封信,是美国来的,看上面的美国邮票就让人心
惊肉跳。信里倒没有说什么,只是问候我,还夹杂了许多不伦不类的革命词汇。
“谢宝舒同志: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
!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在美国,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黑
人民权运动和左派革命运动也如火如荼,华尔街的资本家在觉醒的人民面前颤抖不
已!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革命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那么,你好么?……
”
当然,信是琪琪写的,还能有谁呢?结果信到了系里,却落到了进驻系里的工宣队
队长手里,他拿着信怀疑地读了半天,然后瞪着我,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谢宝舒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有多少海外关系?和写信的女人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去你的!”我笑着说,“我那点事你还不清楚,快,把信给我看看!”
说来也巧,工宣队队长就是我的老友黑子,当初他只是个普通工人,阴差阳错,趁
着文化大革命的东风,干上了工宣队,又按照最高指示进驻学校,一个文化水平不
高的工人竟成了系里的一言九鼎的头面人物。也好在是他,要不然这封信不知道会
给我惹来多大麻烦。
黑子把信还给我,叮嘱我收好了,最好烧掉,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把琪琪的
信读了好几遍,信里拐弯抹角吐露出几点信息,一是她拿到了学位,在美国大学里
教中国文学,二是她至今还是单身,想回国来看看。我长叹一声,擦了擦湿润的眼
角。一别四五年,琪琪还想着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政治环境更不比以前
,就算她回国,我们也只能像地下传抄的那本《第二次握手》里的苏冠兰和丁洁琼
那样咫尺天涯,相互错过,何况我怎能忍心让她回来?
当然,我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寄信给在美国的琪琪。
那封信我夹在一堆文件里拿回家,不敢让沈倩看到,也不舍得烧掉,便悄悄收藏了
起来,就夹在当初琪琪留下的那本《花季雨季》里,现在这书也属于封资修,但我
无论如何不忍心处理掉,只好小心翼翼地包在旧衣服里,压在箱底,生怕被人发现
。
12
虽然我理智上不希望琪琪回来,但心里有一个角落却又自私地盼望着能再见到她。
那段时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想和中国搞大三角一起对付苏联,中美关系有了一
些改善,我又燃起了希望,然而据说毛主席和尼克松没有谈拢,美国人老羞成怒,
不久后操纵联大,将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给了台湾,中美本来还藕断丝连的关
系彻底断绝。
琪琪终究没能回来,我也再没有她的音信。
文革第六年,我父亲去世了,去世前几天,东方红卫星刚刚上天,中国已经好久没
有发射卫星了,这回搞得很热闹,大为宣传了一番。父亲临终时,在病床上抓着我
的手说:“我年轻的时候,中国不知道有多少卫星,都发射了飞船和太空站,如今
只是一颗卫星,就让人高兴成这样子,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想起小时候的世界,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世界,如今离我比科幻小
说还要遥远。父亲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合上了双目,再也没有睁开过。
不过科技也并非没有进步,第二年,美国人的阿波罗飞船登上了月球,将星条旗插
在了月球上,举世震惊。但这对中国也不是什么好事,那时候毛主席提出要做第三
世界的领袖,发动世界革命,和美苏都闹得很僵,中苏又因为珍宝岛起了冲突,在
孤立中艰难生存着。
又过了两年,儿子这一代人也长大了,变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们和我们不同,
小时候改革开放的影响已经很淡了,自小就是在毛泽东思想的旗帜下受的教育,没
有见识过多少西方的东西,对中国的古典文化之类也一无所知。他们打心眼里崇拜
毛主席,将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捍卫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成天嚷嚷着要打到白宫去
,打到克里姆林宫去,解放全人类,革命斗志不断高涨。
儿子嫌“小宝”这个名字不好,改名叫了“卫东”,当上了红卫兵,高中还没毕业
就要跟着同学去全国大串联。我和沈倩看着着急,但这是中央提倡的,我们才稍微
说几句,儿子就搬出红宝书,把我们当成阶级敌人一样狠狠训斥着,最后还是拦不
住,让他走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降临在我家里。
红卫兵起来以后,到各学校去批斗“反动学术权威”,我的恩师是留洋回来的名教
授,名声在外,首当其冲被开了批斗会。我也押在一边陪斗。我们被剃了阴阳头,
戴了高帽子,还坐了“喷气式”,直到我导师被打得皮开肉绽后昏倒在地,批斗会
才草草结束。我抱着老师,却怎么叫也叫不醒他,赶紧找黑子帮忙,把老师送到医
院里,但那时他已经不行了,几天后便含恨辞世。
红卫兵斗死了我老师还嫌不过瘾,又把我关起来,要我交代历史问题。主要是二十
年前参加那次“反革命暴乱”的事。但我辩称说,我是为了反对邓小平的黑路线,
大鸣大放大民主,和毛主席的革命思想是一致的,那时候北京人民群众都广泛参与
了,难道都是反革命吗?那些红卫兵也辩不过我。至于海外关系,我已经把有关的
东西在后院烧的烧,埋的埋,和琪琪的事情也查无实据。加上黑子的关系,我总算
扛了下来。
可等我被放回家里,却发现沈倩也被造反派带走了。
原来沈倩和刘小波当年的事情在单位里被人抖了出来,贴了大字报。刘小波曾公然
扬言中国要当外国三百年的殖民地,搞了资产阶级法权的所谓“宪章”,又乱搞男
女关系,是板上钉钉、罪大恶极的极右分子。如今人虽然死了,影响还在。沈倩和
他在一起几年,知道他不少秘辛,加上男女之间那点事,更让那些造反派兴奋不已
,把她关进了牛棚,让她老实交代。
沈倩被抓去了一周,我去过几次都见不到人。等到回来时身上瘦了整整一圈,手上
腿上有多处被殴打过的痕迹,目光直直的,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好不容易回过神
来,趴在我怀里大哭了起来。
后来,她一直没有跟我提起在隔离审查时的遭遇,我也没有问。但不久后,以前刘
