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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ning版 - Born to Run天生就会跑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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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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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要共享,Born to Run中文版1-10章。
中文版、英文版、kindle版我都买了,大家喜欢请支持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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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就会跑
Born to Run
克里斯多福.麦杜格 Christopher McDougall 着
王亦窍 译
善行无辙迹
——老子,《道德经》
第 一 章
孤独才能与鬼魂同居。
——安.麦可斯,《即兴篇章》(Anne Michaels, Fugitive Pieces)
这几天以来,我一直在墨西哥的西马德雷山区寻找一个神出鬼没的人,他的名字叫「卡
巴洛.布朗柯」,直译就是「白马」。我的追寻终于有了成果,在一个最意料之外的地
方遇上了他:不是在传闻中他经常出没的荒野深处,而是在灰扑扑的沙漠小镇,一间老
旧旅馆昏暗的大厅里。
「没错,」柜台接待人员用西班牙语边说边点头:「白马卡巴洛在这里。」
「真的吗?」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我在其他很多古怪的地点听别人说我「刚与他擦身
而过」。
我甚至开始怀疑,也许白马这个人只不过是传说,是本地人自己编造出来的尼斯湖水怪
,专门用来吓唬小孩,愚弄容易上当的美国佬。
「他总是在五点前出现。」接待员补充道:「就像仪式一样固定。」
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我想拥抱她,又因为这份成功的喜悦而想要与她击掌相庆。我看
看手表,我就快见到这个神秘的人物了,只要再过......等等。
「可是现在已经六点多了。」
接待员耸耸肩。「也许他走了。」
我颓然倒进一张旧沙发,全身又脏又饿,充满挫败;我不但筋疲力尽,而且一切的线索
都用光了。
有人说白马卡巴洛是个逃犯,还有人说他原本是拳击手,在擂台上打死对手后自我放逐
。他的真名与年纪无人知晓,大家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他就像昔日美国西部的流浪枪
手,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荒诞不经的传说,还有一丝卷烟的味道。到处都流传着关于他
的描遖与目击故事,有些居地相隔极远的村民发誓见过他在同一天内光靠跑步来回两地
。有关他本人外表的描违也相差极大,从「爱开玩笑又亲切」到「怪里怪气又高大」都
有。
白马的传说虽然版本很多,某些基本细节却始终相同:多年前他抵达墨西哥,深入环境
险恶的「铜峡谷」地区,与当地的塔拉乌马拉族人(Tarahumara),一群近乎传奇的石
器时代超级运动员住在一起。传说中的塔拉乌马拉人很可能是全世界最健康、最安详的
一群人,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跑步者。
谈到超长距离跑步这件事,塔拉乌马拉人堪称天下无敌:赛马、猎豹、奥运马拉松选手
全都望尘莫及。很少有外人见过正在跑步的塔拉乌马拉人,但种种惊人的故事在峡谷中
早已流传数百年,传违着他们超人般的韧性与宁静。曾有探险者发誓,他见过塔拉乌马
拉人空手徒步擒鹿,在奔逃的猎物身后不断追赶,直到它筋疲力竭后倒毙,「连蹄子都
掉了下来。」另一名冒险者乘着驴子,花了十小时才越过铜峡谷一处山头,但塔拉乌马
拉跑者却可以在九十分钟内完成同样旅程。
曾经有位疲惫不堪的探险者累倒在一处山脚下,过上一个塔拉乌马拉女子。她递给他一
个葫芦说:「喝一点吧。」里面是浓浊的饮料。喝了几口后,他惊讶地发现体内涌出新
的活力,于是起身一举越过山峰。这名探险者后来说,塔拉乌马拉人还拥有某种配方,
可以调制出特殊的精力食品,让他们健康、强壮、锐不可当,只需几口就可提供大量精
力,足供他们整天奔跑不必休息。
不管塔拉乌马拉人怀藏着什么秘密,这些秘密未曾外流。到今日为止,这个部族的人仍
然住在比鹰巢还高的峭壁边缘,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离。峡谷区有如失落的世界,位于北
美洲最偏远的荒野,堪称陆地上的百慕达三角洲,专门吞噬误闯进去的社会边缘人与亡
命之徒。各式各样的意外事件都可能在那里发生,而且峡谷区内难关重重,就算能逃脱
生吃活人的美洲豹、致命毒蛇还有残酷烈日,你仍然得面对「峡谷热」——一种可能致
命的精神崩溃,起因是峡谷内绝望的恐怖。越深入峡谷,周遭的一切就越像教堂的墓穴
,将你紧紧封闭起来。四周的墙壁逐渐靠拢过来,阴影蔓延,鬼魂的低语不断回响,每
条出路似乎都被光秃秃的岩石阻断。迷路的探险者承受着极大的疯狂与绝望,最后可能
会割断自己的喉咙,或是纵身跳下悬崖峭壁。也难怪很少有人见过塔拉乌马拉族人的居
所,更别说这些神秘人物本身了。
但不知怎地,白马卡巴洛这个人却能够成功深入峡谷。他真是奇人中的奇人,传说他在
峡谷里受到塔拉乌马拉人接纳,视为朋友与同志。他显然身怀塔拉乌马拉人的两样绝技
——神出鬼没与韧性坚强,因为尽管峡谷中到处有人目睹他的踪影,却似乎没人知道他
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在哪里现身。每个人都告诉我,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最
清楚塔拉乌马拉人的古老秘密,那就是白马这位荒山独行客了。
我一心一意想找到白马卡巴洛,就连在旅馆沙发上打瞌睡的时候,脑中也幻想着他的声
音。「声音可能就像卡通里的瑜珈熊在墨西哥远食店点卷饼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道。像他那样的人,行迹遍及各处,却到处格格不入,想必一向过着封闭的生活,连自
己的声音都难得听见。也许他会说些怪异的笑话,然后自己笑得乐不可支:也许他会有
响亮的笑声,还有糟糕到让人听不懂的西班牙话口音。也许他聒噪又吵闹......也许..
....
等等。这不就是他的声音吗?我猛然张开眼睛,眼前的男子肤色跟死人一样苍白,满身
泥土,戴着破烂草帽,正在和接待员闲聊。他枯瘦的脸上是一道道尘土的痕迹,就像印
第安人出征前抹上脸的油彩。被阳光晒到褪色的头发从草帽底下乱莲蓬地窜出,很可能
只用猎刀修剪过。他看起来像遭过船难漂流到荒岛的流浪汉,尽管接待员满脸无聊的样
子,他却急切着想要和接待员说话。
「你是卡巴洛?」我哑着声音问道。
苍白的男人转过头,脸上带着微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他看起来并不紧张,只是
有点困惑。随便哪个观光客,过上疯子在沙发上突然大喊「白马!」的时候,多半都是
这个表情。
这不是卡巴洛吧。根本就没有白马卡巴洛这个人。整件事是场骗局,我被耍了。
然后这个苍白的男人开口了。「你认识我?」
「天啊!」我脱口欢呼,匆匆爬起身:「见到你我开心死了!」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视线迅速投向门口,显然准备下一刻就夺门而出。
第 二 章
这一切的开头,是一个没人能回答我的简单问题。
这个问题只有八个字,却引领我找到一张照片,里面是个男人,穿着很短的裙子,跑得
非常快。而从这张照片开始,接下来我找到的人、事、物越来越奇怪:我过上一桩谋杀
、贩毒游击队,见到一个独臂男人(他头上绑着个奶油奶酪空罐)。我还见到一位美貌
的金发护林员,她自我救赎的方式是脱光衣服在爱达荷州的森林里裸奔。此外,还有个
绑马尾的冲浪小姑娘,她闯进沙漠里全速奔跑,完全不顾生死。而另一位年轻又有天份
的跑者将会丧生,另外两个也差点丢了一条小命。
我不断搜寻,在搜寻过程中找到了赤脚蠕蝠侠、光屁股跑步男、沙漠里的布须希曼族,
听闻了脚趾指甲拔除手术,以及一个热衷长距离跑步与性爱派对的教派,还有蓝脊山脉
的野人。后来终于找到古老的塔拉乌马拉族,和他们谜样的门徒,白马卡巴洛这个人。
最后,我那个简单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但此时我也已卷入了世人前所未闻的终极跑
步赛,一场秘密的终极赛事:当代最杰出的超马跑者,对战史上最强的超级跑步一族,
赛场是一条五十英里的秘密小径,除了塔拉乌马拉人之外无人曾经踏上这条小径。直到
这场终极比赛的时刻我才惊讶地发现,《道德经》里的古老教训「善行无辙迹」,不是
虚无缥缈的比喻,而是实实在在、关键无比的训练守则。
一切都要从二○○一年的一月说起。当时我问医生:「我的脚为什么会痛?」
我正向国内最顶尖的运动医学专家求诊,因为我的脚痛得就像有根无形的冰凿往脚掌里
猛刺。之前一个星期的某天,我正在乡间积雪的道路上进行简单的三英里慢跑,突然我
整个人痛得惨叫出声,抓住右脚,在雪地里摇摇晃晃高声咒骂。我以为脚底被尖锐的石
块刺伤,要不然就是踩到雪地里的旧钉子。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检查伤势,想知道血流
得多不多。但我没看见半滴血,鞋子上连个破洞都没有。
「问题出在跑步。」几天后,我一跛一跛走进了乔托格医生在费城的诊疗室,而他证实
了我的猜测。说他是这领域的权威一点也不夸张:乔托格医生不但开拓了运动医学的整
片疆土,而且还是《跑步运动员》(The Running Athlete)一书的共同作者,该书是
有关各种运动伤害的放射线扫描分析权威之作。这位名医为我照了X光,看着我忍痛迈
步,然后宣布我的骰骨受了伤,那是与足弓平行的一小簇骨头,但直到它变成我疼痛的
源头,我才知道原来人体内有这些骨头存在。
「可是我跑步的分量根本不算什么,每隔一天才跑个两三英里吧,而且地点还是泥土地
,不是在柏油路上。」
都一样。「人体不是被设计来这样虐待的。」乔托格医师回答:「尤其是你的身体。」
我很清楚他的意思。别人经常告诉我,以我一百九十五公分的身躯,一百多公斤的体型
,天生就该乖乖坐着别动,要不然就该去帮总统挡子弹。我这种身体,不适合重重踩上
人行道。年过四十以后,我也开始认同这些说法有几分道理。这五年来我不太打篮球,
改练长跑,后果是后腿肌腱撕裂(两次),阿基利斯腱拉伤(不只两次),脚踝扭伤(
左右脚轮流遭殃),足弓疼痛(挥之不去),而且因为足跟酸痛,下楼梯的时候不得不
倒退着、踮着脚尖走。现在看来,我脚上最后一个没受伤的部分,显然也加入了反叛阵
容。
奇怪的是,撇开脚不谈,我几乎可说是拥有金刚不坏之身。身为杂志《男性健康》的记
者,又是《君子》杂志「好动男子」专栏的原创作家之一,我的工作有大半时间是在从
事半极限运动上。我曾乘腹部冲浪板越过四级急湍,搭滑雪板滑下巨型沙丘,骑登山脚
踏车横越北达可他州的荒野地区,还曾经为美联社到全球三个战区进行报导,在非洲最
动荡、最危险的地区一待就是好几个月,这些事全没伤到我半根毫毛。但我一到街上跑
个几英里,竟然就突如其来痛得满地打滚,仿佛被路边飞来的流弹打个正着。
在其他运动项目中,这种洋洋洒洒的受伤记录,必然代表我从事该项运动的能力不足。
不过在慢跑这项运动中,这样的惨状实在稀松平常,真正奇怪的反而是那些从不受伤的
人。每一年,每十个跑者当中就有高达八人受伤,无论你是胖是瘦,跑得是快是慢,是
马松冠军或是只在周末跑得喘吁吁的门外汉,你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全都有弄伤自己膝
盖、脚胫、后腿肌腱、髋部、脚跟的危险。下次排队参加「感恩节火鸡快跑」的时候,
你不妨左右看一下:从统计上来说,你和左邻右舍只有一个人能安然归来,几个星期后
继续参加「圣诞慢跑」。
任何预防措施都无法阻止这场腿部浩劫。你大可掏钱买鞋跟装有金属弹簧圈的跑鞋,或
是买一双利用微芯片调整气垫的爱迪达鞋,但过去三十年来,受伤数字一点也没下降过
。真要说的话,反而还有缓慢上升的趋势,例如阿基利斯腱断裂的比率就增加了百分之
十。跑步似乎成了健身界的酒驾:你可以躲过一时,甚至还能享受一点乐趣,但惨剧随
时在转角处等着你。
对于这种现象,运动医学或许会讥讽为「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或者用医学文献里常
见的委婉说法是:「运动员所从事的运动若包含跑步之动作,可能会使得腿部承受重大
压力。」《运动伤害论坛》就曾经断言:「脚步每次落地,冲击强度都超过跑者体重的
两倍。乍看之下坚不可摧的岩石,不断捶打后最终还是会化为粉末;跑步带来的冲击最
后也会毁掉你的骨头、软骨、肌肉、肌腱、韧带。」据美联社报导,骨科医生认为长距
离跑步是「严重危害膝盖健康的行为」。
这种可怕的行为,冲击的不是「坚不可摧的岩石」,而是身体最敏感的部份之一。你知
道贯穿脚部的神经是什么来历吗?它们跟你的生殖器官神经属于同一个网络。你的脚就
像两只小水桶,里面装满了感觉神经元,每个神经元都四处伸展,不断侦测感觉与刺激
。一旦出现了轻微刺激,神经脉冲便飞快地传递整个神经系统,只需在脚底搔痒,就能
让神经线路超载,造成全身抽搐。
难怪南美洲的独裁者对付不肯开口的囚犯时,特别喜欢从脚下手。酷刑「打脚掌」是将
受刑人头下脚上绑起来,鞭打他们的脚底板,这把戏由西班牙宗教法庭首先发明,后来
全世界每个变态的虐待狂都热爱这招,高棉的赤柬与海珊邪恶的儿子乌代尤其热衷此道
,因为他们有点解剖学知识,知道脚底与脑部瞬间交换讯息的能力,只有脸部与手掌差
堪比拟。脚趾头感受到最轻柔的抚触或最细小的沙粒时,趾头上的神经就跟嘴唇与指尖
一样灵敏。
「难道这种疼痛完全没办法医吗?」我问托格医生。
他耸耸肩。「你可以继续跑步,但只会因为相同的问题不断回来找我。」他边说边轻弹
手里的针筒,满满一筒的可体松发出滴滴轻响,等等他就要把这玩意注进我脚底。我还
必须另外订做矫正鞋垫(四百美元),装进我的动作控制慢跑鞋(要价一百五十美元起
跳,我需要两双交替着穿,所以是三百)。但这一切都只能暂缓荷包真正大失血的时刻
:那就是迟早会到来的下次门诊。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最后他做出结论:「买台脚踏车吧。」
我向他道谢,答应会照他的建议去做,然后马上背着他去找别的医生。托格医生年纪毕
竟有点大了,也许他太保守,注射可体松的时机也太快了点。有个当医生的朋友向我推
荐一位专看运动伤害、自己也是马拉松跑者的足科医生,所以我预约了隔周的门诊。
这位足科医生又替我照了一次X光,然后用他手掌大拇指按我的脚。「你应该是得了骰
骨症候群。」他做出结论:「我可以帮你注射可体松消炎,但你得开始穿矫正鞋垫。」
「该死。」我咕哝道。「托格也是这么说。」
他正要离开房间去拿针筒,听到我的话时猛然停住。「你已经去找过乔托格了?」
「没错。」
「你也注射过可体松了?」
「是啊。」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道,显得不耐烦而且疑神疑鬼,彷佛认为我一定爱死了针
头刺进脚底最敏感部位的感觉。也许他怀疑我是个有被虐狂的毒虫,对疼痛与止痛药上
瘾。
「你知道托格医师是运动医学教父吧?他的诊断一向备受尊重。」
「我知道。只是想再确认一下而已。」
「我这针就不打了,但是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订做鞋垫,你也该认真考虑一下,找个慢跑
之外的运动。」
「好主意。」我回答道。我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位医生慢跑的功力,而且他刚刚才证实了
托格医生的诊断,也承认托格是运动医学界的大老,看法不容质疑。所以我开始寻找下
一个医生。
其实我不是冥顽不灵,我对慢跑也没那么热衷。如果把我所有慢跑的里程加起来,其中
大概有一半是在乏味无聊与疼痛中度过。但尽管我已经二十年没有重读《盖普眼中的世
界》这本小说了,却一直忘不了书中一个小片段——也许这就是我执着的原因之一。你
绝对猜不到是哪一段:我印象最深的是主角盖普上班到一半时,冲出门外就开始跑上五
英里的情景。这个场景当中有某种很容易引人共鸣的元素,因为跑步结合了人类最本能
的两种冲动:恐惧与愉悦。我们在害怕时奔逃,也在狂喜时奔跑:我们奔离危机,也纯
粹因为取乐而奔跑。
社会情势最严峻的时候,我们跑得也最多。美国曾经出现过三次长跑热潮,每次都是在
发生全国危机的时候。第一次风潮发生在大萧条时期,超过两百位跑者在全美路跑大赛
中一天进行四十英里赛程,成功带起了跑步风气。之后慢跑沉寂下来,直到一九七○年
代早期才又燃起火花,当时美国正努力从种种危机中振作,包括越战、冷战、种族暴动
、犯法的总统,还有三位备受敬仰的社会领袖遭到暗杀。第三次风潮何时兴起呢?在九
一一攻击后一年,山径慢跑( trail-rurlning)突然成了全国成长最快的户外活动。也
许一切只是巧合,但也许人类心理中有某个机制,某段触发反应的编码,会在察觉危机
逼近时,启动最原始也最强大的求生技能。从释放压力与感官愉悦的角度来看,人类在
生命历程的很早期、早在我们能够享受性爱之前很久,就已经先开始享受跑步了。一切
与跑步相关的装备与欲求,早在我们出生时就已配备齐全,只待我们纵身出发,不断奔
跑。
这才是我要找的东西。我要的不是装在鞋跟里的昂贵塑料块,也不是每月必须注射一次
的止痛剂;我要的是可以让我尽情奔跑,却又不会递体鳞伤的方法。我对慢跑没有特别
兴趣,但我希望自己能跑。所以我又找了第三个医生:艾琳,戴维斯,生物力学专家,
也是德拉瓦大学运动伤害专科诊所的主任。
戴维斯医生要我踩跑步机,先是赤脚,然后又换了三种不同的跑鞋。她要我慢走、小跑
、尽全力跑,然后又要我在测力板上来回跑,测量脚步落下时冲击的程度。最后她将录
像放给我看,吓得我目瞪口呆。
在我的想象中,我自己应该像个狩猎的印第安人一样轻巧敏捷。但屏幕上出现的我却是
学探戈学不成的科学怪人,整个身体时起时落,脑袋超出了画面之外,两手来回挥舞,
像是在本垒板宣布安全上垒的裁判。十三号尺寸的大脚重重落地,咚咚作响,整个影片
简直像是有曼波鼓配音一样。
这还不够糟。戴维斯医生按下了慢速播放键,好让我和她可以慢慢欣赏我的右脚如何扭
曲,左膝如何下沉,背部如何弓起猛烈抽搐,有如癫痫发作,亟需别人在我嘴里塞个皮
夹叫我晈紧,然后开始求救。请看我这副德性,全身上下跳动,左摇右摆,彷佛是上钩
的鱼儿正在猛力挣扎。我到底是如何完成「往前跑」这个简单动作的?
