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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22 | 1 她端着咖啡朝着一张靠窗的咖啡桌走去，一星微光掉落在浓雾似的厚玻璃上，像是冥冥
中的什么答案。她的步伐带着一种茫然的轻快，像是虔诚的祈祷者在渎神之前刚刚结束
忏悔，而一切终将来临。她绕过桌子转角时正好与步履匆忙的他撞在一起，滚烫的咖啡
溅到他的暗灰色西装上，他手里的东西也给撞了一地。她急忙将杯子往旁边的桌子上一
放，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顺手扯了几张纸巾给他擦衣服。他顾不得擦拭，忙着先将地
上掉的东西捡起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一边在咖啡店外讲电话一边慢慢踱着步，视线掠过靠窗的咖啡桌旁一个坐着的女人映
在玻璃窗的模糊身影。这身影就像是关于某种预感的混合了虚无与假想的投影，这投影
与琥珀色的清晨错落重合，寂寥而眩目。“再见”，他挂了电话之后将手机放进口袋，
咖啡馆的女人也正好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返回店里买了份早餐，店里人还是很多。他端着咖啡和盘子四处扫了一眼，只有靠窗
的地方有张桌子空着。他坐下来，开始检查随身物品，什么也没少。他又检查了一遍，
确实什么也没少，可是弄不明白为什么怅然若失。他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可唯
一印象鲜明的，却只是嘈杂无序的混乱，真正的主题早已随着滴落飞溅的咖啡消失得一
干二净。
他怔怔望着上个客人留在桌子上的咖啡杯，杯沿上残留着半个口红的印迹，散发着由纯
粹的痛苦衍生出来的欢乐与柔情，像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也像一张贴在墙上淋过雨的
旧唱片海报。是谁唱过这样的歌呢，他一边想一边喝了口咖啡，接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上下滑动的喉结真正揭开了这一天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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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走到这条小路上来。他就是在这儿碰到了她。这条路上雾很大，他们始终没有看
清过对方的面容或是动作。不过这不重要。据说少数几张脸尚好辨认，但千百万张脸放
在一起，面孔将模糊而难以区分。动作也一样，肢体有限的扭曲角度只能令我们区分以
人为载体的动作，并不能反过来。他和她赖以区分对方的，是正好在这样的时间，大家
走在相同的路上。
路不是很长，大家都不清楚到底有多长，只是走着走着就到头了，大家便又原路返回从
头来过。要离开时大家只需停止一切声音，按捺住一切飘渺的念头，让头脑保持片刻的
空白，一会儿，关于小路的一切就会消失。茫茫雾色里，看不清对方从哪儿来，又去向
何处。
小路上的浓雾让一切变得复杂又简单，这缓缓氤氲流淌的介质使得存在与虚无在行人转
念之间不留痕迹的平滑过渡，在抽象基础之上建立了更抽象。他管小路之外的世界称之
为时间以内，管关于小路的一切称之为时间以外。她说时间里面浸泡着她的面容与形体
，而时间以外灵魂才得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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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小路上出现了，最后一次遇到她，已是二十多年以前。
他边走边回忆在她彻底消失之前有过的短暂失踪是什么时候。记得那是夏天，轻柔的雾
气里弥漫着夜来香的气息，蟋蟀的眼睛在夏日盛放的花朵中间闪着光。他们拌嘴了，好
像也不是拌嘴，总之都不太高兴。他们并肩走着，一起走到偶尔会有毛毛虫吐着丝倒挂
着荡秋千的大树下面。
大树旁若无人的现出粗糙的勃勃生机，给人以一种非侵犯不可的神秘庄严。她看到毛毛
虫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惊慌失措，脸上反而带着故作镇静的夸张笑容，仿佛对正在发生的
事情全不以为意。他则陷在深深的沉默里，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对发生的一切木知
木觉。
“我以为你会在这棵树下面吻我。”她忽然说。
“那我可要吻了。”他手插在兜里，表情是一本正经的，可语气有点儿像在开玩笑。
“来不及了，我说了你再做，就来不及了。”她一个人生气的往回走。
他点了一支烟，沉默着抽完了，手指一弹，火红的弧线忽一下将小路燃烧起来，像是空
气中洒满了汽油。火光中依稀看到她在蓝阴阴红森森的火焰中挣扎着，被卷曲扭缩的小
路牢牢绑了起来，渐渐化为灰烬。
“我们无处可去了。”他站在路的尽头对她说。
她尖叫着消失在腾空而起的烈火之中。他望着熊熊火焰也慢慢不见了踪影。小路带着凝
固的寂静重新铺展开来，一切如旧。
那一次她连着五天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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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没有拉，她躺在床上，看着被墙壁和天花板折叠的树影一点点由深变浅。大概夜里
出去散步的时候受了凉，这些日子一直在发烧，今天尤其难受，头闷闷的疼。被冻结了
的黑暗有种压迫感，再加上夜晚的质地柔韧密实，象一根绳子，她感觉自己被囚禁了似
的身不由己。
来看望她的朋友为她倒了水拿了药。“咦，怎么只有一粒药，是不是这瓶啊，药瓶上怎
么也没个标签。”“是的吧，”她一动也不想动，强打精神略带烦躁地说，“我吃了有
几天了，也该吃完了，标签被我昨天打开瓶子时不小心弄掉了。”她倦怠地喝了水，吃
完了药，躺下继续休息。
她闭上眼，又来到了小路上，没有雾，夕阳酩酊的醉意将人的心里填满惆怅。他不在，
她就站在路边揪着树叶等着，那安静的姿态仿佛要等到生命的尽头才肯罢休。视线里有
