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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 发帖数: 19049 | 1 “我很少出门,也没有什么社交的需求。”这是刘慈欣坐在我对面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个有着无数科幻粉丝的男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语速慢慢的,语调软软的,眼神温
和,性格内向,和他小说中的那种宏大的叙述风格和冷酷的逻辑推理相距甚远。他甚至
略带腼腆地说:“我喝足够多的酒才能和你们谈话。”单看他的外貌,很难理解为什么
他有那么多的粉丝。但是和他交谈你会发现,他的内心世界其实非常丰富饱满,这也许
是他觉得不太有社交需求的原因。
和刘慈欣说话总是有一种在平行宇宙中穿越的感觉,前一秒钟还在听他谈论人类文
明的黑石、银河大旋臂处的星际战争,后一秒钟又会听他说起:“作为一个写科幻的,
怎么会不向往外太空呢?但如果是单程旅行,我肯定不能去啊,我有家庭,有孩子,我
一走她们怎么办,我房子还没供完呢。”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理工男,对现世的生活有着
现实的考虑,但是思想却游走在宇宙中遥远的角落。
刘慈欣,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被认为“创造了中国科幻文学界的里程碑”,他最
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三体》7月21日刚刚签订了英文版的合同。这部小说的时间和距离
的尺度之大令人惊叹,而他的那些短篇小说在读书网站上的好评也不亚于《三体》,尤
其是《乡村教师》、《流浪地球》,催人泪下。
独自穿越在不同的世界里
刘慈欣在很多朋友的眼里,就是普通的中年男人,即便是出席大场合也常常穿着朴
素的格子衬衫或者汗衫,笑起来有些腼腆。他常年生活在山西偏远小城,很少出去旅行
,很少和外面的世界打交道。刚刚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他,觉得和一起开会的作家没什
么太多的话说,“可能我写的是科幻,太小众了,我更关注科学,而他们更关注人性吧
”。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似乎很遥远,目前他遇到的最大的现实问题就是,他所在的
娘子关发电厂因为节能减排的需要关闭了,他得在家等待第二次就业,故而不得不把家
搬到阳泉市,“女儿马上就要上初中了,住处还没装修好”。他忍不住感叹:“每当我
投入工作的激烈竞争中时,就有一种幻觉,觉得科幻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现在我的
生活很动荡,也许等生活安定下来,会好一点吧。”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喜欢的娱乐是看书和坐在电脑前看电影。“以前,我很闲的时
候还编过写现代诗的软件,现在网上都能够下载,只要输入行数,它就会自动写诗,绝
对不会重复。”这也是他后来的短篇小说《诗云》中的一个情节。他看遍了所有能找到
的科幻小说,“我有一段时间刻苦学英语,因为上世纪80年代国内的科幻作品一度似乎
陷入了低谷。我觉得翻译过来的科幻小说太少了,只好看原版小说。现在你能够说出名
字的科幻小说我几乎都看过,在这方面,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博览群书的”。
即便在单位里,他也不爱聊天,每天除了上班、加班,就是看书,晚上回家就坐在
电脑前看电影,“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看一部电影。如果没有电脑的话,我的生活
会更单调”。而当家人入睡以后,他就开始坐在书桌前写他那些奇妙的文字。“我女儿
也看很多书,但是从来没看过我写的书,我太太也从来不看科幻。对于我身边的同事来
说,我就是一个工作以外利用空闲时间写点字挣点钱的人,也没有人在乎我写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刘慈欣就研究奥尔特星云以外的银河系文明,他还编写过游戏程
序,模拟各种文明的运行和纷争,并为各个星球设置文明参数。他最为称道的科幻小说
《三体》,创作的来源之一就是他曾经编写过一个程序——在一个星系有三颗恒星,在
这种情况下,行星的文明会有怎样的发展。
写科幻小说就是一场思想实验
刘慈欣的小说总有着极端的空灵感和厚重的现实感。除了描述地球文明的末日景象