「好吧,」我问道:「到底该怎么跑才对?」
「真是个经典问题。」戴维斯医生回答。
经典问题的经典答案是什么呢?这就没那么好回答了。也许我可以将背再挺直一点,如
果用多肉的脚掌、而非骨头较多的脚跟着地,也许可以多吸收一点冲击。不过......这
样也只不过解决了现有的问题,还可能引出新的麻烦。用新的步法跑步可能对脚跟与阿
基利斯腱带来不习惯的冲击,然后又搞出一堆新伤。
「跑步对脚的伤害很大。」戴维斯医生表示。她的口气既委婉又遗憾,我听得出其中的
弦外之音。「对你的脚伤害尤其严重。你个子太大了。」
我又回到了原点。这几个月来我向不同的专科医师求诊,不断在网络上搜索生理学的数
据,问题却始终像鬼打墙一样,不断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脚为什么会痛?
因为跑步不适合你。
我为什么不适合跑步?
因为跑步会让你脚痛。
但到底为什么?羚羊没有胫骨骨膜炎,野狼不会冰敷膝盖。我才不相信每年有百分之八
十的北美野马因为脚部冲击无法奔驰。这让我想起一句话,据说是英国跑步名将罗杰.
班尼斯特说的。这人一边念医学院,一边从事临床研究,一边练习讲出书简意赅的隽语
,然后还成了世上第一个在四分钟内跑完一英里的人。他说:「在非洲,每天早上都有
瞪羚醒来,知道自己必须跑得比最快的狮子还快,否则就会被吃掉。每天早上也有狮子
醒来,知道自己一定要跑得比最慢的瞪羚还快,否则就会饿死。不管你是狮子还是瞪羚
,每天太阳一出来,你最好赶快开始跑。」
地球上所有其他哺乳动物都仰赖自己的腿求生,为何唯独我们人类例外?再仔细想想,
为什么像班尼斯特这样的人可以每天冲出实验室,穿着薄薄的皮拖鞋沿着坚硬的灰渣跑
道练习,不但跑得越来越快,而且从不受伤?为什么有些人每天太阳一出来就到外头跑
步,跑得像是狮子或班尼斯特,其他人若不注射一大堆止痛消炎药,就没办法把脚放到
地上走路?
这些都是好问题,不过我很快就会发现,唯一知道答案、且唯一将答案身体力行的那些
人,从不开口。
尤其不会对像我这样的人开口。
二○○三年冬天,我到墨西哥进行采访,偶然翻阅起一本西班牙文的旅游杂志。突然间
被一张照片吸引,那是耶稣沿着落石堆往下跑的照片。
仔细一瞧我才发现,照片里的人不是耶稣,不过他穿的却是长袍与凉鞋,正从碎石堆上
往下冲。我开始努力判读那段西班牙文字,却搞不懂句子为什么用现在式来写。内容似
乎是某个亚特兰提斯传说,与一个智慧出众、已然灭绝的超人帝国有关。后来我才慢慢
弄清楚,我的解读有两个地方大错特错:帝国并未灭绝,传说也非全然不可信。
当时我人正在墨西哥。为《纽约时报杂志》寻找一名失踪歌手,还有她所创设的洗脑邪
教。但跟杂志上那篇文章比起来,我自己的报导突然显得乏味异常。行迹诡异的流行歌
手不过是一时话题,但塔拉乌马拉族人却历久长存。这个独自隐居在神秘峡谷里的小部
落与外界毫无联系,却似乎解决了人类所有已知的困扰。不管你追求的是精神、肉体或
是灵魂的完美,塔拉乌马拉人似乎都已经在这些领域上无懈可击,彷佛他们已经把居住
的山间洞穴偷偷改造成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培育房,从中孕育出的每个人都致力于消除
世上的仇恨、心脏病、胫骨骨膜炎还有温室气体。
塔拉乌马拉族的居地内找不到罪行、战争,也没有窃盗行为。没有贪污、肥胖、用药成
瘾、贪婪、家暴、虐儿行为、心脏病、高血压,也没有二氧化碳排放问题。他们没有糖
尿病,忧郁症,甚至不会老,五十来岁时还可以跑得比十几岁的人快,八十岁的老爷爷
也可以长程攀山越岭。他们几乎不会得癌症,而且还把聪明才智发挥到经济事务上,发
明一种独一无二的金融系统,以酒与慷慨的助人行为作为货币:在他们的金融体系中流
通的不是金钱,而是恩惠与大桶的玉米啤酒。在一般人的想象里,由酒精与免费善行为
基础的经济系统,最后必然沦为醉鬼的整日狂欢,每个人都左右开弓持杯狂饮,就像狂
吃赌城自助餐的破产赌徒。但这套系统在塔拉乌马拉族人之间却运作良好,这也许可归
功于他们不但勤奋,而且异常诚实。一名研究者甚至大胆推测,塔拉乌马拉人的诚实传
统已经根深蒂固到了一个程度,也许他们脑内的化学机制已经无法再说谎了。
成为地球上最善良、最快乐的一群人还不够,塔拉乌马拉人还是最强悍的一群。能与他
们超人般的宁静相媲美的,只有他们对痛苦与「lechuguilla」的忍耐力——一种用响
尾蛇尸体与仙人掌汁液酿成的可怕龙舌兰酒。据少数亲眼见过塔拉乌马拉人狂欢的外人
表示,狂欢者到最后情绪变得极为高亢,已婚女子彼此扯掉上衣,展开上空摔角,一名
咯咯笑的老人则在她们身旁打转,一面用玉米杆戳她们的臀部。已婚男子眼神空茫直视
前方,瘫坐在一旁。族人居住的铜峡谷地区每逢收获季节,欢乐的气氛甚至连墨西哥著
名的观光海滩坎昆也会相形失色。
如此狂欢整晚后,塔拉乌马拉人会在隔天早上自动自发来场大赛跑,距离不只两英里,
长度不两小时,而是足足持续两天。根据墨西哥历史学家奥马达的记述,一名塔拉乌马
拉跑步冠军曾经一口气跑了四百卅五英里,相当于从纽约市出发,一路马不停蹄跑到底
特律。据说其他塔拉乌马拉跑者可以轻易跑上三百英里,相当于在马拉松赛中来来回回
跑上十二趟,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再度升起。
他们跑的不是铺过的平坦道路,而是陡峭又怱上怱下、全由他们双脚踩出来的峡谷小径
。传奇脚踏车选手兰斯. 阿姆斯特朗是史上耐力最强的运动员之一,不过他第一次参加
马拉松赛时也是惨不堪书,几乎每英里都要补充能量凝胶,却还是差点跑不完。跑完纽
约市马拉松赛后他传简讯给前妻:「唉,我的妈呀!惨毙了。」而塔拉乌马拉人居然可
以一跑就是他的十二倍距离?
一九七一年间有一位名叫葛伦的美国生理学家深入铜峡谷地区,他对塔拉乌马拉人的体
能大感吃惊。在历史上必须一口气回溯二千八百年,才找得出足以与这族人相比较的例
子。「大概从古代的斯巴达人以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有如此超卓的体能。」这是葛伦
博士在《美国心脏期刊》里发表研究时的结论。但塔拉乌马拉人跟斯巴达人有一点不同
:他们的心肠跟佛菩萨一样慈悲,并没有把超凡的体力拿来攻击彼此,而是用于和平共
处。芝加哥大学的人类学家、专研塔拉乌马拉族的丹尼尔.诺维克博士表示:「就文化
上来说,塔拉乌马拉族仍然是未解的一大谜题。」
塔拉乌马拉族的确非常神秘。事实上,就连这个族名也只是个假名。他们真正的名字是
拉拉穆里( Raramuri),意为奔跑一族。至于塔拉乌马拉这个名字,则是不懂他们语书
的西班牙征服者所发明,没想到最后却取代了本名,因为拉拉穆里人如其名,宁可跑远
也不愿多费口舌解释。这一族人对抗侵略的一贯方式就是拔腿逃开。多年来他们饱受骚
扰,一开始是西班牙征服者柯提兹带着武装入侵者踏入他们的故土,后来又有十九、廿
世纪之交的军阀潘丘.维拉与当代墨西哥毒枭的入侵。塔拉乌马拉人对攻击的响应就是
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直到没人追得上,而他们也越来越深入铜峡谷。
「天啊,他们的纪律一定严格到惊人。」我暗想。「完全的专注与集中,就像是奔跑的
少林武僧。」
倒也不然。塔拉乌马拉人偏好的是嘉年华般热闹的长跑。若要讨论饮食、生活方式与意
志力的话,他们恐怕会让田径教练的脸色大变。他们喝起酒来像是每个星期都在过年,
一年内喝下大量的玉米啤酒;成年的塔拉乌马拉人当中,每三天就有一天不是醉醺醺、
就是正从酒醉中醒来。他们跟运动员阿姆斯特朗不同,不靠富含电解质的运动饮料恢复
精力,也不在训练之间特别补充高蛋白营养棒。事实上,他们几乎不摄取蛋白质,平常
只吃玉米粉,再配上他们最喜欢的野味——烤老鼠。赛跑时塔拉乌马拉人不搞集训或减
量训练,不做伸展操也不暖身,只是慢慢逛到起跑线,边闲聊边说笑......然后一口气
跑他个四十八小时。
他们为什么不会受伤残废?我感到非常疑惑。整件事就像报表里出现了错误数字:我们
拥有尖端科技跑鞋和特制鞋垫的现代人,不是应该更能毫发无伤地奔跑吗?而塔拉乌马
拉人跑步量比我们多出许多,跑步的环境比我们更恶劣,脚上穿的几乎称不上是鞋,受
伤率不是应该高得多吗?
他们的脚比较强壮,因为他们跑了一辈子,我心想,然后马上发现自己的想法有错误。
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受伤的机会应该更高:如果跑步对脚不好,跑得越多应该伤得越重。
我把报导丢到一边:心里既好奇又恼怒。塔拉乌马拉人看似极为落后,却又违反一切既
有的概念,就像禅师的机锋一样,让人气馁又摸不着头脑。最强悍的人反而最温和;饱
经摧残的腿反而跑得最快;最健康的人饮食偏偏最不均衡;不识字的民族反而最有智慧
;生活最困苦的人反而过得最快活......
跑步又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世上最有智慧的民族恰好也是跑得最快的一群人,这难道
只是巧合吗?过去的人若想追求真理,就必须攀登喜马拉雅山,才能得到真正的启发。
而我突然想到,若想搞清楚这一切,我只需要越过德州边境就成了。
第 三 章
从德州何处越过边境,这倒是颇费人思量的事情。
杂志《跑者世界》要我想办法进入铜峡谷,寻找塔拉乌马拉人。但开始搜寻这些幽魂般
的部族人物前,我得先找个寻鬼专家协助我。人家告诉我,萨瓦多.奥尔金是这个任务
的不二人选。
萨瓦多白天在铜峡谷边缘的拓荒小城瓜卓契市担任政府职员,晚上则在酒吧里的乐队担
任歌手,而他的外表与工作倒也相称:啤酒肚加上漆黑的眼珠,嘴里彷佛晈着玫瑰般的
英俊相貌,的确很搭配像他这种把时间平均分配给办公桌与酒吧高脚椅的男人。不过萨
瓦多有个兄弟,就与他大大不同,堪称是墨西哥教育系统里的奇人印第安纳琼斯。每年
这位兄弟都在驴子上载满铅笔、作业本,披荆斩棘进入铜峡谷地区,为峡谷底部的学校
补充存货。萨瓦多本身也喜爱冒险,所以他也会偶尔丢下工作,陪着兄弟走上一遭。
「没问题,老兄。」我找到他时,他马上这样对我说:「我们可以去找阿纳佛.昆马利
。」
如果他话就说到这里,我一定会乐翻。先前在找向导时,我早就听说整个塔拉乌马拉族
里面,阿纳佛是目前脚步最快的跑者,而他一家子堂表姻亲兄弟侄儿几乎都与他不相上
下。我原本想都不敢想可以直接找到昆马利家族的神秘小屋。问题是,萨瓦多的嘴巴没
停下来,他还在继续讲。
「我满确定自己找得到路。」他继续说:「虽说我自己从来没到过那里。不过管他的,
到最后总是找得到路的。」
这番话本来应当让我大失信心的,但跟其他我问过的人比起来,萨瓦多已经算是超级乐
观了。四百年前,塔拉乌马拉人逃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从此便努力研究如何让别人找
不到他们。到今天,许多塔拉乌马拉人仍住在悬崖侧面的山洞里,靠长竿爬上洞口。一
旦进了洞口,收起长竿,他们便彷佛消失在岩石里。还有些人住在伪装得极为巧妙的小
茅屋里。著名的挪威冒险家卡尔.伦霍兹在铜峡谷探险时,①有次经过一整个塔拉乌马
拉村庄,却完全没发现任何住屋或人类的行迹。后来得知村庄存在,才让他大吃一惊。
伦霍兹堪称蛮荒探险的一把老手,一八九○年末期进入塔拉乌马拉人居地前,他曾经花
了好几年与婆罗洲的猎头族共同生活。因此不难想象,他在墨西哥的时候信心受到了多
大打击:辛辛苦苦横越沙漠,冒死攀登悬崖,好不容易到了塔拉乌马拉人的居地......
