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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
发帖数: 1 | 1 本文根据我父亲两年前的谈话录音整理而成:
我在59年7月高中毕业被旧城师范录取了。师范的师资相当棒，环境也很好。如果学生
认真学，成绩好，毕业后能当初中教师。我们年级有八个班，每班有四十多个学生。学
校吃住全管，自己有菜园，国家每人每天供应一斤粮食，生活还不错。所以，一开始我
感觉比较满意。我59年夏天入学一直到60年初学习比较安心，非常刻苦，争取毕业后当
初中教师。但是60年国家形势发生变化。由于大跃进和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减产，60年初
国家粮食供应开始减少。由于饥饿，学生们无心学习，就成群结队去地里采野菜和掘茅
根吃。学生们体育课都不参加，很多人得了水肿病，脚肿的像罗卜，连鞋都穿不上，走
路困难，上完课就只好回到宿舍躺着。
当时家里也挨饿，你爷爷奶奶都吃不饱。我虽然自己也挨饿，但还是每月从伙食费里省
下一些粮票，在学校里换成窝窝头，给家里送去。那时，学校的窝头里也掺野菜，但还
能充饥。旧城离家里远，我就骑孙老师的自行车回家。我记得第一次驮着窝头回家，就
看见你奶奶瘦得皮包着骨头，你爷爷饿得躺在床上不能动。（为什么挨饿？就因为村里
成立了大食堂，吃大锅饭。接着刮五风，高产风和浮夸风，粮食丰产没丰收，都烂在地
里，没收家来。人们普遍挨饿。你奶奶偷藏了一坛子绿豆，埋在地下，你爷爷胆小，村
官们一吓唬，就说了。村里不仅把咱们藏的粮食，把其他人家的粮食也都翻出来拿走了
。）我一个月后第二次回家，你爷爷瘦得没有人形了，目光呆滞，见了我不住地掉泪，
我就感到他没有多大活头了。你叔和姑们也瘦得不得了。我去后院看你二爷爷，也饿得
没人样了，只是瞪着两个大眼。家里人给他做了一小碗掺了野菜的玉米面糊糊，用勺子
喂他。他把面糊喝光了，还把舌头伸得老长，舔得勺子干干净净的。我又到西屋里看你
大娘，锅里都是野菜，象盐蓬菜和槐花，粮食很少。再后来，人们连树皮都剥下来，磨
成面吃。老吃这些东西，肠胃就毁了。我记得有一次回家，见你大娘躺在东屋里的地上
，大小便失控，满身都是绿头蝇，嗡嗡地叫，人已经不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学习就不安心了，老是挂念家里。经常晚上做恶梦，梦见你爷爷奶奶
饿死了，你二爷爷死了。我无心学习，就给孙老师请假回家。他见我脸也虚脚也肿，很
同情我，就劝我别老想回家。有一周我没有回家，想攒点窝窝票，通过熟人在旧城过得
好的人家弄一点菜象萝卜秧，再送回家去，忽然你舅爷爷来学校叫我。你舅爷爷是贫农
，在队上当保管，吃的还行。我记得有时饿得不行，还去他那儿弄点窝窝吃。你舅爷爷
没告诉我你爷爷死了，只是让我赶快回去。等我晚上回到家里，你爷爷就已经被装敛起
来了。当时穷配不起棺材，就盛在你奶奶出嫁时陪送的一个铺柜里。我要打开柜看看你
爷爷，你奶奶不让，我硬是打开了。你爷爷脸色蜡黄，模样相当难看，完全是被饿死的
。我回来后大概第二天就把你爷爷匆匆埋葬了，没有等到五天或七天。因为你[在上大
学的]大爷也回来了，加上我多了两口人吃饭，根本不够吃。所以没等下葬就让你大爷
回学校了。我记得找人往地里抬棺材很不容易。当时，人们都饿得不行，有些年轻人外
出逃荒，剩下的也面黄肌瘦，没有力气。连挖坑用砖砌个斗子都没人愿意干。现在一说
起来，我就难受，恨社会不公平。你爷爷老实吃气，我回想起来，就痛恨那些坏人。咱
村里就是咱们这个回来道里，饿死人最多。而有些人，尤其是村里胆大的和当官撑劲的
，他们吃的五饱六撑，有的是劲。那时人似乎都傻，没饭吃就在家里坐着挨饿等死，就
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人挪死，树挪活，总有活路。你三爷爷比较机灵，就住在临村一
