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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itary版 - 曹征路《民主课》这个时代能有如此真实深刻的文革小说,简直是奇迹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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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曹征路最新长篇:《民主课》
曹征路,《那儿》及《问苍茫》的作者
第一章
1
六十支蜡烛,六十个举着火把的精灵。它们在舞蹈,在歌唱,雀跃……它们欢呼并咏
叹我即将安全降落的那一刻辉煌。
一时失措,无言。
不知是谁的提议,同事们下班后都留了下来,总之大家都认为这还有点意思,挺好玩的
。老曹人不错,他们说。
只是他们没料到我的反应会这么迟钝。
屋里黑着,屏住呼吸,我们的身影陡然高大起来,在墙壁上扭着晃着。这好比是阿尔卑
斯山的众神,在观赏特洛依城里的杀戮,等待最后的那一刻,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宣布先
知们早已做好的决定。
我在琢磨这隐喻生命刻度的辉煌。它们舞着唱着,欢呼着,间或还唱出噼剥的花腔
。我看见烛泪是那样晶莹地溢出,慢慢膨胀,变圆,拉长,然后,顺着罗纹烛身扑嗒一
声落下。火苗抖动着抽搐着,似乎很伤心地扭了扭身体,又好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谁都没吭声。大家在等待。等我开口许个愿,说句话,或者吹一口气。然后就可以
开灯欢呼切蛋糕了。可我嘴角抽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得体的吉庆话,特窝囊。我六十岁
了,转眼已经六十岁了!忽然间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个。
伶仃洋里叹伶仃,惶恐滩头说惶恐,千古绝唱啊诗人不朽。现在我就住在诗人吟哦过的
这片土地上,可我的感觉怎么就跟一个倒在沙滩上醉汉差不多,斜着眼去数清楚那些脚
印,海浪轻轻一推就把这些脚印抹平了。六十年我是怎么混过来的?我是怎么工作怎么
生活的?为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前两天我还接到一个故人,准确说是初恋情人的快递,向我祝贺生日。当时我还暗暗窃
喜,挺暧昧挺得意,可是现在,我竟是这样虚空。
我满眼都是那些跃动的光影,好像挺欢势,实际很脆弱,打个喷嚏就能灭一片。我能说
什么?已经来到耳顺之年?我也想来一句哲理,来一句经典,或者来一句可乐的段子,
来什么都行。愣是没有!
其实我这人挺乐观的,有回住院,同事们来看我,神色无比凝重,告别仪式似的。我说
你们怎么不带副扑克来?多好的机会呀,一下就哄堂大笑了。可现在,愣是什么话没有!
说吧,随便说一句吧,说什么都行!
我环视着这些好心的同事,猛然间,就噎住了。
不想说,就随便编一句瞎话呗,您又不是外行!
有人预先笑出声来。人人都希望,这是个欢乐的小节目小插曲,有预谋无厘头,总之正
闹金融危机呢,谁也不想把日子过得太沉重。
可我还是编不出来。而且那一刻,居然眼睛都憋红了。
漫漫六十载,惶惶一甲子,子在川上曰,可真他妈的!
我们曾经那样刻毒地嘲笑过历史的荒唐,叉着腰,端着肩,一根手指长长地伸出去,摆
出一只茶壶的造型。可我们又是那样认真地继续着荒唐的历史,依旧叉着腰端着肩,一
根手指长长地伸出去。似乎历史这东西与我们谁都无关,我们是局外的宇宙尘埃,是初
来乍到的外星人,是天生的批评家。
到终了我也没能说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好在大家都能谅解,该吃就吃该笑还笑,一个部
门待久了,谁还不知道谁呀。这年头说真话难,地球人都明白。
所以,我只能把想到的说不好的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
这年头已经没有真相。有人说天气预报是真的,可立马就有人举出实例证明天气预报也
可以说谎。在一个谎言充斥的空气里,你说自己的呼吸是真实的,有意思吗?从纯粹个
人的角度估计,我的话现在也不会得到太多的认同。因为人都生活在现实中,谁都不承
认自己有选择性失忆的本能,这会减少他们的自信,并由此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压力和颠
覆。这个家伙,居然敢说皇帝没穿裤子,把我们当傻子玩!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他们
会不假思索地把眼睛闭上,并且一再重复说皇帝不可能不穿裤子。皇帝……怎么可能?
我不是那种经常宣称自己精神独立心灵自由的人,我的很多看法也会受到影响,这些影
响在报纸书本上,在电视机里,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无时不在的空气中。但我已经
六十岁了,不是六十斤。面对人生的黄昏,那些曾经灿烂过的曾经黯淡过的曾经血腥过
的曾经困惑过的经验,怎么会轻易舍弃?眼睛和耳朵,你究竟相信谁?比较而言我还是
相信眼睛。我也确信,也许,未来,当这一切都不对任何人构成伤害的时候,真相才会
浮出水面。人们在提到这部书时会如释重负,会说这样一句话:哦,那个时代确实是这
个样子的,它确实说出了那个时代的秘密,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总之,他们依然可以骄
傲。
现在就是说了也没人信。
那年冬天,我从内蒙回来,在火车上遇上一个死去多年的老战友。你信吗?
我和老战友一直聊到半夜,谈到很多往事,还有很多故人。你信吗?
火车在华北平原上疾驶,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沸腾的热血,呼啸着的来自嘉峪关的冷风敲
打着窗玻璃,每一个细节都很实在。我们俩喝掉一瓶高度五粮液,居然毫无醉意。最后
是他付的账,我亲眼看见他从黑皮箱里抽出一叠青黄色大钞,五十元一张的那种,放进
胸前的皮夹里,皮夹里还插着花花绿绿好几张卡。那箱里的数目我估摸该有几十万,有
好几大捆。
我回来就跟人说了,没人信。
老婆说,想钱想疯了,神经。
那时我确实需要钱,两个孩子正上大学,可我没有疯。
公司里的小年轻就那么回事,他们绝不对我表示怀疑,他们一直保持必要的微笑,但他
们显然更关心那几十万的去向。他们说,一波大行情就要来了,让他借给你去抄底该多
棒!你真傻,他们诡谲地笑着,真的,你真傻!
只有财务部返聘的老郭头表示了理解,他说,这年头我什么不信?上回推广部那小子拿
回来一个合同,他说他把昆仑山给卖了我都相信。这年头什么人间奇迹都能策划出来。
怨谁呢?他们已经把怀疑当作一种职业风度。我只能苦笑,只有闭嘴。
但后来那感觉就不对劲了。那张可疑的面孔总在你跟前晃悠,抓不住甩不脱,还喘
出吃吃的笑声。我心里叫着要坏事,可脸上分明做出的是一个笑。我想索性笑吧笑吧,
大声笑吧,心里却涌起莫名的辛酸与悲凉。于是我不停地深刻反省,证明自己工作得不
赖,每年能为公司带来几百万利润,我没拿过回扣没坑害过同事,也没玩过女人。可这
家伙还是没完没了跟你纠缠,海潮一样把你拥着托着抚摸着,搞得你精疲力竭。
这感觉从别人的眼神中也能发现,眼珠子都支楞在外头,像葡萄溢出皮外时那种鲜
活的恐怖。他们笑起来也怪怪的,声音是自动步枪点射那样从腔子里朝外蹦。他们说老
曹你这么严肃干吗?看上哪个妞儿了?你扮酷啊?
后来我照旧上班回家吃饭穿衣跟老婆亲热,我照旧泡茶读报跟人家大声抬杠,照旧出差
开会联系业务,谁也没说你好也没说你不好,可心里却明白要坏事了。那年我都五十出
头了我怎么会跟小伙子一样还是喜欢出差?我早该知天命了可我什么也无法回答;我外
出不再脚踏实地,光想飞;我有时宁肯多耽误时间,宁肯搭车到另一个城市,也要飞;
我迷上了飞机里那种云里雾里或者一览无余的感觉。其实我也挺能替公家着想,住最疵
的旅店睡澡堂子,拿省下的钱买飞机票。
老郭头翻着那些票据,小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老郭说没事就好。
我琢磨自己,究竟是怎么啦?真的没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其实完全是因为一张死去的脸。杏核眼,半截眉,勾鼻梁,尖下巴
。那张脸起初只是在月台上一闪而过,汹涌人浪中翻起的一个泡沫,没留下太多的印像
。后来月台向后滑去,喧嚣和恶臭开始稀释、乐曲变得欢快的时候,他的面孔才越来越
近,变得真实具体,尖锐且深刻。
然后我们就铆在过道上了。
是我,是我啊,叶三虎!你把老战友忘了吗?
我把拳头砸过去,次次落在实处,绝对真实。
没死,哪能说死就死呢?人来世上走一遭不便宜,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啊,是啊。然后,我们就在过道上搂起来。我们的亲热拥抱惹起身后旅客的一片
叫骂。我们确实妨碍了人家。
坐吧?
坐,坐!你先坐!
他谦让时手掌平摊,四指并拢微微下垂,像叉子指向餐盘,肘弯里有根弹簧似的拽着,
斜斜地一伸一缩,是请的姿势,标准的英国绅士派头。这是那个时代一部电影片里我军
侦察连长的一个动作,叫什么名忘了,好像是奇袭白虎团一类的故事,是说侦察分队和
美军遭遇时请美国人吃罐头。这动作特洋派特潇洒,那时部队里上上下下都在模仿。这
动作这声音,熟悉透了,味道正极了,刚出教导队似的。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兵味儿,
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叶三虎啊,任何人模仿不出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从那个时代来。
当然,细看面孔,倒也是轮辙遍野满目疮痍。
还好吗?
还好还好。
出差吗?
出差,也算出差吧。
老啦,老苍苍啦。
是啊,顶都秃完了。他掀起瘪蹋蹋的风衣帽,头顶鸡蛋壳似的一闪,杏核眼上头,短眉
明显地被修理窄了,可那勾鼻梁那尖下巴,简直……简直他妈的比以前更像啦。
这张脸,哈哈,这张脸!
这张脸千真万确。当年为这张脸有过多少议论?闹过多少笑话?当然他也为此付出
太大代价。这事在今天屁都不算,叶三虎算是倒了大霉的倒霉人之一。
我一遍遍回忆过这些细节,确凿无疑。
我这个人缺少想像力,看电视剧从不抹眼泪,我老婆早就宣布,我没有艺术细胞。我不
可能瞎编,更不可能去编一个三十多年前的人物。
更早一些时候,我在南方某省会城市,碰见过原军区组织部的一个处长,他还提到过叶
三虎。这是我得到的最官方的消息。他当时正在公园湖边小路上“摸鱼”,一把就把我
揪住了。他说,我认识你。
这位处长见到熟人就抓住不放,一遍一遍说啊说啊总也说不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早
就不愿去想了,但是我满足了他。我们挺热乎地聊了半天。他曾经负责处理过支左人员
的“善后”工作,当然他自己也免不了被“善后”了。
他说,你们那个叶三虎最倒霉了!
他喜欢用你们的什么什么人来表示他曾经手握大权,他也曾经辉煌过。他说:你们那个
叶三虎最倒霉了,惨得很!落了个遣送回乡,一个子儿也拿不着!还到处拉去做反面教
员!林彪一类骗子嘛,活教材!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呢?早知这样我就不放他回去,留在
军区屁事没有!
他就这样对我大喊大叫,完全不顾别人的白眼。听口气他好像与冤假错案无关,他是一
贯正确的,只是叶三虎所在的野战部队太没水平,生生把人毁了。叶三虎,多优秀的军
人啊。
他说:听说他先头想破相,炒了一锅黄豆,想烫成麻子,可惜没烫成就叫人发现了
,那还了得?想蒙混过关啊?开头还给他几只牛放放,后来牛也不给了,专门去做活靶
子。生产队还收钱,给粮食也行。生意好得很!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痛心疾首的样子。
都是他妈的文化大革命闹的!
我说,要是熬到今天,他可以去电影厂当特型演员。
能熬到今天当然可以。熬不下去啊!处长冲我大声吼叫,每一句话都在强调重点。
他说,孩子一死,老婆又叫人搞了,疯了,叫他还怎么熬?他熬不下去!其实死对他是
最便当不过的。他好像当过作训参谋?
他是个当兵的料,生来就是做军人的。
所以他死得很从容!
从容?
从容。他把窝棚烧了,把疯子老婆砸死,然后挖一个坑,很宽,够躺两个人的。然
后把老婆裹了,用军被。然后给自己的位置铺上雨衣,也是咱们发的那种。然后他就爬
上山崖往下栽。为了防止意外,他事先割断了腕静脉。
然而既为自己留下位置,还铺了雨衣,干吗不直接躺进去割断静脉?还费老大的劲儿去
爬山崖?
经过讨论,我们认为他肯定是躺过了,然后觉得还是应该去跳崖。也许他觉着躺着死太
平凡了一点,不像军人的做派。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不够味道,不够壮烈,不够军人
,不够本色。
他放弃雨衣攀上山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称作老区故土的褐红色的群山,在十一月生
硬阴冷的过山风里他喘着,竭力想像他最后一个战术动作。这是一条抛物线的黑弧,沥
沥拉拉飘洒着红颜色的飘带,大写在老区贫瘠的蓝天下。他眼中肯定没有泪水,他甚至
异常平静地总结了自己。
当然也许这些全是瞎猜,他选择跳崖并无特别实在的意义。这样做仅仅出于认真仔细的
惯性,一如他过去无数次重复的工作,他没有特别要说的话。这才是叶三虎的作风,他
崇拜那种心定气闲默默无闻的英雄。
我同意上述的分析,满足了我们对过程的好奇。处长对此也表示满意。
回来后我把这话跟老婆透过,悄悄地。老婆认为支左算不上光荣历史,以后和别人千万
少提这一段。支左也好支右也好,都不是光彩的事,你要蹲过猫耳洞还能吹一把,老婆
说。
我还试图和她争辩,她就跟我吼:好人我见多了,有什么用?
是的,好人太多了。好人也意味着低能,低能的人有什么用?
我只有把嘴巴夹紧。我当然不能去跟别人吹。我调动过好几次,填写过无数次简历
,职务从排长副连长到干事我都填,就是不填支左,不填也不能证明我隐瞒了四年历史
,谁也没说过支左是一段历史。我相信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干的。至于公司里那些小年轻
,他们只知有文革,肯定不知有支左。你要跟他们提起这个词,他们只能把嘴巴张着,
像一个喷嚏憋死了,永远打不出来。
再后来,叶三虎就和所有的真实历史一样,被湮没了,被改写了,被遗弃了。
没想到站在20世纪的后门槛上,他又钻出来。而且,而且是这样地从脑门上蹦出来,缠
着你不放。
那天车厢里很压抑,我们把当年支左指挥部里的故人故事过完筛子了,好像也就没
有更新的话题。我居然都没问问他在哪里工作,怎么联系,尽管我兜里插着烫金的名片
。后来他提议喝酒,我就一杯接一杯喝,一直喝到他下车。
记得我们讨论过人这个东西。他的结论是,人,硬碰硬是头怪物。
我说正确!我竖起一个手指头大声宣布,毫不顾忌餐车里文明高尚的吃派。我看见有人
侧目表示过不满,也看见两个白种人把排骨裹在口中撕咬而犬齿不露,我甚至要把一口
痰吐在过道当中。我莫名其妙地亢奋,我发现我好些年甚至是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放肆畅
快过。
我问,人什么时候最聪明?
他答,临死的那一刻刻。
我说不正确,就现在这样晕晕乎乎最聪明。
他说你没有死过。
我当时好像有点警惕,努力撑开瞳仁,我看他笑得实在可靠,眼底里很有内容。依稀记
得他是死过,死讯确凿。不过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不可能认为他是个死人。我们坐在餐
车第三排座位,窗外是冬季萧瑟的华北大平原,积雪还在一些屋顶上色彩斑驳,北风肯
定是有的,但车内很暖和。上的全是大菜,喝五粮液加啤酒。账是他付的,我清清楚楚
看到了他的钱和卡。他风衣里面是花呢西服,雪白的衬领,大花领带,明明白白是个大
款,黑皮包藏着几十万。讨论的问题也很实在,关于人,关于生和死。
他说,临死的那一刻刻,没有环境人事牵缠,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私心杂念,没有
信仰偏见。
他说,你没死过,你理解不了。
他说,你还早得很咧。
他说,为什么不去T市看看?他说,一个人有两次生命,都是女人给的,第一次是
母亲给的,还一次是初恋的那个女人给的。回去看看嘛,你怕什么怕?
这家伙居然成了诗人!说得我跟充了电似的。我说那是当然,我说我怕个鸟!我说
我都五十了我怕谁呀我。
我分明记得,天快亮时,他把我叫醒,他说,他要下车了。我送他到车门口,道了再见
,就是忘记留下名片。车动了,他立在那里没有走开。车远了,他仍在那儿。他的背有
些驼,弓着腰,拎个黑皮箱。
月台灯光斜着,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活像一个写在地上的问号。箱子正是问号下的那
个点儿。
假的?
我不可能编得这么完整,我没有这个才能。再说我干吗自己骗自己?
2
接下来我专门去了一趟湖北英山,他的籍贯地。我不能总是被纠缠。
在县民政局,那个老头的目光从镜框外头射出来,帐房先生似的把我打量一遍,说你这
个同志怎么不相信人呢?死了就是死了,我骗你做么事啊?
我说,两个月前我还见过他……
他说你不要搞封建迷信好不好?这个人我有印像的,受过林彪迫害,我们复查过的
,不会弄错的。
我说,这就说明有差错嘛。他不是受林彪迫害,是林彪迫害他。不对不对,他是林
彪一类骗子。也不对,他也不是骗子。怎么说呢?他就是长得和林彪有一点像……
反正和林彪有关系嘛。
我说不对,他和林彪没有关系!我无法解释下去,越解释越说不清楚,我只能用红
塔山烟在他桌上堆起一座小红塔山。
你莫是见鬼喽。老头终于被我感动,抄给我一个地址。
是啊是战友!我也是部队下来的,战友我懂,他嘟嘟囔囔说。
然而,我见不着战友。
碎石连着一片荒草,荒草连着一片碎石,有主的坟还馒头一般凸着,无主的坟只剩下碎
石和荒草。群山环抱,白云悠闲,几只瘦羊旁若无人地舔着草皮。山风冷峻而且凄厉,
抽打着这条峡谷。
就在这搭,村长指着一堆乱石:是队里给他收的尸。
你亲眼看见的吗?
没有,郎个我还小得很。
收尸的是谁?
死了,你再走几步,就能望到他的坟。
我抬头,看着数十丈高的崖壁上有一根枯藤随风摆动,一抹残阳在那上头挣扎一下
就跌落不见,我体会不出他的最后一个战术动作是个什么样子。不管是个什么姿势,我
确信那种高度足以让他消灭。他曾经在第一中学为大家表演过双杠,那种上下翻飞的矫
健至今还在眼前。只是那种动作不适合这里。
我点了几支烟,夹在那堆乱石中间。我知道叶三虎不抽烟的,但我能做的,也只有
这些。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当初我真的想不到他降落得这么惨。如果他能宽
容一些,马虎一些,或者胆小一些,他都不会选择这种方式。如果他聪明一些,有远见
一些,或者干脆嬉皮一些,他就能明白那一切不过是场游戏,做游戏是认不得真的。我
看过一部电影,电影中的犹太父亲总是在哄儿子:他们和你闹着玩儿呢,于是那孩子就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继续玩下去。可惜当时没有人对叶三虎这么说。叶三虎也不是一个
孩子,他是个军人,一个严肃的、认真的、渴望献身渴望立功的军人。
传说中的事情只是听听而已,远不如身临其境更有冲击力。
烟是好烟,在山风中居然挺立不倒,燃得很旺。烟并没有凝聚起来,甚至留不下一
点痕迹,连一个旋也没有。然而在这燃烧中我分明听见了忽忽拉拉的声响,一如战旗的
抖动。仿佛听见他在诉说什么。我明白他其实也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只是因为职业的
要求他不能说。
你是一个真正具备军人素质的兵。在优秀军人这一点上,我所见识的人中没有谁可
以比得上。可是你没有机会倒在战场上,甚至你没有参加过一次真正的战斗,更没有用
武器发过言。这能怨谁呢?这只是一个运气问题。现在大家都认为我见了鬼,如果真的
可以见鬼的话,我倒情愿再见见你!
