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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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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龙凤之战结束后,竺青到二纵去采访,和前来慰问的抗大分校学员队合在一处。带队的
孙大头很高兴,领着竺青等人下部队。他们坐着几辆牛车到处跑,采访战斗英雄,慰问
基层干部战士,组织演讲,排练节目,和部队联欢,忙得不亦乐乎。在一次演讲会上,
主讲的分校老师得了急病,没能出席,孙大头让竺青救场。竺青款款登台,用手缕缕额
前秀发,于落落大方中带点羞涩:“刚才的同志讲得很好,我没有更好的发言,就给大
家唱一唱。‘小河儿弯弯兰花儿开,石榴儿绽开在俺家门前。共产党给穷人分田分地,
不参加解放军谁来保家园? …… ’”土曲土调无伴奏,质朴动人扣心弦。
歌曲唱完,一位战斗英雄忍不住冲上来,握着竺青的手说:“大妹子,唱得真好听,俺
就像回到自个儿家,见到亲人一般。”转身对着台下的众人大声喊:“同志们,感谢家
乡人民的支持,俺保证不怕牺牲,英勇杀敌。”台下几个战士自发站起来,挥舞拳头喊
起口号:“打到蒋介石,保卫解放区,保卫土改胜利果实。”会场气氛迅速达到高潮。
那天野司政治部主任张际春也在场,当即表扬抗大分校慰问团搞得好,生动活泼,极大
地鼓舞了部队情绪,让孙大头感觉很得意。此后,抗大分校慰问团每到一处,主管干部
都要求额外添加竺青的节目,在二纵掀起了一股‘青旋风’。
韩枫得知消息后,心里很不平衡,把父亲找去抱怨:“黎明,你搞的叫那台子戏?竺青
同志应该算三纵的人,怎么墙内开花墙外香,风头尽出在别人地里。”
父亲说:“她的编制在野司,想去那里谁也拦不住,怎么就算作三纵的人?”
“你们不是老战友吗?连这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找韩枫要了支烟,蹲下,用手捏把捏把烟卷,放在鼻子下嗅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
何回答。
韩枫点燃一支烟,蹲在父亲旁边:“黎明,想给你说句话,爱听不听?”
父亲闷了很长时间才说:“韩主任,有的事儿不是谁都不想。关键是现在打仗,顾不上
。”
“我多少比你大几岁,经历也更多一些。” 韩枫连抽了几口烟,掐掉烟头爽快地说:
“就说个故事吧,不是戏曲,是真的。十多年前,我们的一个同志在山西做兵运,那时
共产党穷,连堂堂的山西省委都上顿不接下顿。一次,他探听到军阀石友三有一贩运鸦
片的马帮路过山西。为了给省委筹款,他带人把马帮截获下来。石友三当然不肯善罢甘
休,派人勾结当地官府到处抓他,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同志在逃跑途
中,慌不择路,翻墙进了一家民宅,正巧院中碰见一位姑娘。姑娘水灵灵地,那对眼睛
,唉,”韩枫的思绪好像离开了父亲,他顿了半晌才轻轻摇头,继续说:“总之,起始
姑娘很害怕,他只好给姑娘做解释。因为时间紧迫,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好在姑娘
上过新学,受过进步思想的影响,很快明白了这位同志的处境,她把这位同志领进屋,
藏到了大衣柜中,支开了进屋搜查的军警,还让他在家一连躲了好几天。这期间,姑娘
给他端茶送饭,还到外面送信,帮他和同志们联系。这位同志当时不过二十出头,姑娘
也就十五六岁,俩人还是,怎么说呢,懵懵懂懂,彼此都有点意思又没法明说。就在风
声似乎过去,这位同志准备告辞时,姑娘的父亲说了句:‘这下我女儿如何找主?’这
位同志心想反正来日方长,等稍微安定些再回来把事情挑明。不想刚回到家,省委就被
敌人破坏,他只好连夜逃过黄河,到了陕北打游击。几年过去,这位同志回到那里,可
惜姑娘已经出嫁。”
父亲长嘘一口气:“幸亏,这姑娘没有找上这位同志。”
韩枫说:“黎明,你年纪轻轻,包袱还背得挺多。”
父亲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 “老韩,有个事儿想想问你。抗战时期,你怎么老
呆在后方留守兵团?”
韩枫笑了起来:“黎明,你经过了整风锻炼,看问题应该不会那么简单了吧?”
父亲知道,这次谈话应该到此为止。

由于龙凤战役结果差强人意,国民党军分三路继续压向鲁西南地区。刘伯承决定避开强
敌,集中兵力打击较弱的刘汝明部。刘伯承在战役发起前到三纵部署作战任务,指着地
图对纵队干部说:“大家注意看地图,黄河故道的走向,在这里是从西南往东北。敌人
齐头并进,刘汝明部是最西面的一路,距离黄河故道最近。刘部是杂牌,不会打仗,但
会报功,一旦发现我军有向黄河以北仓促撤退的迹象,就要抢先一步到达黄河边,向蒋
介石邀功请赏。他仗着紧靠两个嫡系美械主力师,连日压我后退,已经逼近黄河,以为
万无一失,最有可能冒进。我们的办法是弃粮诱敌,摆出一副向黄河以北溃败的模样,
加深他的印象。等他进抵黄河,出击不意杀他个回马枪。围歼刘汝明部,是打敌人弱点
。歼灭了弱敌,强敌也就变弱了。要是先打强敌,打不了,弱敌也可能变强,龙凤之战
就是教训。这次作战,我们把兵力放在刘部和敌嫡系主力之间,一面往西打,一面往东
打,越打两边距离越远,有利于分割围歼敌人。”
父亲听到这里,放下笔无法记录,心说:这不把敌人的脉搏都摸透了吗?
会后,父亲到三旅七团,督促部队把粮食统统扔掉。有人骂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根据地的人民辛辛苦苦攒了这点粮食,千里迢迢运来,我们倒好,一股脑都丢了。”于
是找了几辆破车,弄了几条烂麻袋搁车上。父亲一看这那行呀,不挂香饵,大鱼如何上
钩?亲自带人上前拦截,找着装满粮食的车就往路边掀,还要塞上几个背包、挂包什么
的。最后还嫌不够味儿,又弄了些破枪烂手榴弹扔在路边。当天晚上,国民党的广播说
刘伯承部溃不成军,已经向黄河故道以北逃窜。刘汝明部一一九旅迅即向鄄城前进。说
是迟,那是快,退到河北的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马上挥师南下。由于当时河床中水很浅
,部队轻易重越黄河故道,把一一九旅包围在鄄城以南的苏屯,高魁庄一带。十月三十
日拂晓,三旅七团与敌人接触,先头连把全连的手榴弹集中到兰安平指挥的一个班,靠
拼手榴弹逐屋争夺,仅用个把小时就消灭了敌人一个营。全部战斗只打了两天,敌一一
九旅全军覆灭,伤亡两千余人,旅长刘广信以下两千四百多人被俘。三纵的战利品中包
括了六门美式榴弹炮,上缴野司组建了重炮团。整个战役打得干脆、利落、彻底,表明
三纵在使用兵力,组织致密火力上都有显著进步。

鄄南战役也意味着三纵内部的磨合已基本完成,开始以刘邓绝对主力的姿态矫游于战场
上,被对手誉为老虎纵队。陈锡联,赵保田等无不刻苦钻研军事技术,甚至在马背上也
要读上几页军事书籍。这些书籍包括古代的《孙子兵法》,当代毛泽东的战争理论和刘
伯承的军事思想。他们还对缴获的国民党军各种文件进行了仔细研究。每次战役之前,
他们特别注意改善通讯联络,组织各种火器,加强部队配合。每次战斗结束后,他们都
要亲临战地,观察敌人的阵地和工事构筑情况,认真进行战役检讨和总结。
纵队的政治和后勤工作在韩枫到来后也有了很大改变。韩枫名义上是彭涛的副手,实际
却是党政后的主要负责人。他针对姚丕田等干部战士的逃亡,再次组织批判了“三十亩
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半吊子革命思想;在部队中开展立功运动,建立积小功
为大功的“功劳簿”;学习六纵的“王克勤班”,搞老战士,根据地新入伍战士和解放
战士的“三合一”互助学习,树立了“兰安平班”等光荣集体;加强部队的战前动员,
战斗中的鼓动,战后的组织整顿和宣传解释,让部队始终保持旺盛的战斗意志。韩枫也
很注重后勤保障。精简机关,充实连队,开源节流,杜绝浪费,想方设法让战士们有饭
吃,有衣穿,有弹药打,保证人马健康,伤员能及时救治和转移。
有一天,父亲问他:“韩枫同志,看你成天像个风火轮,滴溜溜地到处转,军政后胡子
眉毛一把抓,究竟有没有一个工作重点?”
韩枫哈哈大笑:“打仗这玩意儿,环环相扣,一个环节出问题就会影响全局。我是那里
有问题,那里就是我的工作重点。”
父亲挖苦道:“你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叫你当医生,肯定是个蒙古大夫。”
韩枫笑道:“我不是蒙古大夫,但当个蒙古媒婆还可以。看你这么大的意见,是不是要
我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你找老婆上呀。”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韩枫过来,搂着父亲的肩头,劝告道:“小黎,你的问题就是拿得起,放不下。”
父亲斜着眼睛看着韩枫说:“我倒是想‘放得下’,你韩主任在这个时候能批准吗?”