个朋友家里。他是贫协主任，跟你三爷爷是老朋友了。他们当官的能从购粮证上贪污粮
食和地瓜干，你三爷爷就活下来了。
给你爷爷发丧后，我就赶回学校。当时，学生都挨饿没有心思学习了。每人粮食供应从
一斤二两减少到八两，都吃不饱，下课后就躺在宿舍休息。老师们也挨饿，对社会形势
非常愤恨，但也无能为力。大跃进是中央的政策，成立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是政府命令
的，老百姓哪有权干涉政府，谁也挡不了。在学校里，我晚上老做恶梦，梦见家里不是
这个死就是那个亡。夜夜睡不好觉，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不久，你二爷爷和大娘就相
继去世了。过了一个多月，你舅爷爷又来学校叫我回家，说你小庆叔病得很厉害。在你
爷爷出丧的时候，小庆就因严重饥饿得了白喉病，一直在东屋里躺着，没让他守灵棚。
我特别喜欢你庆叔。我在一中上学时，每逢周末，他都到村西边的路口去接我，手里常
常拿着喂牛的鞭子。那时，你爷爷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管喂养牲口。小庆就帮你爷爷
牵牛喂马。他当时十四岁，还在村里上小学。听小学的王老师说，小庆很聪明，学习很
好。我听你舅爷爷一说，马上就赶回来了，下午到的家。小庆当时还明白，对我说，“
哥哥，我病好了后就去树上捋榆钱儿给咱娘吃。”到了下半夜，就病得相当厉害，疼得
不住呻吟。我就赶快去外村请李大夫。我刚走出村后不远，你兴竹爷爷就赶上来叫住我
，说，“别去了，人已经不行了。”我记得，我把你庆叔抱在怀里，他很瘦，全身没有
一点力气。过了一会儿，在我怀里一挺身子，就断气了。死时连好衣服都没有，就穿着
原来的青棉袄。小庆爱画画，照猫画虎，京剧中的人物象关公，赵云，马超等，画得很
不错，你爷爷都贴在墙上。他死后，我就把他的书包，本子和画都烧了。第二天，就用
门板抬到地里，用砖砌了一个小棺材，把他放在里面，上面盖上门板，就埋了。当时，
他就埋在你爷爷的坟附近。后来破四旧时，小庆的坟被平掉，我就再也没找到。
把你叔埋葬之后，我马上就走着回学校了。我没有从家里带干粮，因为家里人都挨饿，
没粮食吃，你奶奶饿地站不住，只能爬。所以，我饿着肚子就离开家了，我走的时候是
下午。到旧城要走六十里路，真害怕走不到学校。幸运的是，我出村时碰到陈四奶奶，
她看到我由于饥饿脚都肿得很大，就很同情我。从家里拿了两个菜窝窝送给我。我还没
走到半路，就很疲劳，就把两个窝窝全吃了。这样，我才回到学校，已经快半夜了。这
件事我终生都忘不了。回学校后，就基本不上课了。同学们都去地里刨矛根，采槐花树
叶和树皮度荒。把这些东西晒干，用磨子磨成面，掺在粮食里吃。后来，学校里开会，
让学生放长假去农村支农。其实，就是学校被解散了。
等我回家时，你大姑二姑和小姑小喜就已经被迁到外地逃荒去了。咱们村死了很多口人
，有的户家破人亡。有的家庭男人饿死了，妇女只好带孩子改嫁；有的父母养不起女儿
，就把她们嫁到外地。你姑们被政府迁移到藤县官桥乡，那边生活还可以。由政府供应
一部分粮食，也就是八两，吃不饱。所以，你姑就在当地要饭，另外，也去地里捡拾收
割后剩下的红薯。
回到家里，我就考虑如何解决我和你奶奶的吃饭问题。我打听到你舅爷爷村里有人去外
地换粮食。就跟你奶奶商量我也去换粮食。你奶奶就卖了家中的东西，还卖了几棵树，
用钱买了布，再加上自己织的布，让我带上去外地换粮食。跟我同去的是咱村的某某和
某某。那是我们第一次做火车出远门，没钱买火车票。但我们年轻，才二十二三，也胆
子大，就偷偷地爬上了火车。那时，人们都去潍坊，兖州，或济宁换粮食，我们仨也打
算去兖州。因为白天容易被发现，会被当做盲流抓起来，我们就在晚上爬上一列暂停的
运货列车。我查看了好几个车厢，都盛着煤炭，也不敢紧找，怕火车启动或被人看见，
