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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发帖数: 9770 | 1 赵瑜
——《牺牲者》摘录
有不少读者会问:当年陈永贵大红大紫,「农业学大寨」,口号响彻云霄。既然老陈坚
定地站在刘格平和红字号一边,为什么,他能不能力挽狂澜,拯救红字号挫败命运呢?
——这个问题,直到几十年后我采访中间,仍时常听到。要回答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实际情况是,从1968年中期到1969年「九大」前后,也就是中央学习班里两派斗争高潮
期,陈永贵自身也是风雨飘摇,还险些出了大事。他有短处被人家捏在手里了。在这段
红字号最艰险岁月里,老陈同样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读者会问:陈永贵一老农民,到底能有多大个问题?
且听我慢慢道来。
改革开放之初,我曾经想写一部反思学大寨运动的纪实文学作品。听说人们对陈永贵早
年历史有说法,又听说,老陈去世后,其个人档案从中央转回了山西省档案局。抱着试
试看的想法,我找到了文艺评论家韩玉峰老师。韩老师当时在省委宣传部任文艺处处长
,他热情地表示支持,说档案局就在同一所大院里,局长也熟识,咱们一块儿找他便是
。——结果令人大失所望。档案局长告知:陈永贵档案确实转回了山西,但我们根本无
权保管,更无权拆看,而是奉令转运到大山中档案国库了,这所深山国库,驻有重兵把
守,直属中央管辖,我省无权调动库中任何材料。并且说,中央对于调看陈永贵档案还
有明确规定,即必须经中央政治局正式批准,山西省委也没有这个权力。得到如此答复
,我只得作罢。
由于种种原因,这项写作计划流产了。而我对于陈永贵诸事,仍然保持着关注。1993年
,我还深入大寨,编导摄制过一部关于大寨的纪录片。二十多年来,看到关于老陈历史
问题诸多版本,说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做过汉奸,均不甚详尽,亦不敢轻言。及至后来看
到谢振华将军自述和另外两本书,叙述扎实,又可以相互印证,才觉得说清了问题,应
是可靠的。同时也明白了文革中,陈永贵在全省同一派战友最低潮时,被动原因究竟在
哪里。
这两本书,一本是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年《百战将星》丛书,其中一本《谢振华》,
由军旅作家欧阳青先生担纲撰写,他直接采访了谢振华将军,写清了陈永贵历史问题来
龙去脉;另一本,是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年《文盲宰相陈永贵》,撰写者是新华社资深
记者冯东书先生。
其他种种版本,虽有相关呼应,却不及这两本源于第一手资料的著作可靠。
陈永贵,究竟是不是一名为侵华日军效力的有组织的成员呢?
先看《谢振华》一书。作家欧阳青写道:「1968年初秋,全国搞清队整党,为党的九大
召开作组织准备。谢振华在负责山西清队整党工作时,查出了陈永贵的历史问题,无形
中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事情的起因,是解放军驻晋『支左』领导小组办公室收到一
封人民来信,信中揭发了陈永贵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日伪组织,充当情报员的历史问题
。」
冯东书亦在书中写了相似的情节:在1969年春九大召开以前,陈永贵「对自己在日军占
领昔阳时,当过村里的伪代表,参加过日本人组织的兴亚会,心里有点儿发虚。他心里
没底,怕成为重大政治历史问题。……阳泉市清理阶级队伍,有几个昔阳籍的人被查出
参加过日伪兴亚会,有人把他们视为汉奸,他们害怕挨整,便扯出了陈永贵,说陈永贵
也是兴亚会的,他怎么就没事?阳泉市当时是69军一个师级干部在那里当领导,就把陈
永贵这个情况反映到了军党委和省里。」
