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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Francisco版 - 刘家驹:我经历的朝鲜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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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快递 : 刘家驹:我经历的朝鲜战争
发布者 thchen 在 10-12-14 09:13
刘家驹(原解放军文艺社编辑)
《往事》编者的话:
抗美援朝六十周年,官方高调纪念,称之为保卫和平反侵略的正义战争。这与其说是历
史判断,不
如说是意识形态的宣言。实际上,朝鲜战争是在斯大林支持下由金日成发动的,中国是
不得已也不
情愿投入了这场战争。战争的结果,苏联是最大的得益者;中国不仅做出了巨大的民族
牺牲(光是
阵亡的中华儿女就达十数万人),而且背下了沉重的历史包袱(仅军火债务一项,到
1960年代才结
清)。
这场战争对于世界格局(特别是中、美、苏关系),对于中国之命运,都是重大的历史
转折。
朝鲜战争打破了二战后短暂的和平,开始了长达近四十年的冷战局面。
这场战争逼使中国放弃了独立自主道路,而实施对苏联的“一边倒”,并彻底与美国和
西方世界成为
敌对双方。与之相适应,中国大陆在制度上(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思想、教
育、科技、
社会生活等各领域)全面复制苏式极权主义,开始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极端化。于是人
为制造的阶
级斗争和整肃,如镇反、土改、三反五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肃反……旨在消灭原有
的政治势力、
消灭整个传统社会,以及清除西方影响,把一切国有化的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彻底切断
了中国通向
民主、自由之路。
本期登载两篇有关朝鲜战场的回忆文字,作为亲历者,刘家驹先生的描述显然超出了我
们的想象。
在《饥饿篇》一文中,作者把对战争真实的感受传达给我们,进而表明:无论正义与否
,战争本身
是反人道的。作者在文中说,战争,人性就得退到动物的地位。从枪毙带路的老乡,到
抢粮,再到
吃死人,文明的约束荡然无存。战争的目的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如何在残酷的战争丛林
中活下来。
正如《道德经》上说的,“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
杀人。”
《表演战争》记述的故事更令人匪夷所思。
表演是一种单方面的行为,从编剧、导演到演员互相配合,以期达到预期的戏剧效果。
而战争是交
战双方的行为,敌人并不配合——何况兵凶战危,岂容“表演”?志 愿军某部七团的
指挥员因为受了
祖国慰问团精彩演出的激励,决心回报一场,却忘了战场不是舞台,结果是以无谓牺牲
的战士的生
命为代价,换取了一场惨烈失败的表演。
几十年过去,随着柏林墙的倒塌,三八线成为仅存的冷战遗迹。胜负昭然。历史的经验
教训却不能
不反思,它不应该淹没在“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喧嚣中。
我经历的朝鲜战争(外一篇)——饥饿篇

1950年秋,我人民解放军开进了为金日成将军火中取栗的朝鲜战场,更名为中国人民志
愿军。大枪
小炮换了苏式装备,吃穿用有刚成立的共和国做大后方,本应不再像国内战争时期那样
发愁了,可
战场上却依然出现断粮。武装到牙齿的联合国军拥有制空权,开战三个月,我军投入的
运输车给打
掉了一半,仅靠800辆车供应几十万大军打仗,要把战略物资运送到三八线,都是昼伏
夜行,再挥
军南下三七线作战,就只能用我军的传统战法:武器,不增加一枪一弹;吃的,每人自
带7天干粮
(炒面)。这种不要后勤的游击,美国人嘲笑我们是一星期的战争,一个战役何止打7
天啊!弹尽粮
绝还得拼死拼活地持续作战,每到饥荒时刻,红军时期培育的流寇思想,就会得到“光
大发扬”,我
军所到之处,掘地三尺,凿壁捣墙,打翻坛坛罐罐寻找口粮。
我经历的朝鲜战争第五次战役,是从1951年4月22日开始的,到6月10日结束,历时50天
,中间只
给我们补给了一次干粮,就是说有36天缺粮!我们生存凭借些什么?有人说是我军思想
政治工作的
巨大威力,我说是人在死里求生时本能的发挥。
战役一开始,我60万志愿军迅速突过三八线。别以为我军攻势如破竹,美国人为了拉长
我们的补给
线,有意不和我们对着干,他们驾起四个轱辘跑,我们放开两条腿追。7天就追到了离
汉城10公里
的汉江北岸,丝毫未受损失的敌人知道我们开始饿肚子了,他们在汉城外围的预设阵地
上组织起重
兵阻击,想把我军拖个精疲力竭,再收拾我们。
我所在的野战医院,一上战场总是尾随先头团救治伤员。先头团在汉城边上激战了一天
一夜,指挥
员看到粮袋光了,进不了城了,赶紧下令回撤。这天拂晓,我们医院竟懵懵懂懂地还在
往前闯,炮
弹不停地在身边炸响,枪弹在头顶上呼啸乱飞,要不是夜幕,我们就会撞到敌人的枪口
上了。院长
一接到后撤的命令,掉过头就带领我们百十人撒开两腿,一气跑了10多里还未停歇。我
领着挑夫班
急追快赶,还是要掉队三五里。
我的本职是文化教员,一上战场,既不能提枪打仗,又不会救死扶伤,教导员分工我跟
着司药老吕
管理挑夫班。挑夫班有10人,10副挑箱里装的是医药、手术器械和敷料布疋。老吕主管
医药用具,
随用随取;我分管埋葬死人,凡抬到医院的伤员不治身死,由我指挥挑夫们进行掩埋处
理。挑夫都
是军法处轻判的犯人,有开小差抓回来的,有枪走火伤人的,有奸污妇女未遂的……都
给发配来以苦
役代刑罚。教导员对我和老吕有特别交代,说他们都是没改造好的解放兵,又犯了罪,
要处处警惕
他们的不轨行为。
教导员的忠告我毫不怀疑,战役开始以来,已通报过好几起战场报复杀害干部的案件,
都是这帮人
干的。每天行动,我和老吕都带有一支20响,一前一后盯住他们,休息时也要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我特别忧心的是挑夫班长。大前天,部队追到汉江边,先头团团长吴彦生给敌人冷炮袭
击牺牲,尸
体送来医院交我处理。按规定,团以上干部牺牲不得就地掩埋,要拉回国葬在沈阳的烈
士陵园。我
让挑夫班长给我三丈白布裹尸,他很不情愿地从挑子里取出一匹布来,用右手食指和拇
指牵住布头
的一角,左手沿布边拉动到左肩胛,丈量了10次,是10公尺的量。我说,他是个老红军
,还是你的
团长,再给他添加一丈吧。他脸上泛起愠色,嗤的一声撕下他刚量好的布扔给我。我压
住火不和他
理会,赶紧给死者包裹。包完头部四肢,还要给死者包全身,翻身时我让挑夫班长帮忙
,他气呼呼
地说:“我干不了!”我只好让随担架来的吴团长的警卫员搭个帮手,才给死者全都裹
上白布,填了
一份牺牲鉴定书插在死者身上,又从公路上拦住一辆送弹药返回的卡车,送走了死者。
这时我自然
对挑夫班长生产生了警觉:他仇视自己的团长,也会仇视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一
次报复,捅
我一刀,或撂下挑子远走高飞!

