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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 发帖数: 12375 | 1 花村
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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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花河一九五〇年才迎来解放,一九八二年才迎来土地责任制,到了九十年代,
才知道农民进城可以大把大把挣钱。由于生得偏僻,我们对于大好形势的反应,总是慢
上那么半拍。但我们从来都不消极,我们总是认为只要努力一点,就能把落后的那半拍
赶上。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花河的年轻男人开始大量涌向城市。每天一趟通往县城的班车
,被他们挤得密不透风。命中注定,其中也会我们花村的年轻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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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村以花为名,花村女人也以花为名。花村娶一媳妇添一姑娘,都要在房前屋后栽
一棵花树。娶一“桃花”,就种桃树。添一“橙子”,就种橙子树。不仅种树,还要种
花,只是不种地上,种衣服上。比如栀子的衣服上就种着一朵栀子花,百合衣服上种的
是一朵百合花,映山红衣服上种的当然是一朵映山红。这还不够,她们还会在自己的花
季里让自己也带着花香。花朵开在树上香的是院子香的是村子,她们把花朵摘下来放进
小背心里,或者用它们泡水洗澡,就能香自己。这样她们就是名副其实的花儿了,就是
名副其实的栀子百合映山红了。
因为爱花,花村人就都有点多愁善感。所以,花村的男人们比起别村那些兴冲冲不
管不顾地往班车上挤的男人们,就扭捏了些,磨蹭了些。明天就要出发了,还有人迟迟
不肯捆行李卷。比如李家两兄弟,他们迟迟的理由都一样的好笑:明天早上还要往包袱
里装趿脚鞋。
一只十五瓦的灯泡把屋子照成浑黄色,看房间里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陈年旧玻璃,
你总是忍不住想哈口气抻袖子擦擦。李小勇的包袱被他扔在床边,他女人百合早已经替
他打点好了衣服铺盖。他不急于捆,它们就还无奈地躺在一根麻绳上。李小勇的趿脚鞋
就卧在旁边,它们是一对青色灯芯绒布鞋。早些年属于奢侈品,这些年已经沦落为晚上
洗脚时的趿脚鞋了。鞋后帮从第一天开始就被主人踩在脚后跟下,早成了惨白色。但是
今天晚上主人赋予了它们重要性——他进城也舍不得把它们丢下,他要带它们一起进城
。于是,它们就成了暂缓捆包袱的理由。捆包袱多浪费时间啊,他要百合赶紧跟他上床
,他想把今后将被耽误的一年的好事儿全做了。百合想笑他,但床边那个没打好的包袱
又让她笑不出来。所以她只能像哄个孩子一样哄他:“一年一忍就过去了。”她说,“
忍上几年,等映山红他们新修了房子搬走了,我们买过他们那间房,就宽敞了就不用出
去了。”李小勇吭哧吭哧,说只怕我们的打算不仅仅是为了这个,说不定到时候就看不
上这青石房子了,说不定也想修砖房呢,甚至就想搬到街上住去呢。还没开始,他已经
蠢蠢欲动地把梦往大处做了。
那时候他的亲兄弟李小敢还在衣柜里找衬衣打包。他已经跟映山红做完一回了,映
山红懒在床上,还不甘心。她说:“你别找了,明早上我找了和你的趿脚鞋一起装。”
他一扭头,看映山红满脸潮红,知道她说的是话中话,就翻身上了床,酝酿第二回。
那天晚上村里的狗也预感到了什么,一个劲地吠,吵得李小飞的双胞胎儿子也一个
劲地哭。儿子们没妈,妈在生他们的时候难产死了。妈才是哄孩子的高手。况且她们有
奶,拿奶头往孩子嘴里一塞,孩子们一般就闭嘴了。李小飞没奶堵他们的嘴。他们要是
不喜欢劣质橡胶奶嘴儿和劣质奶粉,他就拿他们没办法。他心里闹得慌,又舍不得怪孩
子,就怪狗。他站到门外冲他家的狗大骂。狗怕,但并不停。因为别的狗没停,它就没
法儿停。这样它就挨了主人的棒子,是李小飞他爹李四爷打的。李四爷也抱着孙子在哄
,老哄不好他也心烦。打完狗孙子还哭,他就来了灵感,撸起自己的衣服,把孙子的嘴
按到自己那花生米一样的干乳头上。孩子吮着他的奶头,竟然真就不哭了。他禁不住一
阵惊喜,眼睛比他家那十五瓦的灯泡还亮。他不仅哄好了孙子,还给了儿子一份进城的
信心。李小飞一直在犹豫。大家都商量好一起进城,他也依然在犹豫,因为他实在拿不
准把两个还没长牙的儿子留给父亲一个人是不是正确。父亲还不老,父亲还不到五十岁
。但父亲是个糙男人,干体力活儿没问题,奶婴儿问题就大了。李四爷当然明白他的担
心,却苦于没法证明自己具备奶孩子的能力。这一招令他心里一亮。得意一上来,他便
“嘿嘿”笑起来。他说:“你看你看,我有办法哄他们了。”
他把李小飞手上那一个也夺了过去。他坐下来,一只手搂一个,一只奶头哄一个。
孩子们居然不哭了。狗们依然吠得凶,他们也不哭了。“怎么样?”李四爷说。他给人
如释重负的感觉,并且恢复了自己那不苟言笑的天性,变得认真起来。“放心地进城去
,你爹还哄不住两孩子呀?”他说。
不管如何,第二天清早出发的时候还是很整齐。甚至也不见不舍:出发的人没有,
留下的人也没有。他们高高兴兴背着包袱出村,留下的人也高高兴兴地跟在身后送别。
他们这一走,公公们就成了花村的顶梁柱了,因此他们必然要显得跟他们一样振奋。他
们都还不算很老,五十岁上下而已。以联合国标准,他们还正当中年。要是生活干瘪,
心头也干瘪,他们看上去就是个老头。要是生活滋润,心头也滋润,他们看上去就还是
壮汉。就是那岁数往上点的人中,也有张大河那样儿的。那身板儿怎么看怎么壮,你要
是对他头发里那几根白发忽略不计,不把他脸上那几条皱纹放在心上,他就比那帮进城
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更靠得住。事实上因为他们没有城里男人的囊肉,就都像是瘦肉精的
成果,还都是城里女人俗称的那种肌肉男。这会儿这些肌肉男全都闪亮着眼睛,有的甚
至忍不住要拍打拍打他的儿子。儿子要上阵了,这行为代表的是一种鼓励,相当于你希
望马好好跑起来的时候往它屁股上拍打的那两下。“进城后好好干,”他们说,“家里
有我们哩。”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尽量做着一些大动作,尽量让儿子们看到自己的力
量。那时候因为天气还不是很暖和,他们的棉衣还穿在身上。他们尽量把袖子往上撸起
,露出光胳膊肘,露出他们的肌肉。他们必须要让儿子走得放心。
张大河是村长,所以他要针对的就不仅仅是自家的儿子张久久,而是全花村的二十
几个男人,是整支队伍。虽然也不过是“进城后好好干家里有我们”那些意思,但他说
的时候不是仅盯着张久久说,而是看着大伙说。而且他还说:“花村有我哩。”那意思
不仅让儿子放心家里,还让他们放心村里。有他在,花村就在的意思。这样,要走的人
就多了一层放心:不仅家里有后盾,村里还有一个后盾。
出了村口也就到了街头了,公公们就停下了。媳妇们继续牵着孩子走,她们要一直
送到班车跟前去。跟公公们不同,她们今天特意把棉衣脱掉了,穿上了专属于春天的薄
衣薄裤。这样一来,那苗条的腰身就更苗条起来,那不苗条的也有了曲线有了形。她们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送男人进城,心里热火着,身上也不觉得冷。她们手上大多拉着孩
子,孩子们一边扯着母亲的手,一边跟旁边的孩子打闹。他们没有一丁点儿离愁别绪。
媳妇们眼睛一直盯着自家男人的后背,嘴上却跟同伴们说着闲话,说到好笑处就放声笑
起来。那平时就喜欢夸张的,还会做出要笑滚到地上的样子。
那天天气预报有雨,早上起来天空一直都很厚。那会儿太阳从东方撕开了一条缝,
太阳光像玻璃片一样从缝里伸出来,一直伸到花河。男人们就在那束阳光里吵吵嚷嚷地
往班车上挤。行李卷儿要放班车顶上,一个人先爬上去,下面的再把包袱一个一个往上
扔。爬上去的是张久久,在这队人马里他属于最热心的那一个,但也属于比较纤弱的那
一个。他倒是完全遗传了父亲的热心,却又完全没得到父亲的那种壮实。所以下面的人
都担心他接不住包袱。每一次往上面扔,他们都要叮嘱他:接住啊!他也做出一副十分
努力的样子,而且从来没让包袱脱手过。下面扔完了包袱的就往车里挤了,虽说他们已
经够装一车了,但别人并不因此就不往车里挤。先上的有位置,后上的得站着。还不能
好好地站,得被人挤巴着或者挤巴着别人。张久久在车顶上一个劲儿地喊“给我占个位
置”。下面的也都答应给他占个位置,但实际上谁也没能做到。谁也做不到。百合和映
山红都怂恿栀子挤进去替张久久占一个,哪怕占一个立足的位置也行。栀子就去了。但
她哪是一帮男人的对手啊,她那柳条似的腰身在车门跟前被挤来挤去,只有摆来摆去的
份儿。张久久从车顶上下来以后把她拔葱似的拉出来,她的右脚上就没鞋了。好在那时
候要上车的人也都挤上去了,栀子的鞋也水落石出了。张久久替她捡过鞋,最后一个挤
上车,站在车门边。车门关不上了,司机像大妈养的一样大着嗓门儿呵斥:“松动一下
松动一下!”里面的人就全动起来,车就摇晃了,车皮就鼓起来,像要爆炸的样子。车
门就关上了。车外送行的媳妇们就松了口气。
班车发动了,发动机喘上了,猛烈咳嗽一阵,班车就摇摇晃晃前进了。男人们争着
把脸往能看得见车外的地方挤,媳妇们就看到了车里一片变了形的脸。但都在笑。里头
的在笑,外面的也在笑。
班车走出视野以后,媳妇们便全都把梗着的脖子挺着的背放松了下来。总算把他们
送走了,自家总算也有个人进城了。这时候,她们才有闲心去看看东天的景致:太阳撕
开的那条缝正在变窄,一眼就能看出它已经支持不住,那条缝就要关上了。云缝越来越
窄,越来越窄,太阳开始一点一点地收走花河的阳光。先是街上的没有了,然后是花村
里的没有了,再然后,木耳村的也没有了,再然后,山坡上也没有了。最后,天空只剩
下一条金色的缝,黑脸包公不小心在下巴上拖了一条金色的彩线。再最后,包公抹掉了
那条彩线,还自己一张干净的黑脸。
雨就纷纷扬扬洒下来了,媳妇们咋呼呼拖着孩子开始跑。这件事情并无好玩之处,
但她们却跑出一路笑声来。虽说她们都成了母亲,虽说那手上没牵着孩子的是因为孩子
已经很大了,但她们实际上又没有老大一把年纪。我们花河早婚早育是普遍现象,即使
新社会要求晚婚晚育,也阻挡不了我们十八岁就嫁人,十九岁就娶媳妇儿。所以,那些
手上牵着小孩子的,实际上她们也还是个孩子。那些诸如百合栀子一样的,孩子都大了
的,她们也不过才当如狼似虎的年龄。
2
齐刷刷走掉了二十多个男人,村子就空了许多。但这种空带来的希望却把人心填得
满满的。就像一村子花谢以后,留下的那种空寂里,其实充满着果子孕育时的清香一样
。那会儿,杏花已经谢了,桃花接过了接力棒。如绿豆大的杏子密密地挂满枝头,空气
中全是它们青涩的香味。栀子回到家就开始整理衣柜。衣柜很旧了,也很过时了。现在
时兴黑色的了,它还是当初的大红色,而且漆面早已经斑驳不堪。等张久久挣了钱,就
把它换了。她想。她专门在角落里空出一个地方来放张久久留下的那只罐头瓶。那是满
满的一罐头瓶硬币,张久久昨天晚上变出来的。他怕栀子在家里想他受不了,特地为她
准备的,说到时候可以数着这个消磨时间。栀子看着那罐儿硬币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想
的却是家里焕然一新的情景:衣柜新了,墙壁亮了。还有床,他们的床也老了,动静稍
大一点儿就响。张久久说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换床。而栀子心里想要的,是一张新式床。
她把硬币倒床上,抹成白花花一片,就看到了他们未来的美好生活。这时候,百合
的声音在外屋响起来了。她赶紧收。一片稀里哗啦,百合就进来了。
“你在弄啥呢?”百合十分好奇。待她看清栀子倒腾的是一罐头瓶硬币,又恍然大
悟地给了自己答案:“在数钱啊。”不过她又好奇栀子怎么有那么多硬币,“你平时都
把零钱攒起来呀?”她说,“我是先花零钱。”又说,“我就见不得零钱,见了就得花
。”又说,“我喜欢攒整钱。”她说着哈哈笑。她的开心是情不自禁的。“他们总算进
城了。”她由衷地感叹。然后她又大笑,她笑李小勇连趿脚鞋都忘记拿了,说昨天晚上
他自己说好要带上的,可今早上起来手忙脚乱的,哪还记得趿脚鞋啊。她现在想起早上
李小勇的慌乱还忍俊不禁。她说:“昨天晚上还说不想走不想走的,今儿天一亮就慌得
不行,生怕走晚了别人不等他了把他留下了,鞋都差点儿跑落了。”
这样一来,栀子也想起张久久没带趿脚鞋了。在我们花河每个人都有一双趿脚鞋,
晚上睡觉前洗脚的时候离不了它。这下好了,他们晚上洗脚的时候穿什么呢?
百合说:“管他的,他们总晓得自己去买一双的。”
栀子也相信张久久会自己去买一双。所以留下来的那一双,被她放进洗脚盆里泡上
了。泡一会儿,洗干净了晒干,收起来等张久久过年回来的时候穿。这就提醒了百合也
回去泡李小勇的鞋。
百合家就住在栀子家对面,中间隔着五米宽的青石板村街加两家人三米宽的院坝。
虽然下着雨,但她跑来跑去都不需要打伞。那时候,我们花河的洗脚盆还没有更新成塑
料的,还全都是传统的木盆,而且很大,为的是两双脚同洗。它们常年都在屋檐下待着
,只有到晚上要洗脚的时候才拿进屋那么一会儿。女人们常拿它洗衣服,也是因为它宽
。配套这样的洗脚盆的,一般都还有一个或者两个小板凳,专供洗脚洗衣用。
栀子和百合坐到屋檐下洗上,映山红也给闹出来了。她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的,
显然是给她们吵醒的。
百合见了就取笑说:“你昨晚没睡?”
映山红说:“昨晚哪有时间睡呀。”
百合哈哈大笑,笑完了又说:“你别以为只有你才没睡觉,人家栀子也没睡。”
映山红说:“昨晚我敢肯定花村的女人都没得睡。”说着她用手拍着嘴巴打了个痛
快的哈欠,直打得眼泪汪汪。半分钟后,她也拿出李小敢的趿脚鞋,也搬来了脚盆洗鞋。
百合问:“你小敢也没带?”
映山红说:“忘了,早上起来跟被狗撵一样的,逃命哩,哪顾得上。”
这里说着鞋,就听见别处还有人在说鞋,还有猪毛刷子刷鞋的悦耳声响。她们把头
从脚盆上空抬起来,就看见别家屋檐下也坐着女人在洗鞋。映山红站起来瞧了一圈儿,
回来就拍起巴掌宣布:“今天上午,花村的女人集体洗鞋!”
雨就停了。媳妇们把洗好的鞋晾到院子里的花树上。因为是自家男人的鞋,就必然
要晾在自己的那一棵花树上。比如栀子是晾在一丛栀子树上的,映山红是晾在一丛映山
红树上的。这两种花树都属于灌木,长不高大。但她们嫁过来十几年了,树丛已经非常
壮观了。而且这时候正是映山红开得最灿烂的时候,那席面大的花丛使院子看上去像着
了火。晾鞋的时候,映山红还会随手揪下几个花朵放嘴里吃。那花朵很甜。只有百合是
属于草本的,一岁一枯荣。虽说它们已经在院子里繁衍了一大片,但这会儿才刚发出嫩
芽,那兔耳朵似的嫩叶片还承受不了男人的鞋。百合就把李小勇的鞋晾在属于她姑娘木
子的那棵李子树上。
忍受不了那份“空”的就算吉利大娘了。当家家的花树上都晾着趿脚鞋的时候,她
家院子那棵惟一的李子树上却是空的。那棵李子树是她嫁过来时等家为她栽的。她不是
花河人,所以她叫吉利。嫁过来后,等家按照花村的习惯要为她栽花树,就取了她名字
的谐音:结李,栽下了一棵李子树。
吉利大娘有两个儿子,一个都没进城。大儿子等开发是个木匠,这一阵嫁女的都有
资本讲点儿排场了,总有做不完的衣柜米柜,进不进城倒没什么。她不高兴的是二儿子
部落。部落被人认为有点儿傻,但这一点吉利大娘和部落自己都不认同。在部落自己看
来,这根本就是谬论。吉利大娘则认为部落顶多就是有点儿懒。部落十八岁了,部落还
太懒惰,这两个原因都被吉利大娘看成是应该进城的理由。“他得跟你们一起去历练历
练,去学会挣钱养活人。”她一遍一遍地跟花村要进城的男人们这样说,她希望他们带
上他。但别人认为部落要是在家连裤子都要吉利大娘洗的话,进城以后还能怎么办?谁
给他洗裤子呢?他们无法想象带着个傻瓜进城将是怎样的一个结果,所以他们都不答应
吉利大娘。看吉利大娘那可怜样儿,有人就建议等开发也进城。他要是进城,带上部落
就顺理成章了。但等开发暂时还不想进城,他暂时还比他们都挣得多。就是说,吉利大
娘只能巴望他们了。为了不至于让吉利大娘恨上他们,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去做部
落的思想工作,说:“城里可苦得很,你想去吗?城里可没人给你洗裤子,你还得没白
没黑地干活,干重活,你想去吗?”这么问,却并不是想要他回答,而是直接告诉他结
果,“你最好别去,在家里多舒服啊,整天啥事儿都不干也有吃有穿。”另一路人马则
对吉利大娘说:“那你问问部落愿不愿去吧,他要是愿意进城,我们好歹把他带上就是
了。”这样,吉利大娘就把部落叫去问:“你想不想跟大家一起进城挣钱去?”部落果
然就说:“不想。”吉利大娘说:“不想也要去,不去我打死你。”部落说:“打死我
也不想去。”
吉利大娘就怪不着别人了,就只能怪部落了。别人都带着希望进城去了,她的希望
却依然留在原地。那明明是一个谁都看好的东西,但部落却无动于衷。逼到这份儿上,
她的认识就不得不发生改变了,她就不得不承认部落真的是个傻瓜了。“我怎么生了你
这么个傻瓜啊?”吉利大娘站在部落面前仰天长叹,眼泪跟山洪似的。部落虽说并不顶
嘴,但他明显的并不服气,母亲的小题大做遭到了他的白眼。关于进城他自有看法:第
一,进城挣钱很苦;第二,别人吃苦挣钱是为了养活婆娘儿女,他既无婆娘也无儿女,
就犯不着进城吃苦;第三,别人要进城都是因为心大心贪,而他不,他安于现状,觉得
花村活得就很好。他没把这些告诉母亲,吉利大娘就无法理解,她长叹完了就拿起笤帚
打他。不仅要出气,还要来一番教育。笤帚是金竹枝条做的,打在身上精痛,但部落不
逃也不躲。部落是个孝顺儿子,要是母亲想拿他出气,他是不会让她扫兴的。但这并不
等于他也不为自己申辩。顶嘴也是不对的,但他认为那只针对母亲骂的时候。如果母亲
都动起手来了,为自己申辩几句就不为过了。更何况,母亲今晚打得这么狠,那笤帚像
只长满了利牙的鳄鱼,一口下去,他就得痛一大片。是这份痛苦把他激怒了。所以他喊
了起来。他说:“别打了,到了该挣钱的时候我进城就是!”吉利大娘就暂时让笤帚停
留在半空,问他什么时候才是该挣钱的时候。他摸着火辣辣的后颈窝说:“我还没娶上
媳妇,挣钱来干啥?”吉利大娘给他气晕了,半空中的笤帚就果断地扑向了部落的后颈
。乍暖还寒的时令里,只有那地方才是光肉,才打得痛。打完了她才告诉他:“你要是
不学会挣钱,连母狗都不会嫁你。”可部落却回了一句聪明的话:“我为啥要娶母狗啊
?”
求不了别人,吉利大娘再一次把希望寄予大儿子等开发。别人不带部落进城,等开
发是可以带他去打家具的。等开发早先也并不反对让部落跟自己学木匠,但部落跟了他
一阵儿,什么都没学会,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学。这样就不怪等开发了,他要是什么都不
愿做,又什么都不会做,带上他干什么?人家是打家具,又不是做酒席,哪有白吃饭的
道理?但吉利大娘咬定之前都是因为部落还不够大,不够懂事,现在肯定不一样了。等
开发就冷笑,说:“他现在就懂事了?他要是懂事了怎么不进城去?”吉利大娘寒心地
说:“就是因为他不进城,我才求你哩!”等开发说:“你求我也没用,又傻又懒的,
我带他去吃白饭啊?”
