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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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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
已经是旧历四月中旬了,上午四点一刻,晓星才从慢慢地推移着的淡云里消去,蜂房般
的格子铺里的人们已经在蠕动了。
“拆铺啦!起来。”
穿着一身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皮衫裤①的男子,像生气似地叫喊。
“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
七尺阔、十二尺深的工房楼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六七个“猪猡”。跟着这种有威势
的喊声,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空气里,她们很快地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地
骚动起来。打伸欠,叹气,叫喊,找衣服,穿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
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成人期女孩所共有的那种害羞的感觉,
在这些被叫做“猪猡”的人们中间似乎已经很钝感了。半裸体的起来开门,拎着裤子争
夺马桶,将身体稍稍背转一下就会公然地在男人面前换衣服。
那男人虎虎地向起身得慢一点的女人们身上踢了几脚,回转身来站在不满二尺阔的楼梯
上,向楼上的另一群人呼喊。
“揍你的!再不起来?懒虫!等太阳上山吗?”
蓬头,赤脚,一边扣着钮扣,几个睡眼惺忪的“懒虫”从楼上冲下来了,自来水龙头边
挤满了人,用手捧些水来浇在脸上;“芦柴棒”着急地要将大锅子里的稀饭烧滚,但是
倒冒出来的青烟引起了她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十五六岁,除了老板之外大概很少有人知
道她的姓名,手脚瘦得像芦柴棒梗一样,于是大家就拿“芦柴棒”当作了她的名字。
这是上海杨树浦福临路东洋纱厂的工房。长方形的,用红砖墙严密地封锁着的工房区域
,被一条水门汀的弄堂马路划成狭长的两块。像鸽子笼一般的分割得很均匀。每边八排
,每排五户,一共是八十户一楼一底的房屋。每间工房的楼上楼下,平均住宿三十三个
被老板们所指骂的“懒虫”和“猪猡”,所以,除了“带工”老板①、老板娘、他们的
家族亲戚,和穿拷皮衣服的同一职务的打杂、请愿警②……之外,这工房区域的墙圈里
面还住着二千个左右衣服破烂而专替别人制造衣料的“猪猡”。
但是,她们正式的名称却是“包身工”。她们的身体,已经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包给了
叫做“带工”的老板。每年——特别是水灾旱灾的时候,这些在东洋厂里有“脚路”③
的带工,就亲身或者派人到他们家乡或者灾荒区域,用他们多年熟练了的、可以将一根
稻草讲成金条的嘴巴,去游说那些无力“饲养”可又不忍让他们儿女饿死的同乡。
“还用说,住的是洋式的公司房子,吃的是鱼肉荤腥,一个月休息两天,咱们带着到马
路上去玩玩,嘿,几十层楼的高房子,两层楼的汽车,各种各样,她看好玩的外国东西
,老乡!人生一世,你也得去见识一下啊。
“做满三年,以后赚的钱就归你啦,块把钱一天的工钱,嘿,别人跟我叩了头也不替她
写进去!咱们是同乡,有交情。”
“交给我带去,有什么三差两错,我还能回家乡吗?”
这样说着,咬着草根树皮的女孩子可不必说,就是她们的父母也会怨悔自己没有跟去享
福的福分了。于是,在预备好了的“包身契”上画上一个十字,包身费一般是大洋二十
元,期限三年,三年之内,由带工的供给住食,介绍工作,赚钱归带工者收用,生死疾
病,一听天命,先付包洋十元,人银两讫,“恐后无凭,立此包身契据是实!”