紧急转移,虽然医护人员没有多少负重,身上只携带一个救急大包,一张雨布,一把挖
防空洞用的
小镐,但长距离的跑动还是大都支持不住,开始三三两两的掉队,像是一群溃退的散兵
游勇。挑夫
的担子都有五六十斤,虽慢下来好几里,可他们的耐力良好,肩担闪闪悠悠,前后还能
相互照应,
消除了我防范他们借机逃跑的疑虑。
此时,一个人在我前头一瘸一拐地跑着,突然“咣当”一声摔倒了,一听“啊呀”的叫
声,是个女孩
子。我疾步上去扶她,是护理员小冯,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我怎么也拉不动。老吕从后
面赶来,给
她包扎了膝上破皮的伤口。她缓过劲,撑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回到摔倒的地方
,抽出背负
的小铁锹,猛力地砸了几下那块绊倒她的石头,飞溅的火星伴着她的愤怒:“你是混蛋
,你欺侮人,
你是帝国主义……”她那稚气的动作和骂声,让我心底泛起阵阵酸楚:一个刚从城市走
向战场的小家
碧玉,承受战争的苦难比我们男人沉重得多!她不想走了,蹲下来放声大哭,还苦苦哀
求说:“我一
天没吃东西了,例假也来了,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们先走吧。”饥饿正瓦解她的意志。
我急了:“你
别犯傻了,这是什么时候,我带着你!”
挑夫班长停下来,放下肩上的挑担,打开箱子,取出半袋炒面。他是个有战场经历的人
,视粮食如
生命,这是他的“库存”。他摘下腰间的瓷碗,从袋里挖出一碗来,又从箱里撕下一块
包裹死人用的
白布给包上,递给小冯,什么也没说,挑起担子赶路了。像上天赐了一把灵芝,小冯抓
起炒面拼命
往嘴里填塞。等她吃完最后一口,我才拽起她来,牵住她的手说“快走”!
我的腹内空空,周身乏力,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还要顾及小冯。小冯身体
本来就纤弱
瘦小,加上饥饿,每跑一步几乎都要我全力牵动。我的胃开始翻滚,不住地涌动酸水,
从口里鼻腔
往外冒,又苦又涩。老吕见我难受呕吐,上来悄声告诉我说:“不要吐,咽下去,那是
胆汁,胆汁没
有了,生命也没有了。”我听他的,一口口往回咽,喉管像火燎一样难受。
天亮了,我们终于赶上了大队。医院人马已分散在一条山沟里隐蔽,休息待命。我把小
冯拉到护士
长跟前,这个1946年就入伍的山东老兵,圆睁两眼,光火了:“好个小冯啊,还让人牵
着手回来,
为什么不让人家背着你!”我从护士长疑神疑鬼的眼神里感到冤枉,我和小冯相识有半
年,从未正儿
八经地说过话,相见仅是点点头,这牵手是出于关爱伸出的援手啊!我无法和这位法海
式的女人争
辩,只向她作了一番自信无鬼的解释,算是交了差。
离开小冯时,我发现她眼里流溢出一股感激之情。她没有说话,只是傻傻的望着我。我
走开了,脑
子里一直映现着她那副傻傻的眼神,手心热乎乎的,一种逆反效应从心底猛烈升起,身
上出现了异
样的感觉,但绝不会是那种“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
我回到挑夫班。老吕正在柘树丛下召集挑夫训诫:“……你们别以为是我们吃败仗了,
我们的撤退是
把敌人放进来打,你们中谁有幻想,谁要趁机开溜,我绝不手软,坚决执行战场纪律…
…”这是老吕
天天都要做的功课。挑夫都埋着头,似听非听,只有挑夫班长不时抬眼望望老吕,眼里
有股凶光在
闪动。等老吕讲完,我和颜悦色地安排大家分散休息。
挑夫班长靠在一棵松树干上,两眼半睁半闭地养神,他对小冯的同情让我产生了好感,
我走近他,
勾下身问他累不累?他睁开眼没有表情。我讨了个没趣,转身要走,他叫住我,说:“
我箱子里还有
半袋炒面,都给你。”他起身要去打开箱盖,我忙制止他:“我不能要你的,我还能坚
持,你干的是
力气活,没有你们,医院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我马上坐下来
唐突地
问:“你是哪年的兵?”他答:“在淮海战场给提溜过来的。”“你还当过班长?”“
现在是犯人。”“为
什么犯事?”“没改造好,思想反动,与人民为敌。”他的话有真意,有嘲弄,心气仍
是不平。我
说:“犯法是指强奸的,行凶的,你讲了两句怪话就问罪,是怎么回事?”“我说的都
是真话,还是
人家传来的。”“你说了些什么?”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我好一阵,似乎看到了信任,才
说:‘朝鲜男人
裤子不大裤裆大,房子不大炕大,国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脐眼不大心眼特大’…
…这些顺口溜
谁都在讲啊,我一说就不得了啦,我是个国民党啊!还说我思想反动,带坏了一个班,
军法处判我
是思想犯,发配到这里来劳改两年。”
各种传言的蔓延,不及时处理,将会涣散部队斗志,可为什么不是批评教育,动不动就
给他判刑?
我问:“你为什么不申诉?”他面无表情,说:“能申诉吗?共产党一贯正确。”这家
伙胆子够大的,
带着枷锁还敢揶揄。我怕引出他更反动的话来,想起我在给他团长裹尸时他那付凶相,
问:“你们团
长怎样?”“是个老共产党,”他平静地回答,“他老是把我们这号人看成敌人。保卫
股抓我那天,他
站在一边训我,说我侮辱朝鲜人民领袖金日成,是破坏了国际主义精神,反动透顶。说
真心话,我
还感激他呢,我要不给逮起来,还得上到最前线吃枪子。现在,我到了福地,虽比一般
人苦累,但
保住了命,即使伤了,这里有医有药,能得到及时救治。打仗啊,就图个活命!”
简短的交谈,我对他的了解有了点清晰度,但不能劝谕他,更不能教训他,他是个有自
尊的人,只
能和他和平共处,共生共存。我要他好好休息,就起身找老吕去了。

老吕在一处深深的茅草窝里蹶着睡了。我没惊动他,靠近他躺了下来,浑身骨头像散了
架,饥肠辘
辘的。倒头便睡。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突然我的身躯给人摇动:“快起来,他们都走了
!”我睁眼见
是老吕,呼地爬起来四下张望,太阳正下山,天上有架侦察机在低空盘旋,远处轰鸣的
炮声依然不
断,四野空寂。我不知所措地问:“怎么办?”老吕说:“这是挑夫班长的报复,故意
不叫我们,快
走呀,追他们去!”
