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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d 发帖数: 3358 | 1 几十年来,一如乡间雄鸡报晓预示着一天的开始一样,在刷马桶的声音中开始了上海的
早晨。上海市民的一天中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刷马桶。当东方露出第一缕曙光,大多数人
尚未醒来,只有马桶在歌唱。竹筅与马桶壁的快速而有节奏的摩擦声,奏响了嘹亮而又
美妙的都市晨曲。在这晨曲的号召下,身穿花花绿绿睡衣的市民,从他们鸟笼般的居室
里钻出来,开始刷牙。但后者无论在音强上还是音质上,都无法与前者相提并论。
马桶,是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关键词,是他们的生活中须臾不可离的重要物事。它
看上去就不同凡响:外形呈圆柱状,木质,用朱红油漆涂刷一新,鲜艳夺目,只有欢庆
乐队中的大鼓才可以与之相媲美。而且它还并非徒有其表。它实际上是一个构造简单、
使用方便的,全封闭式的流动厕所。其内部贮存市民夜生活的秘密。在清晨,这些秘密
的内容被公诸于众,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汇入城市宽阔通畅的(或许不那么宽阔通畅的
)下水道。当然,并非市民不愿意更多和更持久地保持私生活的秘密,而是生活条件不
允许他们有更多的隐私存储空间。马桶不过是其"缓存"而已,务必频繁清空。
马桶是值得赞美的!且不说马桶之歌唱的美妙,其作为家庭内部废料之"缓存"的优
越性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个简单而又合理的构造,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其应有的功能。安
置它只须占用最多0.3平方米的空间,而且可以随意更改位置。这一点对于居住空间极
度逼仄的市民家庭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它被安置在窄小房间的某一角落,只需一道布
帘就自然形成一个超小型卫生间。它不仅可以节约空间,还可以节约时间。隔着布帘--
依靠它象征性地维护着最低限度的羞耻心--主客之间依然可以毫无障碍地交谈,抓紧方
便的时间交流生活心得甚或谈论国家大事,这无疑有利于贯彻"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的时代精神。
今天的市民大多迁居到新式住宅,新住宅里配备有必要的生活设施,比如抽水马桶
。它有一个新雅号,叫"坐便器"或"坐厕"(避开了与"马桶"一词相关的尴尬)。这样,
那些旧物在新式住宅里就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了,大多只能当作垃圾来处理。如果市民
们口袋里的钱多一点的话,是不愿意将那些过去时代的垃圾带进新房的。马桶就是这样
一种无用之物。况且,像马桶这样的物事尚且带有太多的不愉快记忆:过去时代生活的
贫困和羞辱。但是,仍然有将马桶也一起带走的现象。也许有人依然习惯于坐马桶。但
更重要的是,马桶与他们的生存经验息息相关。就像其内壁的积垢一样,马桶本身吸纳
了市民一个时代的生活气息和记忆。
马桶时代的上海市民文化,不可避免地带有马桶气息。一方面是内在的难以清除的
陈年积垢,另一方面是必不可少的表面光鲜。这种自相矛盾的特性正是上海市民性格的
矛盾性的体现。在私密被迫暴露的情况下,表面的光鲜庶几可以挽回一点点脆弱、稀薄
的人性尊严,一如布帘对羞耻心的艰难维护。此外,保持这种外表的清洁和光鲜,也是
都市公共生活的需要,更是其家庭内部舒适的需要。但在这光鲜表面的深处,深藏着像
陈年积垢一样的麻木和晦暗的心理,长期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潮湿、陈腐的气息。
但是,简单地嘲笑上海市民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显然是太过残酷了。我们无法忽
略这样一个事实:占当时全国总人口1/100的上海人,却创造占全国国民生产总值1/6的
产值。巨额的中央财政收入大多来自上海。上海人就这样被榨取一空。正是在此前提下
,上海人才创造出独具特色的马桶文化。也许有那么一天,有"怀旧癖"的人士会去怀念
