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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庶女攻略 小说作者: 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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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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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鸟啼远山开,林霏独徘徊。
清雾闻折柳,登楼望君来。
锦缎珠翠之间,她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庶女……
******************
总而言之,就是一部庶女奋斗史!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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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楔子
罗府后花园的回廊里,十娘揪着十一娘的衣襟,满脸愤恨:“你给我脱下来!你给我脱
下来!”小小的十一娘被揪得趄趄趔趔,大大的眼睛噙着晶莹的泪水,却嘴角紧抿,不
发一言。  十娘身边的丫鬟碧桃和红桃,一个低头望着自己脚下的青石砖,一个侧脸
望着台阶旁那株光秃秃的玉兰树,都装没有看见。  十一娘身边的丫鬟水苏看着就叹
一口气,上前抱住了十一娘,笑着对十娘道:“十小姐,十一小姐没皮袄,几件棉袄都
做得薄,这天气一冷,可不就连门都不敢出了。杨姨娘就把您的皮袄借十一小姐穿穿,
等会去给大太太请了安,立刻就还给您。”  十娘听说是生母杨姨娘把自己的皮袄借
给十一娘的,满脸狐惑地望向碧桃。  碧桃在水苏开口的时候已抬起头来观察十一娘
的神色,见十一娘望着她,她立刻笑着点了点头:“十小姐,您的皮袄是杨姨娘借给十
一小姐的。”  十小姐闻言,脸上的表情有所舒缓,揪着十一娘的衣襟的手渐渐放松
:“姨娘借给你的你也不许得意,给母亲请了安,立刻给脱还给我。”  水苏见这个
混世魔王松了口,她也松口气,笑着保证:“十小姐放心,请完安,立刻把皮袄还了。
”  十娘很满意这样的回答,微微点头,松了手。  水苏也站了起来,准备带着十
一娘去正房给大太太请安。  谁知就在这时,十一娘突然跋脚朝前跑去:“我要告诉
母亲,你欺负我!”  十娘恼羞成怒,立刻跑了上去:“我打死你这个小油嘴。”
几个丫鬟大惊失色,正要追上去,就看见手长脚长的十娘已三步并做两步追上了十一
娘,抓住十一娘的头发就要把她往一旁的墙上撞:“你还敢去告状……”  人小腿短
的十一娘捂住头发,痛得嘤嘤哭了起来。  碧桃和红桃见自家小姐得了先,也不忙着
去劝,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  水苏上前去劝,却又不敢用力把十娘拉开,围着她们
团团转:“十小姐,您别这样……”  天气寒冷,北风一吹,水就会凝成了冰。清扫
过落雪的青石砖沾了雪水,就更滑了。推推搡搡中,十一娘跌倒在地,头撞到了白石柱
基上,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人事不醒。
第一章 冬日
连下了几天的雪,屋脊、树梢、地面白皑皑地铺上了一层寒霜,从糊了棂纱纸的窗棂映
进来的光线比平常明亮了很多,屋子里就有了一种晶莹的清辉。  十一娘放下看了一
半的《大周九域志》,推窗眺望。  绿筠楼外的树林全都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偶有风吹过,歇在黄杨树梢上的雪绒球簌簌落下,就会露出绿色的叶子,让人看了精神
一振。  原来她所在的余杭在杭州府西北,西南有大涤山,西北有径山。南有苕溪,
发源于於潜县天目山……  资料太少了!  以前她也曾经到过余杭,不过,那次是
出差。当事人的妻子带着孩子躲回了余杭老家。她找到余杭,说服当事人的妻子放弃了
孩子的监护权。做为律师,她得到一笔七位数字的报酬。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桶金
!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叹一口气。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来到这里三年
,她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罗府内宅的二门——送罗府的大太太,也就是她的嫡母许氏到
慈安寺上香。  余杭现在是什么样子?离杭州有多远?与她有什么关系?  就算是
知道了这一切并且亲眼看到了,又有什么用?  此世界已非彼世界!  十一娘长叹
一声——如要借着这口气把以前的东西都吹开般!  “十一小姐!”丫鬟滨菊端着热
茶和小酥饼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十一娘的额头抵在一旁的窗棂上,“您又把窗户打开
了。今天有北风。”说着,她将茶盘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上前去搀她,“今天做的是
梅花馅的酥饼,您尝尝。”  三年前,这具身体摔了一跤,昏迷了三个月,然后又在
床上躺了半年。如果没有滨菊和另一个丫鬟冬青的细心照顾,她就算莫名其妙地穿到这
具身体里也不可能活下去。  十一娘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顺从地坐到了桌前,接过她
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醇厚的红茶,加一点点的蜜蜂——她的最爱。  十一娘的
眼睛不禁微微地眯了起来,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滨菊看着,嘴角就翘了起来,转
身去关了窗棂。  楼上突然传来“咚咚咚”地敲打声。响在头顶,让人听了心慌。
滨菊脸色一变,仰头望着承尘,正欲说什么,十一娘已如念经般地道:“忍她、让她
、避她、由她、耐她、不要理她,再过几年,你且看她!”  门口就传来“扑哧”一
声笑。  十一娘和滨菊不由循声望去,一个身穿桃红色比甲的少女,提着个石青包袱
,正依帘而立。  “冬青姐!”滨菊眼睛一亮,“你可回来了!”说着,迎上去帮她
提包袱。  冬青是虞县的人,妹妹出嫁,大太太给了五天假,今天正是第四天,没想
到她没到晌午就回来了。  “怎不在家多待一会?”十一娘笑道,“这样的机会不多
!”  “有什么好多待的。”冬青任滨菊把自己的包袱接了过去:“哥哥娶了嫂嫂,
这几年又添了侄儿,家里本来就窄,我回去了,还得腾房子……不如不回去。”  这
两年,冬青家里全靠她当大丫鬟的月例大贴小补的。去年夏天,她哥哥想把隔壁的地买
下来,手头紧,她嫂嫂还来府里找过她,想让她帮着借几个钱。  看到冬青的神色有
些讪讪然,滨菊笑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说着,斟了一杯茶给冬青。  当时,滨
菊借了五两银子给冬青,十一娘则给了她两根赤金金簪子。  冬青回避了这个话题,
笑着解开了滨菊放在圆桌上的包袱:“我娘给小姐做了几双鞋,让我带回来……”
她们说话的时候,楼上的“咚咚”一直没停,这个时候变得更急促了,吵得人不得安宁
。  楼下的三人却神色依旧,好像坐在春风轻漾的花园里般。  “……这个翠花手
帕是给滨菊的……这个是酱的黄豆,给辛妈妈的……”  “今年又做酱黄豆了?”滨
菊闻言笑眯眯,“看来你们家今年收成不错……小姐也爱吃,你应该多带些回来……”
冬青有些不好意思。  家里人想得挺周到,连在十一小姐屋里做粗活的辛妈妈都
带了东西,却连一句还钱的话也没有提……  她正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好,十一娘已笑
着问她:“可去母亲那里谢恩了?”  冬青忙道:“去了。还遇到了许妈妈,给了两
罐子酱黄豆。”  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把冬青娘给她做的鞋拿了左右看:“冬青,
你娘的手艺真好……”  “那还用说。”滨菊在一旁笑道,“冬青姐就是得了真传!
”  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就想起自己读大学那会……春节后开学,各人带了家乡的
特产回来给同寝室的姊妹们品尝……只有自己,包里永远是超市里能买得到的最贵零食
……  她脸上的表情不免有几份黯然。  冬青看着,不禁想起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来
。  “十一小姐,”她声音里有几分不安,“是不是为了我的事……”  十一娘一
怔,片刻后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冬青人长得漂亮,行事沉稳,针线也做得好,被大
太太身边的姚妈妈看中了,想把她说给自己的侄儿做媳妇。偏偏姚妈妈这侄儿不仅人长
得猥琐,还是个喜欢嫖赌的,别说是十一娘,就是冬青也瞧不上眼。年前,姚妈妈来和
十一娘提了提。十一娘前脚还答应的好好的,说什么能和姚妈妈结亲,那是冬青的福份
,待姚妈妈一走,她后脚就拿了给大太太打的络子去了大太太处,一边给大太太捶腿,
一边茫然地问大太太:“……姚妈妈说他侄儿满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
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儿在什么地方见过冬青……”  大太太从此待姚妈妈就
有些淡,这事自然也就黄了。可十一娘和姚妈妈的梁子也结下了!  过了一段时间,
大太太又开始重用姚妈妈。姚妈妈腰也就挺了起来,还发出话来:“你们看着,不出两
年,我就要那小贱人躺着我侄儿身下任他骑……”  这大周富贵之家不成文的规矩,
丫鬟到了二十岁还没有配人的,就要放出去了,免得有违天和。  冬青今年十八岁了
……  十一娘的生母吕姨娘不免劝她:“何必为了一个丫鬟和姚妈妈有了心结……她
可是大太太的陪房……你自己的出路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巴巴地为个丫鬟得罪人……”
想到这些,十一娘就有些烦躁。  为冬青出头,她并不后悔。  在罗家大院这
种全是女人的地方生活,人善就会被人欺,连自己的丫鬟都护不了,谁还会把你放在眼
中。何况,冬青为她也付出很多……  她担心自己的未来!  庶女、长得漂亮、母
亲不得宠……命运全掌握在大太太手里。  如果大太太只是个说几句好话就能糊弄的
内宅妇人又好说,偏偏她出身钱塘望族,父亲累官至礼部侍郎,从小跟着父亲在任上,
跑遍了半个大周,读书写字如男儿般养大。十三岁嫁到罗家,十五岁掌家,大老爷身边
抬了姨娘的就有六个,除了原是大太太贴身婢女的柯姨娘生下一个比嫡长子小九岁的庶
子,其他的孩子,要么夭折了,要么是女儿……每次看到大太太那像菩萨般静谧的脸,
十一娘都有些如坐针毡的忐忑不安。  念头闪过,十一娘不由神色奇怪地抬头望了望
头顶的承尘。  绿筠楼三间两层。一楼东边住着十一娘,西边住着十二娘,楼上住着
十娘。  十一娘的生母吕姨娘和十娘的生母杨姨娘斗了大半辈子,最后两位姨娘都被
十二娘的生母鲁姨娘给收拾了……十娘想起来就让丫鬟用大棒槌敲楼板,吵得她们两人
不得安宁。  十一娘能沉得住气,身体里毕竟有个成熟的灵魂,而只有七岁的十二娘
也和她一样沉得住气,就不能不让她刮目相看了。  “冬青姐别担心。”看见到十一
娘一言不发,屋里的欢乐气氛也不翼而飞,滨菊笑着安慰冬青,“不是还有两年吗?小
姐那么聪明,这两年里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冬青神色一暗,欲言又止。  十
一娘看着心中一动,想到了冬青回来时的神色。  她的神色有些严肃,问道:“冬青
,姚妈妈是不是派人去你们家提亲了?”  冬青垂下了眼睑。  猜测得到了无声的
确认,十一娘心里“腾”地冒出一把火来。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正欲说什么,
外面传来小丫鬟秋菊有意拔高了的声音:“姚妈妈,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快,快
进屋去喝杯热茶去去寒。”  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怔。  滨菊已脸色苍白地拉了十一
娘的衣袖:“怎么办?怎么办?”  冬青一向温和的目光中也有了几分锐利。  “
慌什么慌?”十一娘笑着站了起来,神色自若地吩嘱两人:“冬青,你去把上次大太太
赏的大红袍拿出来招待客人。滨菊,你去迎了姚妈妈进来。”  她的镇定感染了冬青
和滨菊。  两人“诺”了一声,正要分头行事,姚妈妈已亲自撩帘而入,皮笑肉不笑
地望着屋里的三个人:“十一小姐,大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第二章 姊妹
根据十一娘的目测,罗府占地大约有三十来亩。东边是芝芸馆,中间是四知堂,西边是
双杏院。双杏院后门有一通往外河引水成湖的闸口,过了闸口,是个有十来间屋子的小
院,叫临芳斋,临芳斋的东边,就是罗府的后花园了。  而绿筠楼则在后花园的西北
角。  十一娘带着滨菊随着姚妈妈出了绿筠楼,穿过连着绿筠楼和芝芸馆的回廊,很
快到了芝芸馆。  进门的时候,她们遇到许妈妈正带着四、五个丫鬟婆子朝外走。
许妈妈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协理大太太管着内宅的钱物和人事。姚妈妈则协理
大太太管着内宅的日常琐事。  十一娘恭敬地喊了一声“妈妈”。  姚妈妈和滨菊
则上前给许妈妈许礼,热情地打招呼:“您这是忙什么呢?”  许妈妈四十来岁,长
得白白胖胖,虽然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但见人就是一脸的笑,罗府上上下下的人
都愿意亲近她。  她笑着给十一娘行了礼,又给姚妈妈和滨菊回了礼,这才道:“大
太太派我去慈安寺送香油钱。”  姚妈妈愕然,道:“不是那慈安寺的主持来取的吗
?”  许妈妈笑道:“大太太想再点盏长明灯。”  姚妈妈更觉得奇怪。  那慈
安寺寺离这里二十多里,往返得一天。既然要去,怎么这个时候才动身?  她还欲再
问,那许妈妈已和十一娘聊上了:“……还让您惦着,特意让冬青给我捎了酱黄豆来。
”  十一娘笑得客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妈妈别客气!”  “是您太客气了。
”许妈妈笑道,“上次是冬青的嫂嫂来吧?您当时也是让冬青拿了两罐给我。我当时就
说,这是谁的手艺,怎么就这么好吃。我痴长了四十几岁,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
酱菜……”  两一个是奉命来见大太太,一个是大太太之命去当差,都不敢多做停留
,寒暄了几句,各自散了。  姚妈妈领着十一娘去了大太太日常居坐宴息的一楼东间
:“十一小姐坐坐,我去禀了大太太!”  她丢下十一娘和滨菊转身上了楼,自有小
丫鬟们上茶点招待她们。  滨菊不由打量起屋子的陈设来。  正面黑漆万字不断头
三围罗汉床上铺着虎皮褡子,床上小几摆着掐丝珐琅的文王鼎、香盒。两旁的高几上摆
着翡翠为叶玉石为枝的万年青石料盆景,玻璃槅扇前一滑太师椅上搭着石青底金钱蟒的
椅袱,脚下的地砖光鉴如镜,绰绰映着人影……  平常都是冬青陪着十一娘来芝芸馆
,这次十一小姐却带上了她。  这屋子的摆设与她上次来时大不相同。  上次她来
的时候还有孝期,到处白茫茫一片,看着碜得人心慌。这一次,却有种冰冷的华丽,让
她有种自惭形秽的不安。  想到刚才没有机会在十一娘面前说的话,又看小丫鬟们都
退到了门外,屋里只留下十一小姐和她。滨菊不由上前几步,低声道:“十一小姐,要
是万一……冬青姐的事推不掉……您就应了吧!”说着,眼泪忍不住浮上来,目光中晶
莹欲滴,“这也是我们来时冬青姐嘱咐我跟小姐说的话。还说我们以后要求人的地方多
着,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惹得大太太不高兴……”  十一娘望着手边麻姑献寿粉彩茶
盅没有做声。  滨菊和她相处了三年,知道她看上去随和,下了决心的事却是九头牛
也拉不回来。不由低声劝她:“要是心痛冬青姐,以后嫁了人,点了她两口子做陪房。
有了撑腰的人,凭冬青姐的人才,日子一样能过好……”  “小心隔壁有耳。”十一
娘轻轻的一句,却让滨菊脸上一红。  她知道自己太心急了,唯唯地“嗯”了一声,
站在十一娘身后不敢再说话。  当陪房!  两个丫头想得到好,可就算是事到无可
奈何时想走这条路,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只怕还需要花大力气周旋一番。  十一娘
不由苦笑。  芝芸馆仆妇众多,又有几位姨娘在大太太面前凑趣,向来气氛热闹。她
今天一路走来,却只见几个小丫鬟,而且还个个神色间有几份小心……颇有山雨欲来风
满楼之感。  难道是姚妈妈在大太太面前说了什么话?  就像上次她诱导大太太,
说姚妈妈的侄儿依仗着姚妈妈在大太太面前当差,窥内院一样……大太太为了教训自己
所以才遣了身边的人?  十一娘脑子飞快地转着。  今天早上晨昏定省的时候大太
太都好好的,还笑吟吟地说自己做的山药糕好吃,让她明天再做几个送来,还赏了自己
一根金镶青石寿字玉簪……如果有什么变故,那就是自己走了以后……可惜姚妈妈跟得
紧,自己不能脱身,要不然,大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珊瑚一向和冬青走的近,问她一问
,也可以知道些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来前特意插上的那根金镶青石寿
字玉簪……希望大太太等会看到这根玉簪能想起这几年自己在她面前的乖巧温顺来,能
说话行事给自己留几份颜面。  十一娘虽然在心里暗自打算着,但身体却像一根紧绷
着的弦,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一会,她就闻到有淡淡的檀香,听到轻轻的脚
步声和窸窸窣窣地衣裙摩擦声。  大太太常年礼佛,身上总有一股檀香味……  十
一娘忙站了起来,就看见帘子一晃,一个穿着茜红色棉纱小袄的少女扶着个举止身材高
挑的端庄妇人走了进来。  她们后面鱼贯着跟了七、八个丫鬟婆子,那姚妈妈也在期
间。  “大太太!”十一娘笑着迎了过去,虚扶住了妇人的另一个手臂。  “看你
们俩!”大太太笑容亲切温和,“好像我七老八十似的走不动了。”  “母亲年轻着
呢,怎么会走不动?”红衣少女奉承她,“是我们想趁着这机会和母亲近亲近,您可不
能戳穿我们。”她语气娇憨,有种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让人听了只觉得俏皮可爱
。说着,她又笑着问十一娘:“你说是不是?十一妹!”  “是啊!五姐。”十一娘
笑盈盈地望着她,好像很欣赏她的开朗活泼般。  这少女是十一娘的姐姐五娘,罗府
四爷罗振声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们的生母柯氏,在姨娘中排行第三。原是大太
太从娘家时就在身边服侍的贴身婢女,虽然后来被抬了姨娘,又生了一儿一女,却还和
以前一样,歇在大太太卧室外的贵妃榻上,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大太太。大太太待她也很
亲厚,把她生的五娘和四爷带在身边,同亲生的元娘和大爷一样教养。情份不同一般。
大太太见她们姐妹亲热,笑容里就添了几份满意。  她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十一
娘的手背,然后伸出食指点了五娘的额头一下:“就你能干!在我面前也敢排揎你妹妹
!”  话里带着种放纵的亲昵,五娘自然不把大太太的话当真,嘻嘻笑着问十一娘:
“母亲说我排揎你,你说,我排揎你了没有?”  十一娘不答,只是掩袖而笑。
五娘就拉大太太的衣袖,撒着娇:“您看,您看十一妹也没话说。您就是偏心,生怕十
一妹受了一点点的委屈。怎么也不怜惜怜惜我,是和十一娘一样,受不得一点委屈的!
”  大太太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拉着五娘的手坐到了罗汉床上:“好,好,好。我
冤枉了我们的五娘,让五娘受了委屈。”又吩嘱小丫鬟给十一娘端锦杌来。  “本来
就是!”五娘嘟着嘴虚坐在罗汉床上,但看见丫鬟们端了茶进来,就起身端了一杯茶递
给大太太:“母亲,喝茶!”  大太太笑着接了。  五娘又端了一杯给十一娘:“
十一妹,喝茶!”  十一娘忙站起来接了。  五娘再给自己端了一杯。然后挤到十
一娘的锦杌上坐了。用大太太能听见的声音和十一娘说着悄悄话:“你看这茶……我刚
才来的时候是龙井,现在是武夷。母亲果然是很偏心的!”  几句话逗得满屋的人都
笑起来。  大太太就指着五娘对身后的人道:“你们看,你们看,我怎么就养出个泼
猴来,天天闹得我不安生。”  五娘听了就往大太太怀里钻:“泼猴不闹王母闹谁?
”  旁边的丫鬟媳妇子也笑:“那也是大太太惯得。”  大太太扶着额头“哎呀”
、“哎呀”的,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时间,屋子里笑语殷殷,热闹非常。
十一娘坐在一旁掩袖而笑。  大太太见了,就正色地问她:“我听简师傅说,你现在
能绣双面绣了?”  罗家请了老夫子在家里教女儿读书,也请了杭州府最有名的绣娘
简师傅在家里教女红,让灶上的婆子教做罗家的私房菜。  十一娘寻思良久,选择了
在女红和厨艺上下功夫。  冬青不免担心:“女人家针线、吃食做得好的比比皆是,
能吟诗作画才是本事……”  “我这个样子,做好本份才是应该。”十一娘朝着她摆
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要不是怕大太太觉得我蠢,学什么都学不好,以后瞧我不起
,我连这女红、厨艺也不会学。”从此一心一意跟着简师傅学针黹。简师傅看她用心,
教得也欢喜,连自己的绝学“双面绣”都传给了十一娘。
第三章 母亲
见嫡母问话,十一娘站起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道:“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
大太太见她态度恭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四月二十四是永平侯府太夫人的
生辰。我让你五姐写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你到时候照着用‘双面绣’绣个屏风
,带去燕京给太夫人做寿礼。”  罗家大小姐罗元娘嫁给了永平侯徐令宜。  永平
侯府的太夫人,也就是罗元娘的婆婆,大太太的亲家。  徐家长子夭逝,二子病逝,
三子庶出,爵位出人意料之外地由四子徐令宜继承了。随着徐令宜的胞姐两年前被新帝
册封为皇后,徐家成为大周炙手可热的功勋世家,罗元娘这个永平侯夫人的地位也就水
涨船高,不管是在燕京的贵妇圈子里面,还是远在江南的罗家,都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而太夫人的生辰礼物,自然也就成了需要大太太绞尽脑汁承办的头桩大事。  知道事
情的重要性,十一娘不由迟疑道:“女儿虽然能绣双面绣,可技艺不精。燕京藏龙卧虎
,就怕到时候落了大姐的面子……”  没等她的话说完,大太太已笑道:“要讲技艺
精湛,谁又比得过宫里针工局上的人?我们送个‘百寿绣屏’过去,也不过是表表心意
罢了。”  也是。自己手艺再好,好不过那些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来为生存而学艺的绣
娘;罗家送去的东西再贵重,贵重不过皇上示恩的赏赐。  十一娘释然,笑着问大太
太:“不知道母亲选了什么好日子派人去燕京送寿礼?”  “三月初六。”大太太笑
道,“我看了黄历。初六岁煞西,忌开仓动土,宜出行会友。再早,没有这样的好日子
,再迟,怕路上耽搁。”  十一娘微一沉思,脸上就露出犹豫之色来。  大太太看
着不由关切地问:“可有为难之处?”  十一娘迟疑道:“这双面绣不比单面绣,花
的功夫比单面绣多三倍……我算算日子有些紧!”  “这可怎么是好?”大太太皱着
眉,“我想了大半个月才想到这好主意。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重新选寿礼?也不知道来
不来的及。就算是来的及,送什么东西也让人犯愁啊!”  罗家世代官宦,根基在那
里。就算没有什么稀罕之物,寻件表示吉祥的东西做寿礼还是不难的吧?或者,这次平
安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有什么特别之处……  十一娘思忖着,抬睑飞快地睃了五娘一眼
。  她端着茶盅坐在大太太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对大太太的话视若无
睹。  十一娘不由心中一动。  大太太让她用双面绣绣一百个“寿”字固然不容易
,让五娘写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同样的艰难。这样的难题摆在前面,一向八面玲
珑的五娘却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她又想到刚才大太太是由五娘扶着走进来了。
这样看来,五娘要么是不觉得为难,很爽快地应了;要么是虽然觉得为难,但想到绣一
百个“寿”字比写一百个“寿”字更困难,等着自己来拒绝。这样一来,大太太只会把
这件事没办成的原由算到自己头上来。  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的形势已不容她拒绝
。  何况她根本就没有拒绝大太太的意思。  只不过是不想答应的那样爽快,让大
太太以为绣一百个“寿”字是件很简单的事,从而对她的辛苦视而不见……  念头是
一闪而过的。  她已沉吟:“要不,让简师傅帮帮忙……”  “那怎么能行!”没
等十一娘的话说完,大太太立刻否定了她的提议,“送这百寿绣屏本是为了表示我们罗
家的诚意,让别人动手绣,还有什么意义?”  十一娘听着脸色绯红,喃喃地道:“
是女儿想偏了!母亲勿怪。”  大太太听着就叹了一口气。  十一娘听了一副不安
的样子,忙道:“要不,让女儿试试……”  大太太眼睛一亮:“你有几成把握?”
十一娘沉凝半半晌,低声道道:“我早起晚睡,再让冬青帮着分线、穿针……总能
快一点。”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大太太思考了半天,不置可否。  十一娘看着
有些沮丧。  五娘就笑着开口了:“我也早起晚睡,两天功夫把一百个‘寿’字写好
了。不知道十一妹的把握会不会更大一些。”  十一娘精神一振,笑道:“我原算着
五姐要大半个月。如果只用两天的功夫,那自然能赶得出来。”  她实际上打定主意
,到时候把五娘写的“寿”字描两份,让简师傅找人合绣一副,自己绣一副,谁先绣好
就交谁的。万一大太太怀疑,自己咬定不松口,大太太还找人对质不成?就算是她找对
质,简师傅还能自打嘴巴不成?  大太太听了也高兴起来:“既然如此,那你们姊妹
齐心,共同把这百寿绣屏完成了。也为你们大姐长长脸。让燕京的人看看我们罗家的女
儿不仅知今古情状,而且奉圣贤之礼义。”  罗家有祖先绩公写给罗氏女的家训传下
来。罗氏女识字之前先读《绩公女训》,再读《女诫》、《内训》。这两句,就是家训
里的内容。可大太太用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十一娘怎么听怎么别扭!  但谁又会
白痴到去质问大太太呢?  十一娘和五娘站起身半蹲着给大太太行了个礼,恭敬地应
了一声“是”。  大太太很满意两人的态度,微微点了点头。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身
边的媳妇子吴孝全家的:“我记得,十一娘屋里的乳娘是留在了福建的……”  吴孝
全家的忙上前答话:“当时十一小姐的乳娘不愿意离开家乡,所以没跟着来。”  “
嗯!”大太太微微颌首,“那就把琥珀拔到十一小姐屋里给她使……”  十一娘愕然
。  把琥珀拔到自己屋里来,那冬青呢?  难道姚妈妈真的说动了大太太把冬青配
给她的侄儿,所以大太太先把琥珀拔过来,让互相这间熟悉熟悉,等到把冬青配出去的
时候自己屋里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想到这些,十一娘心里翻江倒海似地,竟然隐隐
有了怨怼。  三年的经营,她好不容易和身边的人培养出了感情,让她们能按照自己
的意思去行事了,大太太却突然把自己的丫鬟放到了她的身边……这就好比是卧榻之侧
,有别人鼾睡般,就算是没有恶意,也让人不安。  可她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嘴上
不敢迟疑片刻。神色惶恐地道:“母亲,这怎么能行?琥珀姐姐可是您身边得力的。给
了我,您怎么办?”  大太太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我们府上的
小姐,身边服侍的人都是有定制的。”她正色地对身边的丫鬟媳妇子道,“都是配两个
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一个乳娘,两个粗使的媳妇。如今十一娘的乳娘留在了福建,我
给她再添个大丫鬟,填了乳娘缺……也不算违例。”  身边的人或道“大太太说的是
”,或道“大太太考虑的周祥”。那吴孝全家的更是笑道:“按道理,大太太早就该把
十一小姐屋里的这个缺补上了。如今才说起来,也不知道是想省了几年的月例钱,还是
真的没有想到?”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大太太也笑起来。  吴孝全罗家的大
总管,许家的家生子,大太太的陪房。  对这些人,她一向很宽容!  大家笑了一
会,大太太望着十一娘:“至于你屋里的冬青……”她顿了顿。  或者是因为琥珀的
到来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全力搭建起的城堡在大太太面前,不,或者是说
,在上位者手中是多么的碎弱。一向很能沉得住气的她突然变得浮躁起来。短暂的停留
,竟然让她突然间汗透背脊,心“砰砰”地乱跳。  原来,这就是“我为鱼肉,人为
刀俎”的感觉!  十一娘放在裙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里也不觉得痛。
得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这种把命运交给别人来掌控的感觉太难受了!  “
……也免了她的差事,让她一心一意在你身边服侍,让你可以安心安意地绣百寿屏风。
”大太太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旁,让她脑子“嗡嗡”作响。“琥珀是个能干
的,有她在你身边服侍,我也放心些。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交给她吧!”  事已至此,
她没有抵抗的能力,也就不去想反驳些什么。  十一娘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  她
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地应付眼前的一切。  十一娘露出受之有愧的表情,半蹲着给大太
太行了一个福礼:“多谢母亲!”  “那就这样了!”大太太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倦意
,吩咐吴孝全的:“等会把屏风的尺寸、样式告诉两位小姐,也免得她们两眼一抹黑。
等她们姐妹商量好了,你再来回我一声。”  吴孝全家笑着应了。  大太太就端了
茶:“你们下去吧!”  全然没有提冬青的婚事。  是忘记了?  还是因为现在
不是时候?  十一娘不由望了一眼远远立在大太太身后的姚妈妈。  姚妈妈也望过
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十一娘就看见了对方毫不退让的眼神。  她
突然为自己悲哀起来。  现在的她,也只有能力和姚妈妈这样的人斗一斗了!
第四章 娇园
五娘、十一娘和吴孝全家的鱼贯着出了门。  大家站在门口,好像心情都变得轻松,
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吴孝全家的就笑着问两姊妹:“我这就去找我们家那口子
把屏风的尺寸、款式拿来。只是不知道等会到哪里找两位小姐为好?”  做一个百寿
绣屏,先要确定绣屏的样子和尺寸,再由五娘按照绣屏的大小把要绣的字写好,十一娘
把屏风的面料、丝线选好,然后就可以以针代笔,根据布料经纬的走向照着五娘所写的
字体开始着手绣屏风了。  所以,刚开始是吴孝全家的和五娘的事。  十一娘自然
不便插手。  她笑盈盈地望着五娘。  五娘也知道,自己在大太太面前许了两天的
日子,如果两天后没有东西交给十一娘,万一十一娘到时候拿不出东西来,那可就全是
自己的责任了。  这个时候,不是讲客气的时候。  “要是妹妹不嫌弃,不如到我
那里去坐坐!”她笑望着十一娘,“我那里离母亲这里要近些,等会吴妈妈也好去给母
亲回话。”  五娘住在正屋西边的娇园,过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还是姐姐考
虑的周到。”十一娘笑道,“那就叨扰姐姐了!”  “自家姊妹,何必这样客气,倒
显得生疏。”五娘笑道,“你天天窝在屋里做针线活,除了大太太处,哪里也不走动。
是我请也请不到的贵客,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叨扰叨扰我。”  十一娘听了笑道:“那
我就不和姐姐客气了!”  吴孝全家的也极赞同五娘的决定:“既然如此,那我等会
就去五小姐的娇园回话。”  五娘和十一娘点头:“这样冷的天,辛苦妈妈了!”
“小姐说哪里话。这本是我份内的事!”吴孝全家的客套了两句,转身去找自己家那
口子去了。  十一娘就吩咐一旁的滨菊:“你去跟冬青说一声。母亲身边的琥珀姐姐
从今起就要到我们屋里来当差了。让她叫人给琥珀姐姐收拾一处歇脚的地方,然后到母
亲那里去迎迎——看琥珀姐姐那里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我还要去五姐那等吴妈妈的屏
风样子。你把话传到了,就去五小姐那里找我!”  自从知道大太太把琥珀拔到十一
娘处,滨菊心里就抓肝抓肺地不是个滋味,巴不得一下子飞回绿筠楼去和冬青商量该怎
么办好。现在十一小姐让她回去给冬青报信,正中了她的下怀。她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急步而去。  五娘望着滨菊的背影目光一闪,笑道:“妹妹待人真是客气!”
“毕竟是服侍过母亲的人。”十一娘笑容温和,“到我那里就是受了委屈的,我们再
不对人家好一些,只怕琥珀姐姐会觉得委屈,白白拂了母亲的好意!”  五娘深深地
望了她一眼,笑着带着她去了娇园。  娇园住于芝芸馆正屋的西边,三间两进,中间
隔着个天井,几株芭蕉树比屋还高,原叫蕉园。后来这里成了大小姐罗元娘的住处,大
太太嫌这名不好,“蕉”又同“娇”,就改了名叫“娇园”。元娘嫁去后,大太太就把
五娘安置在了那里。五娘为了尊敬这个姐姐,留了原来元娘住的第二进小楼,日夜让人
打扫,如元娘在家里一般。自己住进了第一进的小楼,将中间做了日常居坐宴息之处,
东边做了书房,西边给小丫鬟、婆子住了。自己和两个大丫鬟紫苑、紫薇住在二楼。
进了门,紫薇带着两个小丫鬟迎了上来。  互相见了礼,五娘和十一娘分主次坐下
,小丫鬟们上了茶,紫薇用水晶盘子装了黄灿灿的凤仙桔:“前日大太太赏的,十一小
姐尝尝。”  “傻丫头,”五娘看了十一娘一眼,“太太赏了我,自然也赏了十一娘
。用得着你巴巴献殷勤。”  紫薇抿嘴而笑:“十一小姐有,是十一小姐的,这是我
们的心意嘛。”  十一娘笑容盈盈,拿了一个桔子在手里剥:“我那里人多,几个凤
仙桔好比是人参果,眨眼就没了。心里正欠得慌,紫薇姐姐就端了一盘子出来。好比是
欠磕睡的人遇到了枕头,这殷勤献得好!”  她手指纤长,素如葱白。金黄的桔皮翻
飞指间,竟有灿霞般的艳丽。  五娘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十一娘的脸上。  发如鸦青
,肤赛初雪,目似秋水,唇若点绛……什么时候,十一娘已长得如此漂亮!  她心里
一阵恍惚。  耳边又响起十一娘温柔舒缓的声音:“整整一百个‘寿’字,姐姐可想
了怎么写没有?是想在中间写一个大‘寿’字,然后背后写九十九个小‘寿’字呢?还
是准备每纵横各排十个‘寿’字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两个图样都不错。不知道姐姐
觉得哪个好?可有什么我想不出的好主意?”  五娘一震,回过神来。  再漂亮又
如何?嫁不到一个好人家,光阴再把人抛,只怕又是一番光景,徒让人好笑罢了。可想
嫁得好,那得大太太点头……  她笑着起身:“妹妹随我来。”  ******  五娘
的书房很宽敞,但屋里只有两件家具——一是临窗的黑漆大画案。案上整整齐齐摞了一
叠名人法贴,又摆了四、五方砚,一个天青色旧窑笔海,林林总总地插了不下十来只粗
细不一的笔。二是靠墙的一张黑漆贵妃榻,铺了个旧新不旧的秋色云纹锦垫。不免空荡
荡的显得有些冷清。  十一娘就搓了搓手:“姐姐也不升个火盆?练字的时候怎么办
?我可不行。我要是要绣花了,非得升了火盆不可。”说着,她笑起来,“不过,我住
的地方只有姐姐的书房这么大,而且常有丫鬟媳妇子找我帮着做针线,就是不升火盆,
挤在一起做活,也不冷。”  五娘知道十一娘擅绣,家里的丫鬟媳妇婆子都爱找她,
或是帮着绣点东西,或是指点绣工。听了戏谑道:“我这里那比得上你那里门庭若市!
”  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笔海中笔管最粗的那支笔:“姐姐什么时候
开始写大字了?我记得姐姐是最喜欢写簪花小楷的。”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想到
一块去了——想中间用草书写个大大的‘寿’字,然后在旁边用簪花小楷写九十九个小
一些的‘寿’字……”  十一娘不由惊讶。  五娘这样说,相当于暗示十一娘,她
早就知道大太太要送永平侯太夫人什么寿礼……她又怎么会那么早知道,不是大太太说
的,就是有早知道大太太心思的人给她通风报信。如果是前者,说明她比十一娘更得大
太太的欢心,大太太不仅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还让她提前准备,免得事到临头在她手
里迟缓失了颜面;如果是后者,说明她与好些有体面的丫鬟、妈妈们关系非比寻常,不
是十一娘可以比拟的!  不管是哪种,这样表达,都是赤裸裸的示威!  而五娘话
未说完,脸上就露出后悔的表情,好像很后悔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又急急地道:“你知
道我,平时喜欢书法,没事的时候喜欢琢磨这些……”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
道。  十一娘听了笑着点头:“姐姐一向聪慧,是我所不及。”  并没有五娘预测
中苦涩或是黯然。  好像对五娘那个“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琢磨这些”的完全没有任何
怀疑似的。  五娘不由气馁。  每次和她说话都这样,好像一拳打在绵花上,没有
一点成就感。不像十娘,满眼怒火却不敢发作……  她觉得很无趣,把以前写的几张
草稿拿出来给十一娘看:“……这张是我们刚才都提到的,中一个大寿字,旁边九十九
个小寿字……这张是写成一个菱形,中间用小楷,菱边用隶书……这张写成个圆形,全
用小楷……”  两人正说着,紫苑给十一娘端锦杌来。  十一娘刚坐下,吴孝全家
的来了。  紫薇和紫苑一阵忙。上的上茶点,端的端锦杌。好一会三人才坐下来说话
。  “这是先前照着大太太的意思画的一个。”吴孝全家的拿了一张牛皮纸给五娘看
,“底座用黄杨木雕了彭祖八百子,边框用鸡翅木……”  “怎不用黄梨木。”五娘
打断吴孝全家的话,“既然底座用了黄杨木,连框用鸡翅木只怕有些不好吧?”  黄
杨木颜色偏黄,鸡翅木颜色偏暗红。  “谁说不是。”吴孝全家的原也是大太太身边
的大丫鬟,跟着读书写字,基本的鉴赏水平还是有的,“原来打过别的主意。一是将底
座换成和鸡翅木同色的紫檀。只是现在黄梨木难寻,更别说是紫檀了。这个法子是肯定
不行的。二是将底座换成鸡翅木,这样边框和底座材质一样,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家
那口子正好有印象,说家里好像有个能用的。去库房里领的时候才知道,上次浙江按察
使黄大人的母亲过生辰,大爷请人雕成寿星翁做了寿礼。这件事大太太决定的又急,市
面上一时没有,跟相熟的几家做木材的留了信,至到今都没有回信。”  五娘听了不
由皱了眉:“这个是谁定的?也太不讲究了!母亲可知道?”