我俩跑出了山沟,前方的山峦上有一片森林,我们以为医院大队人马已转移到那里隐蔽
。飞奔过去
一看,这里生长着参天大树,林木阴森,似进入绝境,强烈的恐惧感令人浑身发冷,我
们不放弃,
冒着胆向林间深处搜寻。走了一程,路面开阔起来,脚下出现了一条宽敞的神道,尽头
约50米处是
一座庙宇。我们疾步过去,上到台阶,便是大殿的正门,门楣上有“大成至圣”四个金
字,是座孔
庙。高大的殿门是敞开的,透过幽幽的光亮,见到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
头上有冕,
身着飘逸的彩色袍式官服。我们小心翼翼进到殿内,老吕走在头里,他一到孔子像前,
虔诚的双手
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战争在这一带拉锯了近一年,韩国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
,老吕的祈
祷更不济事。我上去拽他赶快离开,说:“孔圣人帮不了我们的忙,快走吧。”说话间
,我发现供桌
上堆着供品,很杂乱,满是尘垢,想寻些吃食的欲望驱动我上去胡乱翻找了一阵。果品
大都腐烂,
我看到一只木盆中有块打糕,是朝鲜人用蒸熟糯米放在木臼里砸出来的,我们称它“糍
粑”,已长出
一层长长的白毛。揭开霉衣,露出洁白的糯米茸来,我用手指拈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很
硬,硌牙,
像嚼骨头渣子,咬了几下,软了,无异味。我兴奋地抓起打糕,约斤把重,剥去皮层,
揪了一半给
老吕,我们急忙退出了大殿。
太阳快落山了,我判断出北方,边咬着打糕又开始小跑。我俩上气不接下气直跑到入暮
时分,发现
我们后面上来了一支小分队。我惊呼:“是敌人!”路旁已找不到隐蔽的地形地物,我
俩只得站在路
边听天由命。老吕是老兵,沉住气说:“是自己人就合伙走,要是敌人就束手就擒。”
他们过来了,
突然传来一声:“前面是谁?”一听是自己人,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老吕答话:“
是师医院的。
”对方大步过来一人,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似乎辨清了我们的面目,才把端在
胸前成战斗状
态的冲锋枪送到身后,问:“你们是掉队的?”我说:“是掉队的。你们也是?”对方
说:“我们是二
支队二营收容的。”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命悬一线时刻碰上救星,感激话正要出口,
一个干部模样
的人过来了,用手电在我们脸上晃了晃,验明了正身,命令式地说:“你们跟着走。”
他侧过头对刚
和我们打交道的战士说:“三班副,你带着他们。”小分队从我们身边走过,11人,还
有一个韩国
人,50多岁,杵根木棍,是带路的。
副班长说:“你们俩跟在我身后,拉开距离。”
万籁俱寂,只有脚下的沙沙声。正行进间,走在我头里的老吕停下来附在我耳朵上说:
“你看!”我
紧张地抬眼望去,夜暗中,副班长正用手捋下一把路边小树上的树叶,放到嘴里。我知
道,他已饥
不择食了,一种报恩之心油然而起,我几步就走上去从袋里取出我剩下的打糕,掰下一
半给他。他
三下两下就塞到嘴里,只说了声:“快走吧。”口气和缓多了。他悄声告诉我:他们的
任务是保障大
部队撤退的安全,警惕敌人的跟进,又不让有任何人掉队,带队的是营的参谋。我跟在
副班长身
后,保持着五六米距离行进。恐惧已消除,可我的打糕马上没有了,我学着副班长,从
路边小树上
摘下几片嫩叶放到嘴里嚼了两下,苦味满口串,干呕了好一阵。我想起入朝前教导员的
谈话,要我
经受住党赋予的生死考验,吃大苦、耐大劳……我还是个正被改造的小知识分子,要脱
胎换骨,起码
还要三年五载的磨难历程。

已入午夜,前面出现几点星火,在星光下能影影绰绰见到一座村庄的轮廓。小分队在路
边停了下
来,参谋派人到村子里去搜索,看看有没有人掉队。没多久,派出的战士回来了,参谋
问询了战士
几句,就带领我们进了村,来到一家院落。房子里闪烁的火光透出窗户,参谋推开了房
门。我看到
坑中央正燃起炉火,两个战士围在火盆边翻烤着苞米,两支步枪扔在一边。参谋对他俩
发话:“你们
是哪个单位的?”大个子战士停下他手上的拨火棍抬起头来:“二支队三营的。”“为
什么不赶
队?”“饿得走不动了,天亮再走。”“你们现在就跟我走!”参谋在下达命令。“十
多天没睡觉了,睡
一觉再走,”另一个瘦瘦的战士回答,说话慢条斯理的,很油。“敌人很快过来了,你
们必须马上离
开!”“我们又不是新兵嘎子,你别唬人了。”“你们想不想走!?”“你想干什么?
我们在国民党那边
还没人敢逼我们呢。”大个子说话更傲气,说完,把扔在一边的步枪拉到自己身边,似
乎在显示他的
自主能力。听得出,这两人都是解放兵,战场的历练给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参
谋发出警
告:“你们究竟走不走?”瘦瘦的战士说:“走不走我们自己决定,用不着你来给瞎子
点灯。”参谋火
了:“你们想当俘虏?”大个子说:“当就当呗,无非是第二次解放!”参谋气得“砰
”的一声猛力关上
房门,退下台阶来,一挥手说:“我们走!”刚走出院落,参谋回过头来,叫:“三班
长!”一个敦敦
实实的战士走到他跟前,参谋吩咐说:“你带着小李马上去处理了他们!”参谋转身领
着我们出了
村,上到路口,突然间,从我们刚离开的那家院落传来几声叫骂,接着两声枪响。我毛
骨悚然,心
像重重地压上了块石头。
我们又开始行进。脚下是一条牛车路,路面坑坑洼洼的,本来就绷紧的神经还得全神贯
注盯住地
面,生怕稍有不慎摔倒爬不起或走不动,就得吃枪子。班长带着那个小李回来了,快步
从我身边通
过,那黑森森刚开过火的冲锋枪,成了我加快步伐的动力。肚子又开始饥饿了,步子却
是疾速的。
拂晓前,我们来到一处山垭口。两侧的山头上一支殿后的部队正在构筑工事,清晰的镐
锹撞击声,
在夜空中传得很远,他们在准备迎击跟上来的敌人。我意识到已到达安全地带了。参谋
停下来用手
电看了看手中的行动路线图,走过来对我和老吕说,现在已进入三营的阻击线,他的小
分队已完成
任务,要从另一条小路下去归队了,那里是他们营的集结地。参谋要我们径直往前走5
公里,就是支
队部的位置,到了那里就可以打听到师医院所在地。
我俩表示了感谢正要走,参谋叫过三班长说:“把带路的老乡带到背静处去解决了。”
我一听惊恐
了,老吕忙转过身到参谋跟前求情说:“放了他吧,他带路我们才走出来的。”参谋提
高了嗓门,
说:“你放走他,敌人跟上来就不会放过你,这里不只你和我,还有上千人的安全!”