我向这堆乱石鞠躬。
我给了村长一些钱,希望他能把坟修一修。
……我的心情好了很多,尽管整个事情还是是有疑点有破绽的。比如我并没有找到
当事人,我无法抹去心中的疑惑。我甚至设想过,在最后的一刻他改主意了,他消灭的
仅仅是符号的叶三虎,而真正的叶三虎却活了下来,从此换了一种活法。这在贫困的老
区很容易做到。人们可以把这当作狭义之举,那位埋尸的当事人已经故去,叶三虎也就
成为永远的秘密。如今他当然没有必要恢复身份,因为他毕竟砸死过自己的疯子老婆。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我只当作鬼魂附体好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待在我的背上。
我想开了,只要他不去动我的儿女。见鬼这个词汇,在我们支左的那个地方,老百姓叫
做蹚鬼。蹚了鬼哟——意思是倒了霉了,飞来横祸了。毕竟,他蹚过鬼,我也蹚过鬼,
我们大家都蹚过鬼。
现在,六十支蜡烛点过了,六十支火苗如同六十把钥匙,帮我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
,许多往事如烟如梦,在我心底活泛生动。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的那么衰老,我发现
在我刻板僵硬的生命中居然还有很多柔软湿润的地方。
叶三虎说的好,人有两次生命,第一次是母亲给的,另一次是初恋给的。母亲给的是生
命,而初恋给的是心灵。那是一片心灵的再生之地。我在一本小册子上看到,性格夸张
的人对初恋的刻骨铭心会导致把初恋之地当作故乡。我猜我骨子里很难说没有这个毛病
。我毕竟把青春年华中最重要的一段留在了那里,我宁愿承认自己也是喜欢夸张的那一
类。
我要把这一切都记下来。
在想象中我一次次飞过长江,这些念头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
每回,那烟黄色的江水豁然横立,那黑丝缎带般的拖驳,那白蝶般的孤帆和那熟悉而又
陌生的城市就要出现之前我就开始窒息,去迎接一种刺激,一种令人忘乎所以的沉醉。
现在,我无需依靠眼睛,仅凭眼底的感觉就知道江水在这儿分叉,让位给长满苇草的江
心洲。从前,那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苇草里,会突然蹿出一条条银白色的尖嘴黪和大腹
便便的草混子,乐得你哇哇大叫。野鸭和鹭鸶在这儿悠闲地度蜜月,根本不理会你们的
到来。野荷永远那么消瘦,茭白永远那么肥嫩,这里的一切都是绝对的苍凉和绝对的肥
美,让你简直透不过气来。洲上是无法住人的,江水时时可以漫过它的大部分。然而奇
怪的是,即便是汛期,这洲也不会淹没,总像两片荷叶飘浮在那儿,所以叫荷叶洲。各
种神奇故事的渊薮都在这里产生。其中有一个说,早年这洲分为两爿,中间一条窄河与
江水相通,后来日本人的巡逻艇开进那里,一夜之间泥沙淤满河道,那巡逻艇就永远停
止了巡逻,至今还埋在洲底。
现在我俯瞰这片故土山河,如同看自己的掌纹一样清晰。飞机一到这儿速度也慢下来,
想照顾我似的。凤凰岭一带的林场蜿蜒蛇行,沿着山脊一层层铺开。而号称七港八湖十
六河的圩区正是这些绿色线条的衬底。水田,烟村,小路,还有甲壳虫一样扭动的手扶
拖拉机都让人怦然心动。
我们第一次下乡就坐这种拖拉机。记得是二月二,龙抬头,农村里接新娘的日子。公路
上一会儿就能碰见一辆拖拉机,当然,是手扶的。新娘子坐在陪嫁的红木箱上颠得十分
陶醉,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委曲和快乐都在一天里颠尽。新郎官把整包的东海牌香烟抛过
来,解放军同喜呀。我们赶劲抱拳大喊,同喜同喜!在村里,响器吹打着,孩子们欢呼
着,新娘子出来了,伏在舅老爷的背上,眼睛哭成个大红桃,嘴上却是挂着笑,手上抓
着一把竹筷子——人们喊:摔呀,摔呀——于是新娘子回眸一笑,筷子便在身后落了一
地。
新娘子见了我们,一把抢过新郎官的黄挎包,大把大把地给我们掏糖果,嘴里甜甜地说
:没有好东西呀,难为人呀。我们看见新娘子的红罩褂子里露出一节露棉花的袄袖,显
然她家境并不宽裕,连一件新棉袄都做不起。她的手指肚又粗又壮,手背上尽是冻疮……
不由分说,我们被主人拉去坐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那种地瓜干子酒。他们豪爽得
每一位都像财主,人人家里埋着十缸好酒。尽管我们知道这里每一粒粮食都是那么艰难
,可我们不能拒绝。
喝啊喝啊,吃啊吃啊,不要作客,乡里人不兴作客,噫唏,还这么斯文法子!
于是我们不敢作客,一个个钻进桌肚里呵呵傻笑,一点也不敢斯文啊。人世间最奢华的
酒筵在哪里?在露天里。人世间最淳朴最珍贵的情感在哪里?在农村里。这些年我走南
闯北,见到的最为公道的市场就在那里。鸡蛋三分钱一个,螃蟹一毛钱两只,活蹦乱跳
的鲫鱼三毛钱一斤,那做买卖的简直在向你行善布施:贵了?两毛钱一斤全归你了,然
后就拿柳条把鱼穿起来。然后你不得不扔下钱像今天的大款一样连声说,不用找了不用
找了。
永安河,当年耗费了三个冬春组织五十万劳力的永安河,静静地躺在那儿无声无息,河
水清澈水牛慵懒,平滑的水面上只有机帆船能留下一点点痕迹……当年,不论军队还是
地方,不管新当权派还是老当权派,不管专政队员还是牛鬼蛇神,不论“好派”还是“
屁派”,不管民工还是家属,全在这长达三十里的的河道上挥洒过血汗,在一口锅里抡
过马勺,在一起渡过三个春节。是什么把大家拧在了一起,成就了好几十对夫妻?是什
么让人们相亲相爱彼此帮助?是劳动呵。真的是劳动。
这话今天听起来十分陌生,不大真实。可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贫瘠土地上的共同劳动
可以带来平等,带来公正,忘记不幸。我认为那也是一种幸福。老实说我不认为资本能
给老百姓带来幸福,在这方面我仍然坚信主义。
在这儿我一顿能吃二斤米饭,干活能干十六小时,在这儿我腿上缝了七针可当天下午就
挑起簸箕,在这儿我从轮下救起两个妇女可听一声谢的时间也没有。这就是我吗?我有
这么好吗?听起来我就像一个什么先进事迹报告团。
我真想跳起来对邻座抹指甲油的小姐说:你知道这条河为什么这么直吗?它是一条
人工河,它是我修的河!
历史的烟尘把一切都埋葬了,连细想一下都来不及。生活在逝去,它的标志物也渐
渐模糊,就像机翼下飞掠而去的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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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解释一下什么叫支左,今天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也许是故意不说清楚。那是因
为1966年的文革,各地的党委政府都瘫痪了,乱套了,所以才有 1967年1月23日,由中
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作出《关于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群
众的决定》。不久,毛泽东又赋予军队支农、支工、军管、军训等项任务。到了8月19
日,中央军委作出《关于集中力量执行支左、支农、支工、军管、军训任务的决定》,
派人民解放军实行“三支两军”。直到1972年8月21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决定“三
支两军”人员撤回部队,这段历史正式结束,前后也就四五年时间。这是官方资料,我
去档案馆查来的。事实上在很多地方,1969年“九大”以后革委会成立,“全国山河一
片红”,文化大革命就基本结束了。所以支左是党中央的决定,是国家行为,并不像我
老婆说的那么不光彩。
T城支左指挥部设在市武装部里,当时叫人民武装部,是个两进的四合院。由于当
地驻军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这就必须有一批外来的和尚来念这本经。其实他们也没法不
犯错误,市委书记兼着政委,他们不听政委的更要犯错误,所以他们就分配到其他地方
去支左了,到了那儿他们就自然代表着毛主席革命路线。事实上我们这个指挥部就有很
多从别处调来的武装部、军分区干部。野战部队的干部介入是随着斗争的升级才逐渐多
起来的,都是这样。
叶三虎来报到稍晚一些,是1967年的夏天。记得是一个下午,指挥部例会刚开始,敬祝
完毕准备念语录了,门外就喊报告,有相当的响亮度。那时开会的程序是这样,不管说
什么事,首先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然后念一段毛主席语录,
才正式说事儿。这样的仪式也有一个好处,正规庄严,你不得不集中注意力。
就是这时,报告!陆军第××军××师军务科参谋叶三虎奉命报到。
正是七月心,酷日当头,墙犄角的苔藓都起了皮,刺目的院当间儿标杆一般插着一个兵
,一脸油汗欢快地成串地砸在青砖上,转眼又变成了白烟。
指挥部领导小组组长叫姜尧,是个很有水平的抗日干部。当时姜尧政委竟忘记先让叶三
虎进来,只顾把大姆哥一翘,摇头晃脑地道:好一个兵嗷。
叶三虎进来了,被让到会议室唯一的旧电扇跟前坐下,仍严肃着,挺着腰端着帽屁
股挂在凳沿上,不擦汗不卸装楞是干等领导发话。
那一刻,长眼睛的一律瞪圆,长嘴巴的一律撑开,个个大惊失色:他是谁?他前庭
微秃,鹰鼻杏眼,浓眉像是不小心给多刮了一刀,短了一截。特别是,是那下巴,干脆
就是一个等边三角形架在菱形的红领章上。他?叶?三虎?这是什么意思?那时林副主
席学毛选的照片正在流行,给人的印象太深了。
等了十分钟,叶三虎被瞧得不好意思了,才把头低下来。还是姜政委带头,七手八脚替
他把背包腰带挎包水壶卸了,把上衣扒了,直到现出胸大肌和浑圆黝黑的胳膊,这才轰
然一笑。小会议室里充满了恍然大悟的愉快。那次会议的内容当时说得挺重要,事实上
早就没影儿了,只有姜政委最后牵着他的手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个姿势令人无法忘怀。那
种谦恭那种自豪,那种威严那种亲热,那种惶恐那种随和,绝了。
军分区的宋干事后来不止一次地加以模仿,成了我们这些小兵拉子私下里的保留节目。
当然宋干事后来也为自己的小聪明付出了代价。其实没有他的夸张性表演,岁月也不能
把最精彩的淘洗干净。
工作当晚就宣布了,叶三虎任指挥部机要秘书。这本来也没什么稀奇,各小组差不多都
已配齐,只有机要是个空缺。只是这样一来,机要工作陡然就显得重要,好像非他不行
似的。而背地里,空闲时,各种猜测蜂起,很是热闹了几天。武装部中队有个兵甚至要
跟我打睹:绝对不出五服……一条大前门,敢不敢?
不是不敢,是不敬。倒不是大前门不可爱。谁也不好去问,你是谁谁的什么人吧?不好
。也不应该。既然首长将亲属隐姓埋名送到部队里来,就是下来锻炼的,就是不希望人
们因为这层关系而另眼相待,这谁还不明白?那时这种故事很多。首长那么严格要求自
己,那么简朴高尚,那么平易近人,那么谦虚伟大,天天辛苦操劳却总拿咸菜辣椒酱打
发自己就够让人心酸的了,你还去添乱,实在也亵渎很了,想都不该想的。
后来就不想了。工作,只有拚命工作。
不到一个月,我们秘书小组的几个同志商量,鉴于目前还没有组长,是不是请叶三
虎同志牵个头?结果一提就批准了。副组长。按理说,他的表现也确实没得挑,都服气
的。每天清晨,他都抢火一样跑步到对面街上冲来一担开水,将所有的暖瓶灌满,弄得
警卫班的兵们也紧张起来,要跟他抢活儿干。扒完早饭,所有送阅文件都已分门别类作
上记号,特别是那种庞杂的造反派组织的情况动态宣言传单一类,谁见了谁头疼,他却
能以军务参谋的精细给予甄别编排,既有重点又不遗漏,这是他的独到功夫。每天晚间
,不论政委工作到几时,陪伴的总是他,实在被催逼不过,就在椅上打个盹,第二天早
上政委休息了,他又能以温和的微笑挡住任何来访者。他的耐心和严谨足以抵御一切死
缠滥磨和大哭大闹,一切严正要求和紧急呼吁,即便被扯碎了衣服揍出了血。他不发火
,似乎他根本就没那根神经,他永远是和气的不慌不忙的,对一切人谦恭有礼,陪着笑
脸。
不用说,由于他的到来和带动,这个小院里的气氛已经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在那样
一种混乱的紧张的每天都有武斗可能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把内务条例搬出来,我们怎
么保持人民解放军的优良传统?指挥部要不要坚持出早操?每周是否搞一次讲用会?总
之人人都想表现一番。
连姜政委也开始注意起平时不太讲究的军容风纪了,有事无事还爱用毛笔临摹两张《再
版前言》。姜政委的水平还可以的,我们后面还要谈到。问题当然不在这里,问题在于
那是一种精神面貌,一种集体意识。每次例会,政委照例总要最后提醒大家几句,遵纪
爱民注意安全什么的,现在就特别强调要像叶参谋那样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好像他的
本色才够上劳动人民,才具有说服力,那时。
然而叶三虎对于这种抬举却表现得不怎么样。宣布当副组长的那天,脸通红,嘴唇直哆
嗦,在我们跟前不住唠叨。这可怎么了得?我是个属算盘珠的,这可怎么了得?了得?
谦虚多了,大伙就觉着不够意思了,觉着有点过。让你干就干是了,谁还能不支持?心
想你大市面也不知见过多少,何必作这份小样儿?按当兵的惯例,提升了总要起哄买点
香烟糖果表示表示,可他那么诚惶诚恐着,大伙也就没劲了。兴许他自己还有想头,可
一个个都庄严肃穆到了不自在,也就难于启齿了吧。
从此便更加谨慎。一块儿待着,天天见面,每回进领导办公室,还必定立正喊报告
;送交文件还必定双手呈上;在走廊食堂里碰见人还侧身侧目,让别人先过,从不僭越
;对上级必称职衔,对下级必称老李老张,从不称“小”,如此等等。即便像我这号的
比他小头十岁的,也成了“大曹”。
只要没有紧急情况,或者重要人物参加的会议,支左指挥部也还是有轻松时光的,这便
是每晚的纳凉。那时地方上情况复杂,大家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其中最高级的节目便
是讲故事,来自各部队的人都有一些不同版本的荤故事,这时天南海北地大会餐,也就
算作精神生活了。有时连姜政委也参加进来,来上一段。
记得有个故事是说孝顺的,儿子为了方便母亲与和尚通奸,主动在河上搭了一座桥,后
来母亲死了,儿子便杀掉那和尚以血父亲的耻辱。姜政委总结说,这叫架桥随母意,杀
僧报父仇,是革命的阶段论,每个阶段任务不同总目标还是一致的。这也是原则性与灵
活性的结合,孝顺是原则,而策略是灵活掌握的。姜政委的水平就表现在这里。老实说
,我转业以后还没见到哪位领导能把一个深奥的道理说的那么深入浅出生动有趣,能像
他那样。总之支左初期日子还算好过,大家来自不同单位,晚间纳凉等于精神会餐相当
宽松。大伙笑累了便各自散去入梦,使没有女人的日子也有了女人的色彩。
自从来了个叶三虎,笑话便不再可笑。院子里他早早就泼上水了,青砖刷得纤尘不
染,地方倒更像个地方了,只是气氛大不如前。其实他也爱扎堆闲聊,没事儿就坐在角
落里,冷丁也会对很一般的事情爆出炒栗样的笑声,弄得大伙一楞一楞的,心里发毛。
于是话题更单调了,不是谈武斗,就是谈林彪的“一号通令”,谈林立果的“第四
个里程碑”。起腻时姜政委会突然来一段感慨:哎呀呀,就是武斗这件事,哪个有林总
说得透彻?越学越觉得了不起啊。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好人,好人打坏人,各种各样的
打法林总普普通通一句话全部概括了,啧啧。他摇晃着身子,芭蕉扇拍打着下肢,像是
反复咀嚼着一首高深莫测的诗。起初大伙也跟着说是啊是啊,说多了便暗中交换眼神打
着哈欠回去睡觉。
对于这种不合拍其实叶三虎也挺苦恼的,他人是老实,可并不傻。有一天他突然要
求给大家说个笑话,他说好笑得要死。也许为了打破这种僵局他准备了很久,他已经不
能忍受这种孤独。他说——军区文工团有回来演红色娘子军,演到吴清华逃跑假装跳河
,舞台监督忘记留下一只鞋,结果那个狗腿子到处找鞋找不着。乐队不停地吹打,多多
少多来少多,多多少多来少多,狗腿子不停地转圈,观众急了,一起喊:鞋!鞋!台上
也喊:鞋!导演没得办法,慌忙脱下自己一只鞋丢过去。那狗腿子举起来,妈耶,起码
四十三码!完了他嘎嘎大笑,笑毕又问:好不好笑?
大家都说好笑,只是干笑。
事后想来,并不是这件事不可笑,也不是他讲得不好,只是大家太严肃了,以为还
有更深的含义,笑不出来。那时的他,真像一只大电阻,硬是串连在我们曾经挺和谐的
回路里。回想起来,这其实是支左时期最好过的一段短暂日子,尽管那时叶三虎头上顶
着光环,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
叶三虎的僵局是被一次武斗打开的。
“联造总”有一次把“敢死兵团”围在码头一座办公楼里,限他们天黑以前缴械投降。
而“敢死兵团”早就视死如归了,宣布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三十几个人把
遗书都写好了绑在楼顶的旗杆上,人人身上别着土制手榴弹。“敢死兵团”是市搬运公
司的工人造反组织,属于工总司,特别骁勇善战,所以这一次联造总从邻县借来土装甲
车和迫击炮,是下决心要拔掉这颗“反革命毒钉子”的。
这本来没叶三虎什么事儿,他也是听说姜政委被他们被困在楼里,就跟着机关的几个人
赶过来。他赶到的时候天已黑了,进攻实际上已经开始。支左干部早已无法控制局面,
只是因为搬运公司的家属们哭天号地一字并排地躺在大路上,使装甲车行动缓慢而已。
就在这时,叶三虎突然出现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嘎嘎叫着的机关枪哑了。叶三虎喊:我
是解放军,停止射击!
静了一会儿,这边的扩音器喊:解放军同志让开,这里在镇压反革命,革命群众不打解
放军!
叶三虎喊:再打你就是反革命!
又静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大的决心,几十杆枪同时响了起来。光柱下,路面扬起尘土,
只看见叶三虎作了个后滚翻,然后就没影儿了。装甲车显然受到鼓舞,再次发动起来。
这时叶三虎也不知怎么就上了车顶,转眼间那挺烧红的轻机枪就到了他手上,枪口一掉
,全都哑了。后边的干部也跟上来,一场闹剧这才收了场。
叶三虎成了真正的英雄。这不仅是因为他阻止了这场流血事件,也不仅是因为他那种于
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勇气。那是个狂热的年代,献身并不困难,每个人分分钟都有
准备。
对于当兵的,打心眼儿里五体投地佩服的是他那几个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的动作。那种漂
亮,那种潇洒,那种威武,没有几年单兵训练的底子门都摸不着。那两下子,多数人一
辈子都学不了。
他被老太爷似的捧回武装部,大伙说,不管上边给你记什么功,咱们自己先喝个一醉方
休。姜政委捧着那双给烫烂的手说,我也破个例,一个泡我喝一杯。后来想到这话有些
不妥,又解释说他并不是学孙权,只是为我们这个集体有这么一个战友而骄傲,这是完
完全全的心里话。
将门虎子啊,大家都这么想。
又过了些日子,到底是我年轻些,憋不住话。其实这也是迟早的事,我不过挑个头
罢了。纳凉的时候,看着叶三虎又打瞌睡了,我喊:叶参谋?叶参谋!
他猛一激灵,出膛炮弹似的啪地立正站好:有情况?
我说,怎么没见你家里有信来?这么些天了。这句试探我琢磨半天才想到的,我总
不能太露骨,你和林副主席是什么关系?没水平。我认为这句话问得绝对敲在缝上,你
总不能不开口啊。当兵在外,家书抵万金,这滋味儿局外人是没法体会的。任你是个钢
铸的汉子,合金的内脏,三个月没家信,齐步走能出右腿。小院里一时空气都稀薄了,
都闭住气,较着劲儿,等着那个激动人心的秘密的公开。
好半天,他才吱吱嘎嘎老大不情愿地挤出一句:我家里……没得人罗。
不信。一千个不相信,一万个不相信。没得人?这简直更可疑!还在保守机密慎之
又慎呐?你不说,我们心里也明白,明白着呐。
他急眼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分辨道,我二老早就入土了,不信,查档案嘛。
亲戚呢?总该有亲戚吧?我也跳起来。
他头靠在廊柱上,眼翻白了,瞪着星空,轻轻吁一口气:一把大火,一寨人都烧完
罗。
接下来是一片咽唾沫声。憋的。政委屁股下的藤椅也呻吟起来。“死”,是不好随
便咒的,他没有说瞎话,他不是说瞎话的人。可毕竟还是失望。好像一个气球突然撒了
气,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被他三言两语就否掉了。那是一个渴望欢呼、沉醉于奇迹的年
头。好像叶三虎很不够意思对大家很不负责任,甚至是捉弄了大家。叫了这么一个名,
长了这么一张脸,又有这么突出的表现,结果却是大头兵一个,失望。
空气压抑得很。其实他没有那种高级背景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不能是个普通人
?可当时愣是想不开,没劲。有人为空气潮湿开始报怨,还抬杠夜里会不会下雨。
而叶三虎却也被挑动了心思,神色黯伤,口中喃喃,很是凄凉的样子。他生在山区
,五岁时寨子被土匪抢了,就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是个私塾老先生收他做了书童,五
五年参军时还不到十八岁。那老先生早就过世了——部队就是我的家,我有么子家信哟。
我尴着说,那老婆呢,老婆也没有?你有三十了吧?他吭吃着,不答。我紧追不舍
:彻底坦白,老实点儿,还不好意思呢。
他说,哪个要我哟,丑得猪八戒小舅子一样。
猪八戒也进过高老庄呢。
悄悄地进庄,打枪地不要。
不能泄气嘛……大家终于快活起来,七嘴八舌开起了玩笑。
这时,姜政委突然绷着脸,跳起来跨了两三步,立在他面前,不动了。叶三虎惶惶
恐恐不知所措地挺直身子,整个儿傻了。总算还好,姜政委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扇子背
在身后,颟颟跚跚回屋去。
这前后共五六分钟,大伙儿也干愣了五六分钟。
几乎是同时,都明白过来,这玩笑是有那么点儿不严肃。不知哪个咕噜一句,不早
了,睡吧。于是立刻全部走散。只撇下叶三虎一个,铆在月亮地里。
今天的年轻人永远无法理解那时的很多忌讳,很多不便联想的事物。政委就经常提醒大
家:当兵的,在外头不能乱放炮,开玩笑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注意原则,群众的眼睛是
雪亮的,你们要是不注意,出了问题谁也帮不了你!