“只要你找到人,我有啥不能批准的?”
“算了吧。你成天大会小会地批‘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是立规矩的是你,叫人违反规
矩的也是你。反正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
“嘿嘿,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告诉你,追小竺的人可多了。分区的徐政
委,新华社的高癞子都跟我提到过。”韩枫笑笑说。
父亲整个无言。

兰安平由于表现突出,当了战斗英雄。父亲把竺青找来,详细介绍了兰安平从一个解放
战士到战斗英雄的经历,希望竺青写篇报道,树立这个典型。讲完后,竺青眨巴着眼问
:“要写他黄河边的那段经历吗?”
“当然不能写。我只想给你一个完整的资料,至于取舍还是要按党的要求做。”父亲说。
“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了。”
“那我就走了,今晚抗大分校的慰问团要去六纵。”
“嗯,”父亲吭哧吭哧,半天才说:“竺青,三纵也希望你留下。”
“是韩主任下命令还是你的意思?”
“嗯,这个,”父亲不知该怎么说好:“当然,主要看野司的要求,还有你的意愿。”
“黎明,我已经二十三了,记得吗?”
父亲突然感觉狼狈:“当然,记得。你是记者,可以到处跑,留这儿行,和姓孙的呆在
一起也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黎明,你费老大劲儿,就为了封闭自己?”竺青明亮的眼睛盯着父亲。
“什么?”父亲惶惑地问,他想说什么,见白丁进来,没来得及说。
竺青没有和白丁打招呼,走了。白丁看看竺青的背影,斜着眼对父亲说:“对不起,打
搅你俩了。”
父亲冷冷地:“我们只是谈工作。”
“那就好。”白丁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父亲对面,双手撑着桌面对父亲说:“告
诉你小子,当心着点儿。赵保田正瞪着眼睛盯着你呢。”

果不其然,滑县战役发起前,纵队找各旅首长开会布置任务。任务布置完了,研究干部
分工,赵保田突然站起来说:“我有一个请求,纵队应该派人跟随三旅行动。”说完坐
下,用眼睛盯着父亲。
典型的将军。全场无人言语,大家都明白赵保田的意思,眼光全部集中到父亲身上。
陈锡联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彭涛低着个脑袋不说话,韩枫干咳两声:“黎明同志,你
的意见呢?”
父亲心说:不就想让我实地看看究竟是他不会指挥,还是我在瞎批评吗?老子又不是没
打过仗。他干脆地表示:“同意保田同志的意见。请纵队考虑,是不是让我去更合适?
”说完冷眼看着赵保田。
“好啊,大家互相学习嘛。”陈锡联一捶定音。
会议结束,白丁大尔亥亥地对父亲说:“黎明呀,这一趟差事,你可要小心谨慎,不能
让他抓住辫子。”
父亲答:“逑。我想他也会考虑,这一仗不能丢脸。我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担心。”

父亲走进三旅旅部,里面的气氛极为紧张。父亲看见白丁,问旅长在哪里?白丁说带着
主攻团团长和侦察连长等人深入敌区侦察去了。
“这里原来是解放区,刚刚沦陷不久,群众条件极好,到处都有地方党和民兵。他们提
供情报,带路,骚扰敌人,对我们帮助极大。”
“有没有邵耳寨敌人防御部署的情报?”
“有。邵耳寨内有党的组织,上午他们的负责人还来过,汇报了寨内敌人工事构筑,部
队配置的情况。”参谋长傅效先说:“我们给部队规定了两条行军纪律:一是不准掉队
。二是不准走火,说话,发出任何声响。”
“关键是落实。”父亲说:“要检查好装备。连长必须逐人检查,枪枝手榴弹不能碰撞
,就是记鞋带这样的细节都要注意。”
“还有马匹。”陈锡联大步走了进来,对父亲说:“黎明,还记得四三年日本鬼子偷袭
我们的旅部吗?仗打完了,我们在操场上捡了好多‘草窝子’,包在马蹄子上。马走路
时就不会发出声响。我们要弄一大堆‘草窝子’,给每条马蹄子都包上一个。”
“赵闷灯儿还没回来?”陈锡联走到地图前问。
“他执意要到邵耳寨跟前看看。”白丁回答。
父亲心里打鼓。妈的,这个赵闷灯儿算豁出去了,老子真得当心,免得叫他小瞧了。
赵保田回到旅部后,陈锡联和他重新研究了全部作战部署。之后,全旅进入战前倒计时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部队出发,白丁等旅级干部分头下部队,唯独父亲被赵保田坚持
留在自己身边。
夜幕降临了,部队寂静无声地在田野中穿行。地方工作配合得好,走到那里都有熟悉地
形的向导,领着部队从敌人驻扎的村庄外面绕过,从没有道路的庄稼地里穿过。遇到土
顽打枪,一律不理不睬。到了邵耳寨旁边一个村子,非进村不可了,赵保田亲自向当地
的干部询问,把村子里的情况搞得清清楚楚,知道只有几十个土顽,便指挥部队突然进
去,一枪没响都捉了活的。半夜时分,部队一直秘密地进到邵耳寨的外面,工兵分队隐
蔽接近敌人前沿,把敌人的前沿阵地炸开一个缺口,敌人才发觉。
邵耳寨虽是个村庄,寨墙却和民权城基本上是一个类型。显然是国民党军队驻在这里,
完全按军事要求重修了的。寨墙全是用黄土筑的,高、厚、陡、新;寨墙下有深、宽的
外壕,有星罗棋布的地堡,外壕的外面有铁丝网和鹿柴;俨然是第二个民权城。父亲看
了以后,真有些担心,这样坚固的防御工事,里面不是一个营,而是战斗力比较强的三
、四千人,要把它打开,可不是容易的。当然,三纵也集中了三,八两个旅攻城。
总攻发起前,赵保田再次到前沿察看地形,和参谋长及参加主攻的团干部们布置了火力
阵地。纵队的炮兵主力附属给三旅,还有野司加强的两门美式榴弹炮。参谋人员根据布
置画了一张密如蛛网的火力分布图,部队进到那里,火力网向什么距离转移,都标得清
清楚楚。而且,准备了大批填塞外壕的高粱杆,和大量爆炸寨墙的炸药包。
攻击开始后,三纵火力之猛和六纵打大杨湖时完全相同。山炮抵近到离寨墙几十米的地
方轰击;工兵在火力掩护下越过外壕贴近寨墙,引火爆破。不过父亲印象最深的还是那
两门榴弹炮,一炮就能在寨墙上打一个洞。很快,就见主攻的部位,烟雾弥天,黄塵蔽
日,寨墙终于垮塌下一个缺口,形成了一道陡峭的斜坡。部队穿过用高粱杆填就的壕沟
,顺着这道斜坡,蜂拥而上。接着,炮火向敌人阵地纵深转移。不久,赵保田对父亲说
:“黎明,该我们上去了。”两人并肩登上了寨墙,赵保田一面紧张地指挥部队,一面
还不忘叮嘱父亲注意安全。
父亲恼火地说:“少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
赵保田看看父亲,狡黠地一笑:“我不想让刚来的旅政委就这么报销了。”
“谁是你的旅政委?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保田更得意了:“上次纵队开会一结束,我就找韩主任要人。韩主任已经同意,打完
这一仗任命就会宣布。”
说实话,上次闹过之后,父亲对这家伙还有点怵,当然不想和他搭伙。但他还没有说话
,就被赵保田拉着离开原地,紧接着就见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

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赵保田和父亲并肩走上寨内的大道。
“这仗打完,秀珍她们就安全多了。”赵保田舒心地说。
很快他们看见有人吵闹,到了近前,发现是罗志远在发疯,白丁和姚丕田还有几个战士
使劲拽他。
“狗日的,你就是扒了皮我都认识。你杀了我爸我妈,我哥我妹妹,老子要宰了你。”
旁边站着一个国民党军官,垂着手,低着脑袋。他身边有个小男孩惊恐地拉着他的衣襟
,还有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抱住罗志远的腿,哀求道:“长官,求求你,看在我们娘儿俩
的份上,饶了他吧,他没干过坏事呀。”
赵保田问:“咋回事儿?”
白丁指着国民党军官说:“这家伙在苏北搞过清乡,估计手上有血债。”
“苏北?”父亲狐疑地问:“小骡子是四川人,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他就是逃到天边我也不会放过。”罗志远被几个战士紧紧夹住无法动弹,绝望
地大哭起来。
父亲问那女人:“你们是从川北出来的吗?”
