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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7225 | 1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4NDEzMDgzMQ==&mid=2653656294
2016年4月20日，上午十点，阳光晴朗，枝头新叶明媚。
这是一个普通的北京春日，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正常。望京阜通地铁站的出口人来人往，
上班的上班，散步的散步，人们都有自己的去处，面目祥和。叶子是其中一个。
“所以我一开始真的没有感到害怕，光天化日的，我能被怎么样呢。”
一
发现不对的时候，其实已经有路人开始围观了。
七八个大汉手持甩棍、钢管，聚集在地铁口处一辆三蹦子的周围，打砸车身。三蹦子车
主拒不下车，为了吓退对方，甚至拿出了刀具开始割腕自残。
“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有血在不断往外流了。但是那些打砸的人并没有要退散的意思。”
叶子因为工作原因，和司机群体有过接触。“我其实知道这种dynamic是怎么回事，估
计就是非法运营的三轮车被抓了，被抓以后车子肯定是没了。一辆蹦子差不多一万块，
那司机肯定想保住唯一的饭碗，所以宁死不交车。”在她看来，即使罪名坐实，执法人
员也应当有合理的执法手段。“他们这样做，真的是想看到司机死在那儿吗？”
有热心路人看不下去，要求打砸团伙出示证件，不出意料，遭到了拒绝。叶子忍不住上
前，大声说“我报警了”，并举起手机拍照，试图喝止住打砸人员的暴力行为——事实
证明，这样的举动是有效的，他们果然放开了三轮车车主。
现场另一名路人拍到的照片，中间被团团围住的就是叶子
三轮车车主开车逃离了现场，气势汹汹的这群人却围住了叶子，推搡质问她，“谁报警
了？谁拍照了？把照片交出来！”报警以后，警察迟迟未到，叶子本想叫车离开，但那
群人堵住了出租车的车门，试图将她带走。
“我大声喊救命，也有路人弱弱地阻拦，都是和事佬那种感觉，说哎呀你们不要为难小
姑娘嘛，但没有人上前来拦住他们。我知道再拖下去，真的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无奈之下，叶子删掉了手机中的照片并终于得以脱身。上车后，她将这段遭遇发到了朋
友圈，叙述了事情经过，并希望媒体和法律界的朋友能够关注。
“打字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抖，没办法控制的害怕。”
二
约到叶子之后，在之前事件的描述中，我一直想象她是一个勇猛健壮的女汉子。见面才
发现，这个勇敢站出来和黑社会做派人群对质的姑娘，个子小小，头发齐肩，笑起来完
全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你当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全问题吗？”
“当时没想太多，毕竟那个地段也挺繁华的。”叶子解释她当时站出来的原因，“我以
前大概也听过一些这种事情，有些半黑社会背景的人，被当地警察雇佣去收车。这其实
很常见，毕竟有些事情穿制服的人‘不方便做’，不穿制服的人去做这种事，万一出了
事，大可以说‘都是临时工干的’。我当时看了就很气愤，然后发现身边其他人也都在
看，但是没有人有什么动作。我就想，我要和他们一样吗？我是对自己发过誓的，遇到
这样的事情一定要站出来。”
“为什么会发这样的誓？”我问。
“其实我以前也是一个冷漠的路人，很多事情发生了，只觉得是一种社会现象，和我没
什么关系。之前也就是参加一些支教活动、做做公益，相对都是在自己的comfort zone
里面，从来不需要直面威胁和伤害。遇到类似的情况，从来没有主动站出来过。”叶子
很坦诚。“但可能是因为现在我有小孩了，做了妈妈，经常看到网上有一些抢小孩、拐
卖小孩的帖子，看了就特别受不了，觉得自己以后如果看到什么可疑的情况，比如地铁
里有人抱着昏迷的小孩乞讨什么的，就一定要报警。”
现场另一名路人录下的视频，可以清晰地听见叶子正在报警
最近发生的和颐酒店事件也对她触动很大——她问自己，“如果我就是那个被袭击的女
孩子呢，是我被人拽着头发要拖进酒店房间里呢，我一定希望有人能救我。将心比心。
很多事情你觉得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不管发生在谁的身上，他这辈子就毁掉了。”