俗话说得好,姑娘经老不经老看她妈就行了,不想得罪秃子别说电灯亮就行了。
叶三虎,你长得也太离谱了呀。
第二章
4
现在,该说说我那位小司令了。
她并不是真的司令,只是一个中学生造反组织“东方红公社”管宣传的小头头。小司令
是我们姜政委给叫出来的。
当时是一次万人大会,为欢迎支左部队还是庆祝毛主席一段语录的发表记不清了,总之
会议的高潮是呼口号。一般呼口号的节奏是这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
岁!由小节奏而大节奏而最后归于异口同声,完毕。但这一天在这个节骨眼上却陡然闪
过一个霹雳般尖啸着的毛主席万岁——,就像一个炸雷突然盖住了暴风雨,本来准备散
去的群众再次高亢激越,掀起又一个高潮。它是一个不谐和音,却如此和谐地改造并推
动了原有的旋律,使整个乐曲波澜壮阔高潮迭起。呼口号也有个领导艺术,这一声绝对
棒。
所以第二天的各派组织负责人会议上,姜政委一见她就乐了:啊,小司令小司令,
不错不错,真的不错!在发表讲话时又夸她一遍,说这是红卫兵小将对伟大领袖特别深
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真令人感动云云。也许正因为姜政委的重视,她成了那个“东方红
公社”与支左指挥部的联系人。
那时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每回到来都能为指挥部枯燥的生活增添色彩,革命群众的
最新动态啊,同学们给支左干部起的外号啊,小嘴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本来就引人
注目,当然不只是漂亮,她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一种书卷气样的东西,还有那个时代女
孩子特有的英武开朗。
干脆说吧,那时我简直一下子就迷上了,心里总在模仿她的神态动作,高兴是什么样的
,生气是什么样的,还有跺脚——我特别喜欢她的跺脚,那种想表现得果决一点坚毅一
点的,却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小女儿姿态。她总是穿一件旧军衣,洗得发白的那种,没有
更多的打扮。后来才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军装,真正的军装只有干部子弟才能得到,那
是用白布染的模仿色,属于一种平民阶层的时尚,但穿在她身上的确还有那么点意思。
我也注意到她小辫子上的橡皮筋在不断地变化色彩,这大约是那个时代女孩子仅有的一
点微妙心理满足。她辫子是向上扎的,又不在头顶上,两只羊角刷拖下来,加上她的步
幅很快,总像是两只小松鼠不安分地蹿来蹿去……
我心里也清楚这是有问题了。支左是有纪律的,可就是没法子遏制自己,总想多看她一
眼,再看一眼,看个没完。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很快我就把能了解到的全了解了。
她叫肖明,过去叫刘敏,名字是才改的,跟了母亲姓。大概是趁着文化大革命风潮,彻
底跟父亲划清了界线,也是为了去掉一些女儿气。她是市一中的高二学生,父亲曾是有
色金属公司的总工程师,是T市仅有的几位高级知识分子之一,58年被划为右派,后来
虽然摘帽但与她母亲已经离异了。所以肖明一直在强调她是和父亲划清了界线的,她不
愿意谈父亲,但实际上她一直未能走出父亲的阴影,我后面还会提到。
这些年经常听人谈文革,说起文革的形象就是一个穿军装抡皮带的女红卫兵。说红卫兵
贪婪,还打人,还吃人,还说一个女红卫兵一口气打死了七个人。有一天我们公司的小
青年拿来一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书让我看,说真惨啊真惨啊。我看了,是描写一个女红
卫兵的,说她是个神枪手,打死过很多人,后来她被抓住了,就被乱枪从下身里打进去
,身体打得稀巴烂……我不知道诺贝尔奖是怎么回事,我说,诺贝尔奖就这水平吗?这
水平要是能解释文革解释红卫兵,那老母猪真能爬树了。
文革中红卫兵打人的传闻确实有,大都发生在大城市,那是红卫兵中的贵族,穿着将校
呢军服登着马靴,但这批人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在中小城市,作为军队支左干部,至少
我没见到过,也没听说过。至于武斗,是两派大联合破裂以后的事,进入了争权夺利,
各种丑恶才会现身。而这时候以中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已经退出了舞台,准备“上山下
乡”了。把个别现象说成普遍事实本身就是脑子进水。一个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
是不会了解被压抑的平等要求在那个年代是怎样表现的,也不知道长期积累的干群矛盾
是怎样冲突的。否则你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群众白天上班,夜里到大街上
去抄大字报去参加大辩论。你也无法理解,不为任何私利只为一个政治观点就能闹到朋
友反目夫妻分手。你也更不会承认,那些争斗最冷酷最荒唐的单位,往往是知识分子较
多的地方。
肖明从小跟着母亲过,母亲当时只是一所民办小学的老师,故而家庭经济条件相当不好
。这也是所有令人不解的事情之一:她妈妈并没有被划成右派,但却是那场反右运动以
后真正尝到苦果的人。要知道,在苏联专家时期,T城能坐上有色金属公司小轿车的女
人没有几个,她妈妈就是其中的俄文翻译,一个风度绝对优雅的美人。而她的爸爸,即
使是被打了右派,每个月还有120多元的工资。所以肖明恨死了爸爸。
肖明本人在运动初期被市委工作组打成小反革命,因而是个坚定的老造反,又因为她出
身不好容易被抓辫子,所以她并不是造反组织的核心成员。但实际上她又在红卫兵中有
一定威望,因为她真正是被“资反路线”迫害过的。这说起来有点绕口,只有经历过那
段历史的人才会明白:红卫兵并不是一个统一的组织,有造反派和保守派之分,保守派
被瓦解之后又有“好得很”派和“好个屁”派之分。相对而言,参加造反比较早的那批
学生,一般被认为较有思想。事实上文化大革命对于中学生,不过就是唱歌跳舞造造舆
论,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他们对权力普遍不感兴趣,而办报纸搞宣传正是他们的强项
。T城没有大专院校,中学生也就人五人六的成了一股力量。
上述情况并不难了解,问题在于我感兴趣。她那个“东方红公社”有一份油印刊物,叫
《战地黄花》,就是她主编的。有不少精彩的句子我相信就是她的手笔,全都被我抄了
下来。比如:
五月的玫瑰啊十月的枫,比不上毛主席革命路线红彤彤!
八角楼的灯啊启明的星,革命造反派日夜想念您!
还有:
我宁愿做一颗流星
即使燃成灰烬
也要划破资反路线漆黑的夜空
我宁愿是一只飞蛾
纵然扑进火海
也曾含笑追求过光明
因为我,毛主席的忠诚卫士
要活得大义凛然铁骨铮铮!
这些诗句,和以后我见到的那些词语,也许今天看起来太过夸张,不那么可信。可在当
时我一点都不怀疑这就是真诚,而且在了解了她的经历之后百分之百被感动了。我坚信
那就是一个被打成反革命的青年学生后来成为造反派的心路历程。今天受到攻击的不能
被容忍的也恰恰是这一批人。
她要自救,也想救人。
今天有不少人喜欢嘲笑红卫兵“奉命造反”,好像那一代人全是傻瓜,只有他们才是“
思想者”。我愿意相信这些人并不了解文化大革命的真实过程,省略了关键的历史过程
,只能带来思想短路,只能剩下默写的谎言。
5
人一着迷就无所不能,不久连她的活动规律我也掌握了。每天清晨她都去爬山,只
要不下雨就没有间断过。那山就在武装部后面,我们经常能看见那光秃秃的山顶上有一
个女孩子在晨练。每天傍晚她都去井边挑水,两担三担不等,有时更多一些。我早晚散
步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我只是远远地看,碰上了也就点点头,并不多话。她那时的
热情全是造反,说不定还警惕着我,这个人怎么总在这儿转悠?不过我不在乎。
那时我多棒啊,我才二十二岁,是个不知珍惜岁月的年龄。我二十岁就当上了连级
干事,而且是那样一种最可爱的角色。那时我肯定不知有多么得意多么张狂,我肯定比
上帝还要神气,还要不可思议得一塌糊涂。我有好几件四个兜的上衣,每件我都拿茶缸
装开水仔细烫过,我每条裤子都保持着鲜明的裤缝,我的皮鞋始终锃亮,我的军容风纪
保持最佳。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我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我喜欢下基层
热爱深入群众,到学校去解答任何一个复杂问题。我几乎无所不知一贯正确,到哪儿我
都是理所当然的良师益友,是裁判是法官是楷模是标准件。记得我对两派背后搞小动作
作过一个比喻,我说他们都像浮在水面的鸭子,身子不动底下乱动。结果这比喻成了经
典武器,全市的造反组织都说对方是鸭子。我身高一米八,我胸脯挺得像块砧板,脸上
带着适度微笑,我阔气得像个王子,每月工资五十四元。我不知痛苦为何物,那时我真
年轻啊。
我们真正的开始是一次筹备各派群众组织大联合的会议。会议吃包伙,每人每天交
四毛钱一斤粮票。我发现吃中午饭没她,吃晚餐也没她,这令我悲喜交加。灵感告诉我
她没钱买餐券。她母亲早就被批斗了,而且那所民办小学也早就闹到一分钱也发不出。
这样我就有了献殷勤的理由,问题是怎么做才能让她接受。
那时红卫兵小将都牛得很,别说一顿饭钱,她想要学校的保险柜也不是难事。我就亲眼
看见她们的教室里堆着各种各样的“四旧”,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全用大字报废纸盖着
,好东西多着呢。有时候露出来了,就一脚踢回去,谁也没当回事儿。特别是肖明这样
的“老造反”,运动初期受压制受迫害,现在又成了众人眼里的明星,对自己要求还是
挺高的。
果然,高傲的肖明还留在会议室里,她是在等晚上的会。革命高于一切,没说的。饭可
以不吃,辩论不可以不参加。
我问,为什么不去吃饭?
我不想吃,她说,开会还吃饭?这些人真是的。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很不屑的样子。
那时还没有学生开会享受财政补贴的规定,于是我乐得替她买了餐券。故意在会议开始
时进屋高叫:肖明同志请出来一下。
她跟我进了餐厅。看着她全身的红细胞列队向面颊涌来,看着她把下唇咬得雪白,我心
里好一阵狂跳!好像不是我请她吃饭,而是等着她的施舍。
饥饿是不讲面子的。终于,她把头一扬,你出去,我就吃。
后来我给她家送过一些钱,当然是说借给她们的。起初我想换了便衣,捂上口罩,
也不留姓名。但想想也不妥,就直说自己是支左部队的,知道她家暂时有些困难。她家
就在武装部后面,是一座老宅。她妈妈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接受了,不过坚持要给
我写一张借条。她妈妈说,不能坏了规矩。我明白,不是困难到一定程度她也不可能说
这样的话。我这么做也不尽然是献殷勤,那时我母亲也给揪斗了。我太懂饿饭的滋味儿
了,1960年我正长个儿。
又过了些日子,清晨,在山上,她叫住我说:喂。
我说,是叫我吗?
这可是你自讨没趣。跟你说一声,我不想对任何人感恩戴德。
我说,什么意思?
她居然头一扭,小跑着下山了。把我懊丧的,真想把山顶那标桩石踹断。那时还真
不懂,一个青涩的姑娘有跟人保持距离的本能。我才二十来岁,还是个新手。
谢天谢地,她又回来了,微微喘着,定定地瞧着我。自制的黄军装裹着她的胸,平时好
像并不显眼,而此刻因为放松便海涛似的一起一伏。
我妈妈有事情做了,叫我跟你说一声,就在码头上收篚子,能挣20多块呢。谢谢啦?说
罢她歪头做了个鬼脸,又飘去了。
我愣怔着。那一瞬间天色陡然大亮,启明星只跳了一下就不见了,一天的朝霞全都
披在身上,胸中涌动着泄洪似的大笑。我冲下山去,进屋就胡诌了一首长诗。那时我十
分惊讶自己的才华,后来才明白,大凡这种情形小伙子全都能来几句。感情正在冒泡,
它找不着出路,吐出来的全是诗。
当然,这只是些花絮。真正的心灵冲击,是得到了她参加造反的背景消息。这件事,是
我认识那个时代的开始,也是我人生迷惘的原因。
军分区的宋干事是支左指挥部留用的干部,因为运动初期站错了队,所以也得不到重用
,总是牢骚怪话不断。他那时被安排去市一中筹备军训,开始是叫联络员。他首先被要
求解决的便是立场感情问题,要从资反路线那边转过来,同情理解造反派,这当然就有
点让他抬不起头的感觉。因为我对肖明感兴趣,所以对肖明周围的人和事也都感了兴趣
。只有我,有事没事愿意听他发发牢骚。可是有一天回来宋干事突然变了,突然大谈起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好像他是一开始就同情造反派的。他告诉我,这个资反路线确实是
个混蛋路线,把人都变成鬼了。
原来,在清理市委工作组的“黑材料”过程中,他们发现给肖明定为小右派的原因,居
然是市委运动办转来的一份交待材料,交待人就是肖明的亲生父亲刘查理。这个刘查理
交待他一家子都是国民党员,其中就包括他的前妻和未出生的女儿刘敏。经查实,刘敏
就是肖明。
宋干事,对我摊开双手,说这个刘查理是个混蛋也就罢了,熬不住就瞎鸡巴扯也能理解
,你工作组党支部怎么也是混蛋呢?你那么多干部怎么就相信了呢?她还没出生怎么就
参加国民党了呢?你说这些小孩子怎么能不造反?她头天还是工作组的积极分子,第二
天就成了反革命,就全校批斗。批斗还不说明理由,还要人家自己交待罪行,她怎么能
想得通?是要造反,搁我我也造反,不造反还得了?这水平也太低了!
我的震惊自不待言,头皮发麻,触电一样,头毛也竖起来。这是怎么个逻辑?是什么地
方搭错了线?父亲造女儿的谣?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以我当时的社会经验,自然是
无法理解这里面的思路。
这一晚思想斗争很久,说?还是不说?显然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支左是有纪律的,说,
就意味着我丧失原则。不说,就意味着我没有良心。但肖明如果知道了这一切又会怎么
反应?会不会精神崩溃?她亲生父亲揭发了她,使她从天上掉到地下,而这一切竟都是
莫须有的!事实上我整整想了一夜,怎么开头,怎么疏导,怎么安慰。总之我决定不顾
一切,纪律已然抛在脑后,让我煎熬不住的,是我不确定肖明能不能承受打击。
然而肖明的反应是那样冷淡,只是脸红了一阵,嘴角翘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失望,这么内部的情况应该组织上掌握才对。
他们自己交待的呗。他们,指的是工作组组长和校党支部书记。
你就一点都不激动吗?你真行。
行个屁,她说,我当时就晕倒了,会场全是喊口号的,我一句也听不见。可事后想想也
就那么回事。
我说,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父亲怎么就这么狠呢?再说这工作组怎么就信了呢?真是奇
怪。我真是想不通!
所有的人都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肖明说,市委书记到学校来作检查,说要给我们
十个同学平反昭雪,全场哄堂大笑。谁还信他们啊?可是接触社会多了,了解的事情多
了,我现在还真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就是他们的思路呗。其实运动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是又一次反右派运动。大人们也都
是这样理解的。只有我们这些中学生,才傻了八叽以为是讨论海瑞罢官三家村夜话呢。
肖明说,现在才搞清楚,各个单位都定了方案,都是先打死老虎,再挖活老虎。学校里
就是先斗那些有历史问题的、有生活作风问题的老师,单位里就是先斗老右派。我爸爸
呢,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满嘴胡说八道。他以为只要胡说八道一
交待就能过关了。结果就上了市委简报,结果他们就抓住鸡毛当令箭。运动要深入啊,
他们要扩大战果啊他们要立功啊,我们学校一次就定了十个反革命。我还不算什么,本
来出身就不好,连团员都不是。那几个,可都是学生会干部,还有一个是党员呢。后来
大家想想,也许是因为这几个人比一般同学发育得早,思想成熟一些,别的找不出任何
理由。因为从根本上说,他们需要的是应声虫,是马屁精,根本不是什么革命事业的接
班人!资方反路线被批判以后,工作组还觉得委屈得很,觉得是市委出卖了他们。其实
连市委自己也搞不清,这次根本不是抓什么右派,而是抓走资派,是两条路线的斗争,
是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他们算什么呀,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罢了!
肖明越说调门越高,而我越听,情绪越低。在我看来,肖明谈起她爸爸时跟谈那些工作
组走资派没什么两样,似乎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如此而已
,这令我多少有些失落。
沉默一阵,她眼皮颤起来,忽然尖尖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奇怪,你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
我告诉她,昨天听到这些事,我心里很疼,真的很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一夜都
没合眼。我语无伦次,接着又说了几句什么,记不住了。
我看见她肩头轻轻抽了一下,也没吭气就自顾自下山去了。
接下来便是不自在,浑身不自在,而愈是不自在愈觉着有味道,就好比一个秘密揣得久
了,便有了惊心动魄的甘冽。那些日子我们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又天天说不出话。我手
脚冰凉,她脸色苍白。有回她说,你明天别来了。可第二天她又说:你来了?武装部后
面那荒凉的小山包因此变得神秘而有趣。
而在办公室如果碰见了就仿佛不认识,她和别人有说有笑,总是把我晾在一边。好像是
,我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不能让别人发现
。起码在我这一方是这样理解的,这有利于真正的友情。如果让别人看见,那就死定了
,全部完蛋。
有一次,我们在一中的校门口偶然碰上了,她触电似的一颤,抱着的一捆小报传单全都
散落下来。她的呼吸是那样急促,脸上突然失血,又灰又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过,任何海誓山盟都没发生,甚至都没拉过一次手,却好像要死要活
。我不知道初恋为什么是这样,不过这样似乎更像是那么回事,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但
又说不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懂得,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不需要语言的。它就是一个气场,就是一
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是一缕气息。
6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两派大联合的破产,某些街头垒起工事,全面武斗就要开始。她绷
着脸提出来,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脸色冷漠十分难看,她已经对支左部队刀切豆腐
两面光的做法表示了失望。而此刻,她更加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简直比汉奸叛徒还要
可恨。她说,我要死了,我要能战死就好了!
我逗她说,哟哟,还想毁我长城呢。
她肩头一颤,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狠狠剜了我一眼,仄着肩跑下山去。那满脸泪光满腹委
屈的可怜样儿,内疚,自责,却又无法自拔,那种神态至今仍在眼前,我一辈子恐怕也
忘不了了。
那时我已大体知道她的心思,她最看重的事,一是对市里几个当权派的处置,二是想上
一所好大学。可是这两样是我们这样的小不拉子能决定的吗?本来我不过是连核心会议
都参加不上的小干事,这时却也能突发奇想,带着不容置疑的陶醉劲头为她演起了荒诞
剧。
我带着几个空档案袋上山,宣布这个“强劳”,那个“无期徒刑”,那个呢,干脆枪毙
。我宣布文化大革命胜利结束了,无产阶级终于占领了上层建筑,斗批改进展顺利,三
大差别很快就会消灭,革命之花结出了胜利之果。而她呢,该回学校读书了,清华、北
大、复旦,请随便挑好了。
她痴愣愣地听着,并不当真,但这个游戏毕竟博得了她的欢心,她又出现了。每天清晨
我们都来讨论这些档案袋,从各方面进行缺席审判。对其中一个她特别恨的人,据她说
是一个特别阴险的家伙,是把她爸爸打成右派的原市委副书记杨良才,枪毙了三次。有
时意见不够一致,难免争论几句,但争论完了却有种异样的宁馨在心头荡漾,十万分地
快活。
那个山包叫螺丝山,座落在几座大山的怀抱里,这几座山都有好听的名字,叫天官山,
叫天鹅抱蛋山、叫笔架山。我在档案袋上画出了这个地方的地形图,标明了她家和武装
部的位置,还有我们现在的立足点。
她扬起眉毛惊叹我的方位感,我得意地告诉她,这就是军人和老百姓的区别,而且还顺
手标出了这几座山的等高线。于是她的脸就慢慢靠在了我肩上。
秋季的朝阳是浅灰色的,从这些山峰间缓缓探出脸来,阳光是那样温柔地一丝一丝散射
在我们身上,是被我们肩并肩地一点一点地吸吮过来似的,让巨大的温暖在心头弥漫荡
漾。一切都是那样轻柔那样迷离,只有呼吸是粗重的,而且越来越急促,长江就在我们
的正北,江风徐徐,带着点渔腥气和阳光下的稻草香呼呼拂过脸庞。那种感觉真的是…
…很好。
我曾经提议去借个照相机来,想留下这些美好的早晨。但是被她严词拒绝了,她绝对不
能同意和我单独拍照。后来我留下她唯一一张照片,就是她和几个女同学来武装部时,
轮流穿着军装背着手枪套的那张,几个假女兵绷着脸撅着嘴,琢磨英姿飒爽应该是个什
么样儿。
那半个月当中,我们把她将要就读的大学挪过好几个城市。我也真能瞎掰,竟认为自己
也能考上大学,而且就跟她学同一个专业,在一个班上。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我总能看见她,看个没完。
她没有反驳我,只是眼神里有种显然不太相信的迷茫。她当然不会怀疑自己能考上大学
,她本来就成绩好,考试对她不是问题。现在资反路线也打倒了,血统论也被批判了,
她还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当然不会想到,她这一生都将与大学无缘。
为了能天天上山,我说完一个题目,又想出一个题目,永远说不完。所以当她声称绝对
不能再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委屈。
兜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她还是说:真的不能再来了。她要住到学校去。市一中
成了她那一派的据点,已经有人对她的忠诚表示怀疑。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头可断
血可流,革命原则不可丢。她为自己的私心杂念感到羞愧。
闹!闹!你妈妈都没饭吃了!我终于向她发了火,这是第一次,我的样子一定很难
看。
她怔了好一会儿,说再坐坐吧。她让我们背靠背坐下,她不愿我看着她。不过这样
更好,终于有了身体的接触,脊背成了导体,彼此都能听见心跳。
你心疼我妈妈呀,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心疼,她活该。她扬着脸,长发撩着我的
脖子,我嗅到了女人的气息,让人心醉。她说——妈妈要是不揭发爸爸,不闹离婚,爸
爸也不会那么颓废,后来不还是都甄别平反了?那样爸爸也就不存在揭发我们的动机,
我自己也不会遭这么大罪。工作组也不会拿我开刀了。我不就成绩好一点吗?我又没得
罪他们。不过那样也许我就不会造反了,说不定我还成了大字兵(保守派红卫兵)。当
然那样,我也就不会认识你了,也就不会有这些烦人的事,这都是……蹚了鬼!