他急迫地命令
班长:“带走!”那个韩国人,见班长在推搡他,其势又汹汹,已意识到什么,喊叫开
了,班长连推
带拉地把他弄到不远的一个小沟边,我不敢看……枪声响了,子弹像穿过我的心脏,我
全身发出阵阵
的颤抖。

天光大亮,我和老吕终于回到医院的新营地。这是一座被炮火摧毁成疮痍般的村子,一
个坑洞,一
处断垣,一间塌房,都有我们的人在藏身,他们把身体蜷曲成一团呼呼睡去。老吕是党
员,组织观
念强,他领着我去找教导员汇报掉队的事。教导员正在地边的一个土坑里弓着身子睡觉
,老吕叫醒
了他,向他报告了我们掉队赶队的经过,教导员张着惺松的睡眼说:“你们活着回来就
不错嘛。”话
语是冷漠的,也许正在为自己的生死存亡忧心忡忡,已见不到战前他那种“政治工作的
活力”了。我
里有几分怅然:战争把人情都扭曲了,你死了,如同工作调离,你历险归来,就像出趟
差回队,一
切都平淡无奇,生生死死的此时此刻,党的关怀麻木了,人的相悯相惜已不如动物的群
体。
我找到了挑夫班。他们正蹲在一间半塌的牛棚里,有的靠着墙在睡觉,有的围在炊事班
的灶前捉虱
子,我清点了人数,9个。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问:“你们班长呢?”几个挑夫都
抬起头望着
我,感情是漠然的。半晌,一个挑夫用怪怪的声调说:“跑啦,没走多远,你快去追吧
。”他面对灶
火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听得出,这是在调侃我。我平静下来,问他们一路的情况,没人
答理我。
医院已断炊,炊事班在这里支锅升火,只为大家烧开水。这场战役一开始他们就不再造
饭,现在没
干粮吃了,烧水只是尽职尽责给大家补充水分。挑夫班长来了,手里拎着一袋鼓鼓的东
西,到了灶
前,他提起麻袋就往锅里倒,我一看全是老百姓当柴火的老苞米芯子,盛了满满一锅。
不多会煮开
了,苞米芯在锅里热气腾腾,几个挑夫迫不及待地用树枝各自拨出一个来托在手上吹着
、啃着,还
把捉住的虱子也放到嘴里,拌着苞米芯吃。他们都当过国民党兵,吃虱子是常事,从不
畏惧什么回
归热的传播,还认为是以血还血,既增加营养,也惩治了虱子。他们围住火堆,把脱下
的内衣内裤
翻来覆去地找,嘴里接二连三地在咬虱子,卟哧卟哧的,像吃五香豆,咂巴得有滋有味
。人常说:
虱子多了不痒,此时,我身上却开始反射,感到虱子在爬动。我也脱下衣裤收拾起来,
捉住的虱
子,不像他们放在嘴里,而是扔进火堆,捉一个扔一个,实在太多了,我就抓住衬衣的
领肩往火炉
里使劲抖动,火堆里立刻闪现出一片火星子,发出了噼啪炸响,我感到一种惬意。

刚开始享受心情的缓和,棚子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有人高喊:准备出发!是管
理员的声
音,我的神经又绷紧了。马上穿好衣服,叫起躺在墙角的挑夫,挑夫班长把锅里的包米
芯子捞起两
个来塞给了我,说:“你太斯文了,他们都在抢着吃,你为什么不动手?”我感激地向
他点了点头。
他让一个挑夫和他一起,把一锅包米芯子拎到路边,给医护人员分发,一人一个。院长
过来拍了拍
他的肩,说:“好样的,你在立功赎罪。”挑夫班长面无表情,木木的,像是很不愿意
接受这种赞
誉。
出发了。医院不是班排连的编制,各自招呼自己的小集体,稀稀拉拉啃着包米芯子上路
了。这是第
一次白天行动,说明情况是紧急的,谁也不顾及饥饿疲惫,步子再沉重也要咬着牙关跟
进。路边有
人倒下了,后面上来的人不扶也不问,无所顾忌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我们医院年轻女同
胞多,脚板
上都是泡摞泡,行动起来痛苦钻心,有的边走边哭,老兵骂骂咧咧,拽着推着催她们赶
路。
太阳刚升起,传来口令:人人要戴防空圈。我弄来些带叶的树枝,扎成一顶伪装帽扣在
头上,很
大,像个斗笠。敌机果然来了,四架油挑子(美F86佩刀式歼击机,翼下有副油箱,我
们称它为“油
挑子”),它们发现了目标,直朝我们前面一支正行进的步兵分队俯冲扫射,还扔下几
枚炸弹。炸烟
起处,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四处狂奔。等我们走到飞机袭击过的地点时,伤员已抬走,
留下两具尸
体,死者浑身是血,鞋袜已被人扒走,胸襟是敞开的,腹腔已开裂,白花花的肠子突露
出来,肠的
破处都是些草团子。女同胞捂住嘴扭着头快步通过,我们到死者跟前,挑夫班长放下挑
子,蹲下来
看个究竟。他扒拉开肠子,把一只手伸进死者腹腔里去摸了一阵,退出手来,整个手臂
都是殷红淋
淋的血污,用力甩了几下,对我说:“心肝都没有了,肯定给他们掏走了。”我不解地
问:“这是怎
么回事?”他说:“人打死了,人肉不好吃,人的心肝要比猪羊身上的细嫩。”“你吃
过?”“吃过,战
场上没吃的就得吃死人身上的,什么都要会吃,何况这是好东西啊!”这个来自国民党
的老兵,身处
绝地,他有自己生存的法则。
我小的时候,常去刑场观看刀砍枪崩犯人,人们都争着去弄些死人血回来辟邪。我也去
弄过一回,
刽子手刚砍下一个大烟贩子的脑壳,我们一群孩子奔过去用草纸或小铜钱蘸上鲜血,拿
回家压在床
头。挑夫班长说吃人的心肝,让我不寒而栗。战争,人性就得退到动物的地位。

日以继夜的强行军。天天蹲山沟,在一堆草边,一棵树下,刨个坑蹶着就睡。肚子里没
有食物支
撑,每迈动一步如同背负三箱弹药一样吃力。人人都形容枯槁,面带菜色,连说话的力
气都没有
了,像一具具活僵尸。人在绝处都有求生的欲望,连路边的小草也给连根拔起,抖抖泥
就放进嘴
里。老吕煮了一饭盒灰菜,倒去苦水,我俩分享,算得上一顿美食。我们在一条山沟停
下来歇息,
他把我带到沟口一处断壁残垣的村落里去找吃的。韩国人早就把食物藏进了深山老林,
这里还是不
断被人梳篦,仍然有好几十个战士在村里村外东寻西觅,奋力翻着刨着,盼望能捞到一