接下来,欧阳青书中说:「具有丰富的安全保卫工作经验的谢振华闻知此事后,非常重
视。他对办公室的几位知情同志说,我们要重调查研究,查清事实再说。目前要严守秘
密。……谢振华与『支左』领导小组的几位负责同志商量后,决定责成北京军区保卫部
在山西『支左』的刘旭等三名同志,负责查证此事。
「刘旭等人立即奔赴阳泉市。通过查证,他们在阳泉市商业局炊事员李观海的个人档案
中,发现1955年镇反时,他交待自己曾参加昔阳日伪特务组织兴亚会,并当过情报员的
罪行材料。同时供称,情报员中有粮食局管理员王久荣,还有大寨的陈永贵。于是,刘
旭又翻阅查证王久荣的档案材料。王久荣原是大寨公社金石坡人,他的供认记录也承认
自己参加了兴亚会,并交待陈永贵还是他们情报小组的负责人。」
冯东书先生在书中说:「抗日战争中,日本人为了他们侵华战争的需要,引诱和强制当
地农民参加他们的一些组织,这是他们『以华制华』政策的一部分。参加者中有的很坏
,日本人投降后被镇压了,陈永贵的这件事,在昔阳县档案中早有记录,并不是文革中
才发现的新问题。……新华社山西分社记者范银怀,他太了解这件事了。他在1963年采
访大寨时,就在昔阳县看过陈永贵的档案,早就知道陈永贵历史上的事。」
欧阳青书中接着说:「为了弄清事实真伪,调查组刘旭等人,又查证了抗日战争中八路
军129师敌工部的一份《昔阳县敌伪情报人员名册》及敌伪档案,其中确有陈永贵的名
字,并注明他是伪村长、情报员,还是兴亚会昔阳分会领导成员之一。陈永贵每周去昔
阳城两次,直接与日寇宪兵队长清水联系。为此,当地群众给陈永贵取了个绰号,叫他
陈二鬼子。抗战胜利后,昔阳群众对给日本人干过事的人特别痛恨,用石头砸死不少这
些当过汉奸的人。陈永贵非常恐慌,也担心自己被砸死。于是,他向大寨第一任共产党
员村长赵怀恩托孤,请求村长保护他的子女长大。赵怀恩比较实事求是,为陈永贵说了
好话。……陈永贵终于保住了性命。——调查组的结果是:确有此事,证据确凿。于是
,立即向谢振华汇报……陈永贵得知后,主动找谢振华交待了自己的这段历史。」
冯东书先生也写了,陈永贵「主动向省里说了自己的这个历史问题」。
欧阳青在书中继续写道:「当时,谢振华把陈永贵约到太原迎泽宾馆谈话。在宾馆第六
层中间靠左边的一个房间里,陈永贵主动向谢振华司令员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他说:
『谢司令,我有罪,我要到北京向毛主席请罪!』
「谢振华心平气和地开导他:不要着急,有什么问题可以详细谈出来。陈永贵低声说:
『我在抗日战争时期,1942年被日寇抓去,后来被迫参加了日伪情报组织兴亚会,给日
本人送情报,我是三人小组的负责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位谢振华将军,抗战时期正在山西。他在担任红一方面军保卫局二
科科长之后,转在周恩来属下,担任「第二战区战地总动员委员会人民武装部」政工科
科长,与阎锡山势力打交道。之后,转战刘伯承、邓小平属下,出任八路军总部特务团
政委。1938年,邓小平调谢振华任八路军总部敌工部副部长兼党的书记,专门开展太行
山区隐蔽战线的对敌斗争。抗战后期,谢振华担任八路军野战政治部敌军工作训练队队
长兼党支部书记。也就是说,在1940年7月,毛泽东亲自谈话,派谢前往华中地区担任
八路军第五纵队政治部敌工部部长兼组织部长之前,谢振华在山西对日抗战前线,干的
正是对付日伪敌特这一行。阳泉、昔阳均在太行山区,距离武乡县八路军总部并不远,
谢振华对那里的敌特情况实不陌生。1949年以后,谢振华又在华东军政大学担任过基本
系和情报系的领导工作。
当时,陈永贵前来相谈自己的历史问题,作家欧阳青写道:「老保卫科长出身的谢振华
提问题会抓关键,他单刀直入地问陈永贵:『你送情报和什么人联系?』陈永贵回答:
『是和日本阳泉宪兵队的清水队长直接联系,规定每周去送两次情报。不过,情报有真
有假……』
「谢振华认为问题已经非常清楚了,于是,让陈永贵先回去,安心工作,要相信组织,
不要有过多想法。随即,谢振华召开69军党委会,专门研究陈永贵的历史问题。最后决
定,严格按中央指示和原则处理此事。1968年9月,谢振华派赴京出席全国军工会议的