女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膝盖着地爬到父亲和赵保田跟前,拼命磕头:“长官,
发发善心吧。他是湖南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四川哪。”一把把男孩抓过来,强摁在地上
说:“给长官磕头,叫他饶你爹一命。”男孩不跪,女人突然歇斯底里,一把掌扇在他
的后脑勺上:“哎呀,你倒是跪呀。你爹的命没了,咱娘倆孤儿寡妇可怎么过哪。”
父亲对那军官说:“你叫什么?干什么的? 说几句话。”
军官依旧垂着手,低着头,他脸色苍白,咬着牙不出声。
赵保田忽然上前对他说:“带上你的女人,孩子走吧。躲远远的,躲山沟里去,别再出
来打仗了。”然后不再搭理任何人,径直往前而去,留下罗志远咬牙切齿地骂:“赵闷
灯儿,你胆敢放跑反革命,我和你没完。”

总攻是黄昏前发起的,到了半夜就将寨内三千多敌人,全部歼灭。这是三纵第一次打的
一个漂亮的攻坚战,证明三纵的干部在学会打歼灭战的路程中已经翻过了坳口。
几天后,彭涛把赵保田找去臭骂了一通,因为他放跑了国民党的一个副团长。“无组织
无纪律。你是共产党员,还是党的高级干部,说句话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党,就连
放屁也要考虑影响,影响,懂吗?这个家伙究竟是普通国民党军官,还是特务,恶霸,
要经过组织的调查才能决定,你凭什么说放就放了?哼,一个大老粗倒学会小资产阶级
那一套了,稀罕。”还对父亲说:“作为一个政治委员,任何时候都要站稳自己的立场
。”
韩枫后来私下对父亲说:“黎明,你是怎么搞的?这事儿明明违反政策,你竟然无动于
衷。党内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个人感情绝对不能凌驾于党的决议之上。既然你干上了
共产党,就必须学会驾驭感情。否者的话,将来有你好受的时候。”

部队撤到河北休整,父亲正式到三旅上任,他叫警卫员把自己的行李搁到旅政治部去,
没想到白丁把它们扔了出来。父亲上门兴师问罪,白丁嬉皮笑脸地立正敬礼:“报告。
政委同志,你还是滚到旅长屋里住吧。政治部是我的地盘,卧榻之侧没你的位置,对不
住了。”
“屁的个政委,组织上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还要提意见呢。”父亲觉得窝心。
“算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看你是害怕吧?刺猬刚扎了老虎屁股,就和老虎关
一个笼子里,有得热闹瞧呢。”
“我怕赵保田?去你的吧。”白丁的话虽然打中要害,但父亲的嘴上还要硬:“我对他
的态度是不卑不亢。应对,有问有答;关键问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枝节问题不妨妥
协。所谓‘以斗争求团结则原则与团结并存,以迁就求团结则原则与团结并失’。”
“啥原则? 整个三纵就你讲原则?”父亲背上被擂了一拳,就听赵保田哈哈笑道:“伙
计,我没骗你吧? 现在我们要一块儿打滚了,你可不能给我‘涮坛子’。”
“我还敢给你‘涮坛子’?你不再冲我摔钢笔就行了。”
“那可说不准,到时候该摔还是得摔。我只保证每次摔坏钢笔,绝不找你赔偿。唉,我
的那支笔呀,真好使,现在再找不到了。”赵保田一手拎着父亲的行李,一手搂着父亲
的肩旁,硬拉着他往旅司令部去。
“你住的地方跟猪圈差不多,谁爱跟你挤在一起?”父亲嘟嘟囔囔。
“嗐,没有大老粗的臭,哪来知识分子的香?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结合,老子和你就是现
成例子。老实跟我走吧。”

战场上你死我活,一个部队要想减少伤亡,关键是气势上要压倒对方。土八路没有飞机
大炮,只能靠灵活机动的战术和强有力的政治工作。父亲到三旅后,工作的一个重点就
是大力宣传各部队的英雄典型。
“学英雄一方面要学习他们的勇敢,同时也要学习他们熟练的战术素养。没有战术的勇
敢是蛮勇,是缺乏头脑的乱冲乱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消灭敌人?革命需要付出
牺牲,但牺牲从来不是革命的目的。勇敢出战术,战术又保证了勇敢。只有掌握好军事
技术,才能在枪林弹雨中保持头脑冷静,减少无谓牺牲,最后消灭敌人。刘司令员说,
能抓老鼠的猫才是好猫。我们说,能消灭敌人的勇敢才是真勇敢。”父亲在旅政治部工
作会议上说。
竺青的报道“战斗英雄兰安平”在《新华日报》登载后,野司政治部通知三纵要注意总
结这个典型。兰安平原来在国民党军中就有点军事技术,过黄河后,不光政治上进步快
,又不断受到实际战争的锻炼,所以,很能打仗,而且善于教导新战士掌握军事技术。
鄄南战役中,他带一个班担负尖刀任务,和敌人拼手榴弹,在兄弟部队配合下迅速打垮
了国民党军一个营,全班无一“光荣”。他的另一个特长是善于用自身的经历,现身说
法,团结、教育新参加的战士,把全班拧成了一股绳。滑县战役结束后,父亲和白丁,
罗志远等人一道组织人员,帮助总结经验,把这个班树立成全军闻名的“兰安平班”。
当时已经是排长的兰安平也被破格提拔为连长。
不久,野司召开了英雄模范表彰大会,父亲和白丁带着全旅英雄模范前去参加。他们所
住村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水洒街,黄土铺路,老乡从几十里外牵着毛驴,赶
着大车,担着猪羊,挑着瓜果赶来赴会。兰安平戴着大红花和自家兄弟见了面,亲热,
兴奋,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兄弟把带来的花生,枣往他怀里塞,还给了他一双
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兰安平握着布鞋竟然哭了起来。父亲路过,他上来抓住父亲
的手,埋下头哽咽道:“黎政委,我,我该跟你说个啥呀?”
父亲紧握他的手说:“别和我说,跟你兄弟说,说你们自个儿的事儿就行了。”有些事
看起来简单,其实谁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整整三天,英雄们参加座谈,交流经验,专访群众,答谢老乡。野政文工团,太行秧歌
队,纵队宣传队纷纷献演,日夜欢歌笑语。父亲见到了吴真,赵志一,刘行淹等老熟人
,甚至还和龙文枝,何静文说了几句话。但就是没有碰见竺青。
十一
最后一天,一千多名英雄骑着高头大马,被红布,带红花进入大会场。他们前面是高跷
队,腰鼓队引路,周围是秧歌队簇拥,后面是唢呐队压阵,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全到了
。号角阵阵,锣鼓铿锵,鞭炮噼啪。野司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宣布表彰大会开始,场外顿
时大炮轰鸣,军号齐奏,掌声四起,欢声雷动。
英模会结束,白丁带队伍先回三旅,父亲到纵队参加了一个小会。会议由彭涛和韩枫主
持,主要是布置下一步的工作。陈锡联看见父亲,非拉着他,帮忙给邵耳寨战役总结报
告做点文字修改。
第二天,朔风劲吹,彤云密布。父亲回到三旅想先休息一下。他进屋就闻到一股馨香,
接着就见屋内的两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床单和被褥全是新的,还摆了一个红漆大柜
子,柜子上放着一面圆镜。正在奇怪,就见竺青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束绢花。
“你怎么会在这儿?”父亲有些愕然。
竺青眉头一跳,俯首弄花:“你不喜欢?”
“竺青同志,”父亲勃然大怒:“你是新华社记者, 应该追着新闻跑,那儿有新鲜事儿
就往那儿去。我问你,这次英模大会你怎么不到场?”
竺青抬头冷眼看看父亲,说:“黎政委,我不是你三旅的人,想干什么不需要你批准。”
“你不是三旅的人,但还是三八五旅的老人,难道和三纵一点关系也没有?”父亲鬼火
乱冒,说话也就有些语无伦次。
“我是党的人,关系在野司政治部。你想要,可以找张际春副政委调。”竺青依旧冷眼
看着父亲。
父亲还想说什么,就听门口传来白丁大大咧咧的声音:“竺青,都布置好了吗?旅长他
俩口子说到就到。”进屋,看见父亲,顿时一愣。
竺青有些不自然,转身把绢花放在镜子旁边,用手指轻轻梳理微微卷曲的花瓣。父亲偷
眼从镜中瞄见竺青半个脸庞,因生气而涨得通红,好像怒放的牡丹。他心头一紧,赶紧
把目光转开。
“呃,我还有事儿,你们先聊。”白丁见状不妙,说着想要离开。
“秀珍同志来了?”父亲故作矜持地问。
“她是随老区慰问团过来的。正巧竺青同志在这里,我就叫她帮忙布置一下房间。不过
,政委同志,这儿的卧榻也没你的地盘了。我在那边给你找了一间房子,你将就点吧。”
“房间布置不错。竺青同志,我代表三旅感谢你的帮助。”父亲转了一圈,打起了官腔。
竺青咬唇蹙眉,推开绢花往外走。
“竺青,”白丁说:“别生气。兵慌马乱的,我们难免照顾不到。”
父亲也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见众人簇拥着赵保田和郭秀珍进了屋。竺青转眼面脸带
微笑,过去搀扶郭秀珍。
赵保田看见父亲,挣扎着说:“等等,我还和黎明同志呆一块儿。”
“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蒜?你先和秀珍嫂子去商量。”白丁拉过赵保田,把他往床上一
推,竺青和其他女眷也把郭秀珍摁在他旁边。大家嘻嘻哈哈出了门。
十二
风停了,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白丁大声说:“竺青同志,你得回村东头吧?就顺道带黎政委去他住的地方。”说完和
着大家离开。
父亲的警卫员牵着马在小院门外等候,院内就剩下竺青和父亲相向而立。
竺青:“干嘛发那么大火?”
