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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14 导演手记（七）
关于“假朝鲜”：
从小到大，照过很多张集体相。有一张是幼儿园开运动会，我左边站着小金老师，
一身大红大绿的裙子。
据母亲说，小金老师那时最喜欢我，因为她总对母亲说我如何如何聪明，当着所有
家长的面。
可我却记得自己有点害怕小金老师，因为她老爱掐我的脸蛋。倒是不疼。但一个五
六岁的小男孩，很难把被人喜欢和被人掐脸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一见到小金老师就想跑
，可又舍不得跑，因为母亲反复告诉我：小金老师最喜欢你。
记得小金老师曾夸我门牙长得漂亮，又白又齐。于是从幼儿园回家我就不停地舔自
己门牙，舔完还照镜子，照完接着舔，然后偷偷观察父亲和母亲的门牙。晚上临睡前，
我已经完全认同小金老师的说法了：嗯，我门牙是漂亮，又白又齐。第二天早上起来，
再去舔，却觉得又软又痒，因为只剩牙床可舔了。
母亲从我被窝里翻到那两颗牙，装进一个圆形的针线盒，里面还有我之前掉的牙。
母亲收集这些牙，父亲在墙上按我身高划出的那些横线，原来我一天天长大，他们比我
自己还熟悉，还热切。
所以那天再去幼儿园，我就想躲着小金老师。不过那天她根本就没出现。我既松了
口气，又觉得失望。我猜想一整天：她若见到我这豁牙，该如何笑我，如何掐我的脸。
全都落了空。
又过一天，小金老师终于来了，和往常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到底怎么不一样，只是
听别的老师问她是不是病了。
小金老师大概是真病了，因为她看见我舔牙床也没说什么，也不掐我的脸，简直就
像我的门牙还在一样。
晚上父亲过来接我，戴着他的“大盖帽”。我更失望了，因为小金老师从来不跟父
亲夸我。她甚至和父亲不大说话，尽管她总是在班里用父亲的大盖帽来吓唬别的孩子。
我坐上父亲自行车的前梁，本以为那天就这么回家。突然听到喊叫声，和父亲回头
看去，原来是小金老师在喊：一个男人在踢她，拽她的头发。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不会相信那喊叫声发自于小金老师。那怎么会是她的声音！
可那声音千真万确从她嘴里传出，应和着男人踢她的动作。
彼时县幼儿园还在旧址，是日据时期伪政府的所在。论其门脸的开阔程度，仅次于
县人民政府。这刚好成全了接送小孩的父母们：大家推着各自的自行车，驼着各自的孩
子，说说笑笑，家长里短，间或有几个卖冰棍雪糕在吆喝，甚是热闹。小金老师被踢那
天晚上，这门口的人也跟平常一般多，连老师都出来了，却出奇地安静。那男人也不骂
，只是闷头踢。整个幼儿园只能听见小金老师的叫喊。
我觉得害怕，转过头看父亲。父亲摘下他的大盖帽，也往幼儿园门口的方向看。
那男人踢完了，弯腰喘着气。小金老师跪在地上。她没倒下，没跑，也没哭，而是
跪在地上。不知道是跪给谁的。那男人跳上车开走了。军绿色的四方形，我记住了那车
的模样颜色。长大后和小猫开始认车，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北京吉普。车从我和父亲身边
开过，叫了一声喇叭。那男人在车里看父亲，吓得我慌忙回头，父亲也在看那车。当时
县里车少，我大概也是头一次那么近闻到车尾气，也记住了，忘不掉了，以后再闻到尾
气，无论什么车感觉都一个样。倒是那男人的模样，彻底忘了。
幼儿园门口的老师和家长散了。父亲也驼我回家。跟往常一样，他把自行车挺在家