副军长李金时,专门将陈永贵的问题呈报周恩来总理。周恩来总理当即指示说:69军的
同志要顾全大局,不要扩散,影印件可报中央。李金时从北京开完会回到太原,立即将
周总理的指示向军党委作了传达,并把有关事宜向谢振华作了汇报。12月,69军正式以
军党委名义,将陈永贵的历史问题报北京军区党委,并转呈中共中央;不久,周总理陪
外宾参观大寨,谢振华又当面向总理请示有关陈永贵出席党的九大代表问题。总理说:
『要维护大寨红旗,此事作为历史问题来处理。可让陈永贵当代表出席九大,但只当代
表。』」
欧阳青先生最后阐明:谢振华作为山西九大代表资格审查负责人,「坚持原则,秉公办
事」,遵照周恩来的指示,在派性斗争万分激烈情况下,还是把陈永贵作为农民代表,
报他出席九大。并且严守了这一机密。陈永贵在九大当选为中央委员。
冯东书先生也在书中说:「谢振华知道陈永贵这件事后,没有公开拿出来做什么文章」
,而是「通过军队系统把陈永贵的历史问题报告到北京军区党委,并请转报中央。」
疑事讲到这里,一切都很清楚了。看来,陈永贵给日寇做过情报员,当过伪村长,参加
过兴亚会,并且是一个负责人,确属事实。而在69军审查陈永贵问题前后,正是中央学
习班里两派斗争紧要关头。军队暗查陈永贵,出手如剑。不难设想,唯在此时,陈永贵
已经不再是「根红苗正」巨大王牌,他必将谨慎言行,不敢大张旗鼓地为红字号撑腰张
目,还要主动检讨自己存在着派性错误。还有周恩来等中央大员在1969年春节除夕之夜
,即2月16日晚,召集杨承效等山西两大派头头解决问题,周恩来当众批评了陈永贵有
派性,这正是69军及北京军区关于陈永贵历史问题报告之后,不久便发生的事。当时,
陈永贵检讨了自己的派性,杨承效一派在会上高呼口号:「向陈永贵同志学习!」周恩
来马上指出:「学习陈永贵,对的学习,你们不能学习他的派性!」并说了很重要的一
番话。后章另有详述,周恩来的批评,很快便公诸于世,这已经相当严重了。毛泽东号
召全国学大寨,谁敢批评陈永贵有派性?那不是「反大寨」吗?在当时,「反大寨」这
顶帽子是很重很重的。而周恩来在这时——九大召开前夕,公开批评陈永贵,且毫不客
气,必定有其充分理由。陈永贵有短处捏在别人手里,面对批评,他哪里还敢公开为红
字号一派撑腰说话?何况红字号还被指责为「反军」派呢。
我还看到过另一份材料,说陈永贵参加了「九大」,当了中央委员,周恩来曾找陈谈话
,告诫他一定要谦虚谨慎,给陈讲解「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大意是说,如果不是毛主
席支持大寨,你的腰杆子并不那么硬嘛!
中央以及军队首脑们没有查处陈永贵,没有追究其历史污点,无非是为了维护毛泽东
「农业学大寨」决策而已。总不能让国内外笑看,伟大领袖树了一杆红旗,掌旗人却是
一名日寇兴亚会情报组长呀。
从军队作家欧阳青和新华社记者冯东书笔下,我们知道了陈永贵历史问题真相。那么,
谢振华本人对此又是怎样看待的?他在晚年对陈永贵其人有说法吗?
有。谢振华将军「1992年1月31日写于昆明」的一篇自述,题目是《难忘的回忆》。此
文于1994年4月印刷成册。谢振华在文首写道:「我已经是七十八岁的人了,有责任将
『四人帮』这些罪恶历史和已收集到的十一篇客观文件,作为历史证件一同编入,送存
归档,以供后人鉴别。」在自述长文中,谢振华详尽回忆了当年调查陈永贵历史问题一
事,内容与欧阳青和冯东书著述相一致。我发现其中一处稍有区别——谢振华写道,我
约陈永贵在迎泽宾馆六层中间靠左边的一个房间里和他谈话,「他一坐下,痛哭流涕地
说……」,而欧阳青书中没提陈一坐下即「痛哭流涕」这句话,为陈永贵省略了一个辛
酸细节。其余对话,则是相同的。
大江流日月,逝者如斯夫。陈永贵历史疑案,便是如此了。但令人思索之处还有几点:
一是新华社记者范银怀等人,早在文革前调研大寨事迹时,就把陈永贵历史问题从昔阳
县档案中看的明明白白,那么,在树立大寨典型时,新华社是否向省里向中央禀报过此
事呢?上头又是如何对待的?此其一。第二,文革中,69军党委和北京军区将陈事报告
了周恩来并转中央,那么,毛泽东本人是否知晓?又是如何对待的?保密乎?保陈乎?