却什么也没发现。
伦霍兹在《神秘墨西哥:西马德雷山区部落五年探险记》中写道:「这些山脉启了我的
灵魂,但在这些崇山峻岭当中跋涉,也耗尽了我的体力与耐力......除非亲身造访过这
些山脉,否则你无法理解,也无法体会旅程中必然面临的困难与焦虑。」
要体会这种辛苦,条件是你到得了这些山区。「乍看之下,塔拉乌马拉人的居地似乎根
本无从进入。」法国剧作家安东尼,亚陶这么抱怨:「运气最好的时候,顶多也只有几
条几乎认不出来的小径,而且每往前进二十码,道路似乎就自动消失了。」 一九三○
年代他费尽千辛万苦进入铜峡谷,目标是寻找传统巫医的智慧。亚陶和向导好不容易才
找到一条路,却发现想走这条路,需要过人的胆识。原来塔拉乌马拉人有个基本原则,
那就是如果想甩掉跟踪者,最好的办法就是选一条只有疯子才敢跟上来的路。族人的路
线蜿蜒在陡峭的地形上,踏上去根本就是找死。
一八八八年,一名叫做费德里克.舒亚卡的冒险者在铜峡谷探险笔记中写道:「踏错一
步路,就可能摔落两、三百呎深的峡谷底部,搞不好连个全尸都没有。」
这位舒亚卡并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浪漫诗人。他是美国陆军中尉,打过边境战争,后来
与印第安苏族人共同生活,从事人类学研究。「死无全尸」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曾挑
战当时各种最险恶的环境,包括两年严酷的极圈之旅。但进入铜峡谷后,连他也得重新
修正自己的观念。他眺望这个漫无边际的荒野时,感到由衷的激动与赞叹:「马德雷山
区荒凉未知的旷野实在是壮丽脱俗,就算与安地斯山脉或喜马拉雅山巅相较,也毫不逊
色。」不过看完壮丽的景致,他马上感到高度疑惑「这些人的孩子是如何在悬崖上长大
,却没有全部摔死?这真是这群怪人最神秘的本事。」
在今天,网络已经让世界缩小成地球村,Google卫星影像更让你能窥视远方陌生人的后
院,但维持传统生活的塔拉乌马拉人仍然跟四百年前一样难以以捉摸。一九九○年代中
期,有个探险队深入铜峡谷内部,队员突然感到坐立不安,彷佛有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窥
视他们。
「我们的小队在铜峡谷里持续前进好几小时,连个人影都没看见。」一名成员写道:「
突然间,就在峡谷深处,比大峡谷还深的底部,我们听见塔拉乌马拉人的鼓声回音。简
单的鼓声,一开始很微弱,很快就越来越强。回音在崖壁的岩石间回荡,很难听清楚数
目与真正位置。我们问当地向导他们在哪里。她回答:『谁知道呢?塔拉乌马拉人要是
不想被发现,谁也别想看到他们。』」
我们坐上萨瓦多牢固可靠的四轮传动卡车出发时,月亮还高挂天上。太阳升起时,我们
早已离开柏油路,正沿着一条泥土路摇摇晃晃前行,这路线看起来不像道路,反倒像小
溪的河床。我们尽可能用低档,引擎发出呻吟声,一路颠簸前进,彷佛卷入海上暴风雨
的货船。
我本想用地图与指南针记下路线,但有时我还真分不出萨瓦多是故意转向,还是真的想
绕过某个从山下滚下的大石头。反正没过多久,都没差别了,不管我们身在何处,早已
远离已知的世界。我们仍然顺着林中的狭窄通道曲折前进,但地图上除了一整片无人迹
的森林外,什么都没标记。
「这里种了好多大麻。」萨瓦多边说边指向环绕我们附近的山丘。
要在铜峡谷执法巡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以这里成了两个敌对毒阀的根据地:「洛
斯齐塔」与「新血帮」。两股势力都网罗了退役的特种部队士兵,而且心狠手辣。洛斯
齐塔最恶名昭彰的暴行就是将不合作的警察活活塞进燃烧中的柴油桶,还有将抓到的敌
人喂给帮内吉祥物——一只孟加拉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国
国国国虎。惨叫的受害者断气后,他们便将烧焦或被啃烂的头颅小心翼翼收拾起来,当
作宣传样品,或是用来标记势力范围。比方说,某个毒帮曾将两名警员的脑袋戳在木桩
上,立在政府机关外,旁边用西班牙文写着「认清谁才是老大」。然后在同一个月,他
们还把五颗人头丢进挤满人的舞池正中央。尽管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还只是铜峡谷边缘
地带,平均每个星期仍然出现六具左右的无名尸体。
但萨瓦多好像不在乎,只管继续往前开进丛林,一边嘀咕着抱怨一个名叫玛莉亚、似乎
非常麻烦的女人。突然间他猛然闭嘴,迅速按掉车里的卡带音响,眼睛紧盯前方。在前
方的烟尘当中,一台车窗全黑的红色道奇卡车正迎面驶来。
「毒帮份子,」他喃喃说道。
确实是毒帮。萨瓦多将车子尽可能往右侧的悬崖边缘靠,毕恭毕敬放开了油门,从原本
大约每小时十英里的时速降到完全停止,努力让出每一吋路面给红色的道奇大卡车。
「我们不敢招惹你们,」这是萨瓦多表达的讯息:「只是在处理一点自己的事,跟大麻
没有关系。拜托你们不要停下来......」万一他们堵住我们的去路,一涌而出,用来复
枪指住我们,逼我们慢慢清楚交代来意呢?我们是否能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他妈的大
老远跑到墨西哥的大麻重地?
实话是绝不能说的,否则我们就死定了。除了警察外,墨西哥毒帮最痛恨两种人:歌手
和记者。这里说的不是俚语中常用的「歌手」——告密者或谄媚者,而是货真价实、弹
吉他唱情歌的歌手。过去一年半以来,已有十五名歌手遭到毒帮处决,其中包括乐团「
佩玛与罪人」二十八岁的美貌女主唱佩玛。她在演唱会后遭人射伤,但并未当场毙命,
枪手随后追杀至医院,她的手术才刚结束,还没复原就命丧枪下。一位帅哥艺人艾利萨
德跨过边境前往德州麦卡伦市表演,却遭A K47步枪扫射身亡。戈麦斯获得葛莱美奖提
名后不久即遭杀害,行刑者先是点火焚烧他的下体,将他勒死后丢到大街上。这些艺人
为什么会成为毒帮的目标?没有人知道。只能说也许祸根是他们的名气、外貌与天赋。
他们威胁到毒帮老大对自己地位的信心,所以才惨遭毒手。
毒帮对歌手采取无法预测、毫无原因的残杀,也许只是出于一时高兴,不过对付记者可
就全是公事公办了。有关毒帮的报导会被转载到美国报纸上去,让美国政治人物大大丢
脸,缉毒署因此承受压力,更卖力进行扫毒。被惹火的洛斯齐塔就曾朝媒体编缉部里丢
手榴弹,甚至还派杀手越过美国边界,追杀碍事的记者,过去六年内有三十名记者丧生
。有天墨西哥维亚艾摩沙市当地报纸的编辑在办公室外发现一颗低阶缉毒士兵的人头,
上面有张纸条:「下个就是你。」命丧毒帮的记者人数实在太多,墨西哥记者在殉职或
被绑架排行榜上高居第二,仅次于伊拉克。
现在我俩自投罗网,居然以歌手和记者的身份大摇大摆开车进了他们后院,这些毒枭可
省下不少麻烦。我赶快把笔记本塞进裤子底下,匆匆看了一下前座,想再多藏点东西,
不过看来是没救了,车里到处都是萨瓦多和乐团灌录的带子,我皮夹里有一张簇新的媒
体证,脚下的背包里装满了录音机、原子笔,还有一台相机。
红色道奇卡车从我们身边开过。今天是个明朗的晴天,吹着清凉又带着松针香气的微风
,但卡车却紧闭窗户,神秘的乘员全都躲在涂得漆黑的玻璃后面。卡车减速了,引擎发
出轰轰的声响。
继续开吧,我在脑海里不断复诵,不要停不要停......
卡车停下来了。我不敢转头,只能用力将眼珠转向左边偷瞧。萨瓦多也直视前方,双手
在方向盘上静止不动。我将眼神重新投向前方,丝毫不敢动弹。
我们坐着不动。
他们也坐着不动。
我们悄无声息。
他们也悄无声息。
一周六件谋杀案。我心里想道。连老二都被烧掉。我彷佛见到自己的脑袋滚进奇瓦瓦市
的舞池地板,女人的细高跟鞋惊慌地地从旁踩过。
突然间,引擎声再度划破空气,我的眼神再度转向左边。红色道奇大卡车重新发动了,
轰隆隆地从旁驶过。
萨瓦多盯着侧边照后镜,直到死神的卡车在滚滚烟尘中消失。然后他重重一拍方向盘,
再度大声扭开唱着「唉耶耶」的卡带音乐。
「好极了!」他兴高采烈地大喊。「迎向更多冒险吧!」
原本我整个心脏紧紧揪住,几乎可以夹破胡桃硬壳,现在开始慢慢放松,,可惜时间并
不长。
几个小时后,萨瓦多用力踩下煞车,然后掉转方向,猛然向右驶出崎岖不平的小径,开
始在林木间穿梭。我们越来越深入树林,辗过吱嘎作响的松针,有时驶过的坑洞实在太
深,让我的头直撞上车顶。
四周的树木越来越浓密,萨瓦多也越来越安静。自从遇到死神卡车以来,他首度关掉了
音乐。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想享受树林里的孤寂与安静,所以我也想放轻松,和他一起欣
赏周围环境。但等我终于打破寂静发问时,他却只闷哼了两声。我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迷路了,而且萨瓦多不想承认。我更仔细盯着他的动作,发现他放慢速度,察看树
干,彷佛树皮上刻着无字天书,可以从中破解出一幅地图。
「麻烦大了。」我开始认清事实。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另外还有三种
可能性:其一,大剌剌开回洛斯齐塔毒帮的地盘;其二,在黑暗中车子坠入悬崖;其三
,在荒郊野外乱转,直到我们吃光干粮,其中一人把另一人吃下肚。
然后,就在日落时,我们目睹了彷佛超自然的奇景。
我们驶出树林,眼前出现一大片峡谷。大地上的裂缝如此深广,另一端看起来彷佛处于
不同的时空里。往裂缝底下看时,当初天翻地覆的能量似乎还凝结在石块中,彷佛哪个
愤怒的神祇打算毁灭地球,将整个星球劈裂了一半又回心转意。眼前是二万平方英里的
旷野,到处是扭曲的峡谷,比美国的大峡谷更深,更广。
我走到悬崖边缘,心脏忍不住开始狂跳。若不小心坠落下去,落到底部的时间可能是..
....无穷无尽。在遥远的下方,鸟儿正在盘旋,隐隐可以看见底部的急湍,彷佛老人手
臂上细细的蓝色静脉。我的胃开始抽紧。这怎么可能下得去?