她叹着气诉说因果,一副曾经沧海的模样。
认识我有什么不好?
反正……蹚了鬼哟。她嗤嗤笑,身子在抖。
算啦,过去就算啦,她是你妈妈呀。我已经听不进去,我只想去搂她,我感到她浑
圆的肩头在呼唤,在颤栗,我只是没把握,她会不会发脾气?我真怕她发脾气呀。我伸
手偷袭她的发辫。她没有反应。而我已差点憋死过去。
其实我爸爸不是坏人,你不知道。他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可怜的臭知识分子,这
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讲,在外我都说划清了界限的……你在听吗?
我已经不是外人了,我是她的“一个人”了,我当然在听,完完全全听懂了!我认
为这就是明白无误的鼓励。我转过身去,我感到她的水嫩的酮体在胸前欢笑,笑声汩汩
地向四肢流去。
尽管她嘴上还在不停地说,可她自己已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不能停止而已。她好
像提到了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意思是她妈妈没可能做到这一点,而她自己则一
定可以做到的,她可以跟着心上人去经受苦难。
我的另一只手也进入情况,这时她已彻底倒在怀里,完全放弃抵抗。可惜当时并不懂接
吻这一说,只是脸贴脸地互相摩挲,大口吸进从未体验过的那种气味……也就那么几分
钟,她像是刚醒过来,挣扎了两下,猛然在我鼻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叫:你鸭子!
我傻了。她也傻了。
是啊,毕竟是妈妈呀……她张惶无措地呻吟着,接着哇哇大哭。
我勇气顿失,揉着鼻子不知如何是好。我怕极了。
哭够了,她折一枝打骨朵的牙刷草,把红玛瑙一样的骨朵一颗颗掐去。我好像解释
过什么来着,又好像什么也说不清。
算了,这一页永远翻过去了!她跳起来作报告一般大声喊:什么问题都要看主流看
本质,要是没有毛主席革命路线,我一辈子还有什么希望?不把那些家伙打倒我还想上
大学吗?做梦!现在我想报哪个大学就报哪个大学,你不相信?她气吞斗牛目光炯炯,
嗓门真是不小。
我说,信呐。
信呐,她学嘴,又作个紧崩崩的鬼脸儿算是和解。
下山时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丝柔情又游丝一样游了回来,我期待着。
为你老娘担心呗,揪斗啦,武斗啦。你家的情况我也一清二楚。
没戏了。我想那些干吗?
算啦,个人受点委曲算什么?她开导我:凡事要从大的方面去想!
零度了,没法子了。到底是红卫兵小将啊。连个握手的机会也没给,只是歪歪脑袋
一吐舌头给个鬼脸儿:再见啦?永别啦?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然后挥挥拳头,羊
角刷辫儿一弹一弹地远去。
第三章
7
不久我就收到她寄来的一个包裹,还有40元汇款。包裹里是一本用练习薄装订的日记,
这是正面信息,是那个时代一个女孩子能表达的全部私密——对我敞开了。汇款则是负
面的,还钱,表明她不希望我们的关系与物质有关。也许还暗示着,君子之交,到此为
止,请自重,等等。
以下是日记里的主要内容,我全都全都抄了下来,我太需要了解这一切。
×月×日
今天高中部停课了。听说以后全校都要停课,要搞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要批《海瑞罢
官》,要批《三家村夜话》。大家都处在莫名其妙的亢奋中,因为可以不上课。而且,
可以揭发老师。从前老师都是严厉的矜持的微笑的,今天碰见的几个老师都不对劲,行
色匆匆,目光游移,好像突然矮了一截。
下午是班上讨论《海瑞罢官》,念一段报纸,然后然大家发言。就那几个班干部在说车
轱辘话。后来学校领导来了,曲书记给大家作动员,也是车轱辘话。伟大意义,正确态
度,清官不一定是好官。清官不好难道贪官好?奇怪。
后来曲书记点名让我发言,我说这个剧本还没看过,不好说。不过我知道海瑞和我们T
城还有点关系,大家就兴奋起来。海瑞在南京做官时,曾经负责过漕运,为了节省打通
了东至县到景德镇的道路,再经过T城把景德镇的瓷器运到南京,这样一来就不需要经
过徽州府了。在修路过程中他也很节省,每天的伙食标准是 “油二钱,蔬四两”,在
当时还是有表率作用的。这个话我是在晚报上看到的,县志上有记载。
上完厕所回来,郭卉悄悄说,曲书记刚才表扬你了,夸你肯动脑子。我当然高兴。他要
我要积极表现,克服小资产阶级思想,争取今年加入团组织。
放学时大家都没回家,大食堂里贴出了第一批大字报,看得大家心里怦怦乱跳。女同学
胆小不吱声,但脸色通红。被点名的老师虽然不多,也都是平时熟知的那些历史老问题
,还是热血沸腾。那个离过三次婚的许文欣老师,还被人画了漫画,一只苍蝇从他的头
发上滑了下来,意思是油头粉面风流才子。可我觉得这很无聊,真的很无聊。
×月×日
我被选为联络员了,这是同学选举,校党支部和工作组研究决定的。全校停课,老师们
全部转入大批判大揭发阶段,这样就需要有人到低年级去做联络工作。全校一共才20个
人,说明党支部对我还是信任的。曲书记还特意对我说,好好干争取早日解决入团问题。
我初二就写申请书了,以后年年也都写,可总是不行,除了家庭出身不好以外,他们说
我有骄娇二气。谁也说不明白什么叫骄娇二气,看不起人?轻浮?爱表现自己?怕吃苦
?好像都不对,大概是一种气味吧,一种小资产阶级气味。现在我还说不太清楚。不过
我确实应该在运动中锻炼自己,向党组织靠拢。
×月×日
我联络的初三(1)班是个很活跃的集体,干部子女多,文娱骨干多。但关于海瑞罢官
的讨论,大家却说不出多少意见,只是对贴大字报感兴趣。他们揭发音乐老师在课堂上
说流氓话,说女孩子大了就要嫁人,懂音乐的女孩好嫁人。这不是流氓话是什么?要给
他贴大字报。被我拦住了。
既然是政治运动,就不该往无聊小事上引。
工作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联络员提高政治觉悟,要引导同学们讨论姚文元同志的重要
文章。可惜我自己也学得不够,我也说不出重要在哪里,我只能介绍海瑞罢官这个戏的
故事情节。至于观点,我认为笼统说海瑞和徐阶都是封建官吏,都是封建制度的维护者
当然没有错。说清官把穷人的乞食袋当作旗帜,说他们的臀部带着封建主义纹章也没错
。但具体而言,两个人的历史作用还是不一样的,一个反对土地兼并,一个贪得无厌。
吴晗写海瑞罢官在这一点上还是有道理的,它揭示了封建王朝由盛而衰的制度原因。当
然我声明是瞎说的,我自己也没学好。
放学时,有一个男生高叫,海瑞罢官的关键是罢官两个字!搞得我一愣。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懂个屁!掉头就走。
我也没说我懂啊?莫名其妙。
他们告诉我,他叫杨志远,他爸爸是大干部,是市委副书记。
晚上是汇报会,我简单汇报了班上的讨论情况。工作组的佟组长要求我们提高警惕,擦
亮眼睛,注意新动向。
×月×日
这个日子也许我永远不会忘记,1966年6月30晚八点。在学校大操场上,两千多人的全
校大会上,我突然变成了右派学生,是混进学生队伍里的小反革命。是曲书记宣布的,
他还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反正我的名字在里面。
后来就是工作组的佟组长指示,他的意思是,我们要回到班里去,老老实实接受揭发批
判,不要心存侥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拿着一把大折扇,哗一下抖开,然后一折一
折地叠起来,每叠一折就说半句话。鸦雀无声,全场。只听见扇子哗地一下,哗地一下
,心惊胆战。好多人在回头看我,我觉得脸肿起来,而且放着光芒。这光让同学们也不
敢看,或者看一眼赶紧躲开,生怕被刺疼了眼睛。我听到了蚊子的哼哼,满耳朵都是,
后来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蚊子,令人讨厌,恨不得人人都想拍死你。
宣布散会后,我们被点名的十个同学全都站在原地,不知是害怕还是失去了思维,反正
都没走。空荡荡的大操场,我们像十根木桩,谁也不动。佟组长过来问,你们怎么还不
回家?问了好几遍,有人才哭出来,然后他们几个也都哭得昏天黑地。奇怪的是,我居
然没哭,尽管只有我一个是女生。我想哭,可眼角干干的,哭不出来。我想嚎,大大地
嚎叫一声,可是又不敢。
曲书记过来说,你们先回家吧,不要怕,怕也没用,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有一个高三
同学突然破口大骂,全是粗话脏话,曲书记过去拉他,他就满地打滚。曲书记站在一边
看着,也傻了。
佟组长过来宣布,留校监管。他说,想回家也不能让他回。然后曲书记就趁机走开,匆
匆去布置腾宿舍,安排陪住的同学,理也不理我们。
我们这些人,这才明白哭闹是没用的,交待问题才是出路。
可是我们首先就没法向家长交待。大家的心思都差不多,回家怎么说?别人我不清楚,
就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需要我自己交待。
我清楚右派是多大分量,自小我就顶着磨盘生长。现在这棵豆芽菜长大了,自己也成了
右派,只是“小”一号而已。
我不知怎么回的家,我没有跟妈妈说。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普希金
这也许是场误会?也许过几天就没事了?我不知道。
×月×日
早晨妈妈瞟了我好几次,好像是发觉我有点异常。
我在躲闪,准备她看多一眼时,我就告诉她。水缸我挑满了,换洗衣服我晾出去了——
她没有再看我。
一碗油炒饭,是她留给我的,还特意放了小葱,让我特别温暖。她自己也许只带了几块
锅巴,她们学校在搬到乡下去了,早出晚归,经常要靠锅巴撑着。现在我也会炕锅巴,
先把米饭打出来、刮平整,然后加一把温火,等成形了再把整张锅巴反过来烘脆,这样
能保存很长时间。
很多时候我回家妈妈已经睡了,我醒来她已经走了,我们经常通过留纸条对话。而面对
面时,她除了埋怨似乎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说。她也知道我不爱听,久而久之,连我也不
想说话,生怕一开口就启动了她的唠叨。
家,只是个经济单位,是个饲养场。郭卉就说我们家奇怪,太安静了。这样的日子越是
安静,我越是无法开口。
真的,我无法开口。自从我们搬回老宅,妈妈就明显老了。消瘦,使她小了一号,整天
摇摇晃晃。皱纹,堆满眼角嘴角和其它的角,像是一个发套突然间落在脸上。怨毒,使
她脸色越来越阴晦,好像永远晒不到阳光。只有那天我看见她洗澡,看见她白皙的后背
,妈妈的现在才能和那个高雅的美丽的“伊琳娜”联系起来。她已经再也经受不住一丁
点打击了。可是我该怎么办?
这碗油炒饭,我实在咽不下去,好像永远扒不完。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汹涌澎
湃。但我没大声哭,哭也没有用。我必须把饭吃下去,吃下去才有力气去接受批斗。
路过郭卉家,我没有去叫她。她好睡懒觉,让我每天叫她,可是我远远看见了,她的身
子一闪,门就砰地关上了。
我心里一抖,觉得好疼好疼,好似那门板夹住了我的心。也许我太敏感,她是无意的,
这算不上背叛,是我多疑了。
×月×日
郭卉不是无意的,而是划清界线。这样也好,反而没有负担了。本来我还想跟她打招呼
,想跟她解释,可是她先躲开了。她的家庭跟我差不多,地主兼工商业,能比我强多少
?比我强一点的就是她爸爸还在。
我也不想株连她。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她成了第十一个,我也得不着好死。
现在最为难的还是没法开口跟妈妈说。
×月×日
今天是批斗我的专场。他们两个男生比我还严重,每人批两天。他们家在农村,说过四
清工作队的怪话。而我,只安排了一天,幸运。
主要是等我交待罪行,说是视我的态度而定。
我的问题主要有三个。一、我说海瑞有表率作用,是影射攻击党的领导干部不如海瑞;
二、阻拦低年级同学写大字报,是对运动有抵触;三、我说低年级同学不懂事,不应该
停课搞运动,是对工作组不满。工作组是党派来的,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
有些话我是说过的,但不是那个意思。有些话在汇报会上说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同学的反映。至于说我反对谁,我挨得上吗?我为什么要反对?就因为我有个摘帽右
派的爸爸?我们已经划清界线了啊。当然我不能辩解,否则我的态度就不好了。要接受
他们两个前面的教训。他们两个多次被喝令“站起来”,“把头低下来”,就是因为态
度不好。
站起来!
把头低下来!
这样的喝叱我当然害怕。所以没等他们喊我就站起来了,头也低下来了,但他们又说这
是故意的,太主动了,反而暴露了抵触情绪。本来我是想在这些态度上争取主动,但被
他们一眼就看穿了动机。
我心里确实不服气,我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就说难道工作组在诬赖
你吗?我说我对党没有意见,我不反党,他们就说那你为什么要反对工作组?我说我不
反对工作组,我反对工作组干吗?他们就说刚才你还认为工作组诬赖你。面对这绕口令
似的盘问,我只好不吭声,我无法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食堂卖饭票的赵老师,现在是工作组的联络员,这些反问句就是她的发明,看似雄辩实
则统统是些假设,是同义反复。
以前大家都认为赵老师是个工友师傅,挺尊敬她的。她爱人是学校的化学老师,60年挨
饿的时候听说那个老师去食堂打饭,一钵子大麦糊,他一边走一边喝,穿过大操场就把
一钵子大麦糊全都喝完了。等他意识到这是全家人的晚饭时已经迟了,老婆孩子哭闹,
自己羞愧难当,当晚就在篮球架上吊死了。学校为了照顾她生活,就请她到食堂当了工
友,同学们说起来也都挺同情她的。真没想到,她还有这个能力,把“莫须有”用的这
样娴熟。
最让我难过的是郭卉,轮到她发言,居然指责我没有触及灵魂,说我平时挺爱哭的,这
次一滴泪也没流,这不是对抗是什么?还揭发我看不起人,说某某是马屁精,自己本来
就出身不好,还不注意思想改造等等。
平时我们那么同病相怜,看来,只是未到大难临头时。
×月×日
今天到初三(1)班接受批判。他们倒是没揭发我什么,连我不让他们贴大字报的事也
轻描淡写,怪了。
那个杨志远说,早就看出我不是好东西。立马就有女同学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个班干部子弟多,似乎学校也对他们松一些,赵老师匆匆忙忙就宣布大家发言很好,
结束了。
×月×日
妈妈还是知道了,一进门就看到脸色不对。
我把学校的情况说了以后,她就破口大骂,骂我是贼骨头,跟我老子一个样,不把她整
死不罢休,我们全都“死过头七”了。有些脏话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既不是本地话也不
是外国语,好像根本不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
她把锅都摔烂了。一碗咸菜戽了一地,我没去扫。
我们早早上了床,可谁也睡不着。我知道她没睡着。
妈妈的恶毒龃咒提醒了我,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在一切定论之前争取到申辩的机会
。否则妈妈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一封信,反映这里的情况。
我的问题是,我不反党,我是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我是拥护党支部工作组
的。即使我说过什么错话,也谈不上反党,何况我根本没说过。
这里面有一个逻辑错误:不赞成某一个具体观点,就叫反对吗?反对某个具体的人就叫
反对党支部工作组吗?反对党支部工作组就叫反党吗?这样一来谁还敢说话?谁能保证
党支部工作组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
我一定要把这封信写出来。
×月×日
妈妈终于冷静下来。
夜里,我不知做了什么恶梦,哇哇乱叫。一睁眼,妈妈就坐在我床头,吓我一大跳。借
着月光,我看清了她内心的挣扎,那是汹涌无声的泪水,还有无助无奈和慌乱。她平日
里的牢骚怨言和对我的严厉苛责,此刻统统消退了。
她摁着我,说:小敏你听着,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千万不要想到自杀!你还年轻还有
希望,人一死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妈妈那天是气糊涂了,你千万不要以为妈妈是恨你
是怨你,不是的。妈妈怎么能恨自己的孩子呢?
她说,实在不行咱们就离开这里,哪怕去乡下种地,也总是有咱们娘俩儿的活路。她甚
至还夸我,夸我比她坚强,比她能干。
妈妈颠颠倒倒翻来覆去说着这些,真是让我特别感动特别温暖,这两年她她跟我说的话
加一块儿也没这么多。她真的是害怕了,她怕我寻死。
奇怪的是,寻死的念头我从来就没有动过,我还琢磨着要给毛主席写信呢,怎么会去死
?也许在她看来,我的事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她是过来人,懂得什么叫绝望。
妈妈解放前就参加学生运动,大学没毕业就参加工作,也算是个积极分子。她是在冶金
部认识的爸爸,那时他也刚从国外回来。这里组建有色金属公司时,他们还是部里派来
的专家。本来爸爸是要去银川的,因为妈妈是本地人,就来到家乡。爸爸搞采矿,妈妈
坐机关,我们一家人那时大概都特别神气,神气过头了。妈妈在有色公司交际处工作,
因为公司是苏联援建的第一批大项目,她和苏联专家联系特别多,偶尔也做做翻译,其
实她的俄文水平比我强不了多少。但那时,苏联专家和爸爸的意见不合,经常吵架,弄
得妈妈左右为难。爸爸是从英国回来的,很容易被领导认为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加上
他脾气古怪,平时谁也不爱搭理,反右时组织上就动员妈妈揭发了爸爸。其实她也没揭
发什么,都是些采矿技术上的观点不同,但在当时就成了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后来又演
变成感情问题。
妈妈要是不离婚就好了,不离婚就没有后面的事。可他们都是高傲的人,谁也不服气谁
。世事难料就在这儿,谁知苏联就和中国翻脸了呢?谁也不能预知苏联专家会突然撤走
,更不知道支持苏联专家就意味着和修正主义沾上了关系。妈妈因为还经常参加苏联专
家的舞会,还被人怀疑生活作风有了问题。这样一到60年甄别平反的时候,爸爸的右派
帽子是被摘掉了,妈妈却被带上无形的帽子。爸爸工资虽然降了一点,还有120多元。
妈妈呢,62年机构精简,她就莫名其妙被精简到了民办的子弟学校,干部身份还在,工
资却朝不保夕。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申诉,也一直在绝望,在绝望中申诉,在申诉中绝
望。她说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把信寄给了自己?
没用的,小敏,你给谁写信都没用的。
为什么?难道给毛主席写信也没用?
妈妈说,不管你的问题是真是假是大是小,也不管你给谁写信,最后处理你的还是那几
个人。只要那几个人还在,你就永远有问题。现实一点吧孩子!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申诉?
我不管,我一定要写。对我,现实就是天大的冤屈。
8
×月×日
毛主席接见了首都红卫兵。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进行到底!
