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itary版 - ***著名华裔翻译家巫宁坤于今年8月10号在美国逝世,享年99岁 一九五一年初我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开始撰写论述爱略特(T.S .Eliot)的文艺批评传统的博士论文。不料突然接到燕京大学陆志韦校长的急电,邀我尽快回国担任英美文学教职,随后,也收到中国国务院发来的信,热烈观迎留学生回国工作。 我去国已七年,近年接国内亲友来信,大都对新中国赞不绝口,令我心向往之。我便不顾国外一些亲友的告诫,毅然放弃论文的写作,应聘回国。八月中旬,我怀着满腔游子还乡的激情,带着几大箱进步书刊,到达新中国的首都,即将在风光旖旎的燕园开始我的教学生涯,私心不由得感到庆幸。 发表时间 11-08-2019 media 巫宁坤及其妻子李怡楷(年代不详) 思想改造;初尝洗脑滋味 我回国不过两个月,就到中南海怀仁堂听周恩来总理做报告,他号召全国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带头进行思想改造。他滔滔不绝讲了七个小时,我听得头昏脑涨,不禁想到送我上船的朋友送着说的在大陆会被「洗脑子」的前景,难道这么快前景就要成为现实吗? 「十一」一过,思想改造就开始成为教师的中心任务,而批判的重点又是「亲美、崇美、恐美」思想。十二月,中共北京市委派来工作组,领导运动 ,校长靠边站,全校停课搞运动。 经多次大会、小会批斗后,校长被宣布为「忠实执行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政策的份子」,停职反省。在最后一次全校批判大会上,陆校长最赏识的学贯中西的典范、美语副教授吴兴华也登台控诉,慷慨激昂,俨然把校长当作美帝的化身,更加令我震动的是陆校长唯一的爱女、本校一名应届毕业生,也登台昂然作了「大义灭亲」的发言。 紧接着,全体教授分别在各系学生中作「自我批评」,接受学生「帮助」 ,人人过关。 轮到我在西语系全体师生大会上检讨,我坦承自己多年来迷恋西方文学,脱离祖国人民争取解放的斗争,最需要改造思想。没料到学生积极份子纷纷指责我,我平日与学生交谈中的三言两语竟都被记录在案,再加上一本被学生从我书架上借走的美国普及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作为我散布资产阶级思想的罪证,我担心自己的思想太落后了。 思想改造刚告一段落,领导就宣布「院系调整」,教会大学一律并入国立大学。燕大校园成为新北大的校址,部份教师分配到其它高等院校,我被调到天津南开大学,事后听知情人说是因为我历史未查清。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我偕家母来到南开大学,住进两小间临时建筑。我被分配教三门课,我的工作量是全系最大的,生活也十分清苦单调,但更苦的是刻板的政治学习和没完没了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我认为天经地义的言论自由从生活中消失了,老于世故的同仁人人谨小慎微,而我这张没遮拦的大嘴巴偏偏不时冒出一些不中听的「怪话」,在小组会上往往成为众矢之的。 五五年九月一日,新学年开始,但并未上课,却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谁料到我竟中了头彩,当上了头号「暗藏的反革命份子」,和外文系三名同事在文学院的教师大会上被揪了出来。积极份子一个接一个发言,声势汹汹,如临大敌,把一个曾担任过伪满皇帝溥仪的俄语翻译的教师吓瘫在地,被人抬了出去。 中午休会后我刚回到家中,跟着就闯进来三男一女,自称是公安人员,奉命前来搜查反革命罪证。一个男的对我本人进行人身搜查,那女的对我的老母和怀孕的妻子进行人身搜查。