第三,陈永贵在「九大」做了中央委员,在「十大」做了政治局委员,继而做了国务院
副总理,可谓一路攀升,并无大碍。这中间将要历经多次考核审查,老陈又凭什么平平
安安过关?要说毛泽东始终不知其底细,当然说不过去。有朋友对我分析说,世人皆知
毛泽东,只要斗争需要,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农业国策既定,坚守公社化体制,大寨就
是红旗,他还在乎陈永贵历史上那点儿事吗?还有一个观点,包括谢振华将军也这么认
为:只因江青体系把陈永贵当做了有用之人,可以为其「政治目的当打手」所以才拉拢
他扶助他。……这一切,唯有留待后人补正,留待史料公开了。
写起以上段落,时在2006年冬季。末尾说,「这一切,唯有留待后人补正,留待史料公
开了」,这话还有些功效。六载光阴逝去,现在是2012年9月,我再度提笔,将近年间
搜集到的有关陈永贵历史问题新材料,诉诸读者。以下内容,可以看做本节前面段落的
补充。
《光明日报》有位著名记者,名叫陈英茨,晚年著有《陈永贵本事》一书。陈英茨先后
做过报社理论部和群工部主任,秉笔平生,著述谨实;早在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
中全会召开,决议由复出后的黄克诚担任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常务书记。次年春季,由
中纪委张启龙、魏文伯、张策等几位副书记提议,黄克诚拍板,针对山西诸多问题,成
立了一个专门的中纪委山西工作组。组长由中纪委专职委员毛铎担任,抽调军队干部孟
苏民和《光明日报》陈英茨等骨干力量,于1979年4月14日进驻太原。先住并州饭店,
后在迎泽宾馆。工作组任务很重,其中一项使命,就是重新调查、甄别陈永贵的历史问
题。10年前,69军党委曾将这一问题呈报中央,之后文革动荡,老陈升迁,此事并未得
到再落实,也未见正式结论。工作组派赴山西时,陈永贵依然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
院副总理,因此,工作组展开调查必须慎之又慎,更要排除极「左」影响和派性干扰。
陈英茨先生正值中年,身为工作组重要成员,全程参与了这次调查。《陈永贵本事》一
开头,即从这里切入。该书经过数年征求意见和慎重修订,于2008年5月由时代国际出
版有限公司正式出版,李锐先生为其写了很长的序言。此书分量深厚,史实清朗,走笔
确凿,亲历调研,是可以采信的。
为简短计,以下摘选书中材料,尽量不与前文重复:
书中写道:工作组调查陈永贵历史问题,「一是陈永贵老家——昔阳县石山村的群众;
二是解放前在昔阳县活动的我武工队和地下工作人员;三是陈永贵为日伪从事情报活动
的同案人;四是知道陈永贵曾向日本宪兵队递送情报的知情者。所有揭发、举报都经过
了认真核实,并且都不是孤证。有些事实因没有过硬证据或仅为孤证的,则留下来『存
疑』,未算在陈永贵头上。全部材料是实事求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这显然是一次
独立专案,是另起炉灶从根部查起,69军的材料只是线索与背景。
事毕,由直接负责这项调查的工作组成员孟苏民,首先写出一个调查报告初稿,然后按
照毛铎指示,由陈英茨参与修订,依据孟稿,再出一个更严密的正式报告,这才报送中
央审核。
从书中可见:陈永贵生于1915年,原名陈荣贵。父亲陈志如,好赌,没有给后代留下土
地。为还赌债,先卖了女儿,又将怀孕的妻子卖到和顺县杨家。因而受村人歧视,遂带
六岁的陈永贵离开本村,转迁大寨度日;陈永贵没能读书识字,年龄稍大,即被送往平
定县「长成油盐店」学徒,复到「福成油盐店」学徒,亦好赌。两被店主解雇,又去烧
饼铺当伙计,及至自己打烧饼,自打自卖。有时在平定,有时在昔阳、大寨;再大些,
