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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六
那天夜里，在离婚女人的那间小吧，杜鲁门与荷花姑娘面对面坐着。他看了眼斜对面的
座位，他和小师妹常坐的，现在只有一只苍蝇嗡嗡不休地转着。
之前倒是通过一些短信。杜鲁门知道这荷花姑娘读师专的中文系，自称能背出二十首李
商隐的诗。杜鲁门问，李商隐写过那么多么。仅此而已。小吧里面对面坐着，更没什么
好说。甚至都不太好意思大大方方看对方那么一眼。荒唐，再过一会儿，两人就会开个
房间地动山摇地过上一宿，可现在却不好意思看对方一眼。杜鲁门很想找个借口逃出这
间小吧，可并没付诸行动。那样肯定更糟。作为过来人，我完全能理解杜鲁门的窘境。
幸好，小吧前台还有个电视。要不咱去看看吧，她说。
这夜里，这台电视机几乎是离婚女人小吧里的唯一声源。屏幕里是一个身披五星红旗的
女人，在慢镜头里奔跑着，挥舞双臂，面部和大腿的肌肉跟着缓慢颤抖。大概是慢镜的
缘故，杜鲁门有了一种错觉：这女人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离婚女人打着哈欠，调换频道。可到处都是奥运会。每隔四年就轰轰烈烈地来上那么一
次。假如你对这盛会稍加用心，就会发现，有些面孔是新的，有些是旧的，来自于四年
前或八年前。他们跟你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电视机是连接其间的通道，或蒙太奇。他
们被永远地封闭在电视屏幕里，在里面起跳，冲刺，射门，杆子上弹起，吊环下摔落。
待到国旗升起，国歌奏响，他们的脸终于迎来了特写，泪水四溢，或双目凝神。这倒又
有点像电影了：拍摄耗时四年，全世界公映一个夏天。
两个身材粗壮、汗毛粗重的东欧男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们穿着紧身衣裤，一红一蓝
，下体轮廓依稀可见。杜鲁门吸了一口甜得发腻的冰红茶。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紧紧
压在身下，声嘶力竭地怒吼。荷花姑娘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像不像一对青蛙？”
杜鲁门和离婚女人被逗笑了。他自以为绝少被女人逗笑，不由壮起胆子看了她一眼。可
还是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假若写成剧本，他跟荷花姑娘第一次见面就被安排在夜景，镜
头离得并不远，但在男女主人公的脸上失焦。观众会觉得没法带入人物情绪，因而不断
积累出挫折感，只好咒骂一句，散场走人。
不过，第一次见面就开房，恐怕还是不让观众看清脸部为妙。
这姑娘似乎跟小师妹很不一样。小师妹就喜欢奥运，尤其是中国人夺金摘银的那些项目
。连女子马术这种匪夷所思的运动，她都会站在食堂电视底下鼓那么几下掌。假若把时
间换成2008年，把地点换成北京，她肯定会报名去当个大学生志愿者什么的。杜鲁门只
好站在食堂门口等她，很想就此挖苦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小师妹拎着挎包
跑过来，穿着她的帆布鞋，向他吐了一下舌头。算是歉意？也算玩笑？杜鲁门在心里劝
慰自己：为这事儿吵，不值。当然，若赶上有情绪，小师妹还会故意把本子什么的掉在
地上，让杜鲁门捡；待他一蹲下身，就坐了上去，然后一路笑回宿舍。这个毫无风情可
言的姑娘。
离婚女人关掉了电视。两人打车去的江边儿。杜鲁门坐前面，荷花姑娘坐后面，开夜车
的司机大哥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她说，想跟你说再会儿话。
杜鲁门在副驾驶上点点头，望向窗外。过江大桥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往后倒退。如果这
一夜多说几句话就能解决，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有我知道这小子到底动过多少次
逃兵的念头。小师妹再没发短信过来。他关掉手机，爱斯基摩女人又在心头踢了一脚。
他想，这夜过后，他和小师妹就真的完蛋了。
在省城读书，杜鲁门很少去江边儿。我总去，因为我有个前妻，连带一个退休干部的前
泰山，可是他去那儿干嘛呢？跟小师妹在一起后，杜鲁门倒是被拽过去几次。不过在他
看来，所谓夏日里的江心岛，无非就是那么一小块没被江水吞没的地而已。小师妹蹲在
沙子上，打开浅蓝色的塑料布，摆上为这次野餐预备的食物：咸的是她自己在家准备的
，甜的就是从糕点店里买的。这个地地道道的省城姑娘，总是能从诺大个城市里找到那
么几家不起眼的小店，糕糕点点的，连带几张折扣券。他在省城倒喜欢吃超市卖的压缩
饼干，葱香味，刚咬下去硬，一入口就酥成了粉。杜鲁门站在沙子里，脚下炙热干燥。
他看着这堆吃的，觉得心烦意乱。沙子被阳光晃成灰白一片。杜鲁门在盘算，是该把吃
的一脚踢进江里，还是开开心心地、像所有被称为“男朋友”的家伙那样，一样一样塞
进嘴里。
荷花姑娘带他找到了那家情人旅馆。一小块牌子，暗红色的灯，倒更像那种令人疑窦丛
生的小诊所。这姑娘到底是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杜鲁门心中冒出种种猜想。
喂，别他妈乱猜了，很简单：我每回带她开房，来的就是这儿。