一堆堆金色的落叶坟在路边，路上人来人往，笑声歌声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密度
不一的景象中央形成一团空洞摇摇晃晃的向四周扩展延伸。他在哪儿呢。
不知不觉间，雾气由浅变深，小路又变成了她熟悉的小路。她终于从热烈的漠然里回过
神来，看到他正站立在雾的彼岸，她朝他伸出手，指尖沾染了雾色，像银粉那样在路灯
下闪着光。借着这单纯的没有象征没有比喻没有任何似是而非的微光，他能看到她吧，
因为她看到了他，只不过隔得太远了，看得不是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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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天的雾色明亮晃眼，像密集的雨丝从撕碎的天空
倾泻飞散。只见她远远的来了，浓雾里一个比雾更浓的影子。他向她走去，可是他走得
越近，她的身影就越淡，仿佛是她在不断地后退似的。终于，他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已
完全消失不见了，像是根本不曾来过。
在她消失的瞬间他感到时间朝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把他拦截在雾的中间，将他眼前的一
切快速而生硬的临摹下来，着笔处力道之大，几乎戳破了被浓雾渗透的画面。后面的这
些年他回顾这幅标本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看都觉得同记忆里的小路越来越不同。或许
这种走样就是遗忘——未经察觉的发生，悄无声息的过去。
这时他重又站在这棵枝叶落尽的大树下面，在冷风里打了个寒颤。小路上依旧足迹叠着
足迹，无序也全无痕迹。她以前跟他说过：“当我在时间以内来到这儿，小路上没有雾
，清晰得看得见你，可哪儿都没有你，我越是拼命的寻找就离你越远。”这会儿他忽然
有了她的感受，她就在那儿，可他找不到她。
不，不是这样的，他尝试着再一次说服自己，她一定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才离开这儿的，
她或许早已不再记得这条路，也不再记得他。他沿着小路背对时间慢慢走了几步，仿佛
又看到她忽明忽暗的目光在雾气里飘浮不定，他略带颓然地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这
些想法对她而言过于荒诞而经不起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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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拾起他落在地上的小瓶子，举目四顾，他早已不见了踪影。她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等
他回来。可是她的咖啡都喝完了，仍旧没有看到他。她拿起瓶子看了看，司空见惯的药
房里取药时常见的黄色小瓶子，里面是一粒普通消炎模样的药片。无论如何她得走了，
她将药瓶随手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如果有时间，她会一直坐在那儿等他的，如果有时间，或许她会明白所有的答案，毕竟
一切事件都在循环往复，一切偶然都有必然的解释，一切开始穿越时间的长河迢迢的与
结尾相连。可惜短暂的人生充满了故事零星的碎片，它们常常只有个开头便杳然不再可
寻。
说不好哪一天他们又相遇了呢，她对他说：“嗨，你的药瓶！”他接过瓶子：“哎呀，
早就过期了……谢谢你。”他客气的道谢，在她走了之后随手将药瓶扔进了垃圾箱。
也有可能他早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嗨，你的药瓶！”他一脸疑惑，他还有事呢
，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拦住谈论这种奇怪的话题还真是麻烦，想虽这么想，他还是
彬彬有礼的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说完与她错身而过，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在有限的生命里没有机会再遇到对方。他很快就把与她相撞
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就算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也只不过是擦身而过，谁也认不出谁。
他们每天都遇到各式各样的人，生命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事，实在是没有缘由对这样一
件小事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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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生物钟让他准时醒来。他英俊、乐观、聪明、进取，对生活充满适可而止的
热情，性格既不缺率性的理智，也不乏斯文的狂野。他快速洗漱完毕，开着车飞奔公司
附近的咖啡馆，一路脚步匆匆。最近太忙了，他真想好好休息一下。
进了咖啡店他径直走向柜台，这时前面一个咖啡色的身影端了杯滚烫的咖啡突然转过身
来，正好与行色匆忙的他撞在一起，将他手里的文件撞得四下飞散。他刚才往兜里揣车
钥匙时把一只小药瓶挤到了口袋边缘也没发觉，这时趁他俯身拾东西而滚落在地。
过了两天，在出差返程的飞机上，他疲惫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将手放到口袋里摸索
着。什么也没有摸到，他一着急将两只口袋里的东西全翻了出来，还是没有。也许跟同
事去海边喝酒时掉在海滩上了，那夜大家都玩得很疯狂，喝醉的人不少，老李的手机就
给弄丢了。
丢了也好。她还在雾色里等他，不见到他是不会离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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