「总有办法的。」萨瓦多向我保证。「塔拉乌马拉族人整天爬上爬下。」
这种话没办法鼓励我,所以萨瓦多又想出别的话来安慰我。「嘿,陡一点比较好。下去
的路这么难走,毒帮不会在那里打转的。」
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或只是撒个谎让我振作。再怎么说,他总该比我熟门熟路吧。
①Carl Lumholrz,一八五一—一九二二,曾在澳洲、墨西哥等地探险,并曾与塔拉乌
马拉族人共同居住过一年,写成两巨册《神秘墨西哥:西马德雷山区部落五年探险记》
(Unknown Mexico:A Record of Five Years` Exploration Among the Tribes of
the Western Sierra Mader),于一九○二年出版。
第 四 章
两天后,萨瓦多丢下背包,擦擦满脸大汗,说道:「到了。」
我看看四周,除了石头和仙人掌什么也没有。
「到哪里了?」
「就是这里呀,」萨瓦多说:「阿纳佛和他亲戚就住这里。」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我视线所及,这里跟过去几天来我们跋涉经过的荒野完全一样,
就像蛮荒星球。自从两天前把卡车停在峡谷边缘后,我们一路连滚带爬,总算抵达峡谷
底部。刚开始能在平地上行走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好景不长,隔天早上我们直接下水
,逆流前进,却发现两岸高耸的岩壁越逼越近,我们在河里只能勉强从中间挤过,奋力
向前,一边将背包顶在头上,在深及胸口的河水往前推进,高耸的岩壁后方,太阳不见
了,我们在潺潺流水声与一片黑暗中一吋吋向前进,仿佛正慢慢走进海底。
最后萨瓦多在湿滑的岩壁上看到一道缝隙,我们从那里爬到另一头,河道现在已经在我
们身后了。不过第二天还没过完一半,我就开始怀念起阴森森的黑暗水道了。火辣辣的
太阳迎头高照,四周除了光秃秃的石头什么都没有,斜坡爬起来简直就像不锈钢溜滑梯
。最后萨瓦多终于停下,而我则靠在石头上喘息。
「该死,他可真耐操。」我心想。萨瓦多晒黑的脸上大汗淋漓,但他却还站得住,脸上
带着怪异的表情,似乎在期待着些什么。
「怎么了?」我问道。
「他们就在这里。」萨瓦多边说边指向一个小山丘。
我连忙起身,跟着他穿过一道岩间缝隙,然后发现眼前有个黑黑的出入口。小山丘其实
是座小茅屋,用泥砖盖成,然后伪装成山丘的外形。除非真的整个人爬上去细看,否则
根本无从发现。
我重新看了四周,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其他伪装的小屋,但不管朝哪个方向看去,
都没有其他人类生活的蛛丝马迹。塔拉乌马拉人就是这么喜欢离群索居,甚至连族人彼
此之间也离得远远的。就算同一个村庄的人也希望邻居住远一点,最好看不见彼此的炊
烟。
我张口想叫嚷,然后又闭上嘴巴。黑暗中已经有人站在那里,正看着我们。然后,阿纳
佛.昆马利,整个塔拉乌马拉族里最受敬畏的跑者,踏出屋外。
「Kuira-ba,」萨瓦多用他唯一知道的塔拉乌马拉话问候。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都是
一体」
阿纳佛看着我。
「我们都是一体,」我赶快跟着重复。
阿纳佛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伸出手进行塔拉乌马拉式的握手——用指
尖轻轻拂过对方,然后又消失在屋内。我们在外等着,然后又等了许久。就这样吗?茅
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也看不出他是否还会出现。我绕过角落,想看看他是不是从后门
溜了。另一个塔拉乌马拉人正在后墙的阴影里睡觉,但阿纳佛则不见踪影。
我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到萨瓦多身边。「他还会不会出现?」
「不知道,」萨瓦多耸肩道。「也许我们把他惹毛了。」
「这么快?怎么会这样?」
「我们不该这么冒冒失失闯上门。」萨瓦多自责不已。他兴奋过了头,误踩了塔拉乌马
拉礼节中的地雷。接近塔拉乌马拉洞穴前,必须先在几十码外的地上坐下等待,视线还
得望向反方向一会儿,彷佛自己没什么事做,只是刚好逛到附近。有人现身邀请你进洞
穴最好,如果没有的话,只能起身走开,绝不能像萨瓦多和我一样直闯洞口。塔拉乌马
拉人认为,外人想要跟他们往来,必须在事前先得到他们的准许。外人未经邀请就将视
线投向他们,简直就等于是在别人光溜溜时闯进浴室一样无礼。
幸运的是,阿纳佛并不跟我们计较这些。过了一会儿后他又再度现身,提着一篮甜莱姆
。我们来得不巧,从他口中我们知道他全家人都因流感病倒了。屋后那个人是他的大哥
佩德罗,病情甚至严重到起不了身。不过阿纳佛还是邀我们留下休息。
「坐下吧,」他说道。
我们随便找了块凉荫地就坐下休息,开始剥起莱姆,凝望着滚滚河流。我们唏哩乎噜地
吃着莱姆,将籽吐在泥地上,阿纳佛则默默望着河水。每隔一会儿就转头打量我,似乎
在估量我是何方神圣。他一直没开口问我们是谁,也没问我们有何贵干,看来是打算靠
自己弄清楚。
我不想失礼地盯着他,但阿纳佛长得实在很好看。他棕色的肌肤像是擦亮的皮革,深色
的眼眸别具神采,剪成西瓜皮的黑发下,双眼闪动着自信又略感兴趣的光芒。他让我想
起早期的披头四:所有成员彷佛结合成一股犀利、好奇、安静、英俊、赤裸裸的力量。
他身上穿着典型的塔拉乌马拉服饰:长至大腿的裙子,还有色泽火红、如海盗上衣一样
摆荡的短袍。每次只要稍有动作,他腿部肌肉的线条便像融化的金属般流畅地变换滑动。
「咱们碰过面,你记得吧?」萨瓦多用西班牙语对他说道。
阿纳佛点点头。
阿纳佛曾连续三年从家里跋涉好几天,前往奇瓦瓦州南方的瓜丘契市参加横越峡谷的六
十英里赛跑。这是场一年一度、所有山区塔拉乌马拉人都会参加的比赛,另外还有极少
数几个墨西哥跑者会想试试运气,跑来与他们较量。阿纳佛连续三年拔得头筹,从他哥
哥佩德罗手上夺下冠军,第二、第三名则分别是他的亲戚阿瓦拉多,还有他的姻亲西尔
瓦诺。
这位姻亲西尔瓦诺也堪称奇人,活在传统世界里,也见过现代社会。几年前,他和一个
在塔拉乌马拉部落里兴办小型学校的传教士一起远赴加州,参加马拉松赛,获胜后带了
一笔钱回家,足够他买了一台旧卡车、一件牛仔裤,还给学校的校舍添盖了一排侧厢。
西尔瓦诺平常把卡车停在峡谷顶部,偶尔会爬上山,开车到瓜丘契市。虽然他找到了赚
大钱的方法,却从来没有再回去美国比赛。
在世俗其他人眼里,塔拉乌马拉人真是活生生的自相矛盾。他们排斥外人,却对外在世
界着迷不已。就某方面而书这点倒也说得通。如果你热爱超长距离跑步,当然偶尔也会
想抛开束缚,试试自己能跑多远,跑到哪。曾经有个塔拉乌马拉人在西伯利亚现身;他
不知怎地上了停泊的货船,后来又游荡过西伯利亚大草原,最后才被人送上船,回到墨
西哥。一九八三年,一个穿着宽松传统裙子的塔拉乌马拉女性在堪萨斯州小镇街上被人
发现到处闲晃。她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里面待了十二年,最后好不容易才有个社工发现
她不是在呓语,而是在说某种没人知晓的语言。
「你会到美国参加赛跑吗?」我问阿纳佛。
他继续呼哧呼哧地嚼着莱姆,吐出种子,一会儿之后耸耸肩。
「你会继续参加瓜丘契市的比赛吗?」
呼哧。呼哧。耸肩。
这下我可明白挪威探险家伦霍兹当年说的话了。他说塔拉乌马拉男性害羞得不得了,要
不是有啤酒,部落早就灭绝了。「不可思议,」伦霍兹曾经惊叹道:「我敢毫不迟疑地
说,尽管塔拉乌马拉男性尚未开化,却害羞到不敢向妻子提出婚约中的权利。全靠啤酒
,这些人才得以生存繁衍。」用白话文来说,就是这些塔拉乌马拉男人得先喝到醉醺醺
,等到不知害羞为何物时,才有勇气和妻子共度春宵。
后来我才知道,我又犯了塔拉乌马拉社交大忌第二条:像条子般问个不停。阿纳佛的沉
默并不失礼,反倒是我连珠炮般的问题令人很不自在。对塔拉乌马拉人来说,直接问问
题代表硬要索取别人脑中的讯息,是耀武扬威的表现。他们绝对不会突然对陌生人敞开
心房,畅谈自己的秘密。毕竟在历史上,他们就是为了要逃避外人,才躲到这里来。以
前塔拉乌马拉人曾对外界打开大门,结果外面世界却以奴役回报,还将他们的头颅割下
,高悬在九呎长的竿子上。西班牙的淘金者为了宣布占有塔拉乌马拉族的土地(还有他
们的劳力),砍下了部落领袖的头。
「拉拉穆里人被人像野马一样围起来,被迫到矿坑里当奴隶。」有一份文献是这样记载
的。凡是反抗者都被拿来当成真人凌虐秀的材料,被擒住的塔拉乌马拉人死前会遭严刑
拷打,要他们讲出部族的秘密。光是这些,就足以让幸存的塔拉乌马拉人学会提防怪异
的陌生访客了。
后来塔拉乌马拉人与外界的关系只能说每况愈下:早年美国西部开荒时期,赏金猎人若
是割下阿帕契族的头皮,可以获得每块一百美元的奖赏,但不久之后这些坏心猎人就学
会一套尽量扩大收益、又能降低风险的恶毒方法。他们不去找骁勇善战的阿帕契族,反
而大量屠杀生性和平、发色相似的塔拉乌马拉人,藉此赚取奖金。
有时候,好人甚至比坏蛋更要命。耶稣会教士出现时,手里拿着圣经,肺里却藏着流感
病毒。他们前来应许永生,结果却散播了实时的死亡。塔拉乌马拉人没有对抗病毒的抗
体,所以西班牙流感病毒就像森林野火般迅速传播,几天内就能灭绝整个村庄。塔拉乌
马拉猎人可能只离开一个礼拜寻找猎物,回家时却看见家里只剩尸体与苍蝇。
难怪塔拉乌马拉人对陌生人的戒心足足持续了四百年,甚至驱策他们躲进峡谷深处这块
地表上最后的避难所。他们的字汇也因此将人类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在塔拉乌马拉语
中,人类只有两种:逃离麻烦的「拉拉穆里」,还有带来麻烦的「恰波契」。这种看法
当然略嫌武断,不过话又说回来,每个星期都有六具无名尸体从峡谷上掉到他们头上,
因此也不能说他们错到哪去。
对阿纳佛而言,请我们吃莱姆后,他已经尽到了社会责任。旅行者已经吃喝休息过,现
在他可以像族人躲进峡谷一样,躲回自我的小世界里。不管我在那儿坐上一整天,拿一
大堆问题轰炸他,但他已经没有义务从小世界里探头出来了。
第 五 章
「没错,你得在族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才会接受你。」当天晚上,安哲.纳瓦.罗
培兹告诉我。他在下游的小城木诺拉契管理一所塔拉乌马拉学校,离阿纳佛,昆马利家
的茅屋只有几英里。「待很久,年复一年,就像白马卡巴洛一样。」
「等等,」我打断他的话,「像谁一样?」
他解释,「白马卡巴洛」是个又高又瘦,肤色惨白的白人,总是含含糊糊说着自己奇怪
的语言,毫无征兆地就从山里冒出来,从小径大步跑进村里。他首次现身是在十年前,
一个炎热的礼拜天午饭后不久。塔拉乌马拉人没有书面文字,更不可能写下对于奇怪人
形生物的文字目击报告,但安哲对那次事件的时间、年份还有怪异过程非常确定,因为
当年碰上白马的就是他。
当时安哲正在屋外眺望着峡谷山壁,注意返校学生的动静。他的学生平常住在学校,礼
拜五时各自离去,大老远爬山回到山里的家,周日再慢慢晃回学校。安哲通常会在学生
走山路时从底下数点人数,所以那天他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待在屋外,却看见两个孩子从
山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
两个孩子全速冲向河里,想都不想就哗啦啦过河,彷佛恶鬼在后头追着不放。等他们跑
到学校,气喘吁吁地向安哲说话时,连他们自己也认为真的有鬼在追他们。
孩子们说,他们正在山里放羊,没想到有个古怪生物突然从头顶的树梢窜过。那东西外
表看来像个人,但是比他们见过的人都高大,颜色跟死人一样惨白,瘦得几乎只剩骨头
,头上还有一大丛火红的头发。那东西没穿衣服,不过就一个身材高大的裸体死人来说
,它跑步的速度可真不差: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它就已经消失在丛林里了。
反正他们也没胆留下来看第二眼。两个孩子飞也似地逃回村里,搞不清楚到底看到了谁
,或是看到了什么。不过见到安哲后,孩子们终于冷静下来,喘过气,想通了那个是什
么东西。
「这是我看过的第一个『恶鬼』。」其中一个孩子说道。
「恶鬼?」安哲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个鬼?」
这时已经有几个大人晃了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又重遖了自己的遭遇,描
述那东西骷髅般的外表,乱蓬蓬的头发,还有它从他们头上跑过的模样。大人们听完了
孩子的叙述,把他拉回现实。峡谷里的影子足以愚弄任何人,应该是孩子们想象过头了
。不过再怎么说,都不能让影子把小孩子吓得疑神疑鬼。
「那东西有几条腿?」大人们问道。
「两条。」
「它有向你们吐口水吗?」
「没有。」
这就是了。「那不是鬼。」大人们说道:「只是个『阿里瓦拉』。」
「阿里瓦拉」意思是死人的灵魂。没错,这就合理多了。恶鬼是邪恶的幽灵,在晚上出
没,利用四肢奔跑前进,会杀死绵羊,在人的脸上吐口水。死人的灵魂则没什么恶意,
只是来收拾自己在世的痕迹。塔拉乌马拉人连死了都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留下的踪迹。当
他们去世后,灵魂会匆匆赶往各处,取回生前的足迹或是身体掉落在外的毛发。他们平
常剪头发的方式是将头发紧缠在树枝上,然后用刀子割断,所以死后还得收拾这些遗落
在外的发束。死者的灵魂清理完在尘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后,才可以展开死后的生命。
「清理的过程要花上三天。」大人们提醒孩子:「女性的话得花上四天。」「阿里瓦拉
」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是必然的,因为所有剪下的头发都得再装回头上。他们全速行动
也理所当然,因为要办的杂事跟山一样高,时间却只有三天。再仔细想想,孩子们能看
见「阿里瓦拉」也算是颇为难得,因为塔拉乌马拉族人的灵魂通常速度飞快,一般人只
能看见一团烟尘扫过林间。大人们提醒孩子,就算去世了,这些灵魂仍然是奔跑一族。
「你能活着,是因为你的父亲跑赢了鹿;他能活着,是因为他的祖父跑赢了阿帕契族的
战马。连我们拖着尘世间的肉体时,都能够跑出这样的速度,想想看,等你抛下肉体后
,能跑多快!」
安哲听着孩子们的叙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孩子,其实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安哲在
木诺拉契城里算是个异类,他是个有一半墨西哥血统的塔拉乌马拉人,曾经离开峡谷一
段时间,到墨西哥村庄上学。他仍然穿着传统塔拉乌马拉凉鞋,还系着族里的发带,但
跟族人不同的是,他身穿褪色工作牛仔裤,而非传统兜裆布。他的内心世界也改变了,
尽管他仍然信奉塔拉乌马拉族的绅祇,但他忍不住会想,也许那个荒野怪物只是个从外
面世界晃进来的「恰波契」,带来麻烦者。
当然了,跟小径上的幽魂比起来,「—外人闯入」这个想法更不可能。一般人若是没有
充份理由,根本不会在蛮荒之地跑这么远前来族人的住处。也许是个躲避法网的逃犯?
追求异象的神秘主义者?还是被酷热逼疯的淘金客?