第五章 画样
吴孝全家的听着五娘的语气很是不满,忙陪着笑脸:“大太太是知道的。只是没五小姐
问的这样仔细。”  平常那样伶俐的五娘此刻却是神色一变,正色地道:“母亲最是
讲究,又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们三人。如果有个万一,我们谁也推不了干系。有些话,我
也就不能不说了……”  这吴孝全虽然是罗家的总管,吴孝全家的却并不在罗府当差
。平常只是跟着大太太身边转,陪着大太太说些闲话,或是帮着做些跑腿的琐事,大太
太好像挺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待她虽然没有许妈妈那样倚重,却也有几份信任。因
此罗家上上下下都给几份颜面她。  十一娘听五娘一副教训的口气,不由在心里暗暗
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看着大太太的眼色行事,有时候,五娘表现的过于急迫了。
比如这件事。吴孝全家的一开始就讲了屏风的样子,只不过是五娘出言反对,又说了
一堆为难的理由。后来五娘问“母亲知不知道”,吴孝全家说“太太问的不仔细”……
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委婉地告诉五娘,这件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她看着吴孝全家
的笑容有了一丝生硬,就打断了五娘的话,笑问道:“吴妈妈,这屏风的尺寸不会改了
吧?”  十一娘的插言打断了五娘的教训,吴孝全家的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忙笑道:
“再大些,显得笨拙;再小些,显得轻浮。不会变了。”语气十分的温和。  “那姐
姐就先照着这尺寸先写字吧!”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五娘,“现在离送寿礼的日子还有
三个多月,我们先着手做着,等合适的木材找到了,再雕屏风底座、做屏风框架也不迟
。”  吴孝全家的听不由在心里冷笑。  看看人家十一小姐,温和有礼,宽厚大度
,说话行事谁也不得罪,那才叫八面玲珑。哪像有些人,自以为能逗人笑就是会说话,
却不知道,会说话的人多半都不说话,不会说话的人才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不会说话,噼
里啪啦尽说些不靠谱的。这就好比半瓶子的水才会响,满瓶子的水从来不响……以为大
太太喜欢,就真把自己当嫡小姐了!  “正是这个理。”她满脸笑容附合着十一娘,
“那些做木材的都是杭州府最有实力的,家里也有存货,只是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罢了
。万一不行,退而求其次,用几块拼了,也是一样。”  五娘看着吴孝全家眼中一闪
而过的讽刺,心中一惊,意识自己话多了。  转念又觉得暗暗恼怒。  这些恶奴,
不过是仗了大太太的势,就连小姐都不放在眼里了……说起来,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大
太太亲生的……元娘在家的时候,她年纪虽小,有些事却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元
娘嫌汤圆里的豆沙馅太甜,吃了一半吐在了碗里。这吴孝全家的,端起来就吃,还啧啧
地说,还好大小姐不爱吃,便宜了我。那模样,就是条摇尾巴的狗………  她的双手
,不由紧紧拧在了一起。  就有小丫鬟进来示下:“五小姐,午饭摆哪里?”  “
只管说话,倒忘了看钟了。”五娘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她掏出怀
表看了一眼,“可不是有些迟了。两位就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吧!”又吩咐那小丫鬟:“
去跟厨房里说一声,十一小姐和吴妈妈在我这里用饭,捡了两位爱吃的做过来。”
想到事情还没有个定章,回大太太那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备她的饭,回自己家吃,不免要
升火淘米,不如在五小姐这里吃了的好。  吴孝全家的笑道:“那就让五小姐破费了
。”  大家吃公中的,每顿都有定制的,要加菜,得自己出钱。  五娘笑道:“放
心,吃不穷我。”  十一娘却有几份犹豫。  那小丫鬟还没有走,突然道:“十一
小姐,您是担心您屋里的事没有安置好吧?”  十一娘听着暗暗吃惊。  她的确是
担心屋里的事……  但却不能对五娘说。  怕她觉得自己重视琥珀胜于她——虽然
这是事实。  五娘听了果然把目光投向了十一娘。  只是还没等十一娘解释,那小
丫鬟已道:“十一小姐放心。滨菊姐姐早到了。看着您和我们家小姐在说话,没敢回禀
。听她说,您屋里的事冬青姐姐都安排好了——琥珀姐姐住的地方收拾好了,人也接回
了绿筠楼,还让厨房加了菜给琥珀姐姐接风。您就安心在我们这里用饭吧!”  她声
音清脆,口齿伶俐,说话有条理,大家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她身上,这其中也包括了五
娘。  那小丫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还没留头,生得杏眼桃腮,穿着了件淡绿色的
棉纱小袄,亭亭站在那里,鲜嫩得的如三月柳梢上的嫩芽。  吴孝全家的看着喜欢,
笑道:“这是谁家的丫头?长得好,嘴也巧。”  那丫鬟笑着上前曲膝行礼,笑着自
我引荐:“奴婢叫灼桃,因秋菱姐姐病了,大太太吩嘱把人送回家去养病了,许妈妈安
排我顶了她的缺。账房的赵盛就是我胞兄。奴婢到了五小姐屋里,跟着几位姐姐学了规
矩,这才知道进退。不敢当妈妈的夸奖。”  “灼桃!”吴妈妈笑道,“我看这样子
,不像是桃,倒像是柳!”  灼桃十分伶俐,立刻道:“多谢妈妈。奴婢也觉得这名
字不好,不如妈妈帮着取一个,让奴婢也好沾沾妈妈的福气。”  几句话说的吴孝全
家的喜笑颜开:“这可不是我的事。你得去问你们家小姐。”  灼桃就跪到了五娘面
前:“请小姐给奴婢赐个名字。”  “你这是跟谁学的?”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身体肌肤受之于父母,名字亦然。在我屋里,不许这些。”又道,“快去厨房里传
饭吧!”  灼桃唯唯应了,转身去传饭。  吴孝全家的望着她的背影笑道:“这可
真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丫鬟也是个言语爽利的。”  ******  吃
过饭,十一娘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五娘微怔。  十一娘不好意思地道:“每天
这个时候睡惯了,就是冬天也不例外。所以不想留在姐姐这里吃饭……”  先头十一
娘要回去的小小不快在五娘心里烟消云散,她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我床上去眯一
会吧!”  “让紫薇姐姐给我们泡杯浓茶吧!”十一娘笑道,“还是屏风的事要紧。
要不然,我也睡不踏实。”  五娘笑着点了点头,和十一娘、吴孝全家的去了书房,
叫紫薇泡了浓茶来。  大家商量好了一些细节,吴孝全家的就要去报大太太:“……
免得让大太太着急。”却把五娘认为最好的几个样子的纸稿都拿在了手里。  五娘看
得明白,起身笑道:“那就一起去——正好让母亲看看我画的这些纸稿,看她老人家喜
欢哪幅,十一妹也好照着哪幅绣。”  十一娘不由苦笑。  这两人打擂台,倒把她
也扯进去了。  不过,这样报功的事,她是不会拒绝的。  “我也想知道母亲最喜
欢哪个样子!”十一娘笑着跟她们去了大太太处。  远远地,就有小丫鬟给她们请安
、撩帘子。  进了门,就看见大姨娘和二姨娘坐在罗汉床边的小杌子上正陪着大太太
说话。  大姨娘段氏和二姨娘袁氏原都是大老爷身边的大丫鬟,大太太嫁过来后,做
主收了房、抬了姨娘。大姨娘生了二娘和三娘,二姨娘生了二爷。二娘三岁的时候夭折
了,二爷却只活了两天。三娘是没足月的,从小身体不好,长到十五岁,由大太太做主
,嫁给了自己娘家一个庶出的侄儿,没三年就病死了,又没有留下儿女,只好把妾室的
女儿过继到名下给她摔丧驾灵。  从那以后,大姨娘就随着二姨娘吃起了长斋。大太
太也特请了斋菜师傅给两位姨娘做小灶。因是在家的居士了,两位姨娘早几年就不在大
太太面前服侍了。  怎么今天突然陪着大太太说起话来?  十一娘心中奇怪,脸上
却半点不敢露出来。笑盈盈地跟着五娘给大太太和两位姨娘请了安,就安安静静地站在
了五娘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位姨姐都是华发早生,只是大姨娘人生的圆润,看上去
很和气,二姨娘人生得削瘦,看上去就有些严厉。但不管是大姨娘还是二姨娘,看见十
一娘,都朝她微微笑起来。  大太太看着也笑:“不过帮你们绣了副佛经供到了慈安
寺,你们倒看着她就欢喜。”  大姨娘笑道:“还愿意跟着我们学经,我们怎么能不
喜欢!”  说着十一娘脸色微红,低了头。  大太太望着十一娘笑了笑,很是和蔼
亲切。  五娘就示意吴孝全家的把纸搞拿出来:“我们几个商量了几个样子,想请母
亲帮着拿个主意!”  大太太的另一个大丫鬟落翘,接过吴孝全家的纸稿递给了大太
太。  大太太看了一眼,递给了一旁的大姨娘:“你也帮着看看,哪个样子好?”
大姨娘接了,笑着看了一眼,道:“太太知道我,这几年眼睛越发不行了。还是让二
姨娘帮着看看吧!”
第六章 姨娘
二姨娘默默地接过那些纸稿,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挑出一副递给大太太:“这个最好
!”  大太太看着一怔,道:“那个中间写个大‘寿’字的不好吗?”  二姨娘淡
淡地道:“五小姐毕竟年纪小,笔力不足。写那簪花小楷书时候还不觉得,写斗方大字
,未免过于妩媚了!”  五娘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话,教小姐读书的夫子
也曾经说过。  她并不服气,私下找了名帖来练大字……  大太太听了就叹了口气
,将二姨娘挑出的那幅递给了五娘:“就这幅吧!”  趁着递过来的机会,十一娘看
见了图样——是那幅圆形百寿图。  “老人家都喜欢圆圆满满……就这幅吧!”大太
太的语气里有几份疲惫,“五娘尽快写出来,十一娘好绣。”  五娘怎敢有异议。接
过图样,曲膝应“是”。  二姨娘突然望向十一娘:“那这段时间就要绣‘百寿图’
了?”  十一娘恭敬地应了声“是”。  二姨娘点了点头,不再寻问。到让大太太
好奇。  “我们原本想让十一娘帮着打几副络子,”大姨娘笑着解释道,“看来十一
娘没这功夫了。”  十一娘就笑着望了大太太一眼,好像在看大太太的眼色似的,见
大太太并无不悦,这才笑道:“五姐写字还要两天功夫。您要打什么络子?多了只怕要
等等!”  意思是活不多的话,还是可以帮忙的。  “我给庥哥做了两个披风,”
大姨娘笑道,“想让十一娘帮着打两根五蝠络子。”  用一根线打出五个蝙蝠,是简
师傅的绝技之一,后来教了十一娘。  蝙蝠,是“福”的谐音,五个蝙蝠,寓意长寿
、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种福气,用一根线编出五个蝠蝙来,没有比这更吉祥的物
件了。  三岁的庥哥是大爷的长子,更是大太太的心头肉。  大太太脸上的表情变
得非常柔和起来:“也不知道那些丫鬟媳妇子有没在好好地照顾他?”  三年前,罗
家老太爷去世,罗氏三兄弟辞官回乡丁忧。今年十月二十四日三年期满,三兄弟都需回
吏部备报。二老爷和三老爷带了家眷随行,大太太想着家里的事丢不开手,就让儿子、
儿媳带着孙子和鲁姨娘一起,跟着大老爷去了燕京。一来大老爷身边有个照应的人,二
来让儿子带了家眷去看看姐姐和姐夫,借永平侯之势留在燕京国子监读书,以便参加明
年的会试——两年前新帝登基开恩科,罗振兴有孝在身没有参加。  “庥哥身边有大
奶奶,”吴孝全家的笑道,“你就放心吧!”  而十一娘既然知道了这络子是做什么
用的,自然立刻表态:“别的不敢说,打两根络子的功夫还是有的。”  “那敢情好
。”大姨娘笑道,“我那边彩绣坊的五彩丝线都准备好了……”竟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
子。  “那你就去帮姨娘打络子去吧!”大太太笑着吩咐十一娘,“我这边让吴孝全
家的陪着说说话就是了。”  听话听音,两位姨娘、五娘和十一娘都起身退了下去。
大姨娘就拉了十一娘的手:“走,到我那里去,等会我让彩霞做玫瑰莲蓉糕你吃。
”顿了顿,又对五娘笑道:“五小姐也到我屋里去坐会吧!”  看着大姨娘那言不由
衷的样子,五娘心中不悦,又想着这两位姨娘现在都是尸位素裹只等着死了的人,连应
酬的心没了。  “不用了。”她表情淡淡的,“大太太交待的事我可不敢马虎。”
大姨娘还欲说什么,二姨娘已拉了大姨娘和十一娘往居所去:“既然如此,那我们就
不留了。五小姐快去忙去吧!”  十一娘被二姨娘拽着,回头朝着五娘说了一声“姐
姐慢走”,便跟着二姨娘匆匆而去。  五娘望着三个人的背影撇了撇嘴,回了娇园。
大姨娘不由抱怨:“何必这样,她也是个可怜人!”  二姨娘冷冷地“哼”了一
声,道:“这屋里谁又不是可怜人。只不过是你可怜,还有比你更可怜的人罢了。何况
我们都这样了,横竖不过是一个死,还有什么怕的。”  大姨娘看了站在一旁有些无
措的十一娘一眼,到底把没说的话忍住了。只笑着招呼十一娘:“你坐,我去拿线。”
两位姨娘比邻而居,但大姨娘除了礼佛,还喜欢给罗府那些小孩子做针线打发日子
。十一娘和两位姨娘有点交情,也是大姨娘听家里的妇仆说起十一小姐擅长针线,是简
师傅的得意弟子,这才起心请十一娘帮着绣了部佛经。后来接触多了,又发现十一娘性
情温和,虽语言不多,却行事稳重大方,待人温和宽厚,与她投缘。这才常邀了她到自
己居所坐坐,或是自己去十一娘那里走动走动,说说闲话,做些针线。而二姨娘除了礼
佛之外,什么事也不感兴趣。几次偶然遇到,也只是恭敬地问声好,二姨娘都是板着脸
与她点点头,并不和她说什么。  而今天的情景却有些奇怪。  大姨娘去取线了,
二姨娘不仅没有像往常那样回自己屋里,而是吩咐大姨娘身边的彩霞:“你们家姨娘说
了,要做玫瑰莲蓉糕招待十一小姐的,你还不快去。”  想来二姨娘这人面孔严厉由
来已久,彩霞喏喏应声而去。  她又喝斥自己的丫鬟:“杵在那里做什么?来了客人
也不知道沏什么茶,你能做什么?”  说得彩云满脸通红,给十一娘福了福,转身去
换茶了。  十一娘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茶就极好。是上等的西湖龙井吧?”
二姨娘脸上很难得的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不过,我这里还有
福建送来的玉溪铁观音。你尝尝!”  十一娘暗暗吃惊。  她现在的父亲,也就是
罗府的大老爷罗华忠在福建连任三届布政使而没能挪个地方,认为是生平大憾。也因为
这样,他在福建根基深厚,虽然在家里丁忧,以前受过他恩惠的下属常给他送福建特产
来。这玉溪铁观音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罗华忠这种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人,不管
是在朝廷还是在皇帝眼中,都是有一定份量的。只要不涉及到谋逆,迟迟早早要重新出
仕。何况他还和永平侯是亲家。那些人是不会马虎他的。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一逝而过,想要抓却抓不住!  十一娘不由抬头朝二
姨娘望去——然后她突然发现,二姨娘竟然有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波光流转间,有吸
人魂魄的潋滟。  一个非常平常的人突然在你面前露出与众不同的特质,十一娘骤然
生警,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大姨娘虽然爱给小孩子做针线,可这小孩子并不包括大
少爷在内——因为在罗府,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还要她打五蝠络子,这种除了简师傅
只有她会的络子……  “拿了玉坠在眼前左右晃,眸子盯着她转动,时间长了,你也
能有这样一双眼睛。”二姨娘突然朝她笑,眼中的艳色更浓,“你从今天开始练0,也
不算太晚。”  十一娘故作不知,露出满脸的茫然。  二姨娘突然笑了起来:“青
桐那样老实的人,竟然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真是有趣!”  青桐,是吕姨娘的名字
。  “二姨娘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十一娘不动声色。  “听不听得懂没关系
,你只要不聋就行了。”二姨娘神色宜然,好像对十一娘的装聋作哑不仅没有恼怒,还
有欣赏,“算算日子,大老爷和大少爷应该到燕京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老爷和
大少爷竟然一前一后各自差了身边得力的人来给大太太送信。大太太接到大老爷的信,
就叫让人叫你来做屏风。接到大少爷的信后,就差了许妈妈去慈安寺送香油钱,还把她
身边那个漂亮的琥珀赏给了你,突然叫了我和大姨娘去问印一千本《法华经》怎么个印
法……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不过在隔壁,拿个线,用得着这么长的时间吗?
十一娘已有九分的把握,这两位姨娘挖了个坑让她跳。  一个妻子六个妾,还有一大
堆同父异母的儿女在争斗,鬼也不会相信这个家就表面那样和和睦睦,兄友弟恭。
可不管这本质是什么,十一娘也不会插脚其中——既不愿意,也没有这个能力。  “
大太太本就信佛,让许妈妈去慈安寺送香油钱,问姨娘怎么印《法华经》,我看着平常
。”她笑望着二姨娘,“至于赏了我个丫鬟,说实在的,我身边的冬青和滨菊也一样是
大太太赏的,都是极忠心厚道的人。我实在不知道姨娘所说的‘奇怪’从何而来!”
“的确没什么奇怪的。”二姨娘在她的注视下绽开了一个愉悦的笑容,“我也只是说
说罢了。有的人听得进去,有的人却听不进去。”  十一娘笑而不答,低下头吹开茶
盅里的浮沫,轻轻地喝了一口。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这个彩霞,把线放到了
我的枕头下,让我一阵好找。”不一会,大姨娘笑着走了出来,“让你久等了!”
“没有!”十一娘笑容温婉,“有二姨娘陪着呢!”  大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将丝线
交给了十一娘:“你看看,这线行吗?”
第七章 心思
“长度正好。”十一娘仔细地看了半天,“那我就先回去了——今天母亲把琥珀赏了我
,我还没见到人,也不知道屋里到底怎样了。得回去看看才成。等络子打好了,我让冬
青给您送过来。”  大姨娘没有留她,是笑着点了点头,送她出门。  二姨娘却在
她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话。  “说起来也奇怪。我们家大小姐
生的谆哥是嫡子,如今都四岁了,却还不是世子。难道我们家大姑爷还学那天家不成,
讲究立长不立幼,立贤不立嫡……”  十一娘脚步一滞。  ******  这时,五娘
已回到了娇园,正和连翘说着话。  “……大太太说那野菌野鸽汤做得好,又听说四
爷这两天吃得不香,就让奴婢给四爷送了去。”  五娘笑道:“那我四弟可吃得香?
”  连翘笑道:“大太太送去的,自然吃得香。”  五娘就叹了一口气:“我四弟
身边也没个体贴的人……要是有个像连翘姐姐这样知热知冷的人,也不会这样三天两头
的不舒服了!”说着,把手里拈的那个蜜渍梅子轻轻放进了嘴里。  连翘听着心中一
阵狂跳。  从三等丫鬟做到大太太身边贴身的婢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可不想就
这样配了小厮,然后生了儿子继续当小厮,生了女儿再去当丫鬟……可府里的几位爷,
大爷身边自有从小服侍的,何况大少奶奶进门后又带了四个来;二爷早逝;三爷是二房
的嫡子,轮不到她们大房的去献殷勤;三房的五爷和六爷,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只有
四爷,虽然是庶出,但大太太是要脸子的,到时候分家,多多少少会给四爷分点。况且
四爷又性格温和,对身边的姊妹十分的体贴,还曾经亲手做了胭脂给他房里的大丫鬟地
锦……要说这满府的丫鬟的相貌品行,十一小姐屋里的冬青她自认比不上,难道还比上
地锦那个眉目稀疏的丑八怪不成?  她不由激动的脸色绯红。  四爷和胞姐五小姐
最最要好,这两年她走五小姐处走的勤,为的也不过是五小姐到时候能帮着筹划筹划…
…没想到,五小姐竟然今天松了口。  “我哪里比得上地锦姐姐,”连翘一双水汪汪
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五娘,像是要从她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似的,“四爷有她在
身边,五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五娘嘴角微翕,好像有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一旁的紫苑却轻轻地“咳”了一声,指了连翘手边的茶盅:“连翘姐姐喝喝看,是
大太太赏的大红袍。”  五娘听了紫苑的那声咳,脸色一变,不提四爷的事,反而顺
着紫苑道:“连翘姐姐尝尝这茶如何?”  连翘心里一阵恼怒,暗暗怪紫苑多事——
五小姐本来就有些为难的样子,她再一打岔,五小姐肯定不会再提四爷的事了……这样
好的机会,却让紫苑给搅黄了。要不是她是五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和五小姐年纪又相当
,以后肯定是要跟着五小姐去夫家的,她真怀疑紫苑是不是也和自己打一样的主意。不
过,这也说不定。大太太说是最疼爱五小姐,可要是真的疼爱她,老太爷刚病的那会就
应该赶快给已经及笄了的五小姐找个婆家才是,也免得三年孝期一满,十八岁的五小姐
成了老姑娘……这样看来,大太太未必就真心把五小姐当亲生的看待。自己能想到,紫
苑也应该能想到。与其跟着五小姐不知道嫁个跛的还是个麻的,还不如早做打算,跟了
四爷的好。  念头闪过,连翘不由对紫苑由怨转恨。  如果紫苑真有这心思,今天
可就不是说话的时候。  又想到自己还有差事在身,如果大太太问起,自己还没有回
去,还以为她留在了四爷那里,到底是不美。  她和五娘寒暄了几句,就站起来告辞
:“……免得等会大太太找不到人!”  五娘亲自送她到了房门口:“连翘姐姐有事
,我就不耽搁了。以后有了空闲我们在一起坐坐。”  连翘客气了几句,不远处隐隐
有哭闹声传来。  她听着不由一怔。  紫苑已笑道:“是紫薇姐姐在教训新来的小
丫鬟。也不知怎地,现在的人不像我们那会,姐姐们要略提一句,立刻记在心上时刻也
不敢忘。现在到好,如那豆腐掉在了灰塘里,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一个不好就觅
死觅活的,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管教的好。”很是感叹样子。  “谁说不是。”连翘
释然,笑着和紫苑往外走,“你不知道,我们屋里新进来的那个双荷,竟然和姚妈妈吵
起来了……搁我们那会,可想都不敢想。说起来,这两年许妈妈办事也渐不如从前,新
进的人一个比一个刁蛮了。有次大奶奶就说了,许妈妈年纪大了,调教起人来不比从前
了。”  “姐姐毕竟是大太太屋里当差的,见识不凡。”紫苑笑道,“不像我们,见
到许妈妈就全身发软,哪里还去注意这些……”  两人说着,紫苑把连翘送出了轿园
。  五娘那边,已叫了紫薇去。  “……你是我屋里的大丫鬟,那些小的不听话,
教训教训也是应该。只是这里离正屋近,秋菱已经因为得病送了出去,要是又有个不好
的,大太太问起,我们也不好回话。何况她哥哥还在账房里当差。”  “小姐教训的
是。”紫薇态度恭顺,“是奴婢考虑不周。不过,只是打了几巴掌而已。这几天派人看
着,她不会跑出去乱说的。”  五娘点了点头,又交待了几句,让紫薇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紫苑折了回来。  把连翘和她说的话都告诉了五娘:“……看样子,大
少奶奶对许妈妈不是很满意。”又想到了连翘那双不安份的眼睛。“五小姐,您真的准
备让连翘去服侍四爷啊?”她重新给五娘沏了茶,端到她手边,“她的个性那么强,又
是在大太太身边服侍过的,去了四爷屋里,只怕是……”  “我什么时候说让她去四
爷屋里了。”五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像足了大太太,自己却并不
知道,“再说了,她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就是老爷,也没有安排她的道理,何况是我。
”  知道五娘没有把连翘要过来的意思,紫苑不由松了一口气。  五小姐真正能依
靠的,也只有四爷。偏偏四爷是个耳根软的,连翘那样的人去了,只怕会对她们娇园不
利……  五娘却想着另一桩事,迟疑道:“你说,连翘那话是什么意思?”  紫苑
想了想,低声道:“是不是大小姐的身体……所以大太太才会派了许妈妈去慈安寺……
又要印《法华经》!”  “应该是这样!”五娘沉吟道,“父亲走了不过月余,这么
快就有信来,除了大姐的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何况,她自从生了谆哥就一直病着
。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太太又是什么意思呢?”  ******  吴孝全家的用帕子将剥
好的桔子放在泥金小碟里,拿了细长的银剔准备像往常一样把那些白色的桔络除了,大
太太却突然摆手:“就这样吧!我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吃些桔络顺顺气。”说着,长
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这是什么话。”吴孝全家的依她所言,将小碟端到了她
的手边,“您还年轻着,大奶奶还需要您扶持……可不能这个时候说老。”  大太太
笑起来,吩咐身后的落翘:“你们都退下吧!”  落翘等人应声而去。  见屋里没
人了,吴孝全家的就笑道:“两位小姐有商有量的。看到屏风样子,十一小姐倒没说什
么,五小姐却嫌鸡翅木配了黄杨木不太好。我瞧着五小姐说的有道理,十一小姐也说,
暂时先按着尺寸把字写了,她先绣着,最后做屏风的底座和框架,等有了五小姐说的木
材再换木材也不迟……”  没待她说完,大太太已摇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你只告诉
我,绣屏风的事,两位小姐,谁更有把握些?”  “自然是五小姐。”吴孝全家的笑
道,“我去的时候,五小姐桌上一堆样子,正让十一小姐挑呢!”  “哦!”大太太
扬了扬眉,“那十一小姐挑了哪幅!”  吴孝全家的笑道:“十一小姐好像也拿不定
主意,让五小姐来找大太太商量商量。”  “那五小姐呢?她自己最喜欢哪幅?”
“中间写大字的那幅。”吴孝全家的笑道,“说,既有大字,也有小楷,最适合不过
。”  既有大字,就有小字,的确最适合不过——合适她显摆自己的字写得有多好吧
?  大太太在心里冷笑:“只可惜,二姨娘说她的大字不够端庄。”  “还是大太
太和二姨娘有眼光。”吴孝全家的眼珠子直转,笑道,“我就看不出来。也和五小姐一
样,瞧着那中间写大字的好!不过,奴婢好歹有个作伴的。”  “哦?”大太太笑望
着吴孝全家的。  吴孝全家的心里一跳。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却只给死咬着不
放。  “还有十一小姐啊!”她笑道,“奴婢至少还能挑出个好的,十一小姐却看着
什么都好。”
第八章 树林
大太太嘴角就浮出几分笑意来:“那孩子,做事还行。问她什么好,她总是左瞧右看,
觉得这也好,那也好!就是不好,她也能挑出个好来。”说着,脸色一正,高声喊了落
翘进来。问她:“连翘回来了没有?”  落翘笑道:“刚回来。说是四爷那边的地锦
带着几个小丫鬟在烤洋芋吃,留了她,这才回来晚了。”说着,顿了顿,又道,“连翘
还带了些回来给我们尝。要不,我给您也上一点。”  “那是什么好东西!”没待大
太太说话,吴孝全家的已笑道,“小心积了食。”  大太太也点头:“你们吃吧,那
东西吃了心里堵得慌。”又吩咐她,“和连翘一起去给四爷送东西的小丫鬟是谁?”
“是杜鹃。”  “你去问问她,连翘从四爷那里回来,都去了哪里?”  落翘一
怔。  大太太已神色淡然地道:“要是你问不好,趁早跟我说了,我好派别人去问!
”  落翘一凛,笑道:“大太太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刚走几步,大太太
又叫了“回来”。  落翘恭敬地垂手而立。  大太太端着茶细细地喝了半晌茶。
吴孝全家的就站起身来,笑道:“这天气怪冷的,我去重新提壶热茶来。”说完,急
步出了内室,看到外面没人,却又把耳朵贴在了门帘子上。  “……你……绿筠楼…
…看看十一娘……这段日子……干些什么……见了哪些人……”  先还有断断续续的
声音传出来,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了。  吴孝全家的走出去,随手指了一个立在屋檐
下的小丫鬟:“你,快去给大太太提壶泡茶的热水。”  小丫鬟飞跑着去了一旁的茶
水房,提了壶热水来。  吴孝全家的接过来,走了进去。  正好和落翘迎面撞上。
“大太太说有点乏了,您也歇歇吧!”  吴孝全家的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在
这外面坐坐。今天许妈妈又不在,免得等会大太太醒了身边没个服侍的人。你就不用管
我了。”  落翘笑着点头而去。  吴孝全家的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帘子前轻轻扒了
个缝朝里望。  就看见大太太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封信,眼角闪烁着晶莹水光。  **
****  十一娘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想用和平常一样的不紧不慢的步履朝前走,脚却
怎样也不受控制地变得急躁起来。  “大老爷和大少爷一前一后地送了信回来……”
“接着信,就叫你做屏风……”  “派了许妈妈去慈安寺……”  “又问我们
怎样印《法华经》……”  “谆哥是嫡子,却不是世子……”  “难道还立长不立
幼,立贤不立嫡……”  她的脚步聚然停下。  情况骤然生变,身后的滨菊差点撞
到十一娘的身上。  “十一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十一娘额间有细细的
汗。  “没事,没事!”十一娘看见滨菊目光里流露着浓浓的担忧,不由笑着安慰她
,“我就是有些事想不通……”  “是不是要到林子里转一转?”滨菊笑着接了十一
娘的话茬。  平常,十一小姐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到绿筠楼前那片黄杨树林
子里转转。转一转后,心情就会好很多。想到今天大太太安了个人到她们屋里,别说是
十一小姐了,就是她,也想去转转了……  两个人去了黄杨树林。  皑皑白雪,油
绿枝叶,冷凛的空气……清冷的颜色,却让十一娘心中的怨怼渐渐散去。  滨菊看她
脸色好了些,笑道:“十一小姐,冬青姐说让我告诉您,我们都会听您吩咐的。”语气
里有小心翼翼地试探。  十一娘一怔。  滨菊已道:“小姐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到绿
筠楼的时候?”  怎么会不记得。  当时她由冬青扶着,站在屋子中央,对滨菊和
小丫鬟秋菊、月香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后来,发现月香走大太太那边
走的勤,她给月香下了泻药,利用罗府“病者回避”的规定,把月香送到了外院去静养
,换上了吕姨娘推荐的竺香。当然,事情的经过也颇有些周折。比如说,怎样让月香病
,又怎样利用人时地利让许妈妈不得不送月香走,还有怎样通过许妈妈的手把竺香要过
来,都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但这样的功夫付得很值得,至少,震住了身边的人。让她们
从此对十一娘的手段深信不疑。  “冬青姐姐说,她一直记得小姐的话。”滨菊笑道
,“这是我们的屋!”  十一娘不由紧紧握住了滨菊的手。  “我也是这样想的。
”滨菊笑道,“有小姐,有冬青姐,有秋菊,还有竺香,辛妈妈、唐妈妈,我们一定会
过得很好的。”  十一娘的心突然间镇定下来。  是啊,她这三年费尽心机,不就
是为了身边这些人能在关键的时候站在自己身边吗?  她笑着问滨菊:“有没有官宦
人家,把女儿送人做小妾的……嗯,还不是那种破落户,就是为了巴结上司,把女儿送
人做小妾的。”  滨菊想了想:“应该没有吧!”语气并不十分确定。  十一娘不
由叹一口气。  自己这也是病急乱投药了。  滨菊五岁就进了府,从小在这大院里
长大,又怎么会知道有没有官宦之家送女儿去做小妾呢?  她仰起头来。  天空碧
蓝如洗,她的目光却只能到达笼罩着罗家后院的这一小块。  长叹了一口气。  目
光渐渐变得清明。  ******  十一娘和滨菊回到了绿筠楼。  和往常一样,绿筠
楼面前冷冷清清,大家都尽量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免得一不小心介入到了别人的生活里
。  绿筠楼五间两层,中间的客厅是共用,客厅后面有个楼梯,是通二楼的。十一娘
得东边两间。次间前后横着隔开,前面做了冬青、滨菊的住处,中间做了平时宴息处,
后面是小丫鬟冬菊、竺香的住处。稍间是自己的卧室,也横着隔开来,前面是书房和绣
房,后面是卧室。至于辛妈妈和伍妈妈等粗使婆子,则一起住在绿筠楼后的一个三间厢
房里。  她们走进去的时候,辛妈妈和唐妈妈正围着火盆烤火闲聊。  看见十一娘
,两人都满脸是笑地站了起来。  辛妈妈更是第一时间塞了一个手炉给她:“一直帮
您加炭,热呼着呢!”  十一娘接过手炉笑得眉眼舒展,让辛妈妈也高兴起来。
她朝着东边厢房使了个眼色,这才扬声高笑道:“秋菊,小姐回来了。”  出来的却
是冬青:“小姐,您回来了。”说着,转身给十一娘撩了帘子。  十一娘和滨菊鱼贯
着走了进去,迎面就撞到了琥珀。  她身材高挑,肌肤白净,长得明眸皓齿,普普通
通的一件青蓝色比甲穿在她身上,却掩饰不住明媚的艳光。  琥珀沉稳地蹲下身给十
一娘行了福礼:“十一小姐,奴婢是琥珀。”  以前在大太太处也常见。  十一娘
笑得亲切,问了她多少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到这里来习惯不习惯。又说了一些“委
屈姐姐了”、“以后屋里的事就全靠姐姐帮着张罗”之类的客气话。  琥珀在十一娘
说话的时候,一直恭敬地立着。待她问完话,又一一回答。  说自己十五岁,是家中
的独女,娘和老子都在农庄上干活。冬青姐姐很漂亮,长得像画里的人,待她如亲生妹
子一样,她看着就觉得亲切。又说了些诸如“我是庄子上长大的,不懂规矩,还请冬青
姐姐和滨菊姐姐不吝指教”之类的话。  十一娘对她很满意的样子。吩咐滨菊:“你
陪着琥珀到处看看,冬青帮我更衣。”  琥珀对十一娘的吩咐表现的很恭顺,并没有
去抢着和冬青帮十一娘更衣,而是跟着滨菊给十一娘行了礼,应了一声“是”,目送十
一娘和冬青去了稍间的卧房。  十一娘对她这点还是很满意的。  至少,是个聪明
人。没有急切到不知进退的地步。  趁着更衣的机会,十一娘低声把大太太让琥珀接
管她屋里事务的事告诉了冬青。  冬青对这样的结果早就有心理准备。  她担心的
是自己会不会被大太太配给姚妈妈的侄儿。  “大太太根本没有提。”十一娘摇了摇
头,“我这段时间要绣屏风,大太太说让你帮我的忙。我想,至少明年三月以前都不会
提这件事。”  她平静的神色有种稳定人心的沉着,让冬青心里安定下来。她望着十
一娘的目光有些闪烁:“那,怎么个交法?”  十一娘常绣了佛经让冬青拿到外面去
卖,她们手里也有二、三百两银子的积蓄,还有一些吕姨娘偷偷给十一娘的金银首饰。
“留一百两银子,其它的全交出去。”  冬青有些吃惊:“全交出去……”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十一娘示意冬青把用梅花攒心络子系着的玉佩给她戴上,“等
会你把钥匙交给琥珀。然后想个什么法子把她给我调开,我有话跟你和滨菊说。”
冬青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我省得。”
第九章 试探
十一娘换了衣裳出来,大太太那边的珊瑚来了。琥珀正陪着说话。看见十一娘,珊瑚上
前行了礼,笑道:“十一小姐,奴婢来求您给个恩典。”  既来求人,都在心里琢磨
了一番的,有个四、五分把握才会开口的。  十一娘看她眉目带着笑,所求之事肯定
是件很容易的,遂笑道:“珊瑚姐姐有什么事直管说!”  珊瑚就看了琥珀一眼,笑
道:“您也知道,琥珀原管着大太太屋里的衣裳首饰,如今拔到您屋里了,她原来的差
事就由我接了手。”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赫色,“大太太匣子几件步摇,镶着金丝绒放
着,小丫鬟们拿出来看了,不能还原了……想让琥珀过去看看。”  是她自己好奇,
拿出来看了不能还原了吧!  十一娘嘴角含笑:“你与琥珀是一个屋的姊妹,与冬青
也是相好的,有什么事,只管让她们去帮忙,不用这样客气。”  珊瑚听了面露喜色
,高兴地给十一娘行了礼,拉着琥珀出了门。  外面,天清云净,儿臂粗细的黄杨树
静静而立。  琥珀不由透一口气。  “这才来了不到一天,就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珊瑚见了打趣,“怎么?想回大太太屋里了?”  琥珀笑而不答,只是亲热地挽了
珊瑚的手臂:“多谢姐姐及时赶来。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
办的?”珊瑚笑道,“你本意不过是找个借口避开,让她们主仆能说几句体己话罢了。
就是我不来,你再寻个其他借口也是一样。有什么不好办的?还非巴巴嘱咐我一定这个
时候来把你叫出去!这是你的好意,让她们知道了又何妨!”  琥珀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毕竟是中间插进去的。不比冬青姐姐和滨菊姐姐,是在十一小姐病中尽心服侍过
的。有些事,还多留些心的好!”  珊瑚不以为然,听了“噗嗤”一笑:“你呀,还
真是忠心卫主。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就是让得了一时,能让得了一世?妹妹是聪明
人。那冬青比十一小姐大六岁,只怕是等不到小姐出嫁的时候了。就算是能等得,姚妈
妈吃了暗亏,不找回这场子是不罢休的。如今大太太把你拔到十一小姐屋里,明面上,
是你吃了亏,从人人眼红的正屋到了庶小姐的屋里。实际上,这可是大太太对你的恩典
。”说着,已语带怅然,“不像我们,以后就这样了。不是赏给大爷、四爷,就是配个
小厮。配个小厮还好说,要是赏给了大爷、四爷,奶奶们想着我们原是服侍过大太太的
,心里又怎么会没有一点疙瘩。真正等到奶奶当家,我们年纪已逝,早就不知道被爷们
丢到哪个角落里了……还是你这样好!只比十一小姐大三岁,以后跟过去了,凭你的相
貌、才情,总有几年恩爱的日子。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后辈子也就有了个依靠……”
琥珀没有做声,望着黄杨树的目光却有些呆滞。  “也只有姐姐和我说几句心里话
!”她握了珊瑚的手,指尖冰冷如霜,“正如姐姐所说,到时候,只怕我得陪着十一小
姐去姑爷家了。虽说这是大太太的一片善心,可你看大姨娘生的三小姐。听说跟过去的
四个,一个病死了,一个赏给姑爷牵马的小厮,另两个姑爷喝醉酒送了人……就是十一
小姐,只怕也不知道自己要落在哪里,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姐姐,哪条路都不容易
走!”  珊瑚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的确,哪条路都不好走!  她目光中闪过
一丝无奈,不由搂了琥珀的肩膀安慰她:“好妹妹,大太太在我们这么多人里选中了你
,你自是个有福的!”  语气却既苍白,又无力。  ******  看着琥珀和珊瑚出
了绿筠楼,十一娘招了身边的人说话。  “……既然大太太把她拔到我们屋里了,那
就是我们屋里的人了。她初来乍道,不免有些生疏。大家要像亲姊妹似地相待才是。”
冬青、滨菊和秋菊、竺香、辛妈妈、唐妈妈都曲膝行礼恭敬地应“是”。  十一
娘就笑着端了茶:“冬青和滨菊留下,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秋菊几个曲膝行礼退
了下去。  十一娘就指了身边的小杌子:“坐下来说话吧!”  两人知道十一娘不
是讲究虚礼的人,让坐下,就是诚心让你坐。不想让你坐着,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冬青和滨菊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了小杌子上。  十一娘沉思半晌,这才低声道:“你们
两人是我屋里主心骨,趁着琥珀不在,我有几件差事要你们去办!”说着,又语气一顿
,“这几件事,暂时你们两人知道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让她们别告诉其他人!