,他的作品还有一个主题是:如果自然没有选择人类作为世界的主宰,人类现在会如何
?读完他所有的小说,甚至可以归纳出地球文明的命运有多少种可能——
太阳将燃烧殆尽,变成红巨星吞噬太阳系的一切。为了生存,人类为地球装上了庞
大发动机,踩住地球自转刹车,然后全功率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地球成为太空
流浪儿,飞向比邻星,最终成为比邻星的卫星。——《流浪地球》
距离地球15光年外的死星爆发,地球上的成年人遭受辐射全部离开人世,只有13岁
以下的孩子能生存下来。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战争爆发,人类仍然艰难
地成长了。——《超新星纪元》
星际战争后的碳基文明将对银河系某个旋臂进行恒星清理,在清理前必须对所有恒
星的行星进行生命检测。地球上的生命检测恰好抽检到一个偏僻乡村里的孩子们,他们
的老师在去世前刚刚教会他们的牛顿三定律挽救了整个地球文明的命运。——《乡村教
师》
……
“有人说过,童话是把虚的东西写成虚的东西,科幻是把虚的东西写成实的东西。
把科幻写成像新闻报道、编年史那样精确的东西,这是科幻作家梦寐以求的。而主流科
幻作家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展示文明在面临灭绝时,人类可以做出什么选择,让人们在小
说中面临现实中不可能面临的绝境,从而思考人类的命运。”在刘慈欣眼中,科幻小说
还有着崇高的使命:“那就是在小说中再造一个新世界,让人类可以以上帝的眼光看这
个新世界,从而思考自己的命运。”
刚刚和电影导演交流过小说改编成电影可能性的刘慈欣,对于科幻小说有着绝对的
理想主义“情结”:“科幻作品之间差别很大。但是应该有一些很崇高、很深远的使命
,不能像某些文学作品那样,‘太阳是一泡屎,月亮是一张擦屁股纸’,那样的调侃态
度对科幻文学完全行不通。所以说,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必定要有一些理想主义的东西
。科幻作品是理想主义在文学中的最后一个栖身之地。”
曾经看过的一个历史节目,让他印象深刻。有观众问专家:“你觉得中世纪的人和
现在的人在精神上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专家的回答是:“对死亡的看法。那时候,
每生3个婴儿就有一个会死,每3个产妇也有一个会死去,而活下来的婴儿中又有一半活
不到15岁。”“在一个几乎每天都要和死亡打交道的群体中,人对于死亡或者灾难不再
那么敏感,因此灾难来临的时候,也许他们的生存率会比现代人的生存率高。”不久前
,他刚刚看完讲述中世纪黑死病如何在欧洲肆虐的小说《末日之书》,震撼不已。其实
他在《三体》中也借三体人之口说过:“你们人类总是认为生存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
只是一种幸运,而不是理所当然。”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类一直很幸运,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灭顶之灾。科幻作家
的使命之一是让人意识到,日子不是一直这样安稳的。”刘慈欣说,他常常会想,从人
类开始进化以来一直到现在,都很幸运,最近的一次生存危机就是核对抗,但是最终也
解决了,如果真的有一天人类遭遇了危机,那会怎么样?
他似乎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人类面临绝境之时的抉择,对这个
科幻小说中的永恒命题,我曾经问过很多大学教授,他们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我
又读了很多先哲们的书,康德的,卢梭的,但是得到的答案很吃惊:似乎没有一个思想
家考虑过这个问题。”
把疯狂的想象从公式中释放出来
刘慈欣的粉丝很多。其实每次看到粉丝,他都会有一种“害怕”。“读者总是会问
我很多高深的问题,中国的未来战略应该是什么?人类应该如何走出环保困境?甚至会
问你,宇宙的终极真理是什么?人类的终极命运是什么?科幻作家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就
是,我明明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而且有很多毛病,但是读者看你却是那么高大,
甚至认为我掌握了这些终极真理。这真是要命。”刘慈欣这样告诉记者:“其实,我也
不知道该去和谁讨论这些问题,更不知道答案。”
他的同行、著名科幻作家韩松评价他:“刘慈欣的作品中,渗透了一股对宇宙的敬