这情人旅馆其实离我前妻家很近，就在公交站对面。每次周末去她家吃饭，从公交车里
下来、衬衫遮一层细汗的我都忍不住冲它看一眼，还有进出其中的男男女女：昨夜你们
尽兴么？如果时针拨回十二个钟头，你们还会一起来这儿么？
旅馆店面背阴，越是正午太阳高悬，越显得灰暗破败。我前妻对它嗤之以鼻，说她中学
时就讨厌从这旅馆前路过。“宁可坐过一站公交“，也不肯在那一小片灰暗破败面前走
过。
可是前妻越这么说，我就越想知道去那里折腾一宿是什么感觉。我便带荷花姑娘去那儿
了。我猜杜鲁门很快就会发现，那里边其实跟别的小旅馆没什么差别：语调慵懒而刻薄
的前台服务，阴暗狭窄的走廊，无处不在的积尘，床头柜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帘“玫瑰
浮点”，床单弥散着一股陈年不化的味道，千百个男女千百场性交积累下来的味道。只
有一样还算特别：杜鲁门抬起头来，发现几面大镜子连缀在天花板上；那张有些惊慌的
脸正看着他。
荷花姑娘从卫生间里出来，身上裹着那条印有一大朵荷花的浴巾。杜鲁门从镜子里看去
，她倒像是荷花的芯儿——假如这种经常出现在诗词散文中的植物也长芯儿的话。
杜鲁门也许还没忘记我第一次对他说出“荷花姑娘”这个绰号的表情。我甚至疑心她是
不是跟随便哪个男人开房都会把这条浴巾放进背包里。杜鲁门也开始脱了。那些喋喋不
休的床戏都是扯淡，千言万语抵不过扯下那条牛仔裤。
赤身裸体的杜鲁门，帮着荷花姑娘她扯掉旅馆的床单，换上她背包里那条新洗的。他忽
然想起小时候在县城里跟我们混，每个人军挎里会塞上一截或半截砖头，弄得语文代数
课本上全是红砖屑。
我知道，这姑娘背包里其实还揣了一个本子，我那补习班儿的笔记。上面大概胡乱划着
“昨夜星辰昨夜风”，“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每个星期的这天晚上，她都
会备上那么一条整洁干净的床单，散发着洗衣粉与城乡结合部阳光的混杂味道。只是，
今夜在这床单上撒野的人换成了他。
换完床单，俩人并排坐在床沿上。杜鲁门心咚咚跳着，要是突然跑掉，现在大概是最佳
时刻。我猜他要是真跑了，荷花姑娘大概会噗哧笑出来，伸手摸一下他刚才坐过的床单
，倒在上面来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可是他搂住了她，嘴唇贴上
去，并不确定只是光亲嘴唇，还是把舌头也往里伸。她却好像怎么着都行。这姑娘就是
这样，跟我在一起也是这样。你猜不透她这算是柔顺，还是压根儿就没把你当回事儿。
他把她的身体平放在床单上，俯下身去吻她，闻到了我闻过的洗衣粉味道。据说女人的
耳垂很敏感。他试了试，没有反应，也就放弃了。
她说把灯闭上。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些陈词滥调的电视剧桥段，可一抬头却看见了天花板
上的镜子，赤裸的肉色，还有让亚当懂得羞耻的那团阴影。
杜鲁门把灯关了。他好像挺怕看见和她做这事儿。我却是喜欢开着灯来。比起镜子外面
，镜子里发生的一切才更有杀伤力。翻滚的肉色让我变成了偷窥者。而偷窥就可以顺理
成章地摘下羞耻的面具，放开玩儿就是了。荷花姑娘也从来没跟我说过“把灯关上”。
这姑娘就是这样，你琢磨不透。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杜鲁门在黑暗中剥开了那朵荷花。黑暗让情欲倾泻而出。嘴唇是两匹野马，在彼此身体
上肆意践踏。你们这对初次相见的男女。她身上到处都是潮湿的，他拼命吮吸。在我看
来，杜鲁门那不叫做爱，倒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拼命。
403号客房重又归复寂静，除了窗下夜行的车辆。那姑娘轻轻推开他，披上浴巾，去了
卫生间。借着门缝的灯光，在天花板的镜子里，杜鲁门看见他那具停滞于空鸣的肉体，
在床上呈倒垂的大字型。
她裹着荷花浴巾出来，在杜鲁门身边躺下。他问，没事儿吧。她说，没事儿，还好。他
又扳过她的脸，她的嘴唇，她的鼻子，她的脖颈，剥开那朵荷花，她的乳房，她的小腹
，她的腿。那股疯狂劲儿，好像刚刚并没有碰过她。她只好再一次起身去洗手间。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这股劲儿。和小师妹在一起，他可从不这样。他总是跟这省城
长大的女孩说“困了”或“晚安”。认识荷花姑娘之后，他更不会碰小师妹了。他一闻
到小师妹身上的干爽，就想起江边情人旅馆那股陈年不化的性交味道，恶心。身体是从
来不对你撒谎的。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直板Nokia，当时还是我带他去买的电话卡。他不假思索地挑了最
便宜的号码，中间夹了好几个“4”。你他妈不至于吧，我说。他一本正经回道：
“半夜三更给实验室杀猪挣来的补助，我是不会乱花的。”
开机铃音在夜里显得惊心动魄。并没有小师妹的短信。他抚弄着Nokia，看了一眼天花
板上的镜子，心里有种错觉：小师妹大概就在这403客房，就在镜子后面，看见了发生
的一切。他忍不住拨个电话过去。开机了，没人接。
“我没事。刚才做梦醒了。继续睡。”
他给小师妹发了这么一条连自己都瞧不起的短信，关掉了直板Nokia。 | 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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