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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 发帖数: 6388 | 1 http://dajia.qq.com/blog/436425003615896
薛涌 8月18日 11:36
前几天吃晚饭时,妻子告诉我她买菜的经历:到了超市收银台准备付款,前面一个十几
岁的母亲抱着个孩子,拿出一叠儿童食物券WIC,全名叫“妇女、婴儿、儿童特别营养
补助券”(Special Supplemental Nutrition Program for Women, Infants and
Children);收银员没有见过,不知道怎么处理,赶紧呼叫经理,闹得大家都得等。那
女孩子特别难为情,转身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妻子本想安慰她一下,
告诉她自己当年也用过这个。但话还没有出口,收银员已经搞明白怎么处理、招呼那位
女孩儿。她也赶集抱着孩子去付款了。
这一段小插曲,勾起了我们十多年前的往事。我们当时住在无家可归者遍地的纽黑文,
超市里许多顾客都使用各种食物券。收银员有专门的训练,处理得很熟练。如今,我们
住在波士顿富裕的郊区。这里看不到无家可归者,超市里也难得见到有食物券的。怪不
得收银员一时抓瞎。偶然碰上这样的场面,仿佛自己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其乐无穷的苦日
子,并像昨天一样历历在目,同时也惊叹我们的生活会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无巧不成书,妻子讲述这些事情时,我发了一段有关的微博:
“我奇怪中国的孩子看病为什么要交钱。有网友质问:哪国不交钱?我告他:没文化真
可怕。孩子在美出生时我们是一贫如洗的两个外国人。孩子医保一直到22岁,去医院政
府派车,相当‘豪华’,还给一大堆食物券保证营养。孩子吃不了,父母就跟着‘蹭吃
喝’。美国这方面还是发达国家中最差的。”
这里有另外一条缘由。这条微博本是对另一条微博的跟帖:一位母亲借来五千块抱着幼
子去医院看病,结果钱全被偷光,绝望之下嚎啕大哭。据说医护人员仍然安排治疗,让
人欣慰。但那微博配有照片,看了心情很沉重,我就随手写了这么一条。后来觉得应强
调一下儿童看病应该免费的立场,干脆扶正单发了。没想到,这么几个字居然有爆炸性
的效果。几个小时内,阅读量超过170万,评论过千,转发过三千。那一千多条跟帖,
绝大部分是谩骂,有说我造谣骗人的,有说我伪造收入蹭福利并要举报的,更有说“丢
人丢到国外”去的。还有些帖子,居然在那里质疑:这么穷怎么还能出国?仿佛只有贪
官才配出国。
这一千多的跟帖,多少帮助我了解了中国的世相。这种世相,又多多少少建构在对美国
的种种误解之上。所以,我不妨从亲身经历开始,讲述一下一对“一贫如洗”的夫妻在
美国生了孩子后的经历。
首先讲讲我们为什么“一贫如洗”。在这一千多跟帖中,反复出现的质问是:“一贫如
洗怎么能出国?”即使我这个一天到晚上网,自认为还算了解中国的人,读到这样的问
题也感到吃惊,接着马上就意识到:时代的变化是多么巨大!
