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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itary版 - 章莹颖遇害三年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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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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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文字转载自 Stock 讨论区 】
发信人: ElonMusk ($TSLA  (准备亏废)), 信区: Stock
标 题: 章莹颖遇害三年 (转载)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Wed Oct 28 14:30:41 2020, 美东)
发信人: Bifujian (哈哈儿),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章莹颖遇害三年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Oct 27 20:15:50 2020, 美东)
男友选择支教,弟弟领证生子抚慰父母
2017年6月9日,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访问学者章莹颖在美失踪。其后,她被证实遭到
绑架和杀害。如今三年过去,凶手已被擒获,法院结束审判,对旁观者而言,章莹颖案
已经结束了。但一个重要的事实是,章莹颖始终没有被找到,她的家人也没有收到过任
何道歉和赔偿。一个曾经充满希望的家庭承担了无理的剥夺、纯粹的失去,却没有一个
“解决”可供他们消化这个巨大的创伤,他们的生活陷入了困顿之中。
家里的四楼生了跳蚤。细细的、黑黑的虫子像雾一样,跳上挽起裤脚的腿时不知不觉。
等到发现,腿上已经是痛痒、红肿的包。章荣高在四楼的房间里坐下,一边说,是一只
野猫在屋顶上生了小猫,又带着小猫走了。
因为糖尿病和长年累月的失眠,他的脸浮肿着。房间里的杀虫药味刺鼻,跳蚤却禁而不
绝,他还是在这里坐着,脸上是木然的神情,烟一根接一根地点起来。
在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这栋破旧的小楼里,四楼是晾晒衣服、养鸡养兔的地方,一间小
阁楼只容得下单人床、衣柜和书桌,但这里安静。过去,章家的女儿莹颖,就是在这个
简陋的阁楼里埋头苦读,从一个出身农村的底层家庭,进入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然后
是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直到2017年6月9日,她失踪了。
去美国找女儿又回来后,章荣高就住在这里。三年过去了,他被永久地剥夺了安睡的权
利。强烈的煎熬下,他只能在极度疲惫时——通常是凌晨两三点——睡一两个小时,然
后就会醒来。我联系他是一个晚上,快十一点,小城已经渐渐熄灭灯火,我客气地问他
,忙不忙?他的回答是,忙什么呢,每天都在发呆啊。
白天,他在一家电力公司做司机兼门卫。妻子叶丽凤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也会上到四
楼这个房间里来。这是唯一留有女儿痕迹的地方,里面是章莹颖从小到大的书籍、照片
、纪念册、从美国带回来的吉他。等章荣高下班回来,会看到房间里那些擦过眼泪的纸
巾。这些纸巾又留着,用来擦地上的灰尘。
“你很像我莹颖。”这是叶丽凤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她慢慢地走过来,因为常年腰痛,
走路时重心有轻微的偏移。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极哀伤的神色。章荣高说,她总是
跟相似年龄的女孩子这样说,“头脑受到很大的刺激”。
夫妻俩都用“我莹颖”来称呼自己的女儿。叶丽凤不识字,但她的叙述细密而动人。“
孩子啊”,她这样称呼我。她一个人在路上走时,会抬头看天空,会想,莹颖会不会在
天上看着,知不知道我在走路呢?她想到莹颖出事的时候——因为不识字,没有人告诉
她莹颖受害的真实情境——但她会想,莹颖会不会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想到这她
就心碎了,“我的莹颖,真不能想象”。
三年过去,章莹颖始终没有被找到,甚至没有托梦来。直到今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叶丽
凤第一次梦见了女儿。她梦见女儿回家,在楼下喊,“老爸——老爸”。过去女儿就是
这样的,她是个开朗的孩子,放学回家了,有时候会没大没小地喊“章荣高开门”,爸
爸佯装生气不理,她又喊,“老爸——老爸”。一模一样的情境重现在梦中,女儿“小
小声、唱歌很好听”的声音在喊,叶丽凤一下惊醒过来,立刻打电话给章荣高。
这个梦搅乱了夫妇俩的心绪。内心深处,叶丽凤仍然固执地相信,女儿还在这个世界上
。她总是想,凶手和莹颖没有仇恨,是不是只是把莹颖绑架了?卖掉了?他是不是缺钱
?是不是有一天,她会想到办法挣脱,能够再回来?她看着我,用非常认真的语气描述
了这个梦,然后问,“这样的情况(莹颖)是有在还是没有在?”
