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se版 - [连载6]被淘汰的神仙们-土地牛头马面山神和野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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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k 发帖数: 64 | 1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我在南京保卫战斗中和日军作战。那时候我是一个
上校团长,负责守卫中华门外的花神庙。一开始我的部队还打得不错,给敌人一些杀伤
,也保住了阵地。但是无奈敌人部队要精锐一点,武器更加精良,战术和指挥水平要高
不少。敌人的几次包抄之后,我的阵地就收缩得象一颗死猪的心,没法再收缩。打到最
后,只有拼命一条路了,我带着队伍,扛着把大刀片子,和敌人肉搏,结果技不如人,
被刺刀捅在胸口,心脏破裂,死了。同伴们有的被杀死了;有的先被俘虏,后来被杀死
了;有的逃散了,后来被俘虏,后来被杀死了。
事后,因为我是卫国作战而死的,生前为人也还比较正直,在家乡河南驻马店某地颇有
名声,就有人给我立了个神位。机缘巧合,嵩山府君就让我当了土地。
初开始的时候,因为信众较少,我的神力有限。当神仙这个事情,跟做小本买卖差不多
,开头你得靠有限的神力,多办事情,信你的人多了,事情就好办多了。所以别人有正
当的要求来祈祷,我都一一想办法满足。这样一来二去,也还真有不少人来烧香许愿。
因为我神迹昭著,颇得民心,嵩山府君多次要提拔我去做差事。我因为心有所羁,不想
离开自己的家乡,所以都没有赴命。我的那个土地庙,香火一度还是很兴旺的。
解放以后,破除迷信了,土地庙里我的牌位霜凋夏绿,我的供桌燕雀栖息。只有几个中
老年妇女坚持在家悄悄地供着我。我勉强还能有一定的神力来维持日常的工作。
破了几年迷信,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大家发现,中国大地上,神仙们忽然就没有多少
神力了。如果你问:缺乏神力扶持,人类能不能自己把事情做好呢。答案是取决于什么
事情,就像没有爹妈管,孩子们是应该能吃饭拉屎生长发育找个异性私定终身。至于要
金榜题名精忠报国闻鸡起舞马革裹尸,恐怕还非得爹妈教育不可。所以那些年,国家难
免呈现了出一些乱象。
七四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刮着风,风里带着沉闷的燥热,和些许雨的腥味。我跟我的两
个朋友,一个牛头,一个马面坐在被砸烂的土地庙的上空闲聊。淡淡的,但是健康的黑
烟,从我们的身上被风卷起又在风中消散。雷神和电神们在远方的山顶上列队,这是一
个普通的中原的夏季的傍晚。
牛头生前是个木匠,不过他是名门之后,他的祖宗是南宋的侯爵牛皋将军。而这个马面
,他活着的时候,是清代同治年间一个教私塾的。这个人性格随和软弱,总是乐于顺从
别人,按某地方言是个“面瓜”。时间长了别人就管他叫“马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中国国家足球队,有一个球风细腻的曹姓球员,被球迷称为“曹面”,是一个道理。
马面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则完全验证了所谓的加布里埃尔现象。加布里埃尔是上帝的
信使。如果信使的职位出现空缺,那些生前名叫加布里埃尔的鬼魂,更容易被招为信使
。因为拉丁裔当中叫加布里埃尔的特别多,所以千百年下来,西方世界,做信使的基本
上都是叫加布里埃尔,也都是拉丁裔。这种因为和神重名得以占据神位的现象,就叫加
布里埃尔现象。
人间没有这个现象,不是说你起名金正日就能继承朝鲜王位。美国有的做父母的,想要
让娃将来当美国总统的机会大一点,给娃起名叫詹姆斯,因为有七个总统叫詹姆斯。这
纯属枉费心力。还不如给娃起个名叫加布里埃尔,至少死了以后好混个鬼差。
马面,走在黄泉路上,碰见熟人打招呼:“呵,马面,你也来了?”
