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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发帖数: 9770 | 1 http://hx.cnd.org/?p=142577
朱甲西
彭德怀在“大三线”的时候,我曾经在他身边工作过大约10个月左右的时间。
在此之前,即在1959年上半年,彭率中国军事代表团出访前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
我在他率领的这个代表团工作过,临时职务是翻译组成员,和他接触的时间不到两个月
。回国后这个团就解散了,我却留了下来主持赠送我军的资料的翻译工作。7月份翻译
工作结束,彭的大秘书“彭办”主任綦魁英大校,叫我到江西庐山亲自向彭汇报资料翻
译工作情况,并请示集中起来的小语种专家们是否解散?于是我上了庐山,鬼使神差地
赶上了“庐山会议”的会尾巴,在山上住了几天,最后跟着彭下山回到了北京。回到北
京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随即我就离开了总参。
1959年下半年在全国开展的反右倾运动,我就因为和彭的这次短暂接触,成了重点清查
对象,遭到批斗和离职审查,尤其是庐山之行怎么也说不清楚。整了半年多,直到1960
年4月底才恢复工作。文革结束后,我从我的档案袋中看到我被看作是彭德怀的小爪牙
,上庐山被怀疑是传递密信。当然,这是事过多年后才知道的。当时我只能交代自己和
彭德怀素无瓜葛更谈不上渊源,三军团时期我是小孩,八路军、一野和抗美援朝时期我
是学生,1954年调干参军在军大地位很低微,他是军委副主席,副总理、部长、元帅,
如果他有山头我是山形都没望见的人。和彭的接触完全是工作关系,面对面的时间加起
来不到5小时,直接对话总共不到50句。心里想,我是命里活该,撞到枪口上了,我心
中无鬼,任你们怎么整,整吧!也许因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没什么分量,反右
倾结案时终于放过了我,没给任何处分,但把我调离中央军事机关下放到南昌320飞机
制造厂去当车间主任,让我远离京城。
6年之后的1965年,彭德怀到成都任国务院三线建设委员会副主任,上任以后他想起了
我,通过军委办公厅一纸调令,将我从南昌调到了成都。10月份我从南昌经北京到三线
建委报到,先被分配到规划局任代理局长,1966年1月5日改任彭的技术秘书。
这里有必要说说三线建设。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央下令搞三线建设。中国东部为一线,中部为二线,西部为三
线,三线建设就是西部建核武、军工、钢铁、机械等行业的企业和设施。没有论证和计
划,只有空泛的号召:“全国支援三线建设”;“各行各业上三线”;“好人好马上三
线”……
“分散、进山、钻洞”。到底上了多少项目谁也说不清楚,花了多少投资至今各说不一
,没有个准确数字。为了统一指挥三线建设的各路人马,成立了国务院三线建设委员会
,又叫三线建设总指挥部,由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兼任主任也就是总指挥。
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长达8万字的一封信之后,毛泽东将彭请到中南海吃湖南腊肉,说
:“也许真理在你手里”。派彭德怀到三线建设委任第三副主任(副总指挥),分管能
源和原材料的供应和协调,估计相当于副省级。在西南局开会或看演出,首长席上没有
彭的位子,他只能和我们这些一般干部一起坐在台下或者坐在后排。他的战友,志愿军
第二任司令员邓华上将其时正在四川担任副省长分管农机,行动可能比彭总自由一些。
到彭德怀身边工作,我实在是一百个不情愿,尤其是当他告诉我,是他调我来三线时,
我内心真是叫苦不迭。59年反右倾斗争中我的经历使我明白,这个人沾不得,我知道再
次来到他身边,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1966年1月5日,我刚刚走进我的新办公室,彭就让他的侍从参谋景希珍,把我叫到他的
办公室,好像知道我的内心活动似的对我说:“我是有麻烦的人,但我不会给你们惹祸
,也希望你们不要再给我添麻烦”;“在我身边工作是党的工作要你们做,不是我彭德
怀的事要你们做”;“在我身边工作,第一条就是要小心谨慎,尤其是你们现在跟着我
,你们的言行必须处处注意,我们墙外有耳身后有人哟!”