在我们留学的那个年月,即从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出国的主力都是“一贫如洗”
的。他们大多是从美国的大学拿了全奖,有的借钱买张机票,就这样在异国他乡打天下
了。那些“有钱”的,即靠海外富亲戚担保的,过签证关都难。拿全奖的“一贫如洗”
者,则很受礼遇,一两分钟就过关了。还有些人,连考托福的钱都没有。
我八十年代给香港杂志写稿,第一次挣了一百美元左右的外币,三分之二送给朋友考托
福了。这两位后来都成了相当不得了的人物。如今,像我们那样一贫如洗靠全奖出国的
大概仍然不会少,但出国的大多数是有钱人,四年本科就能烧掉快一百五十万人民币。
这种人多了,大家反而不明白“一贫如洗”出国是怎么回事。他们当然更不会有我们这
种经历。更有甚者,许多这种拿父母的血汗去留学的人,什么都学不会,怎么去怎么回
来,“海龟变海带”已经成了媒体的关键词。恰恰是这样的人,开始嘲笑我们这些被美
国名校一年几万美元请去读书的“蛀虫”了。
当时我们夫妇都在耶鲁攻读博士课程,待遇按说不薄:免学费之外,学校提供一万美元
左右的生活费,外加医保等等,只要不奢侈,生活上不用愁,可以专心致志地读书。不
过,这种支持,一般只延续六年,除非你在校外能申请到基金,否则六年后就不会衣食
无忧了。我们前几年忙于学业,根本没敢想要孩子的事情。等妻子通过博士论文资格考
试,才生下小女。女儿两个月时,一家三口都到了日本,妻子进行论文研究,我则学习
日文。可惜,为照顾不满一岁的孩子,妻子不能如期完成论文。我回美后匆匆通过博士
论文资格考试,就只剩下一年的奖学金了。
这就是我们“一贫如洗”的状况:从日本回来后,一家三口,收入全靠我的奖学金,而
且只能吃一年。耶鲁奖学金中的生活费部分,比照的是当地的生活费用标准。我们穷惯
了,一般消耗比这个标准低许多,一度两人分享一个人的奖学金也可以过得不错。但是
,一家三口用一个人标准的生活费,显然就不行了。尤其是女儿,需要另有医保。我们
因为是耶鲁的学生,自动享受学校的医保。如果再加一千多美元,女儿也会被我们的医
保覆盖。但是,当时这一千多块对我们是笔非常大的钱。
经过一番咨询,还是按照“专家”的指示办理:让女儿加入给低收入阶层的免费医保,
这个大概是属于“医助”(Medicaid)范围,一直能管到19岁。我微博上唯一的错误,
就是把19岁说成22岁。因为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记忆不清。经过网友批评,查阅了一下
资料,虽无十足把握,但确实更可能是19岁。另外,我在140个字中没有空间交代:这
种医保自我找到工作后就自动脱离。本觉得这是不用解释的常识。工作后的医保自动覆
盖全家,谁还会赖在政府的医保上?但是,美国的制度还在那里:如果父母一直没有工
作和医保,孩子确实可以继续享受下去。
老实说,刚开始面临这个选择,我们颇为迟疑:耶鲁是个精英大学,医疗系统相当有水
平。女儿加入“穷人医保”,会不会受委屈?后来专家们耐心解释:这种医保在质量上
绝对不会有差别,只能是更好。比如,我们没车。拿着耶鲁医保看病要自己想办法去医
院。穷人医保则考虑到穷人没车的现实。所以给孩子看病(包括例行检查),只要事先
预约,政府会派车接送。另外,拿药也是免费的。看病找什么专家,还是自己随便选。
大家都去耶鲁纽黑文医院。我们还真用过几次专车带孩子看病。那是医用的小面包,里
面各种仪器俱全,一看就是精心为各种病人设计的,设施比普通车辆舒适豪华多了,颠
簸小,空调温度极为稳定,而且每次来都只接送我们一家。用了这么几次,我们自己都
不好意思:这要花政府多少钱呀!于是以后带孩子看病,除非刮风下雨,我宁愿让她坐
在我脖子上走半个多小时到医院。还好,我是练长跑的,扛着孩子走这么远小菜一碟;
女儿坐在爸爸脖子上也开心得不得了。
除了这种免费医保外,女儿还享受每月几十美元的WIC支票,就是我开篇提到的那种食
物券。这是用于她的营养补助。父母凭着这种支票,可以到超市购买各种食品。当然,
这里面有些限制。有些高档的、名牌的东西不能买。不过,当时用这种支票买来的东西
很多,女儿根本吃不完。我们当父母的也就跟着“蹭吃喝”,比如牛奶、鸡蛋、果汁等
等,吃了不少女儿的。这里的原因,大概是女儿个头儿小、胃口小,吃不完美国孩子标
准的食物。