安哲耸耸肩。就算那个独自游荡的「恰波契」属于上面任何一种人,他也不是塔拉乌马
拉人见过的第一个。有条自然法则(要说是超自然法则也行)是这么说的:怪事总发生
在人们突然消失的地方,例如非洲丛林、太平洋群岛、喜马拉雅山荒原等地。只要是探
险队会消失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已灭绝的物种、史前巨石像、神出鬼没的雪人、坚不投
降的日本老兵突然冒出来。
铜峡谷也一样。甚至就某些方面而言,它的环境比前述那些地方更恶劣。马德雷山区所
处的山脉横贯美洲大陆,从阿拉斯加一直延伸到巴塔哥尼亚高原。具备野外求生技巧的
亡命之徒可以在美国科罗拉多抢完银行,然后一路越过各种荒野隘口与沙漠,安全溜进
墨西哥的铜峡谷,全程中他的身旁方圆十英里内搞不好半个人都没有。
铜峡谷是美洲大陆上最理想的露天避难所,这里不但有怪人在此土生土长,还吸引了不
少外来怪胎。过去一百年来,峡谷里款待过所有北美大陆上叫得出名号的边缘份子:土
匪、神秘主义者、杀人犯、吃人的美洲豹、印第安的卡曼契族战士、阿帕契族的盗匪、
有被害妄想症的采矿人、军阀潘丘维拉手下的叛军,这些人全都曾经躲进铜峡谷逃过追
兵。
阿帕契族领袖杰若尼莫躲避美国骑兵追缉时,就曾经逃进铜峡谷。他的族人、真名早已
失传的亡命之徒「阿帕契小子」,虽被形容成「像沙漠鬼魅般来去无踪」,但也一度前
来铜峡谷里避过风头。据说他「没有一定的行动模式,没人知道下一刻他会在哪里出现
。每丝阴影,每道细微的声音,都可能是已经逼近身边,正要下杀手的阿帕契小子。一
个胆战心惊的拓荒者说得好: 『通常等你看见阿帕契小子时,逃命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
要进峡谷迷宫里追捕这些亡命之徒,就要冒着再也出不来的风险。美国骑兵军官约翰柏
克曾写道:「峡谷区的风景壮丽,身处其中却犹如地狱。」写下这段话时,他二度追进
峡谷逮捕杰若尼莫的任务又失败了,而且自己差点没办法活着出来。在峡谷里,小石头
滚落山底的回音不会逐渐减弱,反而左右回荡,越来越响,直到最后声浪当头袭下。两
根杜松树枝摩擦的声响,就足以吓得整整一连的骑兵拔枪在手,在石壁上自己扭曲变形
的影子间,慌乱地四处搜寻敌人踪迹。
铜峡谷之所以显得阴森森,还不光是因为回音与想象力造成草木皆兵。峡谷折磨人的手
法层出不穷,变换之快让人不得不相信,里面必然住着有虐待狂的恶灵。士兵被无情的
烈日连烤了几天后,看到天边的几朵乌云往往大表欢迎;但只要几分钟,消防水柱般的
豪雨就足以造成洪水,受困的士兵只能拼了老命爬上滑溜溜的岩壁逃生。一名叫做马扎
伊尔的阿帕契逃犯正是用这个方法歼灭一整个骑兵班:他「将对手引进峡谷,让对手被
大雨造成的暴涨山洪冲走」。
铜峡谷中危机重重,就连喝口水都可能让人丧命。阿帕契酋长维多利欧曾将追捕他的美
国骑兵诱进峡谷深处,然后在唯一的泉水处埋伏。骑兵们知道敌人就在水源处,但在酷
热的煎熬下,他们丧失勇气与理智,别无选择,宁可在头部挨一枪早早解脱,也不想被
焦渴时肿起的舌头慢慢噎死。
美军史上最强悍的两名将领,也不是铜峡谷的对手。一九一六年,潘丘维拉的部队攻击
新墨西哥州一处小镇,威尔森总统亲自下令给「黑杰克」潘兴将军与巴顿将军,要他们
将潘丘维拉赶出铜峡谷的老巢。十年过后,潘丘维拉仍然逍遥在外。就算有强大的美国
陆军为后盾,潘兴与巴顿面对纵横万里的蛮荒之地,仍然束手无策。唯一可能提供情报
者只有塔拉乌马拉族人,但他们一听到美军声响就溜得不见踪影。在两次世界大战中,
黑杰克潘兴与血胆老将巴顿能把德国打得落花流水,面对铜峡谷却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慢慢地,墨西哥联邦部队学会了一种「你自找的怨不得人」的策略。他们了解,如果追
兵在峡谷内吃尽苦头,逃犯在里头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亡命之徒在里面不管碰上什么事
(无论是饿死、遭美洲豹攻击、发疯、一辈子与世隔绝),多半都比墨西哥法庭能施加
的惩罚更可怕。因此大多数时候,联邦部队会在峡谷前勒住座骑,让逃进峡谷的强盗在
这座自找的监狱里自生自灭。
许多闯进峡谷的冒险者再也没有出来过,因此铜峡谷又有「边境百慕达三角洲」之称。
历史上的传奇人物「阿帕契小子」和马扎伊尔跃马通过骷髅关,进入铜峡谷,从此再也
没有人见过他们。著名报纸专栏作家,愤世嫉俗名作《恶魔字典》的作者安布鲁斯.比
尔斯于一九一四年在铜峡谷失踪。据说他正要前往密会潘丘维拉,却在途中不幸坠谷,
从此消失人间。大家只要假设一下,如果CNN当今最红主播安德森库柏在采访时失踪,
会造成多大轰动,就可以知悉当时搜索比尔斯的阵仗如何浩大。结果连一点蛛丝马迹都
没找到。
迷失在铜峡谷里的人究竟是遭逢厄运,或是彼此互相残杀?没人晓得。如果是在过去,
可能让他们丧命的有山狮、蝎子、珊瑚蛇、干渴、严寒、饥饿或是「峡谷热」这种症状
,而这年头这份致命清单还得再加上一样:枪手的子弹。自从毒帮在铜峡谷生根以来,
他们便透过高倍数望远镜看守自己种植的毒品作物,性能强到连几英里外的叶子抖动都
看得见。
所以安哲才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碰上那个奇怪生物?外头那么危险,他凶多吉少。
那个生物要是不够聪明,不晓得避开大麻园区,搞不好还没听到枪声,脑袋已经不见了。
「呼啦啦!朋友友友友......」
解开谜团的时刻,来得比安哲的预期还快。当他还在太阳下瞇起眼睛,寻找返校学童时
,远方突然传来呼喊的回音,接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家伙,边挥手边冲下小径往河边跑来。
从近距离看,那个生物并非完全赤裸,但也算不上衣着整齐,以塔拉乌马拉标准来看更
是褴褛得很。尽管塔拉乌马拉族人不喜欢被外人看见,但却一向衣饰漂亮,男性穿着颜
色鲜艳的短上衣,胯间的白色兜裆布前后各一片,像裙子般自然垂下,随风摇曳。他们
用七彩缤纷的腰带缚住兜裆布,头上还绑着颜色相近的头带。塔拉乌马拉女性的穿着更
是亮眼,鲜艳的裙子加上色彩谐调的上衣,漂亮的棕色肌肤在珊瑚色的项链与手链衬托
下抢眼之至。不管你身上那些没用的登山装备设计如何新潮,一站到塔拉乌马拉人之间
,包管你觉得自己打扮寒酸。
就算跟那些饱受烈日曝晒的采矿客相比,这个生物的衣着也未免太过破烂。他只穿着一
件灰色短裤,一双凉鞋,还有一顶破旧的棒球帽,就这样。没有背包,没有上衣,显然
也没带吃的,因为他一到安哲身前,就用蹩脚西班牙话讨食物:一边还急急忙忙比着将
东西塞进嘴里的手势:能不能给他一点吃的呢?
「Assag,」安哲用塔拉乌马拉语对他说道,一边示意要他坐下。有人拿出一杯「皮诺
尔」,这是一种塔拉乌马拉玉米粥。陌生人忙不迭地稀哩呼噜喝起来,边吞还边想说话
,用力挥舞着手,像喘气的狗般吐出舌头。
「你在跑步吗?」安哲问道。
陌生人点点头。他用不太灵光的西班牙文答道。「一整天。」
「为什么?」安哲问道。「要跑到哪里?」
陌生人开始滔滔不绝,对安哲来说,他的叙述从表演艺术的角度看来非常有趣,但就沟
通的目的来看几乎无从理解。安哲勉强弄懂了一些内容,大概知道这个孤单的旅人要嘛
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不就是其实也没那么孤单。他声称自己还有个更神秘的助手,
某个阿帕契战士,名叫拉蒙.奇贡,意为「光芒,操他妈的小气鬼」。
「那你呢?」安哲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卡巴洛.白马。」对方答道。白马。
「听起来不错。」安哲边说边耸肩。
白马没有停留太久。喝完水和第二杯「皮诺尔」之后,他便挥手道别,回到小径上继续
前进。他离开时边跺脚边尖叫,像野马般气势汹汹向前,孩子们被逗得开心极了,边笑
边追在他身后,直到他再度消失在荒野中。
「白马这人还不错,」安哲为他的故事下了结语:「当然啰,只要你不介意他那种疯疯
颠颠。」
「你说他还在这一带出没吗?」我问道。
「老兄,当然了。」安哲回答:「昨天才刚来过,我还用那个杯子装水请他暍。」
我四下瞧了瞧,没见到杯子。
「昨天杯子还在。」安哲坚持。
从安哲这几年陆续听到的消息看来,卡巴洛住在巴托毕拉斯山一带自己搭建的小屋里。
他每次出现在安哲的学校里时,身上永远只有脚上的凉鞋,一件上衣(如果有穿的话)
,还有一袋绑在腰间的「皮诺尔」玉米粥干粉,就跟塔拉乌马拉人一样。当他四出奔跑
时,他似乎只靠采集,以及塔拉乌马拉文化中最重要的互惠制度,来度过日子。
塔拉乌马拉族人的「互惠制度」(korima)和「业报观念」(karma)发音相似,概念
也颇为相近,但这是当地特有的观念。一个人有义务将多出来的资源共享给别人,而且
不可期望回报。礼物一旦送出手,就再也不能视为原主人的所有物。塔拉乌马拉人没有
货币制度,所以互惠制度就是他们的交易方法,一切经济活动都建立在互施恩惠上,偶
尔也交换一整缸的玉米啤酒。
白马的外表、打扮、口音都不像塔拉乌马拉人,但骨子里他是他们的一份子。安哲曾听
说,塔拉乌马拉跑者进行穿越峡谷的长途奔跑时,会利用白马的小屋做为歇脚处。白马
也得到回报,每当他在荒野中奔跑时,安哲的村庄总是欢迎他过来吃顿饭,休息一下。
安哲用力挥手,猛然比向某个方向,某个过了河、上了峡谷顶端、没有塔拉乌马拉人居
住,所以也从来没什么好事发生的方向。
「那里有个村庄,叫做亚巴布宜纳,」他说道。「萨瓦多,你知道那里吗?」
「嗯。」萨瓦多含糊地应道。
「你知道那里发生什么事吗?」
「嗯......」萨瓦多回答。语气听起来像是该死,我当然知道。
「过去许多最好的跑者都来自亚巴布宜纳这个村子,」安哲说:「那里有条很棒的小径
,可以让他们在一天中跑得老远,比从这一带出发远得多。」
不幸的是那条小径太棒了,最后墨西哥政府决定在上面铺上柏油,将它扩建成道路。卡
车开始进入亚巴布宜纳,里面装载着塔拉乌马拉人从来没吃过的食物——汽水、巧克力
、白米、砂糖、奶油、面粉。亚巴布宜纳人爱上了淀粉与甜食的滋味,,却买不起这些
东西,于是他们放弃了自己的田地,开始搭便车到瓜丘契市,在那儿当洗碗工与苦力,
要不就是在车站里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安哲说道:「现在,亚巴布宜纳已经没有跑者了。」
亚巴布宜纳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件,吓坏了安哲,因为现在风声传来,政府要在峡谷底
部开辟道路,而且会直接穿过他住的村庄。至于政府为什么要建这条路,安哲实在搞不
清楚。塔拉乌马拉人不想要这条路,而他们是这里唯一的住民。铜峡谷的新道路只有毒
帮老大和盗伐林木者用得着,这也让墨西哥政府在荒野中建造道路的用意显得莫名奇妙
。不过话又说回来,与毒帮挂钩的士兵与政客多得是,看来新路的开发背后似乎也有原
因。
「伦霍兹害怕的正是这回事。」我心里暗想道。一个世纪以前,这位有远见的冒险家已
经提出警告,塔拉乌马拉人正面临消失的危机。
「未来的世代中,只会剩下当今科学家从族人口中得到的记录,还有科学家对他们风俗
习惯所做出的研究。未来再也不会有新的塔拉乌马拉族数据。」这位挪威冒险家预言:
「他们在今日独树一帜,因为他们是遥远过去的遗迹,是人类发展过程的重要样本。人
类历史是由许多神奇的原始部落所开发与建造,塔拉乌马拉族正是这样的部落。」
「有些我们族人对传统的尊重,还不如卡巴洛。」安哲哀叹道。「白马这人反而比较象
话。」
我倚着安哲的校舍墙壁重重倒下。疲劳的双腿微微抽动,脑袋因极度疲惫轰轰作响。来
到这么远的地方已经够累人了,但现在看来,追寻才刚开始。
第 六 章
「真是上了个大当!」
萨瓦多和我隔天早上离开,趁着天色亮时一路赶往峡谷边缘。萨瓦多走得飞快,有时无
视山路转角直直向前,手在山壁上摸索,彷佛抓着监狱墙壁的无助囚犯。我在后头勉力
跟上,心却忍不住越来越觉得我们被耍了。
离安哲的村庄越远,不愉快的念头就越是缠绕不去:也许有关白马的怪异故事根本就是
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专用来打发窥探族里秘密的外人。跟所有成功的骗局一样,这个荒
山独行客的故事活龙活现,却又令人难以置信。有这样一个熟知古老塔拉乌马拉秘密的
现代人存在,简直是远超出我期望的好,好到令人不敢相信。白马听起来不像真人,反
倒像传说。我忍不住想,也许安哲受不了我的问题,干脆捏造个故事引开我的注意力,
把我们远远支使开,等到我们恍然大悟时,人早在几百英里外了。
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过去真的曾经有人编造故事,放出烟幕弹保护这奔跑一族。作者
卡斯塔尼达在一九六○年代写下广受欢迎的「巫士唐望」系列书籍,①其中具有惊人智
慧与耐力的墨西哥巫师几乎可以确定是塔拉乌马拉人,不过卡斯塔尼达显然是出于同情
心,故意将书中的部落写成亚基族。他想必认为,万一这些书惹来一大票渴求迷幻植物
的嬉皮入侵墨西哥,老奸巨猾的亚基族一定比温和的塔拉乌马拉人更能照顾自己。
尽管我觉得自己可能被摆了一道,一件小事却让我有了继续探索的动力。昨晚安哲让我
们在他仅有的一间空房过夜,那是一间小小的砖房,平常当作学校保健室使用。第二天
早上,他更非常仁慈地请我们在出发前吃早餐,共享豆子与自制的玉米饼。那天早上结
着霜,当我们坐在屋外,捧着冒烟的碗取暖时,一群孩子从校舍中涌出,经过我们身旁
。老师没让这些孩子呆坐在位子上受冻,而是让他们离开教室,用塔拉乌马拉族的方式
取暖。换句话说,幸运的我可以亲眼目睹一场「拉拉基帕里」,塔拉乌马拉族的赛跑游
戏。
安哲站起身,将孩子不分男女分成两组,然后取出两个棒球大小的木球,每组拿到一个
。接着他伸出六根手指:孩子们要从学校到河边来回跑六遍,全长大约四英里。拿到球
的孩子将球丢到地上,弯起一只脚,足尖停留在球边,然后慢慢放低身形预备......
开始!