就这几句话,说得我胆战心惊。我虽不像一般人那样,认为彭总到三线是东山再起,我
认为降级使用是庐山会议后给他的处分。听他这么讲,我明白了他的事儿还没有完,想
来他自己也明白他的事儿没有完。当时在座的除了景希珍之外还有柯柄松上校,他是军
委办公厅派来随彭入川的。从彭办公室出来后,柯柄松到我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对我
说要记住彭总的话,有什么工作和生活上的需要可以找宋人俊,同时告诉我要注意宋人
俊,如果让宋人俊抓了小辫子,对自己对彭总都不好。还告诉我宋人俊是地方干部,西
南局派来的,担任彭总的行政生活秘书,他会来找你的,他说什么你都听着,该怎么对
答你自己要有原则,只要不牵连老头子(指彭总)怎么都行。没几天宋人俊单独向我传
达了李井泉的指示,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彭德怀同志到三线工作是毛主席决定的,毛主席把他交给我,他的工作、安全、生活
、他的一言一行我都要向毛主席负责”。
宋人俊要求我,当他不在彭身边时,要把彭的言行与活动告诉他,他好向李政委(李井
泉)汇报。因为有柯上校事先给我打了招呼,我很冷静地回答了他。后来,我们发现宋
人俊不过是拉大旗做虎皮,他一个月也难得见李井泉一面,根本不存在李井泉听他汇报
的问题。他只是每天写《工作日志》,记了些什么我们不知道,记完了交到办公厅,当
天的《工作日志》交上去后再将昨天的那一本《工作日志》领下来,如此循环往复地记
《工作日志》,实际上三线建委没有这项制度,因此除他之外谁也不记什么《工作日记
》。景希珍告诉我,宋人俊记的是彭的行踪,没记什么工作。
彭德怀在三线的工作不多,可以说多数时候无事可做。煤炭方面,跟攀枝花钢铁基地配
套的攀枝花煤矿正在建设,广旺矿务局有一个煤矿在建设,其余的煤矿都是在原生产规
模上扩建;电力方面,只有渡口火电厂,龚咀水电站在建。其余的能源建设项目,都还
在各自的条条块块审批过程中,他插不上手。其余像核武、军事工业、机械工业甚至农
业机械等方面的项目,不许他过问,有关文件、资料也不发送给他。他成天在办公室看
书、听收音机无事可做,我们也跟着他闲得发慌。
启动文革的《5·16通知》下达后,西南局召集了一次厅局以上干部参加的会议,传达
宣读了《5·16通知》全文,传达了毛泽东在大区领导人会议上的讲话,其中讲到彭德
怀就是今天的海瑞:“1959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等。西南局宣传部长也是中央文革
小组成员的刘文珍还在会上点了彭的名,说“右倾机会主义头子、反党分子彭德怀就在
我们建委,不批判能行吗?”由于有意安排,彭没有参加这次传达会。他参加的是第二
天在永兴巷三线指挥部的群众大会,他听到的只是《5·16》通知没有毛泽东的讲话。
当我向他转达在西南局礼堂听到的毛泽东讲话和刘文珍的讲话时,他笑着对我说:“这
次运动不是针对我的”,“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烫还是死猪,由他去罢。”没过几
天,永兴巷三线指挥部办公大院和西南局里,贴出了声讨彭德怀的大字报,大字报的内
容中有“会理夺权”,“违抗中央指示发动百团大战”等情节,我是第一次看见,显然
是有人在幕后指使。还有“授意死党钟伟大闹军委会议”,“死党蔡铁根恶毒攻击毛主
席”等内容,彭总也是前所未闻的。他三两天出去看一次大字报,由景希珍和司机赵凤
池陪同,出去之前还向办公厅打个招呼。8月6日成都后宰门体育场,彭德怀第一次登台
挨斗,柯柄松和我有幸站在他身后陪斗。会后回到永兴巷指挥部,彭向我们两人道歉,
说是他连累了我们很对不起!还让我们做好准备,他现在没有工作可做,用不着我们了
,他会想办法将我们从他身边调走。
当年8月15日三线建委第一副主任程子华,建议彭德怀到永荣矿务局视察,有意让彭避
避风头。当天由赵凤池开车,景希珍和我陪同彭到了永荣矿务局,第二天上午开会听汇
报时,听说造反派要组织围攻,就转到曾家山煤矿视察。吃晚饭时彭和我们还有矿务局
的几位领导,正在食堂排队打饭,忽然矿上的有线广播正在播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
海瑞罢官”》的文章。我一听心想糟了,这篇文章去年就登在报上了,今天在这儿广播
是什么意思?我立即对景希珍说恐怕要出事,如果排队的工人认出彭总来,会发生什么
结果很难预料。我们两人将彭总架出了食堂回到招待所,刚进屋坐下,工人造反派就把
招待所包围了,喊口号要打倒“三反分子”彭德怀,“打倒野心家彭德怀”!