口吃的。
我跟着老吕在一处残房中撬开坑石,脑子里不断出现幻觉,仿佛每掘开一块石板,都有
一缸白油油
的大米。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我们已别无所求,只有不惜余力才能活命。正刨着
,见几个战
士围着一个坐在房前台阶上的韩国老人说话,老人背靠残壁,闭着眼。战士说的是半通
不通的朝
语,一个战士像是认定他坐的台阶下有隐藏的东西,就抓住老人的手臂拉扯,老人犟着
不动,几个
战士一齐上去提起老人的胳膊腿,硬是抬出了十几米,放到一个草堆上,回头就抡起镐
头,砸碎了
台阶的石板,露出一道阴沟来。一个战士急忙卧下身去掏了一阵,拉出一个草包,这是
朝鲜人盛的
稻子。旁边的两个战士伸手拎住草包的一角,提溜出来,那个掏的战士又伏下身躯,不
一会又拉出
一包来。这时,周围正在搜寻的十几个战士蜂拥而至,七手八脚撕开两个草包,稻谷散
了一地,都
忙不迭地脱下衣服裤子,把稻子往自己的衣裤里拨拉。我和老吕眼热了,也脱下军装挤
进人堆奋力
哄抢,好不容易都弄得三四斤,如获至宝。生怕被再来的人夺走,我们抱着军衣包住的
谷子转身跑
到一处残墙下,找来两块坑石,抓出一把谷子放在石板上,再压上另一块石板搓磨开了
。磨了一
阵,揭开石板,吹去稻壳,捡出了一把米粒,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又抓出一把稻子来
磨,边磨边
嚼边咽,忙活了个把时辰,吃下了有斤把的生米。一股青香味在口腔里久久回旋,恐慌
情绪抑止
了,剩下的稻谷我用块布包起来系在腰上,找了个草多的地方,美美地睡开了。
半夜,炊事员来传信息,说一支队的几个连队从山上的洞里搞到了不少粮食,要挑夫班
去给他们说
说,弄些过来。挑夫班长从睡梦中惊起,带着挑夫班就向山上奔去,我和老吕怕他们出
事,紧跟在
他们的后面。在半山腰,一个班的战士正抬着两个草包下山,挑夫班长来了精神,三步
并两步地冲
了上去:“站住!放下,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走在头里的是个老兵,可能是班长,他
毫不示
弱:“谁规定是你们的地盘?”“是我的规定。”挑夫班长举了手中的扁担。那个像班
长的老兵,呼地
从身后把冲锋枪顺到胸前,拉动了枪栓,说:“你想找死!”他身后的七八个战士放下
抬草包的扛
子,端起了枪。挑夫们也高举扁担,眼看火并一触即发,老吕慌忙举起双手连连往下压
,高喊:“都
放下!出了人命谁都活不成。都是自己人,我的意见二一添作五,和为贵,你们留下一
包。走人。
”对方没吭声。我站出来晓之以情:“我们是医院,伤员多,大家都在挨饿,总要给伤
员留下一口吃
的吧?”我不由分说地招呼过来几个挑夫,扛上一包就下山了,那个班长明知遇到了拦
路打劫,又斗
不过我们一伙不要命的,气呼呼地愣在那里。
回到营地开包,全是苞米,炊事班熬出了两锅半稀半干的苞米粥,全院每人都分得两碗
夺来之食。

我军的紧急转移,不是北撤,而是挥师东向,到中线地区寻机歼敌,这是彭老总的新部
署。我们是6
月12日到达三八线上重镇华川的,在那里补给7天的干粮。
补粮那天,我们医院的大队人马是半夜开进兵站的。在一个山坡的树林里,每人用自己
的面袋盛了9
斤炒面,装袋时都迫不及待往嘴里填,像是盛宴。腮帮子、鼻子上都粘了一层香喷喷面
粉,一咳嗽
像是嘴里喷出一朵蘑菇般的云烟。没有水,全是在干咽,我一口气吃了两碗,多少天来
一直贴着脊
梁的肚皮鼓起来了,挑夫班长警告我:“千万不能喝水,喝了就要膨胀,撑死你!”我
打嗝都小心翼
翼地护着肚子。
挑夫班长在求生存上比谁都精明,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令人惊喜的信息,说在另一处
山沟里还有
一个特供站,专给机关首长提供高级食品的。他领着挑夫班和我去了,到了沟口,有哨
兵守卫。一
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路边大声问:“哪个单位的?”挑夫班长理直气壮的大声回答:“
九二〇司令部
的。”九二〇是军的代号,因打砸抢的名声让人生惧,对方没敢再问,放我们进去了。
进沟约百十
米,沟的两侧出现了十多个货堆,堆上盖的都是青草,还能辨出袋装的米面和箱装的蔬
菜副食,有
不少人正在领取。挑夫班长从一个货堆里拖出一箱来撬开一看,全是猪肉罐头。大家相
机行事,都
拖出一箱来砸开,急切地脱下裤子就往里装,我装了二十多筒,用皮带收紧裤腰,又扎
紧裤脚,码
到脖子上就急匆匆往回走。没人拦,没人问,奔出了沟,心里像得了唐僧肉一样兴奋。
挑夫班长力
气大,扛了两整箱回到路边,他一人一筒分给了医护人员。医生高兴得抚摸着挑夫班长
的手,女同
胞就举手敬礼致谢,挑夫班长笑呵呵的像是在给大家授勋。我突然想起了小冯,跑到护
理班,悄悄
塞给她三筒,剩下的我又给了挑夫班长和老吕,我留下了三筒。
路上,我问挑夫班长:“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几筒,是不是为了立功受奖?”他说:
“我绝不承认
我有罪,也不需要立功。他们都饿成了皮包骨,还要抢救伤员。”我说:“你的心肠太
好了。”他
说:“我在国民党当了八年兵,升了班长,再艰苦,我的班从来不会饿肚子的。人要结
善缘啊,上天
就会保佑你。”

五次战役进入第二阶段,我军以3000人的代价,打开朝鲜中部的屏障加里山,切断了洪
杨公路,在
小平川围歼了美军第三十八团。
此时,担任后续部队的三支队刚翻过加里山,在一条冲积沟里隐蔽待命,给敌人发现了
,15个炮兵
营万炮齐发,打得这个团人仰马翻,伤亡2000多人。我们的医护人员都投入了抢救,跟
随先头团的
副师长、作战科长和团参谋长,也被炮击牺牲,尸体抬来交给我处理,我让护理班守尸
。挑夫班里
有个叫小李子的犯人,见到死者中有武参谋长就哭开了。他告诉我,成都战役时,他是