这种福利,并不仅仅是把钱送到你手里为止。这种食物券,每两个月领一次,领取前必
须和营养师会面,营养师会耐心询问孩子的健康和饮食状况,提供各种建议,有时要查
看医院例行检查的结果,甚至亲自检查孩子。让我终身难忘的,就是九一一那一幕。我
当时正好在去领食物券,坐在一堆穷人中间,看着电视上的图像,半天搞不清出了什么
事情。
这些,是一个穷孩子所享受的国家福利。但是,仅仅这些是不够的。父母是两个博士生
,都有学业要对付。女儿要送到幼儿园去。不像北欧,美国没有从摇篮到墓地的福利,
幼儿园是私立的,所费不薄。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进行了最大的一次冒险。
那时女儿随我们刚从日本回来。在日本时,享受着日本式的福利。幼儿园虽然难进,但
等了半年进了公立幼儿园,一周六天,每天九个小时,连午餐、尿布都包进去,全是免
费的。回到美国14个月,需要上幼儿园,但那种日本式的福利全没了。妻子把附近的幼
儿园访问了个够,最终走进一家名叫“创造儿童”的幼儿园,附属于纽黑文的儿童博物
馆,建筑都连在一起。她一进去就傻了眼了:这里真是孩子的天堂呀!老师全是大学毕
业,能唱能跳,还有些多才多艺的耶鲁学生来打工,而且一个全职老师最多看三个孩子
。幼儿园根据哈佛心理学教授Howard Gardner的多重智能理论进行设计,不教读写,各
种益智活动多如牛毛。在纽黑文,进这个幼儿园要排长队,有的家庭甚至要等上两三年
。当然,价码也不低,一个月1200美元,我奖学金中的生活费全部拿去还不够。
那天妻子回家告诉我:“我把孩子登记上了。”说完这话,我们俩都吓傻了。妻子承认
,这是非常不理智的决定。但是,她看到这个幼儿园时,就觉得看到了女儿的理想成长
环境。她纠结许久,最后下决心就凭一个信念:“父母穷,孩子有什么责任?!”我一
半宽慰她一半宽慰自己地说:“别担心,虽然登记上了,但恐怕轮不到。”没想到,一
周后院长打电话来:“有空位,你们很幸运。我们正需要一个这种年龄的女孩儿(这个
幼儿园孩子的年龄性别结构很严格,女儿正好被挑上)。你们不需要现在答复我,周末
好好讨论一下,但下周一必须给我回话。”那个周末,我如坐针毡,但扭不过妻子。孩
子马上就上幼儿园了。
这一年怎么过?我的奖学金全给幼儿园了。另外,因为事先多少想到会走这一步,我们
在两人都拿奖学金的“宽裕”时期依然节衣缩食,一年基本能省下一个人的费用。这点
积蓄正好救急。与此同时,我不得不走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搞学术的状态,开
始给香港和新加坡媒体写稿,一个月弄好了有几百块。妻子在学校当了半年助教,有六
千块的收入。这样,一年勉强过得去。
第二年,幼儿园第的学费涨了。但是,园长帮助我们找到了每月一千块的助学金,我们
每月缴三百多就行。就这样,我们从2000年坚持到了2004年我在波士顿找到现在的教职
。到那时为止,我们确实一贫如洗,看着银行账户上一天比一天少起来的存款而寝食不
安。但是,女儿居然享受了绝大部分孩子享受不到的优质学前教育。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故事讲讲容易;要分析评价,乃至引申到社会制度的优劣问题上,
就难了。孩子出生后的五年,我们有着初当父母的极度快乐,但这也是在美国生活最为
艰难的五年。过大的心理压力,把我们的生活带入了一个又一个的危机。在这种煎熬中
,我们不能不羡慕北欧那种“从摇篮到墓地”的福利制度的优越。比如,福利国家的全
民医保是自动覆盖所有人的。你不必为之焦虑。美国的福利,则是“收入审查”Means-
Test型的。即你要获得某种福利,必须向政府提供有关家庭收入的信息,证明自己的收
入水平低于某种水平,然后才能获得领取福利的资格。中国人理解的福利,基本也属于
这种类型。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微博上一说享受福利的事,就招来一片“举报”之声。
在西方,英语国家里往往盛行“收入审查”式的福利。欧陆国家,特别是北欧,则主要
是全民性福利。两种孰优孰劣?最近的许多比较研究,都凸显了全民型福利的优势。具
体而言,“收入审查”型的福利,容易把拿福利当作领取人的“黑锅”,让他们被社会