福临路工房的二千左右的包身工人,隶属在五十个以上的“带工”头手下,她们是顺从
地替“带工”赚钱的“机器”。所以每个“带工”所带包工的人数,也就表示了他们的
手面①和财产。少一点的三十五十,多一点的带到一百五十个以上。手面宽的“带工”
,不仅可以放债,买田,造屋,还能兼营茶楼、浴室、理发铺一类的买卖。
东洋厂家将这红砖墙围着的工房以每月五元的代价租给“带工”,“带工”就在这鸽子
笼一般的“洋式”楼房里面装进三十几部没有固定车脚的活动机器。这种工房没有普通
弄堂房子一般的“前门”,它们的前门恰和普通房子的后门一样。每扇前门楹上,一律
地钉着一块三寸长的木牌,上面用东洋笔法的汉字写着“陈永田泰州”“许富达维扬”
等等带工头的名字和籍贯。门上,大大小小地贴着褪了色的红纸的春联,中间,大都是
红纸剪的元宝,如意,八封,或者木版印的“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图像,春联的
文字,大都是“积德前程远,存仁后步宽”之类。这些春联贴在这种地方,好像是在对
别人骄傲,又像是在对自己讽刺。
四点半之后,没有线条和影子的晨光胆怯地显现出来的时候,水门汀路上和弄堂里面,
已被这些赤脚的乡下姑娘挤满了。凉爽而带有一点湿气的晨风,大约就是这些生活在死
水一般的空气里面的人们的仅有的天惠。她们嘈杂起来,有的在公共自来水龙头边舀水
,有的用断了齿的木梳梳掉拗执地粘在头发里的棉絮。陆续地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用扁
担抬着平满的马桶,吆喝着从人们身边擦过。带工的“老板”或者打杂的拿着一迭迭的
“打印子簿子”,懒散地站在正门出口——好像火车站轧票处一般的木栅子的前面。楼
下的那些席子、破被之类收拾掉之后,晚上倒挂在墙壁上的两张板桌放下来了。十几只
碗,一把竹筷,胡乱地放在桌上,轮值烧稀饭的就将一洋铅桶浆糊一般的薄粥放在板桌
的中央。她们的定食是两粥一饭,早晚吃粥,中午的干饭和晚上的粥,由老板差人给她
们送进工厂里去。粥,它的成分并不和一般通用的意义一样。里面是较少的籼米,锅焦
,碎米和较多的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渣粕!粥菜,这是不可能的事了,有几个“慈祥
”的老板到小菜场去收集一些莴苣菜的叶瓣,用盐卤渍一浸,这就是她们难得的佳肴。
只有两条板凳,——其实,即使有更多的板凳,这屋子里面也没有同时容纳三十个人吃
粥的地位。她们一窝蜂地抢一般地各人盛了一碗,歪着头用舌舐着淋漓在碗边外的粥汗
,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门口。添粥的机会,除了特殊的日子,——譬如老板
、老板娘的生日,或者发工钱的日子之外,通常是很难有的。轮着揩地板,倒马桶的日
子,也有连一碗也轮不到的时候。洋铅桶空了,轮不到盛第一碗的人们还捧着一只空碗
,于是老板娘拿起铅桶,到锅子里去刮一下锅焦、残粥,再到自来水龙头边去冲上一些
冷水。用她那双方才在梳头的油手搅拌一下,气烘烘地放在这些廉价的、不需要更多“
维持费”的“机器”们的前面。
“死懒!躺着死不起来,活该!”
十一年前内外棉的顾正红事件①,尤其是五年前的“一二八”战争之后,东洋厂家对于
这种特殊的廉价“机器”的需要突然地增加起来。据说,这是一种极合经济原理和经营
原则的方法。有引号的机器,终究还是血和肉构成起来的人类。所以当他们忍耐到超过
了最大限度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很自然地想起一种久已遗忘了的人类所该有的力量。有
时候愚蠢的“奴隶”会体会到一束箭折不断的道理,再消级一点,他们也还可以拼着饿
死不干。此外,产业工人的“流动性”,这是近代工业经营最嫌恶的条件,但是,经营
者是决不肯追寻造成“流动性”的根源的。一个有殖民地人事经验的自称是“温情主作
者”的日本人,在一个著作的序文上说:“在这次斗争(‘五卅’)中,警察没有任何的
威权。在民众的结合力前面,什么权力都是不中用了!”可是,结论呢?用温情主义吗?