小波那个文化圈里的很多人都受株连被抓被审,据说是因为沈倩交代的材料被当成
了铁证。我知道,这也怪不了沈倩,这个时代人人都自身难保,在这个时代要活下
去,良心是太奢侈的东西了。
就这样,沈倩和我都被打成“黑七类”,儿子从外面大串联回来,发现自己父母都
成了永不翻身的阶级敌人,连累他也成了“狗崽子”,完全无法接受。他跑到单位
去贴了我和沈倩的大字报,把他知道的我们的一些“罪行”都写了出来,还当众扇
了我两耳光,说从此和我划清界限,断绝父子关系,说完就雄赳赳地转身走了。我
气得差点晕过去。
儿子离家出走,我们老俩口气了他几天,又禁不住为他担心,托人打听他的情况,
但一直杳无音讯。过了两个多月,黑子的儿子小黑来了,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谢叔,有件事……您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小黑和儿子关系不错,隐隐猜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说:“小黑,你说
吧。”
“卫东他……他……他出事了……”
我一颗心沉向冰窟,只觉得周围的世界摇摇欲坠。但仍坚持让他说下去。
小黑说,儿子和他都参加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叫“四一四兵团”,本来已经当上了
小队长,又因为我和沈倩的缘故被撸了下来,差点开除出去。儿子为了表明和反动
家庭已经划清了界限,对革命路线无比忠诚,冲锋陷阵都在最前面。前几天,两派
在大学里武斗,儿子拿了根铁棍冲在前面,想不到对方从军队中弄来了步枪,“砰
”地一声,儿子的胸口多了一个大洞,当场倒下……
小黑还没有说完,我就昏了过去。
13
儿子的死,让我和沈倩丧失了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几乎是一夜白头。我母亲也受不
了刺激去世了。我们还不到五十岁,就已经显出了老态,每天相对无言,我不知道
那些黑暗的年代是如何过去的,那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岁月,生不如死,只是
浑浑噩噩地熬着。唯一的慰藉,只有和沈倩之间的相互扶持。我们像两条即将干死
的鱼,只能用唾沫湿润着对方,但干涸而死是必然的结局。
我们没有死掉,相反,否极泰来,一年多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文革结束后,毛泽东暂时退居二线,让刘少奇当了国家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相配合
,开始调整发展国民经济,实行“三自一包”。国家渐渐有了一些起色,恢复了一
点元气。大学也重新开始高考招生,知识分子的待遇比以前好了些,过了几年,我
和沈倩都摘掉了右派帽子。
十年文革,百废待兴。系里缺乏人才,我的呼声很高,担任了很多教学任务,但因
为不是党员,还是摘帽右派,职称始终上不去。我大着胆子写了封信向上面反映情
况,要求国家尊重知识分子。但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过了一年左右,当我已经
不抱希望的时候,不知怎么问题居然解决了,我被提为教授,破格被吸收入党,甚
至当选为系主任,“官运亨通”起来。
当上了系主任后,我开始认识一些文化界的上层人物。有一次开会碰到郭老,他私
下跟我透露,我之所以破格提拔,是周总理看到信后,亲自关怀的结果,让我好好
干,不要辜负总理的期望。不久总理到我们学校视察工作,专门见了我一面,我忐
忑不安地表达了对总理的感激之情,总理笑着说:“宝舒同志,我知道你是个人才
。现在国家拨乱反正,要向科学技术进军,你以前写过科幻小说,以后可以再写嘛
。”
有总理这句话,又加上郭老的安排,我以前的几部小说修订后大都一路绿灯地再版
了,读者好久没有看过这么新鲜的小说,好评如潮。社会地位高了之后,又有文学
刊物跟我约稿,我按耐不住写作欲,又写了几篇,出了一两部文集,被人捧为当代
名家。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早已江郎才尽,这些作品也不敢触动政治上的雷区,只
是一些矫揉造作、歌功颂德的文章,比以前写的差远了,但世界就是这么颠倒。我
知道这辈子基本也废了,只能利用自己有限的影响力,去提携、帮助一些年轻人,
所以也积极参加了许多社会活动。
好景不长,很快到了困难时期,因为中国搞核试验,和美苏都闹翻了,国家日子不
好过,食品一天比一天短缺,每个人一天只有几两口粮,大街上人人都饿得面黄肌
瘦,听说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生活在大城市里的还好,黑子说,乡下还有饿死
人的。但消息封锁,谁也不知道究竟,更不敢多发议论。文革虽然过去了,但是政
治风气还是很紧张的,据说庐山会议,彭老总多说了几句话就被批斗。
第二年,沈倩去世了,倒不是饿死,是肝癌。本来我们是高知家庭,条件还可以,
如果好好治疗至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但儿子死后几年,她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这
回说什么都不愿治疗,很快就去世了。沈倩去得还算平静,她临终的时候,躺在病
床上对我说,我现在事业上有了成就,她走也走得安心了。
“我们……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她断断续续地说,“活得都太累了……现在…
…终于可以相忘江湖了……这是好事……你也别难过了……”
我抓着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然回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我们中学时一起
做值日,那时候大家都在传我们是一对,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在一
起相互都不说话。干起活来也别别扭扭的,有一次特别可笑,我擦窗户的时候脚下
没站稳,摇摇欲坠,她忙抓住我的腿,结果反让我摔在她身上,两个人哼哼唧唧地
一起去了校医院,又觉得滑稽,一路走一路抱怨,忍不住又要笑……那些已经褪色
的回忆,仿佛是我们相互扶持的一生的预演。
“我好想……再听一遍以前那首歌……”沈倩虚弱地说,“好久都没有听到了……
你唱一遍给我听……好么?”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首歌。那曾是她最钟爱的歌曲:周华健的《风雨无阻》,以前中
学时联欢会,大家经常唱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歌词都忘得差不多了。我拼命
回忆也只是想起几个片段,我抹了抹泪花,从中间唱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荒腔走