另两个男的翻箱倒柜,既找不到「武器 」,更找不到「电台」,不免失望,只得拿走了我的信件、地址本、札记等等。 我还来不及吃一口午饭就被叫去参加下午的批斗会,一直闹到傍晚。会上宣布我不得擅自离校,不得在家接待亲友。上、下午开会成了常规。每次会上,主持人都要重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老调,动员我「彻底坦白自己的罪行」,我绞尽脑汁,却仍然一无所获。 开学三周以后才上课。但是,英语专业却停办了,因为一位资深的教授受不了运动的压力在图书馆前的水塘中自沉,我和另两位教师还被软禁在家中。 一月初,妻子临产时,我还不能送她去医院,她只能孤身一人搭公交车去市内,当夜生下了头胎的儿子,我给他取名「一丁」,祝愿他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当个普通人。 不久以后,周总理发表了关于知识分子政策的报告,给知识分子松了绑,南开大学的「肃反运动」虎头蛇尾地收场。后来市委派来的一位负责人找我谈话,很抱歉地说:「你刚回国不久,对政治运动一定很不习惯,好在这种运动今后保证不会再有啦。」 五六年夏,我被调回北京,在颐和园附近的一所外语学院任教。毛主席倡导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鼓舞人心,新中国眼看就要进入一个自由民主、繁荣昌盛的时代。我也开始期望浪费了几年大好时光之后,从此可以在工作中发挥我的专长,同时跟妻子和出世不久的儿子过上幸福的小家庭生活。 反右运动:掉进阳谋陷阱 五七年「五一」劳动节,党中央号召在全党开展「整风运动」,带来了全党全国的「大鸣大放」,「北京之春」俨然如花似锦。 运动在学院起步较晚,一位副院长、当年在延安经过「整风」洗礼的日本留学生,接连三个晚上到我家来,动员我带头在即将召开的「鸣放会」上发言,向党提意见。他反覆交代毛主席和党中央制定的政策:「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就在会上发言了。 我首先提到「肃反运动」中我在南开大学遭到无辜迫害的情况,要求南大党委向我们全家赔礼道歉。接着我赞扬「双百方针」,赞扬共产党要求知识分子向党提意见,对言论自由是极大的鼓舞。 「北京之春」昙花一现,「和风细雨」的「整风运动」变成了暴风骤雨的「反右运动」。我掉进了「阳谋」的陷阱。我在「鸣放会」上的发言,平日在会下和同事同学们的闲谈,都成了我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严重罪行。不久以前反覆动员我鸣放并主持会议的副院长,又亲自主持了一次又一次名为「大辩论」实为大批斗的会议。 最后,院长兼党委书记、一位延安「整风运动」中的积极份子召见我。她说,根据我的「三反」罪行,可以枪毙我,但是,党是宽大的,不但不枪毙,而且不定为「现行反革命」,只划为「极右份子」,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这在当时是对「右派」最严厉的处分。 五八年四月十七日下午二时,无言地告别已怀孕七个多月的妻子,钻进一辆来抓我的军用吉普车。我随身带了一个旧的洗衣用的布口袋,妻子在里面为我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盥洗用具,还有两本书——一本英文的《哈姆雷特》,一本新近出版的《杜甫诗选》。 我本以为车子是送我去农场劳动,哪知道我被送进了半步桥北京市第一监狱内新近开业的劳动教养所。我被关进二楼的一间监房,二十来个中青年男子,个个囚首垢面,坐在铺着水泥地的草褥子上,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二十多人中,「右派」只占两三名,其余大多是「历史反革命」、流氓、小偷等「坏份子」,大家都感到惊讶,竟然会有一位大学教授来和他们为伍。 