畏。他写一些技术味道很浓的科幻小说,但是,骨子里的东西,其实是形而上的。也就
是有一种哲学上的意味、宗教上的意味。刘慈欣总是在悲天悯人,而且是一种大悲大悯
。”但奇怪的是,刘慈欣自己并不爱哲学,甚至并不爱研究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他是一
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而且是科学至上的科学派:“古希腊时候的哲学看上去很美,
但是也需要科学的验证,至于现代哲学,更是连美感也没有。我曾经看过黑格尔的书,
实在看不下去,不知道是翻译的问题还是我真的不喜欢哲学。”
“绝对的真理一定在科学之外,不过也不可能在哲学里。波兰作家莱姆在小说《完
美的真空》中就说过,科学只能不断建立新的模型,尽可能解释现有的现象。但这就是
科学美的地方,它绝对不会像宗教那样傲慢地宣称,我已经掌握了绝对的真理。”对于
刘慈欣来说,他最崇尚的是伽利略以来对待一切问题的科学方式:实验——推论——实
验。“这个过程看起来也许一点也不美,但却是最正确的。在我这样一个工科出身的人
眼中,在现代科学方法验证下,只要一个证伪的实验,就可以让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
丑陋不堪。”在刘慈欣眼中,科学才是决定一切的条件,即便是人性和伦理道德,也都
受制于技术环境。
在他的眼中,美和另外一些东西有着联系。他对美的感受更多来自于永恒的、漫长
的、浩大的事物,比如宇宙和时间,诞生与灭亡。这些是他生命里最大的迷恋。影响他
最深的科幻作品,是英国作家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和《与拉玛相会》,
在1980年初次接触后,就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科幻圣经。他沉湎于那种跨越数万光年的美
感,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小说中常常有着宏大叙事的冷酷和唯美。
刘慈欣说:“在我看来,不管是感性还是理性,都是人的大脑中不同物质的组合而
已。有些人认为感情有超越一切的存在意义。但是从现代科学来说,没有什么超越性,
现代生物遵循的都是科学规律。我在《球状闪电》中就说,人死去本质上和一块石头从
山上滚下来没有什么区别。感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规律,也是一种化学和电子规律,虽
然对我们个人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
虽然刘慈欣认为只有主流文学才把感情当回事,认为感情是至高无上的,科幻必须
是去感情色彩的,但是在他的《乡村教师》、《地火》、《中国太阳》等小说中却有着
温情脉脉的叙述和对现实、对人性最真切的关怀。《地火》里的矿工子弟刘欣多多少少
就有他自己的影子。他这样写道:“刘欣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1978年
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只眼
睛看着他。”刘慈欣的父亲以前在北京的煤炭研究院工作,后来下放到了山西,他小时
候常给井下的父亲送饭。
刘慈欣的小说被称为是“硬科幻”,他自己认为:“很多人以为科幻作家的想象力
很丰富,可是如果他了解科学的话,就会知道科学家的想象才疯狂,不管是量子力学还
是弦理论,都是科学家最疯狂的想象,只不过它们被禁锢在那些公式中。科幻作家的任
务就是把科学家疯狂的想象从公式中释放出来。过去的科学还能够用语言描述,现代科
学已完全无法用语言描绘出来。一旦描绘出来,常常会变形,这就导致科幻中的科学常
常已经不是真实的科学了,而是科学在文学中的一种映像。”
他在小说中,对大量现代科学的前沿理论,都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进行解释,包括
他对最玄妙的弦理论和M理论的理解。M理论认为,我们的三维宇宙是11维空间中的一个
泡泡,而我们的宇宙泡泡并非是孤独的,很可能有很多个。大约137亿年前那次宇宙大
爆炸,很可能是两个泡泡碰撞的结果,最终产生了我们的三维宇宙及所有我们已知的物
质和能量。但是刘慈欣认为,除了我们的三维宇宙——三维泡泡外,还有众多人工制造
的泡泡空间,是众多宇宙文明为各自建造的避风港。它们独立于三维宇宙这个大泡泡之
外,甚至可以躲过宇宙最终的坍缩。他还解释了引力的跨维作用和时间的本质等问题。
关于“科幻”的对话——科技对伦理的决定作用被低估了
文汇报:你在作品中写了那么多的人类文明危机,如果人类真的面临绝境,什么样
的人能够最后生存下来?