两人看见十一娘眉宇间露出几分肃然,俱神色一正,异口同声地道:“十一小姐放
心。我们不会乱说的。”  十一娘点了点头,又沉思了片刻,这才道:“滨菊,你和
五小姐屋里的紫苑关系不错。这几天就多到她屋里走走。看看五小姐这段时间都在干什
么?有什么人去她屋里拜访过她?她又到哪家去窜了门?越详细越好!”  滨菊忙点
头应“是”。  “你让秋菊帮着打听一下大姨娘和二姨娘当年的事……她是家生子,
身边总有人知道这些事。”  既然是让她去吩咐,那就是连秋菊也要瞒着,不让她知
道是十一娘要打听两位姨娘的情况。  滨菊立刻应了“是”。  十一娘的目光就落
在了冬青的身上:“我准备给琥珀办个接风宴。把许妈妈、吴孝全家的,姚妈妈,还有
大太太屋里的丫鬟、绿筠楼的丫鬟和娇园的丫鬟都接过来热闹热闹。这件事,就由你来
承办。”  “也请几位妈妈?”冬青愕然,“这几位都是大太太身边得力的,只怕是
……”  意思是:只怕她们份量不够,请不动!  “来不来是她们的事,请不请是
我们的事。”十一娘对她的迟疑不以为意,“你听我的吩咐去请人就是。”  也是,
不请就失了礼数……横竖不会来,走个过场也好。  冬青点了点头。  十一娘又道
:“大太太屋里的,我去请;三位妈妈那里,你亲自去请;至于娇园和绿筠楼,送个帖
子去就成了!”  还是小姐考虑的周到。派了自己去,就是几位妈妈不来,也不至于
太伤了颜面。  冬青应了一声“是”。  “宴请的时间就定在酉正。宴请的地方,
就在大家宴请时常用的暖阁。到时候,你多和大太太屋里的几位姊妹说说闲话。问问大
太太屋里这段时间都有些什么事。比如说,大老爷和大爷都给大太太送信来。大太太接
到大老爷的信是个什么态度,接到大爷送来的信时又是个什么态度……”  听到这里
,冬青才恍然大悟。  冬天的日子短,酉正天色已暗,各房的主子也用了晚饭,丫鬟
媳妇子不用当差了。把宴请的时候定在这个时间,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就会
找借口不来——谁想来,谁不想来,也就一目了然。  再说这请客的人。自己是丫鬟
,却被派去请三位得势的妈妈,娇园住着五小姐、绿筠楼住着十小姐和十二小姐,这都
是罗府正经的主子,却只是派送个帖子去——小姐根本就没准备请三妈妈和三位小姐。
到时候,天寒地冻的,宴席上又只有她们这群大大小小的丫鬟,几杯酒下肚,大家
松驰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只怕都会说出来,何况她再“多和大太太屋里的几位姊
妹说说闲话”……  这样的拐弯抹角,不过是为了知道大太太那边有什么异常罢了。
她又想到琥珀的突然到来……看样子,事情只怕不是仅仅拔个人来那么简单了。再
想到琥珀的样貌,年纪……  冬青心里就有了几份烦燥。  她向十一娘保证:“奴
婢一定把这件事打听清楚。”  听冬青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十一娘知道冬青误会了。
她纵然想打听消息,但更怕打草惊蛇。  “这件事,能行则行,不能行,也不要
勉强。”十一娘尽量让神态显得轻松,“让别人知道了,那就不好了。”  冬青这三
年在十一娘身边,怎么不知道她处境艰难。  “小姐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十一娘知道冬青一向慎重,又见该做的事都已吩咐下去了,能不能成,就是天意了,紧
绷的心也略略放松了些。笑道:“既然明天给琥珀接风,拿十两银子给厨房,让她们帮
着置办一桌。”  冬青应了“是”。  滨菊笑道:“小姐糊涂了。冬青姐姐已交了
钥匙,难道让她自己贴钱不成。就算冬青姐愿意,囊中羞涩,也拿不出来啊!”  十
一娘倒忘了这事,不由呵呵笑起来。  ******  晚上,等琥珀回来,十一娘把宴请
的事跟她说了:“……也是想借着这机会让你和其她房里的姊妹们正式见个面。”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很快笑着向十一娘道谢,眼底却有无法掩饰的不安。  十一娘看
得分明。  眉头就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第十章 反应(上)
第二天,十一娘比平常要略早一点去给大太太请安。  大太太正在梳头,知道她来了
颇有些意外。  “……一天才能打一根络子。”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没简
师傅打得快。”  大太太眼里就有了笑意,道:“既然这样,那以后你也不用来给我
晨昏定省了,好好地把那屏风绣好了,就是对我的孝顺。”  十一娘想了想,恭敬地
应了“是”。  大太太知道她有事,赏了碗羊奶子,就让她退了下去。  送她出门
的是落翘。  她趁机邀请她和连翘。  落翘微怔,笑道:“可不凑巧。连翘姐姐病
了,大太太身边只有我带着几个小丫鬟服侍……也不知道得不得闲。”  “只是聚聚
,”十一娘笑道,“姐姐的差事要紧。大家一个院里住着,以后也有机会。”  落翘
也笑:“哪天得了闲我们再去吵十一小姐也是一样。”  两人正说着话,屋里的大太
太问身边的小丫鬟:“十一小姐已经走了吗?”  小丫鬟出去看了看,折回来回话:
“没有,正和落翘姐姐说话呢!”  大太太点了点头,落翘就撩帘走了进来。  “
和十一娘说什么呢?”大太太状似无意地问道。  落翘心中一紧,笑道:“十一小姐
中午在屋里摆酒给琥珀接风,请我和连翘去热闹热闹。”  大太太没再追问,转移了
话题:“吴孝全怎么说?”  落翘道:“吴总管说,这段时候朝廷传出皇上年后会再
对北疆用兵,金价跌得厉害。您兑换的数目又大,一般的钱庄吃不下,有实力的钱庄见
您急等着,价钱上更是不会让。这样一算,差价就在四、五千两之间。实在是不划算。
”  大太太皱了皱眉:“你跟他说,四、五千就四、五千吧。想办法在明年二月中旬
以前都给兑换出来。”  落翘应声而去。  ******  十一娘回到绿筠楼,让滨菊
给娇园、十娘和十一娘下了帖儿。冬青则去了许妈妈的住处。  许妈妈不在,她身边
服侍的小丫鬟态度敷衍:“妈妈回来了我会说一声的。”  冬青本只是尽礼数,和小
丫鬟寒暄了几句,转身去了吴孝全家。  吴孝全家的正在吃早饭,听说十一小姐屋里
的冬青来了,趿了鞋子就迎了上去:“有什么事让小丫鬟来说一声就是。冬青姑娘何必
亲自跑一趟!吃了早饭没有?进来添点。”  这样的客气,倒把冬青说得一怔,半晌
才回过神来:“多谢妈妈。已经吃过早饭了。”然后把来意说了。  吴孝全家的听说
她还有事,也不留她,很爽快地应了:“跟十一小姐说一声,到时候一定去!”  冬
青满腹狐惑地去了姚妈妈那里。  姚妈妈叉了腰站在西跨院的大门口,怕别人听不见
似地高声道:“请我去吃酒啊?你们十一小姐倒有心,只是我哪有那空闲!大太太刚才
还差了我派人把后花园的暖亭都打扫出来,再把地火升了,好过年的时候用。”说着,
像赶蚊蝇似地挥了挥手,“到时候再说吧!”  冬青来时就有心里准备,知道她对自
己肯定没有个好言语,可在一个院里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躲也是躲不过的。她只当
不知道她的恶意,陪着笑脸:“到时候我再差了小丫鬟来请妈妈!”  伸手不打笑脸
人。  姚妈妈欲言又止。然后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旁边却有人笑
道:“以后你们是一家人了,她又是在主子跟前当着差事,你好歹给她几份颜面。等会
去吃杯酒就是了!”  冬青身子一僵。  有这样的话说出来,肯定是那姚妈妈说了
些什么的。  她又想到前些日子姚妈妈提了八色礼品在村里到处问“夏家什么走”、
“她们家那个在罗府当差的闺女配给我侄儿了,我来走走亲家”,以至于她回去,来家
里吃妹妹喜酒的那纛三姑六婆、左邻右舍都问她“什么时候出嫁”……  想到这些,
冬青气得胸口发痛,转身去了厨房。  管厨房的曹妈妈看见她,面色不虞:“姑娘还
是换换菜单子吧?十两银子,买八汤里的那只鸭子绰绰有余,可这入汤的人参、天麻、
当归、枸杞……”说着,她眼底闪过不屑,“何况你还点了爆炒河鲜、鸡汤氽海蚌、糟
银鱼、冬笋玉兰片……姑娘既然给十一小姐当家,也得斟酌斟酌,知道的,说姑娘心大
了点,不知道的,还说我们这些人欺负十一小姐不懂厨房的事。”  冬青胀得满脸通
红。  上次五小姐请客,也只拿了十两银子,还做了个佛跳墙。她可是照着份子减了
量的,怎么到她手里就不够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世态炎凉,瞧着十一小姐没五小姐在
大太太面前有体面罢了!  “是我不懂事,还望妈妈不要放在心上。”她强笑着给曹
妈妈陪不是,“妈妈看着添减添减吧!”  曹妈妈点点头,转身吩咐厨房的婆子去剁
鸭,留下了背影给冬青。  ******  冬青高一脚低一脚地回了绿筠楼。  被穿林
冷风一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  今天是她们请客,还有好多事要做。怎么放着正事
不管,和两位妈妈生起闲气来。  说起来,两位妈妈年纪比自己大,进府比自己早,
位份比自己高,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本来就应该训导自己……想当初刚进府那会,
规矩没学好,打骂是小,不给饭吃不让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怎么跟了十一小姐几年,
倒受不住这些了呢!  虽然这么开导自己,冬青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望
着冬雪中的粉墙灰瓦发了会呆,这才转身去了今天宴请的地方——绿筠楼前的一个暖阁
。  白雪翠绿掩映中,红漆暖阁如一团火似的暖人。  撩开大红罗夹板帘子,热气
迎面扑来。  滨菊带着秋菊和竺香刚收拾停当——黑漆坐椅擦得铠亮,小杌子上垫了
银红色团花坐垫,茶几摆了茶皿,正中并排两个大方桌,  “冬青姐,你看看还有没
有什么添减的地方?”滨菊笑着迎了上来。  没待冬青回答,秋菊已在一旁笑道:“
我看要供几棵凤梨才好。”  滨菊却道:“供凤梨,不如插几枝梅花。”  “可插
梅花要开了箱笼拿梅瓶。十一小姐统共三个梅瓶。一个旧窑五彩金泥的,一个汝窑天青
釉的,一个官窑甜白瓷的,都是上好的东西。等会人多手杂,要是失了一个,那可就哭
也哭不回来了。”秋菊有些不服气地辩道。  滨菊不由叹了口气:“凤梨、香橼都由
管院子的妈妈收着,去拿,还要许妈妈的对牌……还不如开箱拿梅瓶。”  一时间,
三人语塞。  刚才淡淡的伤悲突然间就化为了一阵波涛,冬青不由搂住了十二岁的秋
菊:“要是有哪天,我们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了!”  ******  中午吃饭的时
候,十一娘问冬青请客的情况。  “许妈妈不在家,丫鬟说会转达的。吴妈妈说到时
候一定来……”她顿了顿,道,“姚妈妈还说不定,我许了等会派小丫鬟再去请。五小
姐正在写字,没见到,紫薇说,要请了五小姐示下才知道能不能来。十小姐那里,也只
见到了百枝。百枝也说看情景。十二小姐那里是刘妈妈回的话,说十二小姐睡的早,身
边得有个人服侍。她来了,雨桐、雨槐就不能来了,雨桐、雨槐来了,她就不能来了。
两相权衡,这样热闹的场面,还是让给少年人。她就不来了。让雨桐、雨槐带着白珠和
金珠两个小丫鬟来。”  许妈妈没谋面,姚妈妈、娇园、十娘和十二娘的态度都一如
从前。也就是说,只有吴孝全家的,突然变得非常热忱起来。  十一娘微微点头,没
有做声。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而站在她身后的琥珀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  下午申末,吴孝全家的就来了。还带了两坛金华酒:“……我是闲人
,十一小姐看有没有用得着我的。”  听着这就是客气话,十一娘哪真的让她去帮忙
。放了打了三分之二的络子起身招待她。  “别,别,别。”吴孝全家的连连摆手,
“您给庥哥打吉祥络子,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我有琥珀陪着就行了。您忙您的。我到冬
青姑娘那里唱个喏,听她差遣去。”执意要去暖阁。  十一娘也的确惦着这还没有打
完的络子,吩咐琥珀陪着吴孝全家的去暖阁。  冬青去厨房里催菜去了,滨菊领着秋
菊和竺香在屋里候着客人。  看见吴孝全家的进来了,大家都热情地给她行礼。她回
了礼,妙语如珠地和滨菊几人聊起来,逗得几人呵呵地笑。  不一会,雨桐和雨槐领
了白珠、金珠来。看见吴孝全家的,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吴孝全家的却神色自若地和几
人打招呼。  雨桐几人忙收敛了异色和吴孝全家的行礼。  这时,五娘屋里的紫薇
来了。  吴孝全家的主动上前打招呼。  紫薇满脸惊愕,半晌才回过神来和吴孝全
家的行礼。  “妈妈也在这里,真是没有想到……”她喃喃地吐出两句,又惊觉自己
失言,忙笑着补救,“我道妈妈是个忙人,却比我来的早。”  吴孝全家的不动声色
,笑得一团和气:“我是闲人一个,不像你们,都有差事,丢不开。”
第十一章 反应(中)
闲人?  这人闲得可真是妙啊!  一会在大太太那里,一会在五小姐那里,一会又
到了这绿筠楼的暖阁……只怕没有比她更闲的人了!  紫薇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一味
的笑盈盈,和吴孝全家的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然后将手里提着的两包东西递给琥珀:
“是信阳毛尖。小姐为绣屏的事忙着,让我来给琥珀姐姐见个礼。”  琥珀收了茶叶
,客气地请她到一旁坐。  紫薇婉拒了她的邀请:“小姐面前离不开人,偏偏新来的
小丫鬟又病了。我就不坐了,改日来和姊妹们聚聚。”  大家都是在主子面前当差的
,主子的差事最要紧。  琥珀不好强留她,待她向吴孝全家的辞了行,送她出门。
两人走到屋檐下,遇到了被提着红灯笼的小丫鬟簇拥着的珊瑚、翡翠、玳瑁和杜薇、
杜鹃几人。  大家少不得又寒暄几句。  知道紫薇是代表五娘送了茶叶,又因五娘
面前没人服侍不能久留,大家说了客气话,复由琥珀代送,珊瑚几个则由小丫鬟服侍着
撩帘进了暖阁。  主子分三六九等,丫鬟们也一样,而且还是随着主子分等级。珊瑚
几个是大太太屋里的,自然就是贵客。她们到了,气氛又不一样了。  吴孝全家的主
动上前来打招呼,雨桐和雨槐主动帮着滨菊待客,或帮着解披风,或帮着挪椅凳,还有
的指导秋菊、竺香、白珠、金珠等小丫鬟帮着上茶上点心。一时间,铿锵叮当的玉佩摇
曳之声、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之声、莺莺燕燕地问候之声交织成一片,虽然是人声嘈杂
,但也热闹非常。  又有琥珀送完紫薇回来,珊瑚几个或拿了手帕,或拿了汗巾,或
拿了翠花送她,又是一番笑语喧阗。待冬青领了粗使婆子提食盒来,大家又你推我让,
分了主次坐下。  吴孝全家的自然是上座,琥珀是正主,陪在一旁坐了。又要推冬青
坐吴孝全家的下首,冬青抬了抬手上正端着的一碗火薰肉,笑道:“众位姊妹准备由谁
服侍呢?”  翡翠眼珠一转,立刻指了滨菊:“今天让你做回东道。”  滨菊笑吟
吟地去接冬青手里的火薰肉:“姐姐今坐吧,我来服侍众位贵客。”  吴孝全家的也
拉了她的手:“坐吧,坐吧。又没有外人。”  琥珀见了,站了起来:“姐姐今天为
我忙里忙外,我不想拂了姐姐的好意,这才坐在这里的。姐姐要是不坐,我更是不安了
。”  冬青执意不肯,珊瑚想着每次姊妹们聚聚,冬青都是那个坐在下座帮着捧汤捧
羹、上茶上点心的人,何况这次是她自己屋里宴请,再这样争执下去,不免坏了气氛。
又想到她以后要和自己的好姊妹琥珀一个屋里,琥珀又是被大太太突然拔过去的,不比
她和十一小姐亲厚,如关键的时候能在十一小姐面前帮着琥珀说上一二句,琥珀的日子
要好过多了。因此存了奉承之心。  她笑着拉了冬青的手:“既然如此,那姐姐就挨
着我坐罢!”说着,坐到了吴家孝的下首。  这样一来,冬青虽然免了坐次头席的位
置,但也坐到了次次席的位置上。  翡翠是最机敏的一个,看了看站着的琥珀,又看
了看坐着的珊瑚,坐着到了琥珀的下首:“那我就不客气了,和珊瑚姐姐坐个对面。”
再推迟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冬青只好虚坐到了珊瑚的下首:“姊妹们也太客气
了。”  能到大太太屋里的,都是伶俐人。  杜薇就推着玳瑁坐到了翡翠身边:“
姐姐快坐了,我们腿都站酸了。”说着,坐到了吴孝全家对面的末席上。杜鹃也不客气
,笑嘻嘻地挨着杜薇坐了。  滨菊看着松一口气,邀雨桐、雨槐、白珠、金珠另坐一
桌。  就有人撩了帘子探头探脑的。  秋菊眼尖,喊道:“百枝姐姐怎么这个时候
才到!”  大家听着望过去。  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子走了进来。  正
是十娘屋里的大丫鬟百枝。  她进来就给屋里的姊妹蹲着行了个福礼:“我来迟了,
姊妹们多多谅解!”  琥珀和冬青站了起来,雨桐起身把她拉着往自己那一桌去:“
今天众姊妹都在,你这次来迟了,花言巧语可推脱不了。等会要罚三大杯才行!”
百枝连连求饶:“好妹妹,我这可是抽了功夫出来的。”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大红
折枝花的荷包,一个官绿色绉纱汗巾来:“这是我和九香给妹妹的见面礼。”又对冬青
福了福:“今天的酒我们就不吃了,改天我们姊妹俩人做东道,请姊妹们吃酒。十一小
姐那里,也帮我们请个安,说我们姊妹俩多谢她惦记着。”  翡翠见她说的好听,想
到上次许了送给自己的荷包上绣个金丝的缠枝花,最后荷包拿到手里,却只闪金丝线…
…就笑着接话茬:“百枝姐姐,既是改天,不知道改到哪天?”语气里不免带了几份讥
刺的味道。  百枝红了脸:“得闲了就请。”  她也想在姊妹们面前做人,可实在
是做不起这个人。  “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得闲。”翡翠扬着脸,笑望着她,“
上次陪着十小姐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姐姐还许了杜薇那小丫鬟的鞋……到今天我们
也没有看见。”  百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角翕翕,只听见一阵嘟呶,却是谁也听
不见说了些什么。  珊瑚不由蹙了蹙眉,笑着上前拉了百枝的手:“她是见到铁公鸡
都要拔根毛的,我们人人避之不及,偏偏妹妹不知道她这人,撞到了她手里头。”又望
了琥珀一眼,“既然妹妹不得闲,我们也不好久留,让小丫头们捡几样菜妹妹带回去,
也全了姐姐的心意。”  琥珀当着这么多的人,不好出这个头,怕伤了冬青的面子。
冬青却想着大太太发话让琥珀管十一小姐屋里的事,屋里又多是她原来当差的姊妹
,自己要给她留颜面才是,也站着没动。  吴孝全家的目光一闪,很快垂了眼睑,手
里拿着个酒盅捻来捻去的,像没有看见似的。  这一下,倒把场面冷了。  百枝脸
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道:“不用了。吃啊,喝啊的,什么时候少着了。只是想着姊妹
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聚聚……”  虽然不知道冬青和琥珀为什么都不发话,可百枝的
窘态秋菊却看在眼里。她也顾不得许多,笑吩咐竺香:“百枝姐姐爱吃煎银鱼,九香姐
姐爱吃腊鹅脖子,快开了食盒找出来。好让百枝姐带回去。只可怜了我,也爱吃那腊鹅
脖子,本想借着九香姐姐的名头吃一顿的……”  大家哄堂而笑。  一旁提食盒的
婆子听着立刻把两碗菜端上了桌。  百枝看还真有这两碗菜,望着秋菊的目光中就有
了几分感激。  大家都不容易……她身有体会。  连连摇手:“这大冷的天,我还
提了灯笼来……今就谢了众位姊妹的好意。”又抓了秋菊的手不让她将菜装进食盒里,
却再也不敢说那“改日”之类的话。  大家推让一会,到底让秋菊把两个菜各拔了一
半拼在一个碗里,用食盒装了送百枝出门。  珊瑚就说翡翠:“我们这些姊妹里面,
百枝和九香是最难的。何必非要和她斤斤计较!”  翡翠是个性子好强的,又当着这
么多的人,嘴里不由嘀嘀咕咕的:“我也没有冤枉她,她当初是许了杜薇鞋子……”
“这话还越说越远了。”玳瑁也觉得翡翠不应该在这个场合和百枝计较,“百枝就是
那个言语,喜欢许人东西……”  冬青见几个意见相左,怕起了争执,忙高声笑道:
“几位姊妹也别光顾说话,小心菜冷了!”  珊瑚知道刚才失言了。笑着接过小丫鬟
的酒壶给吴孝全家的斟酒,打趣道:“虽然比不上妈妈平常喝的五两银子一坛的金华酒
,但这是十一小姐的心意,到底不同。”  吴妈妈就笑着点了点珊瑚的额头:“就你
是个清楚明白的。”  大家又是一阵笑。  帘子外面却传来一管清脆的声音:“妈
妈说谁是个明白的?”  话音未落,就看见披了件石青多罗呢灰鼠披风的落翘走了进
来。灯光下,她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点点水光。  满屋的人都怔住,片刻后才飒飒沓
沓地站了起来。  吴孝全家的目光微闪,已第一个笑道:“落翘姑娘来晚了,罚酒,
罚酒!”  听到声音,秋菊回过神来,忙上前把落翘解下的披风接在了手里:“落翘
姐姐,外面下雪了吗?”  大家这才发现,她的鬓角还沾着几朵未化的雪花。  吴
孝全家的目光更亮了,而一旁的琥珀,脸色却微微有些发白。  “落翘姐,您可是稀
客。”琥珀已下位迎了上去,拉了落翘的手让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让竺香重新上碗盏
。  落翘掩嘴而笑:“怎么抢了东道的位置!”  那边珊瑚等也都纷纷下了位,都
要让自己的座。  冬青却趁着这乱把滨菊叫到一旁:“快,去厨房,让曹妈妈做个酸
溜鱼片来。”又苦笑,“她一向对这样的事兴致不大,就是五小姐请客,也从不去。谁
想到她会来啊!”  滨菊捏了捏衣袖里的荷包,面有难色:“这都酉正了,厨房的大
灶早熄了,曹妈妈那里……只怕不好说话。”  那边琥珀见冬青叫了滨菊已暗暗留心
。  等一番推辞后,落翘坐了珊瑚的位置,珊瑚则坐了杜薇的位置,杜薇去了另一桌
,和雨桐等人坐在了一起,又重新换碗换盏,上齐了菜。  琥珀眼睛一扫,已有些明
白。她不动声色地叫了滨菊,微微侧了身,把刚才紫薇送的信阳毛尖递与她:“等会就
泡这茶!”  滨菊应声接了。  就发现手里一硬,琥珀已塞了个东西进来。  入
手硬硬的,样子虽小但有些沉,  她微微惊讶,不由拿手去捏。  琥珀已朝着她点
头微笑:“最好烧了热水来泡……”  滨菊已明白过来。朝着琥珀点了点头:“妹妹
放心,我这就去厨房里让人送些热水来。”  两人相视一笑,竟然有了种因拥有共同
秘密而与众不同的亲昵。
第十二章 反应(下)
罗府是有定制的,戌初各房落钥。  落翘酉末时分回到了芝芸院。  小丫鬟们忙上
前接了伞,蹲下来给她脱了木履,把她迎进了屋。  又有小丫鬟递了手炉上来。
她摇摇头,吩咐道:“打水来给我净个脸,我还要去大太太那里回话。”  小丫鬟们
不敢怠慢,忙拿了干净的衣裙让她换上,打了热水来给她净面,重新梳了头,落翘看着
收拾停当,拿起一旁烧得热呼呼的手炉暖了片刻,这才去了大太太屋里。  三姨娘正
带着几个小丫鬟围着堂屋的火盆做针线活,看见落翘,笑道:“那边散了吗?怎么这么
早就回来了?”  落翘笑道:“还没有散。珊瑚几个行令喝酒痛快着呢!”说着,上
前打量着三姨娘手中的活,“这鲤鱼,绣得可真鲜活。是给五小姐绣的吧?”  柯姨
娘眼底就露出一丝温柔来:“我闲着无事,给她做件综裙。明年开春了正好穿。”
落翘和柯姨娘说了几句,起身上楼去大太太的卧房:“……去给大太太请个安!”
“大太太正和许妈妈说话呢!”柯姨娘头也不抬地绣着手中的鲤鱼,“说有事等会!”
原话是说“谁也不见”吧!  落翘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的明
快:“旁边肯定有小丫鬟候着,我去露个脸,要是大太太问起,免得以为我去了那里,
玩得不知道白天黑夜了呢!”  柯姨娘抬头笑了笑:“也是。”复又低下头去做手中
的活。  落翘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个小丫鬟围着火盆手里拿
着个手炉呆坐在楼梯旁。东边卧房的门帘子下透出来的昏黄灯光被拉得老长,映在深褐
的木地板上,有一种孤单的寂静。  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小丫鬟猛地抬起头来,看见
落翅,她笑起来。  落翘没等她开口,吩咐道:“你去禀了吧!大太太正等着我回话
呢!”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放沉了脚步走到了帘子前面禀了。  “让她进来!”
大太太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落翘扯了扯衣角,这才走了进去。  平常
在屋里的服侍的丫鬟婆子全不见了,只在八步床庑廊上的闷户橱上点了一盏八角宫灯,
豆大的灯光照着床前踏脚上大红色五蝠捧寿的绣鞋,四周摆放的红漆高柜此刻都成了黑
漆漆的阴影向那灯光扑过来,如噬人的野兽般让人害怕。  “回来了!”大太太依在
床头大迎枕上,白皙的面庞在大红罗的帐子旁半隐半现显得很模糊,“许妈妈,给她个
座。”  坐在床边的许妈妈笑着起来端了个小杌子放在了床头。  落翘曲膝行礼向
大太太道了谢,虚坐在了小杌子上。  “那边的情况怎样?”  大太太坐直了身子
,锐利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落翘顿了顿,才斟酌地道:“我去的时候,见
到了吴孝全家的……”她睃了一眼大太太,想看清楚大太太是什么表情,不知道是光线
太暗,还是大太太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落翘一无所获。“还有我们屋里的珊瑚、翡翠
、玳瑁、杜鹃和杜薇。十二小姐屋里的雨桐、雨槐、白珠和金珠。十一小姐屋里的冬青
陪着吴孝全家的和琥珀、珊瑚坐了一桌,滨菊和秋菊、竺香在一旁服侍着。一共做了四
个味碟,四个冷拼,四个热拼,十个大菜,一个汤。我没等席散就回来了。不知道主食
是什么?”  “五娘和十娘屋里就没什么动静?”大太太的声音有些冷。  落翘忙
道:“听说五小姐派了屋里的紫薇过来,送了两包信阳毛尖做贺礼;十小姐屋里是百枝
去的,送了一个荷包、一条汗巾。”  大太太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去吧!”
落翘起身,低头垂手地走了出去。  大太太就问许妈妈:“你看呢?”  “太太心
里明镜似的。”许妈妈笑容温和,“哪里需要奴婢插嘴。”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拍
了拍许妈妈的手:“到头来,还是只留下我们主仆二人。”  许妈妈动容,眼角有晶
莹闪烁:“太太又说泄气话了。您家大业大,子孙满堂,满余杭也找不出比您更有福气
的人。”  大太太叹一口气,颓然地倒下,靠在了大迎枕上:“也不知道堪用不堪用
?”  许妈妈就起来俯身托了大太太的背,把靠着的迎枕抽了出来,缓缓地让大太太
躺了下去。  “这世上哪有不堪用的人。只看您怎样用罢了!”她声音温和,不紧不
慢,有种安定人心的沉稳,“大小姐是我在这世上见到过最聪明的人,您想的,她一定
想到了;您没有想到的,她一定也想到了。您是生她养她的人,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
个时候,我们不帮她一把,谁帮她一把?您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目光,也要相信大小姐的
眼光。何况,大小姐这几年在京里,来来往往的又是那样一群富贵的人,眼光早已不同
一般。您啊,只顾把这心放回原处,安安心心地过过舒坦的日子。”说话间,已将被角
掖好。  “冬晴,今天你跟我睡吧!”大太太嘴角有了笑意,“我们很久都没有这样
说话了。”  许妈妈笑起来:“我也好多年没有睡大太太的床榻脚了,还怪想的。”
说着,出去叫小丫鬟卷了铺盖进来。  ******  此时,暖阁正热闹着。冬青朝着滨
菊使了个眼色,悄悄回了绿筠楼。  “……大太太是午睡后接到大老爷来信的,没一
盏茶的功夫,西府的三奶奶来商量大太太祭田的事,进去通禀的是杜薇。”冬青和十一
娘围着火盆坐着,“那天正刮着北风,不知道谁把楼梯间后面的窗棂给打开了,她进的
时候,板帘打在了门框上,哐当响得厉害。大太太当时就一个茶盅砸了过来,差一点就
砸在杜薇的头上。”  罗家在老太爷手里曾经分过一次家,老太爷分了原来罗府的东
院,老太爷的一个堂弟分了罗府的西院。大家就东府、西府的叫着。  十一娘用火钳
拔了拔火盆里烧得红彤彤的银霜炭。  也就是说,大太太接到大老爷来信后,生气到
牵怒于撩帘的小丫鬟。  “接到大爷的信是在吃了晚饭。”冬青整理着自己听到的消
息,“因为大太太下午发了一通脾气,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当时是翡翠在一旁服侍,接
到信后,大太太捏着信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然后就叫人去请了许妈
妈来。两人单独在屋里说了大半宿的话。”  十一娘愕然。  难道大太太是那种越
遇到大事越冷静的人?或者,是自己猜错了?不,就算是自己猜错了,大姨娘和二姨娘
难道也猜错了?吴孝全家的,难道也猜错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起身在屋子里踱起
步来。  这次宴请,本来就是个试金石。五娘、十娘、十二娘的态度都和平常一样。
不寻常的是吴孝全家的和落翘——两人都太热忱,偏偏这两人又都是最能揣摩到大太太
心思的人。特别是吴孝全家的,她自己在内院行走,与各房各屋都交好。丈夫又是罗家
大总管,管着罗家对外的一切事务。有什么事,她的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  十一
娘不由停下了脚步。  “吴妈妈呢?吴妈妈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者,说了什么
奇怪的话?”  冬青微怔,低头沉思半晌,迟疑道:“吴妈妈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震,“对了,酒吃到一半,吴妈妈让我陪她去净房。她嘟着嘴
和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十一娘不由走过去坐在了冬青的身边。  “说了什
么话?”  见十一娘神色紧张,对吴孝全家说的话这样重视,冬青想了一会,把吴孝
全家说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她说:还是在这里快活。回到家里,常常是一个
人,冷冷清清的。我们家那口子,每天忙着拆了东墙补西墙,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偏偏是讨好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讨好了那个呢,又得罪了这个。里外不是人。这不
,今一大早就被落翘传到大太太那里去了。回来就愁眉苦脸到现在。不像跟了大小姐去
了燕京的卢永贵,几年不见,就在燕京买了宅子,过上了京里人的日子。这真是宰相的
门房七品官啊!我呀,懒得看他那个嘴脸,借着这机会到外面乐呵乐呵。免得他以为我
待在内宅就没地方玩去。”  拆了东墙补西墙……两头不好做人……被落翘传去见大
太太……回来后就愁眉不展……不像跟了大小姐去了燕京的卢永贵……懒看她那个嘴脸
……借着这机会到外面乐呵乐呵……  吴孝全家的,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  她们
两口子,可是大太太的心腹!  又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冒着得罪大太太的风险出头暗示
她呢?  十一娘陷入了沉思。  “后来我们回到暖阁,落翘已经走了。翡翠正在排
揎连翘。”  “哦!”十一娘回过神来,“她都说些什么?”  冬青笑道:“您也
知道,她们两人一向不对。好像是连翘当差的时候出了什么错,被许妈妈扇了耳光,在
脸上留了印迹,这段日子都不能在人前露脸了——翡翠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十
一娘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第十三章 分析
既然说了要抽出时间出打络子,十一娘早上就照着昨天的时辰去了大太太处。  远远
地,她就看见了披着猩猩红锦缎披风的五娘——她正在屋檐下和柯姨娘说话。  柯姨
娘穿了件石榴红十样锦妆花褙子,蓝绿色梅竹兰襕边综裙,秀丽的五官在檐下大红灯笼
的照射下比平常显得更为柔美。两人不知道说道了些什么,突然间都掩袖而笑。场面十
分的温馨。  十一娘正寻思着要不要过去,,站在台阶旁那株修剪成了大圆球般冬青
树旁的紫薇已经看到了她。  她笑着朝十一娘迎了过去:“十一小姐,您今天可真是
早!”声音比平常高,在这安静的院子里就显得有些尖锐。  屋檐下的小丫鬟们都望
了过来。当然也惊动了五娘和柯姨娘。  就是想躲也躲不了了!  十一娘笑着走了
过去:“因为要打络子,所以早点来。”  “难怪我昨天来给母亲请安没有碰到十一
妹。”五娘笑道,“我是昨天写了大半夜的字,躺下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了大半
夜。索性早点起来,到母亲这里来和母亲说说话。没想到竟然碰到了妹妹,等会一起走
吧!”  有必要这样详细地向她解释吗?  “好啊!”十一娘笑着上前给她行了礼
,很关心地道:“姐姐现在好些了没有?我有时候绣花绣到半夜,明明倦得很,躺下后
却睡不着。要几天功夫才能复原。姐姐还是要多多注意才是,免得伤了身体。”  五
娘回了礼,笑道:“也就是这两天为了寿礼的事太操心了。”  “外面冷,你们姊妹
屋里说话去。”柯姨娘走了过来。  十一娘笑着喊了一声“姨娘”,和五娘鱼贯着进
了屋。  大太太还没有起来,而且不准备起来,知道她们来请安,只派了个小丫鬟说
了句“知道了”,就让她们散了。  五娘和十一娘面面相觑,五娘更是焦急地望向了
柯姨娘。  柯姨娘也是满脸困惑:“昨天晚上是许妈妈在值夜……”  “怎么是许
妈妈值夜?”五娘脸色微变,看了看周围的小丫鬟,欲言又止。  十一娘目光微闪,
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先回去吧!晚上再来看母亲。”  这种情况下也问不出
个所以然来。五娘只得收敛了心绪,笑着点头,和十一娘出了正屋。  路上,五娘和
十一娘闲话。  “听紫薇说,昨天晚上,吴妈妈也去了?”  “嗯。”十一娘笑道
,“还送了两坛金华酒。”说着,又笑着向她道谢,“还劳姐姐送了上好的茶叶来。”
“姊妹之间,说这些做什么!”五娘笑着,还欲问什么,有小丫鬟气喘喘地赶过来
:“五小姐,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去大太太那里了?让我好一通找。要不是遇到了珊瑚
姐姐,只怕就要错过了。”  十一娘看着那小丫鬟面生。  五娘就笑着解释道:“
这是四弟屋里的小丫鬟倚柳。”  四爷罗振声住在外院,难怪她不认识。既然派了小
丫鬟来找,肯定是有什么事。  十一娘闻音知雅,笑道:“姐姐也别送我了,我上了
回廊就到绿筠楼了。”  五娘想了想,笑道:“那我不就送妹妹了。”  “姐姐请
留步!”十一娘笑着和她寒暄几句,然后转身朝绿筠楼去。  一旁跟着的琥珀频频回
头,看见小丫鬟在五娘身边耳语数句,两人转身去了正屋。  既然是四爷屋里的丫鬟
,怎么又带着五小姐去了正屋?  念头闪过,琥珀脸色微变。  那小丫鬟只是说来
找五娘,而五娘也只是说那小丫鬟是四爷屋里的,却只字没提这小丫鬟是奉了四爷之命
来找她的……只不过,这样一番说词,任谁也会误会。以为这小丫鬟是奉了四爷之命来
找五小姐的,给无心人一个误解。  她又想到十一娘到来之前五娘和柯姨娘站在屋檐
下说话,那紫薇却像在提防什么似地站在台阶旁……她再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不由
有些惶恐起来。  琥珀看眼前步履轻盈却带着几分优雅的十一娘,欲言又止。  她
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的好。  ******  回到绿筠楼,十一娘笑着对琥珀道:“我这
里人多事少,大家闲着的时候本来就多,你来了,大家就更清闲了些。我今天一天都关
在家里打络子。你有什么事,自去办去。过几天,我开始绣屏风了,冬青要在一旁帮忙
,这屋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再要走动,就不如现在这样方便了。”  意思是说,你
有什么事快去办,等我开始绣花了,你最好哪也别走。保证这屋里的一切事务运转自如
。  本来,未及笄的小姐,屋里能有什么事。何况因为进了腊月,夫子辞馆回家了。
除了晨昏定省,像十小姐那样天天关在家里读书的,可以哪里也不去。  十一小姐这
样说,是在告诫她吧!  告诉她和以前的一些事都断了,告诫她以后别乱跑……
琥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蹲下去行了个福礼:“十一小姐放心,我来这之前,已经
把事都办好了。您开始绣屏风了,我自然什么地方也不能走。虽然小姐屋里的事少,可
吃饭浆洗、各房之间的应酬也是一样少不了的。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您绣屏风,那
我可是万死犹轻!”  十一娘微怔。  不亏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真是聪明伶俐,
一点就透……说起话来不用费功夫,伤脑筋。  她点了点头,坐到火盆旁的锦杌上开
始打络子。  琥珀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叫了冬青进来服侍,自己带着滨菊开始打扫
屋子。  滨菊轻声笑道:“二十六才开始扫尘呢!”  琥珀笑道:“那几天小姐已
经开始绣屏风了吧!也免得吵到她。”  滨菊笑道:“我们小姐看着不说话,却是个
喜欢活泼热闹的,脾气又好,你不用担心。”  琥珀目光一亮,笑道:“哦,我看小
姐举止沉稳,还以为是个爱静的。”  “我们家小姐是举止沉稳啊。”滨菊不以为然
,“她只是喜欢身边热闹热闹罢了!”  “怎么个喜欢热闹法?”琥珀笑道。  “
喜欢养花养草啊,喜欢听身边的人在她面前有说有笑的,还喜欢大家穿鲜亮的衣裳……
”  琥珀认真地听着,一一的记在心里。  ******  卧房里,冬青也在和十一娘
说话。  “滨菊说,五小姐那里没什么异样,和以前一样。”  “应该是这样的。
”十一娘手指非常的灵活,左弯右绕的,一下子就把一个小蝙蝠的身子打好了。“看那
天紫薇的态度就知道了,她之前应该还没有什么查觉。”  “之前?”冬青愕然。
十一娘眼不离手中的络子,点了点头:“之前不知道。不过,刚才和去给大太太请安
的时候,遇到个面生的小丫鬟,说到处找她,她又向我解释,说是四爷屋里的。这个时
候,内宅还没有除钥,她从什么地方来的?说谎,也要编得合情合理些嘛!”她手略停
,抬睑望着冬青,“昨天吴孝全家的来了,肯定让五娘察觉了什么,所以一大早去了柯
姨娘那里,看能不能得到些消息——走了又被柯姨娘叫回去,肯定是发现了些什么?你
让滨菊继续到五小姐屋里走动。有什么事,也就是这两天的时间了。”  冬青恭敬地
应了“是”,又道:“今天一大早,大姨娘来了。”  十一娘手一顿:“她来干什么
?人呢?”  “在楼上!”冬青指了指头顶的承尘,“说是来找十小姐帮着抄本经书
。”  两位姨娘信佛。五娘虽然字写的好,却不是谁都请得动的。姊妹里,十娘的学
问最好,常得夫子夸奖,可她性情急躁,又喜怒无常,并不是好相与的人。在这风声鹤
唳的时候,大姨娘的这番举动不免让十一娘隐隐有些不安。  “不过,您也别担心。
”十一娘曾经对她说“反常既为妖”,今天大姨娘的到来,让冬青觉得很反常,她就留
了一个心眼,“百枝和九香和我们屋里的人交情不错……有什么事,瞒得了一时,也瞒
不了一世!”  十一娘笑着点头,打趣道:“冬青越来越有管事派头了。”  冬青
听着掩嘴而笑,没等笑容到达眼底,目光已是一黯。  十一娘只得安慰她:“我还有
两年及笄,你也还有两年。”  在罗府待的时候越久,就越能体会到主子那种予生予
死的强大。  冬青没有十一娘这么乐观,却不想让虽然言语不多却从不曾对她失言的
小姑娘心中不快。  “嗯!”她笑着点头,“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十一娘
不想和冬青讨论这个话题。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手段,都变得没有意义。
古时的人早婚,她虽然想用手段为自己找个老实的人嫁了,可一来是潜意识里对这种
做法是有些鄙视的,二来没有机会,行事就有些拖拉。  没想到,这个时空的生活节