而章荣高在听了这个梦之后,“半个月我都一句话不讲”。找不到女儿,凶手没有道歉
,学校不愿赔偿,还没有讨得公道,但却已经无路可走,“我女儿又在那里叫”。
坏消息仍在传来
章荣高的手机屏保是女儿的照片。章莹颖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像她每一张照片一样
,露出灿烂的笑容。很多时候,章荣高都会把手机举到眼前,定定地看着。叶丽凤看了
难受,劝他换掉。他拒绝了,“不会换的,背景(即使)换了,她的长相也不会忘记”。
“莹颖就是我的生命,莹颖走了我肯定也跟着她一起走。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第一个
接触的记者我就许下这个愿。”章荣高说,支撑自己走到今天的,是为了找到女儿、讨
回公道。从章莹颖失踪,宣告死亡,逮捕犯罪嫌疑人,将其判处终身监禁且不得假释,
这个牵动人心的案件在2019年7月18日的宣判后逐渐归于沉寂,但坏消息仍在一个接一
个地传来。
一家人的头等大事是找到莹颖,但从案发到现在,“连头发丝都没有见到”。凶手克里
斯滕森被逮捕后,始终不愿意交代章莹颖的下落。直到2019年8月,其律师透露信息,
克里斯滕森称将章莹颖的尸体置入三个垃圾袋,倒入公寓外垃圾桶。调查显示,2017
年6月12日,凶手公寓外的垃圾在案发后被转运至一处私人垃圾填埋场,期间垃圾箱内
物品被压缩至少2次,章莹颖的遗骸体积可能被压缩得小于一部手机。而当时垃圾填埋
场使用区域的面积约为半个足球场,又有约 9 米的垃圾覆盖在包含遗骸的垃圾上。
章家找人接洽了检察官,希望检方牵头FBI、州警、校警继续搜寻。到去年11月份的时
候,检察官给的答复是,搜寻很难继续,一方面是经费的问题,一方面是人手的问题。
章莹颖的男友侯霄霖判断,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这个事
情,可能性是非常小的,找到的可能性是困难的。而且找到的这个事情对于他们本身的
工作并没有直观的帮助,因为他们是检察官和警察,警察的任务是抓住犯人,检察官任
务是指控犯人,找不找到人,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无所谓,他们找到人只是为了满足家人
的情感上需要。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找人是排在所有事情的前面的。”
章家人除了过年的时候在桌上多摆上一只碗,没有任何纪念女儿的方法。江歌妈妈曾经
给章荣高打过电话,他们在电话里互相鼓励了一番。但在内心来讲,他觉得对方“人找
到了”,虽然“心痛”,但有个交代。
家人也提告了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UIUC)的两名心理顾问,因为凶手克里斯滕森曾
在案发前向UIUC心理咨询室的两名员工心理咨询,透露了其杀人的倾向和准备。但这一
民事诉讼先在2019年末被联邦法院驳回,论点是罪犯的犯罪行为和学校雇员的失误没有
直接联系。重新提诉后,又在今年6月被伊利诺伊州地方法院驳回。最后一次民事诉讼
事实上是徒劳的挣扎,律师转告章荣高,“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希望比较小,但总是要
把能够尝试的途径都做到位”。
学校的冷酷让章荣高觉得不可接受,“这个社会,人类都不存在”。这之后,章荣高的
情绪落入了谷底。
“打晕过去,就把她带到公寓,将她强奸了,卡她脖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女儿的
遇害过程在他脑子里嗡嗡乱转,“你说会不会气,多少痛苦”,“你叫我怎么放下来?”