永荣矿务局龙善培局长和矿务局的领导来了,炊事员也把饭菜送来了,吃饭时我才知道
,龙局长是志愿军的营教导员转业,矿务局好几位领导都是转业军人,他们得知彭要来
早作了准备。永川县武装部的部长,带领部队在招待所门口站岗,还联系了内江军分区
和江津军分区,做好策应保护彭的准备。龙局长还对我说,程子华副主任要他保护彭总
,在矿上住一个时期。彭执意要回成都,第二天龙局长带了一卡车矿警,护送彭到了内
江才回去。回到成都后,程子华来看彭,彭拍桌子斥责程子华不该让他出去躲,他说:
“躲什么?躲个鬼,我彭德怀为什么要躲?就是一个死嘛!我不怕,我不检讨,也不下
跪求饶”!程子华说:“成都太乱,明着批斗还好说,就怕有人乘乱下毒手,整死你我
不好交代”。彭说:“什么有人?有人就是一个人,离开北京我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程子华要我看好彭,不让他出门,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并且告诉我,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还在主持三线工作,李井泉,闫秀峰等主任、副主任都不来上班了,造反派天天来闹,
要特别注意不要让他们看见彭在这里。
9月份我得到组织部通知,调我到雅安川西机器厂任党委书记、厂长。这个厂是航空仪
表厂、是当时三机部的三线建设项目,正在建设之中。由于我的任命手续还要经过在京
的三机部办理,我奉调之后还不能立即赴任。没有谁来接替我的工作,把文件资料连同
钥匙交到办公厅就算完事,只等三机部调令一到,我就奔赴雅安。闲来无事,我一个人
逍遥了几天,思索着这个并非针对文化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考虑彭德
怀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因为我已是彭德怀黑爪牙了,他的结果如何必将对我产生影响。
再就是每天陪他下几盘象棋,他的棋艺不高,我也是臭棋水平,消磨时间排遣寂寞而已
。那时他身边只剩下景希珍和赵凤池两个人了。他对我说:“你是三机部来,我让他们
还是放你回三机部去,并且要他们把你转业下地方。对不起喔,因为我这儿你不能呆了
,军队也不好再干了!”
听了之后我心里一阵酸楚,这个老头儿在这个时候还考虑如何保护我安置我,好人哪!
国庆节当天,我去向他辞行,因为我过节后,10月3日就要到雅安去了。他留我吃午饭
和晚饭,我们下棋谈天,我对彭说:“你总以为你和毛主席的分歧可以说得清楚,我看
你说不清楚,他也不会给你机会让你说清楚……这次运动你估计得很正确,目标不是你
,可还是冲向你来了。”
彭说:“几十年相处,我知道他给我挽了好多个圪塔,恐怕到死都解不开,只有我们两
个人死了一个才解得开,莫办法的。”
临分别时,彭总送了我一张他的彩色照片,牵着手送我到大门口。
1966年12月下旬,景希珍打电话要我回成都,他对我说永兴巷站岗的卫兵挡不住红卫兵
,彭已经被抓去批斗几次了,还在成都地质学院被关了一天一夜。要我回成都帮他联系
部队保护彭,还对我说三线指挥部的头头儿一个也找不着,现在是造反派争着要斗彭,
形势很危急。
我12月23日赶到成都永兴巷,正赶上四川大学的红卫兵要揪斗彭,景希珍和警卫战士护
住彭不让红卫兵抓他上车。我看双方虽然紧张对峙,但学生们并不是义愤填赝,好多人
拥挤着要看彭德怀是个什么样子;我发现他们8·26兵团的头头江海云在场,我向她说
批斗彭德怀可以,我要向中央军委请示,批准了你们将人带走,我们的医生、护士、警
卫要跟了去,你们组织还得给我们打张条子,健康的人交给你们,你们必须安全的送回
来。她竟然被唬住了,几个人商量一阵就带领红卫兵撤走了。
几十年之后,我在四川科技情报研究所碰见江海云女士。她说,当时看见彭德怀疲惫不
堪,一副老农民样子我们就不想斗他了,第二天在永兴巷,我们8·26就没有参加嘛!