等开发的话说得狠了,但令吉利大娘心绞痛的却不是他的话,而是两兄弟之间那本
该被忽略却又如铁打一般的隔膜:他们同母不同父,如何叫他们像亲兄弟一般呢?一个
母亲最大的悲哀莫过如此:明明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两块肉,但这两块肉却流着两个人的
血。等开发的父亲是大哥,等部落的父亲是二弟。有了等开发以后,大哥得肺结核死了
。二弟近水楼台娶了她。有了部落以后,二弟也得肺结核死了。不管吉利大娘同不同意
,她都被认为克夫。当然,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兄弟根本就不像兄弟,没有手足
情。住在一个屋檐下,跟个邻居似的。
于是,吉利大娘也看见了希望,心情也豁朗起来。
3
乡长鲁大千来花村找张大河了。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大队就名存实亡了。大队是用
来管生产队的,生产队没有了,大队就荒了。一直就那么荒了好几年。别的地方已经开
始变大队为行政村了,我们这里不是总要慢半拍吗?行政村暂时还没正式成立,便先找
了个大家都认为合适的人承个头,把村里的事儿管了起来。张大河被认为是一个合适的
人,就成了花村的村长。由于情况特殊,他这个村长是个光杆司令,没有别的村干部。
乡里看准了花村可以作为烤烟基地,今年必须全民烤烟。鲁大千来找张大河就是为
了告诉他这个决定。张大河是村长,接下来得由他把这个决定传达下去,并监督村民生
产。但那分钟张大河没忘记自己同样是花村的村民。他做村长两年了,两年都在发展烤
烟。就工作激情和使命感而言,他一直都保持着刚开始时的高涨态势,但花村没一户村
民种出了好烟叶,那烟叶烤出来全是黄褐斑,属于末级烟,卖不了钱。所以张大河不明
白乡里为什么还要把花村作为烤烟基地,那分钟他甚至怀疑鲁大千的脑袋出了问题。可
鲁大千却说:“那都是因为烤烟全被种到了坡地上,今年要种到平地上,种到良田里。
”花村的平地种包谷丰收,种水稻也丰收,是名副其实的良田。所以他们相信,种烤烟
肯定也能丰收。
张大河是一个人,但鲁大千不是,鲁大千还带着秘书。鲁大千说这话的时候看秘书
那么一眼,就代表了这是全乡的意思,是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多方研讨后形成的决策。
他吩咐秘书把具体的政策传达给张大河,秘书便把一份红头文件念了一遍。张大河听完
就明白了,今年乡里不光要在良田里种烤烟,还给每户村民定了任务,按人头每人必须
完成一百斤级内烟叶。你不种烤烟也可以,但你到时候必须要能拿得出烟叶来。你要完
不成这个任务,就得背双倍罚款。
张大河就急火攻心了。他像火箭一样向上射了一下,幸好双脚还站在地上。他想到
了“乱弹琴”,但他没说,他说出来的是“你们这是瞎搞”。他原本是想说一句比“乱
弹琴”稍委婉一点的,但结果说成了更火辣的了。鲁大千就拍桌子了,虽说是张大河的
桌子,但鲁大千当自己的桌子一样拍。他说:“你这是什么话呢?这也是一个村长说的
话吗?你的觉悟到哪里去了?”张大河也豁出去了,他也拍了桌子。而且他是站着拍的
,比鲁大千坐着拍更有气势。他说土地承包到户了,种什么是村民自己的愿意,凭什么
要让种这让种那呢?他说,这不是变着方儿盘剥村民吗?
鲁大千就像看见外星人一样鼓起了眼睛。他本能地站了起来。他要是能比张大河高
一点就好了,或者壮一点也行,但这两样都不能如他所愿。他毕竟是个公务员,身板儿
怎么也比不过劳动人民。幸好他带了秘书,感觉到自己的阵容是“众”而不是“寡”,
让他有了底气。他说:“你他妈的还是村长吗?”张大河说:“这个村长是你们任命的
你们要拿回去我也不可惜。”鲁大千用力地说:“我是说觉悟!”张大河说:“村长得
为村民们好才是好村长。”鲁大千说:“这不就是为村民们好吗?”争吵交汇到了他想
要的这条轨道上,他就更加义正词严了。他又一次拍了桌子角,还掐着指头数落:“让
你们种烤烟,让你们致富,难道不是为你们好吗?难道是为我们这些当乡干部的好?你
们卖烤烟卖发了财,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他说,“我们这么辛苦为啥?我这黑更半
夜的跑来和你开会是为啥?我们为了让你们好好种烤烟天天田间地头日晒雨淋是为啥?
”最后他自己回答说,“还不是为了让村民们尽快富起来吗?”
张大河当然也理直气壮。他说:“要是烟叶种不出来,粮食又给耽误了,村民们还
活不活人啦?”他明确地告诉鲁大千,“我怕做罪人,我怕挨村民打。”
鲁大千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他轻言细语说:“任务是针对全乡的,大部分村还没
摊上基地这样的好事。你们被定为基地,乡里就有技术支持。从栽种到烘烤全程都有农
技站的技术人员手把手教。你们完成那点儿任务是完全有保障的。”他说,“要说反对
,那些没被定为基地的村才应该反对,跳起来的不应该是你张大河,应该是别人。”
不管张大河是不是服气,那场谈话就到这里为止。鲁大千的指示不容分说:两天之
后有乡干部下来规划基地,十天过后他要来视察。他不光要看到花村的基地全都翻了一
遍,还要看到合格并且势头良好的育苗床。
那之后他就拍屁股走了。
那之后,张大河就还是村长,他得贯彻乡里的精神。大清早起来,他就拿起他的錾
子戳子满村子敲。那两样物件是他做石匠用的,他当上村长召集第一个村民会的时候需
要一件响器帮他号召,他顺手就拿起了这两件。第一回敲出了效果,以后就一直沿用。
两块生铁在他手上敲出“叮当当叮当当”的声响,他再跟着喊上两嗓门儿“开个会哈”
,村民们就赶出门来问他:“哪阵儿开呀?”要是没赶上问他,也要问一下旁人。他们
就会在那个时候赶到张家的院坝。自从张大河当了村长,所有的村民会就都是在他家院
子里召开的。
这天他把开会的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钟以前。这之前,他在大清早开过会,因为男
人们都还在家,而男人们在吃早饭之前一般是不出门做活的。现在肯定不一样了,男人
们进了城,清早起来每家每户都有早饭和猪食要煮,基本上就把女人的整个早晨套牢了。
敲完了一圈儿回来,他就开始在院子里摆板凳。板凳肯定是不够坐的,但他还是要
把家里所有的板凳都贡献出来。他还充分发挥了一个石匠的优势,在院子的两边放了好
些个石凳。这些石凳第一次村民会以后才渐渐出现的,开始是两三个,后来又两三个,
再后来又两三个,现在有了二十五个。开始是毛坯,一块方正的石头。有空的时候,他
就拿錾子修几下,再有空的时候,又修几下,现在它们全有了凳子的形。春冬两个季节
,他还在上面盖个草饼,人坐上去不会凉屁股。一般情况下,对门的百合和映山红还会
腾出些板凳来。天热的时候,院子里有太阳,人们爱找阴凉处坐,好多人就会被挤到百
合和映山红家屋檐下。
栀子则负责熬上一锅老茶水,用木桶装了,放到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去。那棵桃树很
老了,歪歪扭扭的树脖子上生着很多碗大的结疤。结疤上分泌出的褐色的树油,像一个
个巨大的被凝固了的泪珠,亮晶晶地挂着。它属于栀子的婆婆,张大河那死去的婆娘。
几十年了,那个叫桃花的女人已经没了,但它还在这个院子里活着。这正是该它开花的
时节,它还努力地开出了一树花朵。风吹过的时候,它会忍不住抖掉些花瓣,所以茶水
桶得有一只盖。桶盖上放一只瓢,口渴的人自己揭开舀茶水喝。
等他们都忙完了,就有人朝着他家院子走来了。往些时候,张大河会出来给早来的
人散烟。这回他条件反射撵出来,却发现不用散烟了,来的几乎都是女人。以往的颜色
要单调很多,这回却是花花绿绿一片。看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就开始清嗓子。这种时
候,就是他想幽默一把了。有一种人,他事实上不具备幽默的特质,却总抱着一种幽默
的愿望。他每一次说出来的笑话都无法逗人开怀,但他一直痴心不改。
这天他说:“上头要给我们肥肉吃了。”
他说:“我对鲁乡长说,男人们都进城了,剩下的都是一村子女人,怕吃不动哦。
鲁乡长说,吃不动也得吃,是任务!”他眼巴巴地看着一院坝开会的人,希望他们能笑
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他却再接再厉,他总是不把人逗笑不罢休。
他说:“不光要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的还得罚,吃不了这一块,就再罚你吃更大的一
块。”还没人笑起来,他就得有一个村长该有的严肃和正经了。他就把乡里发展花村为
烤烟基地的事儿,把一个人头一百斤烟叶任务的事儿,以及完不成任务就处双倍罚款的
事儿传达给大家了。
下面自然是怨声载道,作为一个村长,就得站出来做思想工作了。他又成了鲁大千
那边的人了,就得站鲁大千的立场了,就得说鲁大千的话了。稍有不同的是,他有时候
会突然想起他也是花村的一个村民,村民们的担心也是他的担心,村民们的忧虑也是他
的忧虑。所以,会有那么些时候,他的口气会变得柔软起来,变得好说好商量起来。
这个会让李四爷一下子就著名起来,因为花村的人发现他作为一个大男人竟然熟练
地做起了一个妇人的工作。当时他是带着两孙子来开会的,孙子们哭闹,他便旁若无人
地解开他的胸膛喂起了奶。他不是那种为了做明星而不顾一切的人,他只是这样哄孙子
习惯了。等到大家都嘲笑起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插曲成了那个会的高潮,只有
这件事情才把大家逗乐了,才让大家放松了。张大河想要的幽默失败了,李四爷没想要
幽默,却非常的成功。老头老奶们全都要看李四爷的奶,看他到底长得啥模样,竟然敢
拿出来哄孩子,还竟然哄住了。说是老头老奶,其实又不是很老。没有到倚老卖老的程
度。李四爷的行为当然被看成了有失体统,李四爷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完全丢了体统。慌
乱中李四爷已经把他那褐色的胸膛遮起来了,即使两孩儿哭闹,他也不打算再敞开了。
但有人竟然上去抓扯,要撕开衣服看里头的究竟。当李四爷的胸膛最终变得一览无余后
,他们又嘲笑起他那里的平庸来。原来那还是个男人胸膛,他并没有拥有一对像样的奶
子。他们就更觉得他可笑不成体统了。
那时候,百合和映山红想到了替李四爷解围。李四爷是她们的叔叔,是她们婆婆的
小叔子,他们是亲戚。况且李小飞进城时关照过,要她们帮忙照看一下他的两个儿子。
她们管不了别人嘲笑四叔,但她们管得了两孩子。她们一人一个抱了过来,让李四爷在
窘迫之下不至于顾此失彼。于是又有人开起了她们的玩笑,说你们不服你们四叔的气,
要跟他比奶子呀?偏偏又遇上映山红是个泼辣货,她上前就要撕那说话的老头子。说我
不跟四叔比,我跟你比。她撕开了那个老胸膛还要撕自己,那老头子就举起双臂挡住了
眼睛,似乎他其实才是最害羞的。一阵哄堂大笑后,映山红才饶了他。接下来就有人用
告诫的口吻对映山红和百合开玩笑说:“你们可别拿你们的奶喂孩子呀,你们喂过了,
你们四叔的奶就哄不住孩子了。”不管如何,玩笑的脚跟还是落到了实地上。李四爷最
终让大伙体会到的,还是一种无奈和心酸。
4
两乡干部来花村规划基地,在平地的所有旱地和水地里都插上标签。女人们知道那
是做什么,就标签而言也没什么新鲜花样。但她们却显得十分好奇,干部们走到哪里就
跟到哪里。不做声,只看,看他们往自家地里或者别人家地里插着五颜六色的小旗。水
地里都种着小麦,麦苗子正当年,绿得正浓,那小旗插进去,显得很岔眼,惹得她们暗
生那种拔掉小旗的想法。小旗当然是不能拔的,于是她们就说话:“这里头要种烟,麦
子怎么办?”干部回答说:“开箱,麦子可以留一部分。”“意思是要铲掉一些麦子?
”她们问。干部说:“那当然,你不铲掉一些麦子怎么开箱啊?”她们就沉默了。心痛
那些将要被铲掉的麦子。后来干部们闹了个笑话,才打破了她们的沉闷。他们把小旗插
到邻村的田里去了。这也不怪他们傻,他们所处的地方算是花村腹部,属于邻村的那几
块水地确实又生在这个地段。也不知道当初划界是怎么回事,弄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来。它们和花村的那些水地生得一模一样,而且同样也种着麦子,麦子也同样的绿。又
正好赶上那时候张大河找厕所去了。情形大概就像两个村的孩子凑一起,干部们自然是
分不清的了。仅仅是分不清也没什么,问一问就知道了嘛。可关键是他们太经验主义了
,以为在哪家屋里的孩子就一定是哪家的,不问青红皂白统统拉来打上记号,这就滑稽
了。女人们实在忍不住笑。干部们被笑恼了,就呵斥她们:“笑什么笑,基地就得像个
基地的样子,它们即使是别村的也一样纳入基地。”这样就不好笑了,一点儿都不好笑
了。不过她们对“基地”算是有了一个比较明晰的概念,她们想,它跟“整齐”“大”
应该是近亲。
基地划好后,张大河就号召大家开工。旱地里种的是胡豆,不怕。本身就开着箱,
把地翻了就行。水地里全种着麦子,得舍去一半的麦子,才能开出箱。女人们只翻旱地
,磨蹭。张大河得以身作则,先铲麦子。女人们就围到他家田头看,看张大河和栀子把
麦田剃成“鬼剃头”。
张大河割,栀子负责把他割倒的麦苗抱出田垄。被割倒后的麦苗从伤口肆意散发着
青香,百合忍不住拿一棵含嘴里嚼。“太可惜了。”她说。“马上就要抽穗啦。”她又
说。映山红的大嗓门儿也喊了起来:“我舍不得割麦子哩,怎么办呢大河爷?”张大河
说:“你舍不得割我来替你割,我不要工钱,你烧碗油茶我吃就行。”他希望他很幽默
。百合说:“我也没劳力种烤烟,一个人,一双手哪种得了烤烟啊。”张大河说:“种
,大家帮衬一把就是了。”百合说:“大家帮衬?哪个来帮衬我啊?大河爷你是村长,
你来帮我?”张大河说:“可以。”映山红说:“我看大河爷你倒是心狠手辣的,不如
你去帮我家割麦子吧?我反正是下不了手了。”张大河说:“好,明天就割你家的。”
张大河带了头,却没起作用。大家都并不动麦子,全在旱地里忙。张大河装聋作哑
。十天后,鲁乡长带着五六个乡干部来花村视察,见旱地里种上了包谷,叫上张大河到
地里刨,就把那猫耳朵似的嫩芽子刨出来了。去麦田,也没有开箱。麦子还长得好好的
,麦田还密不透风,没给烤烟腾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鲁大千终于炸开了。你能看见他脑袋四周全是金星,七窍都
冒着烟。
他喊起来:“去找锄头,锄头镰刀都行,给我铲,给我割!”
随行的乡干部们四散开去找锄头。不正好有人在地头干活吗?不正好有人家散落在
这地方吗?锄头镰刀都放在猪舍嘛,他们很快就找来了。他们属于那种积极服从命令的
战士。他们拿来锄头就开始铲苗,那些嫩黄的猫耳朵被铲掉了,微弱的青甜气息弥漫在
空气中。拿镰刀的扑向了麦田,开始割麦子。就有人围观来了,先是两三个,后来是四
五个,再后来又是四五个……干部当然不是为了学雷锋,他们是在给花村以颜色,那就
让他们围观吧,就是做给他们看的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到后来留守花村的全来了
,一些身子骨还硬朗的老头子,一些身子骨还硬朗的老婆子,更多的是年轻女人。他们
像树一样沉默着,像那种在等待一场大风的树。张大河有些担心,他感觉到了紧张气氛
,他想他至少得用他那点儿微薄的幽默来搅和一下气氛。于是他对围观的村邻们说:“
看你们多有面子啊,乡干部替你们干活哩。”他干咳两声,“还不快回去烧油茶,煮开
水?”他的话其实可以被理解为对干部们的讥讽,可惜他的村民们没听进去。大家都全
神贯注于乡干部们手上的家伙,全神贯注于空气中清甜的气息。对于农民来说,这种气
息太亲切了,它是植物血液特有的气息,当植物受伤或者死亡,这种气息就充满在空气
中。
张大河还想说点儿什么,但他突然发现已经不用了。村民们已经一哄而上了。他们
没有领袖,他们甚至都没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但他们却万众一心。他们蜂拥而上,眨
眼间就夺过了乡干部们手上的镰刀锄头。这原本是他们的武器,他们用上才称手。他们
指向哪里,它们就打向哪里。惨叫声及时地炸开来了,锄头们咬着了肉和骨头。庄稼苗
不会惨叫,人是会的。乡干部挨打了!鲁乡长受了惊,张大河从最初的愣怔中醒过神来
,急忙上前阻拦。“别打干部!别打干部!打干部犯法啊!”这是他撕裂的喊叫声。打
的当然继续打,干部们在跑,他们在追,锄头镰刀石头,乱飞。没打的就问张大河:“
那我们打你?”张大河说:“打我吧打我吧,你们想造反啦,竟然打干部……”既然干
部打不得,那就只有打他了。人潮掉头就冲向了他,把他淹没在一片噪声和人肉之下。
乡干部们全落荒而逃了,鲁大千断后,一边跑一边冲着这边喊:“你们反了!你们
简直反了!”
有女人就大笑起来,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太好笑了。
这样,张大河也不用打了。人们尽兴散开,张大河水落石出,头上有血,头破了,
别的地方没血,但张大河站不起来了。栀子上前扶,扶不动他,李四爷就上来帮忙。李
四爷刚才打没打他呢?肯定打了,但现在他是真心帮他。
张大河龇着牙吸着冷气,他说:“你们打断我的腰了。”
没人接他的话茬,都看出他的腰出大问题了。大家都沉默着,眼神里带着歉意。张
大河呻吟着,在栀子和李四爷的帮助下勉强站了起来,然后李四爷背他回了家。
他的腰没有断,歇歇他就能站起来了。只是无比的痛,一动就像有刀子戳他的肉戳
他的骨头一样。栀子跑了一趟三会场,买了些消炎粉和伤湿止痛膏回来,消炎粉敷头上
,膏药贴腰。
这个事件被乡里当成了大事件,当天下午鲁大千就带了派出所来,要抓几个人走。
所有村民都被吆喝到了村街上站着,民警在花村把手铐摇得叮当响。张大河也忍着痛扶
着墙壁出来了。“抓谁个呢?”他问鲁大千。
鲁大千说:“抓带头闹事的。”鲁大千的头也破了,但谁都敢肯定他没张大河伤得
严重,不过他却夸张地在头顶一块白纱布。
张大河说:“没带头的哩,他们全都是一齐上的。”
鲁大千说:“你的意思是全都该抓?”
张大河说:“一定要抓就只有抓我了。我才是他们的头儿哩。”
鲁大千把一张空嘴磨了又磨,手铐就铐到了张大河的手上。
鲁大千并没有把张大河带进拘留所,而是带进了乡医院。看张大河不明白,他便像
打炸雷似的告诉张大河说:“我怕你死在里头了!”张大河说:“我指的不是拘留,而
是来医院。”鲁大千说:“你不是受伤了吗?不治?”张大河说:“我都买药了,不必
要。”鲁大千说:“你他妈的是怕花钱吧?乡里给你报销!”
他命令医生给张大河输液,却不为他打开手铐。张大河不问,他也不解释。右手借
口扎针解脱了出来,但手铐又铐到了左边的床架上。看医生挂上了吊瓶,鲁大千就要走
,张大河急忙“哎哎”。鲁大千又站下,等他的下文。张大河说:“你这是回去了?”
鲁大千说:“那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在这里守着你?我又不是你儿子。”张大河抖抖手铐
:“说,这样拴着,我要是想上厕所咋办?”鲁大千说:“就拉床上吧。”
张大河输着液睡了一觉,最后在一个拼命找厕所的梦里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膀胱真
的胀得难受。他吸气,想忍。但越想忍越胀。就急忙喊医生,求他拿个尿盆来。医生倒
蛮好的,替他拿来了。他感激不尽。尿完放病床下,说等自由了自己拿出去倒。医生没
说啥,给了他一张废报纸,让他把盆盖了起来。
那以后,他又睡了一觉,鲁大千就来了。他关心张大河的腰痛好些了没有。张大河
以为腰痛好些了就该进拘留所去了,但他却是来说教的。铲苗也好,抓人也罢,都不是
他的爱好,他喜欢说教。他希望张大河明白他的苦心,希望张大河能让村民们明白他的
苦心。他也是执行上头的政策,也是为了帮助农民致富,也是在想方设法让他们变富裕
起来。
张大河说:“确实也有一个劳动力的问题,男人们全进城了。”
鲁大千说:“谁让他们进城的?把他们全叫回来。”看张大河撇嘴,又说,“那也
不能耽误了种烟。就剩下一帮女人是吧?你就领导那帮女人把烤烟种好。你是村长,你
就做洪长青,做党代表,带好一帮红色娘子军。基地办得怎么样,到时候任务完成得怎
么样,我们只问你。”
张大河回去的时候夜已经不浅了,按平时的习惯花村应该全都熄灯睡觉了。但是那
晚大家都关得晚,看上去一直在等他。当栀子和张哥儿扶着他回来的时候,花村的灯全
亮着,灯光从开着的门里射出来。人就站在那昏黄的灯光里,像一棵棵被烧黑了的树桩
。没一个人发出声音,连爱闹的小孩也沉默着。
张大河给他看清的第一张脸点头微笑,他说睡觉吧,没事了。他说都进屋踏实睡觉
去,那事儿已经了了。然后他又对第二张脸说,我根本就没去派出所,他们把我弄医院
输液去了。他说他们是看我这腰需要输两瓶液哩。他又想幽默一下。
人们陆续进屋。灯陆续熄灭。
张大河进屋前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片黑暗。
那个晚上狗们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栀子在门口发现了好多篮子。篮子都长
一个模样,篮子里的东西却五花八门,有鸡蛋,有白糖,有酒,甚至有只猫儿,有两只
小鸡娃。猫儿金黄,鸡娃也金黄。
那时候,已经有人自己挖包谷苗了。只是不像干部们那么粗鲁,他们下锄的时候很
小心,坚决不会碰伤了那些小耳朵。他们将它们挖起来,是要把它们转移到坡地上去。
坡地很瘦,但好歹是地,庄稼苗的一生总是应该在地里完成的。送它们去坡地的时候,
它们一定得带着泥,这跟嫁姑娘时一定要带嫁妆是一个心情。
麦子是没办法移栽了,割的时候心里直流血,完了送往有牛的人家给牛吃,也算是
为它们找了个不错的去处。
单单这一项就是大工程,所以大家最焦虑的还是劳力问题。孩子们全都被留在家里
帮忙,不让上学了。张大河不同意让张哥儿留家里,他们家也没搬包谷苗的活,所以那
两天花村只有张哥儿一个人上学。
5
等开发在三会场李子家里打家具,可衣柜都打成形了,李子待嫁的姑娘却突然说她
要进城了。姑娘说要进城的时候很是轻描淡写,就像她对她们家正在为她打嫁妆的事一
样漫不经心。她给我们的感觉,她妈轰轰烈烈准备的嫁妆跟她没关系,那个两个月以后
的嫁期也跟她没关系。她和同学约好了,要进城了,至于嫁还是不嫁,她都无所谓。她
才二十岁不到,应该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年龄,但她看上去只对进城感兴趣。看在母亲
着急的分儿上,她为自己这种人生态度找了个理由。“进城咋了?他不也进了城吗?”
