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se版 - ［连载１０］被淘汰的神仙们－反动军官的姘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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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64 | 1 们一起看我的前生的时候，阿墨儿和我发生了分歧。按照我的想法，路遥他们发现查岈
山的山神和手下都失踪了，这事听起来挺蹊跷，因为丢人很容易，丢一群神，好像很少
见。但是阿墨儿她偏不，她忽然兴起，对着书就问：“你那时候当个土地，是不是也有
一个土地婆的？”
书抖动了一下，出来一页空白。这个我也听说过，就是每一本我的前半生，都附有天庭
的咒语，不但不可作伪，而且还有一个奇妙的功能，就是你可以问它问题，它如果有答
案，你就可以读。
所以看来路土地是没有土地婆。
“有没有相好的女神？” 阿墨儿追问道。
又出来一页空白。
“有没有相好的女人？” 女神八卦起来，和女生一样执着。
还是一页空白。
“女鬼？” 阿墨儿不放弃。
也没有。
我看阿墨儿这个节奏，是要奔着问有没有相好的女动物去了，就一把把书抢了过来，一
边嘀咕道：难道我堂堂一个土地的感情生活就是空白吗？
书上顿时涌出了长长的一段文字。我吓了一跳，真的是女动物？还是阿墨儿反应快：“
对了，这个是你的前生，得你自己问。我问它永远出空白。”
这个从哪说起呢？还是说点细节吧。前文说到有一些老太太，在解放后我的神位被政府
取缔之后，在家里悄悄地供着我。那个时代，人不是很有私生活，吃个饺子蘸点醋，街
坊邻居很快都知道了，何况象供个神像这等明显的举动。免不了，居委会的党小组的，
管得着管不着的都会有人来干预这件事情。所以到了后来，老太太们也不供神像了，虽
然祈祷都还是祈祷的。只有一位，一直保留我的神位，时不时还焚香示祭。有一次，同
院子的一个淘气的红小兵看见了，喊道：
“点香香，拉臭臭，臭死你个反动军官臭姘头！”
那个红小兵很快被他爸揍了一顿。理由倒不是说他亵渎神灵，对长辈没有礼貌等等，而
是问他小小年纪，“姘头”这个词是从哪里学来的。
爸爸揍完了之后，红小兵的妈妈从外面跑回来，急得个跟个嘬了辣油的母鸡似的，跟红
小兵悄声说道：孩子，听妈的话，别招惹那个女的。千万别去招惹。
这一切闹腾，老太太就象没有听见，脸上就象一面平静的湖水。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
湖水里或许会偷偷地多长了一道皱纹。
白天她去街道上一家被服厂打工，领一份每月二十块钱的工资。因为不大跟同事们说话
，人缘也就平常。好在为人和气公平，从不跟别人计较干活多少。甚至五六十岁了，招
呼一声一百多斤的棉包说扛就扛，毫不抱怨。所以真正跟她作对的也不多。说到底，一
个沉默寡言的，没事就扛一百多斤棉包的老妇人，也不是人人敢惹的。
按居委会书记赵正义的话说：路姜氏原来是一个旧军官的官太太。她的许多旧观念，落
后思想还存在，我们大家要帮助她。但是，她已经被改造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
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的一个具体例证。
其实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些红卫兵来找过路姜氏的麻烦，破了一通四旧，
烧了路姜氏留着的几本古书。根据那个时代阶级斗争的技术指南，每个反动阶级的余孽
，都怀着对新社会的仇恨。他们往往偷偷写下新社会谁谁谁分了他们的地，占了他们的
房，准备将来反动阶级打回来算账用 的。这是红卫兵斗争的一个重点。找了半天，变
天账倒没有找着，但是找着了一些路姜氏平时写着玩的古诗。比如：悲夫黄鹄之早寡兮
，七年不双。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夜半悲鸣兮，想其故雄。天命早寡兮，独宿何伤
。寡妇念此兮，泣下数行。鸣呼哀哉兮，死者不可忘。飞鸣尚然兮，况於真良。虽有贤
雄兮，终不重行。
红卫兵虽然看不很明白这些诗，但是不妨碍他们拿它们做一个罪名来批斗路姜氏。离群
索居的寡妇，干大家不理解的事情，大家就会害怕，这个寡妇就会倒霉。至于罪名，西