不,不!他们所采用的办法,只是用廉价而没有“结合力”的“包身工”来替代“外头
工人”(普通的自由劳动者)的方法。
第一,包身工的身体是属于带工的老板的,所以她们根本就没有“做”或者“不做”的
自由。她们每天的工资就是老板的利润,所以即使在生病的时候,老板也会很可靠地替
厂家服务,用拳头、棍棒或者冷水来强制她们去做工。就拿上面讲到过的芦柴棒来做个
例吧,(其实,这样的事倒是每个包身工都有遭遇的机会)有一次,在一个很冷的清晨,
芦柴棒害了急性的重伤风而躺在床(?)上了。她们躺的地方,到了一定的时间是非让出
来做吃粥的地方不可的,可是在那一天,芦柴棒可真的不能挣扎着起来了,她很见机地
将身体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缩成一团,尽可能地不占屋子的地位,可是在这种工房
里面,生病躺着休养的例子是不能任你开的。很快的一个打杂的走过来了。干这种职务
的人,大半是带工头的亲戚,或者在“地方上”有一点势力的“白相人”①,所以在这
种地方他们差不多有生杀自由的权利。芦柴棒的喉咙早已哑了,用手做着手势,表示身
体没力,请求他的怜悯。
“假病!老子给你医!”
一手抓住了头发,狠命地举起往地上一摔,芦柴棒手脚着地,打杂的跟上去就是一脚,
踢在她的腿上,照例第二、第三脚是不会少的,可是打杂的很快地就停止了。后来据说
,那是因为芦柴棒“露骨”地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的足趾!打杂的恼了,顺手夺过一
盆另一个包身工正在揩桌子的冷水,迎头泼在芦柴棒的头上。这是冬天,外面在刮寒风
。芦柴棒遭了这意外的一泼,反射似地跳起来,于是在门口擦牙的老板娘笑了:
“瞧!还不是假病!好好地会爬起来,一盆冷水就医好了。”
这只是常有的例子的一个。
第二,包身工都是新从乡下出来,而且她们大半都是老板的乡邻,这一点,在“管理”
上是极有利的条件。厂家除了在工房周围造一条围墙,门房里置一个请愿警和门外钉一
块“工房重地,闲人莫入”的木牌,使这些“乡下小姑娘”和别的世界隔绝之外,将管
理权完全交给了带工的老板。这样,早晨五点钟由打杂的或者老板自己送进工厂,晚上
六点钟接领回来,她们就永没有和“外头人”接触的机会。所以,包身工是一种“罐装
了的劳动力”,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取用,绝没有因为和空气接触而起变化的
危险。
第三,那当然是工价的低廉,包身工由“带工”带进厂里,于是她们的集合名词又变了
,在厂方,她们叫做“试验工”或者“养成工”。试验工的期间表示了厂家在试验你有
没有工作的能力,养成工的期间就表示了准备将一个“生手”养成为一个“熟手”。最
初的工钱是每天十二小时,大洋一角及至一角五分,最初的工作范围是不需要任何技术
的扫地、开花衣、扛原棉、松花衣之类。几个礼拜之后就调到钢丝车间、条子间、粗纱
间去工作,在这种工厂所有者的本国,拆包间、弹花间、钢丝车间的工作,通例是男工
做的,可是在上海,他们就不必顾虑到“社会的纠缠”和“官厅的监督”,就将这种不
是女性所能担任的工作,加到工资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们的身上去了。
五点钟,第一次回声很有劲地叫了。红砖罐头的盖子——那扇铁门一推开,就好像鸡鸭
一般地无秩序地冲出一大群没锁链的奴隶。每人手里都拿一本打印子的簿子,不很讲话
,即使讲话也没有什么生气。一出门,这人的河流就分开了,第一厂的朝东,二三五六
