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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261 | 1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日期：2011-12-22 作者：莫砺锋 来源：文汇报
■莫砺锋
四个月前，我曾以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名义，为郭维森先生拟了一副挽联
：“金山江浪，锺岭松涛，试问英灵何往；屈子高风，史公亮节，已知毅魄谁归。”联
虽做得质木无文，但对逝者生平的概括是准确的：郭先生生于江苏镇江，十八岁考入南
大，四年后毕业留校任教，直到八十岁辞世，都在南京大学工作、生活。郭先生的学术
研究领域虽然相当广阔，但他用力最勤的则是《楚辞》和《史记》，他最为敬仰的两位
先贤就是屈原和司马迁。
我是在1979年秋考取南大研究生后认识郭维森先生的，当时觉得他是一位意气风发
但又十分严肃的中年老师，不免心存畏惧，很久都不敢主动前去请益。但几年以后，这
种情形就结束了。1982年初，我开始跟随程千帆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当时学位制度创建
伊始，程先生对于培养博士生也没有经验，他决定采用集思广益的办法，邀请周勋初、
郭维森、吴新雷三位老师为助手（那时南大还没有实行副导师的制度），组成了一个博
士生指导小组。于是郭先生成了我的业师之一，我们的交往逐渐密切起来。不久之后，
我对郭先生的印象就大为改观。以后只要一想起郭先生，《论语》中“望之俨然，即之
也温”的话就出现在心头。在我于1984年毕业以前，南大中文系没有招收第二个博士研
究生，在将近三年的时期内，全系只有我一个博士生，却有四位老师在负责指导，于是
我在攻博期间真是“吃尽苦头”，但是那种严格的训练使我受益匪浅。四位老师对我的
指导是有明确分工的，郭维森先生负责指导我读《史记》。他指定我以日本学者泷川资
言的《史记会注考证》为主要阅读对象，以梁玉绳《史记志疑》等书为参考书。读完以
后，我在笔记本上写了一百条读书札记，作为课程作业呈给郭先生。郭先生认真批阅，
几乎在每一条札记后面都有批语，或是指出我的错误，或是指点我再参考别的著作，当
然也有一些肯定的意见，偶尔还有“读书有间”之类的鼓励的话。郭先生的批语都是用
铅笔写的蝇头小楷，其后程先生又用红色圆珠笔增添了几条批语，也许郭先生用铅笔写
批语正是一种谦逊的表示。无论是批评还是表扬，郭先生的批语的语气都很温和，时常
出现“此条似欠妥”之类的话，这与程先生批语凌厉直截的语气相映成趣。我一直珍藏
着这本笔记本，如今这几本笔记本已成为我用来教导刚入学的博士生的“革命历史文物
”。
我毕业后留校任教，郭先生正担任中文系主任，他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几年后郭先
生卸去系主任的职务回到古代文学教研室，他又成了我的同事。随着岁月的流逝，郭先
生身上“望之俨然”的外表逐渐消散，“即之也温”的内心则越来越清晰。无论是安排
课程，还是填表之类的杂事，郭先生总是用商量的语气向我布置任务。郭先生十六年前
就退休了，但我们都住在南秀村的南大宿舍，所以常常在从宿舍到校园的小路上相遇。
此时的郭先生早已满头白发，还因骨质疏松而微显佝偻，步履也很缓慢。有时我老远地
就望见他拄着手杖的背影，便加快步子赶上前去，与他同行一段路，乘便与他交谈一番
。但郭先生不愿多耽搁我的时间，总是说了几句话便催我先走，他自己则依然靠着路边
缓缓地行走。郭先生真是一个温和谦恭的老人！
我相信，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成语来形容郭维森先生，他的生前相识都会
同意。然而《论语》中所载子夏的原话是：“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
言也厉。”事实上郭先生身上也是有此“三变”的，至少我个人深以为然。
郭先生是著名的文史研究者，他的《屈原评传》、《中国辞赋发展史》（与许结教
授合著）都堪称体大思精的学术专著。与此同时，郭先生也极其重视学术普及工作，他
写的普及读物《屈原》于1960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其后多次再版，还被译成日文、英文
，在海内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撰写的《司马迁》以及主编的《古代文化知识要览》
、《中国文学史话》等也是影响很大的普及类读物。无论是学术论著还是普及读物，郭
先生都以十分认真的态度从事撰写，不但力求准确，而且力求创新。比如他关于杜甫的
几篇论文：《且去发现一个浪漫主义的杜甫》、《杜甫的赋》等，从题目就可看出富有
新意。更重要的是，郭先生在论著中表达的观点立场坚定、态度鲜明，绝无模棱两可或
趋炎附势之时弊。以郭先生用力最勤的楚辞研究为例：上世纪八十年代，海外学术界掀
起了一股否定屈原其人的思潮，国内也有人随声附和。1984年，郭先生向成都“屈原问
题学术讨论会”提交了一篇题作《从屈原创作的个性化论屈原之不容否定》的论文，以
令人信服的论证肯定了屈原的真实性及其意义，在学术界和社会上都有很大的反响。如
果说否定屈原其人的观点主要是出于居心叵测的日本学者之手，那么否定屈原爱国主义
的观点倒是出于国内学者的“自创”。对于这种貌似新颖的论点，郭先生于1990年撰写
了《屈原爱国主义的时代特征》一文予以痛驳，认为在屈原的时代，爱国主义有着特定
的内容，而屈原的爱国主义又有着独特的表现：对故国、故乡的热爱，对人民的关切，
以及对祖国文化传统的热爱。郭先生指出：如果说秦始皇用武力从政治上统一了中国，
那么屈原则以他的诗篇从思想上促成了中国的统一。每当我读到这些掷地有声的论述，
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听其言也厉”这句话。
郭先生退休之后，虽然疾病缠身，但始终不废笔耕，接连出版了《诗思与哲思》、
《逝水滔滔心路遥遥》等书。前者是关于哲理诗的赏析，其中颇有独到的思考。后者是
回忆录，在叙事中渗透着明确的价值判断。郭先生的最后几个月是在病榻上度过的，他
虽已病入膏肓，但每当说起社会上的不健康现象时，仍会变得慷慨激昂，声色俱厉。凡
此种种，都使我产生“听其言也厉”的感觉。从郭先生身上，我加深了对子夏之言的理
解。诚然，如果只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而没有“听其言也厉”，那么此人可能
仅是一个“乡愿”或“嗫嚅翁”。只有三者齐备的人才堪称君子，因为坚持原则、明辨
是非才是君子人格的第一要义，所以《论语》中又称道孔子“温而厉”。 | s*********5
发帖数: 5637 | 2 莫砺锋和莫bz是亲戚？看文章中引经据典的我们这些人只能望洋兴叹了。 ：） | m**o
发帖数: 5261 | 3 文章稍微有一点深度，但写得有层次，尤其最后的升华部分，把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高
大形象全面勾画出来：
非俨然不能传风骨，非温不能及物爱人，非言厉不能有担当。每一变即须一世修炼，三
变之难，三生可知！
值得一读，学习了 | Z**4
发帖数: 1904 | 4 嘿嘿, 问一问现在这些光鲜耀眼的名人们, 有几个知道什么叫风骨, 什么叫担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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