我给毛主席写的信才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我一次次用钢笔扎手心,看着血一点一
点渗出来,好像才舒服。我真想不出怎么才能把事情说的又清楚又简短,让人一眼就看
明白。书倒用时方恨少,只怪自己平常不努力,写得太少了。我想到一个办法,把这些
血手印做成信笺,梅花朵朵,字字血泪。
本来还想补充一些材料,多找一些根据,可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学校有了微妙变化。我也
说不太清楚,反正是有变化。
首先是对我们几个人的态度。班上的批判会已经推迟了好几次,不说不开,也不说什么
时候再开。我也不便去问,人家还以为你想挨批呢,骨头贱。
听说高三那个被留校的同学,也放他回家了,工作组说主要是为了防止他自杀,才强行
留校的。他回家以后再也没回校,也不再有人追问。
其次是学校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好多人都领到了红袖章。我当然是没份的,连郭卉也没
份。能参加红卫兵的,都是工作组信任的。但和以前的团组织也不同,入团一般被认为
是比较优秀的同学,起码学习成绩不能太差,这次的标准似乎是以家庭出身画线,活跃
的都是干部子弟,还有一些根正苗红的。
再有就是同学们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不是那种故意避开的样子,目光不再躲闪。
也许他们认为我并不是青面獠牙,跟他们没什么两样。郭卉在操场上居然还和我笑了一
下。这种笑别人看不出,可我能感觉到。虽然有些不自然,毕竟像解冻的的春风。我多
么渴望春风啊。
×月×日
下午看见出去破四旧的回来了,扛着搬着,有不少战利品。自从报道北京红卫兵破四旧
以来,学校里每天都有红卫兵出去破,我看见郭卉也跟在后面。
战利品有佛像神龛,有古董字画,也有旗袍高跟鞋。这些东西拿回来也没人管,学校也
不收,就堆在教室里。
郭卉本来是个被排除在外的人,现在也想积极表现。她碰碰我说,今天逮住一个大案,
是电台!我抬头看了一眼,是有一个人急匆匆地往办公楼去,手上捧着一个方匣子。这
是这些天来她头一次跟我搭话,所以有点意味深长。
可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是个等待判决的人。
×月×日
是的,这些跟我有关系。阳光、空气、水份,跟每一株小草都有关系。
这些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从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意味着什么?它
仅仅是报纸上的提法不同吗?还是意味着运动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也许自己太敏感,可是我多么渴望转机出现。
下过一场雨,明显更热了,太阳毒得很。我注意到,最先被揪出来示众的许老师今天没
有光头,而是戴上了一顶草帽。工作组在办公楼进进出出,谁也不去管他,倒是比平日
悠闲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
×月×日
今天学校里有北京来的大学生来串连,有北大清华的,还有北航北外和地质学院的,其
中有两个还是我们校友。他们根本不理睬工作组,而是直接分头到各个班发表演讲。他
们的话更是吓人:现在就是要打倒工作组、踢开党委闹革命!要大串连大辩论大揭露大
批判!
这些话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全都傻了,目瞪口呆,热血沸腾。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
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太刺激了!
他们的袖章也好看,上面一排小字毛泽东思想,下面是毛主席的手书体红卫兵,秀气又
贴切。不像学校发的那种硬邦邦的大字,还散发着一股油漆味道。
他们演讲完了很多同学都围着问这问那,一直围着来到操场。他们就表演了一个集体舞
算是结束。“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最后一句是: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大家都
拼命鼓掌。
清华的同学是个女的,我一直等着她想和她请教。我问:我们学校一直有个说法,就是
我不赞成某一个人的具体观点,就叫反对他吗?反对某个具体的人就叫反对党支部工作
组吗?反对党支部工作组就叫反党吗?
她把眉毛挑起来说,你们这儿还这么落后啊?这一套早就臭不可闻啦。原先清华也有这
个论调,现在谁还敢提?这是天底下最反动的逻辑!
一下子,这些天来积攒的眼泪全都喷射出来,抓着她哇哇大哭。也不知是怎么了,觉得
她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我抱着她再也不想撒手。
她听说我被学校定为小右派的事情,眼睛也红了一下。她拍着我说,小妹妹我告诉你,
这是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是个别现象。像你这样的情况全国到处都有,我们出来
串连,就是要把全国的同学都发动起来,造他娘的反!
北京的大学生真是了不起,短短一个下午,工作组经营了两个多月的阵线就完全崩溃了
。大操场上围成了一个一个小圈子,都不愿他们走,他们每说一段话,同学们都报以热
烈掌声。我看见周围还有好多老师也在鼓掌,而工作组的那几个人只是在路边走来走去
,干瞪眼毫无办法。他们也懵了。
×月×日
昨天,高三班两个“小右”张宇和王兴元找到了我,说有几个人想去北京串联,问我敢
不敢去。我问是哪几个,他们不愿说,说只有你一个是女的。我犹豫了一下,他们就说
算了。看来他们是信不过我,不仅仅因为“女的”。
可是我真的想去啊。我去串连,当然不是去发动别人,而是去北京受启发,看看北京发
生了什么事,究竟什么是文化大革命。如果可能,我还要上访,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
想法子摘掉这顶大帽子。既然我不是个别现象,全国到处都有,那么总是得有个说法。
可是我没有钱。我没办法开口向妈妈要钱,家里的情况是那么艰难,能吃饱饭就已经不
错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绝对不会同意。她的经验明摆着,多一次申诉,就多一
重苦头。
×月×日
人,只要有决心,就不会缺少办法。前几天还在为走不走发愁,现在,我们已经坐在开
往北京的13次列车里了。
上海接待站给我们开的车票是到南京的,我们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理由是,你们
不是来华东局上访吗?上访结束了你们就该回家了。但火车在南京掉头的时候,谁也不
下车,都明白这车是开往北京的。
我们没用语言讨论,只把脑袋伸出车窗比画了几下,就统一了意见,所有的手都指向前
方。现在,火车已经在轮渡上,再有几分钟就到浦口啦。没有人来查票,悬着的心基本
可以放下来,只要熬过这一夜就到北京啦。
可是,还是有人吓哭了,是高一(2)班的周永根。这样的胆大妄为对谁都是第一次,
我们没办法安慰他,自己不也是心里狂跳不已吗?他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是小右派,
可他愿意跟我们出来上访。在关键时刻有两个人打了退堂鼓,可他没有。这不是一句够
义气可以解释的,也不仅仅是出于对我们的同情,而是对我们的遭遇想不通,他想求证
一个道理。仅凭这一点,我就佩服他,放在自己身上,肯定做不到。哭一下有什么了不
起?哭,说明他有勇气面对良心。看着那些眼泪是那样顽强那样汹涌,我也哭了。不过
我们谁都没有擦,我们就是那样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听任热泪奔涌。
这一次还要感谢郭卉,她主动借给我十元钱,支持我出走。她不知从哪听说了,就把钱
握成一团塞在我手心里,什么话也没说。其实她家也不富裕,这十元还不知省了多少日
子呢。我猜很多同学都是这样想的,我们的遭遇激起的不是同情,是愤怒,是正义感。
如果我们能扳回来,他们也会有安全感,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也会兔死狐悲。
十元,我只用了两元不到。我买的是五等舱小轮票,分散遛进码头。他们说,我们已经
暴露了,为了避开监视阻挠,我们只能像地下工作者。到了外面才知道,大城市早就开
始串连了,而且各地都有接待站,不要钱就能签票,就看你敢不敢。天高任鸟飞,海阔
凭渔跃,北京,我们来了!
×月×日
其实一出北京站,就已经感到气氛不一样。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革命同学!欢迎毛主席
请来的客人!到处都是这样的口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我们天天都在看大字报抄大字报,手都写软了。后来才发现,收集传单和小报可能更高
效。张宇嘲笑我,说我是笨蛋,所有的大字报内容都能在传单上找到。
我们到北京的目的已经模糊了,几乎所有的消息都在印证,我们没有错,错的是工作组
党支部,是他们在执行了一条资反路线。那么,告状上访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我们需要
谁来给一个答复?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既然这是一条全国范
围的资反路线,就需要全国范围的深揭狠批。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
自己。我们只能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了,我们要在游泳中学会游泳。
天安门去过了,长城登过了,本来就可以回去了,可是又得到消息,毛主席可能要在最
近再接见红卫兵,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这期间我们也写过大字报,是一封倡议书。北京的馒头很好吃,但浪费严重,很多学校
都是这样。有些人明明吃不了也要多拿,吃剩的馒头随便扔,床铺上暖气片上到处都是
。所以就写了大字报,几个人还一本正经签上名,总算在北京也留下了小地方人的声音。
北京的红卫兵也有不好的,特别是那些穿着马靴和毛料军装的红卫兵,他们好像有一点
天之骄子的自负,往往几个人结成一伙,故意在人堆里招摇、说粗话,或者骑着摩托车
自行车呼啸而过,给我印象不好。
×月×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傍晚我们听见了广播通知,明天早晨5点集合,毛
主席接见!
我要记下这个光荣的日子:1966年8月31日。毛主席万岁!
×月×日
我们重新出现在学校,自然引起一些骚动。同学们大多以一种异样的目光在注视着,并
不是注视我们这几个人,而是注视工作组的态度。气氛是紧张而又微妙,大家就好像屏
住呼吸,等待炒爆米花的那个爆裂,在揭开盖子的那一声响亮。
我们很平静,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我们的胸膛挺起来了。下午去贴了第一张
大字报:《我们见到了毛主席》,最后的一句话是,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批准,我们是毛
主席的红卫兵。落款是东方红公社。我们七个人,并没有怎么商量,就组成了一个公社
。从此,我们就要造他娘的反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做文章,革命是一个阶
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无疑这是挑战,也是我们的真实心情。
这张大字报,不过是起义的第一声枪响。
×月×日
我们出走的这几天,学校里气氛空前紧张,据说连公安局都有人来堪察过。但工作组并
没有对这件事发表看法,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说是外松内紧,不受干扰,大概是不愿意
被我们牵着鼻子走。想秋后算帐呢,到时候再来收拾我们。
另一方面,工作组抓紧在各个班级选举红卫兵代表,说是要组织全市的红卫兵代表进北
京。这件事的真正含义,谁都心知肚明,他们才是权威是秩序,而我们不过是小小泥鳅
。而且,他们是很认真地经过民主程序的,统计人数,推举监票人,计算选票数,划了
很多正字。其实这样的民主,自然是打引号的,清一色是那些干部子弟当选,谁都不傻
,知道工作组要的是什么。也许后来觉得太清一色也不好,工作组又决定增加了一些名
额。我们学校共有60名代表,全市120名,组织三辆大客车,要在市中心广场举行欢送
大会。这样做再一次证明了,他们这些大字兵才是正统的红卫兵,是有群众基础的经过
民主选举的是组织上信任的。我们这几个不过是冒牌货,我们的袖章连公章都没盖,不
合规矩。已经有人这样说了。
讨论的结果是这样:一、他们不发表看法不等于没有看法,外松内紧是真的很紧;二、
没让公安局把我们抓起来,是因为他们也吃不准,不清楚外面的形势,如果在一个月前
我们早就进了班房;三、组织大字兵代表是转移视线,蒙蔽群众,目的是继续推行资反
路线,维护越来越虚弱的旧秩序。
我们要采取行动,要揭露他们,这也是我们打出旗号的极佳机会。但究竟采取什么样的
行动还是有分歧。温和一些还是激烈一些?是贴大字报还是呼口号?呼什么口号?要不
要考虑大字兵同学的正当要求?毕竟他们想去北京见毛主席没有错。争到半夜,没有结
果。最后统一在拉横幅上,写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八个大字。不管怎么说,我们首先要
表达自己。
×月×日
惊心动魄的一夜!
这次欢送大会是他们精心组织的,在十字路口用一辆大卡车搭了临时主席台,三辆大客
车围成一个会场,还拉了电线架了大喇叭。一切都表明他们是有充分准备的,布置了一
个正式场合,这形式本身就很有意味,四方四正。他们不相信我们有勇气来挑战正统。
我们当然都很紧张,尽管在外面见过听过,还是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加上没吃晚饭,
九月天居然觉得冷,小腿都有些发抖,肌肉里像有一只老鼠在拱。有人说,深呼吸吧,
于是我们就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们互相对视了几眼,确认了,就举着横幅冲进去。这
是商量过的,我们必须在他们开始之前进去,否则很难占据有利位置。然后,就在主席
台前一字排开,坐在地下。我们的横幅很小,和他们的没法比,但我们的更显眼,因为
这是白纸上的最新画图。
会议还没开始,他们就已经乱成一团。本来他们打算是,学校领导讲话市委领导讲话大
字兵代表讲话,然后上车敲锣打鼓放鞭炮,但现在如意算盘打不成了。有一个市委的干
部来跟我们商量,如果同意撤下横幅,欢迎我们参加大会。如果对学校有意见,欢迎向
市委反映。如果想去北京,市委会考虑安排。你们现在这样搞 ——要考虑后果啊。
我们的回答是,除非现在就把我们几个抓起来。我们也清楚,他们不是不想抓,他们早
就想过,牙根早就痒了,只是不敢。他们表面强大,内心却很虚。
然后就呼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镇压学生运动没有好下场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呼口号的过程中,我们的声音逐渐响亮,又有些同学
参加进来,已经扩大到几十个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谁在镇压革命学生,谁在防范人民群众,看得清清楚楚。
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旗号,言辞多么华丽诱人,可那双手一伸,就是血淋淋的。
台上经过一阵慌乱,大喇叭里就喊话,让各校的红卫兵代表回到客车上去,清点人数。
可能是他们决定不开会了,直接上车出发。出现了始料不及的情况,会场一乱,我们也
乱了,谁在喊什么都听不清楚。
当那三辆大客车发动的时候,几个男生突然醒悟过来,他们真实好样的,似乎也没商量
,举着横幅就冲了上去。汽车仍在缓缓滑动,人群逐渐退到两旁。可他们几个一下子就
贴到车身上,汽车哼哼两声,刹住了。然后横幅就拦在第一辆的车头,然后,几乎是所
有围观的群众都涌上来,车龙瘫痪了。
然后我们就唱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您有方向
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
困难时想您有力量
胜利时想您心里明!
唱啊唱啊,眼看到了后半夜,他们想赶上轮船已经没有可能。车上的大字兵有的熬不住
了,主动要求下车回家。每下来一个我们就报以热烈掌声,欢迎他们的革命行动。特别
令人感动的是,围观群众也在鼓掌。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1点20分,市委来人宣布,取消这次集体进京,今后也不再组织类似活动,支持同学们
自发组织革命大串连。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撤出,谁都不希望看见市中心交通瘫痪。
×月×日
今天是市委副书记杨良才来学校宣布给我们十个同学平反。他宣布校党支部和市委工作
组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市委正式向我们十位同学赔礼道歉,并表示支持红卫兵小将
的一切革命行动,欢迎对市委的错误继续揭发批判。
从6月30号到9月30号,整整三个月,我亲生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的浴血过程。我很难用
语言表达这种扬眉吐气的心情,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
万木春?
我们的一些同志一再要求杨良才对东方红公社表态,承认我们是革命行动,支持造反派
造他们的反,还有什么刻公章给办公室之类的事,也许他们认为这很重要。但我觉得没
意思,你既然决定造他的反了,又何必让他来表态支持?而且对细枝末节的纠缠很容易
丢失大方向。
幸亏有几个老师站了出来,以提问题的方式把揭盖子引向了深入,让他们垮得心服口服
。老师们说想不通,最想不通的是要把同学打成小右派的道理,这些同学最大的20岁最
小的16岁,凭什么说人家反党?希望工作组能解释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根据是什么?
工作组的佟组长避重就轻,老是强调市委指示,好像他倒是个受害者,他被市委出卖了
。倒是曲书记一直在流泪,他似乎是有苦衷的,他后悔莫及。
曲书记说宣布了十个问题学生,当时倒也不是正式给他们定性,但有一个目的,就是要
造声势,形成压力。根据四清运动的经验,运动要深入就要有突破口,突破口就是找到
新对象,不能老是地富反坏右。既然大家都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新的抓右派运动,就
先暂时定为小右派。至于为什么是这几个同学不是其它的同学,或多或少都有些缘由。
他以我为例子:市委简报上有一个老右派刘查理的交待材料。他交待他在英国念书时参
加过国民党,他的老婆孩子也都同时参加了国民党。我们知道刘敏同学是刘查理的女儿
,我们也知道刘敏周岁才17,她不可能出生前就参加了国民党。可研究的时候,大家还
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觉得定性是运动后期的事,反正还早,先把声势造起来
再说,就先这么定下了。
说到这里,大礼堂里一片惊呼。
我听到了啊——的一片轰响,人人都在交头接耳,像蜜蜂炸了棚。世界上有这样的父亲
?天底下有这么混蛋的人?大家都不再关心他的交待,他们只奇怪刘敏为什么有这样一
个爸爸!好像一阵龙卷风把汽水瓶盖子旋开那样,砰的一声屋顶眨眼就飞了。会场乱了
,眼前白光乱闪,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然后一阵恶心,不知怎么就就晕死过去。
我出了一身大汗,躺在几个同学怀里,听见大会还在继续。我听见我们老校长在发言,
老先生痛心疾首,好多人在唏嘘。他说,他们还是小孩子啊,你们于心何忍啊?戴上这
个帽子你让他们将来怎么办?这么随随便便就决定人家的政治生命,放在你自己孩子身
上你会怎么想?我们学校有两千多学生,他们的人格会受到什么影响?将来会不会留下
心理疾病?你们考虑过吗?
他们才不会考虑这些问题。他们只会为自己的乌纱考虑,多捞几根稻草。这就是反动派
和一切走狗的逻辑。
这次批判会名副其实,没有挥拳头,也没有喊多少口号,甚至都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辞。
但很多人流了泪,我相信是触及了灵魂,特别是曲书记。那个佟组长嘴上还硬,可我相
信他以后再也没有胆气直视我们的眼睛。
这样的无耻不仅是组织程序,更是他们自身的人格。
×月×日
妈妈听到这些也失声痛哭,大骂刘查理禽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居然把亲生女儿
往火坑里推。
妈妈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不但不责备我离家出走,而且也不再管我了,随便多晚
回家她都不问。她天天都出去看大字报,眼睛比以前亮了很多。现在她完全相信是资产
阶级反动路线迫害了我,也完全相信造反有理。事实胜于雄辩,如果我们不反抗今天会
是什么样子?当然如果没有毛主席革命路线,我可能至今仍在作无望的辨白,而且看不
到哪儿是头。
那天,她把两个月的肉票豆腐票全都买了,烧了一大锅。看我吃得那么香,她爬在桌上
哭啊哭啊,哭得也那么香。其实她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只是因为无望,才把眼泪化作
了阴郁和怨毒。她说多吃一点,女孩子到了这个时候,不能把身体亏了。
我到什么时候了?好笑。
对于爸爸,她的评价是:他就是那样的人,从来都只顾自己,自私透顶!他以为把我们
娘俩儿交待出去,人家就放过他了,做梦!
可实事求是说,当初是她先揭发爸爸的啊。即使她当初是对的,是组织决定,也让我心
里怪怪的。毕竟这是我们全家悲剧的开场。撇开政治问题不谈,我始终认为妈妈不该离
婚,如果是因为政治,离婚就更加不应该。
×月×日
上一辈的感情我理解不了。不过和妈妈有同样遭遇的与苏联有关系的一段历史是俄罗斯
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尼古拉一世命令他们的妻子与罪犯丈夫断绝关系,为此他
还专门修改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贵妇提出离婚,法院立即给予批准。出人
意料的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亚。迫于情势
,尼古拉一世又颁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对她们作出了限制,凡愿意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
亚的妻子,将不得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家乡城市,并永久取消贵族特权。当她们前往
西伯利亚的路上途经莫斯科时,人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送行宴会,当时普希金也在场。
在著名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中,普希金饱含深情地歌颂了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保持高傲的容忍,
你们悲惨的劳动,
崇高的志向不会消泯。
不幸的忠实姐妹——希望
在阴暗的地窟之中,
会唤起锐气和欢欣,
憧憬的时辰即将来临。
穿过阴暗的牢门,
爱情和友谊会达到你们身边,
正像我那自由的声音,
来到你们苦役的洞穴一般。
沉重的镣铐会掉下,
牢狱会覆亡——而自由,
会愉快地在门口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我不认为她们血统高贵才这样风流倜傥。她们为理想而抗争、为政治而流放,政治使
爱情升华了,爱情才使生命高贵。最先到达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相会的是:叶尤杰琳
娜、伊万诺夫娜、特鲁别茨卡娅。
明天,是全校的选举日。早点睡。
×月×日
一夜之间,我们东方红公社就成为全校性红卫兵组织,这样一来就要选举公社的领导机
构。因为在《16条》中有两处提到了巴黎公社原则,所以我们决定从班级开始普选,没
有任何框框。投票的结果是我们七个人全部高票当选,这和前几天选大字兵代表的结果
正好相反。
我们也经过民主程序,统计人数,推举监票人,计算选票数,划了很多正字。还请政治
课的李明博老师来解释民主选举的三原则,多数人原则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少数人原则
就是尊重和保护不同意见,一人一票原则就是任何人没有特权。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原则还是那些原则,为什么才隔几天时间结果就不同了?我相信人
人心中都有疑惑,会觉得挺滑稽。这也许从反面证明了,选举只是个形式,实质是谁占
了舆论上风,谁的意志占统治地位。民主,谁都想要,谁都是以民主的名义,那么谁是
民,谁是主?
勤务组由十一个人组成,有两个是老师,我和高三的王兴元自愿退出。原因是我们两个
人家庭出身不好,我们不希望这个新生事物受到攻击,特别在斗争尖锐的时刻。家庭出
身好比是海丝特额上刻下的红字,尽管这个看法很荒谬,但还是容易被利用。我们当然
还要努力为东方红公社战斗,我被分到宣传组,我很高兴。我愿意当民。
即使公社被搞垮了,斗争也是延期而已。公社的原则是永存的,是消灭不了的;工人阶
级得到解放以前,这些原则将一再表现出来。——马克思
×月×日
我们预感到的问题果然出现了,从北京传来一股风,是那些大字兵们从北京带回来的。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从来如此”,这副对联出现在许多地方,还有
传单。
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舆论当然不是查户口那么简单,而是意在维护一种统治秩序,造成
一种假相,似乎是地富反坏右在造反。因为斗争的大方向已经越来越明确了,就是斗党
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方向越是明确,他们就越是恐惧,越是要煽阴风点
鬼火,老子是英雄,是老虎屁股,是摸不得的。
有人来安慰我,说不要背思想包袱。我说我根本没有包袱,我自己做的是什么自己很清
楚。阶级阵线从来不是那么简单,否则查户口翻档案就解决了,何必要搞文化大革命?