所鄙视。想想看,什么人才要被“审查”?显然社会对你就是不信任。对此,我们深有
体会。你拿着食物券到超市买东西,从服务员的眼神中就能领受到许多人情冷暖。而且
往往越是低收入的人中,这种势利眼就越严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势利眼,在中
国特别通行。包括许多受了良好教育的人。在这些人看来,你拿福利,要知道耻辱,这
才能激励你奋斗,早早自食其力。殊不知,许多研究表明,这种“背黑锅”式的福利,
恰恰摧残了穷人的自尊,成为导致世代贫困的重要原因。在美国等实行“收入审查”制
度的国家中,世代贫困特别严重。在全民福利的社会,比如北欧,则很少有世代贫困,
甚至贫困现象基本被消除。
另外,“收入审查”制度的福利,因为要“审查”、确认“资格”,管理费用很高,漏
洞也很大。更因为这种福利塑造了深刻的社会成见,即拿福利的是社会中最不争气的一
部分人,于是对这种福利的公共支持率比较低。不像全民福利,因人人有份,大家都比
较支持。也许大的问题是,“收入审查”制度,需要接受福利者申请,而且申请对许多
文化不高的低收入阶层成为相当繁杂的程序,甚至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这种福利的存在,
故而许多人“漏网”,造成该覆盖的人没有被覆盖到。
在孩子入托这个问题上,更显示出美国福利制度的缺失。在北欧,孩子一出生,甚至还
没有出生,父母就带薪休假,日后的托儿所不仅免费,而且水平非常高,也非常整齐。
虽然北欧照样有贫富,但这种一视同仁的福利,使孩子们从一开始就站在同一条起跑线
上。父母也不必为了工作牺牲孩子的教育。这恐怕是北欧居民的智商普遍高于美国人的
原因之一。而我们的经历,则显示出一个新生命的来临会给父母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危
机。这个问题,在耶鲁的研究生中一直不停地讨论着。
有统计表明,美国历史等学科的文科博士,平均完成时间超过九年。就算本科毕业马上
开始读博士,提交论文时也三十多了。这期间结婚生子,乃正常的人生周期。读博士,
在耶鲁这等条件优厚的一流院校,每年也不过有一个人的生活费,根本不够养活孩子,
再要自费入托,学业还怎么继续?况且,许多人想自费还找不到地方。这还是受了最好
教育的群体。普通老百姓,常常不得不把孩子丢下去工作,错过了早教的机会窗。有些
孩子,颇像中国的“留守儿童”,因为没人管在街上学坏了。于是又得雇警察、修监狱
,来对付比欧洲高出十倍以上的犯罪率。这也是我为什么说“美国这方面还是发达国家
中最差的”的原因。
不过,尽管美国的福利制度有着种种缺陷,我们依然属于相当幸运的人。首先,我们受
了良好教育的人,在困境之中知道长远规划,知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特别是教
育背景带来的“文化信心”,使我们比较能够对付世间的白眼。比如,超市的收银员态
度傲慢时,我们并不会因此觉得自己劣等,而是可怜对方太没文化。事情明摆着:我们
眼前的困难最终都会过去,还有波澜壮阔的事业在前面等着,对方高中是否毕业都不知
道,大概很难跳出超市的低薪工作。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反向的“势利眼”,并没有什
么值得光彩的。但这种反向“势利眼”,客观上为我们提供了心理保护。想想看,那些
文化水平不如收银员的人,拿着食物券被对方鄙视后,很可能丧失自尊和信心,最终自
暴自弃。
我们的另一层幸运,是生活圈子也主要是由比较有文化的人构成的。这种社会氛围,大
大帮助了我们“蹭吃喝”。比如,孩子出生时,按照美国的规矩,产妇可以免费住院三
天。这似乎是美国很少的“全民福利”之一。当时妻子住在耶鲁-纽黑文医院的单间病
房,豪华得像五星饭店,房间及厕所里布满医疗装备,还有护士专门来伺候她洗澡。这
并非耶鲁师生才能享受的特权。事实上,我探视时在电梯间就碰到个无家可归者,她生
下孩子就跑掉,害得护士到处找,最后找到,被一左一右两个护士“押解”回来。我只
听她在那里神经兮兮地嘟哝:“哼,让我们产妇住高层,着火了怎么办?”其实高层是
最好的景观。大概考虑到了产妇的心理需要吧。