洋的中世纪叫女巫，那个时代的中国就叫反动。当然反动的人还不少，路姜氏还排不上
号。不过，没有更好的批斗对象的时候，这些红卫兵给她也戴上高帽子，和其他一些老
头老太一起，站在角落里陪斗。
那一年有个红卫兵包不同十五岁，身高一米五九，算是中等个子。家庭经济情况不好，
寡母带着他和九岁的弟弟三个人过活。所以他虽然年岁不大，在家要帮很多忙，这一米
五九算是忙里偷闲长出来的。每天早晨上学之前，他要去煤厂拉一车煤到家，他的妈妈
在家，把碎煤做成煤炉里烧的煤基，一个月靠这个挣上十块钱，这也是他们家的主要收
入。
日子紧得象一块老牛筋，而包不同则算是一个好学生。老师们说他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
，听话，刻苦，成绩不错。
有的时代有的环境，会批量生产人的性格；而在所有的时代，半大小子的想法都差不多
。所以，包不同不但富有时代气息，相当的革命，而且充满了浪漫英雄主义。
他的理想，就是参军，保卫毛主席，解放台湾。这三件事情，第一件那年头很难，需要
通过层层选拔，如果不需要额外托关系的话。第二件完全不需要做，因为毛主席的敌人
，他自己对付不了的，包不同也对付不了。第三件则涉及到国际形势的战略问题和渡海
作战的战术问题，这都不是很容易解决的。那时候能看清楚这些的，主要也就是我们这
些神仙，而我们也懒得把这一切分析给包不同听。
理想之外，他偷偷喜欢班长王红娟。王红娟瘦瘦小小，但是浓眉大眼，扎个大辫子，属
于那个时代风格的美女。把这种朦胧的爱情统一进革命的理想虽然需要一定的智慧，但
是包不同做到了：他幻想着有一天和王红娟一起去解放台湾。这事他计划得很好，冲进
总统府，活捉蒋介石的时候，他从前门冲，一把摁住总统先生的大光头，王红娟从后门
冲，两手抓住总统先生背在身后的戴着白手套的手。
终于有那么一天，包不同也穿上了绿军装，带上红袖章，扎上武装带，成为了一名红卫
兵，只要发一支枪就和一个解放军战士差不多了。而且，王红娟的打扮和他一样，不爱
红装爱武装。两个人就象那宣传画上的青年男女一样神气。革命理想和美好爱情忽然离
他如此的近，满大街呼啦啦的震天响的口号声中，包不同年轻的心激动了。
第一次，参加批斗会，包不同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当他发现批斗的对象是副校长谢伯祥
的时候，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谢伯祥对他们几个家里困难的孩子，一直很关照，上个
学期家访的时候，还给他们带了一点从郑州带回来的糖果。他和弟弟两个人慢慢地，一
颗一颗地分吃糖果，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一个校办工厂的年轻工人在大声数落谢伯祥的罪状：反党，反对毛主席，拥护刘少奇的
修正主义路线。罪状是，学习刘少奇讲话的时候谢伯祥发言了，有人证。谢伯祥反驳说
：去年刘少奇讲话的文件发下来，大家学习，都是发了言的。是大家觉悟不高，不是我
谢伯祥反党。造反派们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跳上了批斗台，包不同分明认得那是王红娟。王红娟喊到：谢伯
祥，你死不认罪，抗拒批斗，罪加一等！
王红娟这一声喊，声音尖利，让造反派们忽然间有了底气。大家觉得谢伯祥好像确实是
不认罪，不认罪，那就是抗拒批斗，抗拒批斗，那就是罪加一等。所以大家不由自主地
都跟着齐声喊：抗拒改造，罪加一等。这一声齐声喊真是响亮，敌得过千百句的讲道理
，在场的好多人，包括刚刚还惊诧不已的包不同，一霎那觉得谢伯祥竟然是那么的坏。
王红娟一举扭转了批斗的局面，自己觉得处在一阵革命风暴的漩涡中心。我们这些神仙
就看到她身体里的一个发热发光的小王红娟恨不得要跳出瘦小的躯壳。次拉一声，王红
娟抽下了皮带，啪得一声，打在谢伯祥的脸上。这是一张五十岁，文质彬彬的脸，满脸
是猝不及防的表情。皮带上的铜钉钣，在脸上打出了一个血窟窿。
年轻的人群哗得一下子，都觉得自己觉悟了，这才是闹革命呐，这才是阶级斗争呐，这
才是保卫毛主席呐，这才是造反呐。
包不同也觉悟了，他也跳上了批斗台，举起了皮带。好几条皮带这时候已经飞在空中了
。包不同没有打上，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热火，直戳脑门，指着谢伯祥说，你个反革