共产党的领袖们哪个出身贫下中农?毛主席革命路线也从来都是在斗争中形成的,谁也
不是天生的革命派。
我说要开一个辩论会才好呢,真正平等的大辩论。
他们认为这个主意很好,可以扩大影响,只是担心对方不敢公开辩论,因为谁都明白这
个话在逻辑上狗屁不通。马上有同学建议:找几个人站出来冒充血统派也行,借着这个
话题就可以引向深入。大家又建议,辩论要到市中心广场去辩,规规矩矩地辩,允许双
方充分发表意见。不怕他们反对就怕他们不公开亮出观点,辩它三天三夜。当所有的人
都可以公开平等地说出看法,而不是一部分人发声一部分人恐惧,真理总是越辩越明,
这才是真正的民主。
看来,大家都开窍了。
×月×日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他们真的到中心广场摆了擂台。横幅上挂着“革命群众辩论会”
,辩论题是:谁有资格造反?背景材料就是那副对联。
一开始很冷清,问题抛出去并没有多少响应。只是几个冒充分子在跳上跳下,因为是假
扮的,所以一辩就哑口无言,反而像一场闹剧。一直到九点多,递条子的主动上台的才
开始多起来。主持人是张宇,他也是有意识地让双方发言对等,一对一地辩,充分发言
,并且声明只要有不同意见就一直开下去,今天辩不完明天接着辩,大家觉得没有新意
见了才结束。
真理从来是不怕辩论的,只有装神弄鬼的人才会以势压人。事实上放开了辩论,鬼魅也
就没有了市场。从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到革命不分先后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些道理
都不难明白。血统派的伎俩不过是造势,是经不起分析的。可见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是文化大革命的基本形式,它好就好在人人平等,有理说理,不搞人身攻击,谁都可以
上台。谁要是开口骂人,说话带脏字,立刻被嘘声请下台去。至于说得对不对,群众拥
护不拥护,自有掌声来检验。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自然就分出了对错高下。有个社
会人士上台说了一段政治笑话还很有水平:
说赫鲁晓夫有一次和周总理辩论。亲爱的周恩来同志,你口口声声说无产阶级革命,可
是据我所知你的出身正是资产阶级,而我却是正宗的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周总理说,亲
爱的赫鲁晓夫同志,您说的完全正确,我们还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背叛了自
己的阶级。全场大笑,鼓掌。
×月×日
在校门口碰到几个穿黄呢军装的同学,其中就有初三(1)班的杨志远,就是市委副书
记杨良才的儿子。当初我在他们班做联络员时就觉得他不一般。他是那么阴冷地对我一
瞥,把头扭开,让我一下子就明白那些传单来自哪里。我在心里好笑,故意也把脖子拧
起来,心想你们不就是剩下这件军装可以炫耀了吗?尽管我们的军装是平布染的自己缝
的,可我们的心是真的。
郭卉的手真巧,我们俩的军装是套裁的,一共才化了三元钱。军装的胸下还打了改,和
真的女装没有两样。郭卉本来还想在肩头抠两个肩章眼,哪简直就乱真了。现在几乎所
有女生都来找她裁剪,特红火。
×月×日
学校掀起改名热潮,破四旧以后派出所也放开了,拿着户口本就可以去改名。郭卉想把
名字改成郭朝晖,问我好不好,我说不好,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些名字带明显的封资修
色彩可以改,赶时髦就太傻了,大家都叫要武、红雨、英姿,有什么意思?郭卉问我改
不改,回来后想想,我还真的想改。
我跟妈妈说了,妈妈看着我半天问,你想叫什么?我说叫肖明,我跟妈妈姓,小敏,肖
明,你叫着也顺口。然后她说,你真的要跟他一刀两断?我点头。她说我家庭出身也不
好啊。我说跟家庭没关系,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她也就不再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她目光里带着雾,是一种忧伤,一种不安。我不知道他们生下我时是怎么
起名字的,也许那时是欢乐的是自信的。
我不愿意带着受伤一颗的心、一种耻辱过一辈子。划清界限也不在于名字,而是我真的
渴望新生。肖明,挺好。
明天我就去改名字。从此刘敏就死了,一个新人诞生了。
9
×月×日
解放军是个革命大学校
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
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
敢把重担肩上挑
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
文武双全干劲高
军训军农军工军民
军队和人民打成一片
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新功
革命红旗满天飘
这几天学校里到处都是这个歌,支左解放军一来,学校里又掀起一个新的热潮。这个热
潮可以理解为希望正常化,希望结束混乱,毕竟我们还是学生。
造反不可能永远造下去,该冲击的冲击了,该揭盖子的揭了,该促生产的促了,该夺权
的夺了,工人造反组织也登上舞台了,我们怎么办?
学校出现了很多组织,各有各的主张,教室不够用,一个教室里就出现了两个司令部三
个兵团。最好玩的是,有个初三的同学腰里吊着一个布袋,他拿给我看,里面竟然装着
十几个公章。我说这有什么用啊,他说这不就是夺权了吗?你看,我把轻工局的权都夺
了!
夺权就是夺公章吗?这些看似荒唐的举动,隐隐约约也透出了大家内心的迷惘。造反有
理,造反派并非总是有理。
我说过我没见着毛主席,我被安排在后排,太远了,真的没见着。但被毛主席接见的心
情是一样的,这话错了吗?他们几个都说看见了,我的确没看见。可他们说我不顾大局
,往自己脸上抹黑。因为在有的人看来,我们被毛主席接见过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是不
是追求真理反而不重要了。见到毛主席了似乎就多了一道光环,没见着就等于理不直气
不壮。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
尤其让人不安的是我们的头儿,他现在也开始摆谱了。那天我临时出去了一下,张宇就
大光其火,脸拉一尺长。昨天通知大家开会,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来后发觉没给他
留座位,竟然掉头就走。开头我们还傻乎乎跟后头撵,跟后头劝,后来发现他要的就是
这个威风劲。舍我其谁啊?
还有,就是高三班的王兴元,当初和我一样是自愿退出勤务组的,可现在也不愿当光头
老百姓了,居然成立了一个“老造反战斗队”。也许在他看来,摆老资格,只是安慰安
慰自己。可他根本忘了,那种以红五类黑五类画线,曾经给我们带来多少伤痛?现在他
刻意分出老造反新造反不是又一种画线?人为地制造三六九等不好,本身就是封建意识
,应是革命扫除的对象。
按照《16条》,应该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但真正的难题恐怕就在这里,我们学校
还好一点,东方红公社力量大,但也存在好几十个组织。社会上可能更麻烦,所有的组
织恐怕都认为自己应该进革委会,否则就是镇压造反派。特别是那种腰里吊着公章的人。
还有人说,群众这才刚刚发动起来,天下大乱这才刚刚开始,解放军就来整顿秩序了,
夺了权又不算数,这本身就是对造反派的讽刺。支左是假,夺权是真。
我的疑惑也在这里:现在大家都认为造反就是夺权,是各种人重新站队,这恐怕不是文
化大革命的本意。权力是大家的,不是任何特定的人,人民随时可以撤换不合格的领导
,这才是巴黎公社令人着迷的精神所在。天下大乱应该乱敌人,不要乱自己。
种种迹象表明,解放军是该进场了。
×月×日
支左指挥部指定我当东方红公社的联络员,我当然很高兴,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再说联
络员又不是头儿,上传下达而已。但他们叫我小司令不好,我再三说我不是司令,我们
的头儿是张宇刘国庆他们,可他们还是这么叫。昨天听说是姜政委这么叫的,解放军也
都跟着叫开了。
这事我跟张宇解释过,他说他也听说了,没什么不好,挺好的,可我看得出,他还是有
点那个。当然这些都是小事,计较就没意思了,亲不亲路线分。
姜政委亲自到学校来开座谈会,他是个很和善的老头,他鼓励我们到社会上去。他说,
你们去参加社会实践,就能全面了解这座城市,知道这台大机器是怎么运转的。你真了
解了一座城市,你也就了解了整个中国。我是多么想了解这一切啊。
我发言说,红卫兵名头很响亮,造反派好像很威风,其实我们都是普通的中学生。做错
事做傻事是经常有的,希望以后解放军能多帮帮我们。
姜政委说,年轻人哪个不犯错误?我年轻时候还参加过三青团呢,你们有犯错误的特权
!说得真好。
上次当联络员是工作组指定的,结果倒了大霉。再次当上联络员却是解放军指定的,一
年不到,换了人间。感慨。
×月×日
参加大联合筹备会,我也发了言。中心意思是,造反有理是对的,造反派总是有理就不
对了。我说了我的困惑,和学校里社会上出现的一些现象,还有对破和立的认识。对文
化大革命,我们确实理解都不够,别说什么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小革命遇到的同样是
新问题。姜政委表扬了我,说是小将在挑战。
可我最想挑战的是饥饿。晚上开会时,曹干事把我喊出去吃了一顿饭,我确实顾不了那
么多,饿了一整天。
没想到去交际处开个会还有这个麻烦。我不仅兜里羞涩,家里恐怕也早就挤不出一丝体
面。早知道这样就不去开会,这样的场合有我没我无关紧要。交际处的饭真好吃。
妈妈还没回家,她可能又去学校要钱了,可她那个学校找谁去要钱?
革命与面包,这是个问题。
×月×日
他的目光太奇特。有好几次,我发现他在盯着我,让我心里一颤。为什么会这样?这是
一种不祥的感觉,我不应该有这样可耻的念头,必须闪开他。
每次去支左指挥部,大家对我都很热情。我是去送我们的《战地黄花》的,他们表扬我
的文笔我也很高兴。谁都愿意听表扬不爱听批评,我也有这毛病。
这一期是我写的社评《落花流水春去也——评杨良才的第三次检查》。中心意思是杨良
才避重就轻,他总是在“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很不积极”上做文章,似乎他是个被动
执行资反路线的人物,而没有个人原因。现在已经有大量市委内部的揭发材料证明,他
是本市最有实权的人物,每次运动都是他在背后摇羽毛扇,把一批一批说真话的干部搞
倒。由于他始终没当上一把手,在中央企业与地方干部的矛盾中就变得特别阴险特别狠
毒,他总是在利用政治运动达到个人目的,以为整倒别人自己就可以爬上去。这样的人
参加革命不过是投机,以为打天下就应该坐天下,坐天下的人就是他这样的能人,他是
个无所不能的“师爷”。为人民服务不过是句说来听听的口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实事
求是?这样的人一旦掌了权必然走上反人民的道路,害怕群众,防范群众,把群众的意
见当做反对他个人,把个人的统治权威放在第一位。这样的思想逻辑,也可以解释他为
什么一定要在中学生中抓小右派。他不能允许学生思想活跃,更不能联系本地本校的实
际,他必须让工作组一言九鼎,谁见了他们都害怕。说他是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那是高
抬了他。
最近一份《钱江红卫兵报》很耐人寻味:揭发浙江省委常委开会时,有个地委书记想不
通党内最大走资派为什么会反对毛主席,说他都是那么大的官了为什么要反对毛主席?
当时省委书记回答,你还没上过天安门呢,你要是上了天安门,你就会想,我为什么不
能站在中间?
我认为这才是文化大革命真正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参加革命?难道仅仅是
要站在台上?站在中间?把国民党打跑就是为了换上自己?那人们群众为什么要跟着你
们抛头颅洒热血?换上你们来当老爷?
×月×日
我无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他居然把脸伸到我家里来,皮真厚。妈妈说,人家挺诚恳的
。可这就是别有用心!除此还能有什么解释?
上次在交际处吃饭的事,我已经再三表示了感谢。事实上也证明自己意志不坚强,才饿
了一天就顶不住了。当年方志敏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妈接受了他50元钱,她说是借,她会还的。可我还是不能忍受,因为她的眼神实在太
诡异!如果我不是发了一通火的话,也许她后面的话就要说出来了。我看得出来。
当然,我没有办法挣到钱,我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妈妈说,咱们总得活啊。这话是不错
,可问题是怎么才能活?我还是个学生啊。
也许真的需要依靠组织了,我明天就去外联组问问,如果有打零工的地方我就去打零工
。这也算半工半读、学工学农吧。
×月×日
搬运公司的《敢死兵团》今天来找我,他们问,你妈妈愿不愿意去码头上做点事?我一
口就答应下来。可回到家,我还真不知怎么开口。
码头上是一堆光膀子黑皮肤的汉子,妈妈也许吓都吓死了。我不是嫌他们大老粗,瞧不
起他们,而是说妈妈那样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那么瘦弱,去搬
运公司能做什么事?她会怎么想?她去还不如我去呢。
谁知搬运公司已经到家里来过了,是让她收榧子,而且她也是一口就答应下来。妈妈说
,人家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她说收榧子比站讲台轻松多了。
亲不亲路线分,穷帮穷一家亲,人家可是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一下就把妈妈抱起来!以前,对妈妈有过很多误解,总认为她过于阴暗,其实她对我
的关怀一点不比别的母亲少!她不愿说出来,是因为她已经绝望。而现在,一切都是那
么奇怪,连她都变乐观了。
×月×日
尽管我对这个人没有恶感,我也不认为他的动机有多少奇怪,可毕竟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还远没有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确实比较严重,我为什么会在意这些?在女同学中间我还算
比较阳刚的一个,但也免不了俗气。她们给支左干部取外号时,我不也在其中?我不也
跟着笑了吗?觉得挺开心吗?我明知他在注意我,为什么还要去爬山?难道不能改成跑
步吗?
明天坚决不去爬山。我要批判自己,时时检讨自己,我要做时代的新人。
×月×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莲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燕子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月×日
妈妈今天又在暗示我,真是烦人。
她说码头上是计时给工资的,站一天给八毛钱,加班另外还有钱,所以,还有节余。我
问是什么意思?她就说,借了钱总该还上,不然人家会误会的。我说那就还呗,越早越
好。可她又说让我去还,说人家是借给我的。真是烦死了,没想到我会掉到这个陷阱里
。她居然说,我看这个小伙子不错!
我只有哇啦哇啦吼一通。
×月×日
这绝对是一个陷阱。绝对。
现在我就像飘零的蒲公英,软绵绵,空荡荡,无意识地向深渊里坠落。四周是滑腻的,
温暖的,还有微弱星光,就是没有可以攀援的抓手。我想挣脱,可是越挣扎越是深深纠
缠,仿佛被蛛网粘住,不能摆脱。
我早早就醒了,我知道还早,天还黑着,星还亮着。衣已穿好,鞋已扣好,却只能静静
躺着,等待天亮,等待武装部的起床号。我不想惊动妈妈,让她看出什么异常,我必须
像平时一样出去挑水。可是我怀疑她已经看出什么了。
我怎么像做贼一样?我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这是没有好结果的。我一万次对自己说过。不能这样下去,不能。
可是天没亮,我又醒了,又在等待那种令人窒息的会见!那时一种什么感觉?其实什么
也没有,太奇怪了,话没有几句,目不能对视,只是想见。
我在追求刺激吗?好像也不对。我是那种轻浮浅薄的人吗?好像更不对。他们都说我不
像十几岁的人,因为磨难比别人多,所以特别沉稳。连老校长都摇头叹气说我不该这样
早熟,目光过于深邃不好,他宁愿我是个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目光清澈的小女孩。可我不
是,这令他叹息。但老先生绝对不会想到我也有如此幼稚的简单的困扰!
现在我还能怎么样?只能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往陷阱里跳!
×月×日
完了,连郭卉都看出来了。早晨我们出去送这一期的报纸,刚出校门就迎面碰上了。我
是下了决心再也不去爬山的,可这个决心连五个小时考验都不能经受!当时可能惊呆了
,报纸全部掉在地上,郭卉说我脸色都变了,煞白,鬼一样。
我自己的感觉是不能呼吸,踩上了电门。
我很奇怪那一刻竟想到了一段小说里看来的情节。安娜·卡列宁娜在赛马场看见渥伦斯
基从马上摔下来,惊呼并且站立,顷刻暴露了自己的恋情,从此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
糊涂。我当然不是那个贵夫人,但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是赖不掉的。此刻我对小说里描
写的那些东西好像全都能明白,太阳柔和的光影,等待楼梯上的皮靴声,还有带着温热
的喘息。
郭卉说,你眼圈都是黑的,肯定没睡好。然后定定地盯着我,等待招供。
我能招什么呢?只能告诉她真实情况,事实上也没什么情况,也许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因为我们从来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郭卉搂着我,头抵头地帮我分析,好像很老手的样子不住点着头。她说,你有没有闻到
他身上有一股气味?我说有股香烟味。她说不是那个,是一种男人的气味,非常非常非
常特别的。
她听她姐姐说过,一个女人要是闻到了这种气味,那一定就是喜欢上了。
听她吹得神乎其神,我也晕了。仔细想想,我还真是闻到过他身上的某种气味,那不是
烟味,不是汗酸,而是一种身体上的味道。很奇怪,我确实是被这种东西吸引的。总是
想接近,接近,再去一次,最后一次,然后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然后就融化在那种气
息里,每个骨节都发出快乐的笑声,像是吃了迷魂药。
我明知他的那些话是瞎编的,是哄我开心,可我还是爱听,听个没完,顺着他的思路幻
想下去,一路幻想至死。
我确实疯了。
×月×日
螺丝山记
山名螺丝,盖苍宇之下一泥丸耳。高不盈三百尺阔不足数十顷,微微乎竟何得名焉?仆
少时顽劣,每每游匿于此,登则四肢辅,落则泥沙卧,今思之甚无趣。且满目烟尘简楼
草舍,路人皆蓬头垢面谋食匆匆,有神话假说亦拾人牙慧者众,怅天公造化独遗此山而
厚他乡焉?初九日,有从军者引之重游,恍惚间竟作桃花源中旅。依稀绿团锦簇琼楼叠
阁,松杉槐柏愤而怒向,时有薄雾缭绕云翼飞扬,疑似又一洞天:针松俯地,叶秀拂面
,花肥藤壮,更兼潺潺流水,野趣盎然。道有伴亭鹊桥情侣依依,浓荫密布悄语呢喃,
远处莺鸣雀啭风唱林和,一何幽也。想神话人物抑可羡焉?如此,山名螺丝,竟有可观
之处:枕天官之肘腋而显其媚,系天鹅项下而见其巧,面笔架伫立而示其内秀矣。值苍
黄旭日,天际江流,波澜伟壮,雄风乍起,热血奔涌,一何醉也。可叹人生易逝,沧海
桑田,改天斗地,竟在我辈。是所谓山不在高物不在大,有气则灵。气不在远,在乎时
也势也数也,众人之心也。天理人欲,皆此道乎?