她说的“他”,便是两个月以后她要嫁的那个人。他们是同学,恋爱是自己谈的,同样
是经历过热恋才决定要嫁娶的,但现在显然她变得犹豫了。犹豫的根本原因在哪里,是
不会告诉母亲的。母亲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她只需要知道她要进城了,嫁人的事情已经
不一定了。李子一开始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她不过是对将要嫁的人在城里迟迟不回
抱有情绪,以为她进城也不过是为了去找他,但临到她走的那天李子才明白,约她进城
的同学是个男生,而且看上去已经不仅仅是同学了。
姑娘叫风儿。风儿把李子的情绪吹得凌乱不堪。
“那家具还打不打呢?”等开发问。
李子毫无主意,她的眼神在向他求助。打嫁妆的这些天来,他们眉来眼去的已经有
了许多的不同。
等开发说:“你最好打个电话给王果,听听他的意见。”
王果是栀子的哥,李子的老公。李子说:“他能有啥好意见?他从来都不管家里这
些事儿,他只管挣钱。”王果刚进城那两年,李子在家遇上大事儿小事儿都会打电话跟
他商量,一开始王果也认真拿主意,但后来就不耐烦了,就总说:“你不会自己拿主意
吗?怎么啥事儿都来问我呢?”
李子就学会了自己拿主意,她拿的主意是继续打。这让等开发想入非非,这主意代
表的是挽留。虽说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但等开发这些天还是感觉到发生了些什么
。他突然变得情绪高涨了,像风筝看见好天气一样的情绪高涨。惟一让他丧气的是他们
连手都还没碰过一下。倒不完全是因为这屋子里还时常有个风儿走来走去,李子属于那
种顾虑重重的人。如果你们俩同时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敢脱光了晒衣服的肯定
不是她,即使你已经做出了表率,她也会忍着那份难受让湿衣服贴在自己身上慢慢干去
。但这又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敢做,并不代表他永远也碰不了她的手。在她顾虑重重的
背后,等开发相信自己看到了可能性。尤其当她说“继续打”的时候。他不仅继续留下
来打家具,打家具的时候还吹起了口哨。
不光等开发觉得李子有非分之想,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比如栀子的父母。白芍死后
,老王禾和老红杏便是王果的至亲了。论辈老王禾是王果的堂哥,老红杏又是王果的姨
妈。长兄当父,更何况老红杏本来就可以当母。那之后,老王禾和老红杏就自然而然地
担当起了父母的角色,把王果一家当自家人照看。既然姑娘都不嫁了还要继续打家具,
他们也就多起了心眼儿。
那之后,老红杏就天天过来帮忙。虽然李子明确表示并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但她还
是照常过来。有时候,她掺和做做饭,有时候她干脆就站那里跟等开发扯几句闲话。李
子做贼心虚,就咬定她是故意来照看她的。她的难受被等开发看出来了,那天吃夜饭的
时候他便说:“总有她看不住的时候。”话一出口,他们中间的那些顾虑,那些像蜘蛛
网一样粘人的东西就给等开发撕破了。李子欠缺的就是撕破的勇气,既然等开发替她撕
破了,她就没有不把头伸出来透透气的理由了。伸头的同时她再鼓起勇气撕扯几下,揉
揉扔掉,他们就解放了。
等开发暗示的是黑夜,一旦他们投进黑夜,老红杏就没法照看他们了。李子是怕黑
的,但这会儿她的确没考虑黑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的心,它看上去那么急切,却又
显得那么害怕。它纠结着,一次又一次按下渴望,却又一直伸长着脖子张望着黑夜。它
知道那里可以发生一切它想发生的事情,但它却担心着脚下,怕踢着了石头让自己摔上
一跤。
等开发说:“你要是怕,就算了。”她显然让等开发很扫兴。
如果等开发要打退堂鼓,她就不能再抱着那些担心不放了,她错过的就比她守着的
要多了。于是她按等开发说的,他走过十分钟后她就出门朝花村的方向走,他在最安全
的地方等她。她热血沸腾地夜行十多分钟,就听见等开发的咳嗽声。等开发跟夜一样黑
,她也看不清自己,但他们准确地拉到了手。等开发这会儿很放得开,因为他说这里很
安全。但李子放不开,李子很紧张。都到这时候了她竟然还在想“我不该”“我这叫啥
”“我要被别人吐唾沫淹死的”,等开发又一次扫兴,就产生了犹豫,他说:“那你到
底是怕还是不怕呢?”李子不吭气。等开发就放开了她,说:“那你回去吧。”可李子
又凑上去了,她比先前贴得更紧。她说:“你不该这样对我。”等开发说:“那你又害
怕。”李子说:“我不是害怕。”等开发说:“那你是怎么?”李子说:“我怕……”
等开发说:“还是怕嘛。”李子说:“可我也想。”她说:“五年了,加起来王果只在
家待过二十五天。”等开发说:“那怎么办?”李子说:“你就是个脓包。”等开发一
咬牙说:“你敢说我是脓包!”等开发粗鲁地把她放倒在地,她心里闪过一丝感激。然
后她又顾虑上了安全。她说不会被人撞见吧不会被人撞见吧?等开发说不会的不会的这
里不会有人来这里只有鬼哩。但紧接着她又担心起别的来。她想她必须及时提醒等开发
,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跟谁也不能说。只能天知地知,她知他知。她要他发誓
保守这个秘密,发誓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等开发回答得却很草率,他更关心的是她
是不是得到好了。到这时候李子才发现等开发已经把事情做完了,而她却错过了用心体
会。在她遗憾的过程中,等开发建议她下一次专心一点。他告诉她,他选的这个地方绝
对绝对安全。他这样说,她就发现了身边的坟堆,原来他们在坟塆里,她刚才就躺在两
个坟堆之间的乱草上。
这个发现可非同小可,她便撞了鬼一般木头木脑。黑暗中等开发看不见她的表情,
不知道她沉默的根源,当然也看不见她头上的草屑和她的头发有多乱。他让她往回走,
他接着回花村。这个指令刚发出,李子就跑了起来。由于恐惧造成的身体僵硬,她一连
跌了好几跤。等开发回转来想帮她,她却像见了鬼似的猛跑。等开发就没追了。
李子跌跌撞撞跑回家,一进门就撞上了老红杏。由于她把自己当李子的婆婆,李子
平时也把她当婆婆,她就可以有李子家的钥匙,李子也可以有她家的钥匙。当初只把这
个当着互相信任的标志,却没想到会带来今天这种不便。
“你去哪里了?”老红杏问。但她分明是想知道她为什么是那么一副七魄丢了五魄
的样子,还头发蓬乱,头发里夹着草屑。
李子刚才的恐惧是坟地带给她的,现在老红杏的追问又吓了她一大跳。对于李子来
说,她蓬乱的头发和头发里的草屑就相当于小偷腋下夹着的可疑的包袱,任何追问都是
致命的。如果进屋前她还有个人样,现在已经没有了,不论是从脸色,还是神情,老红
杏看到的都更像是一个女鬼。这个女鬼夺路躲进房间便再不出来了。
第二天大清早等开发一到,李子就把她的忧虑告诉了他。她说我回来的时候被幺姨
撞见了。她说她怀疑了。她说我也是太蠢了,回来的时候头发上还有草。等开发一直等
她说完了,才说怕啥怕呢她又不是你正经的婆婆。他说:“你只要不害怕就没事。”他
说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谁可以知道那件事儿。他说只要没有证据就谁也不敢把你怎么
样。最后他还开玩笑说:“你幺姨要是再跟你打听,你就说你遭鬼牵了。”
如此,李子就镇定了下来。但老红杏上午过来帮她洗碗的时候,她还是受不了她的
眼神,还是觉得自己被看穿了。老红杏跟她谈风儿,谈王果,后来又跟等开发谈成家啥
的,都让她觉得话有所指。老红杏用一种试探的口吻问钥匙是不是该换回去。她们互相
拿着对方的钥匙都十多年了,这会儿说这话自然就让李子受了惊。这种反常代表了不寻
常的转折。老红杏走后李子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老红杏肯定看出问题来了。等
开发认为是她自己内心作祟,他认为是她自己想多了。那晚吃夜饭的时候等开发一眼一
眼地看她,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说:“今晚算了。”她心里打算的是今后都算了,
她思量着如果他们的故事就此结尾,那就还算得上善终。等开发无趣地说:“那就算了
。”这样李子又不忍了,又觉得欠了他了。便说:“你不该选那么个地方。”等开发说
:“只有那种地方最安全。”她说:“我不会去那种地方了。”等开发说:“除非你不
害怕被人发现。”她说:“我今晚要给王果打电话,问风儿到了没有。”她显然磨蹭上
了。等开发说那就明晚吧。他有足够的耐性等她磨蹭。
那晚,李子跟王果吵了架,原因是谈到风儿的问题时王果表现出的漠然,这些年来
让李子受不了的就是他这种态度。当然,这些年来,气生得最大的也就这一次,因为这
一次她心里远比以前复杂。以往生完气,很快就会过去,这回她生完气还赌上气了。她
不仅跟别人赌气,也跟自己赌气。她赌气不再想王果,更不再去想等开发。她以自己做
下了昨天晚上那种事情为耻,她在自己脚跟前吐了自己的口水,就下决心再不做那种不
要脸的事情了。如此她便如释重负了,身体轻松了心也轻松了。有一种形态不太明晰但
方向明确的乐观鼓动着她,她在未来的方向看见自己成了一个无欲则刚的人。
那晚,她睡了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好觉。次日清早,她用一种新生的姿态迎接她开辟
出来的新人生,她甚至还哼了几句流行的调子,看什么也都喜欢,也都满足,完全是新
生儿呼吸着第一两口新鲜空气时的富足感。
早上,等开发就来了。等开发一来,她就发现她变化了。像一块蜡遇上了火那样,
等开发看了她一眼,她就化一下,看她一眼她就化一下。这一眼一眼,其实非常平常。
他们之间即使没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一眼一眼也是必须的“寒暄”。但那一眼一眼确确
实实把李子看动摇了,竟然让她怀疑起自己昨晚开辟出的新人生的价值了。“其实……
”“又何必呢”她的脑子里又开始跳出这些词儿。两分钟前她还感觉干净得像新生婴儿
的肠胃一样的内心,就因为她的这一下动摇,昨晚那些被她清理出去的东西就都趁机溜
回来了,她又变回到那一个对现状不满,充满欲望的人了。不仅如此,她还变质了。以
前只有不满,只有欲望,但好歹还在红线内,现在倒好了,那条红线对于她来说已经不
具备以往的威信了,倒是各种超越红线的理由和借口对她更受用:“其实用不着活守,
人生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这样也蛮好的。”“也就是这一两回,我也没乱七八糟跟谁
都来。”“你在地里忍不住渴了,还不就地捧口泉水喝呀?”“我这里解我的渴,王果
那里挣他的钱,两不误多好。”
她在自己建立起来的心安理得中感受着另一种新生,一个坏女人的新生,一个坏但
快乐的女人的新生。惟一还没有超脱的是作为一个女人的矜持,或者说羞怯,这就或多
或少让她跟“坏女人”有了区别,决定她坏与不坏的权利掌握在男人手上,就现在而言
,掌握在等开发手上。她想的就是“他给我就要,我保证不主动伸手要就是了”。这是
她跨过红线以后,给自己设的底线。
等开发看上去比较麻木,他根本就没感觉到这些变化。那天他照样坐在他的木头上
吃饭,喝茶,照样专心干着自己的活,照样偶尔撮起嘴吹一首半首曲子,或者唱两句山
歌。照样到夜饭的时候才上饭桌,照样到了饭桌上才开始跟李子眉目传情。
“说好的今晚。”他说。
“我不去那种地方。”李子说。
“那种地方最安全。”他说。
“我害怕。”李子说。
“怕啥呢?它跟别的地方不同就在于那里的泥巴是疙瘩,别的地方是平地。”他说
着就笑起来,“死人早都变成泥巴了,你还真相信他们能站起来呀?他们要是能站起来
倒好,我们敲开门进到里头去做不更安全?嗯?让他们把床让出来,给他们住宿费就是
了哈哈哈。”他被自己逗得开怀大笑,李子却被他逗得脸色惨白。他想象出来的情景可
真让李子毛骨悚然。这样他就伸过手去拍拍李子的脸,“真没啥怕的,有我在嘛。”他
说,“真要有鬼出来,我保证一拳一个,让他们再死一回。”他说,“我绝不会让他们
怎么你。”见李子的脸色还好不起来,他就说:“那我们就在你屋里。”他说,“屋里
多暖和啊,也不怕冷着屁股。”他说,“你以为我想到那鬼地方去呀?我最想的是在这
屋里,在你的床上。”他说,“可是你又不敢。”
吃完饭,李子洗碗,等开发端着茶杯喝着茶水到厨房对她说:“我在前晚那路口等
你十分钟,十分钟你不到,我就走了。”
等开发刚出门不到三分钟,她就心急火燎地投入了黑夜,追他去了。
6
百合性子急,不想因为自己人手不够而落后于别人,就希望烟苗比别人家的长得快
些,她能把移栽的事物做在前面。按照她的经验,人尿能让葱蒜一夜之间就蹿起老高,
她便把浇葱蒜的尿浇给了烤烟苗。浇一次,她看不见动静,就赶紧浇了第二次。哪知道
,烟苗不但没一夜蹿起老高,反倒矮下去了。仔细一看,它们的根全都给烧坏了,它们
死了。这可得了?别人已经开始移栽了,她这里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再育苗得花上十
天左右,然而对于农事来说,十天差不多就是一个季节呀。那时候花村的女人还没有形
成一急就去找张大河的习惯,百合暂时还只想到找栀子和映山红,她们是好朋友,好朋
友就得分担她的焦虑,就得替她想办法。映山红替她想的办法是偷,栀子也没阻止甚至
很愿意在夜里为她们壮胆。她们都像是还了童,心中有了出嫁前的玩闹心情。这样,她
们就撞上李子跟等开发了。
她们选择了李柴火家的苗,因为李柴火家的苗没养在屋后头,因为他家的苗箱离他
家房子五十米远。那苗箱,离坟塆很近。
那个夜晚真黑,本应该是小偷的好时光,但她们运气却不那么好,刚偷到一半儿就
被李柴火发现了。李柴火出门上厕所,就看见这边的电筒光了。偷苗得小心翼翼,所以
她们得借助电筒光。没想到,倒把黑夜辜负了。李柴火一看见自家苗箱这边有电筒光,
连厕所也忘了,直着脖子冲这边喊:“喂,那边是哪个,在搞啥子?”
这边一吓就把电筒关了。不关还没什么,一关李柴火就感觉不对了,就追过来了。
而那时候他家的狗也醒了,也“汪汪汪”冲锋陷阵了。这边三个翻起脚板就跑,一开始
慌不择路,后来是映山红想到了坟塆,她们就往坟旮旯跑。她们跑的时候叽叽哇哇,李
柴火就知道是几个女人了,他不可能相信女人们会往坟旮旯躲。他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
错误,沿着大路追过去了。等他的狗感觉不对,掉过头来往坟塆追的时候,这边已经发
生了另一件事情。
不管怎么样,等开发还是把李子带到了坟塆。李子虽然从了,但却一直悬着心吊着
胆。三个小偷稀里哗啦往这里一跑,她悬着的心就飞出身体去了,身体本能地挣脱掉等
开发就跑。等开发也条件反射地跟着跑,而且因为他是男人,很快就跑到了前面。觉得
这样不好,他又倒回来要拉上李子,但李子却像怕鬼一样怕他的手,她冲他喊:“你快
跑,别让人看见。”她的声音沙哑了,她吓得不轻。为了满足李子“别让人看见”的愿
望,等开发就自己跑了。这个坟塆真大呀,李子跑了很久也没能跑到头。那三个小偷先
是给这边的动静吓着了,打算倒退回去的,又被李柴火家的狗撵了过来,她们就只好往
前跑。李子就认为她们是在追自己,她正好就当了她们的向导。夜晚黑得出奇,有个黑
影子动起来也是灯塔。况且李子发出声音以后,栀子已经听出来是她了。栀子不明白李
子怎么会在这里,追着她就还要搞清真相。一着急,栀子也喊了起来:“李子,我是栀
子,等等我。”李子一听,就惊乍乍地喊起来:“鬼呀——鬼呀——”然后一跟斗栽下
就不起来了。
李子死过去了。这是李柴火撵过来以后下的论断。那时候三个小偷已经忘记了自己
是小偷,她们正眼巴巴地求助于李柴火。李柴火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是抓贼的,凭着电筒
光他看清了李子那张死人脸以后,就仗义地给了她左右两耳光。看没动静,再给了两耳
光,并大声喝喊:“滚!滚!”他的喊声不光吓着了三个小偷,也吓着了他的狗。狗呜
咽几声,跟着就冲着李子狂吠起来。那之后,就见李子睁开了眼睛。因为怕光,她拿起
手挡住了眼睛。她看不见黑暗里都是谁,她问:“我这是在哪里?”李柴火一把拉她起
来,说:“你在坟塆哩。”他说,“好啦,鬼走啦。”他说,“你被鬼牵了。”
李柴火的论断暂时救了李子,起码这个时候她不再被追问,她的不寻常表现也都被
顺理成章地看成了另一种正常现象。百合偷烟苗的事实已经不容争辩,李柴火当场就收
回了他的烟苗。他显得异乎寻常的大度。他说他明天正打算移栽,她们倒是帮了他的忙
,他明天可以少花些时间起苗了。落得一场空的三个小偷哭笑不得,幸好她们都把李子
的事情看得比她们的事情大。她已经摇摇晃晃走了。她那样子,比鬼还像鬼。
第二日等开发来的时候看见李子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笑她说:“你还真当
你是遭鬼牵了呀?”李子说:“你比兔子还跑得快,轮不到你来嘲笑我。”等开发就委
屈上了,他张大嘴做出要大喊冤枉的样子,又用最低的嗓门哑哑地申诉:“我可是听你
的呀!”他说,“是你让我跑的呀,你不是怕人发现了我说不清楚吗?”他说着突然忍
不住笑,李子白他一眼,问他笑什么,他说:“昨晚你倒装得挺像的。”李子愤怒地说
:“我可不是装!”等开发不笑了,他实在不相信李子当时是真给吓昏死过去了。但李
子明确地告诉他,她的确不是装的。等开发就只能认为她“胆子也太小了”,他说:“
还不如一只耗子的胆儿大。”他这样说,其实正好表明他依然不相信李子不是装的。他
说:“这样倒好,往后,我们就干脆装遭鬼牵,倒免得你怕这怕那的。”李子说:“你
少跟我提往后,没有往后了。”等开发盯着她的眼睛问:“真的?”李子也盯着他的眼
睛说:“真的。”
等开发撇了撇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他看上去已经接受了李子的意见,再不幻
想往后了。李子当然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精神比往日萎靡。
昨晚回来的时候动静大,把隔壁已经睡下了的老红杏也惊动起来了。说实话当时李
子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心态,但她没想到由于送她回来的是栀子,又是栀子亲口说出
李柴火的结论,老红杏并没有表示怀疑。她更没想到今天早上老红杏会过来帮她做早饭
,还真把她当鬼牵了一样对待。从昨晚到今天早上,这位宽厚的长辈一句话都没说过,
她平静得就像明白一切,又像真的被蒙在鼓里。越是这样,李子心里越没底,她想她惟
有立即收敛,才不至于一败涂地。
但中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等开发突然从木头堆里走向厨房,对
着她耳朵说:“你幺姨出门了。她把家门都锁上了,应该要耽误一阵子。”她昨晚被吓
木了的脑子还没想明白他带来这个消息是什么用意呢,等开发就拉拉扯扯把她弄进了房
间并反锁了门。他再没跟她说第三句话。他抱的完全是一种不容分说和斗气赌博的态度
,是一种要做给李子看看的态度。他那狠劲儿让李子坚信如果她要反抗或者喊叫,他就
会掐死她。但李子没有反抗,更没有喊叫。事实上她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
被肉体困住了。肉体的感觉占了上风,它在刚获得的领地上烧杀抢掠,狂轰滥炸,直到
将它彻底变为自己的殖民地。
这时候等开发才得意洋洋说:“怎么样?没谁来把你怎么样吧?你害怕的是啥呢?
害怕墙上有王果的眼睛,床角有王果的眼睛?还是怕你幺姨突然闯进门来了?”他说,
“我们这不是很安全吗?并没有被捉奸在床啊。”他得意地笑着。收拾停当后他又摊开
两手问李子,“怎么样,我们不是做成了吗?”
李子无话可说,他们确实安全着陆。在她渐渐冷静下来的同时,她的神情也在一点
一点更新。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完全焕然一新,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一般。家里的确
没那么可怕,墙壁上也并没有王果的眼睛,床角也没有,幺姨或者堂哥也不会有事没事
闯进门来,这个房子里最大的空间还是属于她的。她很富足,她不需要有什么压力,她
变得神情松活,步履轻盈了。
等开发说:“这样多好。”
她会心地笑,她也觉得这样真好。
但是嫁妆总有打完的时候。感觉没好上几天,最后一件就要成形了。他们一直在磨
蹭,但老红杏看上去却有些不耐烦了。那天过来的时候,她对等开发说:“像你这样打
家具的话,包天还划算,包工就不划算了。”等开发说:“要把家具打好嘛,慢工才能
出细活。”她说:“理倒是这个理,但事实上太慢了,打家具的人家也增加了成本啊。
你这就跟大集体那会儿磨洋工差不多。”等开发用玩笑的口吻说:“大娘做生意,就把
经济看得很重啊,不过你不晓得,磨洋工也有磨阳工的好处。”老红杏不笑,她也并没
做出那种十分严肃的样子。她看上去依然十分温和,只不过没心情笑而已。她看着等开
发手上那把可以看着句号的椅子说:“今天就能完了吧?”等开发说:“完不了。”老
红杏说:“这不已经完了吗?”等开发说:“还要打一个洗澡桶。”
事实上这是等开发随口诌出来的,李子并没有说要打一只洗澡桶。但他既然这么说
了,婆婆转身问她的时候,她就承认是自己的意思,自己想添一只洗澡桶。
好日子就多出了两天,但洗澡桶打好以后,等开发就再没脸皮生出别的活来了。“
再找借口就要暴露了。”他说,“再说,你家也只缺这么一只洗澡桶,别的都不缺了。
况且,你家也没木料了。”他嘻嘻笑起来,就像他们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玩到最后玩不
下去了。
李子说:“别没正经,你早该走了。”
等开发说:“别急呀,我打了澡桶还没能洗上个澡呢。”
李子说:“你在别家给人打澡桶也要洗一回才走?”