陈前往太原做工一些日子,下煤窑挖煤一些日子,贩卖牲口干牙行一些日子,反正干啥
也不长。他既不是守家在地的农民,也不是凭借技术吃饭的工人,属于无传承土地、无
固定职业、无恒定财产的城乡贫困游民,理论上被称为流氓无产者。
转了一大圈儿,陈永贵转回了昔阳乡下。这时候,日寇攻陷太原,侵占山西大部,鬼子
进村了。1938年以后,驻昔阳日军有一百多人,其统治要靠伪军驻守,要靠汉奸维持,
各村还要出一名村代表,履行伪村长职责。
大寨村当时几十户人家,近200口人,无论贫富,谁也不愿意出头担此「重任」。陈永
贵适从外面回来,「胆子大」,便担当了大寨伪代表一职。书中说他就此「成了一村之
长,有权有势了,尤其是由村里的地主、有钱人供他吃喝,再不用为生活发愁和奔波了
」。
附近几个村庄,也无人出面担当此职,「陈永贵便成了这几个村子的联村代表」。
日军成立「兴亚会」,全名叫做「振兴东亚和平救国灭共会」,在昔阳县先后归属宪兵
队长岸田、清水利和池尾工藤领导,系日寇外围特务组织。陈永贵被日军抓到「本部」
威胁利诱,在当年日伪档案中的记录是「归顺释放」。从此,陈永贵成为「兴亚会」昔
阳负责人之一,并发展组织成员,「主要任务是刺探我八路军军情,陈永贵成了本部主
要骨干。后来,本部搬到阳泉,陈永贵每周至少到阳泉去送一两次情报,因此,阳泉不
少人认识陈永贵,叫他二鬼子。……出入本部的人有一块小牌,没有小牌的人是不能随
便进出本部的。在昔阳做地下工作的老中医郭韫文,就知道陈永贵有过这样一块牌子。」
工作组证实,陈永贵在日军宪兵队的登记表上确有实名,年龄为23岁。
新华社记者范银怀,在《炎黄春秋》1999年第5期撰文,披露日伪侵占昔阳,敌我斗争
极残酷。日寇抢粮2100万斤,牲畜29000多头,杀害青壮年5000多人。而各村被害人最
多的,要数大寨。全村不足200人,竟有27名青壮年被杀害,还有非正常死亡35人,合
为62人。受害者比率畸高;另一惨案是,日寇袭击西峪村我军驻地,致我军民牺牲300
余人。书中说,「据村民反映,有个卖烧饼的人在这一地区活动过,不几天就发生了这
次大惨案。人们认为这个卖烧饼的人就是陈永贵」。工作组对这两起涉嫌陈永贵案,暂
不认定,列为「存疑」。
书中明确写道:陈永贵「是为敌人最卖力的一个。因此,我地下工作人员曾向武工队负
责人赵晋銮、高如晓建议除掉他。当时确定要镇压的三个人中,就有陈永贵。……后来
八路军的政策改为以争取为主,镇压为辅,才没有杀他」。
陈永贵之子陈明珠,在《山西文史资料》1995年第5辑,发表文章《我的父亲陈永贵》
,也讲了其父当过大寨伪村代表。
新华社记者范银怀撰文,写明自己奉总社之命,于1964年9月,到昔阳去,为确立大寨
典型做前期调查,曾在县委组织部查看陈永贵档案,在陈党员登记表《参加过什么反动
组织》一栏中,亲见填写了「兴亚会」三个字。对此,陈英茨等人在工作组查实:在文
革中陈永贵掌权期间,「陈永贵的秘书和昔阳县委组织部长,将陈永贵旧的整党登记表
抽出,又填了新表塞入档案,伪造了档案材料」;为了反调查,陈永贵曾在昔阳一招东
楼南套间内,与李韩锁、前后两任秘书、一名县委副书记,开会研究多项事宜。如研究
陈永贵被日军抓捕的最佳时间,要与烈士王居仁就义时间吻合,表明陈是与抗日志士一
起被捕的,以便与陈永贵自编「被八路军营救出来」的说法相一致,然后拟就补充材料
,装入档案做假。
对于前述69军在「九大」前查证陈案一事,陈英茨先生也在书中补充了不少情况,更具
体地理清了69军当年办案的来龙去脉,证实以谢振华为首的69军党委是求真慎重的。
书中可见:时任69军207师副政委、阳泉市委书记的周云涛回忆说:
「清理阶级队伍」过程中,时间是1968年9月份,发现了陈永贵的历史问题。当时,阳
泉市商业局核心小组副组长王敏,向阳泉市武装部副部长王牛孩,报送了一份1955年「
肃反」档案材料。内中有商业局炊事员李观海(大寨乡武家坪村人),用毛笔竖行写在