马桶时代,就像今天怀念石窟门一样。不过,这几代人是不大可能去怀这个旧的,或者
他们会以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去追念那个夹杂着痛苦和羞辱的过去。马桶是几代上海人
的噩梦。
后马桶时代
告别了马桶时代,上海的日常生活走进了新时代--"后马桶时代",或曰"卫生间时
代"。
拥有独立的卫生间,这是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质的飞跃,其意义远比建一座大剧院
来得深远。几年前,我住进了新式住宅,而当时我的大多数朋友尚住在集体宿舍里或旧
式住宅里。那时候,朋友们特别爱来看我。每个周末都有朋友来访。起初我还以为自己
特别具有凝聚力。我发现他们在我家里的时候,大小便格外地频繁。他们告诉我说,因
为要来我家,他们就没有像平时那样出门前先得方便一下,而是憋着。看来,朋友们更
感兴趣的还是我家的(虽然是极其简陋的)卫生间,说到底也就是那个"坐便器"。不过
,我的社会地位也因为这个"坐便器"而提高了,我与朋友们之间的友情也随之加深了。
卫生间之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当然,等到后来家家都有了卫生间,我的地位又回到
了从前的水平。)
但是,马桶时代所形成的心理积习要完全消除,却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后马桶
时代与马桶时代的隐秘关联,首先通过人们对新居的卫生间的要求而充分暴露出来。人
们像对待马桶一样对待卫生间,新居卫生间之装修就成为头等大事。
上海人对卫生间装修之讲究,可以说是无与伦比。在北京及其他一些外省城市很难
与之相提并论,在那里据说是很难找齐上海人所需要的和完全如意的装修材料及配件。
这种近乎变态的卫生间狂热,也可以看作是马桶时代的后遗症,对马桶时代的焦虑心理
的曲折流露。
居室装修的另一奇怪的现象与电视机有关。翻开任何一张楼盘促销的室内陈设示意
图,电视机的安放总是必不可少。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无论有多少个房间,每一间
都在最重要的位置处画有一个电视机。排泄难的问题解决了,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状况
是--看电视。走到哪儿看到哪儿,坐着看,站着看,躺着看,蹲着看,一只眼睛看一台
(还不计可能有的"画中画"型电视机)。如果没有这些电视机,人们的眼睛似乎就成了
多余的器官了。物质生活的贫困处境已然缓解,相比之下,文化的贫困就显得更为触目
。
上海人对日常生活有着超常的计算本领,这一点是有目共睹的。生存的压力迫使上
海人将其聪明才智在日常生活方面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1970年代出现的假领即是极
好的范例。假领有着衬衫领子的外观,但只有一个领子而已。也许是从18世纪欧洲贵族
礼服上的衬领得到的启示。这个领子只是给人看的,但节省布料,只需不多的一些布,
就可以做多条假领,使人们觉得仿佛有许多件衬衫。而且,它是衬衫的精华部分,可以
发挥衬衫的核心功能。这种神奇的服装真可谓是服装史上最伟大的创造。我相信,它只
有上海人才设计得出来。
后来,伟大的假领很快就流行于全中国。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最优质的日常生活,
这正是上海市民生活精神的精粹部分之一。维持基本的体面,这是上海人的生活要义。
正像人们所说的,上海的流氓看上去都像个正人君子。这样,在后马桶时代上海迅速涌
现出"小资"阶层,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如果要追溯上海的小市民以及小资的这种生活方式的源头,那么,就得追溯到"老
克腊"身上。
"老克腊"精神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上海都是现代中国的摇篮。它培育了现代中国的资产阶级及其
对立面的无产阶级,更重要的是它培育了现代都市的重要社会基础--市民阶层。在相当
长的时间内,上海的市民主义生活方式,成了中国城镇市民生活的样板。现代都市生活
方式往往首先由上海人首创。尤其是1970年代,随着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上海知青将上