俘虏,武参
谋长那时是营长,给他们动员说:“我们是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你们愿跟我们打老蒋
的,就掉过枪
口,不愿的就发给三块大洋,走人。”他留下了,还打了一仗,伤亡了几个刚过来的弟
兄。武参谋长
很仁义,给死者挖坑垒坟,用木板写上墓牌,还给他们家寄去烈士证。小李说话时很带
感情,两眼
泪花花的。挑夫班长感动了,他打开挑箱,倒出里面所有的纱布绷带,说:“白布没有
了,就用这些
来包好他们。”边说边动手,我们三人把三具尸体裹了个严严实实。天下起小雨,小李
子拿出自己的
雨布给尸体盖住。
挑夫班长感动地说:“人心是肉做的,谁对我好,我也会用十倍的恩情报答谁。小李判
的罪是报复杀
人,他的排长骂他打他,他无法忍受屈辱,枪杀排长未遂,他是个懂得恩仇的汉子。”
挑夫班长的感
言让我领略:带领他们,无需用阶级斗争的思维,就是一个“仁”字。
晚上,我去拦了一辆送弹药返回的车,把三具尸体送上了车。回过头,身边已无干粮了
,我又忙着
去找吃的。
小平川是一个村庄,村前有一片开阔地,美军一个营在这里被全歼,到处是尸体,一百
多顶帐篷东
倒西歪。这里早就被战斗部队打扫战场清洗过了,我在死人堆中翻找了半天,最大的运
气是从一具
死尸的腰上拽下来一只铝质饭盒。我又沿着洪杨公路搜索,发现一辆美军的中型吉普翻
到有六七米
深的沟底。我下到沟里一看,车身已变形,浑身血污的驾驶员僵直地横躺在座椅上,两
条腿悬吊在
车门之外。车箱内空空的,尾箱锁着,我用石头砸开,里面仅有一只木箱,我轻轻托出
来,最大的
担心是伪装炸弹。敌人知道我们都是些饿鬼,把爆炸物制成如打火机或罐头之类食品来
诱杀我们,
我曾用过美军飞机上撒下的传单擦屁股,肛门红肿流血,痛苦了好些天。这次,我倍加
小心地把木
箱抱上公路,从路边拾来一根长约30米的电话线,一头捆住箱子,我从另一头拉着在公
路上奔跑。
没有听到箱子有动静,我仍不放心,回头又抱起箱子扔到路边的坎下,赶紧伏在地上,
只传来啪的
一声,箱子开裂了。我爬起身向下望去,见沟底散落一地的饼干,我欣喜不已,下到沟
底,把饼干
装进破箱扛回营地。
老吕打扫战场先我回来,他从炊事班弄来一只大盆,把他捡回来的十多听罐头煮了一锅
,稀稀的。
我忙把刚弄回来的饼干全倒了进去,想让挑夫班的人来共享我和老吕的成果,熬了一会
,我迫不及
待用瓷碗舀了半碗,不顾滚烫,就放到嘴边吹着喝着。刚喝两口,就尝到一阵难受的苦
涩味,呲牙
咧嘴对老吕喊道:“不能吃,毒药!”老吕也惊愕了,他用手指醮上放到嘴里品了品,
也吐了。我赶
紧去找来郝军医,他是白求恩大学来的,懂英语。他拿起老吕开过的空罐头看了看标识
和文字
说:“不是毒药,你们拿回来的都是人家的战伤用药,你看,这是沙发米德,我们也在
用嘛。”老吕
脸红了,他是老司药,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说:“怪我没认真看,饥不择食了。”
我后悔不已,捡来的一箱子饼干全报废了。

我们又开始后撤了,传来的命令是十万火急。美国人摸准了我们的补给已断线,他们不
再像战役第
一阶段那样不敢尾追,这次竟放心大胆地撒出了五个先遣快速纵队,从我们6个军的战
斗分界线楔
入,用坦克开路,迅速深入到我后方,俘虏了我们一个师(第180师)。我们兵团的20
万大军阵脚
乱了,撤退已无序,滚滚人流都争先恐后挤在一条公路上逃命。实在跑不动的,就倒在
路边呻吟,
叫骂,公路边的沟里,几付遗弃的担架上,伤员呼天唤地哭嚎,谁也顾不上谁。我的体
力严重透
支,困倦已极,跑动中连连摔跤。我突然想起挑夫班长担子中有鸦片,我要他放下担子
,给我弄出
一小块来。我用纸卷起,点上火,猛吸了两口。烟气实在难闻,又满嘴苦涩,咳嗽不止
,走在我身
后的老吕上来警告说:“这是生烟啊,止痛用药,你要吃死的。”我惊恐地扔掉烟卷。
挑夫班长递给
我一盒万金油,我抠了一点抹在太阳穴上,凉凉的,神志开始兴奋了,从路边拾来一根
树棍拄着。
挑夫班长让我揪住他挑担上的绳子跑,还要我闭上眼,果然我神情懵懵的,两耳已听不
见周围马嘶
人叫,两条腿成惯性迈动。
迷糊中有人在我身后推了一把,说:“前边有匹骡子给飞机打死了,赶快去看看,搞点
来吃。”我一
听是大好事,跌跌撞撞地跟着老吕向前奔去。果然,公路边大约有三四十人挤成一团,
有吵嘴的,
有打架的,我和老吕怎么也挤不进人堆。我转着圈找人缝,终不得逞,老吕眼尖,说:
“你看,一条
腿。”我从老吕指处发现从一个战士的两腿间露出了一只骡蹄子来,老吕抓住骡蹄子又
拽又扯,怎么
也不得手。我上去用头顶住那个正抢夺的战士的屁股,帮老吕合力拽住蹄子摇晃了一阵
,也无能为
力。突然我身后伸进来一双大手,左旋右转几下,猛力地一顿,扯出了骡子腿,我回头
一看是挑夫
班长。老吕用双手紧紧抱住骡子腿起身便跑,几个挤不进人堆的战士像见到希望,跟在
老吕身后紧
追不舍。老吕跑下了公路,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来,等我上去一看,他扔在地上的骡腿上
白净净的,
几乎没一点肉,几个追来的战士失望地掉头走了。
老吕不死心,说:“哪怕敲骨吸髓,我也要吃上几口。”他从身上取出一把小刀来,在
骨头上刮着,
真给剔下了几块薄如纸的软组织,他兴奋地说:“不错嘛,还有点油水。”我从腰间取
下铝质饭盒,
把他刮下的往盒里装。我又找来一块尖棱的石块在骡腿骨上刮开了,刮了半个时辰,已
盛了半饭
盒。老吕拾来些干树枝,我支上饭盒,点上火熬了起来。刚开锅,我的喉咙里像伸出了
手,迫不及
待地端起滚烫的饭盒倒出一半,狼吞虎咽地喝开了。突然想起挑夫班长,我向老吕建议
给他留一
些。我们各自匀出一半来,我提着饭盒拼命赶上队,递给还在跑动的挑夫班长,他怎么
也不要,
说:“还是你留下吧,你再不增加营养,真要倒下了。”他话语真诚,有情有义——谁
说他是罪犯呢?