命，还用你的臭糖果腐蚀拉拢无产阶级的红卫兵。
这样的事情，在那个时代，实在太多太多了。我们做神的，都看厌了。谢伯祥这次被批
斗，如果不是在场的那个校办厂的工人有点分寸，控制住了学生，估计谢老师就象很多
别人一样，给活活打死了。
路姜氏挨批斗的时候，包不同已经是一个坚强敢斗的红卫兵战士了，能很熟练地一脚把
路姜氏给踹在地上。
跟往常一样，敌人一倒地，这些孩子们的野性似乎就被激发起来了，有抽皮带的，也有
去找棒子的。还引用我国当代一个文豪的文章，说要用痛打落水狗。因为文豪被广泛地
拥护，所以引用他的话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地痛打一个倒在地上的老太太。
路姜氏虽然身体颇为壮实，但是绝对不是打不死的。何况她被踹倒在地上，也不肯就此
躺倒，总是尽力要坐起来，甚至还捋一捋头发。半脸灰尘，一缕血丝，表情却仍然无动
于衷地一如宁静的树林。这种批斗对象特别激发红卫兵的阶级仇恨。虽然不至于存心要
打死她，但是他们的革命热情把他们引导到什么方向，却是我们这些神仙也说不准的。
那天，校办厂的那个工人，做了几十个一包的毛主席像章。本来他打算带给这些红卫兵
小战友们的，结果出门的时候忘记了。走到半路想起来了。本来，他打算忘了就算了，
下次再带给红卫兵们就好了，但是恍惚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不由己地就往回走，
把那一包像章拿上，往批斗会场赶来。
这些像章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和很多那个时代的艺术品一样缺乏艺术水准。但是，在
那一群红卫兵眼里，这些闪光的金属片片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一时间，大家涌过来从
工人手里抢那个像章，路姜氏倒是被暂时忽略了。
只有包不同，一边抢像章，一边保持着革命的警惕。看见路姜氏就要从地上爬起来，落
水狗就要不成为落水狗了，他急了，责怪自己的战友：你们抢个球抢，这些像章都一个
屌样！
喧闹的场面中，不知道因为什么，大家都听见了这句话，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包不同。
莫名的寂静中，包不同气焰全消，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一个战友喝道。在这个战友的梦里，是他和王红娟一起出现在宣传
画里。最近王红娟和包不同的革命友情升温，这个战友心里不自觉地看包不同不顺眼，
已经有一阵子了。
“敢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打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好几个声音一起喊。王红娟这次落
在了后面，脸涨得通红，又伤心，又气愤。
一阵大乱之后，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斗争这个现行反革命身上去了。包不同这个小反
革命被关进了牛棚，斗得很惨。总算家庭出身还不错，没有坐牢判刑。不过从牛棚里出
来之后，闹革命是没人带他玩了。不过他也因祸得福，回家多看了些书，文革之后上了
大学，混得不错。
后来几个月也有些红卫兵还要来找路姜氏的麻烦，但是事到临头也有跌断手的，也有闹
肚子上吐下泻的，还有做梦梦见神灵打嘴巴的。几次下来，封建迷信的话大家倒也不敢
多说，只是斗这个旧军官老婆的心也就淡了。
那个红小兵的妈教红小兵不要招惹路姜氏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听见了。当然我只是撇撇
嘴，跟马面说：这个傻娘们想什么呢，难道我会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马面嘿嘿一笑：
不和孩子一般见识？包不同打你们家媳妇那次，你作法作个不停，跟个变戏法的江湖汉
子一样。我们都在问，你一贯吹嘘的神仙风采都到哪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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