板的嗓子听起来格外刺耳: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梦有痛苦,
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缝缝补补。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
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爱你够不够多,
对你够不够好,
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
不愿让你看见我的伤处,
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
拥有够不够多,
梦的够不够好,
可以追求,
不认输……
沈倩合着我的歌声,轻轻地动着嘴唇,已经唱不出声,却陶醉在昔日的旋律中。正
当黄昏,夕阳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她身上,给她憔悴的面孔披上了一层金辉,那首
老歌,我们在一起唱了很久,很久……
14
困难时期结束了,中苏之间关系又开始解冻,贸易额年年飙升,苏联援助了我们不
少项目,国民经济也开始回暖。可岁月不饶人,转眼我也年近花甲,眼看着这辈子
什么也没有干就老了。我卸任了系主任,本来想趁着还干的动发挥余热,多写几本
书,又被提名为副校长,担任了作协的委员,还被选为人大代表,忙于世务,几乎
没有静心写作的余暇。
沈倩过世后,很多人要给我介绍对象,我都谢绝了。在一次和文艺界的联欢中,文
化部副部长夏衍介绍我认识了上官云珠,上官是著名女演员,还不到四十,在文革
中受了很大的冲击,和丈夫又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带着女儿。我和她倒是
一见如故,以后也经常有来往。夏衍有意撮合我们,不过我和上官始终也只是谈得
来的朋友。
那天我和上官正坐在家里聊电影,上官年纪比我小,很多老电影都没看过。我正在
跟她说当年看《泰坦尼克号》的盛况,忽然有个电话打进来,是文化部茅盾部长亲
自打来的,说今晚有个重要的外事活动,总理点名要我参加。我问是什么活动,茅
盾说是一个西方进步作家的访问团,说有我认识的人,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我想了半天,不记得认识什么西方进步作家,一头雾水,跟茅盾问时间和地址,茅
盾说,到时候会有车来接我的。
晚上我被一辆轿车接到了北京饭店,那是一个高级的西餐厅。很多大人物都在,总
理也出来讲话了。在一堆洋人中我一眼认出了那个我“认识的作家”,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天,竟然是那个人!
活动前面有很多繁冗的礼节,官员致辞,代表发言等等,然后是正襟危坐的国宴。
对方又是贵宾,我只能恭陪末座,凑不到前面去,宴会结束后,有段时间可以自由
交流,我终于走到那个人身前,忐忑不安地用糟糕的法语说:“bonsoir,
monsieur!”
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让?保罗?萨特蓝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微笑着点了点
头。
我用英语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然后告诉他,我读过他的《存在与虚无》,当年还做
过论文。但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到中国来。
“哦,”萨特扬了扬眉毛,“我想不到中国还会有人对我感兴趣。”
“文革前,您的作品在中国广泛流传,”我压低声音说,“曾经有许许多多人为您
的思想所心醉神迷,虽然他们——也包括我——都不一定能理解多少。不过您的著
作一直是我的思想资源,我一直尝试着用它去理解世界。”
“我很高兴听到这一点。不过我的论著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您自己对世界的思考
才是最宝贵的……重要的是思考本身……不过我很意外,我以为您是一个社会主义
的理论家。”
我苦笑了一下:“社会主义是我们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已经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
都变成了存在主义者。或许在这一点上二者是相通的。”
“那么,您对存在主义怎么看?”萨特感兴趣地问。
“按您的说法,‘存在先于本质’,”我说,“这个世界的存在是从没有本质的深
渊中出现的,除了时间之外,它不依赖于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任何意
义都后于世界本身,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荒谬性。是的,我同意这一点,世界的存
在是——荒谬的。
“您看看这个世界!”我大胆地说出心里多年的困惑:“它从哪里来?又奔向何处
?我出生的时候,互联网连通世界,高速铁路连接全国,商店里应有尽有,还有各
种各样的小说、电影、电视……人们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而现在呢?网络和手机
都消失了,电视也没有了,或许各种商品无不都短缺,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不断退
行的世界里,这还不够荒谬?或许这都是因为我们的存在缺乏本质的缘故!”
“我的朋友,”萨特说,“我想我理解你的一些意思,但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什
么让你觉得这是荒谬的?”
“如果世界的存在有意义,那么它应该不断进步,不是么?否则一代代人的努力还
有什么意义?而现在,世界好像是反转了!或许这个世界本身只是真实世界扭曲的
幻影。”
萨特摇了摇头说:“我的朋友,在你们中国,曾有位很伟大的哲学家,叫庄子,是
么?”
“是的,庄子或者庄周,是一位伟大的中国哲学家。”
萨特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我听说,庄子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如果你早上给猴
子三枚果子,晚上给猴子四枚果子,猴子就会很不高兴,但是如果你早上给它四枚
,晚上给它三枚,它就会很高兴。你看,这只猴子是不是很愚蠢呢?”
“呃……是啊,这是朝三暮四的故事。”我说。
萨特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您看出问题所在么?我们人类和猴子又有何不同?难道
我们追求的只是一个‘正确的’历史顺序吗?就好像将幸福和不幸顺序颠倒一下,
一切就正常了一样!如果历史中的恶存在,那么无论顺序如何改变,它难道会因此
消失么?”