奏虽然慢,但事情的变化却一样的快……掉以轻心,活该变得这样被动。  想到这里
,她转移了话题:“秋菊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冬青笑道:“今天早上才和秋菊
提起,只怕要过两天才有消息来。”  十一娘“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专心打着络子。
第十四章 事态(上)
屋子里安静下来,周围的动静就被放大,一柱香的功夫后,她们听到楼梯间传来不紧不
慢的脚步声。  “去看看。”低头打着络子的十一娘突然抬头,吩咐冬青,“看看十
姐有什么举动!”  冬青一直惦记大姨娘到来的这件事,十一娘没有动静,她也不好
说什么。现在见十一娘让她去探消息,立刻喜上眉梢,笑盈盈地应了一声“是”,轻手
轻脚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她折了回来:“十一小姐,是大姨娘——她刚走。”
十一娘打着络子的手顿了顿,道:“大姨娘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冬青沉吟
道:“和平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  果然是个高手。  十一娘在心里暗
暗思忖。  楼梯间又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两人面面相觑。  十一娘低声道:
“快去看看!”  冬青立刻应声而去,很快折了回来:“十一小姐,是十小姐。由竹
桃陪着,披了灰鹤色锦绸披风,下楼来了。”  十一娘面露沉思。  十娘上下楼,
总是会把楼板踏得“咚咚咚”直响,今天怎么一反常态,脚步这样的轻柔……还有,她
既然出门,不带百枝、不带九香,怎么带上了小丫鬟竹桃?或者,与大姨娘的到来有关
!  念头闪过,十一娘已道:“你去看看,看十小姐这是去哪里!”  冬青点头,
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十一娘打完了一个蝙蝠,冬青才回来。  “十一小姐,十
小姐去了四姨娘那里。”她表情有些凝重,“我原想跟过去,听听四姨娘和十小姐说了
些什么,但四姨娘身边的丫鬟守在屋外面,我没敢靠近……”  三年前,十娘把十一
娘推dao在地,当着外面的人,大太太说是“地下滑,十一娘不小心摔着了”,可当着
大老爷,却发了一顿脾气。说大老爷纵容妾室,几位小姐不仅养成了飞扬跋扈性情,而
且没有半分手足之情,更没有小姐气度。大老爷不敢反驳。  四姨娘杨氏是当时大老
爷在陕西做参政时他的上峰所赐,等大太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四姨娘不仅怀了
身孕,而且还打理着大老爷的俸禄和家中送去的体己银子。大太太一寻思,就将身边最
漂亮的婢女吕氏送了去。大老爷一见,果然喜欢。吕氏很快有了身孕。孩子还没有生下
来,大太太就抬了吕氏做五姨娘。谁知道,五姨娘虽然漂亮,却是个性格懦弱的,没几
个照面,就被四姨娘压得了下去。大太太见了,就又从婢女中间找了年轻漂亮的鲁氏送
到了大老爷身边,生了十二娘。当时,大老爷已经任福建布政使了,她们三个,也都是
跟着父亲在任上长大。因为出了这件事,她们被安置在了绿筠楼,由大太太派了身边得
力的丫鬟婆子亲自管教。而教女不严的四姨娘杨氏则被大太太罚跪祠堂。  天气冷,
在祠堂前铺着青砖的空地上跪了一夜,四姨娘就病了,被移到了双杏院旁一个两间的厢
房里养病。  这一养,就三年。  在这三年间,十娘去看四姨娘的次数一只手指头
都数得完。没想到,大姨娘一走,她竟然会去四姨娘那里。  要说这是巧合,十一娘
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何况,那四姨娘还在两人谈话的时候让婢女守在门外……
她指间飞快地翻飞:“你去找个扁方的匣子,等会把我打好的两根络子装进去。”
冬青微怔:“您要亲自去给大姨娘、二姨娘送络子?”  十一娘答非所问:“我是要
去给大太太请安,顺便送这络子罢了。”  ******  十一娘到的时候,大太太屋里
已欢声笑语。  紫薇和紫苑牵扯着一幅字画站在大太太面前,五娘倚坐在大太太身边
,指点着字画:“……您看,这个字好看不,是我仿的古篆。还有这个,是仿王羲之的
行草……”  大太太微笑着点头,不停地点头,好像很满意眼前的这幅作品似的。
看见十一娘直走了进来,大太太就朝着她招手:“来,看看你姐姐写的这百寿图。”
这么快就写好了!  十一娘心里暗暗奇怪,笑盈盈给大太太问了安,又和五娘见
礼:“这是给做绣样的吗?姐姐好快啊!”  五娘给十一娘回礼,笑道:“想着要给
大姐家里送寿礼,我这也是急赶出来的。就怕有写得不好之处,连累了妹妹也绣不好。
”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十一娘笑着打量五娘写的字。  六尺见方的一
张宣纸上,楷、隶、篆、行、草……字体各异,大小不一,琳琅满目,让她不由暗暗吃
惊。  估且不论这些字功底如何,单单这份用心,已让人佩服。  没想到,五娘的
书法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大太太也笑:“我看着也觉得写得好!”  “多谢母亲
夸奖。”五娘笑着谦虚了一番。  大太太就让紫薇和紫苑把字画给十一娘:“就照着
这个绣吧!”  十一娘曲膝应“是”,琥珀忙上前去收字画。  大太太就指了琥珀
手中的匣子,“这是……”  十一娘笑道:“那是给庥哥打的络子。”  大太太听
了眼睛一亮,道:“拿来我看看。”  琥珀听着,忙将匣子打开,递了过去。  两
根代表五行的白、蓝、黑、红、黄五色的丝钱色彩斑斓,静静地躺在大红绒的匣子里。
仔细看时,才发现两线丝钱是被编成了攒心梅花的络子,中间缀着五个枣大的蝙蝠。
“真是精巧。”大太太把在手里啧啧称赞,“不说别的,就凭着这两根络子,十一娘
的女红在杭州府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了。”  五娘听着目光一闪。  十一娘已笑道:
“女儿能打出这样的络子来,也是因为母亲远从杭州府给我们请了师傅来。”  大太
太听着,眼底流露出几分欣慰:“去给两位姨娘送去吧!免得天色晚了!”  十一娘
笑着应了,正要曲膝行礼退下,有小丫鬟来禀,说十娘来了。  大家都露出惊讶的面
情,就是大太太,也挑了挑眉角。  自从三年前她陪着四姨娘跪祠堂受了风寒得了哮
喘后,一到冬天,大太太就会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十一娘想到来前所发生的事,心
里不由有些忐忑,总觉得十娘的突然到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快让她进来,
免得吹了冷风,又喘起来!”大太太吩咐那小丫鬟,语气却带着几分鄙夷。  屋里的
人个个左顾右盼,装没听见。  很快,小丫鬟就领了个穿了件灰鹤色锦绸披风的人走
了进来。  十一娘微怔。  她连衣服都没有换就直接从四姨娘那里来大太太这里了
……  小丫鬟小心地帮她解了披风,露出半新不旧的草绿色柿蒂纹刻丝褙子来。
“女儿拜见母亲。”她身姿轻盈如柳般地给大太太跪下。  大太太受了她的全礼,这
才抬了手:“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来了?要是冻坏了,我怎么能安心。”说着,吩咐
身边的许妈妈,“给十小姐煨杯姜汤来。她身子骨弱,不比五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
儿,风吹雨打都不怕。也不比十一娘,北风还没有刮,她棉衣棉裙就穿到身上了,不用
我操心。”  她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说话的语气也很关心,可听在十一娘耳朵里,
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五娘听着已是拉着大太太的衣袖撒娇:“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
,母亲还拿这话排揎女儿。女儿可不依——我怎么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十妹您就捧
在手心里,十一妹就乖巧的让您不用操心。”  “你看看,摇得我头昏。不是猴儿是
什么?”大太太笑着扶着额头。  大家都应景的笑。  十一娘却是上前和十娘见了
礼。  十娘平日里紧绷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让她浓俪的眉目如夏花般盛放,有种动
人心魄的惊艳。  十一娘看着心中一紧。  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四姨娘时的情景。
那时候也是冬天,四姨娘穿着件颜色鲜亮的草绿色柿蒂纹刻丝褙子,外面披了件猩猩
红白貂披风,手里是宝蓝色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她刚醒过来,
朦朦胧胧间,还以为自己糊涂了,梦到古仕女图中的美人走了下来。直到四姨娘那温暖
的柔荑轻轻地抚在了她的额头上,她这才有了真实感。  十一娘还记得她当时满脸爱
怜:“可怜的孩子,都是我们家十娘的不对。我等会就让她来给你陪罪。”  说这话
的时候,四姨娘柳叶般的黛眉微微蹙起,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只是,四姨娘还没有
走出她的院子,就被许妈妈叫去了大太太的屋里。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四姨
娘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怎样一副模样了。  念头闪过,她打了一个寒颤。  十
娘穿的这件衣裳,就是当年四姨娘穿过的,不过已经旧了……  十一娘不敢多想,十
娘已和她寒暄:“妹妹也在这里!”  “正要去段姨娘和袁姨娘那里。”当着大太太
,十一娘从来不称段氏为大姨娘。  十娘笑着点了点头。  十一娘已趁机向大太太
告辞:“母亲,那孩儿就去姨娘那里了。”  大太太的注意力已全被十娘吸引,有些
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十一娘如释重负,忙带着琥珀退了下去。  门帘子垂下来
时,她听十娘笑道:“……女儿想到天冷,也不知道母亲身体如何,特意过来看看。”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琥珀也不做声,跟着十一娘匆匆离开了大太太处,这才叫
住了十一娘:“小姐,您还是把披风披上吧!”  十一娘这才放缓了脚步,去了两位
姨娘处。
第十五章 事态(中)
堂屋正面有三尺见方的神龛,供着观世音跌坐像,像前一尊小小的三足泥金香炉,供着
三支伽南香。  袅袅香烟中,观世音菩萨正用慈爱悲悯的表情注视着芸芸众生。
听丫鬟通禀,说十一娘亲自来送络子了,两位姨娘连袂而来。  大姨娘一张圆圆的笑
容表情温和中带着亲昵,高声吩咐彩霞:“快,快给十一小姐上茶!”  二姨娘削瘦
的脸上也露出了几丝笑意,指了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来说话吧!”  十一娘笑着给
两位姨娘行了礼,半坐在了太师椅上,示意琥珀将匣子交给两位姨娘,谦虚道:“也不
知道合不合意?”  大姨娘亲手接了匣子,未看已笑道:“合意,合意,怎么会不合
意!”  丫鬟们上了茶,大姨娘笑盈盈地道:“我今天一早去绿筠楼,听说你在打络
子,就没有打扰,去了十小姐那里。”  自己既然亲自把络子送来,就是要借这个机
会要说清楚一些事。对方既然一点不讳忌,也有挑开窗户说亮话的意思。  再兜圈子
,就显得矫情了。  十一娘微微笑:“听说您去了十娘处,我让冬青去请,谁知道您
已经走了。我想着络子打好了总要送过来,就没让她去追。”  大姨娘笑容慈祥:“
我去了五小姐处。”  十一娘忍不住心中的惊讶,嘴角微翕,正思忖着要说什么好,
大姨娘已叹道:“你们年轻,以前一些事,不知道。  你们大姐的婆家永平候徐家,
祖藉河北,因从龙有功,得了世袭罔替的爵位,评了开国十将,配享了太庙。正安年间
,徐家卷入‘郑安王谋逆案’被夺爵,延年年间虽然复了爵,声势却大不如前。老太爷
在京为官之时,与徐家老侯爷交好,就把你大姐许给了徐家。  那时候,徐家大小姐
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简王妃,姑爷读书不多,又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在禁卫军任个七品的
营卫,大太太不太愿意。  谁知道,时来运转。  先是姑爷的哥哥病逝,姑爷得了
爵位,大小姐成了永平侯夫人。后来简王登基做了皇帝,封徐家大小姐为皇后。姑爷又
先后平了苗司和北疆之乱,封了大将军,做了正三品的都督。这样泼天的富贵,却不是
人人都能享的。”  话说到这里,大姨娘的眼中有了几份冷意。  “大小姐第一胎
小产了,徐家老夫人做主,先是把大小姐进门前姑爷房里的两个通房秦氏和佟氏的药停
了,后又为姑爷纳了扬州文家的大小姐为妾。第二年,秦氏生了儿子,抬了姨娘;文姨
娘虽然没有秦氏的福气,但也生了个女儿。而我们家大小姐呢,却几年也没一点动静。
就将贴身的婢女秋罗收了房。好不容易,秋罗也怀了身孕,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可孩子
没足月就夭逝了。  为了这件事,我们大太太不知道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大小
姐不知道寻了多少秘方,吃了多少副药,终于在成亲的第八年有了喜讯。谁知道,孩子
怀到第七个月,早产了,生了个孱弱的连大哭几声力气都没有的儿子,取名叫谆哥。”
十一娘不由轻轻地“啊”了一声。  在罗家妇仆的眼中,在罗家的这些姊妹间,
罗元娘一直是个神般的遥远的存在。  相貌出众,才情过人,嫁给了当朝权贵,又生
了嫡子……世间能想到的一切幸福,在她身上都能找得到。可没想到……更让她没有想
到的是,号称江南四大巨贾之一的文家,竟然同意让女儿给永平侯做妾室。  她又想
到那天二姨娘的话,“谆哥是嫡子,却不是世子”,会不会,这就是内幕呢?  十一
娘觉得嗓子眼发干,想问,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到底是没足月的,就是人参燕
窝地喂着,到底不比秦氏生的儿子,活蹦乱跳不说,还聪明的很。三岁能识字,五岁能
断文,七岁就会做策论,如今刚刚九岁,说是明年就要下场考秀才了。”说着,大姨娘
深深地撇了十一娘一眼,“所以,我们的大小姐这几年简直是寝食难安……身体自然也
就不可能好了。”  徐家真是复杂……  十一娘在心底苦笑。沉吟道:“文家,怎
么会答应把女儿送给别人做妾……这也太失颜面了吧!”  一直没有出声的二姨娘却
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讽刺地道:“颜面算什么?是能吃,还是能喝。文家有了这
层关系,今年才拿下了内务府的瓷器生意。比起瓷器上的利润,颜面算什么?”  十
一娘欲言又止。  正如二姨娘所言,颜面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可关键的时候,它却
能让人挺直了脊背,克服没有吃、没有喝的窘境。  但她不是来和两位姨娘辩驳的,
也没有要去改变别人观念的想法。  她淡淡一笑,道:“这样说来,我们府上的秋罗
有文家的小姐做伴,也还不算孤单!”  实际上是委婉地问大姨娘,为永平侯生过孩
子的秋罗怎样了?  大姨娘也是个聪明人,立刻笑道:“秦氏是从小在徐家老夫人身
边调教的,文氏是嫡女,我们秋罗虽然漂亮,可要是这女人只靠漂亮就行,那又怎么会
有‘门当户对’的说法呢?”说着,掩嘴一笑,眼角眉梢竟然就有了几份妩媚。  也
就是说,秋罗连个姨娘都没能到手!  十一娘脸色微变。  这两位姨娘虽然年华已
逝,容颜憔悴,但举手投足中无间意流露出来的风情却也能让她猜到她们当年的美艳。
连她们都落到这样的下场,不正是“女人不能只靠漂亮”的最佳论据吗?  她不由轻
轻叹一口气。  “可我们罗家是官宦之家,世代文香,老太爷累官至内阁大学士,不
是文家世代商贾可比拟。”十一娘进一步求证,“点长命灯,也不是普通的佛事吧?”
“没想到,你还知道点长命灯的事。”一直冷着脸的二姨娘眼中就有了浓浓的笑意
,“前吏部侍郎马子夫在陕西做参政的时候,曾有外室妇携子归,先帝还不一样称他‘
居官甚好,才品俱优’。何况你们三个都是没有上族谱的呢!”  这下子,十一娘再
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悸动,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  “没上族谱?”  她从来
不知道自己是没有上族谱的。  大姨娘长叹一口气,望着她的目光就有了几份悲悯:
“你们刚从福建回来的时候,二老爷、三老爷也带着家眷从任上回来,家里本来事就多
,正好你又跌倒……大太太可以忘记吧!”  ******  十一娘心情复杂地回到了绿
筠楼。  十娘还没有回来。  她让冬青去打探了一下消息,百枝说,十娘自从下午
出去后就没再回来。  十一娘听了静静沉默了半天,让琥珀将五娘写好的字展开给冬
青看。  “我给你一夜的时候,你用明纸描一幅。”  虽然不知道十一娘要做什么
,冬青还是像以前一样恭敬地应了。  十一娘没再说什么,由琥珀服侍着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冬青顶着个黑眼圈将她交待的差事交了。  十一娘拿过来仔细看了半
天,然后点头笑道:“冬青的画功越来越好了。昨天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冬青
应声退了下去,十一娘写了一封信,然后将信和明纸一起装进信封封好交给秋菊:“你
把这个送到杭州府简师傅处。”又让琥珀给了她五两银子,“万万不可让别人知道。”
进了冬月,简师傅就回杭州过年去了,明年三月才回来罗府。  秋菊接过信装在
了怀里:“小姐是为了绣屏风的事向简师傅请教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
有个哥哥在马苑当小厮,和给罗家运货的那些船夫关系都非常好。  十一娘没有多做
解释,笑着去了大太太那里。  “昨天晚上好好地睡了一觉,等会回去就要开始绣屏
风了。”  尽量她今天来的比昨天还早,但她还是见到五娘。  大太太立刻让人给
她上羊奶子,待她喝了,又让她安心绣屏风,晚上不用来请安了,还强调:“把那屏风
按时绣好了才是真正的孝顺。”  上次大太太也说过这样的话,看样子,大太太倒不
是假意。  十一娘思忖着,就笑着应了,和大太太略聊几句,就回了绿筠楼,开始聚
精会神的绣屏风。  过了几日,大太太派了人来给十一娘做春裳。  冬青愕然。
做春裳,是有定制的,要在二月初二之后。  现在,还没有过年呢?  十一娘知
道了只是抬头问了一句:“是只给我做?还是大家都有?”  来量衣的人笑道:“自
然是人人都有。不过,大太太说,十一小姐今年个子长了不少,让我们给多做几套。”
十一娘听了,就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继续绣屏风。  琥珀听
了却很是不安,拉了滨菊:“趁着小姐身边有冬青服侍,我们去趟五小姐那里——我以
前在大太太处,与紫薇和紫苑相处的不多。我现在是十一小姐屋里了,和几位小姐屋里
的人还是多多亲近些才好。”  滨菊对她的说法还是很支持,和琥珀去了五娘那里。
第十六章 事态(下)
五娘早交了差事,天天腻在大太太处,琥珀她们去的时候,她并不在。  接待她们的
是紫薇。  她笑盈盈地给两人上茶:“琥珀妹妹可是稀客!”语气里有亲昵,却没有
敬重。  以前,琥珀是大太太的人,现在,是十一娘屋里的人……大家都一样了。不
,凭在大太太面前的体面,十一小姐哪里及得上五小姐!  琥珀哪里听不出来。
可这就是人情世事……  她淡淡地笑:“原是想让五小姐帮着拿个主意,没想到,五
小姐去了大太太处!”  紫薇微怔。  琥珀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小姐这段
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绣屏风。偏偏今天早上大太太叫了针线上的嫂子们来
给十一小姐量衣。四件绫衣,六件褙子,四件挑线裙子,一件综裙,一件月华裙,外加
四件亵衣,四件亵裤,六双鞋,十二双袜……以前都是冬青姐姐帮着打点。这次冬青姐
姐帮着十一小姐做绣活,我不好打扰。想着五小姐最有眼光,就是大太太做新衣裳,也
常让五小姐帮着参谋,就想让五小姐也给我出个主意。”  紫薇望着琥珀神态中一闪
而过的得意,在心里冷冷地一笑。  她这哪里是来讨主意,分明是来炫耀的!  “
不如照着我们家小姐做。”紫薇的表情淡淡的,“今天早上针线上的嫂子们也到了娇园
,说是奉了大太太之命来给五小姐做春裳。也是四件绫衣,六件褙子,四件挑线裙子,
一件综裙,一件月华裙,外加四件亵衣,四件亵裤,六双鞋,十二双袜。我们家小姐去
见大太太,也正是为这件事——一来要给大太太磕头谢恩,二来是想听听大太太的意思
,做哪样的质地?哪样的颜色好。”说着,她端起茶盅轻轻地呷了一口,笑道,“说起
来,琥珀妹妹是在大太太身边服侍的,又专管那首饰衣裳,帮十一小姐的衣裳拿个主意
,还不是手到擒拿的事!”  滨菊听了不由蹙眉。  大家不都说琥珀性情温和敦厚
的吗?怎么到了绿筠楼,却说出这样轻狂的话来!  “就是想来问问五小姐都做了些
什么颜色。”滨菊笑着接了话茬,不想让琥珀再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免得大家重复
了,总是不美。”  也是。  紫薇念头一闪,笑道:“我们家小姐的意思,绫衣就
月白、茜红、松绿、姜黄各做一件,半臂和褙子就得配着这颜色,一件玫瑰红,一件石
榴红,一件大红,一件葡萄紫,一件草绿,一件藕荷色。至于裙子,挑线裙子就做白色
。两件做襕边,两件不做襕边。综裙做豆绿色,月华裙做真紫。至于亵衣、亵裤,鞋袜
,自然与平常一样。”  她一边说,滨菊一边暗暗的记在心里。  “我们小姐还想
做两件主腰,两条月华裙。”紫薇目光闪烁,“大太太特意吩咐了刘家嫂子帮着做。”
刘家嫂子,是罗府针线上手艺最好的。  “说起来,也是因为我们家小姐没有十
一小姐那手在杭州府都屈指可数的好绣工,”紫薇掩袖而笑,“要不然,何至于惊动刘
家嫂嫂——她可是我们大少奶奶的陪房。”  这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们,十一小姐有的
,她们五小姐有;她们五小姐有的,十一小姐未必就有。  滨菊的脸色发青。却并不
怪紫薇说话尖锐,只怪琥珀做人张扬。  “五小姐和我们家小姐一个师傅学艺,只是
我们家小姐爱女红多一些,你们家小姐爱书法多一些罢了。”她笑着说了几句奉承五娘
的话,就起身告辞,“你这边也忙,我们还要帮十一小姐挑料子,选颜色!”  紫薇
也不留她们,不冷不热地送出了门。  路上,滨菊想到琥珀的来处,只得强忍着怒气
委婉地和琥珀说起刚才的事来:“……我们家小姐一向是个柔和的性子,有什么好东西
,自然先让了姊妹,特别是这些吃吃穿穿的,一向不讲究也不看重。”  琥珀听了笑
道:“都是我不好。没想到一句无心之话,竟然把紫薇姐姐给得罪了。她不会怪我们吧
?”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点担忧。  滨菊知道她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在心里暗
暗叹一口气。  自己没有这资格说她,小姐总有资格说她吧!可小姐当务之急是绣屏
风,怎么好在这个时候让她分心。还是等这屏风绣好了再说吧!实在不行,以后自己多
看着她一点就是。  转念间,两人已下了回廊。  琥珀笑着对滨菊道:“姐姐要是
有事就先回吧!我去刘家嫂子那里一趟。”  滨菊愕然:“你干什么?”  琥珀笑
道:“你不是说要帮小姐挑料子、选颜色吗?不去刘家嫂子那里看看都有些什么料子、
颜色,又怎么帮小姐挑选呢?”  滨菊急起来:“你明知道我说的是应酬话,怎可当
真?我们屋里的人一向不在外走动,你要有什么事,待回去禀了小姐再说。”  琥珀
笑道:“小姐一心一意做屏风,我们怎可为这样的小事打忧小姐。”说着,也不待滨菊
发话,转身匆匆往西边去,“姐姐放心,我去去就来!”  滨菊跺了跺脚,赶上前去
硬把她拽回了绿筠楼:“我也不是拦着你,只是要禀了小姐才行!”  ******  十
一娘正在那里绣荷包。  冬青和十一娘一样,也在绣荷包。  她一边绣,一边抱怨
:“今年大家都知道你在赶绣屏风,不送也不会怪您失礼。”  自从十一娘的女红略
有小成,每年春节前期她都会绣上一大堆荷包,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送给来祭祀的罗家
亲眷。  十一娘笑道:“我就是绣寿屏绣累了,换个手罢了。”  冬青忙放下手中
的活要扶她去床上躺着:“要是累了,就歇歇。”  十一娘正要笑着推辞,小丫鬟禀
说琥珀和滨菊来了。  两人微怔,立刻收敛了笑容,十一娘坐到了绣架前,冬青去撩
了帘子:“什么事?”  滨菊和琥珀走了进来,把琥珀要去刘家嫂子那里把早上十一
娘决定的衣裳颜色、料子改一改的事说了。  十一娘望着满脸坦荡的琥珀,沉思了片
刻,问她:“为什么要改?”  琥珀笑道:“小姐的身量还小,皮肤又细如凝脂、吹
弹欲破,我就想给小姐选几件质地柔和、颜色素雅的绢绸做春裳……”  没等她说话
,十一娘已点头:“你原是母亲屋里管衣裳首饰的,自然比我们有眼光。这件事,你做
主就是了。”  琥珀笑着应声而去。  滨菊叹气:“小姐,您不知道,五小姐这次
的春裳,都选的是些颜色鲜亮的,要是我们依琥珀所言,全做些颜色轻柔素雅的,岂不
是和五小姐打擂台吗?这可是您最忌讳的。”  十一娘听着一怔,问滨菊:“五姐都
选了些什么颜色?”  滨菊细细地说了。  十一娘听着笑了起来:“你有什么可担
心的!可别忘了,这件事,全是琥珀做的主。”  滨菊隐隐已有些明白,但还是觉得
这样有些不妥。  她迟疑道:“可不管怎样,她现在是我们屋里的人,我们总不能让
她这样乱闯吧?”  十一娘听了却若有所指地笑了起来:“她可不会乱闯。”  滨
菊还欲说什么,一旁看着的冬青已笑着上前:“现在及时把绣屏绣好才是正事。其他的
,以后再说吧!”  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曲膝行礼退了下去。但心里到底是放不下
,坐在宴息处听着外面的动静,想问问琥珀去刘家嫂子那里的情况。  不一会儿,她
听到辛妈妈和人打招呼:“琥珀姑娘,您回来了!”  滨菊就站起来整了整鬓角,静
坐在那里等琥珀进来。  脚步声渐走渐近,却从门外而过。  滨菊一怔。  起身
撩帘朝外望。  就看见琥珀转身进了套间。  套间有楼梯到楼上的十娘处。  难
道她是要去十小姐那里不成?  念头掠过,她暗暗吃惊,想到刚才琥珀在五娘那里说
的话,她更觉得自己所猜不错。  犹豫片刻,滨菊跟了过去。  刚上了几阶,她就
听了琥珀的声音:“……仅是袜子就做了十二双。”  然后是百枝强打起精神的应酬
:“十一小姐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像我们家小姐,每年都做,几箱子手都插不进去了。
”  “谁还少了衣裳穿不成!”琥珀笑道,“不过是添几件图个新鲜罢了!”  “
是啊!”百枝的声音已有些勉强,“只是我们家小姐脾气怪,做衣裳,还不如买几本书
回来让她高兴!”  “这样说来,十小姐这次没有做衣裳了?”琥珀的声音里隐隐有
些兴奋。  滨菊听了大怒,在楼下喊琥珀:“小姐等着你去回话呢!”  琥珀不再
说什么,笑着下了楼。  滨菊面带愧色地向百枝道歉:“她是大太太屋里的……”
没等她说完,百枝已握了她的手:“妹妹什么也别说。我心里知道。”  “许是针
线上的事多,要分次数做。”她不由安慰百枝,“过两天针线上的人就要来给十小姐量
身了。”  百枝却是苦笑:“府里小姐们添衣裳都是有定制的,我还怕她们不给十小
姐做不成?只是,十小姐是大的,却让十一小姐给越到前头去了……我们本就艰难,以
后只怕日子更难过。”
第十七章 纠葛
不是有句诗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认真说起来,她们和十小姐相比不过是从
地上滚到了竹席上——高了一篾片罢了。所以十一小姐才会对十小姐那样的容忍。谁知
道,琥珀却是惹事的主,搅得大家不安宁。  滨菊带着怨怒去了十一娘处,正好看见
琥珀在和十一小姐说做衣裳的事:“……先帮您和五小姐做了,十小姐那里还没开始。
只是不知道十二小姐是随着您后面做衣裳呢?还是随着十小姐后面做衣裳?”  十一
娘的眸子明亮,只是微笑。滨菊却是脸色发青,那天晚上在暖阁宴客时对琥珀生出的好
感立刻烟消云散了。  冬青看着情况不对,给滨菊找差事:“我要帮着小姐分线,做
荷包,你去趟许妈妈那里——小姐连夜赶绣屏,这银霜炭用的多,让她给我们多拔一些
。”  滨菊只得点头去了。  十一娘就拿起了针线,表示自己要开始绣花了。
琥珀只当没有看见,拿起火钳把火盆里的炭拔了拔,笑道:“我还听说,这几天十小姐
在给大太太抄佛经,说是想赶在过年前写好,让大太太能在初九观世音菩萨的诞辰日之
时带到慈安寺供给观世音菩萨呢!”  十一娘听了微怔:“那大姨娘处……”  “
听珊瑚姐姐说,正是因为大姨娘求十小姐抄佛经,十小姐这才想起大太太也是那信佛的
人。”琥珀笑道,“十小姐还说,以前年纪小,大太太宠溺着她,她也不知道。如今长
大了,又跟着夫子读了书,这才知道大太太的好。大太太听了,还说‘人从书里乖’,
如今十小姐也知道好歹了!”  十一娘眼底闪过诧奇:“她当着大太太说的这番话?
”  琥珀给火盆里加了两块炭,笑道:“自然是当着大太太说的这番话。当时,珊瑚
姐姐就在一旁服侍呢!”  没想到,十娘竟然开始低下头去奉承大太太了。只是,临
时抱佛脚,会不会太迟了些?  十一娘思忖着,琥珀又道:“说起来,这几日大太太
那里真是热闹。五小姐从早到晚都陪在大太太身边,十小姐又不时地去凑个兴儿,就是
十二小姐,也比平常走得勤,晨昏定省后,常常陪着两位姐姐说话儿,逗得大太太笑的
合不拢嘴。”  十一娘愕然,继而苦笑。  就这样还是个香馍馍不成……  琥珀
仔细地打量着十一娘的神色,嘴上却没有歇:“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去看看秋菊的饭提
回来了没有?小姐这样辛苦,怎么也得弄点好吃的才是。我下午再去趟刘家嫂子那里,
看看她们什么时候做十小姐的衣裳……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十一娘笑起来:“也
是,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琥珀听着眼睛一亮,璀璨的像夏夜的星:“小姐,那我
就去准备了!”  十一娘点头。  琥珀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竺香来了。  她曲
膝禀道:“小姐,五姨娘来了!”  十一娘很是意外。  想当初,她刚醒没多久,
有天夜里突然被一阵哭泣声惊醒。张开眼睛一看,竟然有个白裙曳地的绝色女子坐在她
床前抹着眼泪。她当时就呆了。还以为自己又遇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吓得不敢动弹
。待听到冬青和她的对话,她这才知道这女子竟然是自己这一世的生母吕氏。  看到
她只敢偷偷摸摸地对女儿表示关心,十一娘立刻就对这个我见怜犹的可怜女子有了怜悯
之心。  后来又见五姨娘把自己的金饰剪成一小截一小截地拿给冬青,让冬青给她买
人参、燕窝之类的珍贵药材补身体,她更是感动。  所以,在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
大太太的为人后,就和五姨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可不希望惹怒了大太太牵连到
这个性格懦弱、身如浮萍的女子。而五姨娘,自从感觉到了十一娘对她的疏远后,她虽
然神色黯然,但还是毫无怨言地配合着她的决定——没什么事,决不登十一娘的门。
她来,肯定是有什么事?  “快请姨娘进来!”十一娘虽然心里很焦急,脸上却不
露半分,笑盈盈地嘱咐竺香。  竺香忙把五姨娘请了进来。  冬青上前给她行礼,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问十一娘道:“你这屏风还要多长时候才能绣好?”
看着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十一娘一怔,道:“姨娘可是要我帮着做什么绣活?”
“不是,不是!”五娘忙否认,随后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十一娘就朝着冬青
使了个眼色。  冬青笑着带竺香退了下去:“我去给姨娘沏杯茶。”  五姨娘胡乱
点了点头,见两人退了下去,没待十一娘开口,已道:“你就是太实在,总是吃亏。”
十一娘听着有些摸不清头绪。  “你天天在家里绣这个什么屏风,五小姐和十小
姐却陪在大太太身边……你也要多个心眼才是!”  要论心眼,只怕这府上少有比五
姨娘迟钝的了!  十一娘忍俊不住地笑起来。  没想到,连一向不理世事的五姨娘
都知道这段时间五娘和十娘很得大太太的欢心,为自己急起来……  五姨娘看着她笑
,嗔怪道:“你别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全是为了你好。”说着,眼睛一红,“说
起来,都是我不好。你这样伶俐的一个人,偏偏托身在我肚子里……”  这又不是自
己能选择!  十一娘忙掏了手帕给五姨娘擦眼泪,又安慰她:“看姨娘说的。我要不
托身在你肚子里,哪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过。您别哭了。您说的我都知道。说起来,绣
屏风也是尽孝。大太太是个明白人,一定会知道我的苦心的。”  五姨娘听了情绪好
了很多。道:“也是,大太太心如明镜似的,什么好,什么不好,什么错,什么对,她
一向是清清楚楚的。”  生母对嫡母一向评价很高,十一娘早已习惯。又宽慰了五姨
娘几句,喝了冬青上的热茶,五姨娘感觉好多了,起身告辞。  十一娘亲自送五姨娘
出了绿筠楼,抬头却看见滨菊和秋菊两人站在绿筠楼外一个十二级台阶的八角凉亭里说
着什么——秋菊的表情有些不屑,滨菊的表情却很是严肃。  琥珀不是说要去督促秋
菊提饭吗?怎么秋菊却在这里和滨菊说话?  她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空。  大朵大朵
的乌云像破絮似地飘在空中,使得光线有些阴暗,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两人也看见
了十一娘,连袂过来给五姨娘行礼。  五姨娘和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就由小丫鬟扶着回
了。秋菊也和滨菊散了:“我去提食盒去!”  滨菊则朝十一娘使了个眼色,应着秋
菊:“你快去!”  秋菊应声而去,滨菊就扶着十一娘往绿筠楼去。  “琥珀没有
吩咐秋菊去提饭吗?”  “吩咐了。”滨菊道,“只是遇到我,说了会闲话。”
十一娘听她回答的坦荡,不由微微点头。  滨菊性格开朗,又体贴宽厚,光明磊落,
和她相处的越久,就会越喜欢。  “小姐,我有话跟您说。”  她眼底闪烁着欢愉
,让十一娘看着心中一喜,不由低低地道:“是不是姨娘……”  滨菊点头。  两
人重新出了绿筠楼,站到了刚才滨菊和秋菊说话的凉亭——这里视野开阔,有人来,一
眼就可以看见,不容偷听。  “秋菊回去问了她娘。”滨菊正色道,“她娘说,大姨
娘是家生子,不过父母早逝,靠着一个叔叔过活。后来叔叔娶了婶婶,容不下了,这才
想方设法进府当了差。因为人长得漂亮,性情又温和,就被去逝的老太君放在了大老爷
的屋里。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她。而二姨娘却是当年发大水的时候逃难逃到我们
这里来的。自卖为奴,进了府里。她先是在外院扫地,不知道怎么就搭上了原来的大总
管牛安理在账房里当管事的外甥,借着牛大总管的势,从外院调到了内院的花房,专管
暖房里的花。没几日,又趁着给老太君送花的机会得了老太君的欢心,把她调到了大老
爷房里。两人在大老爷屋里待了五、六年,从三等丫鬟做到一等大丫鬟。大太太进门后
,就做主将两人收了房。”  牛安理是许孝全的前任。许孝全做了总管后,他要求脱
藉,全家迁到了扬州。不过,牛安理虽然离开罗家十几年了,罗家的妇仆偶尔提起他的
语气间都是亲昵。看得出,他在罗家的人缘关系很好。  十一娘却听着眉头微蹙。
这样看来,大姨娘有些老实,二姨娘有些心机。不管是哪种,在罗府从来不缺这样的
人。  挺正常的啊!  “小姐,还有一件事!”滨菊的声音压得很低,“秋菊说,
她娘说起二姨娘的时候,很是鄙视。”  十一娘听着精神一振:“可知道是为什么鄙
视?”  “说二姨娘是个狐狸精,把牛大总管的外甥给害死了!”  十一娘吃惊地
望着滨菊。  “牛大总管的外甥一直等着二姨娘放出来,结果,二姨娘却被大老爷收
了房,牛大总管的外甥一气之下,就跳了井!秋菊的娘还说,牛大总管走,也与这件事
有些关系!”
第十八章 决定(上)
事情远比十一娘想的复杂。  她决定以静制动。  然后对自己屋里的下了禁足令—
—没什么事,全都待在屋里,就算是有相好的来约,也不允许出去。  五姨娘那里,
她派了冬青去。说自己要绣屏风,让五姨娘没什么事就不要来绿筠楼了。  还好十一
娘屋里的人早就习惯了她的低调,五姨娘也早已习惯了女儿的疏离,就是琥珀,对十一
娘的命令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恭顺,每天只在宴息处陪着秋菊、竺香等些针线、说说话儿
。  她们这边寂然无声,外面却语笑喧阗。  一会儿五娘给大太太画了副观世音的
图,那图上的菩萨嘴脸竟然和大太太一样,大太太极喜欢,让人挂在了自己宴息处,西
府三奶奶来的时候,还特意领了三奶奶去看,让三奶奶好一番夸奖;一会儿是十娘陪着
大太太念经,慈安寺的主持慧真师太来看大太太,十娘竟然能和慧真师太讲经,慧真师
太直夸十娘是观世音座前的玉女转世,喜得大太太合不拢嘴,当场就将自己最喜欢的一
串沉香念珠赏给了十娘;一会是十二娘,用绢纱做了各式的绢花送给大太太,大太太当
时拿在手里,一时分不出是真是假,还用手摸了摸……只有十一娘,不声不响地待在屋
里绣屏风。  别人都好说,辛妈妈和唐妈妈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常听到十娘和十二娘屋
里的妈妈眉飞色舞地讲自己家的小姐是如何在大太太面前露脸,又是怎样讨大太太欢心
的,特别是十娘屋里的两位妈妈,以前十一娘虽然风头不如五小姐,但比起十小姐来说
,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两人也常常叹息十娘性子太犟,自己跟错了主子,谁知
道,十小姐一夜之间像是开了窍似的,不仅把十一小姐压了下去,就是五小姐,如今在
十小姐面前也不像从前那样目中无尘了。两人突然看到了希望,话里话外自然也都是这
些事。更有十二小姐屋里的两妈妈在一旁笑道:“说起来,我们家这几位没有出阁的小
姐,十二小姐年纪小,不能算在其中,五小姐、十小姐、十一小姐,瞧那身段眉眼,最
漂亮的要数十小姐了。只是她以前身子骨弱,在大太太面前走动的少,如今全好了,又
有不输那青女、素娥的才情,大太太自然是十分的喜欢。”  十娘屋里的两个婆子听
着欢喜,拿了五百文出来让厨房里添菜,请她们吃酒。还道:“终是有了扬眉吐气的一
天。”听在辛、唐两位妈妈耳朵里,全不是个滋味。  两人知道冬青陪着十一娘在绣
屏风,不敢去找,拉了两个小丫鬟说事:“说的是初一、十五去请个安,可你想想,接
这屏风的时候已过了初一,只在十五去给大太太请了安。等到下个初一,又是新年,大
家都要去给大太太请安的,这就吃了一次亏,等到十五元宵,又是个阖家欢聚的,这就
又吃了一次亏……这样一次两次,等到能天天晨昏定省的时候,只怕那屏风早就绣完了
。”  秋菊也急,苦着脸:“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让小姐丢了那屏风不管不成!你也
不看看,小姐每年晚上绣到亥初才歇下,寅末就起来。哪里有功夫啊!”  竺香生母
早逝,父亲继弦。虽然继母不曾打骂她,却从来也没给过一个好脸色给她看。要不是她
生母曾经和五姨娘一起在大太太屋里服侍过,五姨娘念旧情,她纵然有机会进府当差,
也不可能分到小姐屋里,还拿三等丫鬟的月例。  看到大家都很担心,沉默寡言的她
不由安慰大家:“姐姐和妈妈们别急。大太太只让给五小姐和我们十一小姐做了衣裳,
这样看来,还是我们小姐在大太太面前更有体面。”  正好琥珀来找秋菊,让她去提
食盒,听了竺香这番话,不由暗暗点头,索性不做声,看她们都说些什么。  “大太
太不是说,快过年了,家里的事多。等忙过了年关,再做十小姐和十二小姐的衣裳吗?