戛然而止的希望
接到侯霄霖说莹颖失踪的电话时,章荣高正在浙江开长途货车。那时候他在电力公司做
门卫,一家人已经见过侯霄霖,妻子叶丽凤问莹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莹颖做什么事
情都很有把握,她告诉母亲,自己会先安排两家人在北京见面。
章荣高做门卫一个月工资只得2000多块,叶丽凤于是跟章荣高说,不如周末再出去跑车
,每周可多挣几百,攒一点钱好准备去北京。坏消息传来时,车还没跑几趟。“这是命
运吧?”叶丽凤回忆起这一切时这样说。
这个家庭一直被贫穷的阴影笼罩。章荣高念过初中,从上世纪80年代起一直开货车维生
,连日疲劳驾驶,常常一个月都回不了家。叶丽凤不识字,只能打打零工,扎纸花、或
者帮人带孩子。一家人唯一的资产是那栋占地75平米的四层小楼,这是上世纪90年代由
岳父借款3.5万元给章荣高盖起来的,这笔钱之后一直没有偿还。
1990年后,章莹颖和弟弟章新阳接连出生,他们是农村户口,在城里念书要交择校费,
章家一直捉襟见肘地生活。章荣高常年不在家,叶丽凤没有念过书,没有人可以辅导孩
子,但章莹颖非常好学。她从小就知道,上学要“读高价”,是不容易的。她从来不需
要叫起床,不需要催着做作业,章荣高说,有次学校开家长会,有家长说老师不好,所
以孩子的英语成绩不好。然后校长说,那怎么章莹颖次次考第一?章荣高说他听到这话
时感到激动,眼泪都要出来了。
2016年,北大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的章莹颖 吴双 | 凤凰WEEKLY
章莹颖是家里耀眼的存在。有一年学校让家长去发言,章荣高和叶丽凤都不愿意去,怕
自己不会说话丢脸,让章莹颖去找念过高中的小姨。可是章莹颖说,一定要爸爸妈妈。
叶丽凤记得,为了决定谁去,女儿让夫妻俩猜拳,“这么开心的女儿”。
在家里念书时,叶丽凤煮好鸡蛋送过去,她嘴上答应了,可是常常忘记吃,鸡蛋放在桌
肚里,都馊了。到了上大学,还是这样,打电话要提前跟她预约,因为她要去图书馆。
有一年回来,章莹颖告诉妈妈,自己因为顾不上吃饭,胃下垂了。
夫妻俩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儿子章新阳在青春期后变得叛逆,家庭的弥合剂是章莹颖。
她和弟弟感情很好,姐弟俩经常聊天,她总是想着让弟弟再学门技术。寒暑假回来的时
候,如果有空,她就召集一家人一起打牌,一家四口难得其乐融融。大学时期,章莹颖
曾经去贵州支教。回到家以后,她告诉母亲,自己的家庭相比之下已经很幸福了,山区
的孩子常常吃干菜。叶丽凤说,那怎么办呢,我们也帮不了。莹颖告诉她,慢慢来,还
有我在。
章荣高抱怨压力大,她劝慰父亲,“不要急,等我们长大”。开始在中科院客座学习、
有了一点工资后,她给家里买了空调、微波炉,给弟弟买了鞋子。
叶丽凤觉得女儿读书太苦了,总是劝她不要再读了,当个老师,放假出去玩一玩,“喜
欢她放松点,女孩子不要太累了”。但莹颖想在学术上做出一番成绩,放假在家时,她
连散步都舍不得去,而是要去四楼的小房间里学习。叶丽凤想和莹颖多相处,让莹颖晚
上一定要和自己睡。莹颖总是学到很晚,那时叶丽凤都睡着了,但她会知道莹颖过来,
她偷偷地掖开被子,钻到母亲身边。她一次又一次回想这个场景,女儿睡在身边,她最
安心的时刻。
当女儿告诉自己要去美国时,像许多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一样,叶丽凤感到的不是兴奋
而是担忧。她去找人算了命,算命先生告诉她,去上学是可以的。她这才放下心。小时
候的莹颖黑黑瘦瘦,上了大学慢慢白了一些,也胖了一些,在叶丽凤的心里,女儿好看
起来了。她嘱咐女儿说,衣服不要买太多,把脸涂黑一点。她本能地感到恐惧,认为女
孩子出门在外要尽量不引人注目。
“当一个母亲,是不是从头这样子想过来”,叶丽凤躺在二楼的沙发上,反反复复地想
女儿的一生,“你越善良的人就越命不长。但是我女儿的命太短了,对不对?”