等开发说:“别家不一定,你家不一样嘛。我得替你试试漏不漏水呀。”
李子便烧水往新澡桶里倒,倒满了,等开发就把她抱了扔进去。李子没有防备,就
像突然被人投进河里一样吓得想喊,但等开发没让她喊。他用舌头填满了她的嘴。对于
等开发来说,这是告别宴,对于李子来说,这是饯行。他们在澡桶里把这场盛宴演绎得
水乳交融。
水漫出来,先漫过房间的地面,最后从门下漫到了外屋,变成一条不算宽的细流,
漫到了香气四溢的刨花中间。老红杏就在那个时候开门进来了。她手上拿着一瓶酒,是
当时我们花河男人最稀罕的“芙蓉江”。她知道今天晚饭后等开发就收工了,这酒是用
来给他饯行的。进来后没看到人,倒看到满屋子的水,再顺着水流的方向看到李子紧闭
的房间门,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老红杏放下酒走了。她本来想替李子打扫一下水的,但想了想还是走了,而且走的
时候还故意把门关得很响。
那对天下最幸福的男女因为紧张原本紧紧抱成一团,听到门响之后,他们便放松下
来。重新燃起的兴奋使他们两眼放光,他们就那样咬着耳朵定下了今后约会的方式。不
打家具,等开发就没理由来李子这里了,今后的约会又改在野外的黑夜里。坟塆他们不
会再去,但等开发说,她还是可以被鬼牵。鬼牵人一直都是我们花河的一个传说,不知
道有没有人真被牵过,但我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们相信一些阳气不足的人(基本上
都是女人)会被鬼附身,鬼会牵着她在黑夜里到处乱跑,过河不会被淹死,爬坡不会被
累死,只是鬼离开她以后,她才会变得神情恍惚,才会浑身疲惫。他们当然不希望再被
鬼牵。他们也不相信人们真会相信他们是被鬼牵,但他们不怕了,他们就想幽会。他们
约定三六九见面,三天一会。就像赶集,三天一场。
7
烟苗栽上了,就得跟着追肥。张大河那腰暂时还无法承受担子,挑粪的就只能是栀
子。张久久没进城之前,栀子的肩头从来没接触过扁担,这一下,它便显出一个农村女
人不该有的娇气来。挑了一个上午,栀子的肩头就破了。正好栀子在那件衣服上绣的花
就在胸前往上一点儿的地方,一些花瓣就给染成红色了。那是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衣
。栀子喜欢穿浅素色的衣服。绣上去的花瓣也都是白色,平时都不大看得出来。这一染
,倒明显了。
吃午饭的时候,张大河把自己那副护肩找出来,要她披上。不过那也管不了多大用
,扁担一咬上去,那破了的肩头照样痛得很。于是,一个下午栀子都在咬牙,把牙都咬
松了。张大河不能挑,就专门负责在地里浇。张大河让栀子把化肥加重些,他浇的时候
少浇一点。那意思栀子很明白,为的是让她少挑些担子。
晚饭前,他找出两三个废弃的药瓶儿,要张哥儿替他往腰上拔火罐。他让张哥儿站
他身后,他点燃一张纸片放进瓶儿里,让张哥儿赶紧把瓶儿按到他腰上。但张哥儿老做
不好。按上去迟那么一点,吸不紧,按的时候歪了那么一下也吸不紧。祖孙俩弄出两头
汗来还不行,栀子就从灶间过来了。栀子问:“爸你好好的拔啥火罐呢?”张大河说:
“我拔个火罐,看这腰能不能好得快点儿。”栀子说:“那让我来吧。”栀子从张哥儿
手上接过药瓶儿,自己点燃一张纸片放进瓶里,准确无误地拔上了。接下来她把另外两
个也都给拔上了。张大河的腰上生着三个药瓶儿,那份怪异让张哥儿忍不住好笑。过一
会儿,张大河说:“拔吧。”栀子便小心地拿住一个瓶儿一拔,只听一声悦耳的“啵”
,瓶儿到了她手上,张大河的腰上留下一个紫色的圆疤。张哥儿说:“公章。”张大河
的腰上给盖了三个公章。他让张哥儿拿他事先准备好的玻璃锥子往那公章上扎。他说:
“把死血给我扎出来。”张哥儿拿了就扎,莽莽撞撞的,没轻没重,一扎张大河就喊起
来了。他不光扎出了死血,连鲜血也给扎出来了。栀子赶忙制止,自己接过来扎。她比
儿子多一份女人的轻柔和细心,又多一份大人的沉稳,她那手扎下去,张大河不仅感觉
不到痛,倒感觉到身体里生出了一份不该有的柔情。他的腰黑血如注,他却在紧抿着嘴
抵御着那份令人不安的柔情。那时候,栀子身上带着的花香也逼得很近。院子里那丛茂
盛的栀子花树正在孕朵,一个个乳色的花骨朵也正恣意地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花香。他清
楚栀子还舍不得去摘那些骨朵来香自己,她应该还有一些去年的干花。栀子从来都不让
她家的栀子花浪费,她会把它们收集起来,晒干后好好收藏着。每次洗澡都泡上几朵,
洗完后她就能香上一两天。别人是只在她的花季里香,她是一年四季都香。
次日清早起来,栀子发现部落站在她家“圈屁股”。栀子是来上厕所的,因为是大
白天,她选择了圈舍里头。她家的猪都习惯她的这个习惯了,它们从来都不做出那种被
惊扰了的样子,最多只哼哼两声,那也应该是在说别的。栀子在猪的旁边蹲下,一眼就
看到“圈屁股”的那双眼睛。一吓,尿意全缩回去了,她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速度提起
裤子并转过了身,但好奇心又使她扭过脸朝那边看了一眼。她没看到那双眼睛。就是说
,就在她受惊的时候,那双眼睛也同样受了惊吓,退开了。圈舍都是用木板建的,壁上
便有许多天生的“窗户”,刚才那双眼睛便利用了这“窗户”。现在,栀子也利用这“
窗户”看见了部落的身影。
既然是部落,她就镇定下来了。她绕到“圈屁股”,发现部落其实是在那里舀粪。
部落是来帮她的,他居然知道她这时最需要人帮。但栀子认为这个时候,部落应该在他
家地里。她不想他为她挨母亲的骂,况且他也应该把自家的活看得更重要,毕竟那才叫
正常。
可部落觉得他家有他哥,而栀子家只有栀子(张大河腰不顶用,那就忽略不计),
而且栀子的肩头还破了。他看见栀子的肩头破了,他看见她咬牙了。
栀子的担心是对的,他们正吃着早饭,吉利大娘就骂骂咧咧来了。她大清早不见部
落呢,临到要吃早饭了才知道部落在替张大河家浇烤烟。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等开发,
她的大儿子,部落那同娘不同老子的大哥。这位大哥自恃自己有手艺,在家里总显得很
骄傲,这阵儿又因为家里要忙施烤烟肥,耽误着他出门打家具,傲慢劲儿就更足。部落
要一懒到底也罢了,但他是家里懒外头勤,这位大哥就看不惯了。大清早他挑粪往地里
走,看见部落也挑着粪担子往地里走,他还惊喜,以为部落终于良心发现了,变得勤快
起来了。可过一会儿他却发现部落挑着粪去了张大河家地里,原来他是为张大河家干活
哩。回来后,正遇上母亲到处喊部落呢,他便连挖苦带讽刺地告诉她说:“你那傻瓜幺
儿给地主打短工挣口粮去了。”要紧的是他闹上了情绪。他本来就不支持种烤烟的,就
是被定为基地他也不打算种。他打家具能挣钱,根本就不怕罚款。他不喜欢地里的活,
只喜欢打家具。打家具不晒太阳不淋雨,也不用花多大的体力,他每天闻着木头香气吹
着口哨喝着茶水抽着烟就把活干了。不仅如此,他干的还是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干的活
,成就感远远大于种庄稼。烤烟是吉利大娘犟着性子种的,她舍不得交罚款,那钱是儿
子挣的,她就更舍不得。种的时候她咬着牙就过来了,可追肥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求他们
家这位能干又不懒惰的长子。这位能干的长子因为自家兄弟是个傻子是个懒汉,迫不得
已留下来帮忙,可现在这个懒汉却突然到别人家勤快上了,他就觉得自己冤枉了。他很
认真地告诉母亲,如果她不把那个傻瓜叫回来跟他一起挑粪浇地,他就出门打他的家具
去了。
吉利大娘本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但人一急起来就难免发昏。她一路上都骂的是部
落,到了张大河家门口,就把矛头直对张大河了。她看见部落跟他们一起吃饭吃得那么
和睦,像一家人似的,就看不惯了。既看不惯儿子跟外人处得一家人似的,也看不惯张
大河这一家子心安理得。她说:“你们别想捡我家便宜,我养半天儿子,还没得他力气
使哩!”
她揪住部落耳朵把他拉回去了。
部落回去后,便如他大哥所愿地挑着粪担子下地了。浇完了地挑着空担子往回走,
半路上看见栀子又挑着粪担子来了,他就扔了自己的空担子,跑过去要抢栀子的。栀子
说:“你赶紧挑你自己的去吧。”但他却不容分说就夺下了她的担子,挑着就往前跑。
栀子在后面追,说等会儿你又要挨骂了。可部落就像没听见一样,他把粪担子挑到栀子
家地里放下,回头又捡上了他的粪担子。他想这样不就两全了吗?那之后,他便如法炮
制。他先挑到自家地里让母亲浇着,再跑回去半路接栀子。如此这般,吉利大娘和等开
发都没啥好说的,因为部落并没有耽误了往自家地里挑粪。只是那样一来,部落的肩头
也给磨破了。等开发骂活该,吉利大娘不言,栀子把自己的消炎粉往部落的肩头上撒,
还替他吹。消炎粉撒到破皮的地方会痛,吹着气,却又很舒服。所以张大河让张哥儿替
他母亲撒消炎粉的时候也用嘴吹,张哥儿吹两下觉得累,就对他说:“你来吹吧。”
不管如何栀子都被看成境遇不错的那个女人,她毕竟还有个公公帮着浇地,还有个
傻子部落跑来帮忙,肩头磨破了还有张哥儿为她上药为她吹。而花村有好些个媳妇都是
单枪匹马,没人帮忙不说,肩头磨破了也没人心痛。
映山红和百合都看准了李四爷。她们没有公公,婆婆又年老体弱,下不了地。她们
心里就只能把李四爷当公公了,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候帮上她们的忙。
李四爷也有地要浇,而且他也是单枪匹马,而且他还要照看两孙子。她们便把两孩
儿接过来交给婆婆,她们让她管两孩儿,让她管他们的饭,她们和李四爷一起挑粪浇地
。遇上是百合家的地,就是百合和李四爷挑,映山红浇。遇上是映山红家的地,就是映
山红和李四爷挑,百合浇。遇上是李四爷家的地,映山红能一点,她便主动提出跟李四
爷一起挑,由百合浇。
那天李四爷在前头挑着空担子回来的时候正好内急,到了粪池跟前看看身后没人就
掏出龙头排起了水。水刚排完,映山红就到了,他慌乱地收拾,映山红就哈哈大笑。映
山红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她觉得好笑就笑。而且她的笑声也是花村女人中最健康最能
展示肺活量的,她那圆鼓鼓的身体就活像个大音箱。像她这样的人,笑过了也就笑过了
,啥心思都没有,可那一幕给她婆婆米二娘看到了。米二娘那会儿正好在猪圈里上厕所
,李四爷挑着空担子回到粪池跟前的时候她出于害臊忍着动静,李四爷排上水以后她又
出于好奇在偷窥,这样映山红的没心没肺就给她撞个正着了。可问题是她没把映山红的
没心没肺当没心没肺,她当成了放荡。跟映山红正好相反,她属于那种长了一肚子花花
肠子的人,媳妇在那个特殊的时候发出那种特殊的笑声,她认为很不妥,很容易引起误
会。她没有去想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她想的是会让李四爷产生误会。李四爷要是把映山
红那种没心没肺看成是放荡了,那就有危险。她想李四爷毕竟做鳏夫好些年了,映山红
也守空床半年多了。这种危险对于映山红对于李四爷都不算危险,但对于李家,对于米
二娘,就是危险。所以当李四爷先装了粪挑着走了以后,米二娘就到了映山红跟前。她
很严肃地对她说:“你不应该笑。”映山红不知所以,她就进一步提醒:“就刚才,那
种情况,那种时候,你不该笑。”映山红就明白了。明白了就又笑起来。她想那有什么
,那不是很好笑吗?映山红有时候自己在地里撒尿给人撞上了也不难为情,也觉得好笑
。对于她这样的人,婆婆的警告一点儿都没用。甚至那天中午饭的时候,映山红突然在
饭桌上想起那一幕,就喷了饭,联想到婆婆的警告就又喷了饭。米二娘拿这样的媳妇没
办法,晚上李四爷回家的时候,映山红要帮他送孙子过去,米二娘就把映山红拦下,自
己去送。兴师动众的,李四爷就提出不用送,他自己能抱回去。他说的是实话,但米二
娘又怀疑是因为要送的人换了,他才要推。因为刚才映山红要送的时候,他并没有推。
李四爷不推映山红是因为映山红年轻,他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他推米二娘是因为米二
娘是二嫂,又比他老,劳累她不妥当。但米二娘偏偏就理解为不推映山红是因为有非分
之想,推她是因为没有想法。她硬抱了一个孩儿送到了半路,在半路上她提醒小叔子说
:“媳妇年轻不懂事,你应该懂事的。你毕竟是她们的叔叔,相当于公公,该有的忌讳
得有。”说完她就把孩儿揣给他回了。
当然,第二天她照样能像啥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照样悉心照顾两孩儿,照样认真做
饭,照样该笑时就笑,该严肃时才严肃。她不过属于那种胆小多虑的人,动不动就爱敲
敲警钟而已。更何况,两儿子不在家,现在这种互相帮助的状态才是最好的状态。突击
战打到最酣的那两天,她那点儿担心甚至给另一个担心取代了。她怕李四爷白天太累,
晚上睡觉睡太死会把两孩儿压着了。所以晚上李四爷回家时她便没让他带他们回去,她
把他们留了下来,说让他们跟她睡。李四爷表现出不舍,她就说:“难道我这两老奶还
不如你那两干奶?”她说,“好歹我这两个还是软的。”她还说,“好歹我这两个是真
的。”
孩儿们跟她睡了三个晚上,她生出不舍来了。突击战打完,李四爷就该把孙子抱回
去了,他已经习惯搂着两个孙子睡觉了,没了他们在身边他睡不好了。孙子是他的,米
二娘当然不好强留,就送。只给李四爷一个,她抱一个,送他们回家。路途短得不能再
短了,就那么几步路就到了,送也没送足瘾。李四爷开了门进了屋她还舍不得放下,假
装逗孩子逗得忘形,逗得不知道李四爷已经开了门,不知道他等着接孙子哩。李四爷就
提醒,说给我吧二嫂。米二娘只好给。但她突然又生出一个想法来,她竟然要看看李四
爷的胸。她当然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她说让我看看你那胸膛上到底长了一对啥样儿的
奶子呀,怎么竟能哄住两孩儿呢?李四爷就笑起来。李四爷其实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
这一次他是真没忍住。他放下两孩儿,把胸膛大大方方给二嫂看。米二娘看一眼就瘪起
了嘴,那里实在太平庸了。她想到了自己的光景,想到了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替
两孩儿叫屈,她说他们居然喜欢上你这样的胸脯,她说他们还不如挨我睡呢。李四爷在
她面前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而后就有了说下面那话的胆量。他说那你让我看看你那里
?但他很快就胆怯起来,就难为情起来,就烧着脸走开了。
米二娘瞪了他一眼,也走了。路上她想,看不出啊,这家伙!不过她却很愉快。
突击战打完,张大河的腰就直不起来了。想拉直也不是不可以,但一伸就痛得眼冒
金星。虽说这一季他并没有承担粪担子,但一直弯着腰浇地,也不见得就对腰多好。他
烧了半碗烈酒,请张哥儿替他揉。那烈酒是包谷烧,被点燃后火焰呈蓝色,非常好看。
但张哥儿害怕烧着了自己,他不敢,不管张大河如何鼓励他,他都不敢。张哥儿觉得这
种活儿最好由父亲那样的人来做,但父亲不在家,她就想到了母亲,母亲再怎么是个大
人。他把母亲拉到爷爷跟前,用爷爷鼓励他的那些话鼓励她。“不怕的一点都不会烫,
那火焰看起来吓人,其实烫不着人的。”他说。栀子就做了,看上去她是受了儿子的鼓
励才变得那么大胆。她鼓起勇气抓一把蓝色火焰扪到公公腰上轻轻揉,张大河就呻唤起
来。但张哥儿认为那是很享受的意思。事实也如此,这么来回三五下,张大河就试探着
把腰直起来了。
不过这一直,又难往下弯了,一弯,也照样能痛得他眼冒金星。
栀子便让张哥儿替他捶,她想捶捶就应该好一点了。张哥儿捶了一会儿,爷爷还是
没见好到哪里去,就不耐烦了。而这个时候张大河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就说你不用为我
捶了,你妈的腰也累坏了,你应该去给她捶。张哥儿要去为妈捶,妈又认为他看不清形
势,明明是爷爷更需要捶,他却跑开了,所以她又要撵他回去。这样张哥儿就烦了就生
气了,就说你们不如互相捶吧,就说“妈你给公捶,公你给妈捶得了”。
第二天,张大河挺着他的硬腰去了乡里。鲁大千看他腰挺那么直,也有些看不惯,
伸手在他腰上来了一下子。这一下就把他打弯了,而且弯下去就起不来了。鲁大千以为
他装,还在旁边看笑话,等他那阵儿难过劲儿过去,他才看见他出了一头的白豆汗,脸
色煞白。鲁大千赶忙抱歉,但这一点儿用都没有,他确实直不起来了。“酒。”他对鲁
大千说。鲁大千问:“喝酒管用。”张大河说:“不是喝,是烧。”鲁大千就赶忙伸着
脖子冲着食堂呼喊:“酒,张师傅拿酒来,要烧酒。”
鲁大千搀扶着张大河往办公室走。张大河九十度折着腰,那情形,你可以当鲁大千
是张大河的拐杖,也可以当张大河是鲁大千的拐杖。
在乡政府办公室,鲁大千亲自替他抓火揉腰,又才直起来了。
“那帮刁民干的好事!”鲁大千说。“这得怪你们。”张大河说。“你怎么老是这
种立场?”鲁大千说。张大河说:“好了,不理论这个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技术员,你
答应过我要给我们技术员的。烟苗要长得不好,以后怎么能保证烟叶质量?烟味质量要
是上不去,花村的村民就得喝风。”鲁大千说:“肯定不能让你们喝风。我马上就调人
,明天就让技术员到位。”
那天下午,三会场那半边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也就下了十几分钟,雨停后,花河
靠着三会场的那一半儿就浑了,而另一半则依然很清。不过没过多久,浑的那一半儿就
和清的那一半儿搅和到一起了,河面上就出现了一些浓的或淡的斑块,看上去像长了癣。
8
那天晚上栀子在数硬币。她侧躺着,硬币被她倒在枕头跟前。她一个一个地捡起来
,便等于数着未来日子的日新月异。为了不弄出太大的响声,她尽量轻放。张哥儿不如
她那么细心,所以他弄出的声响就盖过了硬币的声音。栀子听到他这边的异响后停了下
来,一枚硬币被她举在半空中,直到她听清是张哥儿的床叫,才又将它放进了罐头瓶。
那之后她半撑起身子,冲着墙壁喊了一声“张哥儿”。如果张哥儿答应了,她就会跟着
问他在干什么。但张哥儿没答应,他只是稍停顿了一下。也就那么一下,他顾不了那么
多。这样他的床就继续发出声响。而且由于他的着急,响声更激烈。栀子便下了床,从
自己的房间来到了他的房间。这一点他本来是能料到的,但他还是给吓得不轻。他本来
专心致志,这一吓,他就感觉那份专心从他的体内射了出去。他蜷成一团儿,用双手保
护着裆前的那一片湿地。栀子的手放到了他的被子上,她轻轻推了推他,问他干什么把
床摇得稀里哗啦响。他不答,他感觉自己憋着一口气强悬在半空中,他一张嘴发声就会
摔下来,摔得很惨。栀子伸手摸了他的脑门,在那里摸到了一把湿和异常的烫,就吓着
了。“你发烧了。”这是栀子的第一判断。她想把他扳过来,让他的脸对着她,这样她
才便于看得清楚。但张哥儿不让她得逞。一个发着烧的孩子哪来那么大的劲啊,栀子又
迷惑上了。最后她揭开了被子,因为她感觉他蜷缩着的身体和被子下面有什么秘密。她
当然是对的,她揭开被子就揭开了真相:张哥儿的手捂着他的小和尚,他的裆前一片黏
糊和潮湿。张哥儿终于还是摔了,而且是脸着地。眼前金星一闪,整个脸就不是自己的
了。那种木木的、肿胀的感觉使他恨不能把它抓下来扔掉。
栀子显然有些明白,但显然又不完全明白。作为一个女人,她显然明白这里发生了
什么。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发生这种下流的事情。
她的确想到的是“下流”,因为她小时候上的那点儿学并没有教她生理卫生知识,长大
过程中也没认真跟男生一起混过,后来张久久也没跟她说过这些。关于一个男人的成长
对她来说是空白,是零。这样她就想不到“成长”上去,她就必然地尴尬了,比突然撞
上个正在小便的男人还要尴尬。她将自己揭开的被子猛然盖上,走了。
张哥儿知道自己闯祸了,一动不动地蜷在那儿,直到听见母亲已经回去睡下了,他
才蹑手蹑脚出门舀水清洗自己的胯。
栀子当然能听见他的动静,所以她又出来了。碍于刚才的尴尬,他们都尽量耷拉着
眼皮不看对方。作为儿子,他希望母亲别来掺和。作为母亲,她但愿儿子不要在这种时
候用冷水着了凉。
“温瓶里有开水。”她提醒张哥儿。
张哥儿不吭声,但他往脸盆里加了热水。
不过第二天早上她还是认为张哥儿着了凉,因为张哥儿的声音突然变粗了。本来张
哥儿是打算赶在母亲起床前就出门上学去的,但结果还是落在她之后了。栀子看见他背
着书包出了门,莫名其妙地就想叮嘱他一句什么。于是她说:“放了学就赶紧回家。”
张哥儿头也没回地来了一句:“晓得。”不管是母亲也好,儿子也好,语气里都还带着
气性。好像他们都惹对方生过气,而且那气还没生完。栀子一开始就把他嗓门儿的变化
看成是生气的原因,但后来又觉得他没生她的气的道理,就又把它归结为感冒。所以张
哥儿上学去后,她又跑到街去为他买感冒药。
那天晚上张哥儿继续把床摇得稀里哗啦。栀子在这边大声吼,也只管用那么一秒钟
。今晚张哥儿闩了门,他不怕母亲会闯进自己房间。当然,栀子也不会再闯进去揭他的
被子了。张哥儿便一味地由着自己。他也没有办法,他也按捺不住身体里那股疯劲儿。
到最后爷爷也拿出了态度。爷爷睡在他另一边的隔壁,如果他这里的动静母亲能听见,
那么爷爷也一定能听见。要是母亲那边拿他无奈,爷爷就一定得有个态度了。爷爷用力
干咳了一声。这一声对于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来说,肯定是具有威力的。但对于一个正
在手淫的少年来说,也就是一声干咳而已。稍许安静过后,床又再一次更加疯狂地叫喊
起来。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栀子和张大河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不自然。这种不自然缘于
他们对张哥儿动静的心照不宣。不宣不等于不想宣,张大河其实很想告诉栀子,那不过
是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过程中的一个小动作,不足为怪。但栀子是他儿媳,这样
的话他不好启口。后来他决定为他修床。凭他的经验,将那些楔子榫头紧紧,就不至于
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了。这件事情不好声张,张大河吃完午饭就拿了榔头到张哥儿的房间
里捣腾。栀子听到动静后去看究竟,一看他是在收拾张哥儿床,脸就莫名其妙地烧上了
。她没做声,张大河也只是一声干咳。她退出来,张大河继续捣腾。
栀子大概能从公公的淡定中明白,张哥儿的行为合情合理了。最起码,她明白她不
用大惊小怪了。但另一种恼火却依然是存在的,那就是张哥儿的床响影响了她的心静。
她原本数着硬币就能心静,可他的床响,让空床带来的寂寞和空落感明显变大了,变得
即使日新月异的未来也填不满了。他让她想张久久了,想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更实质
性的需求了。这种恼火原本使她恨上了张哥儿的床,怕它太响了。但张大河修了之后,
她又恨它不响了。它要是不响了,她就得去寻思它为什么不响了,她就得花时间去期待
它响起来。而当它真正再一次响起来,她又觉得太刺耳了。
那个秋天烤烟大丰收,我们花河一夜之间就产生了不少暴发户。突然间的暴发使他
们手忙脚乱,不知拿那些钱怎么办。
鲁大千认为应该树几个典型在花河造一番声势,一方面可以引导我们正确地过好暴
发后的日子,另一方面还可以大势渲染种植烤烟的好处。典型也不是乱树的,乡里通过
严格的考查,找到了几个收入上了万的。花村的是李柴火。
鲁大千寻了个赶集的日子,把全乡的暴发户召集到乡政府门口,戴上大红花,抬着
他们同样戴了大红花的彩电洗衣机排着队敲锣打鼓在三会场街上游行。暴发户只有七个
,但陪同游行的人不少,有抬家伙的,有拿彩旗的,有专门的锣鼓队。队伍前面由两个
乡干部拉着横标:“大种烤烟,先富起来。”这样一来,游行队伍看上去也还蛮壮观的
。尤其是锣鼓的声势,感觉是锣鼓队首先受到了鼓舞,他们敲锣打鼓的劲儿比吃奶的劲
儿还大。赶集的人尽量互相贴得紧些,在街中间为他们亮出一条通道。暴发户们神采飞
扬从中间走过,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他们身上。渐远的时候,那些被黏在他们身上的
目光就被拉扯得很细很长,像蛛丝。有人甚至怕它断了,在差不多的时候就跟了上去,
尾随在他们之后。
他们在三会场整整转了五圈。
那一天,赶集的人们都没认真赶集。抱着鸡来的,临散场了又抱着鸡回去,打酱油
的结果错打成了醋。
鲁大千来花村召开村民会了。由于今年烤烟大丰收,他充满着居功自傲的幸福感,
从村口一路招摇着过来。他看见谁都微笑,都打招呼。他希望自己像明星一样被追捧,
他渴望有人来找他签名。但事实上村民们都表现得很腼腆,他跟他们打招呼说:“开会
了,开会了啊,到张大河家来。”村民们没有高呼,也没有一拥而上,他们只“哦哦”
两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张大河就得去敲他的铁器了。张大河出了门,鲁大千就进屋去搂栀子。栀子不让他
搂,他还搂,还往关键地方摸,还把嘴往她光脖子上啄。栀子把他推开,他又弹回去了
,像弹簧。他说你都想了你都湿了。他以为栀子属于那种半推半就的人。他没想到栀子
是真推。没想到就想不通了,他从来没遇上过这样儿的。栀子就告诉他:肉想了没用,
要心也想才行。很明显她的心没跟她的肉往一处想。所以她就是湿了就是被鲁大千撩冲
动了也没用。如果鲁大千还不明白的话,她就更明白一点告诉他:人不是畜生,人干这
种事儿得有感情。裤裆的想法不是前提,感情才是前提。鲁大千就打着哈哈说,他对乡
亲和女人都有感情,难道她对政府没感情?末了鲁大千还是不明白,不明白花村为什么
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女人。不过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每天在这少了男人的花河走来走去
,要遇上多少寂寞的女人啊。遇着了谁,遇着了怎样的一个谁都用不着放在心上。就像
你在田野里走,满世界都是稻穗,你会在意其中那么一枝有点儿不一样的吗?