父亲:“我,我,也许是应该见到你,没看见。”
竺青:“你好像,总要我呆在附近,又不愿意和我靠太近。”
父亲:“也许是你的感觉,我们平时都有很多工作,都挺忙。”
竺青:“那我就先走一步。”
父亲:“等等。”
竺青正想说什么,屋里传来一阵打情骂俏声。父亲眉头略略皱了一下,说:“都过来人
了,还这么腻味儿。”
竺青:“你不习惯?”
父亲:“总觉得共产党员嘛,不该这么俗气。”
竺青抬头,淡然地:“秀珍同志怀孩子了。”
“这么快?没看出来。”父亲颇感意外。
“你尽关心英雄去了,哪有心思过问家常事儿?”竺青又低下头。
“怎么我们岁数越大,感觉好像越别扭?”父亲想轻松一下气氛。
“你指工作,还是其他?”
“工作之外,还有其他?”
“孙教育长几次对我提过那事儿?”竺青突然说。
“什么事儿?”父亲有些心慌,他知道‘那事儿’就是‘那事儿’。缓口气后他说:“
他好像知道我俩?”
又是一阵打情骂俏声传过来。
竺青看看那边屋的窗户,答:“他说你虚伪,没出息,不值得好。”
父亲心头好像被扎了一针,但他故做轻松状:“好家伙,白丁也老这么说我。看来我真
得做点检讨。”
竺青掉转头,抹着泪,快步跑出院外。她径直跑到村外的小树林边,扑在一棵枝叶尽落
的树下抽泣。父亲赶到她身边,缓缓地说:“竺青,有些事儿我都懂。但眼下我们不能
太讲感情。”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讲?再等八年?或者十年?等我们老掉牙? 别提你的英雄;同志;
还有战友,《三国》《水浒》里这类故事多得很,我不爱听。你就不能忘掉那些空对空
的理想和干巴巴的原则吗?革命也包括生活;吃喝拉撒睡;家庭;亲人和孩子;责任和
负担。我讨厌韩枫,他自己结了婚,却兴冲冲地去批判别人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难
道参加革命入了党,人就只能清心寡欲,做一条剔去腮帮,刮掉鳞甲,掏尽腑脏的死鱼
?革命应该足够宽广,容得下一丝温馨,一线感情,一点恩爱和一段地久天长。”竺青
抬起头,忍不住大声喊叫:“黎明,你懂不懂?女人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我不想白白
浪费。”
小树林外,稀稀拉拉落着几丘土坟,坟上覆盖着鹤羽残雪。
“你没在部队,你不懂。我周围,上下同级都有眼睛,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父亲有
些急。
“那赵保田怎么没人盯着?他怎么就能自由自在地和秀珍同志好?”
“赵,”父亲好像噎住了,他还不能把党内会议的情况告诉竺青,只好婉转地说:“这
个嘛,秀珍同志是地方慰问团的负责人。都结过婚了,总得叫人家见一面吧。”
“那我们也打申请,马上。”
父亲噎住了,半晌才喏喏地说:“竺青,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
还没说完,竺青就扑进父亲怀抱,大声说:“我不怕。如果运气好,你只是缺胳膊少腿
,我们照样相伴终身。如果运气不好,不,你不会运气不好,八年抗战都过来了。你说
,我要你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
父亲抱着竺青,茫然地说:“别想太多。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仗会打得这么狠。我
们只能低头看路,不能抬头看天。”
竺青抓住父亲的手,抬眼望着他,情绪激动地说:“黎明,我不想看路,就是瞎着眼,
从山上连滚带爬摔下来也不在乎。只要我们好,哪怕就好过一年,一个月,或者就一天
。”
“竺青,你冷静些,冷静些。”
“黎明,你喜欢过我,拥抱过我,就不敢再靠近我一点吗?” 竺青眼中带着期盼,眸
子像熔融的黑色石英胶。
父亲犹豫很久,终于说:“孙大头,也许,他是对的。你一个女同志,需要一所院墙。”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父亲的脸上,竺青瞪圆眼睛,嗔怒地高喊:“混蛋,胆小鬼
,不敢负责。告诉你,黎明,我竺青不是非赖着你不可。从今往后,我发誓,绝不踏上
你三旅的门。”她挣脱父亲的怀抱,扭头跑到另一棵树下。
父亲愣愣地站在原地,用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枝,使劲一掰,树枝‘卡巴’断了。他扔
掉树枝,慢慢地,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摩挲着竺青的肩头。
“对不起,黎明同志,是我不好。”竺青掏出手绢擦拭眼角的泪花:“我以为革命会让
人刚强,可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关。”
“革命不是狗皮膏药,包治百病。还是忘掉一些过去,这样将来会轻松些。”父亲想略
带些调侃。
“黎明,我好像真不了解你。告诉我,你心头究竟想些什么?”竺青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目光中含着一种无以言状的幽怨。雪花在飘,消失在枝桠间,消失在衰草中,却钉落
竺青的黑发,挂上竺青的秀眉,让竺青红润的面庞蒙上一层冰凉。
“竺青,感情的话不是几句能说清楚。我眼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此恨绵绵,一个死生
一线。两个选择水火不容,却都需要我全身心去投入。我的脚下踩着两石头:一块是英
雄,一块是懦夫,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喜欢人容易,了解人难。投入越
多,越害怕伤害对方。你没有亲眼看到如今的正规化屠杀。现在的国共双方,相互间掐
着脖子,什么能致人于死地就操什么家伙。飞机;大炮;手榴弹;地雷,还有致密的机
步枪火力。人一排排倒下,革命和反革命都在一瞬间归并到同一条死亡直线。激情当不
了饭吃,我不能为了自己,置你于万一而不顾。战争中的腻腻歪歪,只会让人飞蛾扑火
。”
“对不起,我有点冷,让我走。” 竺青摆脱父亲的手。
“竺青---,”
“别碰我,我会走路。”竺青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大失所望。她带着无尽的惆怅走
向远方。
父亲额上青筋突起。他双拳紧握,亘直地站在冰凉;死板;沉重的土地上,冬日下的背
影孤独而僵硬。
他需要的是时间,可是时间悄没声息地在他和竺青之间砌起了一堵高墙。他想伸手穿过
高墙抓住竺青,感觉却像是崂山道士徒劳无助。他不敢面对竺青清澈透底的眼睛,也不
愿意开出一张空头支票,最后只好无奈地在原地等待。
父亲没想到,他很快要面临一场生死之战。
十三
滑县战役后,国民党军集中主力向河北濮阳和大名进犯,企图打通平汉线。晋冀鲁豫野
战军司令部为调动敌人回撤,避开强敌,实行敌进我进的方针,转兵南下鲁西南,攻拔
聊城、巨野、嘉祥等地,并包围了金乡。敌整编八十八师师长方先觉率两个旅赶来增援
。三纵受命打援,一月七日与敌四十二旅先头部队接触。因敌迅速撤退,纵队扑了个空
。陈锡联估计敌人不会坐视金乡之敌被歼,暂时撤退是为了等待其他方向的援军与其汇
合,所以不大可能跑得太远。他命令部队继续搜索前进,只要一发现敌人就打,不要等
待上级命令。
天下着小雪,父亲率三旅八团走在前面,姚丕田带着七团一个营掩护八团侧翼。道路泥
泞,滑溜,人走不几步路就打个趔趄。部队到了小冉庄,父亲让大家稍事休息。八团参
谋长李元坐在老乡院子的门槛上,从腰间掏出一支短笛吹了几个欢快的音符,给大家松
弛了一下紧张的神经。
雪花扑打在人们脸上,大家边吐着热气边啃着冻得发硬的饼子。这时,先头连的侦察员
赶来报告:“大冉庄发现敌人。”是敌四十二旅的主力一百零六团。父亲马上起身,带
着一群滚得如泥猴般的战士分两路打了进去,很快夺取了半个庄子。但他们显然低估了
对手。四十二旅是国民党嫡系部队,全日械装备,每班配有日式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
连营单位有九二式重机枪,旅团有小钢炮,山炮和重型野炮,成员多为三年以上老兵,
有些还参加过抗战中著名的衡阳保卫战,骄傲好战,战斗意志不亚于五大主力之一的整
编十一师。一百零六团背靠鱼台城,在大冉庄,崔庄,陈庄构筑了坚固的三角形防御工
事。父亲进庄后,因部队最初进展顺利,他还有时间设立临时指挥所,架通了和后方的
电话联系。电话刚架好,父亲正在口气乐观地向赵保田报告时,院内突然落下几枚炮弹
,其中一颗炮弹穿越父亲所在的正屋屋顶,落在他的脚下,居然没有爆炸。父亲看看炮
弹,眼皮都没眨一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仗我们赢定了。”
然而刚进院子的参谋长李元却没有如此幸运,他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这个来自山西阳
泉的矿工和父亲差不多大,还没成家就这么匆匆走了。父亲只来得及说了声:“把他拖
一边去。”甚至没功夫冲他的脸上掀一铲土。
父亲跑出院门,发现眼前的景象和“赢定了”还有相当的距离。雪暂时停了,天虽然依
旧阴沉,但已蒙蒙亮。国民党军的炮弹,手榴弹像下雹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人头上
砸。各种机步枪子弹像刮风下雨,从窗户里,夹道中,屋檐上呼啸掠过。屋顶被揭开,
院墙崩塌,地皮开裂,砖瓦震碎,十几座院子完全被硝烟笼罩,四处昏沉,黑暗,火光
闪闪。冲锋号响了,但这是敌人在发威,让父亲感觉特别凄厉,他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好一阵才稳定住情绪。紧接着国军开始冲锋,他们狂呼乱喊,把八团的官兵打得晕头