”辛妈妈咕噜道,“这是什么体面?”  “妈妈糊涂了!”秋菊已回过神来,满脸是
笑地解释,“我们家小姐能越过十小姐先做衣裳,说不定,这就是大太太在补偿我们小
姐这些日子的辛苦给的体面呢!妈妈们以后别听那几个婆子嚼舌头。”  辛妈妈和唐
妈妈都觉得秋菊两人说的有道理,不住地点头:“难怪小姐让我们少和别人说话,少和
别人来往,想来是早就算到了会有这样的事。”  琥珀正听得入迷,突然有人在她身
后高声喊道:“琥珀姑娘!”  她回头,就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三旬妇人带了一个十
七、八岁的丫鬟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两人的手上,还各捧了一个靓蓝色粗布包袱。
想到自己刚才偷听被这两人看见了,琥珀羞得满脸通红,快步迎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才高声笑道:“刘家嫂子,含笑姐,您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给十一小姐送做好
的春裳。”那妇人笑道,“没想到刚进门就看到了琥珀姑娘,这可太好了。”  琥珀
忙帮着刘家嫂子和含笑撩了帘子:“还劳烦两位亲自送来。”  “我们也是奉了大太
太之命。”刘家嫂子和含笑进了屋,将包袱放在了屋子正中的圆桌上,“说是让我亲自
交到姑娘手里。”  琥珀忙给刘家嫂子和含笑斟茶。  刘家嫂子拦了她:“不用了
。我手里还有大把的活计要做,实在是不能得闲。等过几日闲了,再来看十一小姐就是
。”说着,竟然执意要走。  滨菊正坐在床上清理平时攒下来的花样,听到动静也走
了出来,帮着琥珀留客。  刘家嫂子看她们留的真诚,又想到包袱里的衣裳,笑了笑
,道:“不瞒两位姑娘说,我正在给谆哥做衣裳——和你们小姐一样,耽搁不起!”
既然耽搁不起,那还亲自来送衣裳!  两人心里都觉得有些奇怪,又见刘家嫂子留
不住,只得送她们出了绿筠楼。  回到屋里,打开包袱一看,琥珀和冬青都怔住了。
如桃花般轻柔的醉仙颜,如雨过天晴般清澈的天水碧,如皓月般皎洁的玉带白,还
有似白而红的海天霞色……无一不是只在大太太身上见过的稀罕料子。  两人面面相
觑,抖开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件葱绿色褙子。  对襟,平袖,膝长,收腰,冰梅纹暗花
,衣缘饰月季花蝶纹织金绦边,胸前钉三颗白玉扣。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这样的新式的样子,这样精致的工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  琥珀像拿着个烫手的山
芋般,忙把散开的包袱重新系起来:“快,放到小姐的箱笼里去。”  滨菊的脸色也
有些白。  小姐曾经说过。枪打出头鸟。想不被人打,最好不做那出头的鸟。  这
件衣裳要是穿出去了,只怕就不是出头鸟,是开屏的孔雀了。  她忙捧了另一个包袱
,和琥珀一起进了卧房。  “你们这是怎么了?”冬青坐在十一娘身边帮着十一娘把
细如发丝的丝线再一分为二,而十一娘飞针走线,头也没抬一下。  滨菊把手中的褙
子抖给冬青看:“这是刚才刘家嫂子送来的,说是新做的春裳。”  “怎么会这样?
”冬青的声音有些发颤。  十一娘闻言不由抬起头来。  看见那件褙子,她也怔住
。  琥珀就上前几步,在十一娘耳边把刚才刘家嫂子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十一娘。
十一娘听了沉默半晌,起身道:“我试试,看这春裳合身不合身。”  琥珀忙上
前帮十一娘脱了小袄,穿着绫衣把那褙子套在了身上。  白色的窄袖绫衣,鹅黄色的
挑线裙子,葱绿色的褙子,月季花蝶纹绦边飞扬的织金让这素净的颜色更添了几份鲜亮
。  十一娘站在镜台前,摸着胸前的白玉扣长叹一口气:“你们说,我的脸色是不是
比以前差了不少?”  冬青和滨菊怔住,仔细地打量着十一娘的脸。琥珀却笑道:“
要不,您用点胡粉。据说,这是宫里的东西,市面上十两银子一盒。我们大太太就是用
的这种粉。”  十一娘黝黑的眸子闪了闪,又道:“要不,我剪个齐刘海吧?”
琥珀又笑道:“大太太最不喜欢有人剪齐刘海的,说是把个脸挡了一大半不说,还显得
畏畏缩缩的。听说以前五小姐最喜欢剪齐刘海,大太太让人做了倒梳给五小姐用。”
十一娘笑了笑,脱了褙子让琥珀收起来:“这既然是春裳,当然要在春季的时候穿。
”  ******  离春季虽然有些日子,但春节很快就到了。  扫尘、祭灶王、祭祖
、守岁、拜年……十一娘只在守岁的那天晚上去吃了个团圆饭,初一一大早去给大太太
拜了个年,其余的时候都在屋里绣屏风,春节的热闹与喧嚣自然也就与她无关。到了正
月十五元宵节,罗家和往年一样,晚饭的时候吃了汤圆,留了各处守夜的婆子和护院的
,各屋的丫鬟、媳妇子都放了。秋菊也跟着杜薇她们走百病。只是回来的时候腰间多了
一个荷包。
第十九章 决定(下)
十一娘把荷包里简师傅绣的那幅百寿图拿出来摊在桌上,又望了望绣架上那幅自己只完
成了一半的作品,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姐,那我们还要不要继续绣下去?”冬青
有些犹豫地道。  “当然要继续绣下去。”十一娘笑道,“虽然我不管是绣技还是速
度与简师傅相比都相形见拙,可你发现了没有,我现在绣出来的‘寿’字相比刚开始绣
出来的‘寿’字是不是有了很大的提高?”  冬青掌了灯,仔细看了半晌,点头道:
“是与以前不同些,感觉您针角比以前更平整细密了……”  十一娘点头笑道:“所
以说,这也是磨练绣技的机会!”  冬青笑了笑,道:“那小姐今天早点睡吧——有
了简师傅帮着绣的这幅百寿图,您到时候也有交差的东西。”  这段时候日日夜夜盯
在寸尺见方的地方,眼睛都有些痛起来。难怪好些绣娘年过三旬眼睛就瞎了,这真是一
碗吃青春饭的差事。像简师傅那样,专门到富贵人家传授绣艺,虽然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但对绣艺的要求也十分高……  十一娘思忖着,笑道:“今天就早点睡吧,好歹是
正月十五元宵节。别人出去狂欢,我们也给自己放个假吧!”  冬青掩嘴而笑,安排
竺香值夜,亲自服侍十一娘歇下,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琥珀来了以后,冬青和
滨菊把临窗的那间屋子让给了她,琥珀也曾谦让,可冬青和滨菊一来是习惯住在了一起
,二来是对琥珀还有几份戒心,执意推辞,和秋菊、竺香挤在一起。  她进门的时候
,滨菊和秋菊两个人都没有睡,正窝在滨菊的床上看她攒的花样子,讨论着明年春裳在
挑线裙上绣什么样的襕边好看。  看见冬青进来,秋菊立刻机敏地跳下床迎了上去:
“小姐歇下了!”  冬青点了点头。  秋菊给她打了洗脸水:“简师傅送了什么东
西给小姐?”  冬青笑道:“就是写了封信来问候小姐一声。”  秋菊眼露艳羡:
“小姐和简师傅的关系真好!”  “那是自然。”冬青笑道,“要不然,跟她学艺的
人这么多,怎么就只把‘双面绣’的绝技传给了我们小姐呢!”  秋菊点头,道:“
冬青姐,你说,要是我好好服侍小姐,让她把这绝技也传给我,小姐会不会答应?”
“这个我也不好说!”冬青笑道,“不过,平时府里有谁来请教女红,小姐也是尽心
帮忙的。你要是真感兴趣,不如哪天问问小姐!”  秋菊点头,还欲说什么,一旁的
滨菊已笑道:“天色不早了,明天一大早冬青姐还要服侍小姐绣屏风,大家少说两句,
都歇了吧!”说着,动手去收散了一床的花样子。  秋菊应喏一声,三人歇下无话。
第二天寅正时分,天空还没有一丝光亮,辛妈妈和唐妈妈已经起床,到了厢房旁的
小厨房烧好了热水,寅正三刻,十一娘起床,滨菊服侍盥洗,秋菊已经熬好了白粥,十
一娘就着一碟笋脯,一碟酱王瓜吃了小半碗粥,就坐在绣架前开始绣字了。  眼看着
窗外天色渐明,有小丫鬟来禀:“十一小姐,大太太让您现在就去趟芝芸馆。”  十
一娘愕然。  这个时候,大太太传她做什么?  心中困惑,手脚却不敢慢半分。让
冬青赏了那小丫鬟一把窝丝糖,进屋换了件衣裳,她带着琥珀去了大太太处。  走到
屋檐下,她就听到了五娘欢快的笑声。  看样子,大太太的心情不错。  十一娘心
中略定,一旁的小丫鬟已撩了帘子禀道:“十一小姐来了!”  屋里的人收敛了笑声
,十一娘进了屋。  大太太穿了件丁香色蝴蝶葡萄纹妆花袄笑盈盈坐在堂屋的罗汉床
上,五娘穿了件月白色竹节纹小袄,身姿婀娜如风拂柳般立在床踏上,脸上的笑容还没
有散去,嘴角眉梢都洋溢着愉悦。  看见十一娘进来,她掩袖而笑:“正说着妹妹,
妹妹就来了!”  十一娘笑着上前给大太太行礼。  大太太就指了床边的一个锦杌
:“坐!”  十一娘笑着虚坐在了锦杌上。  五娘就有些迫不及待地笑道:“十一
妹,母亲要带我们去燕京看大姐。”  十一娘吃惊地望着大太太。  大太太对十一
娘的惊讶很是满意,笑着点了点头:“年前,你大姐派了嬷嬷给来我请安。说你们祖父
、母都已去逝,大老爷如果在燕京侯职,你们的大哥又准备进国子监读书,趁着这机会
,让我也去趟燕京,一家团聚。”说着,大太太叹了口气,“说起来,自从你们大姐嫁
人后,我也有十几年没见着了。心里怪想的。听她这么一说,还真动了心思。偏偏你大
姐怕我丢不下家里的这些人事,频频写信催我去燕京。我一合计,正好四月份逢着徐家
太夫人过寿,我去给太夫人拜个寿也不错。想着一个人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想把你们两
人也带去见识见识。”  该来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十一娘心里反而平静了。
“十一妹,”五娘满脸是笑,“我们可有福气了。”  十一娘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喃喃地道:“屏风还没有绣完呢……”  大太太笑道,“我原准备只送礼去,现在既
然带了你们去拜寿,以前准备的寿礼就有些寒酸了。屏风就暂时放一放吧!”  十一
娘恭敬地应了声“是”。  “我们过完年就启程。”大太太笑道,“你下去收拾收拾
吧!有什么要添减的,让许妈妈帮着置办就是。”  十一娘笑着站了起来:“平日母
亲赏了不少,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可置办的。只是我眼皮子薄,想请许妈妈去我屋里看
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毕竟是去大姐家给大姐的婆婆拜寿,体面上的事还是要顾着
的!”  大太太听了连连点头:“我的儿,你说的对。这可不是你们一人的事,还有
你们大姐的体面。”说着,直接叫了许妈妈进来,“把老吉祥的掌柜叫来,给两位小姐
都添些头面首饰。”  许妈妈笑着点了。  十一娘又问了些进京要注意的事项,看
着五娘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了,这才起身告辞回了绿筠楼。  她前脚刚踏进门,吴孝全
家的后脚就跟了过来。  她手里还提了个小罐。  “十一小姐,我有个事想求琥珀
。”  十一娘自然不会拦着,笑道:“妈妈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她去办就是。”  “
也不是别的。”吴孝全家的指了指手中的小罐,“知道您要去燕京,我想让琥珀帮着把
这罐糟鲞带给大小姐的陪房卢永贵。”  十一娘面露难色:“还不知道大太太那边怎
样安排的……”  没等她的话说完,吴孝全家的已笑道:“大太太带许妈妈去,内院
的事托给了姚妈妈,外院的事托给了我们家那口子。连翘病着,就留在家里了,落翘和
珊瑚几个都去。您和五小姐,各带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
十一娘在心底苦笑。  她屋里有三个大丫鬟,琥珀却是大太太赏,怎么也得把她带
上,难怪吴孝全家的来求琥珀帮着带东西。  “既是这样,就让琥珀帮着跑一趟吧!
”吴孝全家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拒绝,只怕吴孝全家的会有想法,“只是不知
道我们到时候怎样找这个卢永贵?您也知道,我们毕竟是女眷,又是去罗家做客……”
“小姐放心,我不会做那糊涂事。”吴家孝忙笑道,“这卢永贵帮着大姑奶奶掌管
着陪嫁的产业,平常在外面跑的多,在家里待着的少。您到燕京要走二十来天,等您到
的时候,都开春了,他只怕早就出了门。您到时候让冬青把这交给卢永贵的弟弟卢永福
就行了。卢永贵的父亲原是账房的大管事,我们家那口子,当初多亏有他老人家帮着照
顾,所以两家走的很近。卢永贵上次回余杭,说就欠这糟鲞吃,我原是答应了给他糟些
的,可燕京山长水远的,我也没人带去。因是您跟着去,我这才起了这心思。”  怎
么还这么曲折……  十一娘笑道:“那这个卢永福又怎样找?”  吴孝全家的笑道
:“他如今在永平侯府的马厮里当个小管事。那里是外院。您到时候拉个小厮一问就知
道了。”  十一娘笑着应了,让冬青把东西收了。  滨菊就和吴孝全家打趣:“要
是找不到人,东西我们可是不还的。”  吴孝全家的笑道:“姑娘们只管吃了。我这
里还多的是。”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  到了下午,五娘和十一娘要陪
着大太太去燕京的事就传开了。  十一娘屋里的气氛却有些压抑。  带两个大丫鬟
,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好说,这大丫鬟,带谁去好?
十一娘决定去大太太那里。  毕竟这话只是出自吴孝全家之口……就算大太太真
有这打算,在她没有宣布之前,还是有机会为她屋里争取一个名额的。  打定主意,
十一娘站起来,门前的帘子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撩开,十娘那张宜嗔宜喜的脸出现在十一
娘的眼前。  “好,好,好。”她一副气极而笑的模样缓缓地走了进来,“你可真行
!去燕京……”
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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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居然转这个,刚看完不久.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鸟啼远山开,林霏独徘徊。
: 清雾闻折柳,登楼望君来。
: 锦缎珠翠之间,她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庶女……
: ******************
: 总而言之,就是一部庶女奋斗史!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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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寻事
十一娘见十娘面色狰狞,乌黑的眸子里像有两团火在烧,又想到她曾经把这身体推dao在地丧了性
命,不由心中一悸。可这个时候,却不是退缩的时候,你越是退缩,别人就越觉得你懦弱。  她笑
盈盈地望着十娘:“母亲是有这么一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姐姐可是有什么东西要我捎带?”说话
间,十一娘背脊挺立如松,竟然有了一股凛然之气。  十娘一怔。  十一娘却不敢把她逼紧。要
是两人真的闹起来,不管是谁对谁错,总会给人心胸狭窄、尖嘴薄舌之感。要不然,一个巴掌拍不
响,两姊妹怎样就没有一个退一步的。大太太知道了,虽然会怪十娘脾气暴劣,更会怪自己不懂处理
这些矛盾。说不定,还会让自己在大太太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她示弱着退后几步,笑
道:“姐姐难得下楼来,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上次宴请,五姐送了我两包上好的信阳毛尖。
姐姐知道我是个不懂茶的,我喝也就是牛嚼牡丹。姐姐不如尝尝味道如何?要是觉得还顺口,我让冬
青给百枝送去。”  十娘不由冷笑:“到底不同,竟然还有信阳毛尖!”眼底的怒气少了不少。
这人的脾气也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歇,你挡得住她第一下,又愿意做低伏小,她的火气自然也就
小了。  十一娘望着她笑容亲热,然后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琥珀,一副不再出门、诚心待客的
模样,又吩咐冬青去沏茶,让滨菊把自己常用的那个灰鼠皮的坐褥拿来垫到杌子上好让十娘坐。
十娘的脸色微微一霁。  谁知道,接过披风的琥珀眼珠子一转,笑道:“十一小姐,大太太差人传
您去的……要不,我去跟珊瑚姐姐说一声,说您立刻就去,让她在大太太面前暂时帮您打个掩护?”
十一娘心里暗暗喊糟。  十娘平日里最听不得有人拿大太太来压她。  只是她喝斥琥珀的话还
没有说出口,十娘已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就要把她屋里那黑漆圆桌掀了——这圆桌是紫檀木的,很沉,
她连使了两次力都没能掀翻,索性衣袖在桌上一扫,茶具器皿“哗啦啦”落地碎了一片。  十娘的动
作很快,琥珀几个看得呆若木鸡。  十一娘不由呻吟。  各屋里的器皿都是要上册的,按着四季
更换,桌上摆的这套粉彩十样锦的茶具最少值十两银子……她是要赔得。  这念头一闪,十娘已挽着
衣袖朝她冲来。  十一娘知道,要是十娘这拳头打下来,除非像以前一样,把自己打个半死,要不
然,这“没有手足之情”的大帽子十娘要被扣上,自己也跑不了……她刚想抬手护着头,眼角扫过冬青
惊恐的面孔,心中一动。  如果自己真的被打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燕京了?  一瞬间,她硬
生生地压住了用手护头的本能。  “十小姐,你不顾自己,总要顾着四姨娘才是!”  在琥珀焦急
的叫喊声中,冬青已一把将十一娘拽到了自己的身后,帘子一晃,百枝和九香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地
挟了十娘,让十娘不能动弹。  “狗东西,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吗?”十娘鬓角青筋凸起,满目
赤红,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样子十分吓人。  百枝的脸色更不好看,她朝着十一娘点了点
头:“十一小姐,我们家小姐失礼了,等会我们再来给您陪罪。”  九香也满脸歉意地朝十一娘点了
点头,然后两人拽了十娘就走。  十娘一边叫骂,一边挣扎着,扬起的脚踢翻了一旁的小杌子,百
枝和九香却是一言不发,只管奋力架着十娘往外走。  她们两人俱是高大的个子,十娘很快被架了
出去。  “……你们两个小娼妇,那小蹄子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要帮外不帮里……”  “十小
姐,”百枝的声音有些沮丧,“您也不用骂,我们只是不想落得碧桃和红桃的下场罢了!”  十娘的
声音嘎然而止。  据家里的妈妈们说,碧桃和红桃都打得半死,然后被卖到了娼寮……她们都是从小
服侍十娘的……  “十小姐,您就消停消停吧!”百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您这样闹了有什么好?大
太太就会正眼瞧您还是四姨娘就能从那破厢房里搬出来。说起来,您今年也十四岁了,嫁得早的,都
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一点也不长进……”  声音渐行渐远,半晌,十一娘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
“小姐,您没事吧!”冬青拉了十一娘的手,有些激动上上下下打量她,“您怎么也不避一下。这
要是一巴掌打上去了,非破相不可……”  她的话音刚落,门帘子毫无征兆地被撩开,一张笑眯眯地
圆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哎哟,这是怎么了?十一小姐发好大的脾气啊!”  “许妈妈!”
屋里的人都微微变色,冬青更是张口欲解释,十一娘已狠狠捏了一下她的手,笑盈盈地迎了上
去:“妈妈真是稀客!”  许妈妈眼珠子一转,把屋子里的情况看了个遍,这才笑着向十一娘福了
福,道:“大太太吩咐我到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屋里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减的东西。没想到,五小
姐那里缺两枝上等的狼毫笔,您这里,倒是缺一套粉彩的茶盅。”说着,抿着嘴笑起来。  十一娘
也笑:“那就有劳妈妈帮着记着,到时候给我们添上。”又绕过地上的碎瓷把她迎进自己的卧屋,“妈
妈进来喝杯茶吧!”  许妈妈看也不看脚边倒的小杌子,神色自若地跟着十一娘进了卧屋。  琥
珀忙指挥着竺香上茶上点心,冬青则领着滨菊和秋菊打扫宴息处的狼狈。  ******  许妈妈端
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倾耳听宴息处的动静,竟然只有轻微的窸窣声。  她不由暗暗点头。  想必
冬青和滨菊看到有客人,所以蹲在地上用帕子包着手在捡碎瓷。  许妈妈放了茶盅,琥珀忙将早已
准备好的账册递了过去:“妈妈请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许妈妈笑着,将账册摊在了一旁的
茶几上,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打开,拿出副眼镜仔细地看起来。  琥珀不由暗暗心
惊。  这副眼镜,还是大太太娘家兄弟在广东任参议的时候让人从广东带过来的,别说是罗府了,
就是整个余杭也只有这一副。没想到,大太太竟然把它赏给了许妈妈……想着,心里不由羡慕起来,做
人做到许妈妈这样,也不算白活了!  十一娘却想着十娘。  据说,当年四姨娘从福建回来的时
候立刻将手中的账册全交了,在太太面前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要不是十娘把自己给打了,大太太
还真找不到发落她的借口……这样缜密的人怎么会养出十娘这样一个鲁莽到无知的女儿来……  两人
各有心思沉默不言,许妈妈翻账册的“沙沙”声让屋子更显静谧。  良久,许妈妈抬头,笑着将眼镜
放进匣子,重新装进衣袖:“正如小姐所言,大太太平日赏的东西就多,要是日常用度,也就不用添
什么了。只是这样进京,是去大姑奶奶家里给徐家太夫人祝寿,到时候,满堂富贵,我们比不得皇室
贵胄,可也不能太寒酸。大太太已经在老吉祥给十一小姐订了一套珊瑚玳瑁贝壳头面,一套珍珠赤银
头面。我又瞧了十一小姐前几日做的春裳,倒是正好,不用添置什么了。只是不知道十一小姐还有什
么想添的东西没有?”  十一娘笑道:“我也没什么想添的东西。”  许妈妈听了就笑着站了起
来:“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回了大太太了!”  十一娘站起送客:“有劳妈妈走一趟。”  “十一小
姐总是这么客气。”许妈妈笑应着,和十一娘告辞,去了大太太处。  “怎样?”大太太半倚在卧屋
的贵妃榻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屋里蹑手蹑脚收拾箱笼的丫鬟们。  许妈妈犹豫了片刻。  大太太
起身:“你跟我来。”  许妈妈应了一声“是”,和大太太去了楼下的宴息处。  “怎么?两个小丫
头都提出了要求?”大太太的目光有些冷。  许妈妈忙给大太太斟了一杯茶,笑道:“两位小姐的东
西我都看了看,平时您赏的多,又新做了春裳,也没什么要添减的。私下里呢,五小姐提出来要买两
枝好狼毫,也不过是五十两银子的事。十一小姐倒是什么也没提……不过,我去的时候,却遇到了一桩
事!”  不愿意当着屋里的丫鬟说出来的事,自然不是普通的事!  大太太“哦”了一声,坐直了
身子,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许妈妈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十小姐到十一小姐屋里闹事,把
屋里的东西都砸了。我进去的时候,佯装不知的样子问十一小姐,说,十一小姐好大的脾气。十一小
姐却避而不答……太太,您开始选十一小姐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大乐意。觉得不如五小姐,有个兄弟在
家里……现在看来,她倒真是个宅心仁厚的。”
第二十一章 打算
“宅心仁厚有什么用!”大太太苦笑,“总归不是自己生的……”  许妈妈欲言又止,到底没有作声。
两人沉默半晌,大太太叹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好了,说不定,是我们虚惊一场呢!等到燕
京再说吧。对了,我让吴孝全准备的东西他可准备好了!”  许妈妈迟疑片刻,道:“一共九万六千
四百两银子。”  大太太脸色微变。  许妈妈已急道:“我去看了账册……大老爷临走时拔了五万
两银子在身边……”  没等她的话说完,“哐当”一声,原本被大太太端在手里的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
盅已被砸得粉碎。  一时间,芝芸馆正屋内外鸦雀无声。  许妈妈眼角微红,连忙撩了帘子吩咐
外面的人:“没事,大太太失手落了个茶盅,你们来个人收拾一下。”  玳瑁走了进来,用帕子包着
手将地上的碎片都拾在了小匣子里,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期间,芝芸馆正屋里始终无声
无息。  “哎!”大太太低低叹一口气,“我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
呢?”许妈妈笑着道,“何况这次是大老爷做的太过分了。”  大太太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脚下还残留
的茶水水渍:“我嫁进来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也不管。我赚多少,他就能花多少。这我也不说,赚钱
本是为了花的。可他倒好……在外面养妓包娼……还嫌我啰嗦……还说什么要不是我‘与更三年丧’,早就
容不下我了……”  “大太太,”许妈妈忙打断了她的抱怨,“夫妻口角,哪句话伤人就拾了哪句说。
大老爷一时的气话,您何必放在心上。”  “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大太太虽然声音压得低,但神色
激动,“他要是因我教子无方,或是治家不严教训我,我也没什么话可说。可你看,他做的都是些什
么事,竟然看中了儿媳妇贴身的婢女,还是国丧家丧两重孝,我要是答应了,儿子、媳妇的脸往哪里
搁?亲家那里,我又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们?他竟然打这主意,哪里还是个人!”  许妈妈眼角的泪
水也忍不住滴落下来。  她何尝不替大太太不值……可这个时候,就是有千万怨怼也不能当着大太太
透露一点半点,免得火上加油!  “您和大老爷这么多年的夫妻,大老爷的性情您还不知道。”许妈
妈劝道,“大老爷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个性……不过是和屋里的姊妹们吵了几句,竟然跑到外院的小花园
里去哭,谁都看得出来那小蹄子不安好心。就是大奶奶知道了,不也是胀得面红耳赤,当天晚上就将
那小蹄子送回了娘家。大太太,谁是谁非,大家一眼就能明白……”  “呸!”大太太目光凌厉,“蝇
蚊不盯无缝的蛋。那小蹄子在那里哭,怎么不见大爷去那里劝?怎么不见三爷去那里劝?偏偏他就去
了……”  许妈妈还欲说什么,大太太已摇手:“你不必再说。我心里明白着呢!论才学,他是建武
三十九年的两榜进士、庶吉士,论才干,吏部考绩他连续五年得‘优’……可你看,他在福建一呆就是
九年,为什么借了老太爷以前的官威都升不上去?就是因为他行为不检,多次受御史弹劾……”说着,
大太太拉了许妈妈的手,眼泪涌了出来,“他要是个好东西,我早让他把你收了,你也不至于嫁给许
德成落得个年少守寡的下场……我们俩人的命怎么都这么苦!”  许妈妈想到成亲三个月就坠马而逝
的丈夫,再也忍不住,掩着嘴小声低泣起来。  ******  两个人哭过后,心情都觉得平静了不
少,许妈妈亲自打水服侍太太重新梳妆,又端了热茶给大太太,说起自己一直有些担心的事来:“您
把家里交四爷管,姚妈妈负责内院的事,吴孝全负责外院的。我们又一去大半年,只怕……”  大太
太冷冷地一笑:“我就是给个机会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许妈妈听着眉角一
跳。  四爷罗振声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被大太太养得如井底之蛙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自以为才高八
斗,学富五车,还曾对身边的丫鬟说:“如果不是三年孝期,我去考个秀才还不是手到擒拿。”  大
太太让他管家,岂不是让个孩子去捉弄老虎——就算是有这能力,只怕也没有力气。一个不好,把自己
也给卷进去了。而姚妈妈,她扬言无论如何都要把十一小姐身边的冬青弄给自己的侄儿做媳妇的时候
大太太就已经很是满,现在又把内院的事交给她,家里五位姨娘,两位小姐,她一个下人,说狠了是
以上犯下,说轻了只怕压不住……至于吴孝全,大太太抬他做了总管,他倒好,大老爷要多少,他就给
多少,比那牛安理在的时候还要方便……  看样子,大太太是要收拾这些人了。  她正思忖着,外
面有小丫鬟颤颤巍巍地禀道:“大太太,十一小姐来了!”  大太太和许妈妈微怔。  “她来干什
么?”大太太蹙了蹙眉,“难道是来告状的?”  “应该不会吧!”许妈妈笑道,“要不,让她进来说
说?”  大太太点了点头,重新露出安祥亲切的笑容。  许妈妈让小丫鬟带十一娘进来。  十
一娘给大太太请了安。  大太太让人给端了坐,问她:“可是有什么要置办的东西忘了?”  “不
是。”十一娘笑着,“妈妈帮我看过屋里的东西,我的心就落了下来。寻思着要把箱笼收一收了,免得
因我手脚慢耽搁了大家的行程。所以特意来请母亲示下,我屋里带哪几个人去为好?”  大太太就
笑着问她:“那你想带哪些去人去?”  “女儿就是没个主意,所以想请母亲指点指点。”十一娘赧
然地笑,“我以前虽然跟着父亲在福建住了一段时间,可那时候年纪小,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这次不
仅是出远门,还是要去燕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自然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去。又想着,要是
都像我这样,巴不得身边的人都去,那得多少车、船啊!”  大太太笑着点头:“你和五娘各带两个
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的婆子!”  十一娘听了很失望,却笑着应着大太太的话:“琥珀原
是在母亲身边服侍的,自然比冬青她们有眼界,她是要去的……冬青年纪最长,遇事有主见,她也是要
去的……那就让滨菊在家里看家吧!她性情温和,又细心,我们一去大半年,家里的瓶瓶罐罐都得要人
保管……”  一席话说的大太太笑起来:“这孩子,到是个有心的。”  “谁说不是!”许妈妈在一旁
奉承,“谁强谁弱,谁能做些什么,一清二楚!”  十一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头,起身
告辞:“那我就回去收拾箱笼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笑道:“去吧!”  十一娘曲膝行礼退了
下去。  外面的琥珀一声不吭地跟着十一娘回了绿筠楼。  不管十一小姐求没有求得动大太太,
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如果不是自己突然被拔到十一小姐屋里,她又何必为难?  可她也有自己的
委曲——这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  滨菊知道自己被留下来,倒也没有什么不悦。她只
是笑道:“小姐回来的时候可别忘了给我带那燕京的碗豆黄和那驴打滚。”  冬青怕气氛不好,笑着
凑趣:“‘驴打滚’有什么好的?就是我们这里的‘面糕’。”  “姐姐怎么知道?难道什么时候去过燕
京?或是偷了小姐的书看?”  “人人到你嘴里都没个正经样。”冬青佯嗔道,“我是听七小姐说的
——她可是从小就在燕京长大的。”  滨菊就问十一娘:“小姐,那您这次去燕京就可以看见七小姐
了?”  “应该可以吧!”她们在一起三年多了,如今分离,而且还可能是一去不复返,谁也舍不
得,都是强忍着说笑罢了,十一娘自然不会去破坏气氛,和她们说说笑笑,“还可以见到三老爷家里
的五爷和六爷。”  大爷罗振兴年少中举,对罗家其他的人都是一个震动。三太太也不例外,对自
己的两个儿子非常的严格。回乡守孝期间,还让自己的父亲专门从燕京请了个夫子教两个儿子读书。
但两个孩子毕竟还小,顽皮的时候多。常常偷偷溜到后花园里摘花逮鸟,一来二去,就和十一娘认识
了。  十一娘既不像他们的母亲那样唠叨他们,也不会像身边的丫鬟、妈妈对他们的行为大惊小
怪,有时候躲到她屋子里玩,十一娘还会让人做了酸梅汤或是酥饼招待他们,然后让人去叫他们身边
的丫鬟、妈妈,而是不派人去告诉三太太。因此两人和十一娘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很亲近。  听十
一娘提到罗振开和罗振誉,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姐不如带点我们自制的玫瑰酱去,也好给六爷
做软饼吃!”  “滨菊的主意好!”十一娘笑道,“还要带点青梅酒才好。三太太曾经说过好喝。”
“小姐也别忘了大爷和大奶奶,还有二太太那边的三爷、三少奶奶和七小姐!”  “好。”十一娘
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们来合计合计,看要带些什么东西去燕京……东西不必多,也不必贵重。大太太
那边肯定早有准备,但我们也不可空手而去。”  大家点头,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一时间,倒
也笑语盈盈,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
第二十二章 启程
正月十八,岁煞西。宜破土、修坟、修造、招赘、出行、求财、求医,忌嫁娶、上梁、安、分居、纳
采。  天刚刚亮,罗府大门皆开,领头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随后两辆朱轮华盖车,然后是二十几
辆黑漆平头车紧随其后,里三层外三层的由护卫护着,得得得马蹄车,骨碌碌轮子声,喧阗着朝东面
的驿道奔去。  整个余杭城都被惊醒了。更有早起赶街的人三三两两地在一旁看热闹。  “瞧,
是罗家的马车……”  “真是气派!”  “刚过完年,这是去哪里?”  “听说是去燕京看女儿女婿
的!”  十一娘端坐在马车里,听不见外面的议论,手拢在衣袖里,指尖轻轻划过宝石冰冷却光滑
如镜的切割面,心里却似翻腾的江水般无法平静。  那是一颗鸽蛋大小的蓝宝石。  是昨天晚上
她去向五姨娘告别时五姨娘送给她的。  “我屋里只有大太太赏的那些东西了,那都是有账册可
寻,动不得。只有这蓝宝石,是我刚去福建的时候大老爷给我的,别人都不知道……你这次去燕京,千
里迢迢,我又不能跟在你身边,这个你收好了,有什么事也可换些银两防身。一路上要听大太太的
话,不可惹她生气,要和五小姐好好相处,不可起争执。凡事要忍让……万事要小心……”说到最后,眼
泪已是如雨般落下,“我也想明白了。我这里你少来些,只有大太太喜欢,你才有好前程……我这一
生,也就求你有个好归宿了……”  真的是想明白了?  恐怕只是不得已吧!  想到这里,十一
娘已觉得鼻子微酸。  五姨娘早就失宠了,自己病的时候,私房钱用得也差不多了,这颗蓝宝石,
估计是她留给自己防身保命的……  “姨娘放心,母亲这几年对我很大方,还新打了头面首饰,我手
头不缺钱……这个您留着吧!”  自己占据了这具身体已是心虚,又怎么能要她的东西!  五姨娘
却执意要给她:“……你这两年虽然不常来见我,可每到端午、八月十五、春节都来给我请安,从来没
有落下,见到我,也只有欢喜没有烦恼。我就是再傻,心里也明白,你是怕我们太亲昵让人心里不舒
服……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什么也不跟我说……”她哭得如雨打梨花,“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
既然不说,我也不问。你这一走,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再见……我只想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你别管我,
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活着。只要活着,才不枉我拼死拼活地把你生下来……你才有好日子过。”
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投到心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浪,把她的坚硬壁垒震碎,那些藏在心底的情
绪倾泻而出……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  五姨娘有些笨拙地给她擦眼泪:“别哭,别哭。这东
西放在我这里没什么用处了。只要我乖乖听话,大太太不会对我怎样的。你不同,你出门在外,没个
依靠的人……大太太赏的,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你有这个防身,说不定就能保你一命。你要是不拿去,
我怎么能安心……快收好了,别让人看见了……”  十一娘怔怔地呆坐在马车里,想着五姨娘塞给自己
蓝石宝时的情景,心里五味俱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只知道,自己欠五姨娘太多……  琥珀
望着沉默不语的十一娘,心乱如麻。  昨天中午,许妈妈突然来告诉她们,滨菊也可以跟着一起
去!  当时屋里就一片欢腾。  她至今还记得十一小姐的笑容——不是那种让人如沐春风般温和的
笑容,而是像雨后初霁的天空一样的笑容,干净、清澈、澄明。  火石电光中,她突然明白。
原来,这才是十一小姐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的心微微被刺痛。  只有在信得过的人面前,十一
小姐才会这样吧!  所以许妈妈传完话,她主动送许妈妈出门,想避开屋里即将来临的欢快。
谁知道,走出了绿筠楼,许妈妈却拉了她的手,笑盈盈地打量了她良久。望了她良久,说了一句让她
心惊肉跳的话:“琥珀长大了,变漂亮了。可也要记住,你有今天,是受了谁的恩典才是!”  许妈
妈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她想着,背脊就有些发冷。  谁也不知道燕京到底发
生了什么事?大太太带她们去的真正用意?要是万一大太太和小姐之间……里外不是人且不说,出了什
么事,恐怕她就是那个背黑锅的倒霉蛋了!  马车里静悄悄的,外面马车急驰的声音清楚地传进
来,十一小姐闭着眼睛在养神,她却觉得很压抑。  ******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后缓缓地停
下,太太身边的一位姓江的妈妈来问十一娘:“小姐可要如厕?”  十一娘撩了帘子,看到路旁有个
简陋的茶寮,茶寮四周已被罗家的护院团团围住,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正用玄色的粗布围帐把那茶寮
周围围起来。  “地方寒酸,可再要如厕,要到一个时辰以后,小姐还是将就些吧!”那江妈妈劝着
十一娘。  十一娘就看见大太太由许妈妈掺着下了马车朝茶寮走去。  “多谢妈妈!”十一娘笑着
向江妈妈道了谢,然后戴了帷帽,由琥珀扶着下了车。  她刚下车,坐在她前面马车上的五娘也由
紫薇扶着下了车。  两人隔着白纱帷帽相视一笑,朝茶寮走去。  那茶寮分成立两部分,外面是
用竹篾搭了个棚子,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屋子。  两人站在棚子里等了一会,大太太由许妈妈扶着走
了出来,看见五娘和十一娘都规规矩矩地戴着帷帽,她微微点了点头,笑道:“路上不比家里,你们
都要担待着点。”  两人曲膝行礼应了“是”。  大太太上了马车,十一娘让五娘先去,等五娘出
来,她才进去。  那屋子里面分前后两间,前面是个小小的茶室,后面是灶台,一个红漆马桶就放
在人家的茶室中央。  十一娘强忍着不适解决了生理问题,然后走出茶室等琥珀出来,两人重新上
了马车。  不一会,茶寮那边就传来叽叽喳喳轻笑声,十一娘撩了车帘,就看见后面马车上坐着的
杜鹃、杜薇还有五娘的小丫鬟灼桃、穗儿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茶寮。  有点像高速公路的服务站……
十一娘嘴角微翘,笑了起来。  就听见江妈妈的声音:“姑娘们,小心让人看笑话。”  小丫
鬟们或是吐了吐舌头,或是做了个鬼脸,到底是安静下来。  这样大约停了半柱香的时间,马车才
重新启动。  过了晌午,她们的马车到了杭州府,却没有进城,绕城往北,到了码头。  那里早
有一艘三桅红漆大帆船在那里等,管事们已经用围帐围好了一条通道,派了粗使的婆子站在搭好的红
漆船梯上准备服侍她们上船。  马车停在通道前一片早已清空的空地上,有个三旬男子带着个须发
皆白的老者和一个二十出头的英俊小伙子上前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隔着马车的帘子和他们说了几
句,老者就和那小伙子恭敬地远远退下。  琥珀在十一娘身后解释:“中年人姓陶,是罗家在杭州
城里的总管,头发花白的是牛大总管——他在杭州府开了一个小小的绸布店,在罗家的总店拿货。每年
端午、中秋、春节都会去给大太太请安,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小儿子牛锦,打理牛家的那个绸布店。
”  人都走了,茶却不凉。这样看来,这位牛大总管还真是个能人……  十一娘微微点头,撩着马
车的帘子继续往外望。  就看见两个轿夫抬了顶锡皂盖皂帏的轿子朝这边走来,轿边跟着个四旬的
精干婆子,轿前轿后还有七、八个穿皂衣的衙役。  琥珀笑道:“是杭州知府周大人的夫人。”
她的话音刚落,十一娘就看见大太太由许妈妈扶着下了马车,朝那轿子迎了上去,那轿旁的婆子看
了,就低低和轿里的人说了两句,轿子停了下来,衙役四周散护着,一个穿着宝蓝色妆花通袄,头戴
翠绿大花的四旬妇人下了轿,两人远远地就互相行礼,满脸是笑把手握在了一起。说了几句话,许妈
妈送上几匣子礼物,大太太送那妇人上了轿,看着轿子远去,这才转身吩咐了江妈妈几句,和许妈妈
朝船上去。  江妈妈先是跑到五娘马车前低声说了几声,又跑到十一娘马车前:“十一小姐,大太
太让下车上船。”  十一娘看着五娘踏着脚凳由紫薇扶着下了马车,自己也由琥珀扶着下了马车。
两人跟在大太太身后,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船很大,分两层,护卫、粗使的婆子住上面,她
们住下面,大太太有四间房,她和五娘各两间房。  大舱里早有人准备了热气腾腾的吃食。  大
太太吩咐她们:“……我们半个时辰以后就启程。”  两人都不饿,途中吃了点心的。但却不敢拂了
大太太意思,都吃了小半碗。吃饭期间,不时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大舱旁的回廊走过,待放下碗
筷时,那声音已经不见。许妈妈就出去看了看,回来禀了大太太:“笼箱都收拾好了。”  大太太点
头,吩咐许妈妈:“那就开船吧!争取今晚宿在苏州。”  许妈妈应声而去,很快折回来回话:“再
有半柱香就可以启程了。”  大太太点点头,对她们姐妹道:“你们一路也乏了,各自下去歇着
吧!”  十一娘曲膝行礼退了下去,五娘却道:“母亲也乏了,要不我帮着捶捶腿?”  “不
用!”大太太笑道,“你们第一次坐船,也不知道晕不晕船,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五娘见大太太
心意已决,笑着退了下去。  落翘忙打水服侍大太太梳洗歇下,许妈妈却要和珊瑚、玳瑁几个清点
箱笼。  十一娘回到屋里的时候,冬青也在清点箱笼。  想到她们是随着江妈妈一起上的船,她
不由问道:“你们都吃过饭了没有?”  滨菊满脸上还残留着能上燕京的喜悦,立刻笑道:“没吃。
不过,我们都不饿,路上吃了点心的。”  冬青也笑道:“小姐不用管我们,江妈妈说了,半个时辰
以后让我们去小舱——安排了吃食,让我们各屋把各屋的东西先清点清楚再说。”  十一娘看安排的
井井有条,不再说什么,由滨菊和秋菊服侍着歇下,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十三章 燕京(上)
当天半夜,她们就到了苏州,船并不靠岸,而是泊在河中央,天刚亮,就启程。  路经镇江、扬
州、淮安、徐州、济宁、聊城、临清、德州、沧州、天津然后到达了通州。  在镇江的时候,牛大
总管的长子和长媳曾带了礼品到船上给大太太请安,到扬州的时候,扬州知府浦大人的夫人曾到船上
探望;在淮安靠岸留了一日,大太太会了她以前的一个闺蜜,其夫在陕西任按察使。一过徐州,这些
应酬就都没有了。待船行至天津的时候,还差点因为船停岸的位置和一位回京述职的参政发生了冲突
——对方是镇南侯府王家的子弟,大太太则打出了永平侯府徐氏的名号,对方立刻派了夫人上船给大太
太请安,还相约到了燕京一起去山西赏景。  待那夫人走后,许妈妈不由感慨:“要不是有姑爷,
今天的事只怕不好善后。”  连着几天赶路,大太太也些疲惫,苦笑道:“京城里藏龙卧虎。不是有
个笑话,一个匾额砸下来,十个里头有七个是三品。”  许妈妈因此而很有些感慨,不仅把护院的
叫去训斥了一番,还把丫鬟、媳妇、婆子都叫去好好地嘱咐了一番,让大家到了燕京千万不要惹是生
非,如若不听,立刻撵出去。  滨菊回来说给十一娘听,十一娘失笑,觉得许妈妈有些乡里人进城
的惶恐:“是要注意点,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你们撞到的就是哪个王府、侯府的大管事……  秋菊却
眨着大眼睛:“我们家的大姑爷不是很厉害的吗?要不然,那个什么侯爷的儿子为什么要给我们家陪
礼啊!”  一时候,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与有荣焉。  十一娘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却也心中一
动。  她先是训了秋菊一顿:“那镇南侯府王家只是与我们家的大姑爷相熟,大太太又是长辈,所
以才让夫人过来请个安,你们别以为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要不然,许妈妈也不会这样郑重地嘱咐
你们了。”然后让冬青和滨菊搀着她去了五娘的船舱。  不过一丈多的距离,她中途歇了一回。
自从上船,她就开始“晕船”,吃不下东西,脸都睡肿了。  看见十一娘,五娘非常吃惊,忙上前
替滨菊搀了她:“马上就要到通州了,到了通州,我们就改坐马车,你也就会好受些了。”  她轻声
地安慰十一娘,身上淡淡的玉簪花香让人闻了非常的舒服。  “五姐,我们大姐夫,是不是个很厉
害的人!”十一娘目光里带着艳羡。  五娘怔住,身子渐渐变得僵硬,脸虽然在笑,却只浮在面
上,没有到眼底:“你就为这事跑到我这里来?也不怕累死!”最后一句,声音骤然拔高,显得有些尖
厉。  十一娘笑:“姐姐还能每天陪着母亲聊天,到船舷去看风景,吟诗作对,我只能躺着,连针
线都拿不住……实在是无聊得很。五姐,你陪我说说话嘛!”声音里露出罕有的撒娇。  五娘的目光
更冷了:“不错,我们大姐夫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你看见给母亲陪礼的那位王夫人了没有?她不仅是
镇南侯府的媳妇,还是东阳江家的小姐。”  “东阳江家?”十一娘突然发现,五娘对江南世家好像
都很了解。  “嗯!”五娘点头,“东阳江家和我们余杭罗家一样,都是江南大族。虽然他们祖上不
如我们祖上那样显赫,但她们家一向与燕京世族联姻,还曾经出过一位太妃……”  “啊!这样的人
家听了大姐夫的名声都要礼让三分,大姐可真是有福气啊!”  五娘胡乱点头,一向俏丽活泼如向
阳花般的脸上有了恍惚的神色,第一次没有请十一娘坐下来说话,而是就那样站在离舱门不过五、六
步的地方和十一娘说话。十一娘也是第一次到五娘屋里没有坐坐就转身告辞。  紫薇望着十一娘有
些跌跌撞撞的身影,脸色阴晴不定:“五小姐,十一小姐她……”  五娘神色一凛,恍惚之色尽收。
正色地道:“锦帛动人心,就是十一娘也难幸免!”  “那我们……”  “不用管她。”五娘冷冷一
笑,“不管母亲和大姐打得什么主意……她今年才十三岁,还小了点。”  紫薇想到十一娘如初蕾般
的面孔,还是不放心:“可大太太带了她来……”  “不带她来,难道还敲锣打鼓告诉别人我们去燕京
干什么的?”  紫薇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边回到船舱的冬青却低声劝着十一娘:“小姐这是怎么
了?您刚才还教训秋菊来着……怎么自己去趟那混水呢?”  十一娘气喘嘘嘘地躺下,低声道:“这
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  冬青没有听清楚,道:“您说什么?”  十一娘笑,道:“我说,
越是抢得人多,这东西越是珍贵。我不添柴加火的,到时候怎能全身而退。”  冬青听着更糊涂
了,低声嘟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上了船就不顺……”  十一娘笑笑不理她,翻了身睡觉。
只有睡觉,肚子才觉得不饿……  真希望早点见到罗元娘,快点过关,这样自己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
什么了!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没有盘旋两、三天,她们就到了通州。  那时是酉末,天上乌云密
布,四周阴暗不明,像要下大雨或是下大雪似的,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路上虽然用徐令宜的
名帖消了一场无妄之灾,但这个时候,大太太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早早就吩咐掌船的,排队进码头,
如果有人要他们相让,他们让让也无妨——反正罗家只是去走亲戚,又不赶着进京述职,又不赶着进京
贩货……  五娘对大太太的谨小慎微不以为然:“我们让官家还有个理由,为什么连商家也让?”