在劳教所一关就是四、五十天。天天「交代罪行」,「认罪守法」。一日两餐啃有霉味的窝头,日日夜夜闻屎桶散发出的臊味,倒有点「久而不闻其臭」。 六月五日晚饭后,我正在翻看《杜甫诗选》,忽然接到妻子从海淀医院寄来的明信片,恭喜我于三日凌晨得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并要我给孩子取个名字。恰巧我刚读过杜甫赞孔明的名句「万古云霄一羽毛」,我这个做父亲的身系罗网,连女儿出世都不得见,只得托诗圣的福给她取名「一毛」 ,祝愿我家生于忧患的女儿有朝一日翱翔云霄。 劳改营:北大荒的冰天雪地 六天以后,奉旨离京。午夜时分,八百多名「劳教份子」浩浩荡荡乘「专列」,由大批武装警卫押送到与西伯利亚为邻的兴凯湖国营劳改农场,通称北大荒。我们在湖边一片荒无人烟的处女地搭起帐篷,投入建设「八分场」的劳动。 第一项任务是造一条几里长的导流堤,防止洪水泛滥,作为垦荒准备。就地取材,挖土造堤。这里夏季日长夜短,我们从日出苦干到日落,每天十多个小时,又累又饿。蚊子和小咬成群,戴着防蚊帽干活也难逃叮咬。赶上大跃进「放卫星」,还得连轴转。 九月中,导流堤完工,我们搬进自己动手盖的牢房,准备过冬。漫长的冬季冰天雪地,我们照样在户外劳动,最低气温摄氏零下四十度。冬天小兴凯湖冻得死死的,我们就成群结队拉着耙犁到湖上去收割芦苇,运到一座计划中的大型造纸厂工地,有一次我差点儿在突如其来的烟儿泡中送了命 ,而这个造纸厂始终也没动工。 另一项冬季劳动是把农场与外界联系的一条航道加宽加深,建成一条运河 。先用冰镐把航道里的冰切成整齐的大冰砖,再抬到两岸堆砌成冰的长城。再用镐把航道的冻土一点一点挖走。春天一到,冰的长城融化成水,流回加宽加深的航道,一条运河「水到渠成」了。我这才明白,一提到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万里长城,我们的史家和政客就赞不绝口的「中国人民的勤劳和智慧」。 清河农场:大饥荒的死亡边缘 一九六零年十月,农场的全部「右派」三、四百名奉命转移到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的清河劳改农场,大家都很高兴,一来离亲人近多了,二来靠近首都伙食肯定会好一些。谁料到,三餐改为两餐,吃的是代食品,加上干白菜帮清汤。越来越多的人患上浮肿,大便时鲜血淋漓,痛苦呻吟。政府已无力养活犯人,却继续强迫他们劳改。 两个月以后,农场领导人在大会上宣布,奉上级指示,为了进一步体现党和政府的宽大和「革命人道主义」的精神,准许「劳教人员」写信回家,要家属送食物来。这么一来,犯人的死活变成了家属的责任。 我是全中队第一个患浮肿的,有时已不能上工,再饿下去就人命危殆了。妻子远在安徽,靠微薄的工资抚养两个孩子,度日如年,我怎忍心向她告急呢。无可奈何,只得向妻子在天津的亲人和我在北京的妹妹求援。亲人们得信后,急如星火送来从黑市用高价购买的营养食品,使我的病情有所缓解。 五月的一天,一位管教干部吩咐我领三个人到农场一个僻远的角落去埋一个死人,我发觉死者原来是在同一炕上睡在我右边的「右派」。既然今天我来埋他,谁知道明天睡在我左边的「右派」会不会来埋我呢?我和妻子一别三年了,我还能见到她吗?我沉不住气了,马上写了一封短信,要她「来见我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她接到信后,好不容易请了几天假,带了一丁千辛万苦前来探监。一见到我活像个饿鬼,她自然惊惶失措,最后决定硬着头皮去北京向学院求情。那位副院长听她汇报了我病危的情况后,无动于衷,却大谈大跃进的大好形势,让她鼓励我加强改造。妻子忍无可忍,针锋相对地答道:「院长同志,您说得不错,宁坤需要继续改造,但他活不下来怎么改造呢?不错,全国都有人饿死,难道硬要一个教授活活饿死在狱中吗?再说,让一个教授这样饿死狱中,对学院、对国家有甚么光彩呢?宁坤的生死掌握在学校的手中,请你救他一命吧。」 