厂的朝西,走不到一百步,她们就和另一种河流——同在东洋厂家工作的“外头工人”
们汇在一起。但是,住在这地域附近的人,对这河流里面的不同的成分是很容易看得出
的。外头工人的衣服多少地整洁一点,有人穿着旗袍,黄色或者淡蓝的橡皮鞋子,十七
八岁的小姑娘们有时爱搽一点粉,甚至也有人烫过头发。包身工就没有这种福气了,她
们没有例外地穿着短衣,上面是褪色和油脏了的湖绿乃至莲青的短衫,下面是元色或者
柳条的裤子,长头发,很多还梳着辫子,破脏的粗布鞋,缠过而未放大的脚,走路也就
有点蹒跚的样子。在路上走,这两种人很少有谈话的机会。脏,乡下气,土头土脑,言
语不通,这都是她们不亲近的原因。过分地看高自己和不必要地看不起别人,这种在“
外头工人”的心理也是下意识地存在着的。她们想:我们比你们多一种自由,多一种权
利,——这就是宁愿饿肚子的自由,随时可以调厂和不做的权利。
红砖头的怪物,已经张着嘴巴在等待着它的滋养物了。经过印度门警把守着的铁门,在
门房间交出准许她们贡献劳动力的凭证。包身工只交一本打印子的簿子,外头工人在这
簿子之外还有一张贴着照片的入厂凭证。这凭证已经有十一年的历史了。顾正红事件以
后,内外棉摇班(罢工)了,可是其他的东洋厂还有一部分在工作,于是,在沪西的丰田
厂,有许多内外棉的工人冒混进去,做了一次里应外合的英勇的工作。从这时候起,由
丰田厂的提议,工人入厂之前就需要这种有照片的凭证了。这种制度,是东洋厂所特有
的。中国厂当然没有。英国厂,譬如怡和,工人进厂的时候还可以随便地带个把亲戚或
者自己的儿女去学习(当然不给工资),怡和厂里随处可以看见七八岁甚至五六岁的童工
,这当然是不取工钱的“赠品”。
织成衣服的一缕缕的纱,编成袜子的一根根的线,穿在身上都是光滑舒适而愉快的。可
是,在从原棉制成这种纱线的过程,就不像穿衣服那样的愉快了。纱厂工人的三大威胁
,——就是音响,尘埃和湿气。
到杨树浦去的电车经过齐齐哈尔路的时候,你就可以听到一种“沙沙的急雨”和“隆隆
的雷响”混合在一起的声音。一进厂,猛烈的骚音就会消灭,——不,麻痹了你的听觉
,马达的吼叫、皮带的拍击、锭子的转动、齿轮的轧轹……一切使人难受的声音,好像
被压缩了的空气一般地紧装在这红砖墙的厂房里面,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声音,也决没有
使你的听觉有分别这些音响的余裕。纺纱间里的“落纱”(专管落纱的熟练工)和“荡管
”(巡回管理的上级女工,日本叫做“见回”)命令工人的时候,不用言语,不用手势,
而用经常衔在嘴里的口哨,因为只有口哨的锐厉的高音,才能突破这种紧张了的空气。
尘埃,那种使人难受的程度,更在意料之外了。精纺、粗纺间的空间,肉眼也可以看出
飞扬着无数的“棉絮”。扫地的女工,经常地将扫帚的一端按在地上,像揩地板一样地
推着,一个人在一条“弄堂”(两部纺机的中间)中间反复地走着,细雪一般的棉絮依旧
可以看出积在地上。弹花间、拆包间和钢丝车间更可不必讲了。拆包间的工作,是将打
成包捆的原棉拆开,用手扯松拣去里面的夹杂成分;这种工作,现在的东洋厂差不多已
经完全派给包身工去做了,因为她们“听话”,肯做别的工人不愿做的工作。在那种车
间里面,不论你穿什么衣服,一刻儿就会一律变成灰白。爱作弄人的小恶魔一般地在室
中飞舞着的花絮,“无孔不入”地向着她们的五官钻进,头发、鼻孔、睫毛和每一个毛
孔,都是这些花絮寄托的场所。要知道这些花絮粘在身上的感觉,那你可以假想一下,
——正像当你工作到出汗的时候,有人在你面前拆散和翻松一个木棉絮的枕芯,而使这
些枕芯的灰絮遍粘在你的身上!纱厂女工没有一个有健康的颜色,做十二小时的工,据
调查,每人平均要吸入○·一五克的花絮!