两个孩子大脚一踢,球从我们身边掠过,快得像是从火箭筒发射出来似的。所有孩子冲
上前去,跟着球跑上小径。两队似乎势均力敌,不过真要我赌的话,我会押注十二岁的
马瑟利诺领军的那队。他鲜红的衬衫像火焰般飘在身后,白色裙子像白烟般拍打着腿部
,整个人看起像是人形的火炬。这火炬追逐着滚动中的球,娴熟地再度将它往前踢下小
径,全程中步法几乎没有一丝迟滞。
马瑟利诺跑步的模样惊人之至,几乎让人看不清楚。他的双腿在岩石间疯狂地交互移动
,但腿部以上的部份却悠闲之至,几乎纹风不动。光看他腰部以上的躯体,你还以为他
正在滑雪呢。高昂着头,黑发飘逸的他,就像每个美国高中径赛选手都会在卧室张贴的
海报,海报上一定是运动员史提夫.普方坦。②我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美国慢跑的未来
。这么英俊有才华的孩子,应该出现在家家户户的早餐玉米片盒上才对。
「没错,我听见了你的心声,」安哲说道:「他流的就是这样的血。他爸爸是个了不起
的跑步高手。」
马瑟利诺的父亲马努尔.鲁纳在通宵进行的「拉拉基帕里」赛跑游戏中,可以打败任何
人。安哲向我解释,真正的拉拉基帕里是塔拉乌马拉文化的精神与核心:塔拉乌马拉文
化的独到之处,全都在拉拉基帕里的高潮中展现出来。
首先,比赛的两个村庄会先聚在一起,整夜打赌,痛饮一种烈到可以烧坏油漆的自制玉
米酒。接近破晓时两边的队伍预备开赛,每队大概派出三到八人左右。跑者沿着一段较
长的小径来回跑,像足球员快攻时一样运球,比赛可能长达二十四小时,甚至四十八小
时,全看前一晚如何商定,但跑者不能退出或是放慢脚步:球在多达三十二条急速移动
的腿中来回弹跳,跑者必须随时准备好快冲、转向或是迂回前进。
「我们把拉拉基帕里称作人生比赛。」安哲解释:「你永远猜不到比赛的难度,不知道
它何时结束,也无法控制过程。你只能调整自己去适应。」
另外,安哲补充说,没有人能够独立完成比赛,就算是马努尔这样的高手,也得靠全村
支持才能获胜。亲朋好友提供「皮诺尔」玉米粥让跑者补充体力,夜晚降临时村民会点
燃一种富含树汁的松枝,跑者就靠这些火炬在黑夜中赛跑。要通过比赛的考验必须具备
所有塔拉乌马拉族的美德:力量、耐心、合作、专注、毅力。更重要的是,你必须热爱
跑步。
「那小子以后会跟他爸爸一样厉害。」安哲朝着马瑟利诺点头说:「如果我不喊停,他
会这样跑上一整天。」
马瑟利诺到达河边后,马上转身把球踢向一个六岁小男孩。那孩子掉了一只鞋,而且正
在跟松掉的腰带奋斗,但接到球之后的短暂时刻他神采飞扬,得意地领着队伍往前冲,
一边用只剩一只鞋的单脚往前跳,一边紧抓住裙子免得掉下来。就在那一刻,我开始体
会到这种比赛真正的妙处。在充满障碍的小径上来回冲刺时,选手在整场比赛中不断被
拖慢速度,而且难题随时会冒出来。球就像是在弹珠台上般来回冲撞,每当马瑟利诺努
力将球从岩缝间踢出来时,速度较慢的孩子就能赶上。比赛场地消除了不平等的因素,
每个人都有露一手的机会,没有人会被遗忘在一旁。
男孩女孩们全在山径上奔跑,但似乎没有人真的在乎输赢。没有人吵架或卖弄,更令人
惊讶的是,没有人发号施令。安哲和教师兴味盎然地看着孩子奔跑,却不开口喊叫下达
指示,甚至不为他们加油打气。孩子们兴致一来便加速,没那个心情时便放慢速度,偶
尔太过兴奋喘不过气来时,便自己找个树荫休息一会。
马瑟利诺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从来不必放慢速度,一点也不感疲倦,上坡跟下坡一样
轻松自如,来回摆动的双腿步伐意外地短,但看起来只觉流畅,不觉突兀。他在塔拉乌
马拉男孩中个子算高,脸上的微笑跟麦可乔丹在开赛倒数前的笑容如出一辙,那是因竞
赛刺激而流露的笑容。他的队伍往学校跑回来时,马瑟利诺从河边一块大石上将球猛然
踢向左边,球照着他估算的弧线飞出,在崎岖的河床上,他在短短几秒内猛然冲出五十
码,刚好来得及接住自己踢出的球。
安哲用斧背敲响一条铁栏杆,比赛结束。孩子们开始排队进入教室,大一点的孩子还捡
了些木头,准备给火炉当燃料。几乎没有人响应我们对他们的招呼,因为他们当中许多
人直到上学后才初次听到西班牙话。不过马瑟利诺却离开队伍向我们走来。安哲告诉过
他我们的来意。
「祝你们旅途如意。」马瑟利诺说道。然后还说了一句跟白马有关的话,里面有个我没
听过的字。
「他说什么?」我问萨瓦多:「他爸爸知道白马卡巴洛的传说?他把这故事告诉别人过
?」
「不是。」萨瓦多答道。「那个字的意思是朋友。」
「白马卡巴洛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吗?」我问道。
「是,」一马瑟利诺点点头,然后走进教室。「他是个很好的人。」
好吧,那天下午我心想:安哲也许会摆我们一道,但我无法不相信那位「小火炬」。安
哲说此刻白马卡巴洛也许正要到克里尔镇去,不过我们动作要快。要是没追上他的话,
根本无从得知下一秒他会在哪里出现。白马常常好几个月不见影踪,没有人知道他上哪
去,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这次错过他,也许就没有下个机会了。
至少我确定安哲有件事没有说谎:我发现自己两条腿力气惊人地充足。我们离开他那里
、踏上攀爬出峡谷的长征之前,他递给我一个撞得凹凸不平的锡杯,告诉我里面的东西
对我很有帮助。
「你会喜欢这东西的。」他向我保证道。
我看着杯里,里面装满烂泥般稠稠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没有米的米布丁,还有一大堆带
着黑点的泡沫,我很确定那是孵到一半的青蛙蛋。要不是身在铜峡谷,我一定会以为有
人在耍我。这玩意根本就是顽皮小鬼从水族箱里捞出的泡沫渣,打算骗个笨蛋喝下去。
也许我可以再乐观一点,这是某种混着河水的发酵草根汤,不过就算它的味道没让我满
地打滚,里面的病菌多半也会整得我半死不活。
「好极了。」我边说边左顾右盼,想找株仙人掌后面将它偷偷倒掉。「这是什么?」
「伊斯奇耶(iskiate)。」
听来有点耳熟......然后我想起来了。大无畏的冒险家伦霍兹在一次特别艰苦的探险中
,曾经挣扎着到塔拉乌马拉族的住处乞食。眼前是高耸的山峰,必须在天黑前抵达山顶
,当时他筋疲力尽,满怀沮丧,无论如何都没有上山的力气。
「近傍晚时我到了一处洞穴,有个女人正在制作这种饮料。」伦霍兹稍后记述道:「我
非常疲倦,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爬上两千呎高的山峰,返回营地。但等我吃了东西,又喝
下『伊斯奇耶』解渴后,新的精力突然源源出现。后来我没费什么力,轻轻松松就回到
山顶,这件事令我大吃一惊。自从那次经验后,『伊斯奇耶』就一直是我危急时的好朋
友。它的功效强大,可以补充体力,提振精神,我真得宣称这是人类一大发明。」
族人秘制蛮牛饮料!这我可得好好见识一下。「我把它留下来晚点喝。」我对安哲说道
,然后将伊斯奇耶装进还有半壶水的腰间水壶里。壶中已经加入碘片消毒,不过为了保
险起见,我又多丢了几颗进去。虽然我也快累垮了,不过跟伦霍兹不一样,我还没累到
自暴自弃,拿水中病菌和整年的长期腹泻开玩笑。
几个月后,我得知「伊斯奇耶」还有另一个名字——「冰凉奇异子」。制作方式是将奇
异子(chia)溶解在水中,加上一点糖与一些莱姆汁熬煮。就营养成份而言,一汤匙的
奇异子相当于鲑鱼、菠菜、再加人类生长荷尔蒙的混合物。这些种子体积虽小,却含有
超高浓度的omega-3与omega-6脂肪酸、蛋白质、钙质、铁、锌、纤维素、抗氧化成分。
如果你流落荒岛,身边只能带一种食物,几乎没有比奇异子更好的选择。如果你对锻炼
肌肉、降低胆固醇、减少心血管疾病发生率有兴趣的话,那么吃上几个月的奇异子之后
,你搞不好都可以从荒岛游回家了。奇异子在史上曾经备受珍视,阿兹提克人拿来当贡
品献给皇帝,他们的跑者上战场前也会咀嚼这些种子。霍皮族印安人进行从亚历桑纳至
太平洋沿岸的著名长跑时,就是利用奇异子补充体力。事实上,墨西哥的奇亚帕斯省之
名字就是得自奇异子,过去在该区,这种作物地位与玉米、豆类相当,都是重要的现金
作物。尽管种种优点让奇异子似乎跟黄金一样宝贵,但种植奇异子却意外地简单。事实
上,只要你有块地方种植奇异子,就可以制作自己的独家精力饮料了。
而且这精力饮料还真他妈的可口。等到碘片溶解到差不多,我马上试喝了几口,得出这
个结论。尽管碘片让饮料带有微微的药味,但「伊斯奇耶」喝起来就像水果鸡尾酒,还
带着点诱人的莱姆香。也许追踪任务让我格外兴奋也有关系,总之短短几分钟后,我觉
得精神百倍,就连在结霜泥地上过夜后一整个早上的头痛也不翼而飞。
萨瓦多卯足了力赶路,打算在还没天黑前赶到峡谷边缘。我们离目标只差一步,但就在
还剩两小时的上坡路时,太阳消失了,峡谷立时陷入浓浓暗影,举目所见只有深浅不同
的黑暗。我俩争论着是否要拿出睡袋,在原地扎营过夜。但食物和饮水已经在一个小时
前消耗完了,而且气温正快速降到零度以下。如果我们摸黑前进个一英里,也许还能利
用峡谷上残余的日光走完剩下的路。最后我们决定冒险一试,因为我不想在悬岸边的狭
窄小径上整夜发抖。
我们身旁一片漆黑,我只能跟着萨瓦多嘎吱嘎吱的皮靴声前进,至于在这九弯十八拐的
山路上,他如何向前摸索却又不跌下山谷,我实在无法想象。但先前在林中越野时,他
找路的能力的确神奇的很,所以我认为自己现在也该乖乖闭嘴,好好跟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后......然后......
等等,他的靴子声呢?
「萨瓦多?」
没有回应。该死。
「萨瓦多!」
「别往这里走!」他的声音从我前方某处传来。
「怎么搞——」
「闭嘴!」
我乖乖听静话,站在黑暗中,不知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几分钟过去了,萨瓦多依旧无
声无息。「他会回来的。」我告诉自己。「要是失足落谷,他一定会大声尖叫,会听到
撞击声或什么的。不过这也他妈的太久了——」
「这里可以了,」我头顶上方右边传来叫声。「可以过来,但是慢一点!」我慢慢改变
方向,朝他的声音一吋一吋缓缓前进。左方的地面突然往下急沉,萨瓦多刚刚还差多少
就会一脚踏空,我连都不敢想。
当晚十点时,我们成功抵达峡谷顶部,爬进睡袋时不但冷得要命,而且疲惫不堪。隔天
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就已起身,加快脚步回到卡车处。太阳升起时,我们早已驶着卡车上
路,在只靠人们口耳相传的蜿蜒原始小径上,继续追寻白马卡巴洛的踪迹。
只要遇到农田或小村庄,我们一定会停下车来,问问居民是否认识卡巴洛。不管到哪里
,萨马奇克村也好,胡西契的小学也好,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是啊,当然认识!他
上礼拜才刚经过......几天前才来过......昨天见过......他才刚离开......
我们抵达一处全是破旧木屋的小众落,停下来买点食物。「当心一点,」在路边开店的
老妇人对我们说道,一面用枯瘦颤抖的手将覆满灰尘的袋装洋芋片与温热的可乐递给我
们。「当心点,我听说过卡巴洛那家伙。他是个发疯的战士。有人死了,他疯了。他可
以空手宰了你。听着,」为了怕我忘记,她又补上一句:「他是个疯子。」
最后有人目睹卡巴洛的地方是在古老的采矿小镇克里尔。摆香烟摊的妇人告诉我们,她
那天早上才见到卡巴洛,沿着铁路朝镇外走去。我们一直往前追到铁路尽头,沿路打听
消息,最后终于来到佩雷斯旅社。在那里听到的消息让我又兴奋又紧张:卡巴洛现在应
该正在这里。
也许我该庆幸自己在角落的沙发上睡着了,因为身处阴影中的我,至少把这孤独的流浪
者好好看了个清楚——卡巴洛一看见我,马上转身准备冲回荒野中。
①Carlos Castaneda,一九二五—一九九八,出生于秘鲁的美国作家。他的十二册「巫
士唐望(Don Juan )」系列作品售出逾八百万册,但内容引发诸多批评,认为其可信度
不足。
②Steve Prefontaine –一九五一—一九七五,美国著名跑者,曾经保持两千公尺到一
万公尺等多项赛事的全国纪录。他的成就也促发了一九七○年代美国跑步风潮。
第 七 章
幸运的是,我比较靠近门口。
「喂!呃......你认识安哲吧?」我一边挡住卡巴洛唯一的出路,一边结结巴巴说道:
「塔拉乌马拉族学校的那个老师,还有胡西契的艾西多罗,还有,呃......鲁纳,马古
尔,鲁纳......」我连珠炮般地说出一串名字,希望他能认出其中一两个,不要把我用
力撞到墙上去,然后往旅社后方的山里逃。「......不,不是马古尔,是马努尔,马努
尔.鲁纳。他儿子说你们两个是好朋友。他儿子是马瑟利诺,你认识马瑟利诺吧?」
但是我说得越多,他的神情就越愤怒,到最后简直狰狞极了。我赶紧闭上嘴。在昆马利
门前的惨败让我学到了教训:如果我安静下来,让他有机会以自己的步调估量我一番,
也许他会冷静下来。我静静站着,他则瞇着眼,从他的农夫草帽下缘盯着我,表情充满
怀疑与鄙夷。
「没错,」他闷哼:「马努尔是我的朋友。你他妈的又是谁?」
我不知道他心情变幻不定的原因是什么,所以我只好先解释自己不是哪些人。我告诉他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缉毒署的探员,只是个作家兼差劲跑者,来此的目的是想更了解
塔拉乌马拉人。他是逃犯与否跟我无关。事实上,若他真是个逃犯,反倒会让他的话更
有说服力:如果光凭双腿,不靠其他交通工具,他就能躲过执法机关这么多年,想必他
有绝对的资格加入塔拉乌马拉人的行列。我会暂时抛开好市民的职责,不去举报他,好
听听他逃亡半生的故事。
卡巴洛的怒容没有消失,但他也没有绕过我离开的打算。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运气好
极了。在他不寻常的一生中,我在一个不寻常的时刻碰上他:就某方面而书,卡巴洛其
实也正用自己的方式在寻找我。
「好吧。」他说道:「不过先等我吃点东西再说。」
他带我走出旅馆,穿过一条满是灰尘的小巷,来到一张不起眼的小门前。我们跨过门口
正在逗猫咪的小男孩,直接走进狭窄的客厅。紧临客厅的壁翕里,一个老妇人正在旧瓦
斯炉上搅着一锅香喷的菜豆。
「你好呀,卡巴洛。」她招呼道。
「你好,老妈妈。」卡巴洛回应。我们在客厅中一张不稳的木桌旁坐下。卡巴洛告诉我
,他在峡谷各处都有这样的老妈妈朋友,当他在峡谷漫无目的地奔跑时,只需花上几毛
钱,这些老太太就愿意让他饱餐一顿豆子和玉米片。
尽管老妈妈神态自若,我还是能看出为什么卡巴洛首度从塔拉乌马拉族的居地经过时,
会吓坏当地人。酷热的阳光加上卓绝的忍耐力,让卡巴洛看起来像个野人。他身高足足
有六呎多,天生的白色皮肤已经变得深浅不一,从鼻尖的粉红色到脖子上的胡桃色都有
。长长的四肢加上精瘦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皮包骨的架子。想象一下
魔鬼终结者被丢进强酸里,出来的骨架就是卡巴洛的模样了。
沙漠的烈日让他无时无刻总是瞇着眼,所以他的脸只剩下两种表情:怀疑或失笑。当晚
不管我说了什么,我始终搞不清他究竟是觉得我这人妙透了,还是认为我鬼话连篇。卡
巴洛将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时,整个人咄咄逼人:他像猎人搜寻猎物般专心聆听,彷佛
他从声调中就可以得到话语的信息。不过说也奇怪,他学习口音的功夫真不是普通的差
,尽管在墨西哥住了十多年,他的西班牙话听来仍旧非常刺耳,彷佛是看着拼音卡一字
一字念出来的。
「最让我紧张的是......」卡巴洛开口说道,不过却立刻住口,眼睛因饥饿而瞪得老大
。呯一声老妈妈把两只大碗摆上我们面前,洒上碎香菜、墨西哥胡椒,还有几滴莱姆汁
。原来卡巴洛在旅馆里所以脸色狰狞,不是因为通往自由之路被挡住,而是因为通往食
物之路被我堵住。那天早上他原本只打算在附近走走,泡泡林子里的天然温泉。但他在
林间瞥见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隐约小径,热水澡和健走的点子就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一跑
不可收拾的他连跑了几个小时都没停下。途中碰上一座山峰,他因此展开了三千呎的攻
顶之旅,相当于攀登纽约帝国大厦两次。最后他转进一条可以回到克里尔镇的小路,原
本轻松的林间泡汤之旅竟然成了筋疲力尽的山径马拉松。当我在旅馆堵住他时,他从日
出开始就粒米未进,几乎已经饿到神智不清了。
「我老是迷路,最后只能直接越过眼前的高山,嘴里晈着水瓶,头上还有美洲鹫盘旋,
」他说道:「真是太美了。」从塔拉乌马拉人身上,他学到了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教训,
那就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开跑,就跟嗅到野兔踪迹的狼一样。对卡巴洛而言,跑步就像住
在郊区的人开车一样,是四处移动的首选交通工具。无论到何处,他总是迈开步子就跑
,身上的装备跟新石器时代的猎人一样简单,而且跟他们一样,他从不在乎自己跑向哪
里,跑上多远。
「听着。」他说道,边指向自己破旧的健行短裤,还有旧到该进垃圾简的凉鞋。「这就
是我所有的装备,我到哪里都穿着它们。」
他停下话,大把大把将冒烟的辣豆子塞进嘴里,然后再就着酒瓶大口灌下啤酒,将豆子
冲下肚。没两下他就解决了碗里的食物,但老妈妈重新装上豆子的速度也快得很,他的
汤匙不必慢下来。就这样,他的手在碗里、嘴边、啤酒罐间来回移动,动作简洁又有效
率,彷佛晚餐不是他整天运动的终点,而是另一阶段的锻练。在桌子另一端听他吃饭,
就像听见汽油灌进油缸的声音:舀起,呼哧,呼哧,咕噜,咕噜,舀起,呼哧,呼哧,
咕噜......