江妈妈陪着笑:“小姐有所不知,就是那些进京做生意的,背后没有靠山也是站不住脚的……我们能
省一事是一事。”  五娘若有所思:“能在燕京站住脚,岂不是很不简单?”  “那是!”江妈妈只
望大家都不要违了大太太的意思,安安稳稳地和来接船的大爷罗振兴汇合,“燕京毕竟是天子脚下,
京畿重地……”  等到船靠岸,已是一个时辰以后,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船梯刚搭好,一个穿
着玄色披风的高佻男子就跳了上去,急急朝大太太站着的船头走来。  撑伞的珊瑚眼尖,立刻惊喜
地叫道:“大太太,您看,是大爷。”  大太太扶在珊瑚肩头掂了脚打量:“真的是兴哥儿。”
“娘!”来人穿过重重雨幕停在搭了雨篷的船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太太忙上前将人扶
了起来,她身后的丫鬟媳妇婆子齐齐蹲下福身:“大爷!”  来人起身,就笑着朝人群喊了一声“许
妈妈”。  许妈妈已是热泪盈眶,又蹲下去深深行了一个福礼,有些激动地喊了声“大爷”。  那
边大太太已迫不及待地和儿子说起话来:“这么大的雨,你在客栈里等就是,干嘛巴巴地跑来。要是
淋病了可怎么好?庥哥还好吧?你们在燕京吃住可习惯?”  “母亲不用担心,儿子一切安好。庥哥
儿也好……”  他们母子絮叨着,全船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罗家大爷罗振兴的身上。  十一娘也不例
外。  她回罗家的时候,罗振兴早已搬到了外院的镝鸣院居住,她们见面的次数细细数来用不完一
只手。最后一次,是前年三十的祭祖。他轻裘锦衣站在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接过大太太递给他的
各种祭品小心摆好,英俊的面容在晨光中透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宁静与明朗……可今日再见,罗振兴已
不是她印象中的形象——他的目光温和,举止大方,秀雅的眉宇间隐隐有了刚毅。就像一个少年,终于
成长为了一个男子。  十一娘暗暗吃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罗振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大周的运河贯通南北,通州是终点。那里不仅有各式的客栈,还有装饰豪华的驿
站。不管走到哪里,都人头攒动,马嘶车沓。  罗家住进了一家不太起眼的中等客栈,包了西半边
的跨院。陪着大太太的罗振兴有些不安地解释:“开了春,进京述职的人多起来……驿站住满了人不
说,就是客栈也不好寻。母亲将就些。”  大太太“啊”了一声,笑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
眼,皇上登基都三年了。”  大周官吏进京述职,每三年一次。  罗振兴笑道:“可不是!明年,
母亲也要做五十大寿了。”  大太太的开怀的笑容一直到了眼底:“也难为你记得。”又道,“我们
不过在客栈里住一夜罢了,你也不用自责。通州之拥挤,那可是天下有名的。能找到这样干净清静的
地方已是不易。再说了,我年幼的时候随着你外祖父走南闯北,怎样腌臜的地方不曾住过,也没你说
的这样娇气。”然后指了五娘和十一娘拜见哥哥。  罗振兴还了礼,送了五娘和十一娘各一支羊脂
玉莲花簪子做见面礼。  两人道了谢,各自回了屋。  不一会,就有粗使的婆子端了吃食来,更
是指了其中一个大海碗:“这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烧鲇鱼,歇脚的人都要尝尝,小姐也试个新鲜味儿。
”语调已带着京味。  原来离家已有千里!  念头闪过,十一娘不由一怔。  什么时候,她已
经把那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了!
第二十四章 燕京(中)
罗家老太爷在燕京为官时,在城东的黄华坊老君堂胡同置下一个四进的宅院。后来罗家二老爷留在京
里做了堂官,这宅子也就给他一直住着。  后来三兄弟一齐回燕京吏部报备,这宅子自然也就住不
下了。  三老爷因为三太太在燕京的仁寿坊钱唐胡同有座三进宅子的陪嫁,就搬到了那里去住。
这样一来,大老爷就要和二老爷挤在一处了。  二老爷夫妻不仅要把正屋让出来搬到后罩房去和
女儿一起住,就是三爷罗振达和媳妇、幼子也要把外院让出来给罗振兴夫妻居住。听起来就麻烦,更
别说是搬移了。而大老爷想着儿子带着儿媳,还要在国子监读书,万一考场失利,住个五、六年也是
常事,这样和二房挤着总不是个事。就托了二老爷,在保大坊的弓弦胡同买了幢三进的宅院。  因
此,下了马车的大太太望着宅院门前两棵合抱粗的槐树,脸色很不好看。  “这宅子花了多少
钱?”  黄华坊老君堂的宅子是公中的,大家都有份。原来是二房在京中为官,所以才把这宅子给
了他们居住。现在几房齐聚京里,二房就应该将宅子腾出来才是……怎么还在外面置宅子。难道二房以
为那宅子是自己的不成?  罗振兴是知道母亲心思的,低声劝道:“娘,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自
己住着舒坦就好。”  大太太望着儿子,脸色大霁:“儿孙不问爷娘田。兴哥,这才是顶天立地男子
汉的作派。我有这样的儿子,钱财的确是身外之物。”  罗振兴脸色微赫:“儿子哪有母亲说的那样
好!”  大太太笑而不语,望着儿子的神态却有几份骄傲,由他搀着进了门。  罗振兴的妻子、
大奶奶顾氏抱着儿子庥哥早领了六姨娘、丫鬟、媳妇、婆子候在垂花门前。  看见大太太,她忙迎
了上去。庥哥更是立刻兴奋地张开了双臂,大声地喊着“祖母,祖母”。  笑容再也无法掩饰地从大
太太的眼角眉梢流出来。  她疾步向前,伸手把庥哥抱在了怀里:“好庥哥,想祖母了没有?”
“想了!”四岁的庥哥奶声奶气地回答,抱住了大太太的脖子,把脸贴在了大太太的下颌处。
“真是乖。”大太太轻轻地拍着孙子的背,满脸的笑容。  六姨娘等人纷纷上前给大太太请安,大
太太好心情地应了,然后抱着庥哥抬脚就要进屋。  大奶奶忙伸手去接庥哥:“娘,您一路劳累
了,庥哥还是让我抱吧!”  “我还不至于连个孩子都抱不起!”大太太把庥哥抱得更紧了,一副生
怕有人从她怀里抢走的样子。  大奶奶伸出去的手就搀在了大太太的手臂上:“媳妇搀您进去。”说
着,和大太太肩并着肩地进了正院。  金鱼缸,花架子,石桌椅,高过屋檐的大树,还有窗上贴着
的红窗花……虽然是冬天,但院子里透着股居家的温馨气息。  再望过去,一男子穿了件宝蓝色团花
束腰裰衣背着手站在正屋的屋檐下。  他头发乌黑,皮肤白皙,目光明亮,身材挺拔,远远望去,
气宇轩昂,如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非常的俊朗。  看见大太太,他微微点头,笑着打招呼:“来
了!”  大太太目光一凝,把庥哥给了大奶奶,缓缓地走到台阶处,曲膝给大老爷行了个礼,喊了
声“老爷”。  这男子正是罗家大老爷罗华忠。  十一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震惊——她
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形象畏琐的老头子……谁知道却是个气质绝佳的中年人。  大老爷客气地问妻
子:“路上可平安?”  大太太裣衽行礼,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笑道:“拿了大姑爷的名帖,一路
上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大老爷听了轻轻“嗯”了一声,好像并不十分愿意多谈这件事似的把目光
投在了大太太身后的五娘和十一娘身上。  两人忙上前给大老爷行礼。  大老爷望着她们的表情
闪过一丝惊讶:“怎么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就这一句话,十一娘就把他归到了没有责任心的花
花公子的行列。  大太太听着目光一冷,许妈妈瞧在眼里,暗暗喊了一声“糟糕”,立马上前给大老
爷行了个礼:“大老爷安好!”把目光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大老爷望着许妈妈微微一点头,对大太
太道:“大家都累了,进屋歇歇吧!”说着,转身进了屋。  众人就随他进了屋。  大家分主次坐
下,十一娘这才有机会打量屋里的陈设。  黑漆家具,绿官色的幔帐,茶几上娇黄鲜艳的迎春花,
墙角青翠可人的富贵树,墙上八仙过海的瓷屏,把屋子点缀充满生机和情趣。  几个小丫鬟轻手轻
脚地上茶。  大老爷突然问道:“怎么十娘没有跟着来?”  屋子的空气一滞。  大太太笑容恭
谦:“她的哮喘又犯了,所以没带她来!”  大老爷微微蹙眉:“不是说好了的吗?怎么又犯
了?”  “这几年一直时好时坏的,我这次来燕京,也寻思着给她找个好一点的大夫,”大太太表情
平静而自然,“总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说起来,她今年都十五岁了,要开始找婆家了。万一让人
家知道她有这个病,只怕要生出波折来。”  大老爷点了点头,不再提十娘,而是问五娘:“你的字
练得怎样了?”  五娘站起身来,恭敬地道:“回父亲,母亲一直在指点女儿练字。”  大老爷看
了大太太一眼,笑道:“你母亲从小跟着你外祖父读书,一手颜体比我写得还好。你能得你母亲的指
点,可要懂得珍惜。”  五娘恭声应“是”。  大太太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大老爷又问十一
娘:“你还天天窝在家里做女红?”  十一娘如五娘一样站起身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你
脸色怎么这么差?晕船?”大老爷打量着十一娘。  十一娘点头:“是!”  “晕船不要紧,下了
岸就好了!”大老爷笑起来,“那改天给我做双鞋,让我看看你女红到底怎样了!”  十一娘肃然地
应了一声“是”。  大老爷望着她摇头,笑道:“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像谁?一板一眼,拘谨的
很!”  十一娘脸色通红,喃喃无语。  “好了,”大太太出声解围,“孩子们许久不见你,偏偏
人人都训到。谁又能放得开!”  大老爷笑了笑,还欲说什么,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大老爷、大太
太,大爷、大奶奶,大姑奶奶派人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了!”  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怔。  大
太太前脚到,大姑奶奶的人后脚就到……是大爷派人去给大姑奶奶报信了?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罗
振兴的身上。  罗振兴也很意外,对大太太道:“娘,我没派人去禀告姐姐。”  大太太望着大老
爷。  大老爷也摇了摇头:“我估计你们还得有个四、五天才能到……”  那就是一直关注着这边
的情景!  大太太表情微凛,忙吩咐许妈妈:“快,快去迎了进来!”  许妈妈应声而去,不管是
大老爷、大太太还是大爷、大奶奶脸上都露出几份肃穆,没有一点亲人重逢的喜悦,屋子里因此开始
隐隐弥漫起一丝不安来。  小孩子最敏感,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庥哥望望大老爷,又望望大太太,露
出怯生生的表情。  五娘看着,轻声地笑道:“母亲,大姐可真有孝心……一心一意盼着您来
呢!”  大太太嘴角微翘:“她从小就粘我!”  “也不知道大姐现在是副什么模样了!”五娘笑着
和大太太说着话儿,“说起来,大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小……”  她的话音未落,许妈妈已带了个穿着
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  那妇人不过三十五、六的样子,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梳
了个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端庄中透着几分干练。  五娘忙停下未说完的话。  妇人已跪在了
地上磕了一个头:“大太太……奴婢陶氏,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了。”  大太太轻轻地“啊”地一声
坐直了身子,神色间颇有几份激动地道:“原来是陶妈妈!”  “正是奴婢!”那陶妈妈站起身来,
复又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奴婢代夫人给大老爷,大太
太磕头了。”  大太太见了竟然起身上前,亲自将陶妈妈携了起来:“我的元娘可好?”话音未落,
已是泪眼婆娑。  “好,好,好。”陶妈妈热泪盈眶,紧握住了大太太携她的手,“夫人一切安好!
就是多年末见大太太,心里想得慌。”  大太太一听,眼泪刷刷如雨似地落了下来,惹得那陶妈妈
忙陪不是:“奴婢失言,让大太太伤心。”  许妈妈则在一旁劝:“这是天大的喜事,大太太怎么哭
了起来?”  大奶奶更是将庥哥给了一旁的奶妈子抱了,掏了帕子亲自给大太太擦脸:“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您虽然是高兴,可也不能这样吓我们。”  五娘和十一娘、六姨娘也上前劝:“大太太可
别哭了!”  大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过大奶奶的帕子,自己擦了擦眼角,笑道:“我年纪大了,倒
喜欢伤春感秋起来。”  大家都笑起来。  陶妈妈就笑道:“我受了夫人之托,请大太太明天下午
到府上一叙。也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要不要改个时候?”
第二十五章 燕京(下)
听说女儿要见她,大太太忙应道:“不用改日。你去回了元娘,我明天下午一准到。”  陶妈妈应了
一声“是”,叫了随行的丫鬟进来,将罗元娘送的礼物奉上:“一些药材,大老爷,大太太补补身子。
”  大太太笑着让许妈妈收了。  珊瑚已端了锦杌:“陶妈妈,您请坐。”  陶妈妈连称“不
敢”,再三推迟,道:“大太太一路乏劳,我们家夫人又等着我回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接大太
太过府。”  大太太略一思忖,道:“来日方长。你回去给元娘报个信,让她安安心也好。”  陶
妈妈听了便起身告辞,许妈妈亲自送她出了门。  大老爷就站了起来:“大家都去歇着吧。等会晚
上一起吃饭。”  屋子里的人均恭声应“是”,许妈妈和珊瑚等人留下来服侍大太太梳洗,罗振兴和
大奶奶带着其他人鱼贯着出了门。  一个胖墩墩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屋檐下等,见到她们出来,上
前给罗振兴行了礼,禀大奶奶道:“大奶奶,小姐们的住处都收拾出来了,大太太的箱笼都卸下来
了,数目也对,只是不知道哪些是哪屋的……”  这妇人姓杭,是大奶奶的陪房,也是她身边得力的
妈妈。  大奶奶听了朝着五娘和十一娘笑道:“燕京寸土寸金,不比余杭,宅子有些小。爹和娘住
了正屋,把你们安在了后罩房。还请两位妹妹不要嫌弃,先将就着住下。”  她笑容亲切,语言柔
和,让十一娘不由在心里暗暗称赞。  顾氏不愧出身江南大家,虽然知道大太太对这些庶女外甜内
苦,但行事作派依旧温柔大方,不失世家女子的气度。  十一娘朝着大奶奶微笑道谢:“多谢嫂嫂
了!”  五娘却拉了大奶奶的手:“看嫂嫂说的,难道我们都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不成?这宅子统共
就这点大,父亲、母亲住了正房,我们住了后罩房,大哥和大嫂就要住在那倒座了。倒座坐北朝南,
冬冷夏热,又临近外院,喧哗嘈杂……大哥又要读书……”说着,已是泪盈于睫,“嫂嫂这样说,让我们
真是无地自容。”  大奶奶听了颇有些感动。  难为五娘知道自己的好。还当着丈夫罗振兴点出
自己的苦心……难怪人人都说五娘聪明伶俐,实在是讨人喜欢。  她的笑容里就更多一份亲昵:“妹
妹快别这样说。你们是闺阁女子,不比我们,可以与外院毗邻而居!”  罗振兴听五娘这么说,也
脸色舒缓,眼中有了笑意:“好了,妹妹们在路上被折腾了月余,十一妹还晕船。你快领她们去歇下
吧!”  大奶奶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十娘和十一娘则给罗振兴行了礼,和六姨娘打了招呼,随大
奶奶去了后罩房。随后罗振兴也出了垂花门,回了自己住的倒座房。  江妈妈则喊五娘屋里的紫薇
和十一娘屋里的琥珀随着杭妈妈去分箱笼。  ******  后罩房的正房和正院的正房一样,五
间,各带一个耳房,东、西厢房三间,各带一个耳房,只是院子里没有正屋的鱼缸、花架,台阶前的
槐树也换成了垂柳。  大奶奶笑道:“你们看喜欢哪处,将就着挑一处吧!”  五娘忙道:“妹妹
先挑吧!我住哪里都无所谓!”  十一娘也不多说,笑道:“姐姐年长,那我就住西间吧!”
“那怎么能行?”五娘笑道,“你身子骨还弱着,还是住东间吧!”  “我下了船,养养就好了。又
不是什么大事!”十一娘笑道,“还是姐姐住东间,我住西间吧!”  五娘还要推让。大奶奶已笑
道:“你们也不用推来让去,我看,就如十一妹说的,她是妹妹,住西间,你是姐姐,住在东间好
了!”  十一娘笑道:“就如大嫂所言吧!”说着,已是气喘嘘嘘,一副吃力的样子。  大奶奶趁
机告辞:“你们歇了吧!我先走了。还要准备晚饭。”  两人送大奶奶出门:“让嫂嫂操劳了。”
“我是做嫂嫂的,何来操劳之说。”她笑着出了门,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屋。十一娘对着五娘苦
笑:“姐姐,我要去歇会……”  “你去吧!”五娘笑着转身去了东间,一句客气的寒暄都没有。
紫苑几个忙不迭地跟着五娘进了屋。  十一娘望着五娘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自从她流露出对
罗元娘感兴趣的意图后,五娘对她就隐隐有了些敌意。如果自己真的要和她争什么……只怕,会恨之入
骨!  “小姐,五小姐……”冬青也看出些名堂,“您得找个机会和她解释解释才行。要不然,这误会
越结越深!”  “我心里有数。”十一娘不想多谈这些。  现在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
好!  她由冬青扶着回了屋。  西次间临窗一个大炕,左右是小几,铺了猩猩红的毡毯,左右各
四把太师椅,被布置成了一个宴息处。梢间临窗是书案,左厅是书架,一张小小的八步床放在屋子正
中,后面还有个小小的暖阁。  十一娘看着很满意。  如果五娘不住在隔壁,那就更完美了!
她在心里暗忖着。  冬青和滨菊几个却看着啧舌:“这是个怎样的布置?床后面还有小阁,又没
生火盆,却暖烘烘的。”又伸手去摸临窗的大炕,“也是热的。”  十一娘笑道:“南方和北方不一
样。南方潮湿,要住楼上,北方寒冷,要睡火炕。”  “小姐怎么知道?”秋菊笑盈盈地坐在暖阁的
床上。  “看书知道的呗!”内向的竺香显得很兴奋,比平常的话多,“小姐看了那么多的书,当然
什么都知道!”  当然不是看书知道的,是她以前走南闯北亲眼所见、亲身所遇……  十一娘笑而
不答,有个面生的小丫鬟进来禀道:“十一小姐,六姨娘来了。”  大家一怔。  六姨娘已撩帘而
入。  “十一小姐!”她笑吟吟地和十一娘打招呼。  冬青几个忙敛了笑容,端肃地立在了一旁。
“姨娘怎么来了!”十一娘笑着应道,“快进屋喝杯茶!”  秋菊忙端了杌子给六姨娘,冬青在
次间的角落找到了温着水的木桶给六姨娘沏茶。  六姨娘笑着摆手:“我不坐了,等会还要服侍大
太太歇息。我来就是想问问,”说着,她犹豫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有了几分苦涩,“我就是想问问十
二小姐,她可好?”  十一娘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出门的时候五姨娘
哭得稀里哗啦,同理,六姨娘在这里想着年幼的十二娘只怕也是辗转反侧吧!  “挺好的!”十一娘
从来都觉得六姨娘是个极聪明的人,“前段日子,我天天窝在家里绣屏风,五姐和十娘常到母亲面前
尽孝,十二妹有时候也会到母亲面前陪着姐姐说说笑笑,十二妹还用绢纱做了绢花奉给母亲,母亲竟
然分不出真假来……手巧得很。”  六姨娘听着就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十一小姐了。
说起来,我和五姨娘也是在一个屋里住了五、六年的,你要是有什么事,直管来找我就是。”  “多
谢姨娘。”十一娘不知道六姨娘来她这里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又怕五娘看见,自然不敢留她,借口自
己头晕,让冬青送六姨娘出了门。  六姨娘刚走,去拿箱笼的琥珀回来了。  冬青先开了装着被
褥的箱笼,然后铺了暖阁里的床,打了水来服侍十一娘洗漱歇下,让竺香守着她,这才和琥珀两人带
着滨菊、秋菊开箱笼收捡起东西来。  ******  十一娘睡了一觉,神轻气爽地起了床。  她
对着镜子仔细地照着自己的脸:“我又长胖了没有?”  “脸都瘦得只有一巴掌大了,”冬青正将两
朵指甲盖大小的石榴花插到十一娘的发间,“看您还嚷不嚷着减肥了?”  十一娘抿着嘴笑。  琥
珀催着十一娘快走:“我看着五小姐已经动身去大太太那边了。”  十一娘不敢再照镜子,披了件玫
瑰红灰鼠皮披风急步朝大太太处去,终于在五娘进门前赶上了她,和她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两人
站在门帘子前由丫鬟服侍着解披风,五娘似笑非笑地望着十一娘:“看不出来,妹妹病了手脚都这么
地快!”  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五娘,嗔道:“都怪姐姐走也不叫我一声!”  五娘冷冷一笑,还
欲说什么,那边帘子已经撩开,珊瑚出来笑道:“大太太正等着两位小姐呢!”  两人不再说话,一
前一后地进了屋。  次间的宴息处摆了张黑漆彭牙四方桌并八张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箸碟
都已摆好。几个小丫鬟立在幔帐下,许妈妈、落翘、玳瑁等人则围在临窗的大炕前——庥哥欢快的笑声
不时从那里传出来。  “大太太,五小姐和十一小姐来了!”珊瑚笑吟吟地禀道。人群就散了开,十
一娘看见大老爷和大太太一左一右地坐在大炕上,中间的炕桌早就不知道挪到什么地方了,庥哥正在
上面翻跟头,大奶奶怕孩子落下去,正伸开双臂站大炕前护着。  “好了,好了。”大老爷笑着抱了
庥哥,“我们去吃饭了!”  庥哥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扭着身子还要翻跟头。  一旁立着的罗振
兴就板了脸:“还不给我站好了。”  庥哥听了果然不敢再闹,乖乖地伏在大老爷身上不敢动弹。
那边大太太一边由杜薇服侍着穿鞋,一边笑道:“也不怕把孩子吓着!”  庥哥听了立刻从大老爷
怀里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太太。  大太太就伸手把庥哥抱在了怀里:“不怕,不怕,有祖母
呢!”  罗振兴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母亲,欲言又止。  大奶奶看着,忙转移视线:“爹、娘,快
入座吧!想必两位妹妹也饿了!”  大家的视线果然被转移,大太太甚至抱怨道:“怎么现在才
来?”  五娘笑道:“等妹妹呢!”  十一娘赧然:“我睡迟了!”  大太太笑起来:“倒是个老
实的!”  十一娘红着脸低下了头,惹得大家一阵笑。
第二十六章 团聚(上)
笑声中,许妈妈引了众人入座,大奶奶指挥着丫鬟们上菜,六姨娘则站大老爷身边帮着布菜,庥哥自
有奶妈子抱着另坐了一桌,因此圆桌上只有大老爷、大太太、罗振兴、五娘和十一娘,还余了三个绣
墩。  大老爷大手一挥,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吧!”  屋子里的人都滞了
滞,然后望向了大太太。  一个是自己的儿媳,一个是自己得力的人,大太太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
反对,笑道:“老爷说的是。这里又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吧!”  大奶奶就笑着坐到了罗振
兴的身边,六姨娘则向大老爷和大太太福了福才半坐到了绣墩上,许妈妈却是执意不坐:“……都是主
子,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大老爷听了表情淡淡的,倒没有勉强,大太太见大老爷淡淡的,就越
发要许妈妈坐,竟然亲自下位去劝许妈妈:“元娘、兴哥都是你从小帮着带大的,你不坐,谁还有资
格坐。”  六姨娘听了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许妈妈见了不好不坐了,就笑着半坐在了绣墩
上:“那我就僭越了。”  大老爷笑了笑,吩咐负责上菜的丫鬟杏林“上菜吧”。  这杏林是大奶
奶的贴身丫鬟,自他们搬到这宅子里后,就一直帮着大奶奶管家。  听到大老爷的吩咐,她立刻应
了一声“是”,传了小丫鬟们上菜。  雪菜黄鱼、西湖醋鱼,银芽鸡丝、水晶肘子、美人肝、清炖蟹
粉狮子头……都是大家熟悉的江南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就在大家以为菜已经上齐的时候,杏林端了一
碗红红白白的糊糊放到了大太太面前:“大太太,这是大老爷特意吩咐给您做的。”  大太太微怔。
大老爷已道:“这是燕京有名的疙瘩汤,红的是番茄,很稀罕的东西,从广东那边来的。白的是
面,酸酸的、甜甜的,与我们那边的东西大不相同。开胃,你尝尝。”  大太太“哦”了一声,神色
有些恍惚地拿起调羹尝了一口。  大老爷笑着问她:“怎样?还合口味吧!”  大太太听着神色一
敛,笑道:“正如老爷所言,这汤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多谢老爷了!”  大老爷笑了笑,拿了筷
子夹了一筷子雪菜黄鱼里的黄鱼,其他人才开始动筷子。  大家都举止优雅,细嚼慢咽,桌上除了
轻微的碰瓷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吃了饭,丫鬟们上了茶。大太太突然对五娘和十一娘:“明天
你们也跟我一起去见见你们的大姐!”  两人俱是一震,但都很快收敛了情绪,笑着应了一
声“是”。  因时间不早了,庥哥平常都睡了,这个时候就揉着眼睛有些吵闹。  大太太见了,就
吩咐大奶奶:“把庥哥搬到我屋里来……我屋里有火墙又有暖阁,不像你们那里,还要点火盆。”
“娘!”听罗振兴那口气,好像并不十分同意似的。  大奶奶忙抢丈夫前面道:“娘说的也是,那
我就让妈妈们把庥哥的东西搬过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罗振兴眼底闪过几丝无奈。
大太太就笑他:“你放心,你娘还没有老糊涂。庥哥我宠着,可他要是犯了错,我也不会容着。不
会教坏你儿子的。”  这下子,罗振兴只好起身向大太太道谢。  大太太掩嘴而笑,道:“今天不
早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罗振兴和大奶奶、五娘和十一娘就请安告退了。罗振兴和妻子回了
倒座房,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后罩房。  路上,五娘笑道:“明天去大姐那里,你可要打扮得漂亮
些,别丢了大姐的颜面才是。”  十一娘笑道:“我也不知道明天穿什么好,不如姐姐来帮我看看
吧!”  五娘冷笑:“我怎么敢?有些人,主意多着呢!”说完,扬着脸走了。  十一娘不由叹了
口气。  没想到,五娘的反应这样大……不过,今年她都十九岁了,适婚的人已经很窄了,这种急切
能理解。但是,如果罗元娘只是想从姊妹中找个人做妾室去固宠或是生子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罗元
娘身体不行了,想从姊妹中找个人代替自己照顾年幼体弱的儿子,那也要等她驾鹤西归以后啊!如果
罗元娘拖一年,她岂不要等一年,如果拖两年,她岂不要等两年……用一个自己根本不能掌握、充满了
变数的未来去赌运气,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愣住。  难道,大太太带她
们来的本意就是如此!  如果元娘还能等,那就是她……如果元娘等不得,那就是五娘……  她感
觉自己的思绪有些乱!  那婚姻的另一方徐氏呢?  他们可是比罗家更显赫,比罗家更有权势,
难道就会这样听任罗家的摆布不成?  或者,元娘有办法说服徐家?  十一娘心里乱糟糟的,一
夜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眼底有明显的青影。  冬青煮了鸡蛋给她敷眼睑:“总能褪一点。免得大
太太看见了又要问。您总不能回答说自己认床吧!”  十一娘骇笑:“你连借口都帮我找好了。”
冬青恨铁不成钢:“小姐有这闲心,还是想想今天下午的事吧!”  “我们又不知道人家真正的意
图,再怎么防也没有用。”事到临头号,十一娘反而平静下来,“如今只有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又吩
咐琥珀:“你等会出去走走。这边虽然大部分都是大奶奶的人,但老爷身边肯定有大太太的人,还有
姨娘那边,都可以想办法打听打听,看看大老爷和大爷来燕京过得怎样?我瞧着昨天那样,大姑奶奶
的人突然来给大太太请安,大老爷和大爷十分惊讶样子。你也要问问大姑奶奶平时和这边走动的勤不
勤?”  琥珀表情严肃:“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让冬青和滨菊陪着我就行了——等会
我还要梳洗打扮一番,要不然,大太太会认为我对去永平侯府的事不重视的。至于秋菊和竺香,要是
能帮上你的忙最好。你直管让她们帮你跑跑腿。还有吴妈妈托我们带的东西。我们到徐家毕竟是客,
人生地不熟,麻烦人家总是不好,琥珀你也问问,看这边有没有和徐家相熟的人,如果能帮着把这事
办了那就更好了。”  几个丫鬟恭立地听着十一娘吩咐,许妈妈来了。  十一娘压下心底的惊讶
迎了许妈妈:“妈妈有什么吩咐?”  许妈妈笑道:“吩咐可不敢。只是奉了大太太之命,让我来看
看十一小姐准备穿什么衣裳去永平侯府。”  竟然重视到了这种的程度……  十一娘暗暗心惊。
她原想穿件银红色的褙子……这样一来,就会让已经变得很削瘦的她不仅显得削瘦还会显得单薄,如
果元娘问起,到时候,她再以晕船之事暗示元娘自己的身体很差……况且,晕船是事实,就是大太太,
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管元娘她们出于什么目的要自己来燕京,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重
要前提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孩就意味着子嗣坚难,那她入选的机会聚然间就会少了很多很多……要不
然,徐家老太太就不会在元娘小产后不仅停了通房的药,还为儿子纳了一房妾室!  想到这些,十
一娘心里略略镇定了些。  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从十娘那里得到的启发——她可是想什么时候“哮
喘”就什么时候“哮喘”的……  但现在,这主意至少废了一半。  深闺女人多的是时间,大部分都
化在怎样打扮自己身上。别说是大太太,就是许妈妈,也有不俗地见地。而且教她们女红的简师傅,
也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们各种复杂的颜色搭配,既为了绣花,也为了怎样让自己穿得更得体……十一
娘可以佯装要出风头所以穿了银红色,却不能在试了银红色的效果之后继续穿它。  这些念头在她
脑海里不过一闪,她已笑道让冬青帮她把那件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拿出来,又将来时大太
太给她打的赤银珍珠头面中的簪子和珠花递给许妈妈看:“您看这样穿着如何?”  许妈妈笑着点
头,眼底有深深的赞许:“十一小姐模样儿娇嫩,穿这些素净的颜色、戴这些秀气的饰物最合适不
过……不愧是跟着简师傅学了绣花的人。”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苦笑。  等许妈妈一走,她就把冬
青用来给她敷眼睑的鸡蛋都吃了,还差点咽着,以至于滨菊笑她:“小姐可是在船上饿着了,现在看
什么东西都好吃!”  十一娘不理她,去了大奶奶那里。  倒座屋七间正房,因东边的耳房让出
来做了个值夜婆子的暖房,梢间又做了垂花门,耳房那边又辟成了一个小花圃,只有西边有幢三间的
厢房,不说和正院相比,就是比起五娘和十一娘住的后罩房,都少了三分之一的面积。  十一娘进
去的时候,垂花门前的花圃旁正有五、六个妇人围着杏林在说些什么,杏林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看见十一娘,她远远地打招呼:“十一小姐,您来了!”说着,推开围在自己身边的妇人迎了过去。
“我就是来看看嫂嫂,”十一娘笑着,“你有事忙,别耽搁了。”  杏林却是一副大大松了口气的
模样,笑道:“多亏您来,要不然,还不能脱身,何来耽搁之说。”  十一娘笑了笑,并不问她出了
什么事,而是道:“大奶奶可在屋里?”