互联网上从来不缺事后的愤怒。指责的声音、聪明的建议、理论的交锋总能在事件曝光
后迅速地冒出来，“可是那个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伤害也已经造成了。总要有人在事
情发生的时候做点什么吧。”
三
用叶子的说法，她在看到蹦子师傅流血、打电话报警、留在原地等待警察来、被打砸人
员威胁的过程中，都没有怎么感到害怕。
“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两个时候。”她眼神中流露出失落。
“我打110电话，那边不温不火，半天也没有等到出警。我又打电话去催，接线员跟我
说，你要是着急就直接打属地派出所的电话吧，然后让我打了花家地派出所。我就打了
过去，那边听完我反映的情况后不耐烦地说，那是我们的人，你别管了。我还没说完话
那边就把电话撂了。那是我第一次很绝望。”
叶子拍到的打砸人员
醒悟到眼前这帮“流氓”和派出所是一伙儿，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变得更为复杂了。遇到
威胁，第一反应是报警，诉求公共部门的保护——但是他们究竟在保护哪一方呢？
叶子发到朋友圈的信息得到了扩散，也许是因为有记者把电话打到了花家地派出所，也
许是因为上级领导的压力，总之，当天下午，叶子就接到了花家地派出所所长的电话。
那边的语气并没有想象中的真诚。
“你是来跟我道歉的吗？”叶子回忆当时她和所长的对话。
“我不是道歉，我就是来跟你解释下这个情况。”
“其实我没有质疑你们执法的对象，管理非法运营车辆是你们的职责，无可厚非。但是
我质疑你们的执法主体和执法手段。七八个黑社会做派的人，拿着钢棍去围攻一个司机
，这个问题你怎么解释？”叶子问道。
“执法主体没有问题，那是我们的便衣，便衣嘛，当然不能穿警服，不然被发现了还怎
么抓车。”所长这样回应叶子的质疑，“然后执法手段也没有问题，因为我们以前抓车
，有的司机会加速冲撞，为了不让他们这么干，我们需要先把车子砸烂、破坏掉。”
叶子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无法争论下去，便问起自己差点被抓走的事情：“那公民监督权
呢？如果是正规执法，为什么不能被拍照？为什么要对我进行肢体和语言上的攻击？”
所长仍然心平气和，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不让你拍照，是为了不侵犯在场的蹦
子司机的肖像权。要带走你，是为了防止你在执法现场遭到伤害嘛。”
这样漏洞百出的回应，让叶子失去了沟通的信心。“这无法说服我。”
“这样，你到派出所来一趟，我们当面谈。”
“当面？当面的话，你会给我什么不一样的信息吗？”
经历完这一切的叶子不敢单纯地相信这种“面谈”的性质，所长却也始终说不清楚面谈
的必要性，只是执意要她去一趟派出所，叶子找了个理由谢绝了。
她心有余悸地说，“所以这件事情的性质，不能说是见义勇为。见义勇为，是去抵抗恶
势力的，可是现在我面对的是执法机关本身啊。”
四
叶子的第二次害怕是事情发生之后。
“我第一时间就发朋友圈了，我的朋友都是相对来讲还比较有能量的人，然后也转到了
一些校友群里。”
叶子发在朋友圈的文字（可点击放大）
这个过程中，叶子发现大家的反应和她预期的并不一样。有的人和她一样感到气愤，觉
得一定要做出什么改变；有的人也是气愤，但认为解决方案是移民，到国外去生活。“
还有一部分人，他们让我有点胆寒。”
叶子毕业于北京非常著名的一所名牌高校，那里的学生往往被视为天之骄子，走上社会
也往往担纲重任。“有一个校友群，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这种事情你本来就不该报警，
警察也不该出警，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么多，如果都出警的话，多浪费纳税人的钱啊。然
后这件事情在群里议论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开始发笑话了……”这个微信群里的同学
现在大多已经是金融领域的精英人士，平时讨论的大多是股市、生意和段子。
“然后还有另一个群，都是学法律出身的。那些同学的反应是，你就不应该管闲事啊，
这是不自量力、引火烧身……还有人说，早就看那些三蹦子司机不爽了，就应该把他们
都打死。之后他们就开始讨论起什么谁发了一些gay club的照片。”