海市民生活精神传播到内地,内地的青年一代有幸见到上海的生活方式,并很快开始效
仿。从这种意义上说,上海引导了当代中国的都市生活,创造了中国都市的市民生活理
念。
今天,当人们回想起旧上海时,就会想到旗袍和西服、月份牌和文明棍、黑帮和拿
摩温、摩登女郎和洋人……总之,摩登时代的一切应有尽有。说到上海的生活方式的体
现者,人们通常会想到夜总会的摩登女郎。不错,上海的摩登女郎始终统率着时尚的新
潮流。但在我看来,真正体现上海独特生活精神的却是摩登男性的"老克腊"。摩登女郎
任何地方都有,"老克腊"却是上海的特产。女性时髦、讲究,不足为奇,而男性形象的
高雅与否,才真正体现了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
"老克腊"一词显然是外来语,但关于其辞源的说法不一。一说为"Color"的音译,
意为"色彩",引申为"光鲜"、"体面",也就是上海人所说的"花头"。"老"则是其修饰性
的前缀。称之为"老",可能是因为这个词出现时,这一阶层的人数已经不多,而且趋于
老龄化了。
"老克腊"一说为"Old Class"的意音混译,意思是旧阶层,引申为没落的上流阶层
或贵族阶层。也就是说,他们像欧洲旧贵族一样,是过去时代的遗迹,旧上海上层社会
的遗民。
克腊而老,足见非同小可。"老克腊"不是暴发户。他们过着考究的,而不是奢侈的
生活,是细节上的考究,对生活品味、格调的持之以恒的追求。"老克腊"阶层在无产阶
级革命年代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有一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和始终不移的:一双死都不
肯脱掉的尖头皮鞋(也就是"革履",而且往往是白色的),梳得油光可鉴的头发,削瘦
的体形,挺直的腰板,优雅的步履,以及对异性的不衰的热情……,即便是在最极端的
年代里,政治打击和物质匮乏,也未能彻底纠正"老克腊"的保持起码的优雅、体面的癖
好。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老克腊"精神,是"不克腊,毋宁死!"的精神。全体上海市民
都在无意识中向这种精神学习。
"老克腊"是上海市民生活的样板和理想。但他们缺乏实现这一理想的物质条件和精
神动力,缺乏足够的文化教养,因此只能对"老克腊"精神加以改造,剥取"老克腊"华丽
的外表,充当市民精神的虚幻的面具。尤其是在毛时代,由于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匮
乏,"老克腊"精神在市民阶层那里产生了重大蜕变。
当代上海市民令人哭笑不得的极端精细主义的生活方式,可以看作是"老克腊"精神
的一个变种。"老克腊"的考究的生活精神与小市民的功利主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上海
市民特有的精细主义特征。从积极的意义上说,是讲究生活细节的舒适;从消极的意义
上说,则是斤斤计较。
"老克腊"的另一消极变种是"小男人"。上海"小男人"显然是一个消极性的词汇,"
小男人"显然有别于传统中国社会文化中的男性形象。传统的男性形象追求粗犷、豪爽
、不拘小节、不修边幅。但这些也可以看作是粗野、浮夸、大大咧咧、邋里邋遢。在这
些方面,上海男性的特点未必是弱点。但于"老克腊"相比,"小男人"则显得微不足道。
"老克腊"精神中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成分几乎消失殆尽,仅仅保留了一些表面的东
西,"小男人"像"老克腊"似的尊重异性,但却少了"老克腊"的那种从容、高雅,而蜕变
为猥琐;像"老克腊"似的彬彬有礼,但少了一分孤傲,多了一分怯懦;像"老克腊"一样
细腻,但少了一分敏感,多了一分琐碎……"老克腊"精神的衰败,才是上海市民文化的
致命缺陷。
1990年代中期兴起的"小资化"运动,开始向着实现"老克腊化"的生活迈进。但"小
资"还不是"老克腊",他们缺少"老克腊"的理想主义精神和"懂经"(这需要较高的文化
素养)。等这一代"小资"老了,是否能成长为新一代的"老克腊",尚不得而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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