第二十七章 团聚(下)
杏林笑道:“在屋里和杭妈妈算帐呢!我领您过去吧。”  十一娘犹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过
去了。”说着,让冬青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杏林,“这是我给大爷做的一件襕衫,给大奶奶做的一件综
裙,给庥哥做的一件小袄,烦请姐姐交给大奶奶。”又让冬青拿了一个匣子给她,“这是我闲时做的几
个荷包,姑娘拿去分给几位姊妹,是我的一点心意。”  十一小姐绣的东西虽然好,但也不是除了
她就没有人比得上的。但十一小姐常常会自创些新式的样子,却是其他人不能比的,就是简师傅,也
常夸十一小姐聪慧过人……既然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是花了功夫的。杏林不打开也知道这几个荷包
肯定会让人眼前一亮。她高高兴兴地蹲下去朝着十一娘福了福:“让十一小姐费心了。”然后接了包
袱,笑道:“几位小姐里,您的手最巧。上次劳烦您给我们奶奶绣了件披风,我们奶奶到今天还念叨
着,说您那梅花绣得跟真的一样,来燕京走亲戚的时候大家都问是谁的手艺,让她出了一番风头。这
次您又张罗着给大爷、奶奶和庥哥做了衣裳,奶奶知道了不知道有多欢喜呢!要是知道您送了东西来
连门也没进个,到时候会责怪杏林不懂规矩,十一小姐无论如何都进门喝杯茶再走。”  十一娘执
意不肯:“我等会再来看大奶奶也不迟。”  杏林见留不住,送十一娘出了门,转身去了大奶奶处。
大奶奶正看着帐本报着数字,杭妈妈十指如飞地打着算盘。  杏林不敢打扰,等杭妈妈停下来
报了个数字,大奶奶提笔记在了帐本上,她这才笑着上前给大奶奶行了个礼:“奶奶,刚才十一小姐
来了,说是给大爷和您,还有庥哥各做了件衣裳。”说着,将包袱奉了上去,“十一小姐听说您和杭妈
妈在算帐,执意要走,说改天再来看您。”  大奶奶听了认真地望着杏林:“你为什么不留了
她?”  杏林微怔。  大奶奶已道:“你把包袱留下,到外面去和那些妇人把帐对清楚了。”
“是。”杏林神色微凛,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杭妈妈就笑道:“杏林年纪小,奶奶慢慢教就是
了!”  大奶奶摇了摇头:“她今年都十八了……我原想让大爷收了她,我也有个帮手。谁知道……”她
叹了一口气,“她人不大,心眼倒大。连罗家的小姐都敢这样轻待,只怕以后也不是个省事的。”
“她是生是死还不是您一句话。”杭妈妈笑道,“再说了,我们姑爷是从来不沾身边人的,当初桃林
在的时候都没动什么心思,何况是杏林这样的姿色和作派。”  桃林,就是当初那个惹了大老爷的
婢女……  听杭妈妈提起她的名字,大奶奶不由脸色一沉:“真是丢我们顾家的脸,让我在大爷面前
也抬不起头来!”  杭妈妈就朝四周望了望,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奶奶放心,太太
早处置了。保管让人神不知鬼不觉。”  她口中的太太,是大奶奶的母亲。  大奶奶的脸色并不
因杭妈妈的话而有所好转,反而有些烦躁地解开了十一娘送来的包袱:“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看看十一娘都给我们做了什么?”  大爷的襕衫针角细密,大奶奶综裙上的一丛兰花栩栩如生,庥
哥披风上绣着的鹿儿活灵活现……  杭妈妈不由叹口气:“可惜没托身在大太太的肚子里!”  “谁
说不是。”大奶奶也面带怜惜,“这都是命。”  两人同时想起罗元娘来。  一时间,沉默无语。
半晌,大奶奶打起精神来:“对了,给二老爷和三老爷的土仪可都送去了?”  杭妈妈忙
道:“早就按许妈妈的吩咐送去了。这个时候只怕已经到了。”  大奶奶点了点头,又和杭妈妈说起
刚才的账目来。  ******  那天的午饭比平常开的要早一个时辰,吃过饭,大太太让她们去小
憩片刻:“……可别让徐家的人看到夫人的妹妹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焉焉的!你们梳妆打扮好了,
末初到我屋里来。”  五娘和十一娘自然是不敢违抗,各自回屋休息片刻,敷脸沐浴梳头换衣。大
太太则和许妈妈整理着从余杭带来的各种人情土物准备等会到了徐家好酬献。  末初,大家在大太
太屋里碰了头。  五娘里面是件白绫袄,下面是白色的挑线裙子,外面一件玫瑰红织金缠枝纹比
褙,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纂儿,插了支仙人吹萧的缠丝赤金簪子,耳朵上坠了对紫英石的坠子。看上
去秀丽端庄。  大太太看了皱眉,道:“去,把那裙子换成鹅黄色的。”  五娘面色绯红,去换裙
子了。  大太太的目光就落在了十一娘身上。  里面一件淡绿色的绫袄,下面是豆绿色的挑线裙
子,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梳了双螺髻,戴了几朵珠花。衣饰虽然淡雅,却有些呆板。
大太太不由扶了额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许是太紧张的缘故。”许
妈妈想到自己是去看了各人的衣饰的,笑着解释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吩咐十一娘:“穿件粉色
绫袄,藕荷色褙子,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也散了,挽个纂儿,插几朵珠花……快去!”  十一娘无
法,只得飞奔回屋,照着大太太的意思换了衣裳。  待回到屋里,五娘已换了衣裳。  玫瑰红的
褙子配上了鹅黄色的裙子,端庄中就有了一丝明艳。而她,粉色的绫袄配了藕荷色的褙子,娇柔中就
有了一丝秀雅。  十一娘突然发现,自己在罗家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她的手不由紧紧攥成了
一个拳。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  马车缓缓驰出保大坊弓弦胡同,向左拐,就到了
保大街,出了保大街往右拐,就上了东正大街。然后延着东正大街往西走,过了正安门和皇家园林太
池苑再走上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永平侯府所在的荷花里。  这荷花里原来叫荷花坡,是属于太池的
一个小湖泊。太宗皇帝修太池苑的时候,嫌它的位置有些偏,就被宁国长公主要了去,把那湖泊圈进
去修了座别院。后来长公主因参与“郑安王谋逆案”事败后服毒自尽,家资充公,这别院也就被内务府
收了回去。再后来徐家恢复爵位,徐家的原在石狮胡同的府邸早被孝宗皇帝赏给了自己的舅舅,英宗
皇帝就把宁国长公主的这座别院赐给了徐家。  “那大姐家岂不是住在皇家别院里?”听大太太讲她
们即将要去的荷花里,五娘满眼的兴奋。  “也不全是。”大太太就顿了顿,“当年因‘郑安王谋逆
案’陈冤昭雪的功勋之家很多,徐家就主动提出来和定国公郑家、威北侯林家一起分居长公主的府
邸。要不然,‘荷花坡’又怎么会被称为‘荷花里’呢?”  听说徐家是和别人挤在一个别院里,五娘
微怔。  大太太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心中有些不愉,道:“虽然郑家公得了别院的正屋,林家和徐
家分了别院的花园子,但英宗皇帝念着徐家当年府第不比长公主的别院小,只将花园的三分之一给林
家,徐家得了三分之二。那别院又是长公主为自己晚年静养所建,花园里山峦叠峰、藤萝掩映,十分
雅致。要讲府第大小,徐家在燕京的公卿中不算什么,但讲景致,却也是数一数二的。”  五娘知
道自己失态,忙笑道:“我就是在想,等会母亲能不能让大姐差个人带我去逛逛……我长这么大,还从
来没有到过这样尊贵的地方,想开开眼界。”  大太太脸色微霁:“我们还要在燕京待一段时间,以
后有的是机会。”  她的话音刚落,有人隔着马车的帘子道:“亲家太太,我们正路过太池苑呢!您
要不要看一看。”说话的是徐家派来的一个跟车的粗使婆子。  五娘听着露出笑容,却被大太太狠
狠地瞪了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隔了帘子和那婆子道:“不用了。从东正大街望过去,也不过是看到
几棵合抱粗的大树罢了。如果是夏天,倒可以看看,可这天寒地冻的,我看还是免了吧!”  那婆
子“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做声。  大太太就低声地嘱咐五娘和十一娘:“等会到了徐家,不要东张
西望,不要含胸垂头,不要惊慌失措。该说话的时候说,不该说话的时候记得微微地笑。赏了东西大
方接了,不要推推搡搡的一副小家子气,端出点心来直管尝一尝,不要畏畏缩缩地像没有见过世面
的……”她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把五娘也弄得紧张起来,十一娘见了,自然也要露出一副忐忑不安
的样子来。大太太这才停了下来:“总之,徐家门第高贵,你们不要给罗家丢了颜面。”  两人忙恭
敬地应了一声“是”。  大太太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鬓角,然后又扯了扯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  十
一娘愕然。  马车已停了下来,外面有人低声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嘈杂的声音没了,然后马车
像碾着了什么似的颠簸了一下,重新动起来。  马车内,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还好
马车行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又重新停了下来。  车帘被撩开,陶妈妈笑盈盈的圆脸出现在她们的眼
前:“大太太,我们到了!”
第二十八章 姐姐(上)
十一娘随着大太太下了马车,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黑漆灰瓦的垂花门前。赶马的车夫、随行的护院还有
拉车的骏马都不见了,只有几个穿着靓蓝色袄儿官绿色比甲的妇人正殷勤地上前给大太太请安。
陶妈妈有意向大太太引见了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油黑的三旬妇人:“这位是李全家的,专管府里
的车驾。”  “李妈妈。”大太太客气地笑着朝那妇人点头,许妈妈已拿了荷包出来打赏。  众人
笑盈盈地接了荷包谢了大太太的赏,陶妈妈就陪着大太太上了垂花门的台阶。  五娘和十一娘不紧
不慢地随在大太太的身后,听见陪在一旁的李妈妈笑道:“……我们家夫人天天叨念着亲家太太,昨天
得了信,说您来了,中午就吩咐奴婢把车撵准备好……”  说话间,她们已进了垂花门,看见迎面的
一字壁影前排列停着三辆用来在内院代步的青帷小油车。  “让李妈妈费心了!”大太太笑着和她应
酬了几句,就由许妈妈服侍着上了停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  “两位小姐也请上车吧!”陶妈妈望着
五娘和十一娘微微地笑着,“免得夫人等急了。”  五娘和十一娘都微笑着朝陶妈妈点头,然后学着
大太太的样子上了小油车。  外面的朴素无华相比,车内却装饰精致、华丽。  车帷挂着用五彩
琉璃珠绣成云纹纹样的绣带,四角挂着大红织金香囊,靓蓝色的锦缎迎枕和坐垫上绣了月白色的梅
花……  冬青看得两眼发直,把那迎枕抱在了怀里:“小姐,是仙绫阁的叠针绣……简师傅原来的东
家……”已经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旁坐的琥珀脸上也闪过震惊——仙绫阁用叠针绣绣出来的绣品和
双面绣一样,千金难求,没想到,徐家竟然用来装饰代步的青帷小油车……  十一娘没有多看一眼。
她一向觉得,凡是能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  因为没有了外人,十一娘毫
无顾忌地将车帘撩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朝外窥视。  有粗壮的妇人牵扯了驯骡出来,手脚麻利地套了
车,然后轻轻拍了拍骡子的脖子,骡子就得得得地绕过壁影,上了条两边皆是苍松翠柏的青砖甬路。
马车走了大约两盅茶的功夫,然后向左拐了个弯,上了一条夹道。  两边皆是高高的粉墙,从
十一娘的视角望去,竟然有种没有尽头的感觉。  过了一会她才发现,马车每走一段距离就会遇到
一个靠墙而立的四方青石灯柱。  这种灯柱,她曾经在书上读到过,通常都是用在皇家宫苑或是广
场——因为点燃它需要大量的松油,而松油价格昂贵不说,还很稀少,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就算
是买得到,常年累月地使用,也是一笔非常惊人的开支。  难道徐家晚上真的把这些灯柱点燃了做
路灯?  十一娘不由向前俯身,想看清楚那灯柱上有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小姐,别让跟车的
婆子们看见了!”冬青小声地提醒她。  青帷油车除了有个妇人负责牵骡,还有年长的婆子站在车
窗旁跟车——这种安排原是为了让车内的人有事好招唤。可万事有利就有弊,跟车的人也很容易发现车
里的人有没有撩了帘子朝外望……  十一娘望着车窗外跟车婆子头上清楚可见的赤金镶碧玺石簪子,
笑着放下了帘子。  冬青看着就松了一口气。  十一娘不由笑她:“一个梅花枕头就把你给震住
了?”  “小姐,这可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冬青嗔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姑奶奶就是大太太的
一块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要是您坏了大姑奶奶的事,大太太……”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十一娘连忙保证,“我乖乖坐着不动就是了!”  冬青不由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她知道,只要小姐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  十一娘看着却心中一涩。  她身边的人对这次
与元娘的见面都很是不安吧?要不然,怎么会这样的担心!  想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坐在冬青身边
的琥珀——她自从上车后就没有说过话。  琥珀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  也许是大家在一起的时候
有长短,感觉有深浅,所以她不像冬青那样患得患失吧!  十一娘自嘲地笑笑,眼角一扫,却看见
了被琥珀揉成了一团的帕子。  ******  单调而冰冷的骡蹄声让时间骤然拉长。  也不知道
过了多久,马车朝左转了个拐,然后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停了下来。  应该到了元娘的住处
了……  十一娘思索着,跟车的婆子已声音温和地隔着车窗的帘子道:“亲家小姐,到了!”  琥
珀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猫身打了帘,看见跟车的婆子已将脚凳放好,她踩着脚凳下了车,然后转
身服侍十一娘下了车。  她们停在一个砌着礓碴式台阶的蛮子门前,人高的石狮子正憨态可掬靠立
在门槛旁,大太太略显有些焦虑的身影在许妈妈的搀扶下已消失在门口。  十一娘暗暗有些吃惊,
又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  她们母女毕竟有十几年没见了……  念头一闪,她已是汗透背脊。
既然思念这样强烈,元娘为什么没有到二门口去迎接母亲……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她的身体已经虚弱
到如果去二门迎接母亲就会有很不好的后果……所以,她不能……  想到这里,十一娘的目光落在了
那礓碴式的台阶上。  斜斜地砌到门檐下……如果下了高高的门槛,马车就可以从门外一直驰进
去……  她看见五娘带着紫薇和紫苑进了蛮子门,遂收敛了情绪,带着冬青和琥珀跟了进去。  迎
面是个穿堂,左右有通往穿堂的抄手游廊,院子里满铺着青石方砖。穿堂的门口,抄手游廊的四角都
有穿着靓蓝小袄官绿色比甲的丫鬟,都敛声屏气地垂手立着。看见五娘和十一娘,丫鬟齐齐曲膝行了
福礼。  十一娘跟着五娘从右边的抄手游廊进了穿堂。  穿堂西厅摆着中堂、长案、太师椅、茶
几等黑漆家具,布置成了一个待客之处。中间和东边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摆。  出了穿堂,并没有
看见大太太一行人。她们面对的又是一个院落。迎面一个五间带耳房的正房,两边是三间带耳房厢
房,由抄手游廊连成了一个回字环形长廊。院子里铺着青砖十字甬路,四角各种了一株人高的小松
树。  看见五娘和十一娘从穿堂出来,正屋房檐下那些穿着靓蓝小袄、官绿色比甲的丫鬟齐齐地曲
膝给两人行了福礼。  十一娘就听见五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是怅然的样子。  是在感怀自己还
是在感怀元娘呢?  “亲家小姐,这边!”陶妈妈可能是发现她们没有跟上,所以回过头来找她们,
站在正屋的耳房前向她们招了招手。  两人忙从右边的抄手游廊走了过去。  “夫人住在后面的
院子里。”陶妈妈笑着向她们解释,然后领她们从耳房旁黑漆角门进了第三进院子。  第三进院子
和第二进院子一样,都是五间带耳房的正房,三间带耳房的厢房,院子里也铺着青砖十字甬路,只是
西北角是太湖石叠成的一座假山,东南角种着几株冬青树。相比上一个院子的清冷,这个院子就觉得
有生气多了。  五娘和十一娘跟着陶妈妈从右边的抄手游廊到了正房的门前,立在一旁的小丫鬟早
就殷情地撩了帘子,见她们走近,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亲家小姐”。  五娘和十一娘都朝着那小丫
鬟笑着点了点头,进了正屋。  地上铺的是光滑如镜的金砖,承尘上绘着鲜艳的彩色绘饰,挂着联
三聚五羊角宫灯。中堂一幅观世音跌坐图,长案正中摆着个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檀香的味道正从那
香炉中袅袅散开。长案的左边供着个尺高的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右边供着个汝窑天青釉面的花觚。
十一娘不由愕然。  再向东边望去。紫檀木的步步高升的落地罩,挂了靓蓝色的幔帐,次间中
央立了个多宝格,摆着什么铜珐琅嵌青玉的花篮、青花白地瓷梅瓶、琦寿长春白石盆景、绿地套紫花
玻璃瓶……  向西望去。十二扇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中间四扇开着,可以看见一座隔开西
次间和西稍间的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插屏。  十一娘不由屏住了呼吸。  实在是太……奢华了!
如果仅仅是奢华,她也不会吃惊,问题是,这和她一路上看到朴素的青砖灰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特别是那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宝蓝玻璃里浮着赤金色的牡丹花,那种眩丽彩色,简直
可以让人窒息。  想到这里,她不由望了五娘一眼。  五娘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只是那
微笑已经有些勉强;她的身姿依旧笔挺,只是那笔挺已经有些僵硬……看样子,她好像受了点小小的打
击!  ※  ※  (大家看到的这章已经是吱吱的第四稿了。不怪有人说“你永远不知道作者在两
行字之间停留了多久”……所以请姊妹们原谅,这几天不会加更。希望能总结前两部小说的经验教训,
尽量写出一部没有太大硬伤的作品来!还请大家理解吱吱这个决定。谢谢!
第二十九章 姐姐(中)
突然间有微弱的抽泣声传来。  走在前面的陶妈妈脚步一顿。  五娘已回过神来,笑着站在了帘
子前:“妈妈,这羊脂玉佛手真漂亮,可是整块羊脂玉雕成的?”  陶妈妈转过身来,望着五娘的目
光中有无法掩饰的惊讶和赞赏:“这佛手的确是整块的羊脂玉所雕!原来五小姐对这些感兴趣。”说
着,领了两人往西间的多宝格去,“这边还陈设了一些玉器,五小姐可以赏析一番。”  有意让她们
回避回避。  五娘笑道:“多谢妈妈。我正好开开眼界。”  十一娘微微笑起来。  五娘越积
极,自己就越安全!  她跟五娘站在多宝格前观赏里面呈放的各种玉饰、瓷器,陶妈妈却支着耳朵
听着东间的动静。  三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个穿着红绫
袄、蓝绿色比甲作丫鬟打扮样子的小姑娘从西间出来:“陶妈妈,夫人说请两位小姐到里边坐。”
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可以操纵她们未来的罗元娘了……五娘和十一娘脸上虽然都没有露出一丝异样,心里
却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陶妈妈则立刻应了一声“是”,笑着请她们两人进了西次间。
十一娘垂着眼睑,循规蹈矩地跟着陶妈妈绕过屏风进入了元娘的卧房,然后按照一般卧室的陈设朝右
飞快地睃了一眼。  黑漆钿镙床的大红色罗帐被满池娇的银勺勺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
神色疲倦地靠在床头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上。她穿了一件石青色绣白玉兰花的缎面小袄,鸦
青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一个圆髻,鬓角插了支赤金镶蜜蜡水滴簪,苍白的脸庞瘦削的吓人,乌
黑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坐在床边眼角还泛红的大太太,满脸都洋溢着母女重逢的喜悦。  这样的
罗元娘……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曾经无数次猜测……以为会看到一个冰冷倨傲的女郎,或是一
个严谨端肃的妇人,或是个表情戚婉却目光锐利的女子……没想到,她竟然会见到一个如此温和,甚至
带点孩子气的罗元娘!  “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一个陌生但带着几份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
起,“原来总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都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大姐!”走在十一娘前
面的五娘突然间哽咽着跪了下去,“我,我很想您……还记得您从杭州府给我带回来的窝丝糖!”话到
最后,已是嘤嘤小泣。  十一娘见状立刻跟着跪了下去,低头垂手,十分温驯的样子。  “快起
来,地上凉!”温和的声音里就有了几分娇嗔,“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
哭,动不动就跪下了……”  立刻有丫鬟过来扶她们。  十一娘不动,眼角瞟着五娘,见她站了起
来,自己才跟着站了起来。  “来,到我们身边坐会,我们姊妹也好说说话儿。”  随着话音刚
落,就有丫鬟端了锦杌放到了床边。  五娘和十一娘起身道了谢,又上前给元娘磕头正式行姐妹之
礼。旁边立刻有机敏的丫鬟拿了锦垫在她们还没有跪下之前放在了她们的膝头,待她们磕完头,又马
上有丫鬟上前将两人搀起。  丫鬟的动作悄无声息,反应迅速。  十一娘一面暗暗吃惊元娘屋里
的丫鬟训练有素,一面和五娘一前一后半坐在了床前的锦杌上。  有丫鬟奉茶奉果。  元娘就笑
盈盈地打量起两个妹妹来:“五妹从小就漂亮,到和我心目中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十一妹我还是第一
次见到。看这尖尖的下巴,倒和五姨娘颇有几分相似。不过,这头发随我,乌黑浓密。”  十一娘
听到有人提她,脸色微红,低头垂首喃喃半天,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显得很是羞怯不安。
“什么随你了?”大太太笑道,“那是随了你们的祖母。”  元娘嘴角微翘,大家都跟着笑了起
来,屋里就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元娘吩咐身边的丫鬟:“来,把我枕头下的两个雕红漆的盒子
拿出来。”  丫鬟应声蹲了下去,在元娘的迎枕下摸了两个巴掌大小的圆形盒子出来。  “姐姐也
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想着手里还有两块玉佩能拿得出手,就让人给找了出来。”说着,示意那小丫
鬟将手中的雕红漆盒子送给五娘和十一娘,“你们一人一块,戴着玩吧!”  元娘说的客气,两人却
不会真的以为那两块玉佩仅仅是“拿得出手”而已,遂起身道谢郑重地接了盒子。  “打开看
看,”元娘笑道,“看看喜欢不喜欢?”  五娘和十一娘俱是一怔。  哪有当着送礼的人拆礼品的
道理……  大太太也在一旁说“打开看看,是你们大姐的一点心意”,两人不再迟疑,各自打开了手
中的盒子。  温润莹透,洁白无瑕,如同凝脂,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羊脂玉。  两块玉都是一寸
见方,只是一块雕的是枝头开了几朵梅花的“喜上眉梢”,一块雕的是蝙蝠嘴里衔着石榴的“多子多
福”。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抓阄不成?  那是“喜上眉梢”中了?还是“多子多福”中呢?
十一娘望着手里的那块“多子多福”的玉佩,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而五娘却如手中的玉佩一样,
有些喜上眉梢。  “多谢大姐!”她的笑容一直到了眼底,“我很喜欢。”  十一娘点头,表示同
意五娘的说法:“真漂亮。”  元娘听了微微地笑着颌首:“你们喜欢就好!”  她的话音刚落,
就有丫鬟隔着屏风恭敬地道:“夫人,谆爷来了!”  元娘的脸庞立刻就亮了起来:“快进来!”
立刻有身材高大丰腴的妇人抱着个穿着大红色刻丝十样锦氅衣的小男孩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
明眸皓齿的丫鬟。但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他皮肤白净,眉目精致,漂亮的像人偶
似的。身量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眼宇间又带怯弱之态,一看就是不足之症。  “谆哥!”大太太泪
水盈眶地迎了上去,伸手要抱他。  他却一扭头,躲在了抱他的妇人怀里,手上小金镯挂着铃铛叮
叮当当一阵乱响。  大太太神色微僵。  元娘已歉意地解释:“他有些认生!”  大太太讪讪然
地拉了拉谆哥的衣裳:“只怪我来看他的少。”  那抱着谆哥的妇人就笑道:“要怪只怪我们家哥儿
年纪小。”说着,抱着谆哥行了个蹲礼:“谆哥给外祖母请安了!”  丫鬟们都称谆哥为“谆爷”,这
妇人却称“谆哥”,看来应该是谆哥的乳娘了。  十一娘思忖着,就看见大太太毫无芥蒂地笑了起
来,然后从许妈妈手里接过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递给谆哥:“这是外祖母给的见面礼。一块端砚。等
你长大了用。”  跟谆哥进来的丫鬟就上前曲膝给大太太行礼道谢,替谆哥接了。  元娘就指了
五娘和十一娘:“谆哥,这是你五姨,这是你十一姨!”  谆哥听到母亲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看
了一眼五娘和十一娘后,又把头埋在了那妇人怀里。五娘和十一娘却不敢怠慢,忙站了起来。  那
妇人就抱着谆哥嘴里说着“谆哥给五姨请安”、“谆哥给十一姨请安”,分别给五娘和十一娘行了个蹲
礼。  两人都嘴里说着“不敢当”,侧着身子受了。  五娘就从衣袖里掏了块桃木福牌,“这是我
抄了血经供在慈安寺时慈安寺的慧真师太亲自开过光的,给谆哥做个见面礼吧!”  十一娘送的是
套大红遍地织金绣翡翠色青竹的衣裳、鞋袜:“自己缝的,一点心意。”  跟着谆哥来的丫鬟笑着上
前代谆哥道谢,接了过去。  大家重新坐下,丫鬟们换茶。  那妇人就把谆哥抱到了元娘床前,
曲膝下身去要行礼,谆哥突然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瞅着元娘喊了一声“娘”。  元娘的脸立刻柔了十
分:“把他放到我身边来!”  那妇人犹豫片刻,将谆哥放在了元娘身边。  谆哥滚了几下,就钻
到了母亲怀里。  “谆哥,您轻点!”抱谆哥的妇人战战兢兢地望着孩子,元娘却笑着摸了摸儿子的
柔软的头发:“没事。”  那妇人还欲说什么,元娘已转头和大太太说起话来:“怎么不把弟妹和庥
哥也邀来,谆哥就是喜欢和庥哥玩!”  大太太笑道:“我一早让人送了土仪去你二叔和三叔家里,
怕他们那边派人回礼,就让她在家里帮着照应点。”  元娘就嗔道:“娘也真是的。既然这样,何不
改日再来。爹要出去访友,弟弟又要到国子监去读书,您再把妹妹们都带了出来,让弟妹带着侄儿一
个人在家里,总是不好。”  “知道你要当讨人喜欢的姑奶奶,可也不能拿我排揎。”大太太听着笑
起来,“我问过她了,她说你身子弱,谆哥前两天受了风寒又刚刚好,怕我们都来,吵了你们母子,
说等谆哥好些了再带庥哥来看你们。”  元娘就笑道:“娘也别怪我——除我这个做女儿的能这样直
言不讳地说您,还有谁能说您。”  大太太一听,眼圈就红了。  元娘见了忙道:“您难得来燕京
一趟,我明天让爹爹陪着您看看燕京的景致。您给我带几串糖葫芦回来。”  大太太听着脸一红,
然后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啧”了一声,笑道:“看看,这哪里是做了母亲的人?竟然还惦记着街上的糖
葫芦。我等会跟你婆婆说去,让她给你做上个十串八串的,吃得你见到就烦。”  元娘掩嘴而
笑:“婆婆做的糖葫芦好吃,您给我买回来的也好吃。”  她掩着嘴的手背如八十岁的老妪般的青筋
暴起。  大太太看着心里一酸。  好不容易盼来了这场富贵荣华,没想到女儿却……又想到徐府锦
衣玉食,女儿主持中馈哪里就缺了那点吃食。这样说,不过是想在自己面前撒撒娇罢了。在家里比掌
上明珠还珍贵的女儿一旦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就是想说声自己的母亲好,还要把婆婆搭在里面……她悲
从心起,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来!  元娘看着也眼睛微红。  不管怎样逗母亲开心,自己的病
就如哽在母亲喉头的刺一样,不动都会疼,何况是挑动了那根刺……
第三十章 姐姐(下)
元娘和大太太伤心起来,屋里的气氛立刻一变。  谆哥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张着清澈无暇的大眼
睛好奇地望着大太太,好像不明白外祖母怎么无缘无故地就哭了起来呢?  五娘目光一转,掏了帕
子上前递给大太太擦眼泪:“今天母女重逢,是喜事,母亲怎么就伤起心来!”  大太太听了破涕为
笑,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看我,越老越不经事了。”  那笑容,还是有点勉强。  元娘的眼角
有晶莹闪烁:“娘是在女儿这里呢!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大太太点头。  就有丫鬟们打了水进
来给大太太和元娘净面。  元娘身边自有服侍的人,大太太这边则由十一娘端了盆,五娘帮着挽袖
卸镯。  净完脸,元娘吩咐丫鬟:“将上次皇后娘娘赏的宫粉拿出来。”  丫鬟应“是”,很快拿
了画珐琅开光花卉小盒来。  “娘试试,内务府的东西。”元娘笑道,“我一向不用这些东西,也不
知道好不好。要是您用的顺手,我让人送几盒过去。”  小丫鬟忙捧了靶镜过去。  大太太拿了
粉盒,嫩黄色的底,繁杂的天蓝色纹样,淡雅素静。  “不愧是内造之物。”她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
才轻轻拧开盒子。  立刻有股清雅的茉莉花香迸发出来,淡淡地飘满整个屋子,让人闻了精神一
振。  十一娘动容,不由打量了那盒子一眼。  里面装的粉是淡黄色的……  她不眉角一挑。
现代彩妆技艺,在肤色粉底里添上一点点黄色粉底抹在脸上,能让黄色的皮肤变得明亮光洁……罗家
的女眷,用的全是纯白色的粉,不仅如此,而且还认为越白越好……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理念。  内
造的东西,果然比市面上的东西好不止一点两点啊!  感慨中,大太太已将粉沫在了脸上。  果
然如十一娘所料,粉妆自然柔和,让大太太骤然年轻了五岁。  五娘在一旁“啧啧”称奇,眼底有艳
羡闪过。就是许妈妈,也满脸的惊讶。  元娘抿嘴一笑,吩咐丫鬟:“你明去跟宋买办说一声,就
说上次娘娘赏的宫粉不错,让他再送几盒进来。”  丫鬟曲膝应是,大太太已摆手:“不用,不用。
何必为几盒宫粉欠了人情。”  元娘笑道:“不打紧。现在掌管内务府的是顺王,是从小和侯爷一起
长大的,熟得很。”  大太太还在那里推辞,就小丫鬟禀道:“夫人,文姨娘来了!”  元娘微
怔,笑道:“她的耳报神倒灵……让她进来!”眉宇间并没有悲怨愤然,而是平和自然,就好像听到相
好的邻居来访……  大太太就有些狐惑地望着女儿,低声道:“是扬州文家的……”  元娘点头,笑
道:“娘也见见。都是江南人。文家虽是做盐引起的家,可这几年丝绸生意做的也不错。多认识一个
人多一条路。要是有机会,让吴孝全去趟扬州,看在我的份上,文家的人定会对他礼遇!”  罗家
的财产除了田亩就是丝绸铺子。但罗家毕竟以诗书传家,如果不是田里的收成要靠天,丝绸的利润又
实在是让人心动,也不会去开铺子做生意。所以罗家的元德丝绸虽然是江南的老字号,却一直做杭州
府附近的生意,并没有在其他地方设分店。虽然经营几代,但也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
十一娘听元娘这口气,竟然是让大太太借文家的势力扩张生意似的!  她不由微微吃惊。  和十
一娘同样感到吃惊的还有大太太:“你这是……”  元娘朝母亲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
”转身吩咐丫鬟,“去将我那柄掐丝珐琅镶猫眼石的镜表拿给太太。”又向大太太解释,“你给她做见
面礼吧!”  十一娘若有所思。  大太太还欲说什么,屏风外面已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姐
姐,可把亲家太太给盼来了!”  一时间,把大家的目光都集到了屏风旁。就看见一个香坠般娇小
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穿了件姜黄色素面小袄,茜红色折枝花褙子,白月色挑线裙子。青丝梳成坠
马髻,左边戴朵西洋珠翠花,右边插三枝赤金石榴花簪子,耳朵上赤金镶翡翠水滴坠儿颤悠悠地晃在
颊边,更映得她肤光似雪,妩媚撩人。  十一娘眼睛一亮。  真是个美人!  “大太太,奴婢
文氏,给您行礼了!”文氏未语先笑,言语利爽,上前几步,稳稳当当地蹲下给大太太行了个福礼。
大太太脸上早已换了上盈盈笑意:“快起来,快起来。一家人,何需这样多礼!”那边许妈妈已递
了个红漆描金的匣子给大太太,大太太看那匣子漆工精湛,描金花卉典雅大方,不是自家之物,知道
这就是女儿刚才提到的镜表了。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还是笑着接了递给文氏:“你拿去玩吧!”  文
氏笑盈盈地接了,眼睛却在那匣子上打了个转才递给身后的丫鬟,然后笑着上前给元娘行礼:“姐姐
可好些了?”  元娘的笑容到了眼睛里:“你这一来,不好也好了!”  文姨娘听着花容失
色:“姐姐,这话可不能让侯爷听见了,要不然,我这小命不保。定被侯爷送到王太医那里做了羹
汤……”  在元娘怀里的谆哥突然道:“姨娘,你说错了。黄妈妈才管厨房……”  元娘大笑起来。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只有谆哥,左顾右盼的,先是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后来看着大家都笑,
有些羞涩地躲到了母亲怀里。  文姨娘就上前半蹲在床前笑望着谆哥:“好谆哥,要是侯爷问起,
你可要像刚才那样,说王太医可不管厨房,管厨房的是黄妈妈。”  谆哥抬头朝文姨娘点了点头,
又把头埋到了母亲的怀里。  大家又是一阵笑。  或者是笑得太频繁,元娘竟然咳嗽起来。
文姨娘忙上前帮元娘顺气,又接了丫鬟递过来的茶,倒了一小口在盅盖里尝了,然后才坐到床边扶了
元娘服侍她喝茶。  她的动作做得极熟,一点不生涩,看得出,是常做这种事的。  十一娘目光
微闪,五娘脸上却露出惊容。  喝了茶,元娘顺过气来。文姨娘就望着神色关切地立在床前的五娘
和十一娘:“这两位想来就是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呢?”  元娘笑着点头。  文姨娘飞快地打量了两
人一眼,笑着上前拉了五娘的手:“我第一次见到姐姐,觉得见到了仙女似的,姐姐却常说家里的妹
妹们才是真正的漂亮。今天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五娘忙笑道:“姐姐一向对我们这些妹妹照
顾,心中亲厚,不免偏袒,让姨娘笑话了。”  文姨娘目光闪烁:“哎呀呀,可真是个爽利人。”然
后回头望了元娘,“倒对我的脾气。”  元娘呵呵地笑。  文姨娘对自己的丫鬟打了个手势,那丫
鬟就捧了两个匣子。  “刚知道大太太带了两位小姐来家里玩,匆匆忙忙的,两位小姐不要嫌弃。
”  五娘和十一娘道了谢,接在了手里。  这样遇人就有见面礼,自己到小发了一笔……  十一
娘不无自嘲地在心里笑了笑。  又有小丫鬟隔着屏风禀道:“太夫人屋里的姚黄姐姐来了。”  一
个又一个,真像群英会啊!  十一娘不由睁大了眼睛。  “快请进来!”元娘笑着,就有个身材高
挑的丫鬟从屏风后面绕了进来。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段纤细,却长了张圆圆的胖脸,看
上去像大头娃娃,虽然有些不合比例,却十分可爱。  看见满屋子的人,她笑眯眯地上前给众人请
了安,然后对大太太道:“太夫人特意让我来传个话。说,知道亲家太太要来,本应亲自来迎。可巧
程国公夫人带着侄女过来,只有烦请亲家太太先坐一会。还请亲家太太不要见怪。”  一直仔细观
察着元娘的十一娘就看见姐姐眼中有一转而逝的凛冽。  那边大太太已客气地道:“太夫人比我年
长,本就应该我去见太夫人,怎好让太夫人移步。”说着,略带迟疑地道,“不知道程国公夫人还要盘
桓多久?我既然来了,怎能不给太夫人请个安……”  不待姚黄回答,元娘已笑道:“娘,婆婆是主
人,不好弃客而来。你却是客人。自然是客随主便,有什么不能去的。”说着,吩咐身边的丫鬟:“你
们帮我换件衣裳。”竟然一副要陪着大太太去见太夫人的样子。  大太太不由犹豫起来。  女儿
这样的身体,让她陪着去自己心中不安;不让她陪着去又有失礼节。  一时间,她左右为难起来。
文姨娘看着目光闪了闪,笑道:“姐姐,要不,我陪着大太太去吧?要不然,太夫人见姐姐这样
不顾身体,又要伤心了。”  元娘沉思。  文姨娘又道:“我抱了谆哥,陪着大太太过去。”
“也好!”元娘笑道,“到时候让谆哥代我给娘请个安。”  文姨娘笑道:“姐姐放心,我们去去就
来。”  元娘满脸歉意地望着母亲,还没有开口,大太太已笑道:“姨娘这个主意好。让谆哥陪着我
去见太夫人。”又道,“你放心,有我在身边,定不让谆哥吹了风受了寒。”  元娘望着母亲的目光
渐渐变得认真起来:“那我就将谆哥交给您了。”  大太太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一章 客人(上)
从元娘那里出来,她们依旧坐着来时的青帷小车,朝着西边走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然后左拐上了一
条夹道,出了夹道再左拐,停在了一个广亮门前。  灰色筒瓦,清水墙,黑漆大门,门外有八字壁
影,左边雕一个“福”字,左右雕一个“寿”字,都有人高。门前五级石青台阶,凿成五福捧寿花样。
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正在台阶上玩,看见马车停下来,一个溜烟地跑了进去,一个迎上前行礼。
谆哥就朝着那小丫鬟喊了一声“小芍”。  看得出来,他和太夫人院里的人都很熟。  小芍笑嘻嘻
地应了,许妈妈就从衣袖里摸了几文钱赏了那个小丫鬟。小丫鬟谢了赏,就有几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
丫鬟簇拥着个穿着牙黄色比甲的丫鬟走了出来。  “亲家太太,奴婢是太夫人跟前的魏紫。”穿牙黄
比甲的丫鬟恭恭敬敬地给大太太等人行礼,又笑着给谆哥行礼:“谆爷,您可是陪着外祖母来看太夫
人的?”  谆哥腼腆地笑。  许妈妈则拿了荷包出来给众人打了赏,魏紫等人落落大方地谢了
赏,一行人进了门。  迎面是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两边都是抄手游廊。  假山上牵攀着或如翠带
摇曳,或如绿线蟠屈的藤萝,山脚草木葱茏,点缀着几朵或黄或红或兰的小花,虽然野趣十足,却是
一副春暖花开的景象。  十一娘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些草木间隐隐露出如棋盘般
纵横交错的暗红色大方陶格——原来这些草木并不是长在地下的土里,而是种在一个个正方形的陶缸
里。  应该是在温室里培养好了,然后搬过来的。  她一面暗暗思忖着,一面面带微笑地跟着大
太太从右边的抄手游廊到了穿堂。  穿堂三间,正中立着一面四扇的松鹤迎客的紫檀木烧玻璃的屏
风,绕过屏风,左右都是抄手游廊,正中一个小小的三间厅房。  那姚黄就笑道:“几位妈妈辛
苦,随我去吃杯茶吧!”  竟然是,不要紧的人就别跟过去了。  许妈妈就朝着紫薇、琥珀等人
使了个眼色,笑道:“有劳姚黄姑娘了。”然后带着她们随姚黄从小厅旁的角门去了后面的罩房,谆哥
由乳娘抱着,大太太、五娘、十一娘、文姨娘还有谆哥跟着的两个丫鬟,一起跟着魏紫穿过小厅,到
了后面正房大院。  五间的上房,黑漆落地柱,玻璃大窗,雪白锦帘,石青色西番花夹板帘子,两
边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院子正中铺着十字青石甬道,西北角两株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枝叶如伞遮在
屋顶。东北角一株人高的树,无叶无花,褐色的枝桠虬结。东南角一座花架,爬满了绿色藤萝,底下
摆着石桌、石墩,有清雅古朴之气扑面而来。  早有得了信的丫鬟立在台阶前,看见她们走过来,
有的帮着打帘,有的朝内通禀:“谆爷陪着亲家太太来了。”  她们进了房,一大群穿红着绿的女人
簇拥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走了进来。  谆哥已大喊:“祖母!”  十一娘知道,这位就是元娘的婆
婆、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了,不由细细打量。  太夫人看上去比大太太年轻个两、三岁的样子,穿了
件石青色缂金瓜蝶纹褙子,姜黄色综裙。乌黑的头发梳成圆髻,只在鬓角戴了两朵珊瑚绿松石蜜蜡的
珠花。皮肤白皙,体态微丰,圆润白皙的脸上有双非常温和的眼睛。  她朝着谆哥笑了笑,然后上
前几步给在大太太行了个福礼:“妹妹,让您移步,实在是惭愧。”  大太太在太夫人蹲下身去的时
候也蹲下身给太夫人还礼:“姐姐这样说岂不是羞煞我。”又向太夫人介绍五娘和十一娘:“这是我两
个不成器的女儿。大的是五娘,小的是十一娘。”  五娘和十一娘忙上前给太夫人行礼。  大太
太笑着仔细地端详着两人:“明珠朝露般,真是两个漂亮的闺女。”  “太夫人过奖了。”大太太谦
虚着。  太夫人就向大太太介绍身边一个穿着深藕荷包缎绣云鹤纹的四旬妇人:“这位是程国公府
乔夫人。”  两人互相见了礼。  太夫人又指了乔夫人身边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这是程国公
府的六小姐。”  大太太笑着朝那小姑娘点了点头,客气地称了一声“乔小姐”。  乔小姐给大太
太行了礼,又和五娘、十一娘见了礼,  乔夫人就指了文姨娘道:“这位是……”  太夫人笑
道:“是四儿的小星。”  文姨娘忙上前给乔夫人行礼,乔夫人笑点头,赏了她一个荷包,道:“侯
爷可真是有福气。瞧姨娘这模样,小小巧巧,真是惹人怜爱!”  太夫人笑了笑,请大太太和乔夫
人去了西边日常宴息的次间。太夫人和大太太分宾主坐到了临窗的炕上,又有小丫鬟端了太师椅放在
太夫人的下首给乔夫人坐了,端了锦杌给乔小姐和五娘、十一娘、文姨娘坐。  谆哥给太夫人和乔
夫人请了安。乔夫人就抱了谆哥左右端详了一番、称赞了一番,赏了荷包不说,还把谆哥交给乔小
姐,让乔小姐把孩子抱给太夫人。  不知道是乔夫人给的那个荷包好玩谆哥被吸引了注意力,还是
因为马上就能回到自己祖母的怀里,谆哥在乔夫人怀里还挣扎了一下,待乔小姐抱在怀里的时候,竟
然动也没有动。  乔夫人就笑道:“谆哥倒和我们家六姐有缘。”  太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
着摸了一下谆哥的头,吩咐魏紫:“把谆哥带去暖阁里玩吧!”  魏紫应声抱了谆哥,文姨娘就笑着
站了起来:“太夫人,我去陪陪谆哥吧!”  太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那可要小心点,别把孩
子磕着碰着了!”  一旁的乔夫人突然插嘴道:“要不,六姐你也去陪陪谆哥。”又对太夫人
道,“我们家六姐就是喜欢孩子,家里的几个侄儿侄女看见她就吵着闹着要她。”  乔小姐脸色微
红,低声娇嗔:“婶婶……你真是的……”  太夫人就笑了笑,道:“六小姐是客!怎好劳动她。”
“您是长辈,她一个小辈,只管指使就是,何来‘劳动’之说!”一副执意要乔小姐陪谆哥去暖阁的
样子。  太夫人就笑道:“要不,乔小姐就帮我陪陪两位亲家小姐吧!我们年纪大的在一起说话,
也免得她们年轻的无聊!”  乔小姐立刻乖巧地站起来应了一声“是”,又把锦杌搬到和五娘、十一
娘坐到了一起,太夫人就和大太太叙起一路上来的事。什么时候从余杭启程,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又
是什么时候到的通州……  说的是陪着五娘和十一娘,但大人在讲话,谁也不敢插言,更不敢在一旁
小声嘀咕。乔小姐也只是挨着五娘、十一娘坐坐而已。  就有丫鬟进来禀道:“太夫人,侯爷身边
的临波来说,皇上留了侯爷说话,今天怕是回来的晚,让跟亲家太太说一声,明得了闲亲自去府上拜
访。”  “这孩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太夫人听了叹口气,转身对大太太道,“还请亲家太太
不要怪罪。”  大太太正要说什么,那乔夫人已笑道:“侯爷乃国之栋梁,自当以国事为重。亲家太
太怎么会怪罪。”  太夫人听了就朝着大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程国公府和我们家是世交。”好像在
向大太太解释乔夫人的热情。  “正是。”乔夫人听了笑道,“我们国公爷进御林军虎威营的时候老
侯爷是领队,我们家国公爷是个营卫,天天跟着老侯爷身后转。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成亲,他家也不
回,天天跟着老侯爷到姐姐这里来蹭饭吃……”说着,呵呵笑起来,“后来我们成了亲,他总说姐姐家
里的熏鹿肉好吃,还曾经差人来向姐姐要了一块回去。姐姐可还曾记得?”  “记得。”太夫人淡淡
地笑,并不像乔夫人表现的那样热忱。  乔夫人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来,老侯爷去世了,我们
家国公爷也被派到了西北。姐姐闭门谢客,我们也来得少了……”  大太太却听出些端倪来。  既
然是世交,怎么会因为丈夫被派到了西北就来往的少了呢?况且老侯爷去世前,徐家一直寄于厚望的
世子徐令安病逝了。徐令安的遗孀项和氏太夫人都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了,女儿突然接手中馈,徐家
三奶奶甘氏一向不管事,又正怀着身子,别说是帮什么忙了,就是在婆婆床前侍疾也指望不上,还特
意把太夫人的表妹接到府上陪了太夫人大半年。  想到这些,她就望了太夫人一眼。  太夫人感
觉到大太太的目光,就侧脸朝着大太太无奈地笑了笑。  大太太突然明白过来。  那年还出了件
事。  建武四十六年的“巫盅案”把几位成年的皇子都牵扯进去了,皇后、太子饮鸠而亡后,先帝一
直没有立后、立储。那年有人上书,建议立贵妃叶氏所生十皇子为储君。皇上震怒,令内阁大学士李
清彻查此事——事后大家才知道,李清与九皇子相好,趁机打击其他几位皇子。但在当时,“巫盅
案”查了五年,牵扯的臣子不知有多少,徐家做为七皇子的岳家也被卷进去。要不是自己的公公护
着,当年老侯爷又病逝了,只怕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平复下来。  她那时在余杭服侍生病的婆婆,
不能到燕京来,消息闭塞,心中焦急,还曾抱怨公公不该把她的女儿许配给徐家……  如果乔家和徐
家是在那个时候不来往的,也就是说,乔家当时是支持其他皇子的!  大太太不由在心底冷冷一
笑。  现在知道当初投错了人赶着来巴结了。难道就没有听说过“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吗?