我如醍醐灌顶,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说不出话来。
萨特接着说:“您知道,进步并不是一个永恒的概念,只是这个宇宙暂时的阶段。
我不太懂得科学,但我记得爱因斯坦还是谁说过,宇宙不断膨胀又不断收缩,如同
你们的老子说的,永远一开一合,时间完全可以有另一个方向……又或许不止一个
方向。也许时间本质上也是多种维度的存在,在时间中有无尽的方向可以选择,人
物和事件可以以各种方式排列组合。如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中所说的,‘时间是一个
掷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
“但那又如何?无论是哪一种方向,这一切有何意义?世界存在着,它的存在先于
本质,这在于它的存在本身在自身的深处已经被虚无所渗透了。它本身就是荒谬的
,不在于其中具体事件的序列如何。也许你说得对,在另一个时间方向上会有完全
不同的宇宙,人们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悲惨走向幸福,但这也不会是更好的宇宙。
最后,仍然是那些生在幸福时代的人们幸福,生在不幸时代的人们不幸,从上帝的
角度看,都一样。
“现在有人说美苏大战,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但我说,世界末日早已经到来了,在
世界产生的第一天就到来了,只是我们一直习焉不察。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毁灭,
而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世界还原为混沌的海洋,而我们什么也抓不住。”
萨特停了下来,似乎要等待我的回应,但我头脑中一片混乱,过了半天才干巴巴地
问:“那么,人类的希望在那里?”
“希望永远存在,”萨特庄严地说,“但不是在未来,因为时间并没有必然的方向
。而是在当下,在存在自身中,在虚无中,虚无的真谛,就是自由。人永远拥有选
择的自由,这也是人的唯一尊严和慰藉。”
“我知道您的理论,但您真的相信渺小的人类可以拥有选择的自由?”我尖锐地问
,“三十年前,我爱的女人和我在太平洋彼岸分别,然后我回到了这里。至今我没
有她的音信,我能够选择去找她吗?几年前,在这个国家,有几千万人饿死,如果
有可能,他们都会选择活下去,但他们能活下去吗?更极端的说,许多伟大而高尚
的人选择了共产主义制度,希望能将人类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但这种选择结果如何
?您看到中国的样子了么?人的自由只是幻梦,一种廉价的自我安慰罢了。我们的
处境仍然令人绝望。”
萨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或许你说得对,但自由就是你永远可以去选择,但
不保证选择会变成现实。或许这只是廉价的自我安慰,但问题是,人类除了这种自
我安慰之外,一无所有。”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萨特的话,或许他本人也说不清楚。这位哲人在中国住了
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我和他经常见面聊天,他说和我的讨论很有启发,将来要写到
书里。然后他离开了中国,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15
以后几年,是共和国最后的黄金时代。文革早已过去,前几年的反右扩大化也被否
定。文化界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气氛宽松了许多。中央也调整了以往的社会
主义经济体制,开始新民主主义改革,允许相当程度上的私营经济存在。中苏关系
进入蜜月期,在苏联大力援助下,国家制定了新的五年计划,全面开展建设,到处
都热火朝天,充满干劲,人们再次鼓起了对未来的憧憬。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古巴导弹危机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关系就紧张到了极点
,不久后,古巴卡斯特罗政权被美国支持的独裁者巴蒂斯塔推翻,共产主义势力被
迫退出美洲,收缩到欧亚大陆。随后朝鲜半岛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两大阵营在三
八线上剑拔弩张,不知哪一方先擦枪走火,朝鲜战争爆发了。中国不可避免地卷入
其中,派出志愿军支援北朝鲜。
这是自我有生以来中国和美国第一次正面交战,美国人选择了中国历史上最虚弱、
最需要休养生息时候开战,对中国十分不利。勇猛的中国志愿军在朝鲜半岛上抗下
了美国人的进攻,在三八线上拉锯战了好几年,然而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小道消
息说,有几十万人死去,谣传甚至有上百万。我不知道具体数量多少,但毛主席的
儿子也战死沙场,可见战事的惨烈。
战争拖垮了国家经济,物价飞涨,人民生活更加困窘,对政府的不满逐渐上涨,不
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长期以来一直是禁忌的名字开始被人提起:蒋介石。
他是一个狂热的反共分子。两岸关系紧张已久,但由于大陆对台湾的压倒优势,此
前几十年中,台湾历任领导人一直奉行事实上的独立政策,对大陆只是消极防御。
但自从蒋介石二十年前上台以来,就一直叫嚣着“反攻大陆”。现在朝鲜战局相持
不下,美国人怂恿台湾参战,蒋介石便扬言要出兵光复大陆。
那段时间,在美国的帮助下,台湾的飞机和战舰在大陆沿岸的徘徊越来越多,甚至
在广州、福州、上海等城市上空撒下传单;台湾的军队进入缅甸,骚扰边境,据说
云南一些地区已经沦陷;西藏宣布恢复自治,不服从北京的统治。打着“国军”旗
号的匪帮不时在一些乡村地区烧杀抢掠;各大城市也开始有特务张贴反动标语,政
府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却并无显效。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中央不
想再和美国人在朝鲜半岛耗下去了,双方以停火协定结束了朝鲜战争。大批军队被
调回国内,准备腾出手来平定国内局势。
就在这个时候,蒋介石开始大举进攻,我出生至今的和平时代就此结束,中国内战
爆发了。
在美国第七舰队的帮助下,国民党的军队在广州登陆,一路北上,攻克了南京。中
央将大批从朝鲜撤下来的军队开到南方前线,但这些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不愿再
打仗,它们纷纷投降易帜,举起了青天白日旗。此后一年多里,长江以南完全沦陷
,北方局势也岌岌可危。
就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中,通过苏联那边的关系,我居然意外地收到了萨特的新
著。书是讲他在中国的见闻感想,里面重点提到了我。另外还有一封长信,是关于
我们当年讨论的一些哲学问题的思考,用了很多术语,写得佶屈聱牙,但看到后面
,一段话却忽然映入眼帘,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近一位华裔女学者来巴黎拜访我,她叫赵琪,已经多年没有回中国……”
天,是琪琪!我的琪琪!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激动万状的心情,继续读下去:“她是一位出色的学者,非常渴
望回祖国参加国家建设。我向她提到你,她说,很希望到北京来拜访你。”
然后又是谈其他不相干的事情。
好半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无法思考,等心绪平静下来,才慢慢分析出萨特
信中的意思。那年我接待过他一个多月,也跟他提过琪琪的事,托他如果去美国的
话帮我打听一下。他写得如同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渊源一样,一笔带过,显然是故意
为之,以免万一信落到他人手上对我们不利。里面透露出来的关键信息是:琪琪就
要回国,要回北京找我。而这必然又和目前的时局有关。多年来,琪琪不能回国,
原因无非是两大阵营之间的隔绝。但如果政局发生变化,我和她之间相聚的障碍就
不复存在。
因此这段话真正的意思就很清楚了,萨特先生是在好心提醒我:如果我想见到琪琪
的话,就要设法留在北京!