刘慈欣:其实危机之中谁能够生存下来,真的很难说,不是有智慧的物种就一定能
够生存下来的,看看历史,恰恰是最没有智慧的才能生存下来。别说末日生存这样残酷
的竞争,就是现在职场,学好物理和数学也没用。在危机到来之时,甚至谁的心灵更麻
木,也成为生存能力的一种重要指标。所以在灾难中生存的能力很复杂,包括忍耐力和
心理素质,甚至麻木感,都是生存的优势。敏感的人在灾难中很难生存下去。
如果真的有一种神级文明来袭,归顺、投降,那都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词只适用于
势均力敌的两种文明之间。就像你和蚂蚁之间,你永远不会在意蚂蚁是不是归顺你。在
这一点上,西方的科幻小说做得就比我们好,在他们的小说中,就有很多涉及到这类状
况的。比如神级文明真的来临的时候,人类有些人给这些神级文明当导盲犬,当看门狗
,当小丑,甚至一些人去当食物,而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这当然是极端的情
况。我在《三体》中曾经想过要描写这样的状况,就是在三体人向地球进发,而地球人
都移民到澳大利亚时,我写到了一点,但是考虑到中国读者的接受度,而且也担心会偏
离主题,所以最终删除了。
文汇报:你认为一切的人性或者是社会道德都是由科学技术环境决定的,但是,总
有一些超越环境的不变的内容吧,你如何解释呢?
刘慈欣:我认为道德是随着环境变化的,没有例外,技术达到什么水平,社会道德
就达到什么水平。作为学理工科的,我认为,人类的环境本质上是技术环境。很多人觉
得不对,尤其是人文学者认为这一说法令人厌恶。技术是最底层的砖,常常不为人注意
,不过,这是因为技术对道德的决定作用还没有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有一个故事,是唐朝安史之乱时,当时守军没有粮食吃,守军将领把老婆杀了给士
兵吃,这在1000多年前是传颂的美德,忠诚、奉献、勇敢、无私。现在的你穿越回去,
你会怎么看?让农业时代和石器时代的人看我们,早就没人性了。现在的人描写石器时
代和农业时代的人,都是隔着一层东西。你穿越过去,也觉得他们不是人。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目前技术不管改变了多少东西,但是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
人类的生理特征。一旦实现对人类生理特征的改变,那社会道德伦理都将发生天翻地覆
的改变。比如文学中,人类永恒的主题——爱情,前提是人类是两性的,如果出现了第
三性,那么从两性关系到家庭、亲子关系都要变,人类文化的根基都会消失。再比如,
技术介入人类,大脑是人的,身体是机器的;比如疾病消除,让人长生不老;再比如你
可以把自己拷贝很多份,可以把自己输入到各种设备中,这又会是什么情况?现在技术
在这方面对人类的影响微不足道,只不过换个假牙,换个假肢。但是总有一天会对人类
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这才是人类社会的技术“奇点”,在这个奇点上,一切的规律都
不存在。科技对伦理的决定作用,现在被低估了。
文汇报:按照你在多部小说中的说法,对生存的渴望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追求,这个
说法对吗?
刘慈欣:猛一看,这个说法似乎没有问题,我在《三体》中就是这么说的。但是仔
细想想,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的,这个说法还是很可疑。比如,有人问过,科幻为什么总
写黑暗的未来,不写美好的未来?简单地说,也许单纯美好的生活,读者读来是很乏味
的。但是再仔细思考的话,你会发现如果我们所有的困惑都没有了,连死亡都不存在了
,那么生存的意义就消失了。就像《坏世界研究》中所说的,今天我们所有的问题都是
意义之所在。如果生存变成一种负担,那么文明会不会自杀?也许我下一部小说会考虑
写一个自杀的文明。
我曾经跟一些学者讨论过,有人说,人类文明绝对不会自杀,因为宇宙有不同的新
世界,人类有不断探索更美好的新世界的可能。但是一个一切需求被满足的群体是没有
探索欲望的。我只能说在现在的文明中,生存是第一需要,是很有道理的。
文汇报:你写过很多地球资源耗尽,人类不得不移民太空的文章。在现实中,你是
怎么看环保问题的?
刘慈欣:环保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现在问题在于我们不能靠它活着。比如,一个
婴儿在摇篮里,他有有限的尿布和奶粉,节约一点用总是好事,但是婴儿不能靠这点尿
布奶粉活下去,得先想着怎么走出摇篮。人类就是摇篮中的婴儿。按照科学的估算,现
在太阳系可以利用的能源超过10万个地球的总量,为什么人们不能想着去太空拓展资源
,只想就靠绿色生活、节能减排活下去?
虽然向外太空发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是过去的大航海时代也很不容易,人
类只有在海上掉头都困难的小木船,但是仍然发现了新大陆。
环保本身很重要,但不是长远之计。现在很多国家发展科技,发展经济,不就是为
了过上发达国家居民的生活吗?如果都按照欧美人生活,需要5个地球的资源。但问题
是,这就是我们的目标。这个趋势没法阻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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