不过他还是撂下一句话,说栀子你会想的,肉会想,心也会想。他对此满怀信心。
张大河拿着铁器回来以后,村民们就全部集中到张大河家屋门前了。形势看起来比
哪一次都要好,因为来开会的人比哪一次都多。原本一家来一主事的就行了,这一次家
家都是倾巢出动。就连看家狗也跟着来了,在人群中间蹿来蹿去,或者就找块空地打闹
。捧场的人这么多,鲁大千自然是非常高兴,高兴得都没个乡长样了,更像个邻家兄弟
了。“怎么样?”“怎么样嘛?”他连连发问,希望有人突然振臂为他高呼。但是没有
。村民们都矜持地闭着嘴,一副火候未到的老练样子。鲁大千就清了清嗓子,继续。“
如何?我说种烤烟能致富,没错吧?”他又说,“现在相信了吧?我没骗你们吧?”他
还说,“这回尝到甜头了,还跟我唱反调不?还有人认为我是要害他不呢?”
他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来寻成就感寻开心,他是希望过年男人们回来就
被留下,留下来种烤烟。但他没想到他的这个愿望很快就成了泡影,原因是男人们从城
里带回的钱更多。
9
男人们是在腊月二十五这天回来的。
腊月二十那天,栀子在李子那里接到张久久的电话,说他们于腊月二十五到家。他
们,指的是从花村出去的二十多个男人。他们当初是整整齐齐出门的,现在也要整整齐
齐回家。张久久从电话里传递过来一种志得意满,听上去他们是要衣锦还乡。栀子回来
后就一家一家把消息传达到,二十五这天,花村的媳妇们也整整齐齐到三会场街上去接
她们的男人。
振奋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她们都穿了自己最看好的衣服,有几个甚至穿的是崭
新的。跟春天送他们进城时一样,她们早起就脱掉了棉衣,只在衣服里多加了两件薄衣
御寒。那些被她们绣上去的,不被季节所困的花朵在寒风中开得依然娇艳迷人。她们闹
喳喳说着话,都猜测着一年未见的男人会变成什么样了。她们带着的那些个还没到上学
的年龄,却又早已经能跑能跳的孩子,在她们的队伍里蹿来蹿去,或嬉闹,或故意走得
东倒西歪。
三会场一直没有车站,中间三岔路口的地方被约定俗成为人们上下车的地方。那天
,我们花河的天空正在酝酿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空气凝重,无风,寒冷从各个方向侵
蚀着我们。三岔路口因为没有房屋遮挡,寒气就更显得肆虐。她们站在那里,说话的时
候嘴里总冒出一团团的白雾,烟鬼似的。栀子建议大家跟她一起进娘家屋里坐着等,好
歹屋里比三岔路口站着要暖和些。但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们怕错过看见班车
的第一眼。更主要的是她们并不觉得冷,此时她们内心的火热是零下一两度的天气无法
打败的。对于别人来说,现在是隆冬。对于她们来说,春天才刚刚开始。
班车总算在它该到的时候到了。它刚从拐弯的地方露脸,女人们就蜂拥着迎上去,
司机拼命按喇叭,她们又鸡飞狗跳般闪到两边。男人们已经在班车里激动起来了,有人
看到了他的婆娘,不顾一切地扯着嗓门儿喊着她的名字。有人没喊名字,却把随身的包
袱从窗口扔出去,直接砸到婆娘的身上。婆娘被吓了一跳,他便在班车里开心大笑。跟
母亲一起来的孩子们已经喊成了一片:爸爸爸爸爸爸。女人们一律咧着嘴,激烈地哈着
白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班车门。班车门哐当一开,她们的心便轰然冲向嗓子眼儿,
悬在那里。看见自家男人出来了,那心才又荡悠悠往下落。这时候再没人管大家是不是
要整齐回家了,不管男人女人都把这事儿忘了。嘴也不够用,眼也不够用,哪还管得了
那么多。女人们争着抢着替男人拿包袱,男人们也心安理得地笑纳了这份宠爱。
由于到家的时间还是大白天,女人要求男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变成了洗澡。趿
脚鞋早拿出来了,和小板凳一起放在澡盆旁边。它们可是在柜子里放一年了,对主人那
双脚的渴盼一点儿也不亚于女人们对他们裤裆。它们急切切地瞪着眼睛,巴望主人快一
点看见它们,来它们头上抚上一把,再亲昵地骂了一句什么。主人就来了。拿着他们从
城里买回来的新趿脚鞋来了。那是一双带绒的拖鞋,是城市拖鞋。花河早先没有。但现
在有了。他们喜欢那一种的柔软、洋气,还没有后跟硌着脚板。家里的这一种,被他们
用脚踢开了。今后,他们再不会穿它们了。它们被正式淘汰了。
花村在恢复充实的过程中用过了劲儿,使它在腊月二十五的那个夜晚给一种鼓胀感
撑得几乎变形。在这个隆冬节令的夜晚,鼓噪着花村的却是一种春天才该有的骚动。从
见面那一刻起,男人也罢女人也好,血液就开始升温,血管就开始膨胀。到夜饭上桌的
时候,血管的张力已经到了极致。所以,那晚花村家家的夜饭都吃得早,家家的灯也都
关得早。夜饭前,大家都还碍着点儿什么,夜饭后,就全都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原本是
两个相亲相爱相依为命的躯体,硬让他们够不着看不见,巴巴相思了整整一个年头,当
它们重新抱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能指望它们把别的事情放在心上吗?原本是一个个丰衣
足食的身体,硬让它们活活饿了一个年头,你还能指望他们注意吃相吗?那个时候,饱
餐一顿才是第一要务。那个时候他们全成了饕餮之徒,他们大嘴咀嚼,大口吞咽,咀嚼
出很响的嘎嘣声,吞咽出很响的咕噜声。干瘪了的肠胃得到了充实,血管慢慢鼓胀起来
,皮肤慢慢滋润起来,直到打起饱嗝。正像春天进城前那一晚一样,这一晚他们也没睡。
这一晚,花村的猫都误以为到了春天,号了一夜。
吃饱喝足后女人们就开始可怜起李小飞来。李小飞没婆娘,回来也是白回了。但男
人们却告诉她们,李小飞比他们谁都幸福,因为他根本就没挨饿。
李小飞向我们证明,家里没婆娘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光棍儿有光棍儿的好处,他盯
人的时候眼睛里没有顾及,别人就看出他的单纯来了。又加上他年轻,他说他没婆娘别
人就信了。他说他没婆娘是事实,但别人理解的是未婚。这人正好又是个女人,还刚离
完婚打着单,处于感情低潮期,她就乘虚把他拉进家门了。一开始确实只是为了填补空
虚,但后来她又像来真的了。一开始只看见他的单纯他的年轻他长得也好看,后来却发
现了他越来越多的好。他一点儿都不愧为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好功夫的男人,除此之外
他还勤快还体贴周到还十分愿意为她效劳还像敬娘一般敬她疼她。于是她把他当成了上
帝送给她的礼物,尽管他是个农民工。当然,这样的好男人要是个城里人,还轮得到她
吗?
在花村别的男人都忍饥挨饿的时候,她一直让李小飞过得很饱足。所以李小飞事实
上是最让他们眼馋的那个人。女人们就把他们眼红的那部分看出来了,就全都不高兴了
,全都吃起了干醋。她们并不把李小飞的艳遇当好事儿,城里女人被她们认为靠不住,
尤其当她们看上一个农民工的时候就更可疑。她是不可能嫁给李小飞的,她不过是想拿
李小飞解渴。她们这么说的时候吊着眼眉,挑起嘴角,十分痛恨男人们的天真。她们像
将军一样挥着手划拉,说那个城里女人会嫁到这穷山沟来?会嫁到花村来?打死她们,
她们也不相信。她们哼哼着鼻子说“走着瞧”,她们叫男人们等着看李小飞被那城里女
人踢出门槛儿的那一天。她们说:“更何况李小飞还有两个孩儿,还有个爹。”她们坚
信有一天李小飞会被那女人像踢破烂一样踢飞出来。她们警告男人们不要高兴得太早,
而是应该预备好对李小飞的同情。
不过,会不会被当破烂踢这一点,除了对李小飞,对别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
不能眼馋。女人们告诫男人们,他们跟李小飞不一样,他们没李小飞年轻,也不是光棍
儿,所以他们最好老实点儿。她们说我们要是知道你们在城里不老实回头我们就把你们
骟了。她们说这话的时候手上抓着要害,就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不过因为是过年
期间,又是想了一年到头才刚刚见面,她们又不像是太认真的样子。说过了就啥也没有
了,就又高高兴兴了,甚至也为李小飞高兴了。
没有婆娘,李小飞回家的奔头就是他的两个孩儿。儿子们都能走路了,但还走得不
是很稳。他们一人腰拴一根布带子,没事的时候李四爷就会像遛狗一样,一只手牵一个
在花村遛。回来的时候李小飞正碰上他爹遛他的儿子。儿子们走得歪歪倒倒,流着口水
吐着泡泡。他一眼就看得心发软,就扔了包袱张开怀抱想把他们揽入怀抱。可他们扭头
就扑向了爷爷。他们不认得他们的爸爸。进屋以后,李四爷把两个孙子抱起来凑到李小
飞面前,认真做了介绍,但两小家伙依然不认。事实上由于李四爷在有关“爸爸”方面
的传授几乎是零,他们根本就不懂得“爸爸”的真正含义。如果“爸爸”跟一个陌生人
没有区别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要理他呢?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两个孩子都不
下地了,下地太危险,不如在爷爷的怀里更安全。他们早就知道爷爷的奶头没有实际意
义了,但他们又实实在在爱上了爷爷那对仅仅只为摆设的奶头。没事的时候,无聊的时
候,酝酿瞌睡的时候,再比如这种想找安全感的时候,他们都会依赖爷爷的奶头。李四
爷的奶头已经被他们吮出了长度,原本不那么像样的两颗奶头,现在已经有了正经奶头
的模样。刚开始那会儿他们想吮,还得费点儿劲,现在不费劲了。他们吮着奶头,就相
信自己已经跟爷爷连成一体了,就安全了。
被自己的孩子当成了陌生人,应该算得上一个父亲最大的悲哀了。两个孩子怯怯地
挂在父亲的胸膛上,一眼一眼警惕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成了那个夜晚那个空气中充满了
狗的口水味的春情荡漾的花村中最心冷的那一个。尽管他并不饿。尽管他心里还委婉地
隐藏着一份得意。他拿出给孩子们带回的所有礼物,玩具、衣服、糖、点心,他想通过
贿赂来实现他们父子间的亲近,但孩子们拿了玩具吃着点心依然是紧贴着他们的爷爷。
他要是想把谁夺过去,谁就尖叫,甚至不惜动用他们刚长出不久的乳牙。
于是李四爷说:“别急,慢慢来。”
夜饭依然是李四爷去做。他把两孙子一前一后绑在身上,孩子们在他的肩头上脸对
着脸吃着李小飞从城里带回的点心,给李四爷撒了满肩头的粉屑。出于警惕,他们一有
机会就会拿眼睛去盯李小飞。夜饭很简单,但有肉。肉是李四爷上街买的,过年猪还没
杀。今年花村的过年猪统一都定在男人们回来后再杀。孩子们各人都有一个碗,他们伸
手抓着吃。他们不会拿筷子,看来李四爷忘记教他们了。李小飞有点儿走神,他在寻思
这次进城自己是不是很成功。如果城市那头算得上成功的话,那么花村这头呢?他的孩
子们连“爸爸”是个啥都不知道,或许由于李四爷在家教这一块儿的不称职,他们今后
还会有很多该知道的都不知道,还会有很多缺失。那么,他还敢谈成功吗?
吃完夜饭,李四爷把两孙子扔铺上由着他们玩。他们玩的是李小飞买的新玩具,所
以玩得特别的高兴。不管他们对李小飞的印象如何,这些能发声色彩也鲜艳的正经玩具
还是蛮讨他们喜欢的。他们之前玩的是什么呀,是药瓶儿,瓶盖,有时候甚至是爷爷从
地里捉来的蚂蚱和从树上捉来的蝉,或者就是他们自己坐地上捡来的呆头呆脑的石子。
再好玩儿也挡不住瞌睡,孩子们终于睡着了,李四爷把他们摆弄在床的两边,中间
空出一个大人的位置来。他告诉李小飞他们一直就是这么睡的,他睡在中间,一只手搂
一个。现在他让李小飞睡到中间那个位置去,他叮嘱他一定要搂着他们,而且要一直搂
到天亮。要不然,就有把床外面那一个挤下床去的危险。
李小飞就按他说的睡到了两个孩子的中间。考虑到自己是否能够胜任和这件事情的
重要,他有些忧心忡忡。李四爷替他关了灯,出去了。他在黑夜里搂着两个孩子,又情
不自禁地去想邻家那些床上的情景。有一会儿,孩子的小手就摸索到了他的胸膛,它像
条没眼睛的虫子凭着嗅觉和平时的经验在他的胸膛上找着奶头。李小飞明白过来后急忙
撸起自己的衣服,让它准确地摸到了它。当孩子的小嘴咬上去的那一瞬,李小飞一激灵。
腊月二十六这天,花村统一杀年猪。花村只有一个杀猪匠,二十多条猪排在一天杀
,确实够呛。但谁都不想推迟,杀猪匠就定了条款,他只管把猪杀死,剖开,别的事他
都不管。大清早起来,花村便大规模挖杀猪灶。杀猪灶一般都挖在猪舍旁边的地头,得
让锅口跟地一样平,这样便于把死猪拖进锅里烫毛。
杀猪匠自己决定了一条杀路,从哪家开始一路杀过去,最后到张大河家收场。他要
在张大河家吃晚饭。我们花河有做席吃杀猪饭的传统,家家都要请人吃杀猪饭的。这样
张大河就把自己家定为第一家,这天虽说家家都杀年猪,但家家都得到了他的邀请。
杀猪匠叫毛二,虽说长年杀猪,人却长得瘦了吧唧,酷似只猴。他一直被怀疑能否
杀猪,但这些年他又一直在杀猪。我们往往一边怀疑他能不能把猪杀死,又一边揪着猪
的耳朵和尾巴把猪送到他的跟前去。杀年猪也是个大活,杀猪匠只管捅刀子,揪猪的活
完全是由别人干的。那猪又不像人,给判了死刑的同时已经死了心。猪从来都不认罪,
更何况它也没有罪,它不过是生成了猪,就得过这一关而已。所以历史以来从没有一头
猪会视死如归地自己走向杀场,得人拼尽力气抓住耳朵抓住尾巴死拖硬拽。猪小,四个
人足够了;猪大,得五六个人一齐用劲。刚从城里回来的一帮子年轻男人凭着一股新鲜
劲,积极而热情,他们都不用谁请,都主动前去帮忙揪猪。杀猪灶挖好后,得加大柴火
烧一大锅开水等着。等毛二抽好了烟,试试刀口,说一声“可以了”,他们就到猪圈里
揪猪。猪被揪到后,毛二一刀子捅进去再抽出来,就又坐一边儿抽烟。刚才负责揪猪的
,现在还要负责把死猪送进开水锅里滚,滚完了还要拖上来拔毛,拔完了长毛还要刮底
毛。刮毛的刀由毛二提供,但他不参与刮毛。刮完了毛,大伙再齐心协力把猪挂起来。
毛二就扔掉烟头,吐口唾沫,再上前剖猪。要平时,剖开后他得拿出内脏,再把肉砍成
块。如果他心情正好很好,他还可以替主人家切猪肝,炒猪肝。猪肝得切成三角形,得
炒八成熟。这一点别人都做不到,只有毛二做得到。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得杀二十多头
猪,所以他的工作到剖开拿出内脏就为止了。他擦干净刀,就得去下一家。所以,这一
天花村帮忙的活还包括把猪砍成块,这就够男人们忙了。大清早起来,他们就在街上跑
来跑去。
孩子们也跟着跑,他们玩猪尿脬。猪尿脬经生石灰一沤,一搓一揉,洗净了一吹,
就成了气球。但它又比真正的气球牢实,所以孩子们玩它的时候是用脚踢,当足球玩。
那一天,你听到的最多的,除了刨猪毛的声响以外,就是孩子们踢猪尿脬的声响了。“
砰”,这就是猪尿脬飞出去了。
10
那时候,花村的周围已经飘起了雪花。花村没有飘,被认为是杀猪的规模太大了,
猪汗在半空就把雪花熏化了。果然,到张大河家杀完以后,雪花就飘下来了。
今天得有四五桌人在张大河家吃晚饭,百合和映山红都赶过来帮栀子做饭。因为家
家都杀了猪,女人都得留在家里收拾,来吃饭的就全都是男人。跑来跑去忙了一整天,
到张大河家总算画上句号了,男人们便开始扎堆打牌。打牌的也就两个摊子,八个人,
看牌的比打牌的多,也数他们最爱说话。“出这张出这张!”“炸炸炸!”不打牌的往
往比打着牌的更着急。
女人们则在灶屋议论应该怎么花男人们挣回来的钱。映山红想修新房子。她笑称她
胖,不喜欢住得太仄逼,一直就想另劈一块屋基另修一间房子。她想要的是那种砖墙的
平板房,有钱以后还可以往上升的那种。当初李小敢进城,就是为了去挣钱回来实现她
的这个愿望。百合没她那么大的心,她家有木子在县里上着高中,正花钱。况且,如果
映山红修了新房子,分家时分得的那一间就闲下来了,她说到时候他们跟她买下,再翻
修一下就可以了。她没有儿子,不用考虑今后有没有房子娶媳妇的事情,所以她认为保
证木子上好学才是正经的。栀子却提到了电视机,因为张哥儿疯狂地渴望有一台电视机。
但不管如何,她们表现出的都是一种满足,对昨晚一夜饱餐的满足,对这一年活寡
没有白守的满足。
一边说着话,一边菜就熟了:猪肝炒白菜头,猪肠炒白菜头,瘦肉炒白菜头,肥肉
炒白菜头,猪血煮白菜叶子。热气腾腾摆上桌,男人们孩子们就自己上桌找位置坐。男
人们坐了三桌,孩子们坐了一桌。张大河提出了三壶白酒。壶是塑料壶,五斤装的。酒
是满的,往男人们那边一张桌上放一壶,说喝完了不够还有。有酒,男人们的桌上就热
烈起来。闹哄哄把张大河邀请入座,三桌男人就都举起了酒碗。一个字,喝!而后就是
此起彼伏的哈气声,那种享受,你从他们的哈气声里就听出来了。然后就有人称赞上了
酒,说这酒不错,这酒好,说这酒没掺水。男人们高兴,就叫女人们也过去喝酒。百合
和映山红就过去了。她们不怕酒,男人们怎么喝她们怎么喝。男人们见了就夸她们好酒
量,她们就得意就纵声大笑。
喝酒还得找些话来说,正好他们又很开心又忍不住想说话,就讲起了李小敢的油茶
瘾。说李小敢没油茶吃不下饭,开头两天都急得要哭了。说没办法了他就摸进包工头的
工棚里去偷茶叶来嚼,被抓着了还跟包工头干了一仗。
又说工地上的饭还真不好吃,长期吃馒头,炖白菜。别说馒头吃不惯,那白菜也炖
得跟猪食似的,一股猪食味。
说那边的肉根本吃不下去。说那边吃肉不兴烧毛。说吃毛还不说,还全是猪汗味。
说刚开始好几回,他们都把咽进喉咙的肉又吐出来了。说不是他们想吐,实在是胃不接
受。
后来就都说起了李小飞,说李小飞运气比谁的都好,进城以后就没挨过饿。不过他
们嘴上的“饿”,指的可不是肚子的事情,更不是带毛肉和炖白菜。当然李小飞的事情
并不好笑,他们笑他也顶多是为他高兴。而李小飞又是个谦虚人,并不把得意露在外面
。女人们要是好奇,他也并不打算多说。百合问:“你打算把她娶回花村来吗?”他只
说:“难说。”映山红问:“她会跟你回来吗?”他也说:“难说。”一切都还很难说
,但他却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晚男人们喝到很晚才走,张久久呼着一嘴酒气进房间的时候,栀子早已经睡那儿
等他很久了。她捂着被窝一眼一眼地飞他,张久久就说了一句废话:“咋还没睡呢?”