毛边纸上的交待材料。李坦白自己在抗战时期参加了「兴亚会」,给日伪当情报员,同
案中有阳泉市粮食局管理员王久荣(大寨乡金石坡村人),领导是陈永贵。王牛孩将这
份「肃反」档案报送到我这里,我看后感到事关重大,当即做了三条指示,一是调查此
事的专案组立即解散,向已经知道此事的人讲清楚,不准扩散;二是命令公安局把李观
海关起来,保护性的;三是立即向军长谢振华报告。
谢振华将军长接到我的报告,立即派69军政治部主任、山西省支左办公室主任甄连兴同
志,从太原赶到阳泉,拿走了这份档案……
周云涛表明69军调查陈永贵历史问题,起源于1955年「肃反」档案原始材料,是第一手
的东西。周云涛当时是阳泉市党的核心小组和革命委员会主要负责人,后任河北省军区
副政委。
接下来,69军谢振华军长、曹中南政委审议了甄连兴取回来的「肃反」档案,马上召集
山西「支左」领导组几位负责人开会,决定对此事要严格保密,同时责成身在山西「支
左」的北京军区保卫部刘旭等三人展开复查。对象包括档案中提到的粮食局管理员王久
荣。查王在「肃反」中的供认原始记录,与同案李观海交待吻合;进而查阅原八路军
129师锄奸部「昔阳县情报人员花名册」,和现在敌伪档案,「陈永贵大名都在其中,
并注明他是伪村长、兴亚会昔阳分会负责人之一」。对此,刘旭小组向69军党委上报了
复查结论:「确有此事,证据确凿」。
除了李观海、王久荣之外,还有一个参加过日伪兴亚会的案犯,名叫赵新元,曾被政府
判处八年徒刑。文革中赵还活着。书中披露:「陈永贵亲自找到赵新元,当面对赵说,
你还认得我吗?赵说怎么不认得,你是陈永贵。陈永贵说,如果有人调查兴亚会的事,
你就说我是一般成员,不要讲我是头头。而赵新元事后讲,我没有答应陈永贵的要求,
我还是实话实说的。」
69军党委查清陈案后,即派副军长李金时赴京向周恩来汇报,周作出「复印件可报中央
」等指示。据此,69军重新整理正式材料,时在1968年12月。这份报告,由69军政委曹
中南指令军政治部赵志祥为主执笔完成,然后报送北京军区党委呈转中央。这位赵志祥
后任石家庄市政府人事局局长,足资证明。
关于陈永贵去迎泽宾馆向谢振华「痛苦流涕」当面承认「我有罪」一事,陈英茨先生也
在书中增添了佐证。当时,除谢振华听取了陈永贵认错外,身在现场数人,尚有谢振华
秘书苏林,后任国防大学教授;有69军政治部主任甄连兴,后以军副政委一职离休在保
定休干所;有69军政治部组织干事黄祥初和政治部保卫干事冯阁林等。诸人回忆的地点
,是迎泽宾馆603房间,时间是1968年11月底或12月初。
另有一些令人感到苦涩的情节,这里也顺势一谈。文革中期以后,尽管陈永贵从山寨升
到了中央,身居显贵,如日中天,但他对自己抗战中「那点儿事儿」,总是放心不下,
当今词语叫做「纠结」。范银怀先生在《炎黄春秋》1999年第5期发表《陈永贵过「关
」记》,文中说,有一次,中央政治局委员王洪文、纪登奎、倪志福、陈永贵等人接见
山西代表,陈永贵见到山西人,忍不住抱怨:「到现在还搞我的历史背景!」王洪文回
应:「搞中央政治局委员的材料,不是小事,不是一般问题……谁搞的,关起来!」—
—就这么一个态势,在山西,在晋中,在阳泉,在昔阳,一批曾反对和揭发陈永贵的人
,吃尽了苦头。
还有一个情节也很苦涩,是《陈永贵本事》一书披露的。众所周知,华国锋主政时期,
遵从毛泽东方针路线,坚持农业学大寨,因而关心陈永贵的命运。而陈永贵向华交待自
己的历史问题,却不敢讲实话。他向华国锋递交报告,竟说昔阳县石山村老家,有两个
陈永贵,当汉奸的是另一个陈永贵,不是我。陈英茨对此评议,「陈永贵在华国锋面前
,真是昏了头脑,乱了方寸。说有两个陈永贵,那个陈永贵是谁?多年来他就这样讲。
陈永贵这个一贯说谎的骗子,竟当面骗起了中央主席来了。」想一想,的确难为「永贵
大叔」了,历史上一个基本事实,硬梆梆摆在那里,实在让人编排不圆啊。