可惜,这种福利享受了三天就要出院。这时妻子有些并发症还没有查清楚,需要再来医
院复查。我有些犯难,告诉医生:“我们没有车,又有个新生儿要照顾,复查再跑医院
,母亲和孩子我一个人怎么兼顾?”医生楞了一下,马上微笑地说:“她体温有点高,
我可以决定延长她的住院日期几天,你好好照顾孩子吧。”现在写这几句时,耳边仿佛
听到微博上中国网民一片怒骂:“蹭吃喝!不要脸!丢人丢到国外去了!美国都被你们
这种人吃穷了!”我想,我幸运的,是生活在一个把穷人当人,而非当小偷的社会。
孩子入托的事情就更幸运了。我们一开始就如实向幼儿园的园长交代了家庭的经济窘境
。她很同情,但表示无能为力。后来我们居然果决地入托,也许让她有些吃惊,也许她
觉得我们认同她奉行的“多重智力”的教育理念,所以日后对我们特别关照。最终是她
帮助我们穿透复杂的政策和手续的迷宫,一手把第二年的助学金申请到,否则我们根本
搞不懂该怎么办,也不可能坚持下来。
没有想到,这点事情说说,在网上居然能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得罪了那么多人,仿佛我
们抢了谁的钱似的。让我吃惊的,倒不是网友们对美国的隔膜。美国本来就不容易了解
。我也不认为自己多么了解美国。选择讲个人经历,就是因为那至少是真实的。
美国是个地方权力很大的国家。各州的政策都有相当大的区别,很少欧洲那种整齐划一
的福利制度。在我看来,这是美国的弱点。比如那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免费幼儿园
,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而这种公共设施,恰恰是国民素质的基础。这些,我在《市场
到哪里投胎》中有详细论述,自不必多言。让我吃惊的,是网民回应中对福利的痛恨。
似乎我们这些吃过福利(严格地说是女儿吃过福利)的都是“蛀虫”,只会“蹭吃喝”
,而且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后的结论,就是“福利养懒人”,“懒人”会把整个社
会吃穷,把整个国家搞垮。
有一次我对一个愤愤然的网友说:我即使真“蹭吃喝”,也是蹭美国的吃喝,没有伤害
中国利益。你们跟着跳什么?再看看美国:那些帮助我们搞到各种福利、助学金、奖学
金的人,总是对我们说:“你们走到这里,是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象不出自己能够这么
在异国他乡闯荡。感谢你们对我们社会的贡献!”
我之所以“自曝”这种“蹭吃喝”的故事,就是希望挑战中国对于福利的传统观念。目
前中美都在讨论福利制度问题,左右派论辩激烈。“穷到哪里都丢人”,依然在中国很
有市场。欧洲则基本接受了福利制度。在我看来,欧洲文明在这方面明显高出一筹。
我研读过一些欧洲的福利制度史。欧洲人一开始对福利的看法和中国人很类似,觉得福
利养懒人,吃福利的都是蹭吃喝的劣等人。比如英国早就有《贫困法》,旨在救济穷人
,但又要时时杜绝养懒人,要求接受救济的穷人必须在贫民工厂(Poor House)干活,
工作条件比普通工厂恶劣得多、获得的薪酬也低得多。目的就是刺激这些穷人走出去自
食其力。一位英国教授回忆,他小时候家边有个贫民工厂,有些老人谈之色变、甚至不
要走近那里,看到那房子就魂不附体。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进去。中国前一段有廉租
房不能修私人厕所的讨论,立意和这种贫民工厂非常接近,就是觉得穷人是劣等人,需
要这种严酷的管理,否则他们就被养懒了。
后来欧洲人怎么变了?一大因素,就是城市化和工业化使劳动人口特别是中产阶级高度
集中。经济危机一来,许多被大家公认的克勤克俭的“体面”家庭也流离失所。而且这
种事情谁都可能轮到。这样全社会就开始反省:贫困是一种不幸,需要帮助;贫困本身
并非罪孽。后来全民式的福利在欧洲展开,和这些经验关系很大。
我现身说法,有着同样的意图。如果说“福利养懒人”,吃福利的人都是“蛀虫”的话
,那么就看看我这个被养出来的“懒人”好了。我们夫妻二人,在国内大学读的是北大
和复旦,高考时都是所在地区(北京和浙江)的前几名。博士也读的是世界最好的学校
。“懒人”能这样吗?