副院长竟然松了口,答应想办法。妻子又二次探监,告诉我北京之行的收获。那天是儿童节,她带着一丁来探望似曾相识的爸爸。两天后,她又着一毛来认从未见过面的爸爸,那天是她的三岁生日。一个月后,我奉准「 保外求医」,回到了妻子身边,由她瞻养。 文革:在红卫兵的蹂躏下偷生 一年后,「广州会议」上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我也沾了光。我的身体已逐渐复元,在安徽大学外语系当上了「临时工」,月工资六十元,不及我原工资三分之一,还不能享受公费医疗。但经过几年的「改造」,我已经「细推物理须行乐」了。 六三年七月二日,我们又得了一个儿子,我给他取名「一村」,私心希望「柳暗花明又一村」。次年七月四日,我被摘掉「右派」帽子,但不能恢复工职,继续当临时工,每月加十元工资。我们的座右铭是「知足者常乐 」,只要一家五口能岁岁平安地过日子,就于愿已足。两年之后,「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又无情地粉碎了我们卑微的心愿。 六六年六月六日深夜,安徽大学两、三千学生倾巢出动,揪斗全校的「牛鬼蛇神」。凌晨二时,我班上的学生高呼「打倒美帝!打倒巫宁坤!」的口号,冲往我家,把我从床上揪下来,连拖带拉押解到挤得水泄不通的水泥篮球埸。几十名教授、讲师都直挺挺地跪在当中。一名男生正在歇斯底里地控诉他们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学生、搞资本主义复辟的罪行。押解的学生对我拳打脚踢,我踉踉跄跄地跪了下去。 从此我又成为「专政对像」,株连全家大小。妻子经常受到骚扰,要她检举揭我的反革命罪行。三个孩子经常听同学骂他们是「小右派!小反革命 !」小儿子「文革」开始时刚刚三岁,在幼儿园就没人理睬了,成天孤孤坐在一个墙角,看别的孩子嘻嘻哈哈玩乐。八岁的女儿被我班上的一个男生骗到宿舍去,照着他写好的样子,用毛笔依样画葫芦描了「打倒反革命份子巫宁坤!」 八月中,「红卫兵」到全国各地「革命大串连」,回校后推广「革命造反经验」,甚么大会批、小会斗、挂牌游街示众、罚款、扣工资、等等,更是家常便饭。外语系的「红卫兵」敲锣打鼓来抄家,连我家的自行车都被不由分说推去「革命」了。每月七十元的工资减为十五元「生活费」。九月,又勒令我久为糖尿病所苦的七十多岁的寡母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安大,回原藉扬州。我提着她的随身行李,送她上了火车,看着老人家白发苍苍 ,苦难余生又遭此横祸,我除了叮嘱保重,竟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两年后她因缺医少药孤苦伶仃地含恨病死。 六七年,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深挖「阶级敌人」。安大的「牛鬼蛇神」队伍迅速扩大到一百几十人,上自校长夫妇、各党政部门领导人、绝大多数教授,下至临时工和掏粪工人,彷彿也有点「大联合」的味道。我这个小小临时工竟然也算一条大鱼,和校、系领导人平起平坐。我不禁想起「反右」时,我成为众失之的,有时也曾怀疑回国是否我咎由自取。环顾左右,真可说「天下滔滔者皆是也」。 「牛棚」生活常规是白天劳改,晚间在小组会上交代问题,或在大会上接受批斗。所有脏活、累活都成了我们的专业,因为革命师生和工人都忙于「干革命」。劳改时间长达每天十小时。我有过在北大荒三年苦刑的熬炼 ,在一群文弱书生之中当仁不让当上了重劳动力。合肥的盛夏气温经常在摄氐四十度上下,不但无雨,而且无风。从早到晚,或是拉着满满一皮车红砖,奔来跑去,或是在农场车水抗旱,苦不堪言。 牛棚:领教工人阶级铁拳专政 监督「牛鬼」劳改的农场工人姓郑,是一名复员军人,横眉怒目。有一天正午,快到收工时间,他突然宣布,天儿太热,要保护耕畜,牛不下地。