“来了,来了”,马面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旁边一起走路的新鬼们忍不住肃然起敬,原来这个教书先生就是马面啊,自然就跟在他
后面规规矩矩地走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列。真正的马面看见了这一幕,上面发文征募新马
面的时候顺理成章地就把他报上去了。
马面甚是好读书。但是,那个时代,鬼神的世界里书是很少的,也许你们家厕所里排了
整整一排史记通鉴会真记灯草和尚,而你什么时候看到上帝手里拿一本痴婆子传?如果
人间给鬼烧一本书,鬼才能有那么一本书可读。而且读完了就没有了。过去的时候,我
国民间爱惜字纸,有字的纸不可以随便就烧了的,所以阴间里,读书的机会不是很多。
总算到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们四处搜罗和焚烧藏书。数量巨大的古今中外的书,被火
烧掉了,纷纷流向阴间。这下子马先生这样的书虫们可算逮着了。所以马面他虽然官职
不大,但是甚是有学问,连相对论都背得清清楚楚。当然很多学问他只是记得,因为没
有循序渐进地学习,理解得不是很多很准确。包括像相对论这样的事情,还是我给他解
释的。至于他明白不明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为什么能给他解释相对论?我参加国民革命军之前,留过洋,在美国印第安那州西拉
法耶市的一间学校念过书,得过一个工程学硕士的学位。后来在国军做到上将的孙某人
,那时候还是我的同学呢。
那天,我和牛头马面在为附近出没的野鬼烦心。这些野鬼数目巨大,智力跟三岁小孩差
不多。讲道理听不懂,下了命令不知道遵照执行。而且一般来说,他们别的不会,跟着
起哄,犯犟,发脾气捣乱的本事却是有的。
人类做爹妈的拿三岁孩子通常没有太多办法,我们其实也差不多。把他们抓起来吧没有
地方送,用刀把他们砍了吧,鬼魂死都死了,不能把他们再砍死一次。所以我们能做的
,只能哄骗着弹压着保证不出事,把大群的野鬼赶成小群,或者以邻为壑,把他们赶到
附近的地区去。
换句话说,我们就是没辙。
马面说:“象这样成天把野鬼们赶来赶去,也不是一个事情啊。”
“谁说不是呢,”牛头附和道,“这个,就跟那时候我们闯王的队伍一样,朝廷派人来
剿匪。力量不强都被我们打跑了;力量强了,能杀我们几个人,可是我们衣服一脱,就
又是农民了,再不一投降,简直就又是官军了。打平了一个地方,其他地方也到处都是
饥民,点一把火就重新造起反来。”
别以为牛头特别有历史感,我们这些鬼神活了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历史感,随便拉几
个出来,都是翦伯赞。
“要不招安,让上面把这些野鬼择优招为神,既解决了神员不敷使用的问题,也减少了
他们在外面惹是生非。”马面自然熟读过水浒,提议说。
“他姑爷的凿子的,几万个封神指标?求府君下达?”历史学家牛头的咒骂语中总是带
着一样木工工具:“这得多少个府君的神力,才能养得起这许多神呢。这个跟招安我们
土匪一样,招安起来了,你得有钱养。大明朝要是有钱把我们养起来,我们造个头反?
大明不就是亡在没钱上吗?”
我微笑不语。这事我跟城隍说过,城隍跟嵩山府君说过,府君和天帝说过。天帝–天帝
现在那里是一笔乱帐。他告诉府君说,没有办法。府君告诉城隍说,天帝没有办法。城
隍告诉我说,你得自己想办法。我,我说我已经想过办法,你们这些上级不给办。
大家不吱声了。
“看那边查岈山里,我们前天赶走的那些野鬼大概在那里聚起来了。” 马面指着西面
山上说。
我们住在汝河河谷里。河谷北侧是查岈山的南麓,山上巨木参天,深径幽古。河谷的南
侧的山上,云雾缭绕,被称为云雾山。河谷的上游曾经颇为低平,如今造了座水库,名
叫板桥水库。在两山间原来相对逼仄的地方忽然开辟出极开阔的一大片水面,映着云和
树。水库两边,也有些村落集镇,鸡犬墟烟,倒也令人心旷神怡。
对于神仙来说,查砑山和云雾山,只不过是两座不大的山。从查岈山往西北,隔着几座
大大小小的峰峦,远远地横着的,是几百里的伏牛山脉;云雾山低着脑袋,背后高大耸
立的是桐柏山脉。伏牛山脉再往西,是云横的秦岭,是河洛的古城。桐柏山再往南,是
江汉方城,云梦大泽。两山之间这条汝河,在山谷里曲折地流淌,一百里之外,汇入淮
河。
这片土地历史上颇为著名,后汉三国的汝南先贤,事迹昭著,曾经代表了我国知识分子
的最高水准。近在几十年前,山神的居处,都还散发着神光瑞气。晨光暮色里,靠近山