陈永贵历史问题,讲到这里已经非常清楚了。以毛铎为主、有陈英茨等人参加的1979年
中纪委山西工作组,完成了使命。补充一句,这次工作组赴晋,还结合山西省委第一书
记王谦及省公安厅负责干部,与毛铎共同组成了领导组。因此说,王谦书记也是知情人
。一起参加工作组查案者,尚有省纪委增派的一名大学生,「这位同志后来在山西省纪
委和有关厅局担任重要工作」。
毛铎工作组回京汇报后,中共中央对陈永贵历史问题十分重视。为慎重起见,高层又相
继两次派出调查组对陈案再做复查。一次是中组部调查组,一次是中纪委和中组部联合
调查组,为期一年多结束。最终取得一致意见,认为陈永贵在抗战期间事敌一案,「准
确无误」。
除了谢振华、欧阳青、冯东书、范银怀、周云涛、陈英茨等多人的文章及著作,另外还
有更权威文献可做结论:
如果,审查党员干部最高权威机构——中共中央组织部有了定案结论,进而以中共中央
文件形式正式转发,即构成了执政党正式公文,也就是十分严肃的历史文献了。
根据1969年4月中共「九大」前夕69军党委首次对陈案做出调查报告,又据1979年4月以
后中纪委工作组、中组部调查组、中纪委和中组部联合调查组,对陈案做出的三次调查
报告,大的事实趋于一致。据此,1980年11月,中共中央组织部正式做出了《关于陈永
贵同志历史问题的审查结论》,确认「陈永贵同志在入党前,历史上有三个问题」:一
是「关于当伪村代表的问题」,二是「关于参加兴亚会的问题」,三是「关于被日伪警
察所逮捕的问题」,基本事实清楚。中组部从轻发落,对前两条定性为「属于一般历史
问题」,对第三条结论为「这次被捕没有问题」;陈永贵对此《审查结论》签署本人意
见,写了「同意。陈永贵1980•11•6」字样。
很快,1980年12月,中共中央正式转发以上中组部《关于陈永贵同志历史问题的审查结
论》,形成了《中发【1980】85号文件》,多年来围绕陈永贵历史疑点的传闻与争端,
可以平定了。
当月,即1980年12月,山西省选举中共十二大代表,陈永贵因是上届政治局委员,按照
惯例至少应该当一名代表。但在选举中,陈永贵仅得到27票,反对票高达309票,落了
一个27:309的悬殊结果。这位显赫一时的人物,终于被故乡大多数共产党员抛在一旁
了……
从中央发文批转中组部《关于陈永贵同志历史问题的审查结论》,至今三十多年,人们
对文革惨案,对强迫学大寨,对陈永贵生平污点,竟已淡忘。以致对与错的坐标模糊颠
倒,孰是孰非失去了界线。不久前,从学术上反思研讨陈永贵历史问题的学者,居然成
了诽谤案的被告,受到了所谓法律上的整治,真是咄咄怪事,匪夷所思。而当前学界出
现全局性犬儒化倾向,奋起呼唤真理的声音异常稀薄,很令人沉痛。
陈英茨先生在《陈永贵本事》前言中说,「近年来,关于陈永贵与大寨的出版物,还在
对大寨和陈永贵歌功颂德。……作为知情人之一,我不能再沉默了,我有责任和义务把
真相告诉全国人民。」殊可叹,中国十五年学大寨,并非农民自发而来。这场运动,实
在是毛泽东为掩饰大跃进和公社化的失败而发起的。李锐先生在陈著「序言」中说的痛
切:「陈永贵在政治上的发迹,步步高升,是伴随毛泽东日益偏离『八大』的正确路线
造成的,并于文革中达到顶峰。……一个半文盲、基层农村干部,居然能在国家政治生
活中兴风作浪,翻起一片乌云……是当年阶级斗争为纲、砸烂一切的政治上的需要。水
平低、素质差、能力弱、没文化,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一曰声气相求,二曰满腔
愚忠。……陈永贵造反夺权在昔阳县,之后一两年拉杆子搞武斗,游走的地盘也限于山
西晋中地区。而『九大』跃身龙门后,解放前他几十年浪迹社会底层形成的劣根性,即
我国自古相传的游民意识、痞子精神,才得以带到国家政治活动中。陈永贵攀附在文革
这根毒藤上,吸吮着它的毒汁,与日俱强,与时俱进。……对文革罪孽的清算,不知为
什么总是有人讳莫如深,难道是怕动摇执政党的政治基础?或是担心利益集团的整体颠