16
我激动地等待着和琪琪相见的一日,几天后,又传来一个有如晴空霹雳的消息。蒋
介石在南京宣布恢复中华民国对全国的主权,还都南京,称北京为北平,誓要北伐
剿共,一统中国。
第二天,老友黑子拿着一张纸找上门,劈头就问:“老谢,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
走?”
“走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还不知道么?”黑子将那张纸片递给我,“这是早上国民党飞机撒下来的传单
。”
我接过传单一看,里面说国军已经大举北伐,共军节节败退,即将光复北平,除首
恶的战犯外,余皆不问,敦促共匪官兵投降云云。我奇怪地问:“你给我看这个干
嘛?”
“看背面。”
我翻过来,上面是“共匪主要战犯名录”八个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毛泽东
、周恩来、刘少奇……估计至少有上百人,都是党政要人,倒数第二个是郭老,最
后一个人的名字我再熟悉不过:谢宝舒,也就是我。
“怎……怎会有我?”我诧异地问。
“怎么没你?”黑子说,“这几年你当了多少官?又是校长,又是文联秘书长,当
了政协常委,还经常参加国宴,文化战线上除了郭沫若,就是你了,不列你列谁?
”
“那不都是挂名的么?再说,我也没干什么呀?”
“挂不挂名,反正你的名字是挂上去了,”黑子叹了口气,“听说蒋介石在南方大
搞白色恐怖,清算亲共人士,血流成河,很多人被处死后尸体被挂在路灯上示众…
…你已经在名单上了,万一北京失守……唉,你还是快走吧。”
我苦笑了一下:“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对了,你怎么打算?”
“小黑早就参军了,现在在中央警卫部队里。我和老婆子当然跟着儿子,他已经安
排人送我们去东北,过两天就走。老谢,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过了几天,战事愈发吃紧。炮弹已经打到了城里。我辗转读到南京一份报纸上登的
“逆匪罪行录”,里面也提到我,简介中说我当年在广场被捕后出卖同志,文革时
当御用文人评法批儒,宣扬谬说,当官以后威福自用,打压异己,还写科幻小说宣
扬共产共妻,为专制独裁张目……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苦笑了一下,我的一生自
己觉得什么也没干,原来在别人眼里竟有那么多惊人的事迹。
当天晚上,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敲响了我家的门,说是中央警卫团的。领头的正是
小黑:“谢叔,我们是奉中央的命令,护送你出城的。”
“出城,去哪里?”
“傅作义这个王八蛋叛变了!”小黑恨恨地说,“国民党反动派已经攻进城里,中
央为了避免千年古城被战火毁损,决定暂时撤到河北西柏坡,快走吧,晚了就来不
及了。”
“不,我不走了。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经不起折腾了,就听天由命吧。”
“谢叔,你都上了战犯名单了,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小黑劝着。
他劝了几句,我还是坚持不肯走。一个士兵火了,喊道:“谢宝舒,你再不走,就
是投靠敌人,背叛革命!老子一枪崩了你!”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小黑忙阻止了他,对我说:“谢叔,对不住。这是死命令,今天你非走不可。你要
不走,我们只好冒犯了。”
我知道这孩子说得出做得到,真会用强,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长叹一声:“好吧
,你们等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一个小时以后,我拎着一个箱子,在四五个士兵的簇拥下,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一
路向西驶去。那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的许多建筑都已经在战乱中崩塌,路面也有
很多坑洼,颠簸不平。全城停电,路灯都熄掉了,除了一队队士兵外,几乎看不到
行人,不时有坦克开过,远处隐隐有炮声传来。这一切让我不由想起了四十年前的
那一幕。
汽车上了长安街,从天安门前驶过。借着冰冷的月光,我看到四十年前那片曾热血
沸腾的广场上,人民大会堂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已经被炮火摧毁,变成了一堆废墟。
一根光秃秃的旗杆立在广场中央,但五星红旗已经委顿在地。城楼前,几个军人正
忙忙碌碌,将毛泽东的大副画像取下运走,即使目睹了这一切我也不敢相信,自己
在有生之年竟见证了生于兹长于兹的国家的灭亡。
我以为经过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已经可以对沧海桑田无动于衷,但我错了,那
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面前的天安门像一副旧日的水彩画,溶化在一片混沌的泪水
中。那一年的国庆阅兵,那一年的学生运动,那一年的接见红卫兵,风流云散,何
处寻觅?南柯初醒,一梦惘然。