湿气的压迫,也是纱厂工人——尤其是织布间工人最大的威胁。她们每天过着黄梅,每
天接触着一种饱和着水分的热气。依棉纱的特性、张力和湿度是成正比例的。说得平直
一点,棉纱在潮湿状态,比较不容易扯断,所以车间里面必须有喷雾器的装置。在织布
间,每部织机的头上就有一个不断地放射蒸气的喷口,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见他人!
身上有一点被蚊、虱咬开或者机器碰伤而破皮的时候,很快地就会引起溃烂。盛夏一百
十五六度的温度下面工作的情景,那就决不是外头人所能想象的了。
这大概是自然现象吧,一种生物在这三种威胁下面工作,加速度地容易疲劳。但是在做
夜班的时候,打嗑是不会有的,因为野兽一般的铁的暴君监视着你,只要断了线不接,
锭壳轧坏,皮辊摆错方向,乃至车板上有什么堆积,就会有遭“拿莫温”(工头)和“小
荡管”毒骂和殴打的危险。这几年来,一般地讲,殴打的事实已经渐渐地少了,可是这
种“幸福”只局限在外头工人的身上,拿莫温和小荡管打人,很容易引起同车间工人的
反对,即使当场不致发作,散工之后往往会有“喊朋友评理”和“打相打”的危险。但
是,包身工是没有“朋友”和帮手的。什么人都可以欺侮,什么人都看不起她们,她们
是最下层的“起码人”,她们是拿莫温和小荡管们发脾气和使威风的对象。在纱厂,做
了“烂污生活”的罚规,大约是殴打、罚工钱和“停生意”三种。那么,在包身工所有
者——带工老板的立场来看,后面的两种当然是很不利了。罚工钱就是减少他们的利润
,停生意非特不能赚钱,还要贴她二粥一饭,于是带工头不加思索地就欢喜他们殴打这
一种办法了。每逢端节重阳年头年尾,带工头总要给拿莫温们送礼,那时候他们总得谄
媚的讲:
“总得请你帮忙,照应照应。咱的小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打,打死不干事,只要不是
罚工钱,停生意!”
打死不干事,在这种情形之下,包身工当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有一次,一个叫做
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的烂纱没有装起,就遭了拿莫温的殴打,恰恰运气坏,一个“东
洋婆”走过来了,拿莫温为着要在洋东家面前显出他的威风,和对“东洋婆”表示他管
督的严厉,打得比平常格外着力。东洋婆望了一会,也许是她不欢喜这种不“文明”的
殴打,也许是她要介绍一种更合理的惩戒方法,走近身来,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将她扯
到太平龙头的前面,叫她向着墙壁立着;拿莫温跟过来,很懂得东洋婆的意思似地,拿
起一个丢在地上的皮带盘心子,不怀好意地叫她顶在头上,东洋婆会心地笑了:
“迭个(这个)小姑娘坏来些!懒惰!”
拿莫温学着同样生硬的调子说:
“皮带盘心子顶在头上,就不会打瞌!”
这种“文明的惩罚”,有时候会叫你继续到两小时以上。两小时不做工作,赶不出一天
该做的“生活”,那么工资减少而招致带工老板的殴打,也就是分内的事了。殴打之外
还有饿饭、吊、关黑房间等等方法。
实际上,拿莫温对待外头工人,也并不怎样客气,因为除了打骂之外,还有更巧妙的方
法,譬如派给你难做的“生活”,或者调你去做不愿意去做的工作。所以,外头有些工
人就被迫用送节礼的办法来巴结拿莫温,希望保障自己的安全。拿出血汗换的钱来孝敬
工头,在她们当然是一种难堪的负担,但是在包身工,那是连这种送礼的权利也没有的
!外头工人在抱怨这种额外的负担,而包身工人却在羡慕这种可以自主地拿出钱来贿赂
工头的权利!