转向,纷纷向后溃逃,短短几分钟就丢失了七八座院子。父亲没有想到部队垮这么快,
他刚跨进一座院子大门,就见敌人从院内各个屋顶跳下来,逼迫院子中央的二十多名八
团战士拱手投降,剩下的十多人惊慌失措,蜂拥着夺门而出,愣把父亲挤到对面大院中
。国军冲着这边院落猛烈开火,父亲一看情况不妙,提起短枪大声喝道:“混蛋,赶快
爬下,给我打,谁退我枪毙谁。”
跟在父亲身后的七八个战士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马上抢占有利位置对敌还击,正在逃
跑的官兵仿佛清醒过来,也停止后退,依托屋角,拐弯处,门坎,瓦砾开始抵抗。其他
大院的战士也纷纷稳住阵脚,和父亲他们交叉配合。国军突然遭遇回马枪,丢下几十具
尸体,收敛了第一次大攻势。
父亲命令部队赶紧抢修工事,他鼓励大家说:“同志们,沉住气,这是第二个张凤集。
不是牺牲就是英雄,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天黑,等大部队上来把敌人全部消灭。”
回到指挥所,他赶紧抓起电话,连续呼喊,试图和后方联络,但始终没有回音。这时,
七团一营营长李广德进来报告:“黎政委,我那个营完了,剩下的十几个人全在这儿,
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听你指挥。”
跟在他身后的是额头缠绷带,走路一瘸一拐,脸色刷白的团长姚丕田。
“小冉庄的情况怎么样?”父亲问。
“被敌人占领了。”姚丕田说。
小冉庄是大冉庄和后方联系的唯一通道,这条路一断就根本没有退路了。
“好啊,事情反而简单了。”父亲心中一沉,对身边的干部说:“同志们,情况很清楚
,我们被敌人包围了。但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处,绝不
能丢人献眼当俘虏。姚团长,你负了伤,行动不便,就呆在指挥所掌握局面,照看重伤
员。李营长带人守西面三个大院,曹副团长带人守东边四个大院。我带一个机动分队,
两边支援。我们人在阵地在,不丢一间房子。谁动摇打死谁,我动摇了,你们就打死我
。”
话刚说完,就听院中女人哭,孩子叫,原来房中还有老乡,从奶奶到小孙子七八号人。
老奶奶颤巍巍跪在门口哀求道:“大军,求求你们了,别打了,退出俺家院子吧,给俺
们留条活路。”
“滚开,”父亲咆哮道,他叫过警卫员:“把他们通通赶到地窖去,快。”他最担心这
么叫唤要动摇军心。
接着,父亲开始清点部队,这才知道八团进来两个营,七团只有两个连,统共大约六百
多人,现在剩下两百出头。他把部队重新编组,按区分配,不管那个单位的人,在谁的
区域里就归谁指挥。
部队的情绪重新稳定下来。战士们构筑工事,挖枪眼,从尸体旁捡子弹,手榴弹。工兵
们把炸药分装成小包当手榴弹使,卫生员抗着枪给伤员上药,扎绷带,以便打起来可以
立即顶在战位上。父亲还给部队做了分工,建立了机枪组,掷弹组,狙击组,爆炸组等
等。几个大院之间沟通了电话联络,电话员不光要死守电话机,还挖了枪眼准备和逼到
近前的敌人干。父亲掌握一挺机枪和一个手榴弹组作为机动分队,那里紧张往那里去。
太阳出来了,照在大冉庄周围散乱的积雪上,显得有些刺眼。田坎上草在冒烟,树在燃
烧,弹坑密布,尸体横陈。庄子内很安静,除了几处‘噼啪’燃烧的火苗不见任何人影
。然而在这些纵横交错的院落中,双方都在紧张地准备血与火的最后摊牌。
十四
赵保田和白丁带领的后续部队刚抵达小冉庄就碰上了敌人反击。在国民党军密集的迫击
炮,掷弹筒,以及鱼台城内的重炮轰击下,部队在庄内根本站不住脚,很快被赶了出来
。赵保田命令白丁:“你带人用火力封锁小冉庄和大冉庄的道路,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
打黎明的后背。”然后命九团攻打崔庄,减轻敌人对大冉庄的压力。白丁和罗志远出色
地阻断了国军从小冉庄攻击大冉庄的道路,但小冉庄的敌人也用强大火力封锁了父亲和
三旅主力的全部通道。白丁几次派出通信员,电话员试图沟通和父亲的联系,均告失败
。正在这时,大冉庄的枪炮声突然停息了。
陈锡联,彭涛,韩枫等纵队领导全部到达七旅指挥所。每个人都不说话,举起望远镜聚
精会神观察大冉庄方向。过了好一阵,陈锡联突然对赵保田咆哮:“黎明是个书呆子,
根本不懂打仗,顶得住吗?”
赵保田镇定地说:“这么短时间,扁担不可能压断。突进去的部队都很能打,弹药也充
足。黎明虽然是知识分子,但越到紧急关头,头脑越冷静,完全可能坚持下来。”
韩枫:“黎明是插进敌人心脏的楔子,钉在那里,敌人想跑也跑不掉。这是全战役的筋
。只要这根筋不被挑断,我们就一定能消灭这股敌人。”
陈锡联依旧虎着脸,拿着望远镜继续观察大冉庄方向。
赵保田说:“请各位首长放心,我们在战役前就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也做
好了各种预案。虽然没有估计到敌人如此大规模的反击,但敌寡我众,依旧是我军压着
敌人打,没啥大的了不起。”
陈锡联马上把他顶了回去:“吹什么牛?等大冉庄的情况搞清楚再说。”
电话铃响了,赵保田拿起电话,把话筒对着大家。电话中清晰地传出九团团长的声音:
“报告旅长,崔庄的敌人工事很坚固,火力异常猛烈,部队几次冲击都打不进去。”
指挥所内鸦雀无声,也没人再去观察大冉庄。虽然只有几分钟的等待,大家感觉却难以
忍耐。突然,就听炮声隆隆,整个大冉庄淹没在浓浓的硝烟中。
“马上加强小冉庄方向,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拔掉这个钉子。”陈锡联放下望远
镜,斩钉截铁地说。
国民党军出动飞机向三纵的部队集结地轰炸扫射,经过加强的三旅在陈锡联,赵保田指
挥下向小冉庄,崔庄,陈庄同时发起了攻击。这是一场大包围和小包围的对决,就看谁
先砸碎谁的硬壳。
十五
敌人猛烈的炮火之后,父亲从倒塌房屋的灰烬中爬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敌人居然搞
了个中央突破,集中轻重机枪掩护,上百人蜂拥而来,直扑父亲所在的中间院落。这时
已经没有干部战士职务之分,营长和炊事员并肩作战,教导员和卫生员一同射击。父亲
喊了声:“手榴弹。”带着手榴弹组冲到大门前,看也不看,只管往外扔手榴弹。几个
战士跑过来帮忙,卸盖子,拉火绳,父亲和另外两名战士只管接过‘哧哧’冒烟的手榴
弹往外扔,完完全全的‘机械化’操作。一时之间,大院门前的空地上就像放开了连环
炮,爆炸声此起彼伏,炸得敌人连滚带爬。
敌人冲进了最西头的一个院子,双方的士兵抱在地上滚过去,滚过来,相互卡对方脖子
,拿手榴弹砸脑袋,拿刺刀捅肚皮。腿断了还会再踢对方两脚,手断了还会撕剥对方面
皮,甚至脑袋搬家了还会用牙齿咬住对方耳朵。李广德带人过去支援,提起冲锋枪向敌
人横扫。敌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打得房屋冒烟,人身带火,父亲他们实在压不住敌人
攻势,只好放弃这个院子。
上午九点多,国军气势正盛,攻击却莫名其妙突然中止。父亲来不及追寻原因,他把重
伤员集中到中央大院隐蔽起来,把轻伤员组织起来做预备队,还趁着战斗间歇,提笔给
赵保田,白丁等人写了一封信:
“我们已打退敌人两次攻击,现在只剩下三座院子,百五十人左右。即使留下一人一枪
,也决心坚持到底。望你们认真准备,天黑后来解救我们,里应外合消灭敌人。”
还画了一份简图,然后一式两份,分别交给两个通讯员:“敌人封锁了我们的后路,你
们两个冒死往外冲。他死了,还有你;你死了,还有他,一定要把信交给旅长。”说到
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要是你们两个都死了,这封信就完了。”
两个通讯员没有丝毫犹豫,简单地给父亲敬了个礼就出发了。
这是极度紧张的时刻,父亲双眼紧紧盯着两个通讯员的死亡之旅。他的眼前是一片开阔
地,除了弹坑和低矮的田坎,几乎没遮没拦。父亲他们火力弱,弹药紧张,必须全部用
来应对敌人即将发起的攻击,根本抽不出力量来掩护,一切只能依靠通讯员自己的勇敢
,机智和运气。两个通讯员都是机灵鬼,行动异常敏捷,或起或伏,跳进弹坑,蜇伏田
坎,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地形地貌掩护,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敌人的机枪追着他们跑,
打得土屑翻飞,火花乱溅。到了封锁带中央,敌人火力更加密集,一个通讯员爬在地上
彻底不动了,另一个似乎也受了伤,但依旧设法前行。他的动作像青蛙,跳一下,停一
下,只是人影越来越小,终于脱离了父亲的视线。
父亲感觉嗓子异常干涩,简直出不了气,他的脸憋得发紫,偷偷冲着墙角干呕了几下,
才恢复常态。
十六
白丁第一个看见了突出来的通讯员,马上组织火力掩护,旋即见通讯员身上血光飞起。
这位十六七岁的机智孩子在牺牲前,还挣扎着掏出父亲的信,高举在手上,向白丁这边
摇晃了一下。白丁用炮火阻隔敌人视线,派出两轮通讯员才把信抢了回来。
陈锡联,赵保田看到父亲的信,认为父亲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决定暂缓对小冉庄的总
攻击以便做更充分的准备,同时加强对崔庄和陈庄的牵制性进攻,尽力减轻父亲的压力。
十七
这期间,国民党军没有组织大的攻击,但火力袭击和骚扰性攻击一直没有停止,有一次
甚至还打进了一座院子。父亲他们始终保持着高度紧张,竭力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危机。
不多会儿,父亲听到不远处的敌占区域居然也有枪炮声。他跑进指挥所,见姚丕田守在
电话机旁,胳膊肘撑着头喘活气,劈头就问:“你们有没有人给丢在了那边?”