同样破碎的,还有我和琪琪相聚的梦想。在这座城市里,我等了她这么多年,但当
昔日的女孩重新踏上故土,我又不知会在这个国家的哪个角落里漂泊了,也许我们
至死也不会再重逢……
没有人说话,汽车颠簸着,开出了战火纷飞的北京城,向黑沉沉的西山驶去。
17
“东山上的那个点灯呀﹋
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的那个平川呀﹋
了不见个人……”
黄土高原横在我面前,无尽苍凉的黄土地从地平线上涌来,又延伸到天边,被千百
年的风蚀雨打划出无数沟壑,如同我脸上时间刻下的深深皱纹。山坡上一片片贫瘠
的梯田,忠实地勾勒出这片古老土地上人类生存的艰辛。宝塔山屹立在在对面不远
处,延河的滚滚黄流从山下绕过,山间不知是哪个老乡在唱着信天游,嘹亮悠长的
歌声久久回荡在千沟万壑中。
“这唱的是啥呢?”我身边的黑子问道。
“是说东山上点灯,照亮了西山,一马平川的大地上,却见不到想见的人。”我淡
淡地说。
“嘿,还是情歌,这歌词也真难懂。”黑子感慨,“还是咱们年轻时那些流行歌曲
好听点,什么《忘情水》啊,《心太软》啊……对了,还记得那首不?‘我家住在
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吹过’……”
“‘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风我的风’……”我跟着轻轻哼道。
“他妈的小时候还挺好奇这黄土高坡是个啥样子,可一辈子也没去成,想不到老了
老了居然跑这儿来安家了。命啊,都是命!”黑子喟叹说。
这几年打内战,我跟着大部队颠沛流离,先是到了河北,后来又到了中原解放区,
去年辗转来了延安,想不到居然遇到黑子。老友相见,俱是感慨万千。黑子说,他
是跟着儿子从东北撤过来的,可惜他爱人已经在长春围城中去世了。
内战三四年,解放军虽然一开始兵败如山倒,但在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等人指挥
下,很快又稳住阵脚,并展开局部反攻。蒋介石在南京当了总统,“戡乱”却是越
戡越乱,统一全国的梦想终未实现,北方还有大片解放区存在。双方你进我退,你
退我进,没个了局。几年的内战之后,国共双方都精疲力竭,于是停战,在重庆谈
判组成联合政府,但又互不让步,没谈出什么结果。
眼看内战又有重启之势,此时却出现了新的强敌。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上台,趁中国
分裂内战之际,悍然发动侵华战争,很快打得蒋介石逃离南京,迁都重庆。日军又
南下菲律宾,开启太平洋战场,美军猝不及防,也被打得狼狈逃窜。而在欧洲,一
个叫希特勒的战争狂人被军队拥戴,当上了德国元首,随即向苏联宣战,收复东德
,入侵法国,一时天下大乱,真正的世界大战爆发了。
昔日的冷战成为历史,美苏这对多少年的死敌重新走到一起,组成同盟国,对抗新
崛起的德日意轴心国。而在中国国内,当此民族危亡之际,国共之间也放下历史积
怨,组成了民族统一战线,共同抗日,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虽然在战乱之中,我倒没太受战争影响,到延安以后,我先是挂了个延安艺术学院
院长的头衔,那时很多昔年著名的文化人,像丁玲、艾青、周扬、何其芳等人,在
敌占区和国统区无法容身,也先后来到延安,不少在学院里任教。文人一多,各种
麻烦事也就多起来了。我无力多管,便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去院长职务,只保留一个
名誉院长的头衔。但又不想闲着,于是带着几个青年学生在山沟里搜集整理民歌,
发扬民间艺术,倒也自得其乐。虽然住窑洞,吃粗粮,日子清苦,但乱世中,能这
样度过晚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和黑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年往事,一个青年学生沿着山路急匆匆地跑了上
来,我认得他,他叫贺敬之,这段时间是跟着我一起收集民歌的。
“谢老,院里……有……有人找!”贺敬之气喘吁吁地说。
“谁啊?”我不以为意地问。
“好像是个老太太,是从美国来的。”
我一个激灵,一把抓住贺敬之:“老太太,哪个老太太?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
贺敬之倒吓了一跳:“那个……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六十来岁吧,刚才在学校里和
何主任说话呢,然后何主任就叫我来找您老了,说是您认识的人。”
美国来的,六十来岁,老太太……是琪琪,她来了!她终于回来找我了!
我顾不上跟贺敬之多说,沿着山路就往山下跑,可年纪大了,刚跑几步就觉得头晕
目眩,只好停下来大口喘气,放慢了脚步。身后黑子他们跟了上来。
我对自己说,千万要镇定,别太激动了,来个乐极生悲。几十年都熬过来了,不在
乎再等这么一小会儿,无论如何,我和琪琪马上就要见面了。
“老谢,真是赵琪来了?”黑子追上来问我。
“除了琪琪,还会有谁?”我说,“黑子,你打我一巴掌,我不是在做梦吧?”黑
子也不客气,真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脸,抽得我脸颊发疼。
贺敬之见我们神态激动,好奇地想凑上来打听,黑子吆喝一声:“小鬼,这没你的
事了,一边去!”