这栋房子采光不好,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哭声。她和丈夫失去了生活的意志,有时
候打起精神做饭,总忘记有没有放盐。章荣高在单位帮忙开车,但总是神思恍惚,看到
红灯,却差点踩了油门。单位组织了体检,章荣高肺部发炎、肾囊肿,甘油三酯和胆固
醇也超标了。最严重的是糖尿病,但他不愿意吃药,“吃药也没意义,要吃一辈子”。
夫妻俩常常在夜晚走到附近公园的山上,“叫一叫,又不会打扰到别人”。走在路上的
时候,看到流浪乞讨的人窝在角落里,叶丽凤会立刻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他。他们觉得
,这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命运。
从天空坠落的鸟
侯霄霖从没有在人前流过眼泪。章荣高说,只是在刚到美国寻找莹颖时,他们会听到他
在房间里“打墙”。侯霄霖说,回想整个过程,“其实在每一个结点上,我都在努力地
去争取一个好的结果”,“包括最开始的时候我始终觉得莹颖还活着,包括后来即使知
道莹颖已经离开了,但是我始终觉得我们能找到她。但实际上我们在一步一步地坠入那
个最差的结果,你会发现莹颖离开了,而且是以非常痛苦的方式离开;而且还找不到她
;而且凶手拒绝道歉,而且得不到任何经济上的赔偿,而且现在警方和检方也放弃寻找
;学校对于民事诉讼也不负责。”
章莹颖的男友侯霄霖(左一)、母亲叶丽凤(左二)、弟弟章新阳(左三) 视觉中国
从美国回来后,每个人都需要消化这巨大的创伤。6月的梅州,水稻快要成熟,空气中
有大米上浆的甜香味。博士毕业后,侯霄霖来到这里开始了自己两年的支教生涯,一部
分原因是要延续章莹颖生前成为教师的愿望。他戴着一副银色的半框眼镜——这是莹颖
的备用眼镜,从美国带回来后,他重新去配了镜片,然后一直戴着。
他负责给初中生上语文课,在班级里做了一个“感恩提问箱”,每天上课前花一点时间
回答学生的提问。有一个学生问他,人死了会到哪里去?有没有灵魂?
在那堂课上,他提到耶鲁大学的死亡公开课。失去莹颖之后,他看完了这个26讲的课程
。作为一个经受了严密科学训练的人,他很难彻底转向灵性的答案,但他仍然倾向于相
信,灵魂是存在的。
博士毕业后,侯霄霖在广东梅州开始两年的支教生涯 姚璐
他和章莹颖在大一时认识。他是个有点距离感的人,但莹颖是亲和的,他很快注意到这
个女孩,“所有和她接触的人都会愿意和她交朋友”。他“向往成为她的样子”。
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他们是班上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都喜欢音乐,侯霄霖会教章莹颖
弹吉他。这段校园恋情一开始并没有告诉父母。叶丽凤讲起,大学时期,莹颖曾经拿着
班级的合照给她看,半开玩笑地问她,哪个男生比较好?叶丽凤指中了侯霄霖,她觉得
这个男孩的嘴宽宽的,“嘴宽宽吃四方”。恋情成熟后,莹颖带侯霄霖回家,叶丽凤和
侯霄霖在楼顶谈话,告诉他自己唯一的担心,侯霄霖是河北人,“阿姨就是嫌弃你远一
点”。
章莹颖性格柔顺,对他有一点点崇拜,但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莹颖在引导着他。念
博士期间,因为学业进展不顺,他一度萌生退意,章莹颖在背后联系了他的导师、同学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他自制力不好,章莹颖送了他一个本子,上面写着,
“control yourself,control everything”,提醒他只要管住自己,其他事情都会迎
刃而解。这成了他的朋友圈签名的前半句,后半句则是他和莹颖共同喜欢的,“stay
hungry,stay foolish”。
在美国的时候,章家得到了很多华人教会朋友的帮助。侯霄霖看了《圣经》,对约伯的
故事印象很深。上帝同意撒旦夺去约伯的亲人、财产,但约伯此心不改。他试图通过这
个故事理解,苦难的意义是什么。2019年8月9日的章莹颖追思会上,他请莹颖的弟弟读
了一封短信,“无论是我们相恋的八年里还是在这两年里,莹颖一直在成就我。在过去
我们相互启发、鼓励、照顾、帮助。在这两年里她又把我带到美国,学历、经历、历炼
、成熟。毫无疑问,没有莹颖就没有现在的我。”
他说,冥冥之中仍感觉莹颖在帮助自己成长。但是另一方面,这些答案仍然无法抵消苦