在一种特殊优惠的保护之下,吸收着廉价劳动力的滋养,在中国的东洋厂飞跃地膨大了
。单就这福临路的东洋厂讲,光绪二十八年三井系的资本买收大纯纱厂而创立第一厂的
时候,锭子还不到两万,可是三十年之后,他们已经有了六个纱厂,五个织布厂,二十
五万个锭子,三千张布机,八千工人和一千二百万元的资本。美国哲人爱玛生的朋友达
维特·索洛曾在一本书上说过,美国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
尸首。那么我也这样联想,东洋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
“一二八”战争之后,他们的政策又改变了,这特征就是劳动强化。统计的数字,表示
这四年来锭子和布机数的增加,工人人数的减少。在这渐减的工人里面,包身工的成分
却在激烈地增加。举一个例,杨树浦某厂的条子车间三十二个女工里面,就有二十四个
包身工。全般的比例,大致相仿。即使用最少的约数百分之五十计算,全上海三十家东
洋厂的四万八千工人里面,替厂家和带工头二重服务的包身工人总在二万四千人以上!
科学管理和改良机器,粗纱间过去每人管一部车的,现在改管一“弄堂”了;细纱间从
前每人管三十木管的(每木管八个锭),现在改管一百木管了;布机间从前每人管五部布
机,现在改管二十乃至三十部了。表面上看,好像论货计工,产量增多就表示了工价的
增大,但是事实并不这样简单。工钱的单价,几年来差不多减少了一倍。譬如做粗纱,
以前每“亨司”(八百四十码)单价八分,现在已经不到四分了。所以每人管一部车,工
作十二小时,从前做八“亨司”可以得到六角四分,现在管两部车做十六“亨司”,而
工钱还不过四角八分左右。在包身工,工钱的多少和她“本身”无涉,那么当然这剥削
就上在带工头的账上了。
两粥一饭,十二小时工作,劳动强化,工房和老板家庭的义务劳动,猪猡一般的生活,
泥土一般的作践,——血肉造成的“机器”,终究和钢铁造成的不一样的;包身契上写
明的三年期间,能够做满的大概不到三分之二。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还是工作
,手脚像芦柴棒一般的瘦,身体像弓一般的弯,面色像死人一般的惨!咳着,喘着,淌
着冷汗,还是被压迫着在做工。譬如讲芦柴棒吧,她的身体实在瘦得太可怕了,放工的
时候,厂门口的“抄身婆”(检查女工身体的女人)也不愿意去接触她的身体:
“让她扎一两根油线绳吧!骷髅一样,摸着她的骨头会做恶梦!”
但是带工老板是不怕做恶梦的!有人觉得太难看了,对她的老板说:
“譬如做好事吧,放了她!”
“放她?行!还我二十块钱,两年间的伙食、房钱。”他随便地说,回转头来瞪了她一眼。
“不还钱,可别做梦!宁愿赔棺材,要她做到死!”
芦柴棒现在的工钱是每天三角八分,拿去年的工钱三角二做平均,做了两年,带工老板
在她身上实际已经收入了二百三十块了!
还有一个,什么名字记不起了,她熬不住这种生活,用了许多工夫,在上午的十五分钟
休息时间里面,偷偷地托一个在补习学校念书的外头工人写了一封给她父母的家信,邮
票,大概是那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个月,没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许
,她的父亲会到上海来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板的手里了。散工回来的时候,
老板和两个打杂的站在门口。满脸横肉的老板赶上一步,一把扭住她的头发,踢,打,
掷,和爆发一般的听不清的轰骂:
“死婊子!你倒有本事,打断我的家乡路!
“猪猡,一天三餐将你喂昏了!
“揍死你,给大家做个样子!
“谁给你写的信?讲,讲!”