不过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抬起头来,匆匆忙忙对我说一段话,然后再把头埋进碗里。「
没错,我曾经是打拳的斗士,老兄,排名第五。」重新进攻食物。「让我紧张的是,你
就这么猛然蹦出来对我大嚷大叫。这里多得是绑架和谋杀,毒帮搞的鬼。我就认识有个
人被绑架了,老婆付了一大笔赎金,不过他们还是宰了他。要命的很。好在我什么都没
有,老兄,我只是个印第安老美,喜欢低调地跟塔拉乌马拉族人跑跑。」
「抱歉——」我开口道,但他已经再次埋头大嚼豆子。
我现在还不想拿一大堆问题轰炸卡巴洛,不过听他说话就像在看快转的独立制片电影一
样:创痛、笑话、幻想、记忆剪影、怨恨、因怨恨而起的罪恶感、古老智慧一闪即逝的
片段——这一切全都像汽笛风琴的乐声般一涌而出,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破碎得难
以捕捉。他会先讲起一件事接着谈起下一件,还没说完就又跳到第三个话题,然后回头
修正第一个故事里的细节,抱怨两句第二个故事里的人物,再因为刚才发的牢骚对我致
歉,因为老兄啊,他花了一辈子的工夫克制自己的火气,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
他告诉我,他的真名叫米卡.真实,来自科罗拉多,嗯,其实是加州。如果我真的想搞
懂拉拉穆里人,也就是塔拉乌马拉族人,那我该去亲眼见见那个在山上一走就是二十五
英里的九十五岁老人。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健康?因为从来就没人跟他说他应该去老人之
家等死。老兄,你的生活取决于你对自己的期望。最好的例子,就是白马这个人以他养
的狗为自己取名,这就是「真实」这个名字真正的出处,来自他的狗。当然很多时候「
真实」那只好老狗比他还要好,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我一边等待,一边用指甲刮着啤酒罐上的标签,暗想他有没有可能冷静一点,让我搞懂
他妈的此人现在正在说什么。逐渐地,卡巴洛的汤匙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他喝干
第二罐啤酒,然后满意足地往后靠。
「Guadajuko!」他露出牙齿微笑着说道。「这字可以学学。这是拉拉穆里话里的『酷!
』」
我把第三罐啤酒推到他身前。他则用太阳晒伤的瞇瞇眼怀疑地打量它。「老兄,这我可
不敢当了,」他说:「我整天没吃东西,现在可不像拉拉穆里人那么能喝。」
但他还是拿起酒罐啜了一口。整天在高耸的山峰间徘徊,可真叫人口渴的了。他咕噜咕
噜长吸了一口,然后懒洋洋躺回椅子上,让椅子两只前脚悬空,手指抚着几乎没有多余
脂肪的腹部。我现在可以看出来,他体内的某种开关似乎启动了。也许他就是得多喝那
几口啤酒才能放松,又或许在他真正放松下来说故事前,他就是得先释放一点紧绷的压
力。
这个由卡巴洛开始的故事让我听得目眩神迷。他一直说到深夜,令人惊叹的情节贯穿了
他从外面世界消失以来的这十年,里面充满诡异的角色、神奇的冒险、激烈的竞赛;最
后甚至还包括了某个计划,某个大胆的计划。
逐渐地我才发现,原来计划里也有我的角色。
第 八 章
要了解卡巴洛的梦想,你得先回到一九九○年代早期。当时有个来自亚历桑纳州的野外
摄影师,名叫里克.费雪。他问自己一个不难想到的问题:如果塔拉乌马拉人是世界上
耐力最强的跑者,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全球最激烈的那些赛事中展现身影?也许族人们该
见见费雪。
在费雪看来,这事对大家都有好处。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镇可以因为怪人赛跑赢得超高
电视曝光率,费雪可以成为第二个鳄鱼先生,寻找到消失的部落,塔拉乌马拉人则得到
一等一的公关广告,还可成为媒体宠儿。好吧,的确,塔拉乌马拉人是全世界最害羞、
最不愿意浮上台面的一群人,而且还花了几百年逃离与外界的接触,但再怎么说......
好吧,这些障碍可以晚点再处理,摄影师眼前还有更棘手的问题。比方说,他对跑步一
无所知,会说的西班牙话没几句,更别提族人的母语了。他压根儿不知道上哪找塔拉乌
马拉跑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们离开安全的洞穴,跟他到充满妖魔鬼怪的外面世界
闯荡。这些都还不打紧,假设他真的召集了一整组塔拉乌马拉田径队,他又该怎么他妈
的不开车而把他们带出峡谷,不用护照送进美国?
幸运的是,费雪天生有些特殊本事。第一就是他神奇的方向感,简直堪称脑内G P S。
世上有些家猫被主人带到阿拉斯加度假的时候走失,却有办法凭方向感回到堪萨斯州的
老家,费雪就有这种类似的本事。在这星球上,如果要从最令人头昏眼花的峡谷里摸出
一条出路,没有人比得上他,而且这套本领似乎出自本能。他离开中西部老家到亚历桑
纳大学念书前,见过最深的东西大概就是田边的排水沟。不过一到亚历桑纳,他就一头
栽进峡谷探索,深入难以想象的蛮荒之地。还在读大学时,他就开始在亚历桑纳迷宫般
的莫戈隆峡谷区探险。在他进入莫戈隆峡谷区探勘的那段期间,凤凰城当地的山岳协会
会长才刚在那里遇难,原因是罕见的突发山洪。费雪完全没有探险经验,装备等级与童
军团差不多,最后不但活着离开该区,还带回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地底奇景照片。
就连名著《超越巅峰》的作者、冒险专家克拉考尔,也对他赞不绝口。他在费雪生涯早
期就直书断定:「费雪是世上顶尖的莫戈隆峡谷专家,掌握了其中无数秘密。」费雪带
领他进入了「一片全然绚丽的新世界,我从未见过类似的景象」。那里就像威利旺卡的
巧克力冒险工厂一样魔幻,充满鲜绿色的泥沼,粉红色的水晶塔,还有深藏地底的瀑布。
这里就要提到费雪另一桩独门本事:说到吸引大众目光,说服别人去做他们宁可不干的
事,连电视布道家在费雪面前都要感到羞愧(好吧,假设这些电视布道家还知道羞愧为
何物的话)。克拉考尔最津津乐道的经典故事,就是一九八○年代中期费雪到铜峡谷的
溯溪之旅。那时连费雪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不过在克拉考尔眼里,「那次峡谷
探险的难度,可以和长征喜马拉雅山相比。」费雪甚至还成功找到两个同伴(一个朋友
和他的女友)一块出发。一切进展顺利,直到费雪无意间将筏子停在一处大麻田畔。突
然间,毒帮守卫现身,手上还端着上膛的来复枪。
别担心,费雪掏出一大迭有关他的新闻报导,这些东西他总是随身携带(没错,就算正
从事湿答答的溯溪之旅,在没人说英语的墨西哥蛮荒也一样)。瞧!别惹我。我嘛....
..呃......怎么说......重要啦!是大人物!
守卫被他搞得昏头转向,乖乖放行,没想到费雪之后又停在另一个毒帮营地旁。这次事
情就糟糕了。费雪一行人被一群恶棍团团围住,这些人当时喝得醉茫茫,又在没有女人
的荒野里待得久了,一个个欲火冲天。其中一人抓住了同行的美国女性,当她的男友想
将她拉回来时,来复枪柄毫不留情地砸上他的胸膛。
这可把费雪惹毛了。这次他不再挥舞剪贴簿,而是整个人大暴冲。「你们这些很坏很坏
的人!」他怒气冲天的大吼,用初中程度的西班牙语大骂那些恶棍,「你们这些坏家伙
!」像发了疯似地,他狂吼「很坏很坏!」直到恶徒终于把这尖叫的疯子推到一旁让他
闭嘴,然后径自走开。费雪靠着好胆识逃过一劫,当然了,他也把没忘记把这个消息确
实传到记者克拉考尔耳朵里。
费雪喜欢出风头,这点毫无疑问,因此他不断找机会让自己出名。一九八○年代大多数
冒险家都在与意大利籍的登山专家梅斯纳竞争,抢登喜马拉雅山的十四座最高峰,费雪
却反其道而行,深入探索山底下更瑰丽的奇幻世界。他靠着一九三○年代英国情报人员
贝利上尉的笔记(贝利上尉在亚洲地区侦察叛乱份子活动时,于西藏偶然发现了一个秘
密山谷),重新找到了传说中位于西藏的钦塔瀑布,在轰然而下的水帘后,藏着通往全
世界最深峡谷的入口。从此,费雪探索的脚步遍及五个大陆,穿过战区与杀人不眨眼的
民兵,他探索过的地下王国包含波斯尼亚、衣索比亚、中国、那米比亚、波利维亚、后
来又重访中国。
情报人员、呼啸的子弹、史前王国......费雪的经历丰富异常,这样的人走进酒吧时,
大概连海明威都要对他尊敬三分。但无论到过何处,费雪最后总是回到他最喜爱的地区
——铜峡谷。就像迷人的邻家女孩一样,铜峡谷是他放不下的梦想。
有次前往铜峡谷的探险中,费雪和未婚妻凯蒂.威廉斯认识了帕特西诺.罗培兹,与他结
为好友。帕特西诺是个年轻的塔拉乌马拉人,伐木建造的新路通过家乡,让他从此进入
了现代世界。帕特西诺相貌跟好莱坞明星一样英俊,擅长演奏只有两条弦的塔拉乌马拉
部族传统乐器,而且又跟外面世界的人合作愉陕,因此受到奇瓦瓦州观光部的聘请,成
为铜峡谷列车的代书人。那是一列绕着铜峡谷顶景点行驶的豪华观光列车,游客可以在
冷气车厢里享受西装笔挺的侍者服务,一边观赏下方的蛮荒景象。帕特西诺的工作就是
拿着自制的手工小提琴(这是他们族人过去被西班牙人奴役时学会的手艺),为宣传海
报摆姿势拍照,彷佛在告诉别人,下面的塔拉乌马拉人整天过着英俊猛男拉琴作乐的快
活日子。
费雪和凯蒂对帕特西诺提出要求,能不能带他们见识「拉拉基帕里塔」,也就是塔拉乌
马拉族人传统的赛跑狂欢会?说不定可以,帕特西诺答道。接下来的事情证明,帕特西
诺已经充分适应了现代社会:只要你们付钱就成。他向费雪和凯蒂提出条件:如果他们
愿意为全村送食物过去,他就负责召集跑者。
如何?
成交!
费雪和凯蒂如书送上食物,而帕特西诺让他们见识的赛跑可真是他妈的了不得。两人到
达村里时,看到的不是老掉牙的普通赛跑准备,相反地,三十四名塔拉乌马拉男子已经
脱到只剩兜裆布和凉鞋,医者正在为他们做赛前的预备按摩,他们则把握最后一分钟猛
灌「伊斯奇耶」提神饮料。村里长老一声大吼,所有人都动身冲向赛道,那是一条长达
六十英里的泥径,比赛毫不留情地从清晨持续到傍晚。赛跑大队瞬间就冲过费雪与凯蒂
身边,速度之快,路线之精准,简直就像成群移动的麻雀。
哇!这才叫跑步!本身也是超马老手的凯蒂看得兴奋不已。从小她就看着父亲艾德.威
廉斯比赛,尽管老艾德住在密西西比河的河岸低地处,却训练自己成为无坚不摧的山路
跑者。想了解艾德韧性有多强,从他最钟爱的比赛就知道——那是全世界比赛中最吓人
的一种:位于科罗拉多的百英里超限马拉松,恶名昭彰的里德维尔百英里耐力赛。他已
经完成这趟赛事十二次,而且七十岁时仍然下场参赛。
费雪脑中浮现一幅美好远景:帕特西诺可以替他找来跑者,未来的老岳丈艾德可以提供
筹办赛事的细节。他只需找几个慈善团体捐捐玉米,打动塔拉乌马拉人,也许再找家运
动鞋公司,赞助他们穿上比那些凉鞋更坚固的货色,然后......
费雪继续他愉快的想象,浑然不知自己正在描绘的,原来竟是一场大惨剧。
第 九 章
与痛苦为友,这样你就永不落单。
——坎恩,克劳伯( Ken Chlouber ),科罗拉多矿工,里德维尔百英里耐力赛创办者
最要命的纰漏就是,费雪没考虑到,这场超马赛的地点是科罗拉多州的里德维尔。
里德维尔高踞科罗拉多落矶山脉两英里高处,是北美最高的城市,一年中许多时候它也
是最冷的城市。气温低到消防队过去在冬天无法敲钟开道,因为铸钟的金属在极低温下
会被敲碎。光是往附近的山势瞧上一眼,就足以让披着浣熊皮取暖的早期拓荒者发抖。
「眼前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是先民见过最雄伟,也最严峻的地形。」研究里德维尔地
区的历史学家是这么叙述的:「跟另一个星球差不多。除了最敢冒险的人之外,每个人
都被这陌生凶险的地形吓得胆颤心惊。」
当然了,事情总是会改善的。消防队现在改用喇叭示警,除此之外,嗯......没什么改
变。「里德维尔这个地方,是矿工、无赖、恶劣杂种的老家。」矿工坎恩.克劳伯如是
说。他在一九八二年首创里德维尔百英里耐力赛,当时他是个丢了工作、能驯野马、骑
着哈雷摩托车、十足硬派的矿场工人。「住在海拔一万呎高处的家伙们,骨子里的东西
是不一样的。」
管他硬派不硬派,里德维尔最有名的医生初次听到坎思想办比赛的计划时,气得七窍生
烟。「你不能让人在这种海拔高度跑上一百英里,」伍德渥医生怒冲冲地警告,甚至还
气得用手直指到坎恩脸上。当然啰,医生的手指很可能会因此而折断,因为只要见过坎
恩的人都知道,他脚穿十三号的大钉鞋,恶狠狠的脸就跟他平常上班时负责爆破的石头
一样线条分明。一般人马上就知道,把手凑到他脸旁去是找死,除非你喝到烂醉或认真
无比。
伍德渥医生没有喝醉。「你会害死那些参赛的笨蛋!」
「他妈的狗屎!」坎恩吼回去:「搞不好害死几个人,人家才会重新想起我们的存在!」
一九八二年那个凉飕飕的秋天,就在坎恩与伍德渥医生摊牌前不久,附近克莱迈克斯公
司的矿场突然关闭,里德维尔全镇顿失收入来源。「钼」(moly)这种矿物可以用来增
加钢的强度,制造战舰与坦克。冷战逐渐过去之后,钼的市场需求也随之落空。里德维
尔原本朝气蓬勃,老式大街上摆着老式冰淇淋摊,但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当地成了北美
最萧条,失业率最高的城镇。里德维尔的居民中,每十个人就有八个在矿场打卡上班,
剩下的人则专做这些矿工的生意。当地的个人平均收入曾经一度高踞科罗拉多州榜首,
现在却成了全州最穷的一郡。
事情糟到不能再糟了吗?那你就错了。
坎恩的左邻右舍开始酗酒,打老婆,陷入忧郁症,或是逃离家园。某种大规模的精神异
常笼罩全镇,成为死亡的先声:一开始,人们是找不到方法支撑下去,但在历经动刀争
斗、触法被捕、房屋将遭债主拍卖等危机后,他们连撑下去的意志都没有了。
当地的医生波纳回忆道:「人们开始打包搬离,一走就是好几百人。」他是里德维尔急
诊中心的负责人。他的急诊室就跟陆军野战医院一样忙碌,不过涌入的病患,都有着叫
人伤心的症状。过去前来急诊室的大多是在矿场扭伤、手指砸伤等伤势。现在波纳被迫
为醉倒在雪地的矿工截肢,有时还得连络警察,因为不少矿工妻子深夜求诊,颧骨被打
断,一旁还有吓坏的孩子。
「全镇陷入要命的死气沉沉。」波纳医生告诉我:「最后我们发现这个镇可能永远消失
。」已经有大量矿工离开当地,留下来的人连小联盟棒球赛的露天座位都坐不满。
里德维尔剩下唯一的希望是发展观光业,但这根本就是毫无希望。没有笨蛋会跑到这里
来渡假。当地一年中有九个月天寒地冻,没有可以滑雪的斜坡,空气稀薄到光是呼吸都
像在做有氧运动。环绕里德维尔的荒野环境恶劣无比,陆军精锐的第十山地师甚至还曾
到当地进行训练,模拟阿尔卑斯山的战斗环境。
更糟的是,里德维尔的名声跟自然环境差不多恶劣。过去几十年来,那里一直是西部荒
野中最狂野的城镇。有人曾经这样记述:「当地是不折不扣的死亡陷阱,而且似乎以道
德败坏为荣。」十九、廿世纪之交曾经当过牙医,后来却成了使刀弄枪的赌徒「医生」
哈勒戴,与一起经历过「O K牧场枪战」的死党怀特.厄普,就曾经在里德维尔的酒吧里
消磨时光。神枪手兼抢匪杰西,詹姆士也曾在此地出没,吸引他的是载着黄金的驿站马
车,还有近在咫尺的绝妙山区藏身处。迟至一九四○年代,第十山地师还禁止士兵进入
里德维尔镇内。士兵们也许强悍到足以对抗纳粹,但可不是盘踞大街那些凶狠赌徒与妓
女的对手。
没错,此地环境恶劣,坎恩清楚得很。全是剽悍的男人,还有更不好惹的女人,而且——
去他妈的!全都该死的去他妈的!那又怎样!