×月×日
得到一首外地流传的毛主席爱情诗《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
番虚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宵霜重东门路,照
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恁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
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革命和爱情,孰重孰轻?答案已明。
×月×日
今天是快刀斩乱麻的日子。我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否则一切都会毁掉的。我咬疼了他
,更是咬醒了我自己。尽管我不是故意伤他,可心里明白,如果不那样做,一切都将无
法控制。自由落体,速度太快。我要做一个心口如一的革命者。
切·格瓦拉的事迹给我以极大震撼,他才是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抛弃了一切世俗
利害的人,视死如归的人。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
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一切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第四章
10
其实说是武斗,并非天天打仗。而是两派各自占据一片地盘,修起工事,架起喇叭,摆
出一副对方即将进攻、而自己必定血战到底的姿态。那时经常收到一些传单,×××大
血案!血洗××城!有的地方还要为革命烈士修建纪念碑,悲壮无比。后来一了解,基
本上是夸大其词,两派之间的宣传攻势而已。
回想起来那个时代的武斗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谁也不去触动那些关系国计民生的单位
,供水供电通信交通样样正常,商店照常营业,矿山照常生产。在一个单位里,哪一派
占上风掌了权,哪一派就负责既抓革命又促生产。也就是说,谁抓了革命权,谁就有了
生产调度权,那种两派打仗破坏生产的情况是很少发生的,并不像后来宣传的那样。即
使在最混乱的几个月里,我们姜政委担心的那些严重事态也没发生过。其中的道理也很
简单,谁破坏了生产谁就失去了道义上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群众支持,那时的群众舆
论是很厉害的。所以造反派头头一般都是身穿工作服,随时要去生产第一线表现一番的。
到了1968年夏天,以中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运动事实上已经进入尾声。除了像肖明那样
的少数头头介入了社会上的两派斗争,大多数学生基本上都在参加军训,他们对T市的
“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历史没有多少兴趣。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而
大专院校的学生1968年就开始陆续分配工作,他们的注意力就更多的转向了个人前途。
所以今天的人们把红卫兵说成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角,说起文革就是跳忠字舞的红卫兵,
她们穿着军装抡着皮鞭到处打人,而且一说就成十年动乱,基本是牛头不对马嘴。把历
史妖魔化就能说明自己清白?历史是多数人的足迹,这些说辞只是蒙骗后代麻醉自己而
已。
文革真正的主角在共产党内,在领导干部队伍中。
社会上的所谓两派,也并非根本理念的对立,他们都宣布自己是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而战,都是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但问题是,他们对资本主义的认识不是太多而是太
少,甚至是根本不了解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的情况下在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
当权派。
T市的历史不算长,五十年代才建市,到今天才半个世纪多一点。那时,这儿是中国第
一个五年计划中苏联援建的156个大型项目中的一个。所谓的市,其实就是一家大型联
合企业,二十几万建设大军使它突然成为了一座城市。那时T市的经济地位和鞍钢差不
多,公司总经理是冶金部副部长兼的。它的知名度不高是因为当时有色金属还被认为是
战略物资,还处于半公开状态。所以有一度它还是个行政特区,是一个政企合一的领导
体制。当然,和今天沿海的那种经济特区是不一样的。
市委大院座落在一片树林中间。冬青和白杨连成了排,把这个院子自然地分割出来,成
为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段。院子里是那种一栋一栋的旧式平房,每座平房外还有一圈树,
小叶榕或者三角梅。间或,还长着几株广玉兰,春天的时候这一带的广玉兰开花特别招
人爱。早年,五十年代,这个大院是苏联专家的招待所,是本市最好的建筑群。那时每
年都有上百名苏联专家来来去去。苏联专家走了以后,这儿是市委交际处,当宾馆用,
再后来才成了领导机关的办公场所。能成为这里的主人,本身就是一种象征。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建市历史不长,可也在腥风血雨愁云惨雾中过了十几年。
每一次“阶级斗争”,每一次“路线斗争”,每一场政治运动,都有一批人倒下。北京
有什么“集团”这儿就有什么分支,北京有什么分子这儿就有什么分子,连北京有“三
家村”,这儿也有“三家店”,北京有“军事俱乐部”,这儿也有“反党俱乐部”。被
判刑的,被劳教的,被人暗杀的,被迫自杀的,甚至还有被集体枪毙的,全都有。
真正了解T市的历史就可以明白,几乎所有的争斗所有的相互绞杀都不像结论说的那么
严肃。它们既不阶级,也不路线,甚至连政治斗争都上不了档次。所有的争斗就是为了
一个字:权。谁在这个地面上说话?谁嘴巴大谁说话。谁嘴巴大谁就有了真理的解释权
,谁就能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于是他们都会借助每一次政治运动每一句时髦口号
,把对手打倒。而且仇恨升级,日积月累,你死我活。
所以,市委阶级斗争盖子底下并没有多少新鲜事,两派看似斗得你死我活,对革命委员
会的筹备委员会高叫着“好得很”或者“好个屁”,其实都是围绕着历史上的恩怨纠葛
在展开。好派和屁派的背后都站着一批干部,我们把他们叫做“长胡子的”,他们才是
左右T市路线斗争的内在力量。在历史上挨过整的,自然就说(革委会)“好得很”,
曾经整过人的自然就说“好个屁”。尽管造反派都不承认背后有黑手,都认为自己是精
神独立的,但内里的思想逻辑却是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一脉相承。
在今天60岁的我看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根源就在于
经济活动的单一。当时T市说起来也有市委和政府,但政府真正能获得财政支持的只有
有色公司一家企业,而这唯一的一家企业却是中央部属的。企业大,干部级别就高,根
本不把地方党委放在眼里。他们嘴巴上说,你们不要把有色公司看成什么了不起的公司
,只要把我们和百货公司盐业公司同等对待就心满意足了。实际上心里总是认为没有有
色公司也就没有这座城市,是他们在养活市委市政府。
问题是地方党委既然存在了,地方官就希望有所建树,希望地方民生有所发展。有建树
就要有钱,要钱就要有权。党管干部是个原则,党没有钱,但党能管干部。这样每一届
市委书记都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改造企业党委上,安插自己的人,以实现市政利益诉求
(不是个人利益)。这种由体制带来的天然矛盾被掩盖在历次政治风浪中,演出了一幕
幕人间悲剧。在这种状况下进入了文化大革命,清算历史旧账,纠缠人事脉络,其结果
可想而知。
我们支左干部是外来户,没有历史瓜葛,干吗要往这个烂泥塘里跳?而且理清历史上的
恩怨纠葛,非但没有可能,也绝对没有必要。当然,这样的认识是不便说出来的。他们
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利益在战斗,他们都是捍卫毛主席的,都高尚得很,纯洁得很
,只有主义没有功利。复杂就复杂在这儿。
现在要成立革委会了,要巴黎公社了,要三结合了,三结合的革委会就意味着三股力量
要平分权力了,谁的分额多谁的力量就大,所以两派之争说白了就是在筹委会中的份额
之争。
我们姜政委用一个小故事来教育支左干部,不要偏袒任何一方,但又要注意政策和策略
。这个故事说,几个秀才看见一群狗争抢肉骨头,苦于无法用文学语言来描绘这件事,
既能道出这个事物的本质又不直接说出这个词。结果是,秀才想不出的文学语言被村妇
一语道破:黄将军黑将军(狗),为国(骨)母争得气啉啉。这话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出
去被造反派知道了,因此受到了两派的共同批判。
姜政委一生气,你两派不是闹吗?没完没了了吗?好,他一个报告打上去,T市实行军
事管制,他自任军管会主任。两派头头全部进学习班学习,让你们互相揭发互相批判,
什么时候没脾气了,什么时候再来谈成立革委会的事。
我们姜政委说,这好比两个醉汉在打架,拉架的人是分不清哪一拳正确哪一脚错误的,
我当然要一碗水端平啦。
一碗水端平,就是当时支左部队应付两派的内部政策。后来这个经验被省支左指挥部的
首长广泛推广,全省都实行一碗水端平。据说这句话还受到了毛主席的表扬。这位首长
开十大的时候选上了中央副主席。
姜政委,确实有水平。
还是说正题吧。
11
那时,最令人无法理解的就是姜政委,后来大家怨言最多的也是姜政委。如果不是他,
我们绝无可能在T市一拖四年就是多。初期,支左干部回部队还是挺受欢迎的,有的还
提拔重用了。四年,半个抗日战争,能混个团长。
我转业时找我谈话的直工科干事,就是从前我手下的放映员。这小子见我黑个脸不吭声
不表态,说首长,要不你煽我一巴掌出出气得了。
但姜政委不想走。他不走,我们都走不了。
过去,我们搞了三反,五反,搞了反右,四清运动,为什么还不能解决问题?因为
我们还没有找到一种形式,自下而上地揭露我们的阴暗面。现在我们找到了,这就是文
化大革命。——同志们,毛主席为什么要这样说?毛主席为什么要把解放军派到地方上
来?难道仅仅是让我们支持一下造反派?不,毛主席的远见卓识我们领会得还很不够啊
同志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知道大家想回部队,关心部队建设没有错,
可我们更应该关心政权建设,关心党的建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你不能不承认,这家伙是有两把刷子。把你坑了,你还觉着挺光荣。那时他的大局
面还没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说这番话也挺煽人的。三支两军正红火着,军管会众望归
心,革委会成立在即,当权派的命运全捏在姜政委手里,他想结合谁就结合谁,想排斥
谁就排斥谁。如果那时他有归意,想及早抽身的话,一个报告就能解决问题。可他不。
说穿了,走资派的帽子并不容易戴上。
市委揭盖子会议开了好几个月,让一帮市委头头互相扣屎盆子,扣来扣去也就是多吃多
占拉帮结派称王称霸乱搞女人这些芝麻事儿,够纲够线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材料一件没有
。这些破烂事儿搁今天哪个干部没有?搞臭他们容易,不用搞他们就已经臭了。让他们
这帮人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也太小瞧资本主义了。连造反派们也都承认,资本主义道路
还真不是那么好走的。
可这样一来,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理论怎么体现?军队一撤,谁来支撑局面?姜政委的
隐忧是,毛主席派军队介入地方绝不是权宜之计,肯定有着更深的考虑,和老人家关于
世界革命的战略思想都是有联系的,要不怎么说文化大革命完全必要非常及时呢?他经
常琢磨的就是这个。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他也就依葫芦画瓢把革委会捏咕成了,可他
偏偏还是个文化人。他认为三支两军的目标远远没有达到。他一直在等待着毛主席更加
激动人心的召唤。他常说,犯错误谁都难免,但不要犯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我敢说,
能像他那么既能坚决贯彻党的路线,又能独立思考认真负责的干部全中国都没几个。
原市委第一书记是个红军干部,没什么文化,可资格老,因为女人的问题从省委一
直降到市委。也活该他倒霉,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如果留在省委机关,混个革命群众也
不一定。运动初期他就被折腾到半死,揭盖子以后实际上是被部队保护起来,只是他那
个玩意儿差不多已经残了。就这么一个人,让他思谋什么修正主义资本主义道路,显然
是胡扯蛋。所以“三结合”的口子一开,姜政委立即打报告把他送到另一个地区去了,
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头天下午的群众大会上,姜政委还把他批得狗血淋头,说他是资
产阶级在T 市的总代理,晚上就悄悄请他吃饭。姜政委把文件一宣布,他就趴地上起不
来了。
他哭着喊着,“黄、六起义”的老兵就剩我一个人了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姜政委哽着答,我就是看到这一点,才拚命把你保下来。说这话时姜政委还真的红
了眼睛,他说,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谁也难保没有这一天啊。
那么老谋深算的姜政委为什么会突发悲音?也许他那时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下场?
他在演戏还是真的动了感情?完了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的,他们那一代人的情感我还真理
解不了。
第二天早上,姜政委让我送他到长途汽车站,目的是不让群众纠缠。当然姜政委自己是
不出面的,他在T 市还得把大局维持下去。我看着这位市委书记挤上破烂的长途客车,
怀里抱着一个竹壳暖瓶,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向我频频招手,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许多年以后,我看到过一个副县长为父亲送葬时动用的庞大车队和仪仗,眼前突然跳出
来一个形像,就是这个怀抱着竹壳暖瓶的老头,这个追随过革命又被革命改造成竹壳暖
瓶一样脆弱的老红军战士。
筹组革委会的前夕,政局表面上轰轰烈烈有条不紊,其实我能看出来姜政委内心的焦虑
和不满。所谓“三结合”的班子不过是个大杂烩,能干事的比较正直的干部往往解放不
了,能结合的不是老奸巨猾就是窝囊废。其中一个就是肖明最恨的原市委副书记杨良才
。我那时在秘书组,肖明关心的事我不可能不留心。所谓八条人命全是反右四清时期自
杀的知识分子,跟他并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他只是一个利用了中央企业与地方党委矛盾
的得益者,弄点小权谋而已。
部队干部迟早是要撤走的,那么T 市的文化大革命岂不白搞了?为此,姜政委对支左指
挥部其他几位领导的麻木不仁十分不满。
他老是在问,我们在历史上究竟留下了什么?
12

姜政委个子矮小,眉毛却奇浓奇长,像洗不干净的毛笔贴在额头上,如果他不穿军装,
你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游荡民间的异术奇士。搁今天,他换一件对襟褂子,天天能上电视
里忽悠。作为支左指挥部的首长,那时他已经对各种情况汇编、小报传单完全失去了兴
趣,更愿意看的是《李白诗选》,闲聊中也多以李白晚年如何在此地落魄为题。比如李
白如何暮宿五松山,饿得没办法,一个老太太给点野茭白煮的稀饭喝,他还拿架子发牢
骚。当然,正式会议上的发言也往往引几句比较积极一些的李白:
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还有一首是宋代梅尧臣的:
碧矿不出土
青山凿不休
青山凿不休
坐令鬼神愁
这些诗篇也不算太离谱,都和T市的采矿冶炼工作有关,但和支左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
。所以搞得指挥部其它首长们摸不着头脑,很有意见。他们说,咱们姜尧同志是到古书
里捉阶级虫子呢。他确实是潜入到历史长河中去了。
那时经我手找来的明清两种版本的县志有四十多卷,我知道他差不多夜夜在啃那些毛边
纸。有一次他半夜里兴奋得大叫,把我们几个叫去,花白长眉毛颤抖着,脸上的折子里
放着红光,中了彩一样:你们看看!你们看看!
原来他发现T县的永安镇曾经是明代漕运的一个中转站。当年海瑞为了降低运送瓷器的
费用,打通了一条景德镇至南京的山区通道。在永安镇,这位海大人明确规定了地方上
招待自己的伙食标准:蔬四两,油二钱,结果被县志记载下来。姜政委痛心疾首,说一
个封建官吏做了一点好事,都能在历史上留下来,我们共产党人难道还不如他们吗?
他不能容忍支左走过场。他要搞一个大动作,他要让T 市的历史永远刻上支左的印
记。于是姜政委领着我们几个几乎爬遍了T 市的每一座山头,访遍了境内的每一个自然
村。在一个叫茅公山的地方,他一手叉腰一手扇着草帽对我们气壮山河地说:当一任父
母官能有多大作为?他伸出四个指头:兴利除弊,就四个字!那时还不知他想干什么,
但分明都已经热血奔涌,觉着残阳如血群峰失色,他的身影陡然高大而且雄伟,遮住了
半个山头。
T市的版图像个葫芦,整个地形也像半个葫芦瓢,汛期一到长江水就倒灌进来。历
代当权者都没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才有“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的民谚。这也是
老祖宗的惯用手法,精神胜利而已。姜政委的才干魄力正是这么体现出来的:他在这版
图上划了一条粗粗的红线,一端连着山区水库的泄洪口,一端连着长江叉支河的排灌站
,箭一般射出去,勺形的土地就裂开一道豁口,实现人工调控。他说,就这么定了!
年年防汛年年汛,岁岁救灾岁岁灾,这种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在动员大会
上说,不解决这个问题,就不能证明毛主席革命路线战胜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解决
这个问题,我们支左干部就问心有愧!
这就是后来利用三个冬春义务劳动挖出来的永安河。
然而他的豪言壮语在支左干部中反应并不那么热烈。一方面大家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佩
服他的雄心壮志;可另一方面军人也是有私心杂念的人。当时军内盛传,凡是参加三结
合的军队干部都要就地转业。这样,大家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归宿,大家都希望能尽快
结束支左。当时军管会里团级干部有好几位,副师级的也有三位,而且都是抗日干部,
按说他应该考虑回部队才合情理,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别人着想。而偏偏是他下决心
要大干一场的,根本不考虑其他领导的意见。这就为自己断掉了后路。
所以后来他出问题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他耗费三个冬春组织全市的
人力财力完成的浩大工程,实际上就是他自己的精神墓穴。
他想的还不止这些,兴修水利不过是农业上的小打小闹,T市还是个重工业城市,他要
不在工业上搞出点响动也是不会罢休的。这话我在后面说。
记得我曾经找他谈过一次话,主要是为了反映绝大多数支左干部的意见,当然也包括我
自己的想法——那时我跟肖明搅得七荤八素,总觉得回部队就能挽回我们的关系,所以
也有假公济私的念头。
我说:姜尧同志,现在我以指挥部第一党小组长的身份找你谈话。
他说你搞什么搞?
我说我什么也不搞,谁让你分在我这个小组的?
他说好好好,我承认我是你手下的普通党员行了吧。
我说你首先得把态度端正一点。接着我指出,大家都对他有意见,认为他的权力欲望太
强烈,这在本质上是个思想意识问题,把个人欲望强加于全市人民是很危险的。
他把老花镜扔在桌上,揉了半天太阳穴说,曹干事你那点花花肠子以为我不清楚?
你懂什么?这是政治!想跟我玩游戏我就陪你玩儿,不相信你把全体干部集中起来投票
,如果多数人同意撤,我没有二话!
当真?
那当然!哪天开会时候你就试试,非正式的嘛,民主民主嘛,少数服从多数嘛。他
嘴角挂着阴笑说,你不接受点教训也确实不知水有多深。
赌什么?
一条大中华。
令人懊丧的是,尽管事先我再三声明这是无记名投票,只是为了摸摸“活思想”,
只是给领导决策提供参考,甚至我还做过一点小手脚,可结果仍然是他赢了。几乎没有
人选择“撤”,百分之百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当然不能认为这是大家的真实思想,可我不能不承认这是真实的现实。为什么平
时说的话一落在行动上就走样了?为什么人人都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为什么都希望别人
出头露面而自己坐享其成?还解放军呢,还共产党员呢,这他妈的是什么思想境界?那
时我差不多一下子就对人性悲观失望了,感到彻骨冰凉。直到后来,我又经历过无数次
无记名投票和民意测验,才明白这种游戏的真正规则,和它玄而又妙的玩法。
姜政委安慰我说:我不会计较你的,你跟我大儿子一般大,基本上属于不懂事。这
就好比抱在怀里的小孩子打我一个嘴巴,我能当回事吗?
他得意地拆开大中华,扔给我一支。
我说,这是虚伪!
他说,这是政治。
他阴阴地冲我夹着眼,额上的两支毛笔嘲弄似的翘起来。于是政治这个东西在我心里结
成了化不开的疙瘩,沉重而又诡秘。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政治化的事实是,他很早就对两派组织不屑一顾了,不论好派屁
派在他看来都是乌合之众。表面上也说些支持革命群众之类的话,内心里根本不把他们
当回事儿。在T 市,两派一闹,他就把派头头关起来办学习班,好吃好喝地让他们互相
揭发,闹得没劲了就组织他们到工地上劳动,和当权派的待遇一样。似乎他早就预见到
这些革命群众迟早是要完蛋的,他早就把他们的结果看清楚了。对两派之争基本上不表
态,都支持也都不支持。这种做法在支左指挥部内部就很难统一,因为毛主席说的是支
左,并不是要你和稀泥。一般人都是从研究两派的是非入手来决定支持谁的,这才叫实
事求是。这个问题他也研究,但他绝不明确表态。对革委会结合谁不结合谁,他也模棱
两可,在他看来谁都一样。为这个,指挥部的梁参谋长还骂他是墙头草两面派。我那时
因为受肖明的影响,自然对此也是有看法的。结果到了1968 年底,省支左指挥部充分
肯定了他的做法,并且在全省推广。姜尧同志成了《内部通报》上的明星。
可姜尧同志为什么又那样痴迷于文化大革命?这实在是个历史之迷。
1969年,党的九大召开,姜尧当上了九大代表。这家伙不是个天才,就是个十足的
傻瓜。
13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拦住了肖明,像拦着一个逃犯。她仄过肩躲闪几下,见逃不脱便不
再动作。
我感到非常委曲,眼皮跳鼻子酸嗓音都在变。这下逃不了啦,我竭力挤出笑容,装作一
副马大哈的样子。
干什么呀,她跺脚,一脸的不情愿。
跟我走,有几个问题要核对一下。当着她同学的面,我只能这样说。
走就走。她也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上那儿去呢?转半天也找不着一个僻静的场所,那时还找不到一个温馨浪漫的场所
,哪怕是个拐角。只好把她带进武装部。那时军管会已经搬进了市委大院,白天武装部
没什么人。我暗暗好笑,睫毛低下最安全都不知道。而她的神情也满像那么一会事儿,
确实是被带回去审查的。那时正是在抓坏头头的时候,瞧,又带进去一个,这个还是个
女的,是自己走进去的。
很幸运,没碰上什么人就进了宿舍。她背靠门不进屋,渐渐地脸开始发白,胸脯好
看地一起一伏,一会儿瞥一眼一会儿又把眼闭上。她眼里有种光,暗红暗红,光束很短
,刺得人眼皮直跳……我控制不住自己啦,我一步一步挪过去,我要告诉她这个发现。
你知道你的目光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你知道你有多磨人吗?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难受
吗?你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有半年啦,你一直不给人机会,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躲,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也不回,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一定
不知道!
为什么,你说。
不为什么,反正不行。
现在不行将来行,咱们还有将来。
将来也不行,反正……不行。
我忍不住啦,我扑过去。
开头她还想挣扎,挣了两下,就瘫软了。我们互相吸住,要把对方吸空,化掉。天黑了
,地陷了,满世界变成一个大黑洞,黑洞里布满海绵状的乳头,乳头间拥挤着我们粉碎
了的魂魄。渐渐地,我觉着脸庞热了,有粘粘的东西在爬,她居然流了泪。
你是我最亲最亲的。那时还不好意思说爱字。我在她耳边哈气,我看见她细细黄黄
的鬓发在跳动,眼角里有清泪一直在流。我迷醉在自己的爱抚中。
她躲闪着,说,亲不亲,要路线分的。
你敢说解放军不亲?
她摇摇头,不再吭了。她坐在我腿上,玩着我胸前的钮扣,眼睛又红了。她说:我
真不……坚强!我真是没用!
怎么啦?好好的……
她又不再吭,然后又吻。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傍晚,她要走,我求她再等一会儿,我们接着吻,老不够。后来她肚子疼起来,蹲
在地上,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大颗粒的汗。她说要上厕所问有纸没有。我说纸还能没有
,当秘书的就是纸多。可她怔着,说不是这个,接着脸颊潮红。后来她问叶参谋爱人在
不在家。她说,你到对面老虎灶等我吧,我就来。
我就到街上去等,仔细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便觉着好笑也放了心。那一次,是我们
关系的真正突破,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座高峰。
正是梅黄鲥肥,江南雨细,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奶香。几星渔火在江面滚动,春将
归去,江水已经蓝啦。多好。
我托着一大荷叶包小吃,有春卷、有臭豆腐干、还有鸭爪子。我们在江堤上信步,
听着江水的欢呼,一面大嚼一面莫名其妙地大笑,笑声和着江涛一浪一浪拱着我们,浑
身骨头都酥啦。
她说,叶参谋爱人真有意思。
怎么?