巅的地方,处处都是温暖的光芒。如今一切都暗淡了,隐约的最多能有几簇星辉。原本
满山都是充满生机的树精地精,唧唧喳喳如好鸟在鸣唱。现在好多树精都断了根,露在
外面。运气好的,在树荫之下,慢慢地腐朽,尚可以存在数十年–如果没有被人捡走晒
干了当柴烧的话。运气不好的,暴露在日头之下,也许活不过几个晴天。如果你仔细看
,有时会在干枯的树丛里看见一些毛茸茸黑黝黝的黑团,有的像熊,有的像土狗,有的
像猫头鹰。那些都是魍魉。天时不正,山林失去生机,魍魉就随处可见。不过魍魉除了
作祟路人,只要不去和僵尸交合,从而生出雨魈旱魃,倒也没有大碍。
人类的统计学上有一个大数定理,就是说出事的机会足够多了,就一定会出事。这个定
理许多人类是不知道的。我们神仙则特别清楚,因为我们长生不老,不管机会多小的事
情,最后都会发生,这是神界的基本事实之一。所以这些魍魉迟早要出事,大家心里都
很清楚。
远处的山里,风越刮越起劲,雨却还没有下下来,半空中稀稀拉拉地打着雷。在凡人眼
里,这一切和山里的任何一场夏雨没有什么分别–雨前的风,带来些许聊胜于无的凉爽
,但是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扫除闷热的空气。
我们看着山里的风暴,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应该说我们当了这些年神,也算见多识广了
,但是山那边,现在陷入一片混乱的局面,却是我们不常遇到的。
一股大风,是由许多根风索组成的,风伯们摇动着风索前行,地面上就刮起风来。现在
每一阵风的尾巴上,出人意料地,都挂着好几个闲极无聊的野鬼。他们顺着风高兴地摆
来 摆去,就像一群没人管的小学生,挤在同一架秋千上荡秋千。地上一大群一大群的
野鬼在旁观,叫好,跃跃欲试地想往风尾巴上跳。
驾驭大风群的风伯们象打鼓一样抖弄着风索,每抖一下,就有一两个荡着秋千的鬼栽下
去,可是立刻就有好几个鬼又笑着叫着跳了上来。被颠下去的那些野鬼,并没有很大的
损伤,通常过一会又高高兴兴地往风尾巴上攀。
马面说道:“野鬼一般只是聚集在一起呜咽,很少真正会和天神们做对,今天发生这事
,多半是野鬼实在太多,也实在太无聊了,才生出这种事情来。”
雷神们开始出手帮忙,不时劈落几个闹腾得最欢的野鬼。他们的打击很精确巧妙,通常
一次雷击中第一个野鬼,通的一声把它打飞起来,蓬的一声撞上也许是另外一阵 风尾
巴上的第二个野鬼。这两个野鬼飞出去,至少还能再撞下来其他两个野鬼。每次打击,
都是黑色天幕中一串灿烂的枝状闪电。雷神的这一番表演, 不管是神还是鬼, 都由衷地
佩服喝彩。被雷击过的野鬼,倒是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这还是雷神手下留情,否则可
以把鬼劈的烟消云散。如果这些鬼和人一样知道害怕的话,雷神消灭掉一些鬼倒是能起
到震慑作用。可是第一鬼不知道害怕,第二雷神打一次雷耗力太大,而只能打击几个鬼
。打雷毕竟不是航炮,每秒几千发的。所以雷神虽然看起来很威武,打雷也打得很帅,
但是基本上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在土地庙这边看的傻了,就这一会儿,闹哄哄的千百只的野鬼,嗷嗷叫着,去牵扯
风索。风群停滞不前,渐渐地已经不能驱动雨区前进了。要是不采取行动,原计划下在
附近好几个县的这场大雨,就会全部降在这一片山区。山区的这几个大型水库就会面临
巨大的危险。一旦水库崩溃,作为土地我都不敢想下去了。
“查山神他们到哪里去了?” 牛头说。照常理,风暴过境的时候遇到当地的精灵鬼怪
的骚扰,也是有的。所以各路地方的神祗,会帮着弹压这些鬼怪,保证 天气系统的正
常运行。今天这些野鬼闹得这么过分,为什么山神不出来驱散它们。即使他本人不在,
手下的带队的鬼使也会组织这个工作。
肯定是出事了。
查岈山里的山神本来是这里的城隍,解放后,一个新时代的神灵来参与城隍的工作,号
称书记。因为书记的神力顶大,府君就把这个老城隍调整到查岈山里,称为查山神。他
是我们的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在这个昏暗的时代,朋友之间的帮忙就尤其重要了。
“鬼使们,列队! ”,我命令道,“查岈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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