覆?滋生毒瘤的母体如不刨根,会不会萌发新芽呢?真令人担心啊……」
最后一个老话题:69军查证陈永贵「历史重案」又经北京军区报呈中央,毛泽东等人到
底什么态度?文革酷烈,许多人历史上仅仅一星半点小嫌疑、小瑕疵,都绝难过关,老
陈当过伪村代表,是县里「兴亚会」头头,案子不轻,又该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前
文谈过几句,后来也有了补充材料,现在一并写给读者。
先看陈英茨在《本事》一书中的说法。陈英茨认为,「中国有个投鼠忌器的传统。陈永
贵是毛泽东一手提拔起来的,讲陈永贵这些丑事,必然影响毛泽东的威信,所以这些丑
事就被长期掩盖起来了。据说毛泽东认为陈是个穷人,他的那些丑恶历史可以谅解。后
来,有人又把陈永贵的历史问题,说成虽然是敌我矛盾,但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矛盾性质可以相互转变,「全凭领导人一句话」。
这是陈英茨先生的观点,但不甚具体。
再看范银怀先生在《陈永贵过「关」记》中的说法,则是有名有姓的。
范银怀写道,此案「关系到陈永贵政治命运的问题,与他一起造反掌了权的战友都捏着
一把汗」。到了江青「炮轰」谢振华、曹中南的1974年,各派对于查证陈案并报告中央
,算不算「整黑材料」问题,斗争对立,又起风波。范文说:「正在争执不下,传来了
毛泽东的声音。中央政治局委员兼北京军区司令员陈锡联,是文革中能够直接听到毛泽
东指示的军政要员。他领会了毛泽东的意图,向69军领导传达毛泽东的声音:陈永贵历
史问题,主席知道了,不要再提了。——毛主席知道了,这在当时如同下达了圣旨,谁
都不吭气了。……这是当做绝对保密只在少数有关的高级军政领导中传达的。」范银怀
先生还写道:「据说,毛泽东认为陈是受压迫的穷苦人,所以对陈永贵的历史问题不予
追究,保持过关」,「陈锡联代表中央作解释工作,说自己抗战初期就在昔阳一带打仗
,那时的玉米长得只有膝盖那么高,现在长得一人高。他语重心长地说,农业还得靠大
寨!陈永贵又一次有惊无险,不仅未追究历史问题,反而平步青云。」
范银怀的文章同时披露:当69军查证陈案时,陈永贵与同派的张怀英,很快就拟就了一
套说法。张怀英表明自己长期在昔阳工作,了解当地抗战中社会情况,极力为陈永贵开
脱。张怀英以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和知情人的名义写出材料后,即由刘格平呈
报给中央文革小组。刘格平还将这件事告诉了陈永贵。
这个罕见的情节使我联想到,很可能,刘格平所报送的张怀英材料,到了周恩来和中央
文革小组那里,与69军材料构成了某种抗衡,对陈永贵「九大」当代表,起到了过渡和
保护作用。张怀英在关键时刻保护住老陈,也就保护了自己,并进而保护同一派与对立
派斗争下去。
然而无论怎么说,当红字号和联字号血火交战最激烈的时候,陈永贵尚且只是一个省级
常委,在中央没有任职。他本身历史上不干不净,这时还得别人保护他,靠巨人帮助他。
「九大」前后的老陈随同诸多省常委进京,始到高层亮相,他可不敢也不便拍脯子保护
红字号。1968年北京「十二月会议」解决山西问题,重新对省常委进行分工,给陈永贵
分管的职责唯有四个字「大寨工作」。
总而言之,中央学习班前后,红字号一派,不论是太原的杨承效,还是阳泉的安克、梁
保贵,包括晋东南的程首创等等,都没有沾上陈永贵什么光,而是溃败下来并且无可挽
回。陈永贵,只因有毛泽东罩着他,才渡过难关,没吃什么亏。到林彪出事,中共匆匆
召开「十大」时,也就趁势走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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