为了不辙农时,派八个壮「牛鬼」拉一架大木耙来耙地,这自然少不了我 。八个「牛鬼」一排,高头大马的张校长为首,每人肩上一根粗绳子,哼唷哼唷地拉了起来。姓郑的跟在后面,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鞭子,嘴里不停地吆喝着「加油!加油!」 「牛鬼」一个个汗如雨下,力竭声嘶。姓郑的还一个劲儿地大叫大嚷:「 大旱大干!哪个敢偷懒耍滑就地批斗!」语音刚落,张校长扑通一声倒了下来,大伙儿急忙扔下绳子围到他跟前,惊惶失措。姓郑的大大咧咧地说 :「死不了,有甚么好瞎紧张的?去拉一辆板车来,送他去卫生科瞧瞧就是啦。」 拉板车是我的专业,我忙不迭跑步去农场场部拉来一部板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巨人般的校长抬上车子,不禁使我想起《格列佛游记》人小国中的一个场面。姓郑的已回家吃中饭去了,我拉起车,把病人送到卫生科。校医说:「他的美尼尔氏症又犯了,这样搞下去有生命危险。我给开三天病假 ,希望他们能让他休息。」 酷署劳改,固然是牛马不如。更加触目惊心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残酷斗争。劳改工间休息时,姓郑的经常在工地召开批斗会,揪出一个「牛鬼」交代罪行,再勒令其他「牛鬼」群起而攻之。这一天被揪斗的是中文系一位研究《红楼梦》的老讲师,外号「沉瞎子」,因为他左眼失明,右眼快瞎了 。他被扣上国民党特务的帽子,大会小会批斗,却一直失口否认。姓郑的自告奋勇,扬言非打垮他的反革命气焰、整得他低头认罪不可。 他说到做到,一听沉瞎子否认自己曾参与特务组织,没等他说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猛然捅进沉瞎子还剩下一点视力的右眼。鲜血沿着他的面颊淌下来。弱不禁风的《红楼梦》专家被打翻在地。两名「红卫兵」半拖半拉地把他押走了。从此「沉瞎子」全瞎了,不能再出工,留在「牛棚」拄着枴杖打扫厕所。运动后期,他被遣送回乡,不久去世。 从马鞍山钢铁厂派来的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到,工人师傅们也认为安大对待「牛鬼」太宽大了。杀气腾腾的刁师傅每天吃完晚饭就驾临「 牛棚」,帮助「牛鬼」触及灵魂。 第一个得到他帮助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经济学专家王教授。王教授身在「牛棚」,心中系念老母,昏昏沉沉把火柴盒上的毛主席语录一字一字打了叉,被同屋的「棚友」揭发。刁师傅每晚来逼他承认是蓄意反对毛主席,得不到满意的答覆,就左右开弓猛刷王博士的嘴巴。有一晚,刁师傅酒性发作,挥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得王博士鼻青脸肿,血肉模糊。 六九年五月,「清队运动」开始「落实政策」,大多数「牛鬼」都陆续「 解放」,下放农村。我妻子子儿女,沾了我的光,也在「光荣下放」之列 ,而我本人继续关在「牛棚」接受审查,又折腾了一年,才「落实政策」 ;停发每月十五元的生活费,前往我家人所在的和县孙堡公社高庄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总算出了「牛棚」,当上「不给出路的政策」的典型,成了广阔天地的无业游民。直到文革快结束时,再一次「落实政策」,有了碗饭吃,苟全性命于乱世。七九年,错划「右派」得到「改正」,但时至今日,竟然连生存权也被某些狠人剥夺了,难道历史非得走回头路不可吗? 回顾一九五一年回国以来,每逢大、小政治运动都首当其冲。到头来,「 贫归故里生无计,病卧他乡死亦难。」不堪回首的个人劫难也涵盖了半个世纪的家国之痛,是对一个「史无前例」时代痛定思痛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