第二天是24日,北京地质学院的红卫兵领袖王大宾,拿着中央文革的批示,来到永兴巷
三线指挥部,要抓彭回到北京批斗。看了中央文革的批示后,我和景希珍两人都打电话
,毛泽东和中央办公厅的电话都打不通,我好不容易接通了周恩来办公室的电话,李福
德秘书请示后告诉我:“由成都军区派人护送来京”,重复了两遍。
我叫王大宾也听了这个电话,红卫兵撤出了指挥部大院。成都军区余洪远副政委来了,
向王大宾宣读了周恩来的电话指示,向彭请示后对王大宾等人和我说,25日8次车送彭
回京,但几条街的红卫兵仍然围住永兴巷不走,余洪远调了一连人来加强指挥部的守卫
,一直到25日晚护送彭上了火车,部队才调走。
彭德怀走前那几天,三线指挥部、西南局所有负责人都不露面,没有受冲击和打倒的负
责人一个也找不着,应付红卫兵纠缠,联系部队,以及堵住楼口、过道,保护彭不受冲
击的人,全是三线指挥部的一般干部,许多人几天来,下班也不回家,守住彭。
25日下午,成都军区扶庭修参谋长带了一连战士和4个军官来到了永兴巷,找到景希珍
和我,一起替彭收拾行李,一切准备妥当好后,扶参谋长和我陪彭喝茶,景希珍去领彭
的工资。会计廖静是省委书记廖志高的侄女,她拒绝发给,扶参谋长勃然大怒,带了几
名战士亲自跑了去,领来2000元交给彭,约相当于彭5个月的工资。据我所知,这大概
是他一生最后一次领工资。他到北京后曾有一次要三线指挥部把工资寄给他,还是这个
廖静就是不寄。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晚9点钟,成都铁路局廖清泉局长开车来接,我们一行随同彭德怀到了火车站,在软
席候车室休息,扶参谋长让廖姓营长和3名军官及一班战士和彭见面,当面交待了保卫
任务。11点由重庆开来的8次车进站,廖清泉局长把列车长叫来候车室,介绍给彭和廖
营长后,扶参谋长、廖局长、我和景希珍,一同送彭登上加挂的一节软席车厢,彭住进
了包房,王大宾要和彭同住一房,我让廖营长把王大宾轰了出去。景希珍检查车厢后,
对我说可以放心了,整节车厢除了军人之外没住任何人。扶参谋长、廖局长告辞后,我
对彭说路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从成都军区和成都铁路局的态度来看,中央还是保护你的
。他对我和景希珍说:“别天真了,哪儿还有什么党中央哟,我不在乎他们保不保护我
,也不稀罕谁来保护?”握手再见时,他抓住我们两人的手说:“再见!还能再见吗?
!”
就这样彭德怀孤零零的一个人,回北京去了。事后知道,彭回京后立即遭到了软禁。12
月26日我驱车回到了雅安,景希珍到四川省军区报到去了。
3个月之后,1967年3月份,我被川西机器厂的造反派拉上主席台批斗,给我戴了三顶帽
子:“三反分子彭德怀的黑爪牙、修正主义的外国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我虽被造反派夺了权,好在雅安军分区方司令员,空军驻厂军代表双仁贵保护我,我得
以陪方司令钓鱼,还花了近两年时间研读《资本论》。
1969年12月7日,不知是那道衙门的什么官儿下达的命令,半夜时分将我投进了雅安三
元宫监狱,接受外调审讯,中心内容是:揭发检举彭德怀和交待自己与彭德怀的罪恶关
系。又因为我顽固不化和死不认罪,升级为单独监禁,押到庐山县苗溪茶场特区监狱,
有幸与马识途、胡风、梅志、张仲良等人成为难友。
直到1975年,我带着“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彭德怀影响有严重的思想认识错误”的结
论走出监牢时,彭已去世半年有余。1978年5月,彭德怀、张闻天追悼会半年之后,我
的结论改为“受彭德怀同志冤案影响被非法监禁六年多”。从此我一生的沉浮,才算是
彻底地离开了“彭德怀元帅”。
几十年过去了,我在彭德怀身边这一段往事,依然记忆犹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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