我又想起小冯,把剩下的骡肉汤端到她跟前。她患了夜盲症,护士长用一根绳子牵引着
她,跟在护
理班的班尾,那纤弱的小腿,举步似千斤,口边流着涎水。她一见我捧着半盒热乎乎的
肉汤,两眼
泪花涌动:“你真好!”护士长回头来一见是我,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变得和睦了,善意
地向我点了点
头。我永远记住了这充满人性的一瞬间。
我们真像拿破仑从莫斯科的大撤退,千军万马不成列。人们挤着拥着,吵架的、打斗的
,乱成一
团。路的两侧,有人坐着,有人躺着,分不清是死是活。一个战士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
头上,双肘
抵住膝盖,手掌托住腮,两眼睁开,安详地望着每个行人。他死了,没有倒下,像一尊
雕塑。人们
走过都要敬佩地向他注目致敬。我和挑夫班长走到他跟前,默立良久,挑夫班长用沙哑
的声音对我
说:“他了不起,人都死了,还为我们送行。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为你们
送别的。”
十一
已疲累不堪的败军经两天两夜急行军,到达了北汉江,江桥已给美国飞机炸断,一个工
兵营正在伐
树抢修,大部队都给堵在江的南岸。这是一条独路,一边是绝壁,一边是临江的悬崖。
祸不单行,
我们的后方华川,已给美军快速纵队占领,开设在那里的兵站医院给连锅端了,4600伤
员和300医
护人员都成了人家的战利品。从华川到眼前的江桥有30多公里,敌人坦克正迂回过来断
我们的后
路,我们已派出一个营去阻击。
滚滚人流,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我们医院挤在中间。突然间,护士长在人群中高喊:
“快给我们让
路,前面有伤员,我们要去抢救!”她带领几个老女兵在前边不住地喊着、冲撞着,有
牲口挡路,女
兵们就掀翻了驮子,还把一辆大车推下了悬崖。饲养员破口大骂,女兵们出语更凶:“
闭住你们的P
嘴,你挨了枪子,老娘不会给你堵洞!”一路冲冲撞撞到了桥头,江桥中段的桁间已整
体断裂,修复
它恐怕要等到天明。炮弹在江岸附近爆炸,弹片在头上横飞。此时,护士长又发了神威
,她振臂高
呼:“女同胞们,不要等待了,赶紧趟水过河!”她纵身先跳下水,女兵们紧随其后,
接着呼呼啦啦
地一帮人马都进到河中,炮弹在河水中升起水柱,求生的人不顾一切扑向对岸。
步兵分队都跟着下了水,一时间,北汉江上像开锅的水饺,几千人在水中扑动。地面上
,敌人的坦
克炮在不住点地轰击,夜空挂满照明弹,飞机临空一拨接一拨,狂扔炸弹,激起无数水
柱,织成了
一道高高的水墙,死的伤的都让水冲走了,越过死亡线上岸的,就惊呼狂叫,像是庆幸
他们的活
着。
我们医院徒涉过江,一些不会水的女同胞站立在江岸,急得直叫唤。挑夫班长突然一声
喊:“我们班
都放下挑子,背人过江!”他带头背上哭叫声最高的小冯,扑扑啦啦游向河心,挑夫班
的都背上人跟
在他身后。他们一连来回背了三趟,医院终于突破了封锁线,人都上到了北岸,院长马
不停蹄地又
急速带领大家继续突围。他们走了,我和老吕停下来等挑夫班——他们背人过河后,又
返回南岸搬取
自己的挑子。
他们回来了,我清点人数,9人,少了挑夫班长。我问:“你们班长呢?”一个挑夫抓
住两副挑子哭
开了,说:“他把挑子交给我了,说不过来了。”老吕惊恐地火了:“为什么他就不过
来?他想干什
么?”挑夫们都闷不吭声。半晌,挑夫小李子高喊:“还不赶快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方!”此时,
江岸上黑压压地堆满从水中爬上来的人群,嘈杂的呼叫声响成一片。我催老吕快走,老
吕气呼呼地
挑起挑夫班长留下的那副担子,领着我们融入了溃逃的人群。
在路上,小李子告诉我,班长交待,他箱子的半袋炒面是留给我的。我问小李子:“他
为什么不过
来?还说了些什么没有?”小李子说:“我们回去搬箱子,他对我们说:‘你们都是有
妻室儿女的
人,还要顾家,就好好接受改造,活着回去。我什么也没有了,我走了……’”
到了后方休整。教导员在总结会上说:“这场战役,我们医院冒着敌人炮火,忍饥挨饿
,收治转运伤
员3700多人,有17名同志为保家卫国在战场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也出现了叛逃的……”
挑夫班长被定性为叛逃者。
在我心目中他却是一个没有过河的卒子。
据说,改革开放后,他回到大陆老家开办了一家粮食加工厂。
30年后,我出差去南方,顺便探望了小冯,她逃过了战争的劫难,幸运地随夫转业走进
了东方大都
会。她已是一个事业单位的人事处长。也许是对战争伤痛的感怀,她特地做了一席丰盛
的家宴款待
我,一再嘱咐:“要吃饱啊!”
这场战争的残酷性远不止让人析肝吐胆的饥饿。我军遭到惨重损失的真实人数官方一直
没有公布,
志愿军副司令员洪学智在他的回忆录后记中只说了一句话:“牺牲了几十万同志。”前
些年,彭德怀
的老秘书王亚志给了我一个具体的数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我志愿军负伤、阵亡、病
故、失踪、
被俘,共为978122人,占入朝作战总人数190万人的51.5%(这一惊人的数字还经民政部
门在全国
普查核实过)。
表演战争
1952年秋,祖国赴朝慰问团来到金城前线。一天,营部通知我,说慰问团有个代表要见
我。什么
人?传话人说不清楚。我知道这支慰问分团来自四川,肯定是家里人带来嘱咐,我喜出
望外,跟连
长打了个招呼,一气跑了十多华里来到师部。慰问团住在师部附近的一条山沟的小坑道
里,我见到
要见我的人。他是四川省的劳模,我哥哥当年的车工徒弟,我叫他乔哥,现在已是所在
丝厂的车间
主任,分管动力部。他果然带来我父母的问候,好长时间没写信回家了,他们都牵挂我
的死活。
代表团成员将分头给部队作鼓舞斗志的报告,谈家乡的新气象、新面貌。乔哥是搞阶级
斗争的积极
分子,他悄悄告诉我重庆的肃反大逮捕,一夜就抓了七千人,镇压了好几百。他的丝厂
厂长肖渊也
给枪毙了,肖是留日的,有缫丝专业技能,枪毙他是有人说他是日本特务。他夫人收的
尸体火化未
烧尽,连肉带骨头的装了两坛子运回浙江老家。
乔哥还告诉我一件高兴的事,慰问团带来一台川剧的折子戏。最有名的演员都来了,丑
角有周企
何,旦角有陈书舫,他们在四十年代就红遍川南川北。过去,我在家就听老一辈人经常
谈起他们的
轶事,遗憾的是从未见过他们的演出。
第三天,师里安排我们山炮营观看慰问团的演出。地点在离阵地后方十多公里的一片树
林里,这里
有高大的落叶松,足以掩蔽500多人的活动。慰问团为我们师一天要演两场,演出时是
高度的戒
备,场地四周设有防空哨,敌机一来就鸣枪示警,同时,安排了慰问团和部队疏散的路
线和防空地
域,还专门有一个高炮营保护。
那天听完代表报告,乔哥又坐在我身边陪着我观看演出。第一个节目是周企何的《花子
骂相》,花
子嘲弄官僚,体现了古代的阶级斗争,周扮演的花子骂得痛快之极,四川方言幽默,看
得观众满堂
喝彩。第二出是陈书舫的《秋江》,她把尼姑陈妙常思凡的心境演得缠绵又细腻,直看
得人回肠荡
气。第三出是《小放牛》,由青年演员晓艇、晓舫(陈书舫的女儿)载歌载舞的用旧调
新词赞美四
川改天换地。乡音乡情唤起我们思念之情,激动地把手掌都拍痛了。最后一出是《八仙
过海》,表
现何仙姑、吕洞宾等仙人和虾兵蟹将大打出手,剧情说明书上说,志愿军就是八仙,打
败侵略者的
法宝就是全国人民作坚强后盾。乔哥兴奋的告诉我,这出戏得到七团团长的百般赞许,
他对慰问团
表示,他的七团要打一仗给慰问团看,邀请代表们到前线观战!
我一听十分欣喜,七团团长是川南人,1938年只身跑到陕北参了军,他的乡音未改,乡
情更浓烈。
我说:“好啊,让你们看看我们是怎么用真刀真枪打美国鬼子的,你回去够你摆一辈子
的龙门阵!”