栀子说:“你们吵得那么凶,我哪能睡得着啊。”张久久说:“那就不睡。”他把自己
剥成个光猪钻进了被窝,就闻到了被窝里淡淡的栀子花香。他说你又洗了啊,但他分明
是惊喜的意思。栀子爱干净,昨晚迎接他的时候就洗过澡了,但今天不是杀年猪招惹了
一身腥味吗?所以今晚睡前她又洗了又让自己香气四溢了。栀子往底下拱,就拱进了被
窝的黑暗中。她在黑暗里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她已经抓住了他,她在笑他已经挺上了
那么快就挺上了。她不是嘲笑,而是欢欣鼓舞而是喜出望外,是兴高采烈是欢天喜地。
她用嘴咬他,用双腿夹他。她把紧握在手中的张久久放进了嘴,她不光想把他捧在手心
,还要把他含在嘴里。她的身体是赤裸裸的,她的情感也是赤裸裸的,欲望也是赤裸裸
的。正像女人们脱光了都大同小异一样,在床上她们的表现也都一样。一样的纯粹,一
样的直白,一样的真实,一样的放荡。张久久一直都得意于自己拥有栀子的另一面,真
实的一面,放荡的一面。栀子穿上衣服就会立即变成另一个样子:一个矜持的样子、稳
重的样子、贤惠的样子、毅然的样子。一旦脱光衣服,她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女
人在那个时候该有的样子。栀子是个完人,一个完美的女人。拥有着一个完人的张久久
,不光白天骄傲,晚上也自豪。在无尽的自豪中他闭着眼龇着牙吸着冷气哈着热气神志
恍惚欲仙欲死浑然忘我,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差一点儿死在她的销魂穴前。
每一次,完事以后他们都会睡成一个“比”字。张久久在前面,栀子在后面,栀子
的胸贴着张久久的背,手伸向张久久的胯,握着他的独角兽。那时候他的独角兽已经被
她抽空了再不能战斗了,已经摇白旗投降了,已经疲惫地睡去了。但栀子还是要握着它
,还是要把它捧在手心。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睡觉姿势。当然张久久也同样喜欢。完事
后栀子的身子还会热上好久。要是在冬天,他就能享受到她的双乳带给的温暖;要是在
热天,汗湿的双乳又会带给他一片特殊的凉爽。这种睡姿能让他们迅速入睡,而且睡得
很香。但是今晚栀子想说话。栀子的嘴靠张久久的耳朵很近,她说话的时候只需要发出
极小的声音。她说:“你听。”张久久问:“听啥?”栀子说:“听隔壁张哥儿的动静
。”张久久说:“我没听到啥动静。”栀子说:“你得仔细听。”她说:“前阵儿爸把
他的床修了一下,这响声变小了。”张久久真仔细听,就听见动静了。“他在干哪样?
”他问。栀子说:“他在干坏事儿。”张久久把身体翻平,扭脸很郑重地看着栀子,问
:“干啥坏事儿?”栀子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这会儿她便稍稍使了点儿劲,暗示张久久
答案的出处。张久久就弹了一下,又弹了一下。第一下,表示他很吃惊,第二下则表示
他已经释然了。“他十二岁了吧?”他问。栀子说:“开年三月满十三了。”张久久说
:“那就对了。他长大成人了。”张久久再将身体转一下,面对着栀子,同时把手放到
她的胸前,“他开始想女人了。”他说,“他要是白天看上了哪个女人,晚上就会做梦
,梦见自己跟那个女人整,整出水来就醒了。”栀子说:“你小时候也这样下流?”张
久久说:“当然。每个男的都这样。”栀子问:“你小时候喜欢哪个女人?”张久久说
:“记不得了。那时候不懂啥漂不漂亮的,大概只要是女人,我们就会想。”栀子说:
“可张哥儿不是在做梦。做梦哪能弄出那么大动静。”张久久说:“不是做梦就是手淫
。”他摸到栀子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动几下,“就像这样,”他说,“我们叫打手冲。
”他说:“我们打手冲的时候也是想着某个女人的,所以很来劲儿。”他接着说,“没
关系的,过了这一阵儿就好了。”栀子说:“你最好还是管管他。”她发现张久久挺起
来了,他们说张哥儿就把他说振奋了。她又把他往自己“家里”拉,热情邀请他作客。
张久久就进去了,常客了也不客套,很随便很随意也很自在。栀子说“你快点儿”他就
快点儿,栀子说“你慢点儿”他就慢点儿。栀子说:“你不在我听着张哥儿的床响就受
不了哩。”他说那你也打手冲。栀子就“噗”的一声笑起来了。
花村从城里回来的男人们都去看了李柴火家的彩电,回来后大家就聚一起讨论他们
是不是也应该买一台。由于他们把这看成一件大事儿,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习惯性地
聚到了张大河家。他是村长嘛,全都相信他比自己更有真知灼见。他们不是没有买彩电
的钱,而是因为他们之前都有别的打算,比如翻修房子,比如换换家具。但他们没打算
买电视机,而且是彩电。虽说他们争着去看李柴火家的彩电,而且看完了也发自内心地
羡慕,但一转身他们又变得很小心。
我们花河人对钱抱着一种敬畏。
既然他们要张大河拿主意,张大河就认真替他们拿。他说挣钱来就是为了花,就是
为了改善生活的,那么怎么需要怎么花就是了。他说看各人的需求吧,要是房子更关键
就修房子,要是电视更关键就买电视。别人问他说:“那你买不买电视呢?”他回答说
:“买吧,因为张哥儿一直想要一台哩。”这也是他们一家人商量得来的结果,既然张
哥儿说他想要一台电视是因为有可能在电视里能看到他爸,说他的一个同学就从电视里
看到过他爸,那么他们就决定暂时先买一台电视。关于床,关于衣柜,张久久许诺栀子
说:“最多就明年年底。”栀子也相信明年年底张久久就会带着足够换新衣柜换新床的
钱回来。而张久久更是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仅如此,他还有望带回刷新房子的钱。
总之,形势一片大好,谁也不用担心他们那些微小的愿望实现不了。
花村的男人们最后全都决定先买电视。腊月二十七这天,他们又一起挤上班车进了
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便每人肩上都扛着一台彩电。那天晚上,家家都在调试天线,
喊得黑夜都无法入睡。腊月二十八这天,花村没一个孩子出门,全盯着自家的彩电不眨
眼。
男人们却又来找张大河了。问他:“今年就这样?”
张大河问:“咋样?”
他们说:“我们全买彩电了。”他们看张大河似乎还不明白,就鼓着眼睛干笑。他
们说:“我们全都成暴发户了,难道还像往年那样过年?”
这回张大河才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说:“庆祝!多买鞭炮。”
他们得令后便欢天喜地买鞭炮去了。孩子们看准时机撒娇撒野,又多买了些“魔术
弹”、“神之箭”。年三十那夜,花村在张大河的指挥下,一家挨一家按顺序放炮,鞭
炮足足响了一个小时。害得吃年夜饭的时候,大家都成了聋子,听不见说话,只得比画
。那晚孩子们都没睡,全站在院子里放“魔术弹”、“神之箭”。放完了这些,他们还
有从地上捡来的掉了队或者是故意当了逃兵的单个鞭炮。这些家伙有的还是完整的,还
有引线,一点照样能炸得惊天动地。那没引线的,你从中间把它断开,又能嘘出一股火
光,同样有趣。那时候雪下出了我们花河历史上最壮观的时刻,他们弄出的火光闪现的
时候,雪片子被辉映成彩色,感觉像天女散花哩。他们把鞭炮栽雪地里,点燃,将雪末
子炸到半空,同样能看到那种效果。这样玩腻了,他们又把鞭炮塞进狗屁股里,想恶作
剧一把。那晚狗们跟着他们一起兴奋啊,头脑却一直保持着清醒,所以当他们想点燃的
时候,狗就拼命逃脱了,冲进黑夜了。他们便只好冲着它消失的那片黑夜大喊:“狡猾
,太狡猾了!”后半夜的时候,一只引线只剩下了半厘米的鞭炮不等李有种扔出去就炸
了,他的大拇指给炸得血肉模糊。李有种的惨叫声把大人们全吓着了,就把孩子们全吼
了回去。
李有种的伤是用蜘蛛网包扎的。我们的墙壁上都会住着这样一种蜘蛛,它们似乎不
到半空中去织网,而是在墙壁上织一张圆形的密得像棉布一样的帐篷。一般情况下是一
层,育儿的时候是两层。儿女们住在里头,大概跟住在睡袋里差不多。也不知是从哪个
年代起,我们相信它们那帐篷能止血消炎,尤其是它们婴儿的襁褓。当比小米还小的蜘
蛛婴儿们受到惊吓后四处奔逃,我们依然能镇定地用它们跟它们的襁褓一起糊伤口。而
当它们在血泊中壮烈之后,我们的伤口就已经不流血了。伤口小的话,一个就够了。伤
口大的时候,我们就找上三五个,一层一层地贴,然后再在外面包上一层布片。第二天
,你的伤口就结痂了。不过即使是这样,李有种在梦里依然还哭哩。
一夜纷飞,到大年初一的清早,终于雪积到了两寸厚。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好看啊,
可是一轮白晃晃的太阳突然间就从山口腾起来了。它来化雪了。
11
等开发是在张大河家吃杀猪饭的时候决定进城的。那天他喝得很多,好像是酒精起
了作用,让他的大脑开了窍,他突然就决定开了年跟大家一起进城了。他当然没有说出
来,他只是在心里拿定了这个主意。那晚他是最先离开张大河家的。他的托词是他不行
了。他输了好多拳,喝了好多酒,别人也相信他的确不行了。但这并不等于别人会放他
走,喝多了酒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们只知道我还在喝,你就不能走,大家在一起
喝才高兴。但等开发说他真的不行了,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他找准一双眼睛像照
镜子一样盯着,说:“你们看我这张脸就晓得我真的不行了。”可问题是不行也不能走
,他们说:“你就趴桌子上打会儿瞌睡。”这就很不讲道理了,等开发再不想跟他们啰
嗦了,站起来就走。事实上当他站起来走掉的时候,也没人要上前去拉他,他走起来又
反而感觉到落寞了。
他带着这份落寞回到家,醉意就淡到他的心事背后去了。他打水洗脸,却又不认真
洗,把整个脸淹进脸盆里“呜嘟嘟”吹,吹得水泡满地溅。吉利大娘听到动静就披着棉
衣起来了,问他:“醉了?”他把头从水里提起来,说:“没醉。”抹一把脸上的水,
他去了厕所。他在那里“哇噢哇噢哇噢”,一股恶臭就飘进屋里来了。进屋来的时候,
吉利大娘为他准备了一碗水涮口。她说没醉咋又把它呕了?她的意思好像是舍不得那些
酒。等开发说:“留在肚子是憋得心慌。”他涮完口就对母亲说:“开年我也想跟他们
一起进城。”
他刚做出这个决定,李子就做出了要嫁他的决定。
王果是腊月二十六回来的,就那天晚上,李子主动跟王果提出了离婚。这让王果猝
不及防,但即便如此,他也只问了一句:“想好了?”李子回答“想好了”,他就点了
头。
那时候,离婚在我们花河还没有被看成正常现象。但王果和李子这种状况,却被我
们看成正常。但凡遇上有人离婚,我们都习惯去劝,但以往都是劝和不劝散。这一例,
我们却劝散。我们认为他们离了也好。他们一离,我们就鼓动李子和等开发赶紧结。我
们认为李子守了这些年活寡,等开发也当鳏夫好几年了,他们能争取到这个机会就应该
抓紧。等开发却比我们更着急,因为他想的是开了年就跟大伙一起进城。他没有把这一
点告诉任何人,包括李子也不知道他进城的心比结婚的心更急。他找巫毛牛看了个近得
不能再近的婚期:正月初二。
因为都是二婚,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在花村摆了几桌酒席。男人们到酒桌喝酒
划拳一通,闹闹就结束了。我们也是在他们的婚宴上才知道等开发进城打算的。男人们
在酒桌上划拳,他也去划拳,他就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他也要跟他们一起进城。男人
们一点儿都不惊讶,都觉得他有这个想法非常正常,而且非常欢迎他。他们告诉他工地
上木工活也很重要,而且比打家具简单多了,也挣钱多了。总之,他们让等开发越来越
有信心,越来越有激情了。他甚至生出了带上部落的热情,他没等他母亲提出来,就主
动对他母亲说:“这回我带上部落。”
他这里热情似火,李子却等于掉进了凉水井。她要跟王果离婚原本就是因为王果一
直在城里,她够不着她寂寞她守着活寡。她看好等开发要嫁给他正是因为等开发是个木
匠,看上去大可不必进城。但她刚嫁了他,他就要进城了。新婚那天晚上她本来该笑该
无比的幸福,但她却在哭。这一步显然错了,可这又不是像小学生做错了一道题,用橡
皮擦擦掉还可以重做。所以她认为上了等开发的当。她明确地揭露了等开发,她说你让
我上了你的当。等开发说这话从何说起呢,你嫁我我娶你两厢情愿。等开发也承认他瞒
了他的想法,但他坚决否认自己欺骗,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进城和不进城对于李子有多
么重要。他以为他们仅仅是两心相悦,仅仅是情投意合。之前没想到不要紧,现在李子
告诉他了。她认为他现在还没进城,他现在改变主意也还来得及。可等开发说我为什么
要改变主意呢?大伙都进城挣钱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是傻瓜吗?我为什么要当那个傻瓜
呢?等开发不想做傻瓜,李子又只想到自己的幸福,两人没法谈到一处了。新婚那晚,
两个竟吵了一夜,李子也哭了一夜,等开发当然也气了一夜。进城以后他就得挨饿,他
很想在走之前来几顿大补,把自己补得胖胖的。这样挨上一年饿,也不至于会瘦成皮包
骨头。但李子白白耽误了一个晚上。
今年男人们定在初五出发,等开发只剩下两个晚上了,他希望李子能够体谅他为他
着想。初三一整天他都在做李子的思想工作,他希望她接受他进城的事实,并且像花村
别的女人一样为他进城做些准备。如果她不愿意像别的女人那样为男人们准备油辣椒啥
的,那她也应该为他准备两晚上的满足。李子最终做出了妥协,因为她也只能妥协。等
开发去心已定,她就是拿十头牛都拉他不转了。男人要进城已经成为铁打的事实,她将
再度掉进活守寡的深渊也成了铁打的事实。她不过是从一张空床跳到另一张空床而已。
这时候,等开发的需求也是她的需求。剩下的两个晚上对于等开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
于她也意味着什么。
于是她也决定好好珍惜这两个晚上。
但是实际上她又跟等开发有所不同。等开发想补的仅仅是一年的亏空。他的未来在
他的想象中是一年一年的,就像别的花村男人一样,一年后就回来了,一年后又回来了
。他的太阳落下去后还会升起来,再落下去后还会再升起来。所以,他只需像为了应付
一个白天,把头晚的觉睡足。而李子看到的未来却不同,她看见的未来有着一个相当长
的长度,一个无尽的长度。她看到的不是等开发年底还会回来,她看到的是“等开发又
进城了”,是“等开发还是进城了”,是这一个“太阳”跟那一个“太阳”一样,还是
要落下去。而她要的,是一辈子的白昼,是一辈子的阳光灿烂。她害怕黑夜,害怕没有
太阳的冷清和黑暗。而等开发进城,她的今后就只能是漫长的黑夜了。
所以她要补的,就比等开发的要多要狠。她不光要狂补漫长的岁月将要带来的亏空
,还要弥补她的失算和无奈带来的亏空,还有希望落空带来的亏空。
所以,那两个晚上,她发的劲儿是恨不能把等开发吞下去的劲儿,是恨不能让等开
发做死的劲儿。她咬他,从开头咬到最后。她掐他,拧他,她不让他停下。等开发不知
道她跟他有那么一些不同,他以为她也跟他一样简单,所以他把她的狠劲儿理解为仅仅
是比自己贪心了一点。他当然是高兴的,是纵容的。他甚至由衷地喜欢她那贪婪的吃相
,他虽然痛得不行,但他仅仅是笑着表示嗔怪。就像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狼吞虎咽
,弄洒了饭,打翻了汤还噎得眼泪汪汪。他只是对她说:“你轻点儿,轻一点儿。”
到走的那天,他全身都是李子咬下的青紫疙瘩。而且据他说,他的手腕和脚腕都像
被抽掉了筋一样,没有力气。
他说这话的时候,李子在为他打包袱。虽说她很沮丧很失望,但别的女人怎么准备
,她也为等开发怎么准备。既然拦不下,她就得认命,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临走的前一天,等开发在属于他母亲的那棵李子树旁边栽下了一棵李子树。他对李
子说,这棵树是你的。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杏树,那是属于等开发那亡妻的。它正置开
花时节,正开花开得疯狂。
花村人离不得辣椒。所以女人们把辣椒舂成粉,放热油里炸一下,再加上干豆豉,
加上腊肉丁,将家里能找到的罐头瓶儿都装上,便够他们在那边下半年的饭。
李小敢还要映山红为他准备油茶。油茶是汤,怎么弄呢?李小敢不管,他只管到了
城里也要有油茶喝。映山红就把茶叶炒香了,舂成沫,另外又替他炼了腊猪油、油渣。
他到时候用水把这三样东西一调,就可以充当油茶。
李小飞听说了,就提了一包茶叶一块腊肉来找映山红帮忙。他说他其实也跟李小敢
一样馋那玩意儿,只是他没跟人说过而已。既然有了这个办法,他也想带一些走。来的
时候他带着大波小波,空手抱一个,裤腿上吊一个。因为空气中充满着辣椒味,两小家
伙一直在打喷嚏。而李小飞因为手上不空,就任他们把鼻涕抹得满脸都是。映山红见了
便直“啧啧”,“啧啧”完了又赶忙拿毛巾为两小家伙洗脸。但她分不清大波小波,花
村的人都分不清。她把大波叫成了小波,李小飞就把另一个送上前说:“这才是小波。
”这个春节他最大的成就是分清了哪一个是大波哪一个是小波,并且成功地让他们跟自
己亲密起来,还叫他爸爸了。但他没想到他的成就完全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之上。比
较起来,让他们叫爸爸是他三大成功中最容易的一件事情。他只对他们行贿几次,对他
们说,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得叫我“爸爸”,他们就叫了。他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这是
一种误导。那天映山红为大波小波洗干净脸,又在他们脸上亲了两口,过后又拿糖果给
他们,他们就叫映山红“爸爸”了。李小飞还以为他们是在叫自己,可他们明明是冲着
映山红在叫。他们说:“爸爸爸爸,还要。”他们跟她要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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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2480
李小飞就傻了。映山红当然也傻了那么一会儿,但随后她便哈哈大笑起来,还笑出
了眼泪。“我不是你们的爸爸。”她对他们说。她指着他们身后的李小飞,“他才是你
们的爸爸。”那时候李小敢正好从外面进屋来,映山红就把她认为最好笑的那幕跟他说
了。于是李小敢也笑,笑完了还意犹未尽,还要跟两个孩子开玩笑,说我是你们爸爸,
叫我。大波小波给这几个大人闹得有点儿傻,他们愣愣地转着眼睛,那只有一岁多的小
脑袋实在闹不明白哪儿出了问题。他们惟一能分辨得清的,是李小飞的脸色比另外两个
要难看,这一点使他们意识到那张一直晴朗的脸可能要变天。还好的是,黑云只是路过
,风一吹,天空又开朗了。李小飞的脸扭曲了一阵儿,终于恢复了光滑和红润。他张了
几下嘴,终于还是附和着笑了起来。“你两个小狗日的。”他用疼爱的口吻骂着儿子们
。他适当地施加着威严,他告诉孩子们说:“爸爸不是乱叫的,我才是你们的爸爸,除
了我之外,别人都不是。”李小敢在一边捣乱说:“还有我,你们可以叫我爸爸。”李
小飞就飞起一脚踢到他屁股上,开玩笑说:“他们叫你爸爸你就得拿开口钱。”玩笑开
到这儿,劲也就过去了。李小敢又给了两孩子一些糖果,算是给他们出场费。那之后,
他们才开始认真说话。
李小敢说:“这得怪你,你没教得好。”映山红说:“怪他在外面时间长了。孩子
们生下来,还没把他认清楚,他就一年到头见不着影儿了,这又才突然冒出来,他们能
认他吗?”她对李小飞说:“你跟他们,还不如我跟他们熟呢。”
李小飞说:“那又有啥办法呢?”
李小敢开玩笑说:“你不如带进城去,他们不是有个妈了吗?”
李小飞说:“哪能啊,我不是没婆娘吗?哪来的孩子。”
映山红说:“总归是要晓得的嘛,你难道还能瞒一辈子啊?”