不说了,她瞥我一眼,又嘻嘻哈哈地笑。
嘻嘻哈哈,我说,你以为我不懂?她漂亮是漂亮,可那不能算是美。
谁跟你说美不美啦?男的就知道这个。
那是什么?
她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脸贴在脊背上,轻轻说:刚才……她唠叨半天。她说她身上
一来就滴滴答答不能干净,时间一长叶参谋就对她不好,后来干净了,叶参谋才又对她
好。
我似懂非懂又装做很懂的样子说,这个叶参谋,不干净就不好啦?
去你的,不跟你讲了,她把我猛地一推。荷叶包扣进泥地里,看着我沮丧的样子,
又拍手大笑。
这么好的东西喂鱼太浪费了。该罚。
罚吧。她仰起脸。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幸福啊。
衣服都湿了,回吧?啊?她央告。
出门时我是带了伞的,可又把它扔了。太影响战术动作啦,一个手举伞一个手搂着
亲嘴,那是什么形像?太倒胃口啦。而现在,又暴露出这算计的不全面之处,缺乏全局
战略眼光。
她好像看出我的沮丧,依偎过来,也不再提回家。真够乖巧的。我们顶着一件上衣,一
直走一直走,一直说一直说,最后来到市一中的大操场上。
我告诉她我的计划我的设想,我向她保证这种地下活动很快就会结束。我们用不着提心
吊胆,担心别人的看法。文化大革命很快就会结束,支左部队很快就会撤出,而他们这
些学生也将上山下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啦。我们要向全世界公布我们的关系,让
人们吓一大跳:原来他们一直没闲着啊?革命生产两不误啊?哈哈,灿烂的文化大革命
之花结出幸福的无产阶级爱情之果。而她呢?下乡也可不下乡亦可,上大学暂时是没机
会了,不过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总之请随便挑好了,反正
有我呢。就是这样。
她只是静静地听,并不插话。她的脸贴在我胸上,嘴角挂着微笑,眼睛半开半合,
那种陶醉的样子真是动人。
不过我还是告诫她,眼下我们稍微克制一些,只要稍微留点儿神就可以啦,顶多再
熬几个月,几个月以后一切都会改变。为了咱们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难道不能牺牲一
丁点儿眼前利益吗?总之我老到得一塌糊涂,设想了一切可能出现的细节,我把她当成
了什么也不懂的只会撒娇的小丫头,根本忘记了这位小丫头正是专门和军管会捣蛋的造
反派骨干人物。
那时的肖明在T 市可不简单,差不多就是一个风云人物。T市没有大专院校,所以中学
生也挺像回事儿似的成了一股力量。随着造反组织的大分化大改组,肖明逐渐浮出水面。
她是个没有职务的重要人物,她不要职务,只是写文章,是好派最著名的笔杆子,那些
大喇叭里广播的文章差不多都是她的手笔。办两派头头的学习班,她不是头头,办不着
她。抓坏头头,她从来不参加武斗,也抓不着她。照说她也是老造反了,应该“好得很
”,拥护筹委会才对,而事实上她却经常发表屁派言论。一般而言,派性的最大特征就
是双重标准,对人对事都不能客观评价,好事都是花大姐坏事都是秃丫头,只说对自己
一方有利的话。但她似乎又不是这样,对好派屁派都有批评,似乎她只是抽象地拥护文
化大革命,具体地反对筹委会,这个逻辑我很难理解。
用今天的话说,她属于那种原教旨主义的好派,批判现实主义的屁派,追求绝对纯粹的
真理。她把姜政委在不同时期对造反派的讲话罗列在一起,这些前后矛盾的言论被编成
小册子四处散发,令姜政委脸色十分难看。她编的本地历史《大事记》差不多成了两派
头头学习班上经常引用的材料。所以她的名字在军管会里也会经常出现,只不过因为她
是个学生,已经面临上山下乡,对她的审查忽略不计而已。用姜政委的话说,小毛孩子
爬我脸上打一巴掌,你能计较吗?
夜深人静,细雨霏霏,学校的操场上居然长出半人高的蒿草,在雨中招摇。校舍凋
敝,武斗的遗迹和新刷的标语同样触目,这座学校已经看不见一块完整的玻璃了。战地
黄花分外香啊,这正是她办的一份刊物的刊名。
他妈的--!她陡然大吼一声,吓我一激灵。这超级大嗓门儿是她的绝活,骂声在
空旷破败的教室间血淋淋地传递开,穿过操场又撞在对面的山坡上发出悲愤恐怖的回响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她叉腰怒目,一头湿发披在脸上,这模样配着这声响,绝对威猛。
她说,你也叫声试试?
他……喂!我叫了,没那么壮。这游戏让人不太舒服,太英姿飒爽了一点,也不适
合我的身份。
她拍着手大笑,说:武斗那会儿,我们几个女生没事天天都来这儿叫,比谁的嗓子
粗。有时一起叫,叫得那些男生都毛骨悚然。
有意思。我说。
记得刚开始造反的时候,大家都学跳一种舞,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那时候还觉得
女生唱这个词,太粗俗了,太过分了。可现在想想,就该这么骂骂才过瘾,不然总觉得
憋屈。他妈的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说,你何必这么想呢?你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我们好多人都夸你呢。你还能写文言
文,这多棒啊,当然这只有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骂骂他妈的这种话谁都会,可文章不
是随便什么人想写就写的。
她哼一声说,我还会填词作赋呢,模仿谁不会呀。熟读三百首,不写也能诌,可这有用
吗?屁用不管!
那可不一定,我说,文化大革命迟早会结束,秩序迟早要恢复,将来大学也还是要办的。
办个屁!你看看现在,颓废的颓废了,背叛的背叛了,逃避下乡的已经在准备嫁衣
了,人去楼空啊。她尖笑一声,接下来竟是吸起鼻子来了。
完了,谈这些干吗?我试图另找一个话题,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我并不清楚她的现实处境,更不了解她的真实心情。革命已经失去了目标,只剩
下革命的形式,为了维护这个形式的空转她们才陷入盲目和焦虑。这是我后来才悟出来
的,当时只是因为难得见上一面,觉得她应该开心才是。
然而她不开心,短暂的缠绵竟使她受骗上当似的反弹了,她怒火万丈了。
她说,都是你们干得好事!
我?我们?开什么玩笑。
你,你们!她嚷道,是你们把走资派请回来的吧?是你们来镇压造反派的吧?你们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我说,T市不能总军管着呀,再说上面有政策,三结合啊。
可是巴黎公社的原则呢?革命群众的意志呢?毛主席的教导呢?
我想去搂她,可那肩已经铁似的冰冷了。我只好叹了口气,毛主席也说,现在是你
们小将犯错误的时候啦。
她眼中有了一种冰冷的光芒,在暗中飘忽不定。我终于明白,她仍无法放过那个市
委的副书记杨良才。事实上这个人的滑头窝囊是公认的,每次批斗会他都能往自己脸上
扣屎盆子,你吐他一口痰他能伸出舌条自己舔干净,属于脸皮特别厚的那一类,就这么
一个人。然而惟其滑头,左右逢源,他才最有可能三结合进班子。
这情况肖明不是不清楚,她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无可奈何。她吸着冷气冒着热火
,说没有八条人命作铺垫,这个师爷爬得上去吗?他回来了,就是复辟!八条人命啊,
两只手血淋淋的啊,你们还把他当革命干部啊。
不知不觉,我掌心里的小手已变成冷冰冰的铁拳头。她拚命往回抽,我死活不愿给,我
们就这样拉扯着。我劝她,求她,吓唬她,告诉她我们只是小人物,固执己见毫无用处
,那样只能带来危险。
我发誓说,这些人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不能为他们活着,有他没他都不能影响我们的
幸福。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
可怜,真是可怜!她冷笑着,说原来你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这我过去倒是没看出
来,你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市民!
她宣布:我告诉你,革命不会死,革命不怕死,正义一定要战胜邪恶,这是革命的
逻辑。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是你们这些人的逻辑。你们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第五章
14
×月×日
灵与肉的战争。这一切过早地来到我身上,这是谁的错?
人家喜欢你,不是他的错。你喜欢人家,又是谁的错?
如果听从自然,我就背叛了同志,背弃了正义。如果听从真理,我又背弃了自己真实感
受。我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
我是真的喜欢他。倒不是那身军装,更不是他背后那个貌似强大的军管会,而是他身上
的那股……气息。是气息,活泼,敏捷,充满阳光。我不能看见他,特别是那双眼睛。
更不能被他触碰,一碰我就瘫了,化了,再也无力反抗。他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软
弱。他是一束强光一个秘密,吸引我亦步亦趋。我知道这是小资情调在作怪,可我本来
就是小资产阶级,我不可能一夜间就改造成无产阶级。这有什么办法?
他就是他,他只是一个人,不能代表军管会,更不代表那个虚伪的姜政委。何况我们反
对的是一条新的资反路线,不是任何个人,甚至不是姜尧本人。
本来是想告诉他,我们的宣传车被袭击了,我的一些私人材料被抢走了,对立面有可能
利用这个东西,他也可能会遇上麻烦。可不知为什么,一回到校园里,我的情绪突然就
坏了,变得那么激动,那么不近人情。
我故意表现出粗野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们经常喊叫,他妈的,他妈的。其实我们只喊
过一次,而且那一次的记忆并不好。我不喜欢那个歌词,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这不合逻辑。可是那一刻,我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似乎要和真实的自己打架。我想证明
什么?难道我平时没有柔情?没有思念?没有孤苦无助?可是我偏要这样说,故意说给
他听。
现在明白,那就是灵与肉的搏斗。一个说,我是多么喜欢现在的样子,轻松,浪漫,温
暖,窃窃私语,无忧无虑,永远这样才好。另一个却说,你忘记了自己誓言,背叛了自
己的立场,你在堕落!
他当然不会理解这一切,但愿他以后能理解这一切。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将来也无需解释。我不会背叛他的。
也许,一切都没那么严重?是我自己把一切都夸大了?我宁愿这是又一次小资产阶级情
调的自我暴露。暴露了,才能清醒。我可不愿成为一个自恋的女人,将来老了,我也不
当怨妇。
×月×日
他们知道我弄丢了那些“私人材料”是他给我的情书以后,还专门开了会。研究什么不
清楚。其实如果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但我说了,我不想隐瞒什么。
他们开始警惕我,怀疑我,甚至时刻准备抛弃我。这当然是我不能容忍的,我要继续革
命,革命到底,绝不为儿女私情所累。
事实上,早就有人怀疑我的立场了,有人说我的文章是温吞水,软不拉叽不过瘾。可我
总觉得摆事实讲道理比恐吓辱骂好,把对手污名化能证明什么?言辞激烈就过瘾了?那
叫不自信。现在他们更可以把我说成叛徒。无所谓。
×月×日
今天在总工会大楼前发生武斗,两人重伤住院。不可思议的是,双方都是工总司的铁杆
组织,起因是争总工会的一间办公室。荒唐成这样,让人无话可说。
武斗是怎么发生的?两派是怎么形成的?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
就是。表面看,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你死我活。其实所有的武斗都起源于一些小事,
贴大字报覆盖了别人的,刷标语刷到了人家的地方,到人家家门口游行示威。这是什么
不可调和的大是大非问题?和路线斗争挨得上吗?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时候毛主席的话
怎么不管用了?
两大派真正的内核都是老造反,都是过去受资反路线压制的那一批人,现在都在指责对
方。现在回过头去看,无论是矿机厂,老鸦岭矿,无论是“7·5惨案”,还是“11·06
”事件,都是缘于无聊小事。我在《我们为什么要坚持文斗》里表达的也是这个担忧,
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我用自己的切身体会说明,给我最大震动的一
次批判就是学校老师们对工作组党支部的追问,只有那样的追问才能真正教育犯错误的
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曲书记对人民群众是有真感情的。这篇文章影响还是挺大的,
据说军管会姜政委还经常拿它说事。
说走资派永不改悔,造反派是否也有永不改悔的毛病呢?我看也有。最大的毛病就是唯
我独革,老子天下第一,老虎屁股摸不得。总有一天,大家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的观点是,革委会怎么组成都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是非,原市委的主要错误有没有
得到清算。这个观点显然是包括本派领袖在内的头头们都不满意的。他们嘴上不说,心
里肯定觉得,如果自己没进革委会,那革命就没有成功。这是最令人失望的地方。
我们当初造反究竟是为了什么?为谋一官半职?
联想到,党内历次机会主义路线错误,忽然明白一点道理,也许是个真理。那些早期的
领袖们当初参加革命肯定都是真诚的,都是在寻找救国道路的,但到了一定阶段,手上
掌握一定权力的时候他们就变了,开始谋划个人利益了。这个时候他们就要争夺谁更革
命谁更正确了。你革命我比你还革命,你正确我比你更正确,说服不了就打,就杀。于
是大家争当左派,比赛谁更左,比赛谁越来越左,左到了反革命。所以鲁迅说,左派是
很容易变成右派的。
所谓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就是这样发生的。否则怎么能理解大别山的英雄许继慎,一个红
军的军长居然随随便便被张国焘“肃反”了?怎么能理解中央苏区打了那么多“AB团”
? 好像苏联也是这样“肃反”的。好像太平天国也是这么内讧的。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规律什么逻辑在起作用。把革命队伍绝对化纯粹化,谁都知道是有害
的,是不可能的,但谁都避免不了。想到这里,不禁四肢发凉,好像枪口也顶在自己的
后脊上。
也许这是革命者的宿命,他只能剖开胸膛,高举着燃烧的心,走向毁灭。他创造着美,
却身陷于丑。
×月×日
徐老师悄悄告诉我,独生子女根据筹委会知青办的政策,可以照顾的。这个政策我早就
知道,我拒绝照顾,否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岂不是骗人?接下来我可以有三种选择:一
、兵团农场;二、郊区;三、老区。我选择了第三。
徐老师瞪着我,不吭声。作为学校图书室的管理员,她不好再说什么。现在军代表安排
她做这个工作,也许最后一次对我的照顾了。徐老师从前对我有很多照顾,我借书从来
不受限制。这个一辈子坚持独身的女人是把我当女儿一样爱护着,我知道她是好意,可
她并不真正理解我。我要去老区,走得越远越好,生活越艰苦越好。很多同学在打听插
队的地方是山区还是圩区,工分值是多少,是七毛还是六毛?真是奇怪,七毛钱和六毛
钱有区别吗?那你还去插队干吗?去分红?
我对学校充满失望,对造反派充满失望,对支左指挥部充满失望,对这座城市充满失望
。文化大革命,好像在一夜间失去了方向。一场失去革命对象的革命,形式还在,内容
全无。
争名额,争席位,争地盘,除了争权夺利,他们还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当初参加造反的
激情,追求正义的理想,统统变成了交易,化作了污水。
张宇居然对我说,市革委会很快就要成立了,如果能安排一个委员,也许就不用上山下
乡。他的意思是我不用着急报名,先看看风头再说。真是没想到人堕落起来会这样快。
他当初造反就是为了混个委员吗?如果革命不过是换一批人当老爷,那么革命还有什么
意义?我们还批判杨良才干什么?不正是这样的思想逻辑在推行一条新资反路线吗?
巴黎公社的原则是永存的。不仅因为巴黎公社的领导是选举产生,而是因为它的领导随
时会被撤换!
我也有私心杂念,我也有小资情调,可在大的人生关口,我要把持自己。知识青年到农
村去是不是大有作为,还有待观察,但去不去却是一道简单问答题。老区偏远,老区贫
困,不正是我们去老区的理由吗?
妈妈反对。妈妈当然是反对的。但反对无效,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唯一要感谢的是郭卉。她也选择了老区,她要和我在一起,这样妈妈也就放心了一些。
郭卉说,她要永远和我作朋友,真让我感动。
郭卉在赶制布鞋,她说要做六双,每人三双。武斗的时候她就给我送过鞋,是那种最时
兴的带松紧带的鞋,嫌我的鞋太老土。她说你要逃跑的话,鞋都不跟脚。这家伙!
×月×日
张宇要我读“列宁论左派幼稚病”,我读了。我明白他是讽刺我的极端化思想,他要让
我相信,参加“资产阶级议会”是他的成熟老练。如果他有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是逃避上
山下乡,那么我就承认自己确实幼稚。如果没有,那么我宁愿自己是幼稚的。
幼稚的人才会成长,才有希望。而他,已经老去。
×月×日
这里是关里大队。还有一个关外大队。公社的人说,关里阶级成分复杂,也贫困一些,
据说关里已经和外县交界,当年就是新四军和日伪的拉锯地带。他们建议我们落户到关
外大队,这样好联系。结果,我们当然就选择了关里。
我们三男两女,五个人以上才组成一个知青点。女的住队屋,相对干净。他们住在一个
堆放棺材的偏房里。每个人的铺上都有两捆稻草,第一晚都累了,倒头便睡,早上才发
现稻草里还有好多结没打开。
我们五队位于关里的中间地带,整个关里大队是沿着山沟分布的十四个小村落,山坡地
多水田少。五队因为祠堂所在,相对规整一些,大队部也在五队。五队队长姓倪,叫倪
永昌,是个中年人。他告诉我们,这一带大多数人家姓倪,从前关外叫大倪村,关里叫
小倪村。所谓关里关外,就是由一个石门关分开的,大练钢铁时石门被炸掉了一半,现
在看不大出来了。听这么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致,要回头去看看那个石门,进来时我们
都没注意。
领我们参观的青年叫大荣子,很活跃,他说他初中毕业就回乡种地了,念书没意思。他
告诉我们,这里的好风景多了去了。再往山里走,有瀑布有怪石,有溪流有暗河。还有
一棵相思树,树身是两棵,树冠却只有一个。公社来人宣布叫团结树,没人理他,老乡
还叫相思树。最奇特的是,十一队那边有棵老白果树,是棵母树,每年还开花,就是不
坐果,原因是关外的公树被砍掉了……他说了一路,兴奋得不得了。我们的到来让他一
展歌喉。
天公造化果然神奇。这一带号称山区,实际仍是丘陵,但这个石门却像横空飞来的一座
巨闸,将山地和丘陵截然分开,关里的泥土明显偏红一些。从前人们进山只有一条通道
,就是穿过石门。那石门又是两扇,虚掩着似的,据说挑担都不能横着进去。这倒有点
像陶渊明描写过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
十步,豁然开朗……
只是石门不能阻挡改朝换代,不知有汉的遗民如今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他们都会背毛主
席语录。58年大炼钢铁,因为砍伐队怕麻烦,硬把这扇门给炸了,现在还能看见门的上
半截。巨崖的顶部是山体,横亘着碎石杂树,还有荒草。
我猜当初抗日武装能在这一带拉锯,恐怕这扇门的功劳不小,炸了可惜了。
×月×日
十一月了,山里的风已经又尖又冷,明显和外面不同。
我们的劳动主要是开荒,每天都上山。好像也没有明确计划目标,挖多少算多少。队长
说看看吧,看看开春能种点什么。他心中无数,我们也就不那么卖力拼命往前赶了。到
十点样子,队长说歇一番吧,大家就休息一次。然后再挖,一直挖到中午。这样的劳作
需要耐力,不需要蛮力,队长说日子还长呢。我看那些社员,不论男女,也都是这样,
既不拼命也不闲着。
我们现在是吃派饭,全队轮流。轮到哪家了,女人就不出工,专门为我们准备。当然是
准备晚饭,他们每天只吃一顿干饭,正经炒菜。所谓炒菜,也就是炒土豆炒豆角鸡蛋汤
,很少有绿叶菜,他们把这统称为熟菜。哪家吃熟菜了,肯定是来客人了。家家都有自
留地,但家家都不种时鲜菜,他们更愿意种芥菜、高梗白,那些可以腌咸菜,吃得长久
。早晨是熬粥,粥很稠,好吃。中午他们就把剩下的粥加热吃,灶膛里加一把火,翻一
翻。他们叫炒粥。给我们吃的是盐开水泡锅巴,头几天就把锅巴烘脆储存,等我们五个
人来吃一顿,条件好的还有猪油。可是那些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吃锅巴,家里大人还
像撵小鸡一样把他们轰走,实在难为情。我试着要求吃过两次炒粥,那种感觉不是在吃
饭,而是在填食。但长久如此也不是办法,社员负担重,我们也不好意思。毕竟,我们
不是客人。
三个男的主张我们单独开伙,那意思是我们俩轮流给他们做饭,想得真美。
烧锅的,是此地人对老婆的称呼,一般称呼女人都说谁谁家烧锅的。烧锅我从小就会,
难不住我,让我反感的是,我们不是来烧锅的。待定吧。
×月×日
吃派饭有个不好,太不自由。干了半天活,累得够戗,还不知人家准备好没有,傻傻地
等着人家来喊我们开饭。到了还不能马上就吃,还得先敬祝。在城里很少看见这样的,
不知为什么农村反而更加注重仪式?
下午上山我问了大荣子。他眼睛眨半天,笑了,说不是你们要这样的吗?奇怪,我们从
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三忠于四无限你出自内心我没意见,可把它仪式化有什么意思?
我们又不是教徒。他告诉我,各家都要做宝书台呢,队里还要做个大的。理由还是知识
青年的要求!
收工时我找了倪永昌,明确告诉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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