姚丕田睁开眼,想了想说:“没有,活着的全过来了。”
“怎么那边有枪声?”
姚丕田坐起来听了听,也有些吃不准。他手下一个指导员说:“可能是兰安平的二连。”
父亲勃然大怒:“乱弹琴,那里有部队,为什么不报告?”
“我们以为他们都牺牲了。”指导员说。
“难怪刚才敌人打了一下,又突然退下去了。”父亲嘀咕了一句,爬上屋顶认真观察了
一番,确信那边是三旅的人,马上找到曹副团长和李广德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助
他们。”决定组织十多人,分批出击,尽可能牵制敌人火力。
十八
快到十一点钟,枪炮声再次停息,村庄里安静得让人害怕。父亲他们正在奇怪,就见对
面院子的屋顶上有个国民党军官大声喊道:“共军弟兄们,别打了,你们的‘同志’要
跟你们讲话。”
接着,就见一个解放军干部被敌人五花大绑押上来,摁倒跪在屋顶上。众人一看,吃了
一惊,原来是七团二营的连指导员宋国富。宋国富浑身血迹斑斑,显然是棍棒打的。他
的脑袋恨不能挤到裤裆里,跪在那里嘟嘟几声,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国民党军官不耐
烦了,照他脖子梗狠狠地砸了一枪托,大骂道:“狗日的,装什么蒜?赶快喊话。”用
手抓住宋国富的头发,把他的脸扬起,冲着父亲他们。
宋国富闭上眼睛,绝望地张嘴,断断续续地喊:“同,同志们,缴,缴枪吧。国军都,
都准,准备好,好了。反,反抗没,没有用,用的。黎,黎政委,不要再,再充英,英
雄,给共党卖命了。看在乡亲,不,同志,多,多,多年的份,份上,给,给大,大家
留,留条活,活路吧。”他喘息片刻,又哀叫道:“姚大,大……,团长,你打死我吧
,我,活不了哪。”
不知什么时候,姚丕田居然冲到父亲身边,气得混身发抖,提着枪黑着脸对父亲说:“
黎政委,你下命令,老子一枪崩了他。”
父亲说:“沉住气,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让他们喊去,时间拖得越长越
好。赶紧抢修工事,把气都憋在枪膛上。现在是拼老命的时候,看谁憋到最后,只有最
后的清算才最痛快,最过瘾。”
国民党军官等宋国富喊完话就撒开手,后者马上瘫倒在屋顶上。军官跳到前面,挥舞着
手枪接着喊道:“共军弟兄们,看清楚他是谁了吗?这就是对抗国军的下场。姓黎的,
姓姚的,你们那点底细我们都清楚。国军马上就要攻击了,请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就那
么几间破房子,几条破枪,撑得了多长时间?你们不是钢铁,是一团烂泥巴,狗屎,国
军会把你们踩得粉碎。想当英雄? 请便,要活命趁早。”
朔风呼啸,沉滞的云烟压着树梢顶缓缓地流动,弥漫,然后凝聚成大团乌黑的铅块,天
色又昏暗下来。父亲突发奇想,问身边的通讯员:“有信号弹吗?”
“砰”,一颗信号弹冉冉升空,在铅色的云团中炸开,闪耀着摄人心魄的精纯红光。红
光照亮了天空,轨迹仿佛沿着叠叠云团的乳白色边际线滑动,弯弯曲曲地下落。雪花又
开始飘撒,飞絮环绕着短暂而美丽的精灵舞蹈。父亲手下的干部战士最初都有点懵,但
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们血往上涌,咬着牙,紧握住枪,等待最后的判决。
三旅指挥所的人也看见了信号弹。赵保田最初也是一愣,但随即一拍大腿,喊了声:“
好样的,黎明。”
陈锡联握着望远镜,有些激动地嘀咕一声:“黎明,真是好样的。”
赵保田嚷道:“叫驴,这才是三旅的人。看着,老子一棒子下去,要把小冉庄砸个稀巴
烂。”
十九
国民党军也懂得了父亲的意思。那个屋顶上的军官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用手枪照宋国
富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跳了下去。
第三轮攻击开始了。
第一波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密集打击。虽然因距离太近,敌人没有使用重炮,但小炮已经
足够了。炮火呼啸而来,如同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劈头盖脑砸下来,让人无处可躲,无处
可藏。
父亲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原来一发炮弹正巧落到了地窖口上,把地窖内的一家老少全
部震死,只剩下偷跑出来给孩子找食物的那位老奶奶。老奶奶找到东西回到地窖边,发
现全家连同四五岁的小孙子一个不剩,悲痛欲绝,顿时嚎啕大哭。父亲跑过去,一枪托
把老奶奶砸昏,叫通讯员帮忙把她拖到屋角处放下,又赶快前去参加战斗。
这一次国民党军改变战法,一部从正面以火力牵制,另一部隔着院墙偷偷挖洞,试图穿
过墙洞直接进入屋中,打父亲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时枪炮声嘈杂,战斗紧张,几乎没
人注意到敌人的企图,幸亏一个刚受重伤的战士躺在屋中听到了动静,他大声呼喊。父
亲赶紧调来一个机枪组,不想姚丕田也跟过来。
“让我守这儿。”姚丕田黑着脸,瞪着眼说。
父亲骂道:“你不是受伤了吗?赶快闪开,别碍事儿。”
“滚,再说老子要杀人。”姚丕田咆哮起来,一使蛮劲把父亲推出门。
他抓过机枪,两眼死盯着墙面。屋内似乎很静,就听到墙后传来沉闷的“咚咚”声,墙
皮也簌簌落灰。两边的战士心里发急,想催促姚丕田赶快行动,他却纹丝不动。就在敌
人的镢头刚在墙皮开了个小眼,姚丕田犹如火山爆发,一声霹雳般地吼叫:“妈拉个X
。”上前猛地一脚,把墙踢开一个大窟窿,端起机枪就往外屋扫。墙外其实是东院的另
一间房,房内十多个敌人猝不及防,纷纷被打倒。接着他犹如旋风冲出屋门,见人就打
。其他战士跟着他,把敌人赶出正屋和东屋,硬是夺回了东边的一座院子。
与此同时,敌人从正面开始强攻。李广德的西大院位置最为突出,承受了最大压力。敌
人从四面八方呼啸而上。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看就要崩溃,而父亲和曹副团长
都被敌人死死拖住,无法前去支援。
又是姚丕田,提着机枪,虽有些瘸,但行动敏捷而气势汹汹,带着几个人跑了过去,发
疯似地大吼:“一人拼命,十人难当。把窗户通通打开,给我扫。”
敌人不顾伤亡,拼死突击,扑进了大院西屋,姚丕田想跳过去支援,敌人在院子大门坎
架上机枪封锁住院子中央,鬼都没法出屋。姚丕田在北屋喊叫:“广德,坚持住,我姚
丕田在北屋支援你们。”他命令战士一边挖墙洞,一边用机枪和大门口的敌人机枪对射。
这时,敌人也发了疯。刚才打死宋国富的那个军官凶神恶煞地喊道:“妈拉个X,就这
么几个共匪窝在院子中,不信消灭不了。给我冲,谁后退一步,老子枪毙他。”
紧接着姚丕田听见西屋传来肉搏的声音,正好墙洞被打开,姚丕田当头带人冲过去。房
间狭窄,挤着十来个国军士兵和李广德等几个人。姚丕田端着刺刀,象一头黑豹扑上去
,没有战术,就戳下去,拔刀,又戳下去,一连刺死三四个敌人。正打得昏天黑地,就
听屋顶‘嘁哩喀喳’响,原来敌人使用了燃烧弹,把房子点着了。后边的一个指导员赶
紧喊撤,姚丕田好像没听见,兀自往前冲,其他战士赶紧把他往回推。他们刚跨进北屋
,房梁就掉了下来,正好把李广德砸在下面,接着整个西屋的屋顶也轰然倒塌。
西屋屋顶刚一倒塌,姚丕田马上又跳了回去。虽然他胳膊上添了一条正在嘟嘟外冒的血
柱子,但气势依旧。正好二十多个国军士兵也冲了进来,双方一阵机枪扫,手榴弹炸,
刺刀捅,国军倒下一多半,姚丕田身边也没剩几个。
由于敌人实在太多,姚丕田他们最终还是被压迫回来。敌人得以依托西屋的残壁全力攻
击正屋和东屋。姚丕田在北屋和东屋之间跳来跳去,不住地叫嚷:“同志们,坚决打。
坚持到天黑,为工农大众,为自家兄弟,要死死一起,打狗日的,为人民报仇,不当狗