贺敬之讪讪走开。黑子对我说:“你也别太高兴了,没听那小鬼说么,是个老太太
!赵琪和你同一年生的吧?早就不是当年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了,你和她好几十年没
见,见了八成要失望。”
“瞧你说的,大家都风烛残年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我叹气说,“只要能再
见她一面,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其实老谢,你年纪虽然大了,身子骨倒还硬朗,”黑子朝我挤眉弄眼,“就是来
个第二春,也不是不行嘛。先说好了,你俩如果要结婚,我可得当证婚人。”
跟黑子插科打诨一阵,我心情平复了许多。两人一起下山,不过远远看到艺术学院
那两座西式尖顶,我一颗心又狂跳起来。
18
艺术学院不大,走进大门,很快就看到文学系主任何其芳站在门廊边上,在和什么
人说话,不过那人被何其芳挡住,看不清楚,我勉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叫了一声:“小何,听说有人找我?”
何其芳应了一声,转过头来:“谢院长,您来的正好,这位女士是从美国来的,找
您有点事。”让了开来,我看到一张棱角分明,极有性格的脸。虽然已经青春不再
,但保养得不错,岁月洗练之后的美丽仍可动人。
但我并不认识那张脸。
那个女人不是琪琪,而是位白人女士,头发虽已斑白,却仍然看得出本来是金色的
,深凹的眼眶里一对蔚蓝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不禁一怔,随即是深深的
失望。
“您好,”那位白人女士迎上来,汉语相当流利,“请问您是谢宝舒老先生吗?”
“我……是的,请问您是?”
“我叫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是一个作家。”
我想起来,这位斯特朗女士我听说过。她是美国左派作家,国际友人,当年长驻北
京,写过好几本书,向西方介绍毛时代的中国,和毛主席、周总理关系都很熟,我
一直久闻其名,但没有见过。后来听说她回美国去了,那还是沈倩去世前后的事了
。这次她再来延安也不奇怪,但找我干什么呢?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我好奇地问。
安娜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让我开始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她犹豫了一下,然后
说:“有件重要的事,不过……我们还是到您的住处去说吧。”。
我住处离学校不远,那是一个简易的窑洞,就我一个人住,中央要派个学生照顾我
起居我也谢绝了。十分钟后,安娜已经在我房里坐下,从行李中拿出了一个包裹,
托在手上一层层解开,我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最后,她捧出一个粗糙的褐色陶罐,
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表情凝重地说:
“这里面是赵琪女士的骨灰。”
我一怔,奇怪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罐子,完全无法将这个沉甸甸的、古怪的东西和
记忆中那个轻盈而美丽的琪琪联系起来。这个东西……和我的琪琪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我问安娜。并不是已经听懂后的震惊,而是真的无法理解。
“我很抱歉,但是……赵琪女士已经去世了。”安娜看着我的脸色说。
这回我明白了,再无疑义。
房中的空气似乎都已凝固,我木然站着,没有思想,也说不出话。安娜担心地问:
“您没事吧?”
良久,我点了点头说:“放心,我没事。——对了,请坐,您喝水么?”我奇怪这
时候自己居然还能想到这些不相干的细节。
我曾千百次设想自己和琪琪再见面的场景,当然也想到过万一听到琪琪已经逝世后
,会如何反应。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情不自禁,嚎啕大哭,或者干脆一阵天昏地暗,
晕死过去。但是我错了,我出乎意外平静地接受了琪琪去世的事实,连我自己也感
到不可思议。或许我内心早已预料到了,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有完满的结局。
“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问。
“就在三天前,在洛川。”
安娜说,琪琪这些年来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我是上了战犯名单的人,在国内还有
点名气,只是前几年一直跟着大部队东躲西藏,不知道确切的下落。抗战以后,国
共合作,中共和美国也成了盟友,往来没有问题。琪琪打听到我在延安,便搭船回
国,想见我一面。在船上,她认识了同样要来延安的安娜,俩人成了朋友。路上好
几个月,琪琪慢慢告诉了她我们之间的许多往事,安娜听了也很为我们感动。
琪琪跟安娜一行人结伴同行,到了香港,因为当时中国东部已经被日军占领,香港
已成孤岛,只有从海路取道广西,又到贵州、四川,再北上三秦,绕了一个大圈子
,才向延安而来。
“可是赵琪女士毕竟年纪太大了,”安娜沉重地说,“身体又有伤残,一路上很辛
苦,到了西安就已经不太好了,为了不拖大家后腿,勉强支撑着前进,到了洛川县
,终于挺不住病倒了……这一倒下,第二天就……战争时期,到处都缺医少药,我
们想尽法子,还是救不了她……”安娜说着有些哽咽。
“别难过了,你们已经尽力了。”我反过来安慰安娜。安娜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似
乎对我如此平静感到意外。
“对了,告诉我这些年她在美国是怎么过的吧。”我问道。
安娜说,那年我走了以后,琪琪在美国一个人读书,等着我回来,后来又给我写过
几次信,但我却音讯全无。她博士毕业之后在大学里教书,中间再婚过,又有过两
次婚姻,具体情况安娜也不清楚。前些年她本想回国,又被内战所耽搁。好不容易
下定决心回来,万里迢迢都过来了,几乎已经近在咫尺,转天就可以到延安,却遽
尔去世。山路艰难,他们也不方便带着琪琪的遗体上路,只好就地火化,让我连她
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我们已经见到了。”我打断她,捧起那个骨灰罐,“我和琪琪,我们现在又
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会分离。谢谢你。”
不顾安娜诧异的眼神,我把罐子贴在胸口,喃喃自语着,眼角溢出了幸福的泪水。
尾声
残阳如血,倚在孤直的古塔边上,将余晖投向北国的茫茫山河,大地披上了一层红
色的轻纱,远处的延河中波光粼粼,河里隐约可见几个小战士正在无忧无虑地说笑
戏水。
我坐在一颗大树下,琪琪就坐在我的身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生中最想念
的人,也是不敢期盼能再见到的人。最近几年来,我甚至都不去想她的名字,以免
让自己痛苦得无法承受。如今,命运的钟摆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历尽沧桑变化的她
和我,穿越无数或甜蜜或辛酸的时光,再一次,依偎在了一起。之前多少年的岁月
流逝都已不再重要,甚至生与死也不再重要,因为再一次,我们在一起了。
“不知道你知道不,”我对琪琪说,“你妈妈是文革时去世的,后事是我帮忙办的
。她老人家因为你的关系受了一些株连,但总算是善终……临终时我在她身边,她
让我转告你,叫你在那边好好活下去,别再回来了。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
“黑子你还记得不?现在他也在延安呢,年纪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上个月
他还跟我说,要是你回来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去爬山,还跟小时候那样……你放心
,宝塔山不高的,你腿不好,我就背你上去……”
“……我妈也走了二十多年了,我们家祖传下来两个玉镯子,我妈说,本来是要给
你和我一人一个的。后来一个给了沈倩,我妈说,还有一个就留给你。对了,你看
看,喜欢吗?”