看戏归来,营长把各连排以上干部留下。营长只说了几句:我们准备配合七团二营五连
打641(我
们给敌人阵地的编号),每连弹数是240发,还有喀秋莎连、炮41团的一个105火炮连和
我们协
同,炮火准备时间是明天上午9时。给慰问团的表演战斗和部署就这么简单。
我们已和敌人对峙近一年,敌我阵地犬牙交错,像这样的小打小闹,每个月要打好几回
,我们称之
为“挤”阵地,来来回回的争夺,目的不只是争地盘,而是诱杀敌人的有生力量。比如
攻打641,我
们已打过好多次,无需作多大准备,说打就打,有现成的射击诸元,最大的准备就是炮
弹数量。我
回到阵地,连长分配给我们排60发炮弹,只需10分钟就可以打完。
我从乔哥那里知道,慰问团要来观战,观看的位置肯定是在我们阵地后面的龙凤山。龙
凤山山势突
兀,又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敌人一线营垒的全景,山上有师的前进指挥所,团指挥所和
我们营的炮
兵观测所。我还打听到,师团都安排人给慰问团做现场解说。我在电话里要求营长也安
排我,营长
知道我在慰问团有亲人,满口答应。
第二天,我提前来到龙凤山我们营的观测所。等了半个时辰,慰问团一行在师警卫连的
护卫下爬上
山来了,他们有12个代表和8个演员。据说,来的人都经过严格政治审查的,他们分成7
个小组,到
炮兵观测所来的三位代表,自然有乔哥。
山上的指挥所都是土木结构的掩蔽部,活动面积小,只能容下三到五人,原值班的和通
信人员都撤
走,瞭望孔有 30——50公分宽,可供三人观望。师领导担心不够,还让工兵连在附近
又构筑了几个
临时观察所备用。我们的观测所有一架20倍的炮对镜,一个代表往镜里瞧时,兴奋的喊
开了:呀
呀,敌人从工事里伸出来的枪都看见了!
我向他们三人介绍了敌我态势,这场战斗用多少炮弹打,多少人攻。他们仨听得新奇又
新鲜,傻傻
地张着嘴。更让乔哥感动的是,他在家乡见我时,我还是个娃娃,现在已是带兵的排长
了(其实还
是见习的),表扬说:老弟呀,你像个官了。
我把炮对镜对向攻击目标641,还给他们配了两个望远镜。我一边讲解,一边给他们指
示目标。这
是一条横向拖长的山梁,641是山梁中段隆起的山包,面积约百十平米,美军只用一个
排依托水泥
工事在防守。我们攻击部队从我方的610阵地出击,顺山梁到641约400米距离,为了给
慰问团观看
清楚,攻击路线和战斗队形,全都选择在面向我们的斜坡。三位代表听我的介绍,已急
不可待,巴
不得马上看到敌人灰飞烟灭。
到各观察点的代表都已在掩蔽部就位,山上出现了一片难耐的寂静,等待我们的炮火准
备。9时整,
龙凤山左侧喀秋莎阵地的炮火首先响起,这是苏联二战后期发明的多管火箭炮,一个齐
射同时打出
64发,给敌人以突然袭击。两分钟之后,百炮齐鸣,千百发炮弹从龙凤山前掠过,肉眼
都看见弹丸
在空中飞行,无以计数的小黑点,很像蜂群出巢,带着尖利的啸声扑向敌人的阵地!霎
时间,641
山头上弹着密布,一簇簇烟柱冲天而起,接着传来地动山摇的炸裂声,火光闪烁,石块
泥土在硝烟
中上下翻飞,三位代表看得兴奋的跳起了脚,嘴里直叫:啊呀呀,真了不得,了不得!
火炮的射击还没停,我步兵一个排从617阵地出动接敌。等炮火延伸,步兵排加快了前
进的速度,
边冲击边用手中枪射击。当他们离敌人阵地不到100米时,突然从残存的工事里一挺轻
机枪复活
了!攻击的先头班倒下了,跟进的一个班给打的往坡下翻滚。我的心沉了:我们使用了
比过去打
641多两倍的火力,为什么还不能彻底摧毁敌人工事?很快,团的82炮连进行火力支援
,打了五分
钟,敌人机枪哑了。五连的又一个排很快向641靠近,刚接敌到150米左右,敌人从642
阵地上扑下
来一个班,手中全是冲锋枪。过去,敌人是不敢白天反击的,为什么今天竟敢出来碰硬
?我们的第
二个排也给突如其来的增援火力打得趴在坡上。炮火不能支援了,因靠敌太近,怕误伤
自己人,就
这样僵在那里,都用自己手中武器对射。这时,我发现这场战斗的指挥者在一块石头边
上正挥动手
臂,不一会,后面上来一挺轻机枪,卧在他身边不住点的向641阵地射击。敌人大都趴
在残留的工
事、堑壕或弹坑里顽强的对我进行阻击。机枪打了一阵,丝毫不能掩护步兵前进。
我突然想到,过去我们“挤”阵地,都是多路攻击,敌人总是措手不及,惟独这次是专
为代表观看,
仅选择一个光秃秃的山坡,而且还是单一的路线在出击,只为看,不为战,把战士生命
当了儿戏。
敌人开始在我进攻道路上进行炮火拦阻射击,五连全暴露在山坡上挨打。在岩石边的指
挥员已无能
为力了,我看到他把挂在胸前的一只小羊角号放到嘴里,我虽然听不到号声,但我能猜
度他是在下
达撤退的号令。果然,上去的两个排连滚带爬的退下来了,只剩下十几个人。
山梁上没有枪声了,战斗已停止。我们的三位代表都长叹了一口气,他们没见到消灭一
个敌人,看
到的是自己人死了一大堆。他们惶惑的脸上似乎都是在责怪自己,不该来看一场用生命
表演的战
争。
我安抚他们说,失败是兵家的常事。乔哥保证说,我们回到四川不会乱说的。
七团团长在战场上培养了争强好胜的脾性,这次却在祖国亲人跟前大丢了面子。送走慰
问团,他火
冒三丈,要惩处指挥战斗的二营副教导员。团长之所以用他,一是年轻,二是四川人,
如让代表们
看他打了胜仗,会给四川人增光添彩的。可惜他辜负了团长的期望,只能让他上天国去
反省。他命
令身边的赵参谋,去二营执行他的处决命令。
赵参谋到二营,把副教导员五花大绑拉到一个山沟里,举起手枪对向他脑后勺,问,你
还有什么话
要说?副教导员已泪流满面,说“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团长!我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一
仗——团长是
要我表演啊!排兵布阵都是你们来制定的,我的失职是没有拿下阵地。”
赵参谋的心颤动了,这场战斗是他和团长来二营部署的,团长还特别指名要副教导员代
连长指挥,
自己也有重大责任。他慢慢放低了枪口,回过头对跟在身边看他执行死刑的营长和教导
员说:“你们
给他松绑带回去,等候发落。”
赵参谋没直接去找团长解释他不执行命令的原因,即使他敢去,也会尝到苦果。他先找
了慰问团副
团长,请他出面干预。这位副团长是从部队转到地方的,他和我们师政委交换意见时说
,责任不在
基层,不能再用干部的性命去抵偿这场战斗的损失,希望枪下留人。
副教导员给保下来了,撤职任副指导员。回国转业回四川,在一家大厂做保卫股长。
多年后,我见到已是某步校教研室副主任的赵参谋。旧事重提,他说,这明明是团长好
胜喜功,不
惜人命,自己下不了台,还诿过于人,要那个副教导员给他垫背。
养兵用兵,为祖国生存而战,是我们应有的责任,在朝鲜用了“保家卫国”的口号多少
还体现了些爱
国主义精神,可我们这位团长打的这一仗,我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为它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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