鲜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这好像真是一个榜样。打倦了之
后,再在老板娘的亭子楼里吊了一晚。这一晚,整屋子除了快要断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唤
之外,绝没有别的声音。屏着气,睁着眼,百千个奴隶在黑夜中叹息她们的命运。
人类的身体构造,有时候觉得确实有一点神奇,长得结实肥胖的,往往会像折断一枝麻
梗一般很快地死去,而像芦柴棒一般的却偏能一天天地磨难下去。每一分钟都有死的可
能,可是她还有韧性在那儿支撑。两粥一饭,十二小时噪音、尘埃和湿气中的工作,默
默地,可是规则地反复着,直到榨完了残留在她皮骨里的最后的一滴血汗为止。
看着这种饲养小姑娘谋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时候看到过的船户养墨鸭捕鱼的事
了。和乌鸦很相像的那种怪样子的墨鸭,整排地停在舷上,它们的脚是用绳子吊住了的
,下水捕鱼,起水的时候船户就在它的颈子上轻轻地一挤。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鸭
整天地捕鱼,卖鱼得钱的却是养墨鸭的船户。但是,从我们孩子的眼里看来,船户对墨
鸭并没有怎样的虐待,因为船户总还得养活它们,喂饱它们,而现在,将这种关系转移
到人和人的中间,便连这一点施与也已经不存在了!
在这千万被饲养者的中间,没有光,没有热,没有希望,……没有法律,没有人道。这
儿有的是二十世纪的烂熟了的技术、机械、制度和对这种制度忠实地服务着的十五六世
纪封建制度下的奴隶!
黑夜,静寂的,死一般的长夜。表面上,这儿似乎还没有自觉,还没有团结,还没有反
抗,——她们住在一个伟大的锻冶场里面,闪烁的火花常常在她们身边擦过,可是,在
这些被强压强榨着的生物,好像连那可以引火,可以燃烧的火种也已经消散掉了。
不过,黎明的到来还是没法可推拒的;索洛警告美国人当心枕木下的尸骸,我也想警告
这些殖民主义者当心呻吟着的那些锭子上的冤魂。
一九三六年四月,上海
B*********a
发帖数: 6244
2
然而当年你还能看到这些文字
U**s
发帖数: 3390
3
没读过的只能是台巴1450吧

【在 T**********s 的大作中提到】
: 夏衍
: 已经是旧历四月中旬了,上午四点一刻,晓星才从慢慢地推移着的淡云里消去,蜂房般
: 的格子铺里的人们已经在蠕动了。
: “拆铺啦!起来。”
: 穿着一身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皮衫裤①的男子,像生气似地叫喊。
: “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
: 七尺阔、十二尺深的工房楼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六七个“猪猡”。跟着这种有威势
: 的喊声,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空气里,她们很快地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地
: 骚动起来。打伸欠,叹气,叫喊,找衣服,穿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
: 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成人期女孩所共有的那种害羞的感觉,

s*******1
发帖数: 1
4
现在还在课本上吗?
s*******1
发帖数: 1
5
当时的待遇,和大陆互联网公司的高薪比如何?
估计对这些小姑娘及家庭,诱惑力更大吧。
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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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了这么多栗子,读起来深刻多了!
当年为啥就要聘三哥当警察?本地的不行吗?
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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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没有本地联系,不容易腐败。

【在 T**********s 的大作中提到】
: 现在有了这么多栗子,读起来深刻多了!
: 当年为啥就要聘三哥当警察?本地的不行吗?

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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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夏衍活过文革没有

【在 T**********s 的大作中提到】
: 夏衍
: 已经是旧历四月中旬了,上午四点一刻,晓星才从慢慢地推移着的淡云里消去,蜂房般
: 的格子铺里的人们已经在蠕动了。
: “拆铺啦!起来。”
: 穿着一身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皮衫裤①的男子,像生气似地叫喊。
: “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
: 七尺阔、十二尺深的工房楼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六七个“猪猡”。跟着这种有威势
: 的喊声,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空气里,她们很快地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地
: 骚动起来。打伸欠,叹气,叫喊,找衣服,穿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
: 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很响地小便。成人期女孩所共有的那种害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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