如果里德维尔人只剩下硬撑一途,那就大家一起来撑个痛快吧!坎恩之前曾听别人说过
,以前在加州山区有个叫做戈帝.安斯雷的家伙,他养的母马跛了脚,无法参加全球首
屈一指的西部山路耐力赛马,于是他决定单人参赛。当天他出现在起跑在线,脚穿运动
鞋,在内华达山脉的山路上足足跑了一百英里。途中他从小溪喝水,每到一处急救站就
由兽医检查身体状况,最后跟赛马一样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比赛,而且离时限还有十七
分钟。当然了,这家伙不会是加州唯一的疯子,所以第二年又有一个跑者在赛马中亮相
,来年又有一个......直到一九七七年,所有赛马全部消失在比赛中,西部耐力赛正式
成为世上第一项百英里人类赛跑。
坎恩自己从来没跑过马拉松,不过如果随便一个加州嬉皮都能跑上一百英里,这事应该
不太难吧?更何况普通的比赛不够看,里德维尔如果想重生,就得来个他妈的超够力竞
赛,绝不能筹办那种毫无特色的廿六点二英里马拉松。
所以坎恩搞出的不是马拉松,而是怪物般的比赛。
想试试这个怪物的滋味有多难受吗?先将波士顿马拉松赛来回跑个两递,全程记得嘴里
塞上袜子,然后再一股作气爬上落矶山的帕克斯峰。
完成了吗?
很好。现在从头再来一递,这次记得蒙上眼睛。
这大概就是里德维尔百英里赛的难度:全程长度相当于四趟马拉松,其中一半必须在黑
暗中进行,中间还得两度攀登高达二千六百呎的山峰。光是起跑线就与飞机开始调整机
舱气压的高度一样,而且沿途只会越来越高。
坎恩在二十五年前和伍德渥医生对吼,举办第一届比赛。今天他乐呵呵地同意道:「医
院的确靠我们赚了不少钱。只有在比赛时的那个周末,镇上旅馆床位和急诊病床才会同
时客满。」
坎恩当然比谁都清楚。虽然第一次比赛时他因体温过低住院,但之后他年年参赛。在里
德维尔的比赛中,跌落悬崖、扭断脚踝、过度曝晒、突发心律不整、高山症,全是司空
见惯的伤势。
就算一切顺利,上面这些倒霉事都没发生,里德维尔赛仍旧不可轻侮,大多数选手都先
被整得七荤八素,然后在半途倒下。自称超级马拉松硬汉、希腊裔美国跑者迪恩.卡纳
兹头两次参赛时都无法跑完全程。里德维尔的居民目睹他两度退出比赛后,给他取了个
绰号:「阿倒(唉哟倒了一次,唉哟倒了两次......)」,事实上,每年只有不到一半
的参赛者可以跑完全程。
一场「中途弃权者比跑完全程者还多」的比赛,难怪会吸引一群希奇古怪的运动员。史
提夫.彼得森,来自科罗拉多州,连续五年称霸里德维尔耐力赛,也是高层意识教派「
神圣疯狂」的教徒。该教的教义是透过性派对、极限山路跑步、还有平价为人清扫家里
,达到涅盘的境界。另一个耐力赛的传奇人物则是和蔼可亲的狗食大亨马歇尔.乌利奇
,他曾用手术摘掉脚指甲振作意志,因为他认为:「反正这玩意迟早要掉下来。」
坎恩后来过见了著名的登山家艾隆.罗斯顿。艾隆有次右手被石块压住动弹不得,于是
他用一把多用途工具刀的锯齿刀刃,将右手切了下来。坎恩向艾隆提出令人吃惊的邀请
:艾隆可以免费参加里德维尔耐力赛。坎恩的提议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卫
冕冠军得付钱,传说中的长跑大师艾德.威廉斯得付钱,连坎恩自己都付钱参赛。艾隆
却可以免费参加——为什么呢?
「他代表了里德维尔的真正精神。」坎恩表示:「我们有个座右铭——你比自己知道的
还要强悍,你能完成的事也比自以为的要多。像艾隆这样的人让我们见识到,只要下定
决心,我们能做到能事有多么惊人。」
你大概以为可怜的艾隆已经吃足苦头了,但在截肢意外发生刚满一年后,他就接受了坎
恩的邀请。全程挥舞着新义手的艾隆,在三十小时的时限内抵达终点,而且还赢得了银
牌。他让世人知道完成里德维尔赛需要什么本事,而且表达得比坎恩还要清楚:
你不必跑得快,但你最好天不怕地不怕。
第 十 章
完美极了!充满野性、刺激的里德维尔百英里赛,正是费雪需要的。一如以往,他打算
把事情搞大,像里德维尔这样热闹的赛事正是最佳场所。英俊的神秘短裙食人族大破里
德维尔比赛纪录,你说E S P N频道不会冲过来抢拍镜头吗?别闹了!
于是在一九九二年夏天,费雪再度开着他的老雪佛兰巨无霸休旅车轰隆隆地驶进帕特西
诺的村庄。他已经拿到墨西哥旅游局的证明文件,还带着先前答应付给跑者的玉米。
帕特西诺则哄了五个村里同伴,让他们暂时相信这个怪里怪气又异常激动的「恰波契」
,带来麻烦的人。西班牙语里没有类似「雪」的音,塔拉乌马拉人发不出费雪的名字,
但很快就以独具的幽默感给他取了个绰号——「派斯卡多」,那个渔夫。这个名字显然
好念得多,而且也准确捕捉到费雪的性格特质。他就像白鲸记里的亚哈船长,捕捉大鱼
的饥渴从他身上散出,就像热气从引擎盖上飘散出来。
管他的,就算族人叫他笨瓜费雪也不在乎,只要开跑那一瞬间他们全力以赴就行了。「
渔夫」老大就这样把塔拉乌马拉族人队员塞进雪佛兰里,踩下油门往科罗拉多出发。
比赛当天清晨四点,聚集在里德维尔起跑线的人群全都盯着五名塔拉乌马拉人看呆了。
他们身穿传统裙子,正在与「渔夫」弄来的陌生黑鞋鞋带奋战。最后分享了同一根黑色
雪茄后,他们害羞地站到其他二百九十名超马选手身后,跟着他们一起倒数。三......
二......
砰!里德维尔镇长扣下他的老式大口径猎枪扳机,塔拉鸟马拉人飞奔而出,大显身手。
不过好景不常。还没跑到一半,全部塔拉乌马拉选手都放弃了比赛。该死,费雪对着每
个被迫听他讲话的人哀嚎。我不该让他们穿那些跑鞋的,也没人告诉他们在途中的急救
站可以吃东西。全是我的错。他们从没见过手电筒,把它们像火把一样直指向天,难怪
看不到路......
得了吧,借口是找不完的。塔拉乌马拉人再度令人失望,这些借口全是老套。只有最狂
热的径赛史学者才知道,墨西哥政府曾经两度派遣塔拉乌马拉跑者参加奥运马拉松赛,
一次是一九二八年阿姆斯特丹奥运,另一次则是一九六八年的墨西哥市奥运。两次竞赛
中,族人都未能夺牌,理由是廿六点二英里的距离太短,塔拉乌马拉跑者还没来得及热
身,这种不入流的小比赛就结束了。
也许吧。不过如果这些家伙真的是超人般的跑者,为什么从来没赢过任何比赛?如果你
是自家后院的三分球神射手,那是没人在乎的;比赛场上投篮得分才算数。但过去一世
纪以来,每次参加外界比赛,塔拉乌马拉人都丢脸出丑,锻羽而归。
开车回墨西哥的长路上,费雪沿路思索着上面的问题,最后他恍然大悟,当然了!如果
你随便从芝加哥的小学抓五个孩子打篮球,当然不可能赢过公牛队:不是所有塔拉乌马
拉跑者都是赛跑高手。因为帕特西诺找来的跑者都住在新辟的道路附近,与外界接触过
,容易被说动参赛,比较能接受美国之旅。但同样的教训,墨西哥奥委会几十年前早该
学会了:最容易被收买的塔拉乌马拉跑者,也许根本就不值得费事拉胧。
「咱们再试一次。」帕特西诺恳求道。费雪找到的赞助商捐了大批玉米给他的村庄,他
可不想放弃这笔横财。这一次他答应将招揽人才的范围扩大到别村去,深入峡谷,再及
时赶回。新的塔拉乌马拉队要走老派作风。
没错,新找来的这批人实在老得可以。
第二次里德维尔百英里赛中,赛事创办人坎恩对塔拉乌马拉队二代队员仍旧不抱期待。
队长看起来像是提早到迈阿密海滩过退休生活的小精灵,个子不高,年纪大概是祖父级
的五十五岁,身穿鲜艳粉红花样的蓝色袍子,外加粉红围巾与直拉到耳朵旁的羊毛帽,
脸上挂着一派乐天的微笑。另一个像牧羊人的家伙看来大概四十来岁,身后那两个战战
兢兢的小鬼年纪不大,当他的儿子绰绰有余。他们的装备比去年更糟糕:塔拉乌马拉人
一到镇上,马上钻进当地的垃圾堆,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条轮胎上割下的橡胶条,然后
动手编凉鞋。这回他们不穿那些磨破脚的黑色跑鞋了。
比赛开始前数秒,塔拉乌马拉人又不见踪影了。又来这一套了,坎恩不屑地想道。就跟
去年的赛事一样,害羞的塔拉乌马拉人躲到了参赛者最后面,枪声一响,他们最后出发
,然后就一直待茌最后面,不受注意,也没什么表现......
......直到最后四十英里处。从那里开始,维克里诺(貌似小精灵,喜欢鲜艳颜色的家
伙)和塞利多(四十几岁赶羊的农夫)开始安安静静、几乎是满不在乎地,啪嚏啪嚏沿
着山路边缘向前跑,沿路不断超越其他跑者。那里正是登上霍普山口的三英里爬坡起点
。马努尔.鲁纳在这时赶上他们,然后与他们并肩齐跑。三名年长者就这样领着较年轻
的族人往前冲,简直像是出猎的狼群。
喂喂喂!坎恩看见塔拉乌马拉队越过五十英里标线,开始回头往他的方向冲过来,忍不
住像蛮牛骑士般大吼了起来。眼前的事有点不太对劲,从族人脸上诡异的表情就看得出
来。过去十年来,每个参赛跑者他都见过,但从没有人像族人这样,若无其事到......
令人发毛,选手们连跑十个小时山路后,不是不支倒地,至少模样也狼狈至极,绝无例
外。哪怕是最好的超马跑者,到这个阶段通常也抬不起头,只能垂首盯着地面,将全副
意志力放在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上——举起脚,交互前进。但那老个家伙维克里诺呢?一
派浑若无事,彷佛他刚睡饱午觉,抓了肚子两把,决定让小的们见识一下真正的大人怎
么比赛。
比赛到了六十英里处,塔拉乌马拉队已经快得像是腾云驾雾。百英里赛中大约每隔十五
英里就有个急救站,助手可以在那里为跑者补充食物,更换干袜子与手电筒电池。但塔
拉乌马拉人跑得实在太快,在山路上开车的费雪和凯蒂根本来不及赶上他们。
「他们似乎顺着地势在移动。」一名看得目瞪口呆的旁观者表示:「就像是一朵云或一
团雾,飘过了山间。」
这一回,塔拉乌马拉人不再是成群奥运选手中孤单又茫然的两名原住民:也不再是穿着
怪异运动鞋、从挖土机与公路侵入村内后便未曾奔跑的五个乡巴佬。这一次,他们稳稳
地以从小熟习的队型前进,干练的老手在前领队,年轻又热切的后辈在后推进,脚步沉
稳,充满自信,他们是真正的奔跑一族。
此时,在终点线彼端几个街区外,另一种大异其趣的耐力赛正在进行中。每年都有狂欢
者聚集在里德维尔第六街上,来场比赛事更久的大派对。比赛枪声一响起,他们便开始
大肆喧哗作乐,足足持续三十个小时,直到比赛正式结束为止。不过除了痛饮鸡尾酒外
,这群人选有相当重要的功能,那就是只要一发现黑暗的远方有跑者出现,他们便全力
叫嚣吵闹,提醒终点线的计时员有选手来了。但这回这群酒鬼差点砸了招牌——凌晨两
点,老维克里诺和塞利多轻快无声地迅速逼近,「就像山里飘过的一团雾」,几乎没有
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维克里诺首先越过终点线,塞利多以一秒之差紧接在后。马努尔的新凉鞋在八十三英里
处解体,赤脚跑的他因此受伤流血,不过他还是以飞快的速度越过回程绿松湖旁的山路
,拿到第五名。第一个完成比赛的非塔拉乌马拉人几乎落后维克里诺整整一小时,大约
是六英里的距离。
去年垫底的塔拉乌马拉人不但今年后来居上,而且还把各项比赛纪录完全推翻。维克里
诺是马拉松史上年纪最大的冠军,十八岁的菲利柏.托瑞斯是有史以来完成比赛最年轻
者。塔拉乌马拉队是唯一在前五名中拿下三席的小队,而且跑得最快的两个人年纪加起
来几乎有一百岁。
「真是太神奇了!」一个名叫哈利,杜普里的资深参赛老手对纽约时报表示。他参加过
里德维尔赛十二次,原以为比赛中不会再有新鲜事,没想到来自墨西哥的维克里诺和塞
利多却让他跌破眼镜。
「这些人个子不大,只穿凉鞋,从来没受过长跑训练,但他们却轻而易举地胜过世上最
好的长跑选手。」
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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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IP 「卡巴洛.布朗柯」「白马」
x*********n
发帖数: 28013
3
我花钱买了一本英文版的。
r********r
发帖数: 2912
4
It's good to know there's a Chinese version of the book. I recommended the
book to my friends in China many times, but I think few of them has really
read it because it is in English...
w***n
发帖数: 9040
5
如花你好。不好意思我没有说清楚。
这本书在中国大陆没有上市。
内容来源,以及我所购买的中文版,是台湾出版社翻译出版的。
是繁体字,竖向排版的。
出版社:木马文化
taobao上有卖的,大概60rmb

【在 r********r 的大作中提到】
: It's good to know there's a Chinese version of the book. I recommended the
: book to my friends in China many times, but I think few of them has really
: read it because it is in Engl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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