难本身带来的伤害。他始终无法理解,约伯向上帝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但仅仅是为了考
验约伯,他的家人就应该遭受厄运吗?他想,这些苦难对于莹颖的意义是什么呢?他没
有答案,这成为他人生一道重要的题。
他曾经带着纪录片《寻找莹颖》的导演去章莹颖在北京生活时的宿舍楼拍摄,他指出来
那个二楼的小窗口,“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人都已经变了”。当他离开时,一件
非常奇特的事情发生了,一只鸟突然从天空中摔了下来,它开始痛苦地挣扎,扑簌到了
侯霄霖的脚下。侯霄霖有些吃惊,他蹲下来,抚摸它的羽毛,慢慢鸟的气息越来越弱。
又过了一会儿,它死掉了。侯霄霖徒手在旁边的花圃里刨了一个坑,把这只鸟埋了进去。
镜头记录下了这一幕。侯霄霖说,他从来没有和莹颖讨论过分离、生死,在出事前的一
天,他们打电话,聊着聊着,莹颖不小心睡了过去,第二天的事情,是骤然的失去。这
只突然坠地的小鸟,他愿意把它理解成,“也许是莹颖用某种方式想要告知我一些什么
,或者是她希望我可以和她告别,我可以亲手把她埋葬这样的感觉。”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只要有一天还没有找到她,(这件事情)在我的
生命里面其实都没有结束。”
像阿信一样的女孩
在章莹颖未来的规划里,自己要去留学念博士,做出学术成果,“成为学术牛和好老师
”,回到国内的大学任教。她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会和侯霄霖讨论未来要几个孩子,想
象未来的房子,要有一间书房,要请朋友们来书房喝咖啡。
研究生毕业后,她先拿到了多伦多大学的offer,但专业并不满意,更重要的是,没有
全额奖学金。她告诉章荣高,自己不打算去念。章荣高说,家里可以把房子卖了。莹颖
说不要,她宽慰父亲,“卖了我压力比较重”。
她选择去中科院客座学习,侯霄霖见证了她整个学习的过程。“其实她学的东西是非常
困难的,很多都是电脑和编程相关的东西。”但是莹颖学得很用心,她从来不害怕提问
,身边的人都会被她对于知识的热情打动,“她是一个在很多状况下非常积极和勇敢的
人,别看她小小的,但是她什么都敢做,而且她什么都不怕,都愿意去尝试。”
有一次章莹颖和中科院的郭老师一起出差,回来后她跟侯霄霖讲起了郭老师对自己的评
价。郭老师说,她很像阿信。这是上世纪80年代日本电视剧《阿信》的主角,一个出身
贫穷但非常坚毅的女性形象。侯霄霖和章莹颖都没有看过这部电视,但侯霄霖意识到,
章莹颖的特别之处在于,“我认识的很多人都会觉得,一个人的家庭背景会限制他将来
的生活,就是包括父母能给予她的条件,经济条件、教育条件、家庭条件,肯定会决定
她能够到哪个高度。但是这个准则在莹颖心里完全都没有。”
侯霄霖想过很多次,为什么章莹颖案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后来在法院的庭审中,检察
官讲到章莹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侯霄霖听着,觉得那个描述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因为“莹颖她是一个完全靠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个最最普通不过的家庭,一步一步为了
她的梦想而努力实现出国,这样的一个女孩。”
他后来才知道,大学时期,莹颖就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甚至有一年交学费都是困难
的,而她从未在人前吐露过。章莹颖出国前,把自己的日记放在了侯霄霖这里。等到出
事一两年后,侯霄霖去翻看那些日记。在那些日记里,他才意识到莹颖亲和开朗的背后
承受的压力。大多数时候,他都显得很冷静,只有在谈到莹颖的日记时,他沉默了过久
的时间,然后说,他实在无法谈论这部分。他发了几页日记给我,章莹颖的字迹小小的
、工整的——
“跟妈妈打了电话,话题依旧,深感生活的压力。有时候想没这么辛苦就好了,压力在
所以胖不了吧!心里觉得无奈又委屈,后来想想妈妈可能会胡思乱想更伤心,所以还是
忍着,说顺其自然吧!让她能放宽心!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想多学习,多了解这未知的世界。只是现实如此强调地摆在
我眼前,该如何选择呢?”