里的门斗，大盖帽挂在客厅的衣架上。我心里怦怦跳着。倒不全是因为小金老师挨踢，
而是我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去抓那个男人：你不是公安局么？公安局不是抓坏蛋
的么？
晚上吃饭，我的心还在怦怦跳。我在不知道该不该问父亲：你为什么不抓那个坏蛋？
可父亲压根儿没提这事。母亲也没像往常那样问我在幼儿园表现如何。她蒸了一大
碗鸡蛋羹，上面撒了虾米，怕我门牙掉了，嚼不动饭。我对着热腾腾的鸡蛋羹吹气，心
慢慢平静下来。吃过晚饭，我听了一回《巴拉根昌的故事》，看了一集《西游记》，便
睡了。过后，家里没人再提小金老师，连她喜欢我这事都不提了。
小金老师再也没来过幼儿园。我的牙床不软了，不痒了，新牙冒尖了，她还是没来
。再往后县幼儿园拆掉旧房，搬进新楼，小金老师也没来。好在小孩都健忘。一开始我
还把那张幼儿园运动会的相片翻出来看看：我左边就站着小金老师，一身大红大绿的裙
子。没多久，连相片也都忘了。
再往后，我就上了小学。父亲从刑警队调到交警队。我家房后的南二道街，冒出好
几家鸡鱼馆，满街都在放那首“爱拼才会赢”。我每天走路上学，走路回家。我很喜欢
走这条闹哄哄醉醺醺的南二道街，因为我自己家就三口人，院子太静，屋子又收拾得太
过干净，很没意思。更要命的是：县里第一条敢开“洗理中心”的街，便是南二道街。
南二道街的“洗理中心”三三俩俩，夹杂在“爱拼才会赢”的鸡鱼馆当中。门口也
竖了牌子，不过都很小，简直不可称其为牌子。真正意义的牌子反倒是门口闲坐的几个
女人。她们和我的班主任不一样，她们和我小舅妈不一样，她们和母亲更不一样。她们
就是她们，就是专门和“洗理中心”相生相伴的女人。早晨上学绝对看不见她们。只有
下午放学，太阳偏西，她们才搬了塑料椅子出来闲坐。她们之间看起来倒很像：都染着
红色的脚趾甲，都抽烟，浑身透着股懒劲儿，连看你一眼都是懒洋洋的。她们也会笑，
只不过笑声夸张，活像一枚枚炸弹，炸给整个南二道街听的。
放学回家，我特意从南二道街经过，影子被下午的太阳拉得斜长。我不敢离那些女
人太近。最胆大时也无非是让影子尖儿去碰碰女人们坐的塑料椅子罢了。
有一次，我居然看见小舅从“洗理中心”钻出来。他也看见我，调头就走。我也调
头就走，拼命在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可小舅又跑过来追上我，塞过来两块钱：千万别
告诉你妈你爸。
小舅绝少主动和我说话，更别提给我钱。我说我不会告诉爸妈，却没有收他的钱。
晚上吃饭，我夹起母亲炖的油豆角，有点得意，觉得自己帮了小舅一个大忙。
还有一次，我在门口看见一个女人在笑。那女人也看见了我。我和她一下子就认出
了对方。她是小金老师。她不再笑了。旁边几个女人都转过头来看我，翘着她们的二郎
腿。我慌忙跑掉。身后又响起了笑声，像炸弹一样。我不敢回头，不知道小金老师有没
有笑。
我跑回家，大口大口喘气，从写字台翻出小金老师站在我左边的那相片。那是县幼
儿园和朝鲜族自治镇幼儿园开的联合运动会。合影时朝鲜族小朋友站左，我们县里的孩
子站右，照片右下角打了一行小红字：“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那次运动会小金老师给我报了六十米，结果我跑了第二。她很高兴，又去掐我的脸
。不知为何，那天她穿了一套她们朝鲜族的裙子，大红大绿大宽大摆。她站在我左边，
小声对我说：快笑啊你，把牙露出来。
我撕掉这张相片，再也不走南二道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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