李小敢呵斥映山红说:“你懂个啥。”
李小飞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玩笑几句,李小飞把要托付给映山红的事情交代了一番,便抱着孩子们回家了。他
家里也冲出一股辣椒的呛味,孩子们一走近就狂打喷嚏,鼻涕虫长长地挂过了嘴,眼睛
泡在眼泪里。李四爷也在为李小飞弄肉丁豆豉辣椒。看孩子们呛成那样,他建议李小飞
带他们出去待会儿再回来。李小飞则主张由他来做家里这事儿,让父亲带着孩子出门去
。他替孩子们擦了把脸,接过了父亲手上的活。孩子们还在一个劲儿打喷嚏,鼻涕虫又
爬出来了。李四爷只得再替他们洗把脸,总不能让他们这么挂着鼻涕出门去啊。他希望
在他替他们洗脸的时间孩子们把喷嚏打完,他相信在一定时间内喷嚏的数量是有限的,
打完了,就不再打了。而且他深知打喷嚏的痛快,也相信孩子们能从中体味到那种痛快
。只是,他还有一点儿伤感。因为,当他们不再打喷嚏的时候,花村的男人们就又该出
发了。
那天早上,女人们依然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跟在后面嘻嘻哈哈送行。小孩子们跟
着母亲,也追来追去嬉闹。情形完全跟去年一样,就像一天跟另一天一个样一样。
但李子不在其中。正如她没有那种绣着花儿的衣服一样,正如她是花村惟一不会绣
花儿的女人一样。那会儿她在看那棵属于她的李子树。这会儿还没到李子树醒来的时候
,它还在酣睡。所以她觉得她那棵小树跟旁边的婆婆那棵老树看上去一样老,一样没有
生气。
12
送走了男人,大家就开始忙种烤烟的事宜了。今年鲁大千都不用来村里做动员,张
大河也不用到乡里开动员大会了。他跑了两趟乡里,也仅仅是为争取技术员去的。关于
劳动力的问题,也没人再提起过,只要能种出钱来,劳动力的问题就显得非常次要了。
没人手是吧,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甚至干三个人的活,行不?“气力是个怪,死(使
)了还在”,今天使完了,睡一觉,明天又充满了。我们就是这样看待力气的。
那个春天基本上没什么大事,花村在一种常规的状态下重复着岁月,烤烟苗如他们
所愿按部就班地成长。到了烟叶变厚,摸上去发黏的时候,倒是出了件不算小的事情。
百合家的木子突然从县中学背着铺盖卷儿回来了。
木子正上着高二,夏天一过,就进高三了,她却决定不上学了。我们很替她可惜。
我们对一切半途而废的事情都惋惜,更何况她的前面还是“大学”。更何况她都跑了一
大半了,只差最后冲刺一下就可以到达终点了。不过木子对“终点”的理解跟我们不一
样,她告诉我们说:“高中的那一头的确就是大学,但这只是理论。而现实是很多人把
高中上完了,并没有走进大学。”所以她认为,高中的终点不是大学,不过是高三。念
完高中又去哪里呢?对于木子来说,最好的出路还不就进城进工厂?既然不念完高中也
可以进城,那又何必一定要念完呢?那不是白花钱吗?所以她就这样问她的母亲:“你
说白花一年的学费和早挣一年的钱,哪一个更划算?”可是做母亲的哪能这么算账?我
们从来都“养儿不算饭钱”的。李小勇进城挣钱,百合在地里辛苦,不都是为了能保证
她上学吗?不光打算让她上完高中,还打算让她接着上大学的。那时候,能上个大学多
光荣啊,一人大学,全家光荣啊。可木子却愣要让他们的幻想破灭,因为她了解自己,
能给他们带来那种光荣感的几率非常低。她认为那一点儿都不现实,最现实的是她趁早
进城,抓紧时间挣钱。事实上她的任性是建立在一种责任感的基础上的,她想的是一家
人有两个人在城里挣钱,父母的那些更现实一些的愿望就更容易实现。只是这一点说出
来百合也没法理解。因为她也固执,她不打算理解。
县职中正在办进城务工的培训班,木子已经从那个班结业了。就是说,她已经为进
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就是说,她已经成了我们道真县又一批劳务输出娘子军中的一员
,她们将在县里统一要求的进城时间集结开拔。就是说,百合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百合想打个电话把木子的行为告诉李小勇,但那时候打个电话很不方便。得她这里
打到他们工地旁边的公用电话点儿,那边把要找的人的名字和回电话时间记到一张小黑
板上。工地上的人到那里买烟或者买酒喝的时候会看看那块小黑板,看过了就回去转告
,然后电话才又在她们约定的时间打回来。那时候,她们通常都守在电话边。
这可太费周折了,百合能等,木子却没那耐性。木子任性惯了,大了就不喜欢父母
替她拿主意,大主意小主意都是她自己拿。她劝母亲不要那么费心,就是她爸也阻拦不
了她。因为前途是她的,怎么奔得由她自己做主;因为主意已经拿定了,她不想改别人
就改不了;就是她爸反对,他也够不着,也拿她没办法。
她们是要统一出发的,她们是正规军,由县里统一送到前线。所以,在她父亲的电
话还没打回来之前,她就毅然决然走了。
百合生上了气。木子走后她两天没好好吃饭。两天之后是她约定接李小勇电话的时
间,她在那里哭丧着脸等了半天,最终跟李小勇吵了一架收场。李小勇没想跟她吵架,
是她想吵。生木子的气是一回事,她还生李小勇的气,生打电话困难的气。木子已经进
城,拉她回来已经不太现实,接那个电话不过是因为已经约好了,不过是因为她一肚子
气没处发泄,所以她一开始就奔吵架去的。如果打个长途回来竟然是为了吵架,李小勇
就认为太不划算了。最终两人都气鼓鼓收场。
吵架原本是为了泄气,可没想到泄掉一拨,又装了一拨。回来的时候百合依然气鼓
鼓的,依然需要释放。于是她便去了栀子那里,跟栀子说了好久的话,后来又留在栀子
家吃饭。她答应留下吃饭是看上了张大河夜饭上的酒,她想喝酒。张大河自己没想到这
一点,吃饭的时候依然只拿了自己的杯子。百合见了就说:“大河爷你不至于那么小气
吧?”张大河又才去添杯子。他不好意思只给百合拿,就给栀子也拿了一个。他说:“
要喝,栀子也喝一杯。”喝上酒,百合就把刚才跟栀子说的那些话又拿出来翻说。一则
是桌上也需要话来说;二则是刚才跟栀子说的时候,栀子都只是劝慰,在她看来说跟没
说一样。她需要的是立场鲜明地站在她这一边的抱不平,而这一点,她希望能在张大河
这里找到。
她说:“大河爷你给评个理,李小勇那是啥态度?木子逃学进城那么大的事儿,我
去找他商量,他却嫌我是浪费长途话费,嫌我态度不好。他还像个家长吗,还像个当家
男人吗?”
张大河说:“这就是小勇的不对了。一则,木子这事儿不是小事儿;二则,家里有
什么事儿找他商量也是应该的嘛。”
百合从张大河这里得到了支持,就激情高涨了。不管如何,她认为自己仁至义尽了
。她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也尽到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责任,可李小勇怎么能是那么一
种态度呢?她原本就是为开批判会来的,揪斗了李小勇,跟着就该是木子了。那么大的
事情,竟然就不跟父母打声招呼,她眼里还有父母吗?
她把一杯酒吞下去,眼泪就汹涌下来了。好像酒进了她的喉咙就改变了主意直奔了
她眼眶,而她的眼眶的容量又十分有限。或许栀子也这么想,所以她作为闺蜜不得不提
醒她少喝点儿。但百合听了却更来劲儿,她主动拿过酒瓶往自己杯子里满,末了还埋怨
酒杯太小了,说他们家小气,说喝酒就应该用碗喝,说今天她就想喝点儿酒解解心头的
气。她一杯一杯灌下去,又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张大河安慰她说:“等小勇回来我好好说说他。”张大河的口吻里有明显的诳哄味
道,好像她是个小孩子,刚刚受了委屈,正在他面前哭诉。但这一点却让百合很受用,
她看上去很愿意被当成一个小孩子哄。她在这种感觉里变得柔软起来,眼泪也更加多了
起来,后来她干脆哭出了声。
百合的遭遇,几乎得到花村所有女人的同情,惟独李子不屑。李子觉得都是小事。
李子现在是花村最有阅历的那一个年轻女人,她经历过王果进城后那些年带给她的各种
各样的不满、委屈、无助、愤怒和寂寞,经历过风儿的任性、不孝,现在又经历了自己
的倒霉。
王果不进城了!他要在三会场做生意了!
我们从来没认真打听过这些年他在城里干着什么,但这一回我们很清楚他要在花河
开一家旅馆卡拉OK和饭馆一体的东东。他的想法遭到了嘲笑。花河这小地方,还离县城
那么近,谁来这里唱歌谁来这里吃饭睡觉啊?可王果又反嘲回来,说他们这种思想太落
后了。王果看中了供销社那老房子,一长溜的两层楼。供销社早垮了,一楼全包给了原
供销社的职工们做生意,二楼一直没被好好的利用。现在,他们要把二楼派上大用场。
李子嫌他的床冷才跳到了等开发的床上,现在等开发的床冷了,他的床又热了。当
然李子并不后悔从王果的冷床上跳出来。如果老天捉弄起人来一定要这么狠的话,她也
只有认命。有时候,你多点经历也有好处,你比别人多一些教训了,看事情就看得远了
,看得清楚了。李子原先只看明白了王果,看明白了男人们进城后的将来(即使花村这
些男人的“将来”才刚刚开始,她认为她也看得见),现在她还看明白了她们这帮留守
女人的将来。
“你别不服,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她对百合说。
“男人们的眼睛都望着城里哩,哪顾得上家里这个黄脸婆。”她说。
“婆娘都顾不上了,哪还顾得上孩子。他们只管自己快活自己自在。”她说。
“你们要是不信,看看我的昨天不就信了?”她说。
所以她最后说:“等着瞧吧,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似乎老天有意成全李子做一个彻底的榜样,不光要让花村别的女人看到她的昨天,
还要看到她的今天,她的明天。老天有意要把她树成一块警示牌了。
昨天,她家姑娘逃婚进了城,今天,她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原因是跟她私奔的那
同学靠不住,她怀上了孩子他就没影儿了,就玩人间蒸发了。如果她要去打掉孩子,医
院又必须得有个男人去签字。
她当初是追随爱情而去的,她原本幻想自己可以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离开乡土,
离开母亲那样的留守生活,寄生于繁华的城市,有着一份不一定富足、但一定能满足自
己小小的虚荣心和内心对“美满”的起码要求的崭新生活。她原本从父亲那里得到启示
,以为城市不过是个大游乐场。还有一点她早先没敢告诉母亲,现在也不用告诉了:她
替母亲委屈替母亲不平,她想到城里打出一片天地,把母亲也带进城去。她从心里也对
父亲不满,不满父亲带给母亲的荒废和虚度。她就是为了拒绝那种荒废和虚度,才要跟
同学私奔的。因为这一个许诺过她,会保证让她一直跟他在一起,在城里。可是现在,
他不知去了哪里。他们原本一起在工厂里上着班。他们原本一起和另外两对共同拥有着
一间十平米的出租屋。屋子里挤着三张床,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床上挂上布帘,就当那布
帘是墙。晚上他们各自在床上亲热,保证不发出夸张的声响,也能做到互不干扰。只是
有时候会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临床的室友的脚板,或者自己的手伸到另一张床上。不过那
一般都是因为睡得太沉了,放松了警惕。这一般都不会被他们当成尴尬。风儿就在这间
屋子里怀了孕,又准备在这样的一张床上跟她托付终身的同学商量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那时候还不像今天这样开放,打胎并不像开感冒药那么自由,更没有哪家医院打出学生
打胎可以凭学生证打折的广告。而且那时候的青年男女们对待意外怀孕的态度也没今天
这样随便。她甚至还希望把孩子留下来,因为那时候还照常流行“爱情的结晶”这种说
法。可这个时候他却突然消失了。那天晚上他没回他们的出租屋,是风儿一个人在那张
床上躺了一夜。第二天,风儿到他所在的车间去找他,才知道他昨天就没来车间上班了。
那之后,那张床上就一直只有风儿一个人。另外两张床上的女室友觉得这是他们这
间出租屋的一个风险,就要她搬出去。风儿不想搬,就告诉她们她怀孕了。她的意思是
这样她们就不必担心什么了。但别人不这样想。别人不好直接把她撵出门,她付了房租
,她们也没这个权利。她们就让她所在车间的课长也知道她怀孕。她当然就被开除了。
而她的男朋友,那个叫王海的同班同学,那个答应要跟她相守一辈子的家伙,却依然不
见踪影。
从工厂里出来以后,她曾花了一个月时间来专心打听寻找,除了找到两个也叫王海
的人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找到。而这个时间,她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她在城里留不住
了,便想到了花河,想到了母亲。鸟刚长硬翅膀的时候,一心想的只是飞,飞得越远越
好。但当它飞断了翅膀,就会想念母亲筑的那只巢。
她一回来就直奔母亲,没让父亲知道。她不想让父亲知道,她把父亲看出王海的同
类。李子就只能独自承担她的麻烦。李子不光要伸翅膀护她,还要抵挡这件事情招惹来
的唾沫。李子虽然做上了等开发的婆娘,做上了吉利大娘的儿媳,但风儿跟等家没有一
点儿关系。恰恰又是因为这一点,未婚先孕的风儿就更不应该跑到等家来臊等家的皮。
吉利大娘原本就对李子的婚外放纵行为不看好。虽说和她一起放纵的是她的儿子,她儿
子也有责任,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她对一个女人的品行的判断。她把李子看作那种不检点
不正经的女人。她还知道别人也是这么看的。这一点让她脸上无光。但因为李子最终成
了等家的儿媳,她不好发表什么言论。风儿一头撞到她的冷枪上,就不能怪她讨厌了。
她一语双关地说他们家不能出了一个榜样再出一个榜样,她说花村出了一个榜样已经够
了,不能再出第二个了,说上一辈人已经出了榜样了,下一辈人就再不能出榜样了。她
还反对风儿来找她母亲,风儿应该去找她父亲,她父亲能耐多大呀,啥事儿不能办啦,
别说是打个胎,就是让他怀个胎也没问题呀。
李子受不了这些话,就抽了风儿的耳光。抽完了耳光也还得替风儿想办法,因为她
不可能真像婆婆说的那样把风儿推到王果跟前去。她领着风儿去了她那没良心的男友王
海家。
王海家住在隔壁的木耳村。他的父母听说风儿是王海的女朋友,确实非常高兴。但
他们奇怪她为什么没跟王海在一起,为什么不是王海带着她回来,而是她母亲带着她来
的。当他们听说风儿怀了王海的孩子,想要他们接收她的时候,就更加警惕起来了。他
们谨慎惯了。按理说,这是送个大便宜给他们,但他们从来都害怕这种大便宜。他们只
相信天上不会掉馅儿饼,要是有一天头顶突然掉下个饼来,他们一定不是捡起来就大吃
,而是必须先搞清楚饼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他们也不知王海去了哪里。王海进城后很少跟父母联系,如果风儿都不知道他去了
哪里,那他们就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这是做父母的首先无法认同的事情。他们没进
过城,不知道城市有多大,自然想象不出一个大活人掉进人海就找不见的情景。更何况
他们是那么不喜欢这种说法里透着的不祥。其二,要是王海和风儿处得好好的,那王海
为什么要消失呢?其三,既然风儿肚子里的孩子王海是不知道的,那谁又能保证他的真
实性呢?他们喝着油茶,就把风儿提供的线索揉成一团又掰成几块,掰成几块又揉成一
团,最后就产生了这样的怀疑:风儿不检点有了别人的孩子,王海才抛她而去。风儿现
在是想瞒着王海把自己和肚子里的私生子揣给王家,好让王海到时候来一个“巴到烫”。
这样的想法确实委屈了风儿,对此他们也深感歉意。但他们很无奈,王海不在,仅
听风儿一面之词,他们也只能这样去想。他们的真诚无可挑剔,不管是怀疑也好,无奈
也罢。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想要得罪她们的意思,他们从来都信奉“和气生财”。
第三天,风儿的事就传遍花村了。传的是风儿在城里不检点怀上了孩子,没办法就
回来讹王海的父母。据说这是王海的父母传出来的。李子一出门就感觉脸上有烧灼感,
她怕看人的眼睛,怕给烧伤了眼。她偷偷到三会场街上打听到一位秘密为人打胎的老婆
子,给钱就可以。但她要带风儿去打胎,风儿却不干了。
她的理由很简单,要是早先,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孩子打掉就打掉了。可是现在
,她认为只有生下孩子来,才能证明她的清白。她相信孩子生下来一定像王海,只要像
王海,就能证明她不是别人舌根底下那个不检点不要脸的风儿。王海的父母也就必须认
她。
李子觉得风儿这样想很傻,在她看来,事已至此,证明不证明都没了意义。况且为
了证明这一点,她得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她说服不了风儿,就威胁她说要把这件事情告
诉她爸。她以为风儿会因为害怕她爸而屈服于她,没想到风儿什么都不管了。她说你爱
告诉谁告诉谁去,别说是她爸,天王老子她也不怕了。她豁出去了。她一定要把孩子生
下来,她要用这种方式抽王海一家人的耳光,让他们无地自容。
到这份儿上,李子只有反过来屈服于风儿。风儿从此就在她这里住下,等待孩子降
生。好在李子的脸皮已经很厚实了。经历了这么多,不得不厚实了。人一旦脸皮厚了,
就什么都不怕了。不过纸终归包不住火,王果最后还是知道了。即使他很忙,也知道了
。王果知道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王果不能容忍风儿伤风败俗,即使他正在筹办那个
真正伤风败俗的生意。他可以看得开,但他知道花河人看不开。面子是给别人看的,自
己怎么想没用。他专程跑到花村来抽了风儿的耳光,把风儿的嘴角打出了血。那之后他
便释怀了,似乎那两耳光便能给花村一个交代,便足以表明他的鲜明立场和态度,便能
把无地自容的顾虑一笔勾销。似乎,这两耳光之后,别人便再不能指责他“子不教,父
之过”了。
风儿原本面临的不光是被人唾骂的问题,还有一个计划外怀孕的问题。如果她要生
下这个孩子,她就得过计生办那一关。王果抽完她的耳光以后,就替她把这个看上去很
难办的问题解决了。王果果然能耐,一句话就解决了。
风儿的孩子就在那年秋季的一个下着雨的夜晚降生了,女孩,风儿为她起名叫雨儿
。雨儿带给风儿的惊喜不是初为人母的新鲜感受,而是她长得跟王海“就像一个模子铸
出来的”。看上去,雨儿深知母亲的心思,出世的时候便体贴入微地为她准备了这张脸。
刚满月她便抱着雨儿去了王海家。王海的父母一看雨儿的模样就无话可说,风儿便
和雨儿一起留下了。
13
那个年底,张久久没有回家。据回家的男人们说,他要留守阵地。他们赶上拖薪的
形势了,干到一年到头,包工头只给他们一半儿的工钱。另一半儿得扣下来,保证他们
来年还跟他干。张久久就让大伙回来过年,他留下来守着那一半儿工钱。
但李子认为那不过是个谎言。当男人们对栀子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冷笑。冷
笑完了她就对栀子说:“扯谎的。”
栀子更愿意相信男人们的话,因为栀子不是李子。栀子说:“大家都这么说哩。”
张久久能有这么一份责任心,能热心替大伙守阵地,张大河由衷欣赏,她也由衷地为他
高兴。这样李子就更要冷笑了,她看不惯栀子的天真,也痛心她的无知。她坚持认为,
守阵地确实不假,但为什么偏偏是张久久,而不是别的谁呢?李小飞也留下了,但李小
飞是因为城里有个女人。那女人不让他回来,女人舍不得他走,要他留下陪她过年。所
以李小飞才愿意留下来替大伙守阵地。张久久凭什么呢?难道真就凭一份责任心,凭一
副热心肠?
李子意味深长地问栀子:“你信吗?”她说即使张久久真的是因为生了一副热心肠
就甘愿不回家了,又说明了什么呢?不还是说明他的心有问题了吗?不还是说明他疼你
不如疼别人了吗?她说:“你看不清张久久,还看不清你哥吗?你哥以前是个啥人,进
城后又成了个啥人,你不知道啊?你哥现在是个啥人啦?他要开妓院哩。”她说王果的
生意其实就是妓院,她说花河都有妓院了,你说城里有些啥呀?最后她干脆挑明了说,
她怀疑张久久也是因为女人才不回家的,即使不是像李小飞那样有个正经女人,也应该
是奔城里那些娼妇留下的。
那天晚上,栀子是自张久久进城以后第一次觉得入睡成了一个无法攻克的难关。那
天晚上,她遵照公公的建议,适当地喝了点儿酒。事实证明,适可而止并不见得时时都
是好事。比如今晚,适可而止的饮酒就使她的血液使她的肉体甚至大脑都处于恰到好处
的兴奋状态。正因为恰到好处,又使其更持久更坚不可摧。如果她往左一点儿,她就能
像平时那样,数着硬币让自己变得疲倦然后入睡。如果她往右一点,她就会醉。即使就
一点点醉意,在那种微醺的状态中,大脑就会变得恍惚,肉体就抓不住思想,抓不住感
觉,最终她还是会摔进睡眠。她性子里的谨慎使她养成了适可而止的习惯,而且这种习
惯一直以来都只给她带来好处。可那天晚上,她却尝到了不左不右的苦头。她数了两遍
硬币,可两遍都无法专注。她没数上十个思绪就飞开了,飞到李子那里,听李子说那些
话去了。李子也就那几句话呢,它却翻来覆去撩,摇旗子似的。栀子给她撩得无法平静
,冲它发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可她发现她已经无法左右自己,无法左
右自己的大脑了。大脑被心思攻占了,身体被兴奋攻占了,它们做好了彻夜狂欢的打算
。那些并不利于她的思绪被它们绕进来又绕出去,绕出去又绕进来,一直让它们在她的
脑子里打着转。它们还怂恿她加入,并很乐意与她分享疯狂和快乐,虽然她并不觉得彻
夜不眠是一种快乐。它们让她想起一些当初并不十分在意的事情,比如重新去思考李子
遭鬼牵的谎言的可悲性,比如李子说的“王果的今天就是张久久他们的明天,我的今天
就是你们的明天”这样的话。满脑子打来打去,不可开交,只觉得两个太阳穴都要给挤
破了,脑壳要爆开了。她使气起了床,到灶屋猛喝了一气凉水。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她
需要的是睡眠,她渴望入睡。重活都在地里,不睡觉并不能干活。夜晚白白耽误了,白
天又没劲干活,不是很冤枉吗?更何况,她很不喜欢熬了夜之后头脑昏昏,嘴巴发苦眼
睛发涩的浑浊状态。她喜欢清爽爽的感觉,累也好苦也罢,她都希望心里清清爽爽,身
体爽爽朗朗。可这个晚上她却正在忍受这样的折磨,猛喝凉水也没能让身体里那种感觉
变得清亮起来。
她想打开电视转移一下注意力,但又怕吵了公公和儿子。在堂屋不知所措了一会儿
,就觉得自己听见了异常响动。认真听,就听出是张哥儿屋里的动静。是床在响,还有
他气促的呼吸声,跟着是他的喊声:“啊!啊!”栀子想到过别的,比如噩梦。或许他
正做着噩梦,被狗追着或者被狗咬了。但她想起张久久说过,这个年龄会做一些春梦,
会把白天看好的某个女人拉进梦里满足他的肉欲。她能怎么办呢?既然张久久说这很正
常,一点都不用担心,她也就不该那么担心了。可她却免不了要去寻思张久久了,张哥
儿尚且如此,张久久呢?我在家想了可以数钱,张久久想了怎么办?张哥儿的床响属于
正常,那张久久呢,是不是嫖娼也很正常?是不是奔着娼妇们留在城里不回家过年也是
正常?