“亲爱的来了一周,有时候真是奇怪的感觉,真觉得我们来是刚刚热恋,你的宠溺、你
的眼神,都在告诉我,你有多喜欢我……”
“想想,这就是自己。这样的环境有了这样的我,如果爱我,爱自己,爱这样平凡而普
通的爸爸妈妈,他们努力,却不知道世界残酷而现实,找理想的一席之地竟是如此的不
容易。丰富自己,不只为自己,也是要势均力敌,相信自己,未来的我可以靠双手创造。
这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家。爱我,就也要爱他们。”
章莹颖的日记内页 侯霄霖
没有好好告别
离开南平的那天,章荣高送我去坐车。当我坐上出租车的时候,他用手机拍下了车牌号
。一共30分钟的车程里,他在第15分钟时打来电话,问我是否一切正常。他反复提醒我
,不要上陌生人的车。因为他的女儿,在3年前的一次搭车后,再无音讯。
叶丽凤有时候会上教会,但章荣高没法用信仰说服自己,“本本分分做一辈子人……从
来没去害过人,从来没做坏事,为什么事情会出在我们身上?所以我就想不通,如果有
上帝的话,肯定会保佑她的。”
更内心深处,他还被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折磨——莹颖出事那天,是为了去租一间更便宜
的公寓,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我对不起我女儿”。
他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地理解和接受这失去。有的人说,凶手都判刑了你们还想怎样?有
的人说,你们还有儿子,还有孙子,要振作精神。还有的人以为,章荣高想要捐款,劝
他公开他的账号。
章荣高不知道怎么解释,但这些都不是他的诉求。刚去美国的时候,章家曾被攻击“重
男轻女”“现在来吃血馒头”。当时章荣高还没有智能手机,侯霄霖瞒住了他。等他后
来知道这些传言后,他被严重地刺激了,“要不然我真的是在那边会崩溃掉”,“会杀
人”。章莹颖出事后,章荣高家里的房子登记在了房屋中介处,想要卖掉来偿还一些债
务、回农村生活、给莹颖建一个衣冠冢。有买家上门看房,却没有出手。我问他是否考
虑儿子未来的生活?他说,“不考虑这些东西,活着的人不怕没有饭吃,不会饿死掉的
”。
他对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指望,当我联系他的时候,他反复提到的是,“谢谢你关心
我莹颖”——他不是想为自己、而是为女儿讨一个公道。他觉得女儿读书读得这么苦,
为什么会白白地逝去?为什么没有一个机构对此负责?拿什么告慰女儿短暂的一生?疫
情爆发之后,他们彻底和美国方面失去了联系,他觉得无力极了,不知道谁能帮助他继
续寻找莹颖,敦促UIUC对莹颖负责。
章莹颖 吴双 | 凤凰WEEKLY
对这个家庭而言,事情没有解决,创口就永远裸露着,没有办法愈合。从美国回来后,
章新阳开始在餐厅帮厨,一个月只有一千来元工资,为的是学会一门手艺。他很快和女
友领了证,生了孩子。叶丽凤知道,这么快要孩子,很重要的原因是希望让父母更快从
悲痛中走出来。但与此同时,夫妻俩和儿子间却更疏远了。少了莹颖从中调和,彼此之
间几乎无话可说。
姐姐的失去成为拥有无法消解、融化的东西,横亘在这个家庭中间。侯霄霖和章新阳有
时候会聊天,他理解弟弟的难处,“在弟弟心里,他可能也觉得他比不上姐姐,所以他
也没有办法填补这个空缺的。”
章新阳的孩子是一个男孩,胖胖的,很爱笑。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叶丽凤只能抱一会儿
孩子。抱着孩子时是她神态稍显柔和的时候,她会给章莹颖的微信打视频电话,“还能
打通,只是没有人接”,会给她发语音,会把阳阳孩子的照片发过去给她看。抱着这个
孩子,她会说,“长大以后像姑姑哦,像姑姑会念书。”但更多时候,她想,多么希望
这是一个女孩。如果这是女孩,一定会像阳阳,也就会像莹颖,“抱来跟我一起睡,就
好像我的女儿在我面前。”
我们谈起母女间的亲密,她突然问我,你妈妈叫你的时候,你的耳朵会不会烫?妈妈叫
女儿的时候,女儿的耳朵会烫的。在很多个想念女儿的时刻,她会叫莹颖的名字。
太多遗憾了,叶丽凤总是想起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她很少夸莹颖,因为听老辈人讲,孩
子太懂事不能夸,夸了会出事。莹颖说过想要把四楼装修一下,她没答应。心里的理由
是,四楼修好了,你回家就不愿意跟我睡了,等你结婚再来装。
她再也没有去喝过喜酒,看到穿着婚纱的女孩,眼泪止不住的。她早就想过,如果莹颖
办婚礼,如果自己能够在台上说一句话,她打算说:“女儿,你这么厉害,你真的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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