我打开背上的包裹,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一只光洁的玉镯,轻轻抚摸着,看着它在
夕阳下熠熠发光。
“……你问包裹里面还有什么?”我笑了笑,“很多好东西呢,我收藏了好多年,
这可不容易……你看看。”
我打开包裹,将一件件回忆中的珍藏拿了出来,不管环境艰难,这些东西我一直呆
在身边,有的已经存放了半个世纪之久:有琪琪中学时写给我的一打英文信、她送
给我的新概念英语磁带、大学时剪下的《东京爱情故事》的剧照、恋爱后我跟她要
的一绺头发、那年广场上她戴的紫发夹;在纽约时的几张合影、文革时我收到的那
封“语录体”的信……
一件件,我细细地端详着,回想着,如同通过时间的望远镜,凝望那些已如星河般
遥远的岁月。又如同潜入历史的大海,在沉船中找到被遗忘的珠宝。那些悠远的时
代,如同已经沉积在时间深处,变成了难以分辨的化石。但其实它们也是种子,会
在多年之后抽丝拔芽,再度顶出心灵的地表……
最后,在包裹最底下,我找出了那本《花季雨季》,这还是中学时她来我家时落下
的,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读过它了。过了五十多年,书页已经明显发黄发脆。我捧
在手心,抚摩着琪琪亲手包的书皮,看着她写下的书名,光滑的挂历纸划过手指的
触感,令我有一种奇妙的熟悉,仿佛是打开通往逝去世界的时光隧道。
我轻轻翻开那本书,想随意看两页,忽然觉得手上有些异样感,好像摸到了什么东
西,我仔细摸了摸,发现在书皮和封面的夹层间有什么东西。
我反复摸了几次,发现确实有一张比封面略小的卡片夹在二者之间,一颗心不禁狂
跳起来。我想轻轻地拆开书皮,但是还是低估了这本书的脆弱,稍微一扯,封面就
连同书皮一一起掉了下来。同时,一张五彩斑斓的纸片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在阳
光中飞舞片刻后,落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那是一张高清彩照,也许还是数码相机拍的。夜空中绽放着
灿烂的焰火,远处背景中有一个放光的大屏幕,依稀可见一个盛大的会场,我记得
,那是“鸟巢”;近处,许多人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拿着气球和国旗,或者棉花
糖、爆米花,欢笑着,指点着,走来走去……
照片中央,是两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一个灰色小夹克衫的男孩,一个粉红色裙子的
女孩,他们傻傻地站在一起,手拉着手。在天上的焰火映照下,脸蛋红扑扑的,笑
得是那么天真无邪。
我怔怔地看了很久,又翻过照片的背面,看到一行娟秀的笔迹:
“美羊羊走了,灰太狼要好好的。”后面是一张笑脸。
这是五十多年前,琪琪悄悄送给我,但我从未拆开过的礼物。
那时候,我想起了我和那天安娜最后那段对话:
“她……临终的时候,留下了什么遗言吗?”
“那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她说,她会回到过去,会在那里等你。我不明白是什
么意思。”
“或许终于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的。”
“回哪里去?”
“回到世界的原点、生命的原点、时间的原点去……在天地万物还没有开始的地方
,也许我们可以去选择另一个方向,拥有另一种人生。”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是时候了,”我喃喃地对身边的琪琪说,“我们一起回去,好么?”
我闭上眼睛,感到世界在我身边融化,一层又一层的地表被剥去,一个又一个时代
涌现出来又被还原到虚无,一串又一串闪光的名字从历史的天空中退下,如同从未
存在过那样。我们回到了三十岁,二十岁,十五岁,五岁……不只是我和琪琪,还
有沈倩、黑子、所有所有的人,我们都回到了自己生命的始点,我们变成了婴儿,
变成了胚胎,在世界最深的渊薮里,初生的意识萌动着,要去选择新的世界,新的
时间线,新的可能性……
太阳已经沉到东方的地平线下,漫长的一天就要消逝,但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山
坡上的梯田里,万千如火如荼的罂粟花摇曳着,在明艳的晚霞里开得无比绚烂。
| g**n 发帖数: 25142 | | c****t 发帖数: 19049 | 3 赞真子姐。那你可不能看日漫,尤其不能看桂正和的
【在 g**n 的大作中提到】 : 。。。居然感动得流泪。。。
| g**n 发帖数: 25142 | 4 。。最近比较脆弱。。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赞真子姐。那你可不能看日漫,尤其不能看桂正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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