正出神,张大河开门出来了。猛一下看见栀子,他吓了一跳。栀子没被吓着,但栀
子反应过来后比吓了一跳还难堪。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在这里站着呢?她成什么了?那种
喜欢偷听儿子手淫的猥琐母亲?张大河显然也是被张哥儿的动静吵起来的,既然给吵醒
了,就干脆去一趟厕所。
“还没睡?”张大河这么问栀子。
栀子埋下头说:“起来喝水。”
都尽量回避张哥儿的话题,都心照不宣。
张大河照常出门上厕所去,栀子赶紧回到房间睡下。这么一闹,她再没有入睡的可
能了。她像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公公在厕所弄
出的水响,和他从厕所里出来时的干咳声,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再然后是瑟瑟索索上
床的响动。她拿头撞墙的心都有了。
第二天百合一眼就看出栀子一夜没合眼。栀子犟,说:“你凭啥说我一夜没合眼?
你亲眼看见了?”百合用手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看看,这才是睡好瞌睡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清明,很有神。她又去指映山红的眼睛,说你看看,那才是睡好瞌睡的眼睛
。她一点儿都不掩饰她的自满,她就是要让栀子看清有男人在家和没男人在家的不一样
。除此之外,她还要让栀子明白她们都很感恩,很感激张久久为他们付出的牺牲,感激
栀子为他们付出的牺牲。她和映山红一起拿了些年货过来,又在张大河面前夸赞了张久
久一番。跟栀子单独一起说话的时候她们又承认这样委屈了栀子,说下一年如果还需要
守的话,就让李小勇李小敢去守。那碎嘴的映山红甚至说你要是忍不住我就把李小敢借
你一晚。
但栀子似乎更倾向于跟李子凑了。即使百合映山红跟她是好朋友,但她们也是比她
优越的一对好朋友了。现实把她划到了可怜人那一边。而李子,很早以前就自认为是可
怜人是倒霉人了。很显然,她们是一类了。
等开发当然是回来了的,但李子觉得这种回来跟不回来也没啥区别。“回来也就是
几天,过完年又要走的。”她的话听起来很像是在安慰栀子,但栀子明白她想表明的是
另一种现实。“他们回来也就是尽个义务。”她说,“头两年确实会有新鲜感,但往后
就不会有了,肯定不会有了。到后来大家都一样。我们全都一样。”她在说一种宿命。
由于看见了宿命,她一点都不因为等开发回来过年而感到幸福,而感到比栀子优越。因
为她看到的是她们的相同。
大快朵颐是免不了的,她也不反感,但她却比花村别的女人多一份平静。吸引栀子
的或许正是这份平静。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处于劣势的时候,别人的平静也能使自己平静。
李子认为,既然到后头都一个样,那这会儿那点不一样就没有意义了。
栀子从她的话中联想到了一群将要饿死的人,不管在途中你是不是可以饱餐两顿,
最终的结局都是被饿死。她并不想这么快就认同李子的那些看法,她只是觉得有个人提
醒一下也是好事,起码多一种准备。一个准备充分的人,事到临头就不至于那么慌乱。
14
我们花河一年四次妇检,每季度一次。春天的时候乡里下过通知,映山红没理会,
挨了五百罚款。夏季的时候通知来了,栀子和百合去约她,她就把门关了,让她们看她
的肚子。“只有你们两个晓得!”她在门后面的阴暗处站着,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像
老鼠眼一样泛着绿光。她怀孕了!可是第一胎是男孩的,不允许生二胎。百合和栀子不
光惊讶,也替她担心。她们盯着她隆起的肚腹就等于盯着她和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惨淡
未来:一是引产,孩子没长醒就被打回阴间,她落个空欢喜一场。二是把孩子生下来,
她被抓到乡计生站割掉输卵管。
“我不管,都怀上了我就不管那么多了。”映山红说。她让人看到的是一种宁死不
屈同归于尽的决心。
栀子和百合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又不能总不说话。映山红绷着一股劲,她们必
须说说话,她才不至于把肚子绷破,把孩子给喷出来。
于是栀子说:“你的环呢?”
于是百合说:“是掉了还是你故意拿掉的?”
映山红说:“肯定是掉了,要不然怎么会怀上?”
她说:“我没想违背政策,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她像给冷水激着了一样“咯咯”
笑了两声。栀子和百合也附和着笑,她们必须让她明白她们站在她这一边。于是,笼罩
在屋子里的紧张气氛就松动了许多,三个女人都长吐了一口气。
“我一定要生下来。”映山红松弛下来的声音开始发抖,“我喜欢孩子。不是一般
的喜欢。要是准生,我可以生十多个。”
“你以为你是母猪啊。”百合开玩笑说。
映山红咯咯笑,像激动的大猩猩一样拍她的胸脯,拍她的屁股。她有一对大胸,两
扇大屁股,这一直是她的骄傲。她说:“看我这身体,不生孩子不是枉费了吗?”
“那你打算咋办?”栀子问,“你两个季度不去妇检,工作队马上就会来追你的。”
“我也不晓得咋办。”映山红说。
“躲。”百合说。
“我躲了烤烟怎么办?”映山红说。
“你到底是要孩子还是要烤烟啊?”百合有些恨铁不成钢。
“当然是啥都想要。”映山红说。
“你躲去,烤烟我们帮着点儿。”栀子说。
映山红一巴掌拍到大腿上,说:“我要的就是你们这句话。”
“等我生下了孩子,回来感激你们。”她激动地说。
“我已经想好了,我进城去,看他们怎么抓得到我。”她说。她因为自己有了这么
好的退路而显得无比欣喜,眼睛里闪着水光。
那天晚上,她们三个去了王果家。映山红要给李小敢打电话,百合和栀子被当成护
驾,现在她们三个是铁打的联盟,而王果家被她们认为是最安全的地下交通站。她没有
跟李小敢约别的时间,她让公用电话的老板赶紧去叫一下李小敢,想方设法也要让他尽
快赶来回电话,就说她婆娘出事儿了。那之后她就一直激动地守着王果的电话机,当然
栀子和百合也陪着她守。以往,这台电话机的主人是李子,她们守电话的时候还不用这
么紧张。现在电话机的主人成王果了,感觉就不一样了。王果是个男人。这是其一。其
二是听说王果正准备开妓院。其实王果并不让人讨厌,他很随和也很热心,但就因为他
要开妓院,她们就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又要用他的电话,心里就膈应。要是能早一点结
束这个电话,就能让人心里早一点结束那种膈应。但李小敢的电话迟迟不见回过来,映
山红看上去都要哭了。好在她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李小敢,她估摸李小敢听到这个消息以
后,应该比她更激动。她对栀子和百合说:“他会高兴坏的。他明天就会连滚带爬跑来
接我进城。”她两眼梨花带雨,那种能令她晕眩的幸福就在眼前。可是电话却迟迟不响
,总也不响,她忍不住了又打过去问,那边却说李小敢不在工地上,接不了电话。她正
打听他啥时候会在工地,那边早已经挂电话了。
“那就明天再打吧。”栀子安慰她说。
“那就明天。”百合说。
把一件今天没法完成的事情推到明天,是无奈。但如果是把一件可以在今天完成的
事情推到明天,有时候就是策略了。乡计生工作队发现映山红连续两个季度不参加妇检
,就已经把她当成追查对象了。之所以没有马上追下来,是因为工作队有工作队的想法。
按规定,第一胎是男孩的,生完就安避孕环。这只铁环在女人身体里成了一种保险
,如果男孩顺利长大成人,它便一直保证女人不再超怀。如果男孩中途夭折了,便可以
拿下,给她一次再生育的机会。像映山红这样的,李有种长得好好的,她又怀上了,便
属于违背计划生育政策的行为。按规定,工作队就应该说服映山红去做人流或者引产。
但事实上都是没法说服的,只有强制。就是说,把她们强行带到手术台上,将她们的违
法所得拿掉。不过,因为我们花河人都心软,有时候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像映
山红这样的,当第二季度她依然不来参加妇检,工作队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这
种情况要是发生在超怀第三胎的女人身上,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就把她控制起来。像映山
红这样的,他们考虑的是她只有一个孩子,不能生第二个仅仅是因为她第一个是男孩,
那么她要是超生一个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可以理解”是一回事,政策法规又是另
一回事。生完了,罚款和绝育手术是无论如何也躲不了的。那会儿在我们花河,到处都
能看到这样的标语:一胎安,二胎扎,三胎四胎扎又罚。况且,计生工作人员的积极性
并非全部来源于使命感。如果能每个季度都有一些罚款来保证他们的积极性不消退,那
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所以,像映山红这样的,他们总是会留给她一点躲逃的时间。当
然这个时间很有限,因为他们是执法者,永远不能让私心和情感什么的占住上风。他们
留给映山红的就是那个晚上,但映山红因为李小敢没能接到电话,就把那个晚上白白浪
费了。这样一来,她的“明天”,就和工作队的“明天”撞了车。事实上,如果映山红
那天晚上就躲到外面随便什么地方,工作队白追一趟也就算了。但她太大意了。真撞上
了,他们就不可能再让你溜走了,那对他们是失职。
工作队来到花村的时候,映山红正做着一个噩梦:她身处一个黏糊糊的完全被密封
的泥潭,没有空气,四周燃着大火。她在里头拼命挣扎,努力想找到一个透气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窒息而死的当口,她的世界轰然爆炸,她获得了救命的新鲜空气……她意识
到自己刚才是在母亲的子宫里,母亲遇上了一场大火……
她被一阵擂门声惊醒,才知道自己的逃跑计划已经泡汤了。
计生工作队的擂门声有着人和狗都能识别的特点。听到这种响声的时候,人的汗毛
会竖起来,狗的尾巴是夹着的。这种时候你再想逃已经没有可能了,擂门声响起的时候
你家能通过一只猫的洞口都把守着我们的计生工作人员。除非你能飞。由于他们从来都
不相信人能飞,所以他们从来都没有把守过屋顶。
映山红在懊悔中不能自拔,而李有种又被门外那种来势汹汹吓住了,所以他们家的
门就一直吼叫着。挨邻的人家早都被吵开了门,不过谁都只能保持一种隔岸观火的姿态
,惟有张大河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他们在擂响映山红家门的同时,也擂响了他家的
门,因为他是村长。现在,他已经明确地站到了他们的队列里来了,他们希望他来喊话
,把映山红叫出来。张大河沉吟着上前把工作队负责擂门的人拨拉开,自己上前斯文地
敲。工作队对他的小家子气很不满意,认为他削弱了他们这支队伍的士气。所以他们又
把他拨拉开,自己上前擂。张大河就往后退。他明显的热情不够,即使天还没亮明,你
也一眼就能看清支撑他那点儿热情的不过是一个村长的使命感而已。他不可避免地挨了
批。对象就住他家对门,他知情不报已经是大错,现在又不积极配合他们工作,他这个
村长显然是不称职的。既然是这样,他就应该将功补过,而不是后退作壁上观。对于自
己的错误,张大河当然是很清楚的。当他们惊天动地的擂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清
楚了。出门前他还问过同样被惊起的栀子,“是百合还是映山红?”但不管是谁,他都
很清楚自己已经失职。就在他往后退的这当口,他还后悔自己粗心了哩。
虽说并不真情愿在这里立功来补自己的过,但不让退,他就还不能退。不管如何,
他还是村长。他不擂门,但他在他们擂门的间隙喊话。“红啊,躲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儿
……”他的话被认为不够威严,别人就打断了他。别人把他的话撒上火药,劲头就大了
很多。“映山红!躲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儿,你再不开门我们就只好劈门了!”
张大河说:“这是政策,也不是针对你一个……”
他们说:“我们劈门了啊?!”
怎么能让他们劈门呢,门就开了。是米二娘开的。米二娘由李小勇和李小敢轮养,
这一阵儿在百合那边。她是从两家的隔门过来的。她见得多,清楚映山红到底也是抗不
过工作队的,就替他摇起白旗投了降。她想的是这样一来,李小敢也好,还有那未能出
世的孩子也罢,只恨她就行了。那时候,天空已经有了它该有的明亮,米二娘眼眶里的
泪泡泡清晰可见。
映山红被带走了。
被吵醒的邻居们揉着他们因为没洗脸而依然残留着睡意的眼睛目送着她。米二娘替
映山红打理了一床毯子,一件外衣,由百合拿了追去乡计生站。张大河主动揽了安排滑
竿的活。他在人群中找到那家里有滑竿的人,跟他去借出滑竿来,叫栀子和米二娘用被
子铺垫上。滑竿准备好了,他在老头当中选了两三个强壮的,就和他们一起抬了滑竿出
发了。
映山红从手术床上下来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她被安排在窗口的一张床上休息。
太阳从窗口伸进来,把她照成血红色。赶来照顾她的百合和栀子守在床边,由着她哭。
那时候她的身体还被麻药控制着,她的下半身完全还停留在麻木状态中。但她的意识非
常清醒,她很清楚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很清楚她心爱的孩子已经离开了她温暖的子宫,
被扔进了肮脏而冰冷的便桶。她把这一切责任都归结到自己头上,一切都是因为她昨晚
没及时躲逃。
“我昨晚就该逃的。”她哑着声说。
“我为啥一定要等到李小敢来接我呢?我就该先往城里逃,让他来半路接我。”她
说。
在懊悔的同时,她还挣扎于万劫不复的负疚感之中。
“我可把孩子害惨了,他还没长成器,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人世,他们就把他一剪刀
一剪刀剪坏了……”
她终于“啊啊”大哭起来。那“啊啊”声被一口气上不来的气拉回肚子,又一直拉
到脚心,她费了半天力气,才又把它拉回喉咙。栀子和百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个拍
她的手,一个拍她的胸,权充安慰。
临床的是一个第三胎的,她不仅丢了孩子,还挨了结扎手术。她比映山红惨,要是
她都不哭的话,映山红还哭就有些令人看不惯了。所以她埋怨映山红太吵了。她说:“
你哭啥呢哭?你不是还没被结扎吗?只要还没被结扎,就还有生孩子的希望。”她一句
点拨,映山红就看到那微渺的希望了,就真的找回一点安慰了。这样她便继续她的抱怨
或者叫安慰。她说:“我第一个是姑娘,生第二个还是姑娘,就想生个儿子呢,可他们
就不让你生。”她说,“我一开始就感觉这一个肯定是儿子,我求他们让我把他生下来
。我说生下来要不是儿子,我就把孩子交给他们随便他们怎么处理。可他们不同意。”
她说,“这回引产下来,果真是个儿子。那些遭天杀的,他们杀了我的儿子。”她稀里
呼噜哭了起来,“就差半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我这大半年来东躲西藏逃得好苦啊,就
是为了保住他呢,可他们还是把我找着了。”她说,“就差半个月了。”到此,她本来
的目的已经不清晰了,她一步一步滑向了伤心的深渊,到最后她反而大哭特哭起来了。
她说:“他们拿走孩子也行,要是不把我结扎了,我就还有生个儿子的盼头。可他们不
给我留这个盼头,这一刀结扎了,我就只有当和尚的命了……”
我们花河把没有儿子的人视为和尚,而和尚的命运又被我们看成最为悲催的命运。
所以,她哭得一点都不比映山红肤浅。
跟她比起来,映山红的确就成为比较幸运的那一个了。当她哭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映山红的伤心便知趣地退到了后面。由于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映山红的恻隐心站了出
来。而恻隐心同样是催泪的物质,所以,那之后的泪,映山红是为她对面那个伤心欲绝
的人流的。
栀子和百合也忍不住淌起了泪。她们都是女人,都是充满母性的女人。关于孩子,
她们都生着一腔最柔软的情感,就像她们都生着一个温暖的子宫。
映山红这样的,属于轻手术。计生站的床位有限,当她被认为休息得差不多以后,
就被劝回家静养。身体还没恢复知觉,那也不要紧,回去慢慢恢复也没问题的。栀子出
门跟公公打声招呼,回头和百合一起架着映山红出来,几个男人上前帮一把忙,映山红
就躺在滑竿上了。
路过王果家的时候,王果出来说李小敢来过电话,说今天他在工地,可以打电话过
去了。这样映山红就急得跟个孩子要找爹似的急忙把电话拨过去了。这回不必要躲躲藏
藏了,所以他们为她找的是路边最方便的公用电话,因为她在滑竿儿上,上下也不方便
。那之后她就守在路边等李小敢回电话。
李小敢让她等了很久,所以她一拿起电话就开始瘪嘴,泪珠子像滚豆子一样。说你
摸蛆呀现在才来。说你昨晚死哪里去了现在才来?说我们的娃儿没了!我们的老二。说
都六个月了。但是,他已经没了。说我就想给你生孩子哩,就想给你多生几个孩子哩…
…对于一个农村女人来说,表达爱意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一份愿意为他多生孩子的愿望了。
坐着小月子,怀里却没个孩子,映山红满腔的母爱没处释放,令她十分难受。身子
好点儿了,她就出门了。李四爷坐在屋檐下抽着烟,眼睛牵挂着街上的大波小波。他们
正和另一个同龄的孩子玩蚂蚱玩得起劲。看映山红过来了,李四爷便起身让出椅子,进
屋为自己拿板凳。他在屋里耽搁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件小孩子的棉衣。他把
棉衣垫在自己刚让出的椅子上,让映山红坐。映山红说不用没事儿。但他一定要让,映
山红只好听他的。映山红满心感激,当然不光是这把垫了棉衣的椅子,李四爷还是抬她
回来的其中一个。李四爷看着大波小波,她也看着。那一个孩子的母亲就过来了,来找
她的孩子。孩子见到妈,就扔了蚂蚱扑上去,自己撸起衣服吃奶。妈骂孩子是个“饿死
鬼变的”,却就边上的一个树荫下找了个石头坐了,认真喂他。李四爷冲她喊:“来这
里坐吧?”她说:“不了,让他吃两口就回去,我还得下地撇烤烟呢。我喂饱了他,让
他跟大波小波玩着好不?我跑两趟就撇完了。”李四爷说:“没问题,我给你看着。”
女人便展示给李四爷一个无比感激的笑容。
孩子吃得很享受,吧唧声远远就能听到。大波小波也不玩蚂蚱了,傻傻地盯着他母
亲的胸膛。那里有两只无比饱满的奶子,他咬着一只,摸着另一只。他们从来没享受过
那样的奶。他们能记起的只有爷爷那干涩的乳头。他们看得眼馋,女人就慷慨地召唤:
“来吧,这一个给你们吃。”大波就不顾一切奔过去了。可他刚要咬上去,就挨了打。
是他的朋友打的。朋友并不代表一切都可以跟你共享。他们可以一起玩蚂蚱,但绝对不
允许你碰他的奶。他的小巴掌并不比大波的大,但他胸膛里有愤怒,有醋意,这两样东
西就相当于子弹里的火药。他不仅打了他,还把他推了一屁股蹲儿。而后他也不吃奶了
,两手叉腰拦在母亲的胸膛前面,做门神的模样。大波就哭起来了。女人打了自己的孩
子,骂他是个吝啬鬼变的。但这有什么用呢?孩子依然勇武地把着关口。而且大波很清
楚女人再不会为他敞开胸膛了,因为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太伤心。爷爷这边在叫他:“
大波回来,来吃公的。”爷爷已经敞开了怀,露出了他那干瘪的素胸。大波在那里看不
见他的渴望,但他还是起来了,决定去那里解个馋。他奔向爷爷。爷爷像母鸡一样张开
翅膀迎接他。他扑进爷爷怀里,一口咬住属于他的那个奶头如饥似渴地吧唧。左边那个
是小波的,但现在小波还在留恋女人的奶头。刚才大波那一闹,他看见那只奶头流出奶
汁来了。他甚至闻到了它的香甜。但他不敢像大波那样去冒险,也就只能干瞪着。爷爷
就叫他了:“小波回来,来吃公的。”他用手指着属于小波的左奶头,那个黑色的像颗
干枣核一样的奶头。小波摇摇头。映山红在旁边看得心痒痒,这会儿便伸手召唤小波:
“来,来吃我的。”她说:“我的也有。”她用手指自己的胸脯。小波看向那里,果然
看见那里鼓胀着一种丰盈。况且她的声音还像泉水声一样动听。小波动了心,奔映山红
这里来了。他走得有些犹豫,还回头看过两次他身后的女人。但映山红迎上来牵住了他
的小手,并把他搂进了怀里。映山红的怀抱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对于他来说很
陌生,但他能肯定是他梦寐以求的气味,一种叫母爱的气味。他的那点儿警惕心在这种
气味中融化,并变成了蒸汽飘上了天。当映山红为他敞开那一片丰美的胸脯- | B*Q 发帖数: 25729 | | a****r 发帖数: 12375 | 3 这可不是黄色小说,
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2015.02期刊的着力推荐小说--花村
写的是一个普通贵州乡村90年开始到现代的日子,包括了农民民工打工潮、欠薪潮、
计划生育、留守家庭、留守儿童教育等方方面面的情况,
写得很好,堪比莫言的小说,真实真诚,更主要的,居然是个女人写的,实在不容易。
【在 a****r 的大作中提到】 : 花村 : 王华 : 0 : 我们花河一九五〇年才迎来解放,一九八二年才迎来土地责任制,到了九十年代, : 才知道农民进城可以大把大把挣钱。由于生得偏僻,我们对于大好形势的反应,总是慢 : 上那么半拍。但我们从来都不消极,我们总是认为只要努力一点,就能把落后的那半拍 : 赶上。 :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花河的年轻男人开始大量涌向城市。每天一趟通往县城的班车 : ,被他们挤得密不透风。命中注定,其中也会我们花村的年轻男人们。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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