熊,人人是英雄,绝不投降。”
乱七八糟的战场和着乱七八糟的口号,反而激励起战士们的士气,枪打得更准,手榴弹
扔得更猛。那个叫喊的敌军官忍耐不住,亲自跑到西屋,操作火焰喷射器向东屋喷扫。
一束准确的火焰从东屋的窗户飞进去,把两个战士烧成了火球。火焰一停,屋里的空气
还烫人,姚丕田已经冲过到刚才火焰经过的窗户前,正好和国军军官打个照面。两人仇
恨的目光对视了一秒,也许更短,却如同古战场上的英雄叫阵,酣畅淋漓地表达完各自
的意思。接着便是闪电式决斗。就一刹那,姚丕田抢先扣动扳机,一个点射,正好打中
敌军官身边的汽罐。巨大的火团爆裂开来,气浪甚至把东屋的屋顶掀去了半拉。
这是整个大冉庄战斗最疯狂的时刻。所有物体---大地;房顶;门窗;墙垣;石头;树
干乃至人,不管死活---统统在跳动;颤抖;冒烟;吐火;嚎哭和嘶喊。聚合的分崩离
析;横竖的上下错位。红血洗去黑血,脑浆重叠脑浆,空中飞的不光有鲜活的肢体,还
有死亡者的断肢残臂。李广德牺牲了;曹副团长胸口挨了一枪,奄奄一息;只有姚丕田
受伤的脸看上去在笑,或者说狞笑。这时已经没有任何物理或社会的准则。勇敢身在地
狱就是残暴;正义面临绝望只有无耻。一个机枪手倒下了,第二个战士马上扑上去,你
甚至听不到一点射击的间歇。哀恸的发不出第二个音符;求饶的无腿下跪;彷徨的马上
被打倒;畏缩的只有玩完,兴许还是背后挨枪。这里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观念,整个世
界就如同在火上煎熬的两味药材:混乱物体和焦虑情绪。煎熬咕嘟的气泡叫疯子,苦腥
的怪味叫鬼魅。疯子和鬼魅在昏暗黝黑中毫无次序地绞结,缠绕,冲撞和吞噬。父亲的
最大奢望就是抱着一挺机枪,一支步枪或抓着几颗手榴弹补在一个缺口上,不动脑子,
什么也不顾地只管杀人,杀人。
然而,他必须清醒。他除了自己动手,还要绞尽脑汁指挥别人去杀人,否则就只有被杀
。他感觉每一座屋顶都要垮塌;每一堵墙壁都要倒下;每一个敌人都迅捷如飞;每一点
分秒都要崩溃,但只有冷静;不慌;不发火;不咆哮,才能有办法;有信心,稳定士气
,从而尽可能地稳定局面。跳得高不如咬得狠,坚持就是拉扯住牛皮糖的最后一根筋。
他就像劣势下的棋手,面对敌手车马炮齐全的凶猛攻势,就是只能调动几个小卒去左支
右绌,也要做到每一步都是最佳的落子。巨大的压力之下,父亲的脑子好像快要散架的
钟表,螺丝在飞,弹簧在跳,但指针还得摁在表壳里转。这是被人五马分尸,临死前的
最后一刻。
终于,国民党军首先退让了。乘着东面的局势稍稍缓解,父亲集中全部可以调动的人员
;机枪和手榴弹压向西院,把狂风暴雨般的金属和炸药抛掷到敌人头上,终于和姚丕田
一起将敌人赶出院子。
二十
赵保田对小冉庄的强大攻势开始了,野司的榴弹炮也对鱼台城内的敌人重炮实行压制射
击,父亲他们的压力顿时减轻。此后,国民党军再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攻击,干部战士开
始说说笑笑,有的吸烟,有的吃干粮,喝水,还有的干脆打起了瞌睡。父亲没法闲着,
他来到临时救护所,看见数十名重伤员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药,缺少绷带,没有被褥
,一个个烟熏火燎,血肉淋淋,嘴唇发乌,全身寒颤,却居然无人嚎哭,无人呻吟。父
亲拿着水壶和干粮,挨个给他们喂水,塞食物。他把所有收集到的,只要是带棉带布的
东西,还有剥下的国军尸体上的衣服,一并堆在重伤员们的身上。重伤员们流下了泪水
,父亲却不敢哭。他心里难受,外表却要装得乐哈哈。“当时,只要有一个重伤员哭喊
,大冉庄的战斗结局就会完全不同。还真得说我们的战士呀。”父亲后来感慨道。
姚丕田瘫到在冰冷的地面上,翻着死鱼肚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由卫生员给他包
扎肩头,胳膊上和腿上的伤口。突然,他听到西边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和沉闷的爆炸声
,“腾”地跳了起来,找到父亲,焦急地对说:“黎政委,那边的枪声越来越稀疏,说
什么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消灭呀。”
“我想了一下,”父亲说:“听周围的村庄打得很热闹,敌人不可能再组织有力的反击
了。那边距离也就四五座院子,不远。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组织人打过去怎么样
?”
“对,只要我们行动坚决,一定可以打开一条通路。”姚丕田说。
“敌人打了我们六次,一次比一次泄气,力量已经用到头了。他大概以为我们也筋疲力
尽了,只能招架,老子偏要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父亲说。
“少废话,还是我带队。”姚丕田不耐烦地说。
“行吗?”父亲看看对方,浑身血污。
“我是他们的团长。”姚丕田梗着脖子,嗓音嘶哑。
父亲同意了,他马上组织队伍。听到消息后,那些胳膊腿还能动弹的干部战士纷纷站出
来,要求担任突击队员。其实到这份上,谁没带点伤?姚丕田恶狠狠地说:“先挑共产
党员。”
父亲说:“从现在起,活着的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凡是没有入党的,我黎明做你们的介
绍人。”
这是共产党版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并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能找
到一个机会,去切身体验自己在为一种神圣的社会理想而献身。此时此刻,在鲁西南最
普通的村庄中的一座最普通的小院里,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们,无论干部还是战士,无
论轻伤员还是重伤员,都在尽情而奢侈地品尝那种玉液琼浆般的精神佳酿。
父亲挑了二十七人,由姚丕田带队突击。突击队在猛烈的机枪火力掩护下,从院墙缺口
突然冲进第一座院子。院内的国民党军措手不及,十几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抱着脑袋一
枪拥挤着逃到正屋。姚丕田上去喊了声缴枪不杀,却没有给对手留下缴枪的时间,端起
冲锋枪把他们全部‘嘟嘟’了。
二十一
兰安平的二连剩下七十多人,退守在两个院子中。最初敌人没有注意这里还有共军,大
队人马如海浪般从他们面前经过。兰安平命令全连沉住气不许开枪,待敌人开始攻击父
亲他们时,他突然命令全连从后方对敌人开火,有力地支援了父亲他们的反突击。在这
之后,敌人对其组织了几次进攻,把他们压迫在一个院子中。后来,敌人对夺回父亲他
们据守的院子失去了信心,但对二连却加紧了攻势。兰安平竭尽全力,组织打退了敌人
多次攻击,最后山穷水尽,只剩下十一个完整的人和三颗手榴弹。他们眼睁睁看着敌人
冲进东屋,正屋,枪杀了躺在地上的重伤员。然后把西屋团团围住,高喊:“抓活的”
;“别放跑了当官的”;“赶快投降”;“滚出来。”
屋里的人,包括重伤员,眼睛都看着兰安平。兰安平乌黑着脸,低声说:“别出声,等
敌人进来捉活的,就把三颗手榴弹全部拉响。死,也要换他几个。”
然而敌人没有冲进来,兰安平瞅见了杀气腾腾的姚丕田。姚丕田和二十七勇士如神兵天
降,从屋顶,从角落,从窗户,穿屋跳墙,打得敌人七零八落。兰安平见到姚丕田,强
压住感情,喉咙哽咽着说:“团长,我的二连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姚丕田却突然放声大哭,一把抱着兰安平的头喊叫道:“是我的错,我不好,团长不该
丢下你们不管。”
二十二
赵保田攻克小冉庄后,马上向大冉庄突击。他先见到姚丕田和兰安平,劈头就问:“你
们还能打吗?”