记得在耶鲁头几年,每年仅圣诞节和感恩节晚上去导师家吃饭,几乎没有一个假期。离
纽约那么近,除了一次到日文书店买书,几年都没有去过。教室—图书馆—健身房—家
,这种四点一线的生活,多少年如一日。我从本世纪初“蹭吃喝”开始至今,出版了大
约二十本书,在几个报纸开专栏,属于撰稿量最大的专栏作家之一;我在美国大学有全
职工作,同时还开办“薛涌留学预备课程”,为一批中国学生进行留美的学业准备;除
了这些,我还进行高强度的体育训练,每周跑上百公里,五十三岁能用一个半小时完成
半马。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成就。但是,同时干这么多事情,面对这样的工作量,不
用说中年人,有几个年轻人能够承担得下来?
我可以不客气地挑战:大多数对我进行漫骂的网民,折腾一辈子也干不成我上述已经成
就的诸多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如果我这样的人是懒人的话,世界有谁是不懒的?如果这
样一个人在生活的某一阶段也需要社会帮助的话,社会有什么理由对那么接受福利的人
侧目而视?
类似的故事,在美国也读过不少。很多拿过福利,后来成功的人,出来现身说法:多亏
那点福利,否则我走不到这里。如今成功了,则可以加倍回报社会。我们何尝不是如此
?有些网友大骂:美国都是被你们这样的人吃垮了。其实,经济学家早就算出来:如果
美国人都达到我们这样的收入水平,如果美国孩子的成绩哪怕达到比我们女儿低20%的
水平,美国现在面临的财政、社会等诸多痼疾就会自动消失。像我们这样被福利养出来
的“懒人”,到哪里都是贡献于社会的人。我们当然有责任力挺基本的社会福利。
中国近三十年经济崛起,成就举世瞩目。但是,西方哪怕是最强调市场的舆论,如《金
融时报》、《经济学人》这类倡扬自由市场的媒体,也反复指出中国的“社会投资”不
足。所谓“社会投资”,其实主要是教育和福利等公共投资。孩子就医就是一例。给孩
子免费医疗怎么会养懒人呢?
中国正面临着老龄化社会。如今的青年、中年人,最终都将面临着养老危机。现在的孩
子,就是未来养活自己的人。以中国的国情,每个孩子都是宝,其身上的附加值不是一
般地高。孩子有病得不到医治,导致病残甚至死亡,岂不加重中国的养老危机?岂不摧
毁了中国未来最宝贵的财富?
看看当今的世道:那些拿着父母的钱留学,英语也学不会,一事无成、动不动就度假购
物的后生,反而来教训我们这些艰苦奋斗出来的人不要蹭吃喝了。一个完全没有福利的
社会,最终就是这样的人当道。而一个有良好福利的社会,则会扶助那些肯奋斗的人,
最终更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当道。
放眼世界,最有效率、最富有、最和谐、最幸福的社会,还是福利国家式的社会。建设
这样的社会,不仅仅需要制度。任何制度要有效运行,都需要社会的支持。福利社会背
后,是一种普遍的道德情操、一种对弱者的同情、一直同甘共苦的纽带。没有这些,社
会就会越来越刻薄、越来越残忍,最终走上自戕的道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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