叶子坐在我对面苦笑，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座位旁边的绿植大而茂盛，向着阳光自顾
自地富饶着。
“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总说公民公民，有些人确实是不太考虑别人的生活，事不关己，
fine. 但是这些号称是精英的人，本来应该是社会的希望啊。都毕业了七八年了，现在
正是社会最中坚的力量，如果说希望能推动社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些人是最有力量的。
但是现在，他们习以为常甚至同流合污。”
她也提到，仍有热心的人出现。有很久不联系的朋友找到她，帮她转帖，也有人积极地
帮她联系媒体朋友。还有一个当时和她一起在现场的男生叫周诺的，后来找到了她，并
用自己的公众号把这桩事情发了出去。
“我还是觉得，每个人都很难说一生中会遇到什么。总有些很baseline的东西是应该被
保障的，可现在这都成了问题。有些人事不关己，但精英阶层也这样想。这让我开始动
摇了。”
五
陆续有媒体找到叶子。
有的记者义愤填膺，积极帮忙，也有的记者希望能获得更多视频和照片资料，最好能有
蹦子师傅流血的特写，后来发现叶子并没有这些素材之后，略失望地离去。
叶子发了微博，也发了微信，但似乎只引起了小规模的转发。和颐酒店事件爆出以后，
有人质疑事情传播如此广，背后定然有营销推手。可这样的暴行天天发生，我们究竟希
望有难之人的呼叫能被听到呢，还是像叶子这般，微弱的发声终究淹没在信息的洪流中？
叶子和周诺的对话
媒体有一些曝光，但也仅此而已，很快就连水花也看不见。所长打来电话，并无实际作
用。我问叶子，会怎么关注这件事情后续的进展？
“我其实很难想象这件事情的终局。换个角度想，以前可能打死了人，都没人知道。现
在有互联网，可以让一些声音被听见。我想那个所长之所以找到我，也应该是遇到一定
的压力了吧。比起以前，肯定是进步。但怎么去推动根本性的改变，我还不知道。“
叶子的父母很担心她，给她打电话，还给她发去各种文章，希望她能谨小慎微、藏拙保
身。“那些文章啊，什么年轻女记者被派出所所长暴打、什么年轻女医生揭发xxx结果
遭遇软禁……都是这种。他们跟我说，你上有老下有小，你要对自己负责，不要去做那
些危险的事情。”
叶子想了想，“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到此为止吧。”
“那之后呢？遇到类似的事情，你还会站出来吗？”
“我会。但是可能会更聪明一点，现在毕竟是在北京，在人多的地方，他们还不敢直接
冲上来打我，但如果是个偏僻的小地方，我爸妈发的那些文章里的事情可能就真的会发
生。下次，我可能会躲在角落里拍照，不要被发现，或者偷偷报警。”
“但如果这样的话，可能就救不了那个司机了对吗？”
“嗯，就这个事情而言，重点也许不在于当场救那个司机。如果事情不发生根本的变化
，我们站在街上都分不清楚那是黑社会还是警察，那真的什么都没办法。覆巢之下，焉
有完卵。”
我理解她的苦衷，也感佩于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依然坚定的那一句“我会”。
电影《辩护人》里，被质问“你这样做不是以卵击石吗？”的学生给出的回答
结语
叶子和你我一样，都是普通人。读书毕业，上班工作，嫁人生子。渴望安全、自由，追
求梦想、幸福，希冀生活予以自己公平的对待。
可回过头想，三蹦子师傅不也一样吗？他的辛苦劳作和拼死捍卫，也一样是为了更好的
生活。再往前一步，被雇佣的“黑社会”们，也都是求生存的底层人群，只不过在能力
范围内选择了错误的生存方式。那施暴的，和被施暴的，其实都是同一群在社会底层挣
扎的人啊。
阜通地铁站如今车水马龙依旧。在穷苦境地下失掉生命尊严的人，在现实混乱里被道德
选择伤害的人，和在弱肉强食的战场上寂寂旁观的人，似乎都不曾出现过。
我也希望我的亲人、朋友和未来的孩子，永不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却也知道，如果不推
动任何变化，他们的一生可能终将遭逢此种困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叶子一
般，出于道德感做善事固然要承担风险和成本，但默不声张、缩在角落并不会使得我们
获得免于受苦的护身符。
有人已经站出来了，还坐着的人，又要去向何方？ | 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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