姚丕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单凭老子就能消灭敌人。”好像
一只耸着毛,扑腾着翅膀的斗鸡。
赵保田略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继续带队往前冲。
大部队在父亲他们的配合下向敌人发起全面反攻。国民党军先后投入在这个战场的两个
主力团全线崩溃,逃出大冉庄,崔庄,陈庄铁三角后很快被三纵消灭。凯歌声中,父亲
就要离开生死相依的大院时,发现那位老奶奶已经苏醒。不知什么时候,她爬到了地窖
边,拿着一根棍子翻来复去地扒拉,也不说话,也不哭,但神智已经完全痴呆。父亲想
过去安慰她一下,却迈不出脚,最后干脆冲出院门追赶胜利的队伍。因为胜利是英雄们
选择性失忆的最好忘泉水。
直到全国解放,父亲成家了,他才开始认真地思索人的本性和英雄的关系。
二十三
白丁清点俘虏时,又发现了那个名叫孔爱国的家伙。他上次被俘回去后,转到了这个部
队当连长。这一次,孔爱国没有上次那么嚣张。见到白丁,他低着个脑袋,不敢正视。
“哈哈,孔连长,我们又见面了。”白丁高兴地说。
“我,这次,我是预备队,没,没和你们直接打。”孔连长有些紧张。
“没关系,只要放下武器,我们一律优待。孔连长,这一次,你对我们怎么看呀?”白
丁高兴地说。
“贵,贵军打仗就靠人海战术,那么多人打我们一个团。不公平,要一个团对一个团,
才算真本领。”
“亏你还上过军校,竟不懂得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思想。不过也难怪,这是我们毛主席
提出来的,对你们来说高深了点。一对一的硬拼,让我们刘伯承师长的话说叫‘牛抵角
’战术,只有蒋介石这个笨蛋才会用。”
“请不要对我洗脑。”孔爱国抱着脑袋说。
“我倒想知道,脑筋怎么个洗法?拿水冲吗?拿肥皂洗吗?是劈开脑袋还是插根管子进
去?上次你在我们这里呆过几天,没有看见我们如何对待俘虏吗?对共产党和老百姓的
关系没有一点感觉吗?共产党光明磊落,还怕你挑毛病?”
孔爱国头埋得更低了,双手颤栗说:“白主任,能不能给我一枝烟?”
白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枝,点燃,递给他:“还想说几句话吗?”
“嗯。只要白主任想了解的,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孔爱国抽了几口烟,神态镇静了
一些。
“这次大冉庄战斗,你怎么看?”
“最初,上峰的计划是把贵军放进来,然后来个反包围,把贵军突入的部队消灭掉。但
没有想到,贵军的战斗意志如此顽强,攻击精神如此旺盛,就是一个连被我包围都能死
拼到底,甚至还能打反击。太可怕了。”
“在我们总攻之前,你们的伤亡有多大?”
“我们最初有一个团,后来又调来一个,都是齐装满员的。整个战斗中,有一个副团长
和两个营长阵亡,伤亡估计有四,五百人,真是骨头没啃动还把牙崩了。到你们发起总
攻时,部队情绪已经全垮了。”
白丁又问了几个战术问题,孔爱国都一一作答,还分析了我军防御的优缺点和他们自己
的失误。最后他说:“国军内部普遍认为,这场内战的前景堪忧。只见贵军整师整团地
消灭国军,不见国军消灭过贵军。说是‘三个月消灭共军’,打了大半年还在山东拉锯
,而且形势越来越被动。老头子的指挥总是落后贵军一步,徐州绥靖公署和郑州绥靖公
署始终互相扯皮,面和心不和,有时连我们下级军官都能感受到高层的指挥混乱。唉,
我们就是没有一个像刘伯承这样的将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呀。”
说完,孔连长蹲在地下,一个劲地大口吸烟。他的眼睛望着还在燃烧的战场,噙满了泪
水。
白丁也没功夫再搭理他,离开了这些破衣烂衫的国民党军下层俘虏队伍,加入到川流不
息的解放大军和民工队伍中。在无边的旷野上,很多人抬着伤员在积雪未化的泥地里深
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他们宁愿自己崴脚,扭伤,甚至摔倒,也要尽可能减少伤员的
痛苦。这些抬运伤员的人员中有老乡,有部队战士,还有解放军的许多中高级将领,其
中包括陈锡联,彭涛,韩枫,赵保田等等。人群中的‘大首长’顶多让人略感惊讶,丝
毫引不起狂热的欢呼和万分的激动。而在大队伍的旁边,有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伍。几个
穿着笔挺美制黄呢军装,披着美国皮大衣的国民党军旅长团长,腋下夹着印有‘USA’
字样的白色美国毛毯,耷拉着脑袋,在刺刀尖的裹挟下黯然而过。
二十四
大冉庄战斗幸存的一百零四人,除开父亲,全部被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授予战斗英雄
称号。按规定,战斗英雄只能授予团以下的干部战士,父亲当然没份儿。当时中共的战
地宣传依据这条规定,也定了一条杠:不准刻意宣传师旅级以上的干部,所以姚丕田成
了大冉庄战斗中符合宣传标准的最高指挥员,他的木刻大头像登在了冀鲁豫大区出版的
《冀鲁豫日报》,野司政治部出版的《战友报》头版最显著的位置。延安新华广播电台
也播发了相关战地报道。
韩枫找到竺青,让她对姚丕田做了一个专访。姚丕田在竺青面前显得很拘谨。
“姚团长,请您谈谈这次战斗的经过。”
“嗯,嗯,很简单,我们打进去,敌人搞了个反包围,我们顶住了,主力一上来,把他
们统统消灭了。”
“当时在村子里,您害怕吗?”
“有,有点紧张,顾不上怕。”
“我想知道,战斗中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们?”
“这不简单,党和老百姓呗。”
“能不能谈谈您在战斗中起了什么作用?”
“我,我起了啥作用?都是上级,嗯,领导得好,战士们打得勇敢。”
“您对这次战斗中的国民党军怎么看?”
“怕死,打冲锋扎堆儿,窝一起,一梭子撂倒十多人。”
“以后再碰上这样的战斗,您还会不会挺身而出?”
“这不废话吗?我们为老百姓打天下,不打光国民党这帮狗日的绝不罢休。”
竺青需要更多的细节,但姚丕田是茶壶里装汤圆,倒不出来。韩枫建议她采访父亲,从
侧面收集一些材料。竺青“嗯”了一声,却没去找父亲。
二十五
解放战争初期,国民党军战斗意志颇为顽强。父亲他们在张凤集抓到的俘虏,满脑子国
民党正统思想,大多认为共产党是祸乱政府,为非作歹的土匪,拒绝改造。然而几个月
后,各大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全面展开,父亲他们可以依据文件,系统地给俘虏们讲解共
产党的土地改革政策。俘虏中苦出身多,在部队中受尽欺压,听到解放区搞土改,分田
地,无不感到新鲜和惊讶。“穷骨头真能翻身做主?”“我们那块儿的地主恶霸,乡长
保长也可以清算?”“我家也可以分到地?” 再看看解放军官兵平等,军民一家,更
觉得亲切,大家似乎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巨金鱼战役结束后,部队抓到了一千多俘
虏。没成想仅仅搞了几天的土改教育,这批蒋军嫡系士兵的思想就发生了魔术般的变化
。他们自发搞起了诉苦活动。有讲述自己的父母缴不起租税,被迫逃荒要饭的;有痛斥
保甲长,联保主任奸险狠毒,逼得家破人亡的;有控诉被抓壮丁,绳捆索绑受尽折磨的
;有哭述编进部队挨打挨骂,不堪虐待,开小差被抓回打个半死的。真是一人伤心,全
场落泪。父亲和白丁到收容所后马上被俘虏们围住,他们纷纷询问能不能加入解放军。
后来仅仅从这批俘虏中,就有五百多人报名加入了解放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
下攘攘,皆为利往。”国民党多年的正统教育在强大的经济利益冲击下显得不堪一击。
父亲从这一课中学到的是:任何政党,任何政策,不管口号喊得如何动听,如果不能给
大家以实际利益,终归没人会感兴趣。“狗要见到骨头才会跟着人跑。”他后来感慨道
:“得人心者得天下,有时候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二十六
不愿参加解放军的俘虏,收容所一律发给路费遣返回家,那个孔爱国也在遣返之列。白
丁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孔爱国说:“军校毕业时我宣过誓,永远效忠领袖蒋委员长,
一个革命军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那么,你准备一条路走到黑?”白丁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才是真正的军人。”孔爱国昂起了头。
白丁笑笑说:“好吧,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们后会有期。”
孔爱国走出几步,迟疑半晌,又回头问:“我这么顽固,你们为什么不枪毙我?”
白丁爽快地回答:“打死你一个,只不过消灭了一个敌人。放你回去,却可以教育更多
人,把更多的敌人变成我们的朋友。我相信,你以后会搞懂这个道理的。”
孔爱国说:“那好,白主任,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再没回头,径直而去。
二十七
经过激烈的战斗和连续多日的紧张工作,父亲感觉很累。这天他回到旅部,也不管赵保
田的呼噜声震天价响,上床倒头就睡。睡到后半夜,白丁和罗志远神色慌张的跑进屋,
叫醒父亲和赵保田。
“什么事儿这么慌里慌张?是天塌了还是地崩了?”赵保田睡眼惺忪地骂道。
白丁和罗志远交互对视一下,然后齐声说:“姚丕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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