十一娘也看出点问题来。  这位乔夫人,虽然看上去落落大方,但行事说话却对太夫人多有巴
结,难道是有所求?  她心念一动,目光不由落在了乔小姐的身上。
第三十二章 客人(中)
乔小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皮肤雪白,目光明亮,嘴唇红润,笑容恬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般的柔美娇嫩。  感觉到十一娘的目光,她微微侧脸,露出甜美的笑容。
十一娘朝着她微微点头,态度友善。  大家听乔夫人絮叨了半晌,又闲聊了几句,太夫人留大家吃
饭,大太太推辞:“刚来,家里的事乱着,还要去两位叔叔家看看。我难得来一趟燕京,一时半会也
不会走,过几天理顺了再来看您。”  太夫人想着亲家和儿媳十几年没见,自然有些体己的话要
说,今天也不留她。道:“今天是十四,十六来家里,我请吃顿饭。”  “好啊!”大太太还没有开
口,乔夫人倒先开了口,“见者有份,到时候,我也要来凑热闹。”说着,拉了太夫人的衣袖,“姐姐
可不能不答应。”  太夫人就看了大太太一眼,对乔夫人笑道:“你能来帮我陪亲家,我感谢还来不
及,何来推辞。”  乔夫人笑成了一朵花:“那就这样说好了。”  太夫人送大太太和五娘、十一
娘出门,那乔夫人和乔小姐却留了下来。  大太太望着乔夫人的背影,笑着对陪她们回元娘那里告
辞的文姨娘道:“这位乔夫人真是热心。”  文姨娘目光转了转,笑道:“他们府上的人能说会道,
那是整个燕京都有名的。要不然,怎么会被人戏称为‘不倒翁’呢?”  大太太挑了挑眉。  文姨
娘笑道:“我们府上还曾经陷入过困境,人家程国公府可是一帆风顺,经历六朝不倒。特别是这一代
的国公爷,自建武四十一年以来,先后任过甘肃总兵、宁夏总兵、保定总兵、宣府总兵、大同总兵,
在西北军里根基深厚。别说是我们家侯爷了,就是皇上,也是十分的器重的。”  大太太若有所
思。  文姨娘笑着扶大太太上车:“夫人只怕也惦记着这边的事,我们回去跟夫人说说,也让姐姐
解解闷。”  大太太点头,和文姨娘上了车,五娘却望着太夫人的大门微微发呆。  到了元娘那
里,大太太立刻问起乔夫人来:“……和你可熟?”  元娘笑着点头,却问起了谆哥:“太夫人留在那
里了?”  “嗯。”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看他和那几个小丫鬟玩得起劲,太夫人又留得
诚,就没有带他回来。”  是想有些话不能当着谆哥的面说吧!  元娘微微地笑。  那边文姨
娘已笑道:“姐姐,您猜猜看,我们在太夫人那里碰到了乔家的几小姐?”  元娘揶揄地笑道:“你
娘家和龚家是死对头,龚有女儿嫁到了蒋家,这乔家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文姨娘掩嘴
而笑。  大太太几个却听得一头雾水。  文姨娘就笑着解释道:“在我祖父那一辈,扬州半塘龚
家是和我们家并驾齐驱的人家,都是以盐业起的家。同行相忌,成了冤家。我们两家斗了这么多年,
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了。那龚家有个女儿嫁到建安蒋家为媳,而建安蒋家,正是乔夫人的娘家。所以
姐姐才有这么一说。  大太太动容:“建安蒋家?是不是那个‘一门四进士,祖孙两阁老’的建安蒋
家?”  文姨娘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正是出了蒋荣、蒋潆两位阁老的建安蒋家。”  大太
太微怔。  “官宦人家,祖上再荣耀,子孙里没有及第的进士,败落也是指日可待的。”元娘淡淡地
望了文姨娘一眼,笑道,“说起来,蒋家已有两代没出一个进士了,还不如我们家呢?”  大太太的
笑意就从脸上一直到了眼底:“你弟弟是个成气的。”  “谁说不是。”文姨娘笑得与有荣焉,“二十
二岁的举人,就是满大周,也找不出来几个。等明年下了场,中了皇榜,那就是少年进士了。大太
太,您是有福之人啊!”  “承你吉言,”大太太的高兴掩也掩不住,“希望兴哥能光耀门楣。”
“一定会的!”文姨娘笑着奉承,元娘却突然问她:“乔家的六小姐是哪一房的?”  文姨娘身子
微震,脸上的笑容有了几分勉强。  自己并没有提乔家来的是第几位小姐,元娘却能一口说出乔家
来的是六小姐……  她不敢深想,忙笑道:“是三房的长女,不过,三房也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父亲
与国公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元娘微微点头。  文姨娘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元娘看在眼
里,嘴角轻轻地撇了撇。一副并没有注意到文姨娘异样的模样,笑着望向了五娘和十一娘:“我不能
起身待客,两位妹妹都正是年少爱玩的年纪,陪一旁听我们说话不免气闷。文姨娘,你代我陪五娘和
十一娘去后花园看看吧!年前皇后娘娘赏的蝴蝶兰应该开花了!”  五娘忙道:“姐姐不用管我。我
听着母亲和姐姐说话,觉得很有意思。平日在家里,我也常陪着母亲说闲话。何况我是个喜静不喜动
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十一娘却已站起身来,见五娘坐着,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来。  文姨
娘只好呵呵笑了两声,殷勤地道:“两位亲家小姐就当是陪我去看看吧——据说皇后娘娘赏的那两盆蝴
蝶兰是福建的贡品,一共只活了三十株,乾清宫、慈宁宫、坤宁宫各十盆。我们家到好,皇上赏了一
盆给侯爷,太后娘娘赏了一盆给太夫人,皇后娘娘赏了一盆给二夫人,赏了一盆给三夫人,赏了两盆
给我们夫人,赏了一盆给五夫人,算下来,竟然得了七盆……都养在后花园的暖房里,我还没见过
呢!”  五娘猛然醒悟过来。  元娘这是要支开她们和大太太说体己话。  一时间,她满脸绯
红,起身和十一娘一起给元娘和大太太行了礼,跟着文姨娘去了后花园的暖房。  一直在元娘身边
的丫鬟也朝着屋里服侍的人打了一个手势,然后领着一帮丫鬟、媳妇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大太
太见屋里只除下她们母女,眼眶立刻变得湿润起来。她拉了女儿的手:“侯爷待你可好!”语气有点小
心翼翼的。  元娘笑着点头:“侯爷是个念旧的人,待我极好。”  大太太有几分不信:“那,那
件事……”  元娘笑道:“我都这个样子了,要不是有他帮衬着,那文姨娘又怎会在我面前做低伏
小。娘,侯爷是个极好的人。娘不用猜疑。只是我命薄,不能和他白头到老……”  大太太听着已是
泪如雨下:“快别这么说。皇后娘娘不是帮着你在民间找偏方吗?这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异士能人
辈出。你又是个有福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没有注意到女儿叹息不能
和女婿白头到老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戚容。  元娘微微地笑,神色非常的平静:“正如母亲所
言,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母亲您也别伤心。”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母亲。  大太太哭
了几声,又怕引了女儿伤心,遂强忍着擦了眼泪,笑道:“对了,那个乔夫人是什么意思?我听文姨
娘那话,乔家很不简单。侯爷他……可透出什么话来?”  元娘笑道:“娘,您就是不相信女儿,难
道还不相信祖父的眼光。侯爷不是那种人。要不然,家里何止只有这几个人!”  大太太只是关心
则乱而已。听了女儿的话,不由讪讪然地笑了笑:“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娘,”元娘一副不
想再说这些事的样子转移了话题,“您怎么把十一娘也带来了。她今年太小。”  大太太就想起自己
来的目的。  她脸色一凛,道:“你来信说,让我带两个妹妹来燕京看你。那话虽然说的模糊,可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些事,你不如我清楚。我们家适龄的女儿里,只有五娘和十娘了。那杨氏,
是个泼落户,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要是万一被徐家选中了,自绫、服毒的事她可都做得出来的。到
时候,我们不仅仅是蚀把米的事,而是树了个强敌……你可别忘了,万一……她可是谆哥名正言顺的母
亲!”  元娘没有做声,垂着眼睑看不出情绪。  “五娘到是个好人选。况且她那边还有个老四。
这几年,我大把的银子给他败,临走前,又找了桩事给他做。我瞧着,也就差不多了。就算是以后她
想扶一把,也得扶得上才行。最终还是得靠着你弟弟。十一娘没有兄弟,青桐又是个胆小的。虽说年
纪是小了点,可你看那眉眼,不知道多精致。况且,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说着,大太太的声音
低了下去,“身子骨都没长成,子嗣保不住是常事。一但成了习惯,那就更艰难了……我想来想去,觉
得十一娘比五娘都要好,就做主把五娘和十一娘带来了。”说着,大太太笑了笑,“当然,这事还要你
拿主意。徐家那边同不同意,也是个槛儿!”  “娘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元娘抬睑,笑了起
来,“而且我对家里的妹妹都不太熟。这事,只怪我没有和母亲说明白。不过,这样只怕是更好!”
大太太怔住。  元娘就低声和母亲说起话来。
第三十三章 客人(下)
回到保大坊的弓弦胡同,已是华灯初上。  大奶奶顾氏扶着大太太下了马车,低声道:“娘,二老
爷和二太太来了!”  大太太微怔:“还没有走吗?”  “没有!”大奶奶低声道,“四姑奶奶也跟
着来了……”  大太太眉角一挑:“她来干什么?”  正房那边已有爽朗的笑声传来。  十一娘正
脚踏脚凳准备下车,听到那笑声,动作就顿了顿。  是二老爷的笑声……  燕京戌初宵禁,现在已
是酉正。不知道黄华坊离这里有多远,半个时辰赶不赶的回去……  她思忖着,那笑声越来越近,二
老爷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大哥,那明天辰正我来邀你。”  大老爷的声音温文尔雅:“那我等
你,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话音刚落,大老爷和二老爷的身影出现在了垂花门前,一内一外,大
家碰了个正着。  “回来了!”大老爷笑着和大太太打招呼,二老爷则作揖喊了一声“大嫂”。
大太太朝着两人曲膝行礼,恭敬喊了一声“老爷”,又朝二老爷喊了一声“二叔”。  两人身后就走
出个四旬妇人。白脸皮,容长脸,穿了件香色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褙子,镶玉赤金观音分心,碗口大
的西洋珠翠花,又围了圈翠梅花细儿,被垂花门上挂着的红灯笼一照,珠光宝气,十分耀眼。
“大嫂。”她满脸是笑地朝着大太太福身,“知道您来了,我特意带了几个孩子过来给您请安。谁知
道您却去了永平侯府……等到了现在。还好把您给等到了。”  她是二太太喻氏。  “劳你久等
了。”大太太朝着二太太福了福,有年轻妇人从二太太身后闪出来,喊了一声“大伯母”。  那女子
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柔顺,看上去十分舒服。  “四娘!”大太太笑着和那
女子打招呼,“没想到你也来了!”  “原是回去看看娘,这才知道您来了燕京。就随着一道来给您
请个安。”四娘笑如春风,“听说您去了永平侯府。大姐还好吗?”  大太太笑着点头:“还好!托
你惦记。”  “那就好。”四娘听着松了口气,“我听人说她病的不轻,我又正坐着月子,不方便
去。一直担心着呢!”  七年前,三太太做保山,把四娘说给了大理寺丞余乃硅的长子余怡清。谁
知道,她嫁过去没两年,余乃硅就病逝了,她随着婆婆回了富阳老家。余家原是赤贫之家,余乃硅中
了进士后才慢慢置办了些家产,统共不过四、五百亩水产,城里城外各有一幢宅子,加上余怡清兄弟
姊妹众多,日子过的有些紧。二太太心疼女儿,每年都要从自己公中所得分出五百两银子让人送到富
阳去。  那余怡清学问不错,建武五十九年中了举人。第二年新帝登基开恩科,他匆忙下场应试,
落了第。二太太就以“富阳没有好先生”为由,把女儿、女婿接到燕京,又走二老爷的关系进了国子监
读书,帮着在老君堂胡同附近租了一个宅子。  或者是有了母亲的照顾,一直没有动静的四娘连生
了两个儿子——幼子上个月才出生。  “孩子长得可好?”大太太笑着和她寒暄,“我前些日子让人给
你送了些山东的阿胶,你可收到了?吃不吃得惯?那东西最是补血气。”  “收到了!”四娘忙向大
太太道谢,“多谢大伯母挂念。”  五娘和十一娘就趁着这机会上前给二太太和四娘行礼。  四娘
回了礼,三奶奶丁氏领了七娘出来和大太太、五娘、十一娘行礼,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  大老
爷就笑道:“站在这里总不成样子。要不,回屋去喝杯茶?”  二太太有几份意动,二老爷却
道:“天色不早了,明天我和你还要去柳家。来日方长。”  大老爷遂不留客,只吩咐:“路上小
心。”又叫了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罗振兴帮着送客,自己和大太太站在垂花门待二房的马车驰了出去
才返回正屋。  大太太就问道:“你明天要去柳阁老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去
柳家做什么事?”  罗家三老爷娶的是柳阁老的幼女,罗家老太爷致仕后,柳阁老对罗家三兄弟多
有照顾。而罗家三兄弟对柳阁老也很是尊敬,除了端午、中秋、春节外,上至柳阁老的生辰,下至柳
家少爷纳了小妾,罗家都会派了管事前去恭贺。  “临时决定的。”大老爷眉头微蹙,颇有些心烦的
样子,“柳阁老为茶税的事和陈阁老起了纷争,一气之下提出致仕。谁知道,皇帝竟然就准了……”
“什么?”大太太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后天就离京。”大老爷神色一黯,“我们还是听老
三说的——老二听说你来了,准备邀老三一起来家里聚聚的,谁知道,却出了这样的事。老三俩口子赶
去柳家了!”  大太太七情上面,烦躁地朝着五娘和十一娘摆了摆手:“你们今天也累一天了,都下
去歇着吧!”  五娘和十一娘顺巧地曲膝行礼应“是”,起身时,大老爷和大太太已进了正屋,说话
的声音却依稀可闻。  “元娘怎样了?”  “还好。”大太太的声音紧绷绷地,“正好,我有事要对
你说……”  声音渐行渐小,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五娘和十一娘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后罩房。
******  第二天一大早,大老爷留二老爷吃了早饭,然后两人一起去了柳家。  五娘和十一娘
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庥哥的到来也没能让她真正开怀,反而让乳娘抱
了他下去,单留了大奶奶一个人说话。  两人出了门,五娘笑盈盈地望着十一娘:“说起来,我们
姊妹好久都没有一起坐坐了。趁着今天得闲,妹妹到我屋里来喝茶吧!”一改往日的冷淡不屑。
十一娘微微吃惊。  只要五娘一天没有达到目的,她一天就不可能和自己和解。  这样的温和亲
切,只怕是有目的的吧!  可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如果自己不理不睬,五娘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要和
她宣战呢?  十一娘思忖着,风轻云淡地笑:“好啊!我们真的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喝茶了!”  五
娘微微颌,一副对十一娘很满意的样子,然后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  看得出来,大奶奶为了安
置她们很花一些心思。东、西厢房不仅陈设一样,就连茶盅、椅垫之类的小东西都一模一样,不分彼
此。  两人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紫薇上了茶,五娘笑着对十一娘道:“我想和你说说体己话。”说
着,遣了紫薇几个退下。  十一娘也笑着遣了琥珀几个退下。  屋里只留她们两人,五娘就叹了
一口气,满脸歉意地望着十一娘:“好妹妹,是我误会你了,所以才会处处看你不顺眼……你可不要恼
我才是。”  十一娘很是意外。  这样的低声下气,看样子,五娘是下定决心要得到了?  她
露出不安的样子:“姐姐快别这样说。定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所以才让姐姐误会。”说着,睁大了眼
睛望着五娘,“姐姐,我到底……”  “都是我不好。”五娘很是愧疚的样子,“你不知道,母亲选了你
和我到燕京来看望大姐,不过是因为大姐已嫁,大哥又远在燕京,膝下空虚,想找两个合她心意的女
儿一路相陪,说说笑笑解解闷罢了。”她脸上露出忿色之来,“谁知道,这件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
了谆哥身体不好,姐姐想在庶妹中挑个去做妾室……”  十一娘配合她露出惊容:“还有这事?我怎
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欺妹妹年纪小,不屑在妹妹面前说。”五娘目光转了转,“却嚼耳
根嚼到我屋里来了。”说着,语气一顿,“实话不怕告诉你,说这话的人就是大姨娘和二姨娘。”
十一娘惊讶地望着五娘。  她还真能掰!  不过,大姨娘和二姨娘到处撺,说不定,还真说过这
话也不一定。  五娘看到十一娘的表情,很满意。笑道:“何止这样。还说,母亲带我们两个人
去,是为了让大姐从中挑选一个。所以,那天你病怏怏的了还到我屋里来问我大姐的事,我就很生
气!”  “姐姐!”十一娘有些惶恐地望着五娘,“姐姐莫非以为我是想……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
事……只是船上无聊,所以和姐姐说些闲话罢了。”说着,又露出自责的表情来,“早知这样,我就应
该和姐姐说清楚才是。也免得姐姐误会我!”  “不,不,不。”五娘忙道,“说起来,这件事都怪
我。是我没有和妹妹讲清楚,所以才……”她低下头,脸色绯红,一副娇羞模样,“母亲曾经跟我说过
这件事……说姐姐身体不好,又担心自己去了没人照顾谆哥,所以想在妹妹里找个人帮着照顾谆哥。
说,家里适龄的只有我和十娘……你也知道,十娘不讨母亲的喜欢。还问我,问我愿意不愿意……我一
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好回答……所以,母亲让我去燕京的时候,我死活不肯去……母亲就劝我,我
说,我一个人去,大家岂不都知道了……母亲就让我和你一起来了燕京……”  十一娘愕然。  五娘
为了元娘的那个位置,已经不择手段了……  以大太太的性格,就算是真的有这样的事,也不可能说
出来。何况元娘还没有死!  对自己最爱的人,再有理智,也会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认为她一定
能够康复,那些以防万一的招术永远也不会使出来……
第三十四章 手段(上)
“后来你盯着大姐家里的事,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所以才对你冷言冷语的。”五娘拉了十一娘的
手,“好妹妹,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姐姐快别这样。”十
一娘表情真诚,“常言说的好。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姐妹一场,还不知道是几世修得的缘分。既然
是误会,如今说开了也就是了。”  五娘点头,悄声嘱咐十一娘:“这件事,你暂时别往外说……你
知道,大姐她还……”  十一娘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你对我说了真心话,我
决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五娘神色间就有了几份娇羞:“母亲曾经问我,几个姊妹里和谁最好?我
说,和十一妹最好……你也放心。万一有那天,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姨娘那里,也有四爷奉养……
不会让你吃亏的。”  “姐姐说些什么呢?”十一娘甩开了五娘的手,一副娇嗔的样子。  五娘看
着,低声笑起来。  两姊妹闹了一会,十一娘就起身告辞:“……姐姐总拿我说笑话。”  五娘也
不留人,掩袖而笑,送十一娘到了门口。  折回来,紫薇担心地道:“小姐,万一大太太是要在姊
妹里找个人做妾室呢?毕竟,永平侯府门第高贵……”  “不会。”五娘摇头,眸子明亮,好像有团火
在烧,“我听娇园的老人们说过,大姐看上去风轻云淡,却很是要强。只要觉得有了不如别人的地
方,定要想法子赶上,决不示弱。如果这些人所言是真的,以大姐的性格,她身体好的时候还有可
能,现在她身体不好了,决不会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做小妾,让未来的继室骑在罗家的头上作威作
福……”说着,她淡淡地一笑,“所以,她只可能在妹妹中找继室!”  紫薇点头,又道:“五小姐,
您让我探听的消息,我探听到了。”  五娘眉角一挑,道:“怎样?”  紫薇的声音压得低低
的:“给您猜中了!”  五娘微微笑起来。  “大老爷来燕京后就赋闲在家里。说是没有缺。可吏
部十天前还放了一个云南布政使出来……现在柳阁老又致仕了……大老爷恐怕只有永平侯这一条路走
了。”  ******  五娘和紫薇在小声议论的时候,十一娘和琥珀在床后的暖阁里说话。  “……
大老爷隔三岔五地就出去会朋友。听杏林那口气,大太太来时给的一千两银子的家用早就用完了,如
今我们日常的嚼用都是大奶奶的体己银子了!”  看样子,大老爷自己的路子没走通!  十一娘
暗忖着,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琥珀:“也有可能!燕京的物价高,她们来后又要添这添那的。不过,
大太太是个要强的,就是自己没有,也不会在这上面短了媳妇的。”  “小姐倒把大太太的性格摸熟
了。”琥珀笑着奉承十一娘,却被十一娘训斥了几句:“……以后不可再说类似的话。让人听了不好。
”  琥珀心中一凛,忙道:“是我错了。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十一娘倒也不想让琥珀太没
有面子,见她认了错,笑着转移了话题:“永平侯府和这边可走的亲近?”  琥珀忙道:“杏林说,
大姑奶奶隔三岔五的就会送些东西过来。大爷入国子监,拿的是侯爷的名帖。侯爷亲自来过两次。一
次是大老爷来燕京的第二天,请大老爷、大爷去了燕京最有名的听鹂馆吃了饭;一次是大年初三。带
了小半车的东西,还和大爷说了半天的话,留下来吃了晚饭才走的。”  十一娘听着点了点头。
永平侯和这边走的亲近就好!  要不然,大老爷的仕途不顺,她们跟着也没有好日子过。  但
这样一来,只怕罗家不管是从哪方面考虑,都是不可丢了徐家这门亲事了……  真希望这件事早点尘
埃落地,总这样拖着,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浮躁起来!  十一娘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  一个
巴掌拍不响,徐家不点头,罗家也只能想想罢了。等明天去了徐家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吧!  主意已
定,心情好了很多。她问起琥珀送糟鲞的事来:“让你找个和卢永贵兄弟相熟的,你可找到?”  琥
珀笑道:“这段时间我们府里有什么事,都是杭妈妈的儿子杭六在跑腿。我试着问了问他,他说不认
识卢永贵,和卢永福却很好,两人还曾经一起喝过酒。”  “那你就早点把这事办了,我们也可了桩
心事!”  琥珀应声而去。  冬青望着神色有些疲惫的十一娘,笑道:“小姐,您要不要再歇会
——您昨天夜里到了半夜才睡着,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可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小心生出病来。”
“我知道。”十一娘笑道,还真觉得头有些沉,“我和衣躺躺。今天太阳还不错,你派个人到屋檐下
做针线。万一有人来,立刻把我喊醒。”  “您放心去歇着。”冬青笑道,“我就站在窗棂旁,外面
的人一咳,我就把您给拉起来。”  十一娘笑着合衣躺在了床上,嘴里还低咕一声“真是麻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的日子……不怪五娘要争,有了元娘的地位,至少在那
个院里是自由的……  她刚躺下,冬青急步进来:“小姐,六姨娘来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来干什么?  在余杭的时候,她们从不来往。偶尔遇到她去看十二娘,她也只是对自己点点头
打个招呼就走……  十一娘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仔细地想了想。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或者,
是替大太太传话?也不对,大太太一向不喜欢姨娘们和庶女多接触。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带给
十二娘?也不对,她们刚来,又没有定下回余杭的日子……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得不到答案,
她通常都不会钻牛角尖。因为有的时候,当你完全放弃后,再从另一个角度望过来,又有了新的发
现。  她笑着起身:“请姨娘到宴息处坐吧!”  冬青应声而去,十一娘抚了抚鬓角,扯了扯衣
襟,去了宴息处。  六姨娘坐在临窗的大炕前,表情有些木然,不像平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看上
去一团欢喜。  这样的严肃……  十一娘想着,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姨娘来了!”  六姨娘凝
望着她,不说话,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把她打量了一遍,目光无比认真。  这又是唱得哪一
出?  十一娘笑着站在那里,落落大方地让她瞧。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六姨娘徐徐地开了
口,但一开口就要求其他人回避。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和自己说体己的话!  十一
娘朝着冬青使了一个眼色,冬青给六姨娘上了茶后,立刻带着屋里服侍的退了下去。  六姨娘拿起
茶盖轻轻地拂着茶盅里的浮叶,笑道:“五姨娘知道姚妈妈想把冬青说给自己的侄儿,在我那里哭得
昏天黑地的,说,冬青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人,姚妈妈要谁不好,偏偏要了她去。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
过!”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她从来不知道,五姨娘竟然到六姨娘面前哭诉过……  “五姨娘
来找我商量。”六姨娘笑容亲切,“我和五姨娘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个好法子。正犯愁,谁知道,你一
句‘姚妈妈说他侄儿满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儿在什么地
方见过冬青’就让大太太改变了主意。我当时就在想,冬青可真是个有福的,能服侍你这样的主子。
也不知道我们家十二娘有没有她那福气,以后也能得你的庇护!”  十一娘怔住。  六姨娘已敛
了笑容:“十一小姐,说起来,我和五姨娘在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年,情同姐妹。五姨娘膝下只有你,
我膝下只有十二娘。知道你们两人一起住进了绿筠楼,我和五姨娘不知道多高兴。希望你们能和我们
一样,情同姊妹,以后万事也有个照应。”说着,她叹一口气,“你也是知道的。从前在余杭,不管是
五姨娘还是我,都不太敢到绿筠楼去。可我们疼爱你们的心却是一点也没有少。要不然,我也不会冒
险来告诫你了!”  十一娘愕然。  “实际上,大太太带你和五娘来燕京,是大姑奶奶的意思。
”六姨娘的声音淡淡的,给人一种沁入心腑的冷意,“大姑奶奶身体不行了,想从妹妹中找个好捏拿的
照顾谆哥。以你的聪明,这件事,想必已经猜到了。”  十一娘低头喝了一口茶,既没有否认,也
没有承认。  “可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六姨娘语气平静,“就是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
的。”  十一娘静静地听她说。  六姨娘眼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嘲讽:“元娘还想从自己的妹妹中挑
一个给茂国公王信的独生子王琅做媳妇。”
第三十五章 手段(下)
茂国公的独生儿子,堂堂正正的嫡妻……  十一娘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她望着六姨娘,表
情有了几分郑重。  终于打动了眼前的人,六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大太太跟大老爷一
说,大老爷直摇头。说,茂国公虽然这些年家道中落,可毕竟是大周开国功勋,烂船还有三斤钉,怎
么会同意娶个庶女为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不可轻意允诺。”  十一娘很意外。
一直以来,大老爷对于十一娘来说只是个名字,一个称号。他在自己困难的时候不能帮忙,在自己
无助的时候不能依靠,在自己挣扎的时候不能支持……印象中,他只是那个温和地问她吃没有吃饭的
人……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太太听大老爷这么说,就冷笑起来。说,当然是
因为王琅有问题,所以茂国公才会退而求其次,不求出身门第,只求女方家世清白,温柔敦厚。可就
算是这样,‘毛病’也分三六九等。那长的丑的是一等,那扶不上墙的阿斗是一等,那病恹恹活不长了
的又是一等。你以为我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人,一听说人家是什么国公爷就会巴上去非要把女儿嫁
了……大老爷听了,就有些烦。说,既然如此,你说说看,茂国公家的世子爷是第几等的毛病?”
十一娘的拇指摩挲着茶盅上鲜艳的红梅花。  “大太太就掩袖哭了起来。说,这本是大姑奶奶的一
片好心。想着家里的庶妹多,总得谋个体面吧!不能要么嫁了庶子,要么给人做了续弦,要么配个破
落户……大老爷一听,气势就短了三分。喃喃地说,那总得问问吧?大太太就瞪了眼睛。说,徐家和王
家同居燕京,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知道。你在这里做张做乔的不愿意,人家说不定还瞧不上呢!这也只
是大姑奶奶自己意思,至于到底怎样,还要请了保山去探探口风才知道!”  “然后父亲就同意
了?”十一娘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表情平静。  她的态度让六姨娘微怔,半晌才道:“是啊。所以大
老爷就同意了。对大太太说,这本就是你们妇道人家的事,你觉得好就行了!”  十一娘微微点
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有六姨娘想像中的担心、害怕或是愤怒……她有点吃不准了。  咬
了咬牙,六姨娘抓住了十一娘的手:“傻孩子,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其中的凶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那茂国公府再落魄,也是拿铁卷吃皇粮的簪缨之家。难道整个燕京找不出个‘家世清白、温柔敦厚’的
女子来与他们府上的世子相匹配?我们罗家虽然显赫,那也就是在余杭一亩三分地界上。到了燕京,
在那些豪门世家的眼里也不过是乡下土包子。那王公子的毛病要是不厉害,又怎会舍近求远找个乡下
媳妇?”  生活经历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选择就不同……  她所求的,不过是能有一处让她
自然呼吸的庇护之所罢了!  与徐家的复杂相比,就算王家公子是因为有病要找个不知根底的女
子……两相权衡,她觉得自己也能接受。到时候,她一个守贞的寡媳,只要循规蹈矩,王家人就是不敬
着她,想来也不会为难她的吧!  十一娘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六姨娘唠叨,一面想着自己的心思。
“你和五娘,二选一。不是嫁入王家就是嫁入徐家。如今罗家不比从前,几位老爷的仕途能仰仗
只有徐家了。如果能嫁到徐家去,你想想,到时候,罗家上至大老爷、大太太,下至许妈妈、姚妈
妈,别说给你脸色看了,就是巴结都来不及。五姨娘一生戚苦,她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要是嫁了王
家,一是不知根底,谁知道是傻还是痴,你的一生就毁了;二是王家处处不如徐家。以后罗家有什么
事,王家使不上力,罗家也就不会把你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你没有了娘家人依仗,婆家的人定会轻
瞧。到时候,你可就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别想有一天的舒坦日子过。你再想想。万一嫁过去的
是五娘,这些荣耀给了她不说,以她那逢高踩低的心性,见你娘、婆二家不得意,事事处处要比着你
是小,就怕她会落井下石……你要是日子不好过,五姨娘看在眼里还不知怎样的伤心呢?十一小姐,我
把你和我们家十二娘一样的看待,所以才会不怕得罪你说了这些话。你可要把我的话多想想才是。也
不枉我做了一回小人。”  意思是说,除非嫁到徐家,要不然,她就是死路一条。  十一娘自有
主张,并不和她多说。笑道:“姨娘的好心我知道。只是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
来。你容我好好想想!”  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六姨娘释怀。  她捏了捏手十一娘
柔软的手,低声道:“你可要快点。这件事,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谁占了先机,谁就能先行一步。可
不能辜负了姨娘的一片心意。”  十一娘郑重地点了点,送六姨娘出门。  结果在门口遇到了许
妈妈。  “姨娘在这里啊?”许妈妈目光一闪,“大太太正问您呢!”  六姨娘有些慌张地点了点
头,和十一娘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许妈妈就问十一娘:“姨娘来找你做什么?”  十一娘笑
道:“问我十二妹的情况!”  许妈妈点了点头,眼底的戒备一下子消失了。  也许是受了六姨娘
那番话的影响,许妈妈的眼神让一向很明白自己处境的十一娘第一次感觉到了寒冷。  “妈妈屋里
坐!”她笑盈盈地招呼许妈妈。  许妈妈却道:“不了。侯爷来了,大太太让你和五娘梳洗梳洗,去
给侯爷请个安。”  十一娘微怔,许妈妈已转身去了五娘处。  冬青忙拉了十一娘回屋,喊了滨
菊打水给她洗脸,自己在那里翻箱倒柜:“小姐,穿什么好?要不,就穿了来时大太太叫人做的那件
醉仙颜的褙子……”  “你镇定些好不好?”十一娘笑道,“那可是件春裳,你难道想把我给冻坏
啊?”  “要不就穿那桃红色的刻丝小袄,有百子戏婴图,又是大太太赏的,穿出去又体面。”
“我平日里也没有少那绫罗绸缎。”十一娘调侃她,“你这话要是让许妈妈知道了,可要把你喊去问
话了。看你把我的衣裳都弄哪里去了?”  她心情很好地和冬青说笑了几句,吩咐冬青把她的绣具
拿出来:“趁着这两天得闲,给谆哥做件春裳。”  冬青听了心喜,应声去把装了绣花针、大小绷子
等物的藤笸搬出来。十一娘则由滨菊给自己梳了个纂儿,换穿了件杏黄色的素面妆花褙子,又戴了对
珍珠耳钉,去东厢房邀五娘:“……我们一起去。”  五娘梳了高髻,戴了赤金步摇,插了大珠翠
花,穿了件玫瑰紫事事如意妆花褙子,脸上淡淡敷了粉,扫了胭脂,看上去明艳照人。  看见十一
娘来邀她,她嘴角轻翘,绽出一个极其潋滟的笑容:“我马上就好。”又吩咐紫薇:“将那蜜渍梅拿些
出来。”  灼桃和穗儿正蹲在那里给五娘染指甲。  十一娘吃着蜜渍梅,一直等五娘收拾完。
“时间太短,只能先将就了。”穗儿笑着解释道,“原是准备了今天晚上用的。”  五娘看了看自
己指尖如桃花般绽放的指甲,笑道:“颜色有点淡……晚上再仔细加遍颜色!”  穗儿笑着应
了“是”,和紫薇几个一起送五娘和十一娘送门。  灼桃低头垂睑,一直默默跟在几个丫鬟的身后。
姐妹去了大太太的正屋。  屋里的静悄悄的,服里服侍的个个噤若寒蝉,杜薇面无表情地朝她
们眨了眨眼睛。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大太太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像*前的天空,让人能感觉
到那种隐忍的暴躁。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一起来的。”  让听话的人觉得她是因为十一娘所以
才晚了。  平时她说这些话十一娘并没有太在乎,可今天,她感觉很刺耳。  这个女孩子,在任
何时候都不忘记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去。  但她依旧如往昔,面露不安,保持着沉默。  大太
太目光锋利如刀锋地在她身上打了一个转,低声喝道:“都给我滚。”  屋里的人俱都骤然变色,立
刻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五娘脸色煞白,和十一娘退了出去。出了门后,她犹不
死心地抓了一旁的杜薇:“大太太……”  杜薇朝着左右看了看,见立在屋檐下的丫鬟们个个恭肃严
整地垂手立在那里,她低声地道:“侯爷说来看大太太,可大太太刚露了个脸,侯爷就说有事要走……
坐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  所以心里不痛快了?  十一娘听着心中一动。  琥珀探来的消息
说,侯爷在初二的时候曾经和大爷说了一下午的话。  而五娘的微微一怔后,眼中闪过懊恼,望着
自己粉色的指甲嗔道:“害得我指甲没染好!”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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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her有什么推荐? 这个有点老了,去年完本前没下定决心转。纶青丝和平凡清穿都太
老了,一仙难求断更了又太长。。。

【在 c**r 的大作中提到】
: 哈哈,居然转这个,刚看完不久.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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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穿越了? 似曾相识啊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cher有什么推荐? 这个有点老了,去年完本前没下定决心转。纶青丝和平凡清穿都太
: 老了,一仙难求断更了又太长。。。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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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何解?

【在 d********e 的大作中提到】
: 穿越了? 似曾相识啊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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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好像看你回过了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何解?
c****t
发帖数: 19049
9
倒一下顺序。 cher好像不是用term的

【在 d********e 的大作中提到】
: 好像看你回过了
a*****a
发帖数: 1810
10
版大,这你也转啊。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鸟啼远山开,林霏独徘徊。
: 清雾闻折柳,登楼望君来。
: 锦缎珠翠之间,她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庶女……
: ******************
: 总而言之,就是一部庶女奋斗史!

c****t
发帖数: 19049
11
啊!?你不批准?!那不转了
回头转"一仙难求"。你不是鼓吹"心是最重要的",且看一代女仙陌清微的心境历程

【在 a*****a 的大作中提到】
: 版大,这你也转啊。
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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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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