就爬上一节运煤的车厢里。炭车没有顶，煤堆得老高。我知道火车跑得快，象闪电一样
，怕被甩下来，就紧紧地趴在煤堆上，两脚叉开插进煤里。火车开起来，一气儿就到了
济南。济南车站上灯火通明，各种车辆隆隆乱响。我直挺挺地趴在车上，尿憋地慌也不
敢解手，怕人看见。当时是60年深秋，手脚冻得象被猫咬了一样，但也得坚持。大约过
了半个多小时，气笛哞地叫了一声，火车开动了。我心里也喜欢了，这下就不会被逮住
了。火车又跑了几个小时，才来到兖州。那时，太阳刚升起，我们三个从火车里出来见
面。他们两人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们直乐。我对某某说，“看你满脸漆黑，就露着两
个白牙”。他说，“看你呢，眼睛红得跟红眼兔子一样。”我想这一宿没冻死就算命大
，红眼算得了什么。但某某身上很干净，脸也不黑。原来，他爬进了一个装苹果的车箱
，不单吃了一路，临下车还偷了十几个放在包里。我们就各自吃了几个苹果当早饭。我
们第一次去兖州换粮食，比较顺利，没有被管工商的查住。我们直接去乡下，用一尺布
换二斤半地瓜干，也可以换高粮或黄豆，但少一点。
兖州当时生活比咱家乡强，但也没有多少好粮食，黄豆不多，高粮多。人们吃高梁面或
红薯面掺一点豆面做成的锅饼。我当天换了一百多斤地瓜干，就和他们两人还有其他几
个换粮食的，共同雇了一辆小车，把地瓜干送到车站。第二天回到家里，我除了留出一
部分在家里，把剩下的在集市上卖掉，再用钱去布市上买了布。然后，带着布又爬火车
去兖州换粮食。因为怕被人查住，你奶奶都是把布缝在我的棉袄里，或把布绑在腿上。
你奶奶用红薯面掺一点豆面做成的饼子，我带了一些路上吃。两次后，家里粮食就够吃
了，我的体格也恢复了。以后再出门，手里有点钱，就买车票乘车了，但是不买客车票
，只坐运输难民的闷罐车，车票便宜。我不仅去兖州，后来还去济宁，…
这样来回有十来趟，每次挣的钱都几乎是本钱的两倍多。因为扛粮食比较麻烦，我就考
虑买卖黄烟，因为听别人说贩卖黄烟挣钱。你舅爷爷村里有人贩卖烟叶，我是咱村里第
一个。买黄烟要去胶东潍坊。…
我从胶东买回来黄烟，因为国家不允许去集市上卖，只能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卖，有人专
门来家收购。我做买卖手头渐渐宽裕了，你奶奶不再吃地瓜干了，只吃玉米和黄豆。我
出门也吃的好多了，时常吃白面，还有时到较好的饭店里点一条鱼吃。也不坐闷罐了，
改乘客车了。后来，我又和前屯的某某一块出门做买卖，开始从胶东的益都贩烟卷。我
们都打扮地象个学生摸样，上身中山装，下身白裤子，还带着二胡儿，没人怀疑我们是
盲流。我每次都从益都的小香烟店里买十来条香烟，打在行李里，接着坐火车回家，第
二天就卖给茶馆或店铺，卖得价钱很好。我带了钱再回胶东去买烟，一天半一趟，很快
。有时，从济南等车，我就去下饭店。你奶奶都说我变馋了。我跟你奶奶说，“你让我
跑腿和下力都不要紧，但我不能吃孬饭食，要不身体受不了。”这时，我的体格很好，
也胖起来了，体重有一百三四十斤。扛一百多斤的粮食布袋没问题。
有一次，我从济宁换了九十多斤黄豆，里边放着七八斤烟叶。在万德需要换车，我把粮
食放在侯车室里等车。这时税务所的来检查，正好发现了我，我就把粮食从候车室的窗
户里扔出去，接着自己也跳出去，扛起布袋就跑。其他几个同伴没在侯车室，没有被查
住。当时下着大雨，我也跑不很快，有半里多地，税务所的人就赶上了，一铁棍子砸到
我的腿上，我痛得不得了，就跌到在地上。税务员也很生气，让我扛着布袋跟他走。我
说自己腿疼，扛不动，但他硬逼着我扛。这样我就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进了一个大院，
好象是粮食局，他让我把粮食放在院里，下午再让我回去，锁上铁门就走了。当时正是
深秋，再让雨一淋，我浑身冻的直打哆嗦。我没有办法，只好来到附近一家茶馆，开店
的是一位善良的老大娘。六十多岁，心特别好，到现在我也忘不了。我对她说，“大娘
，我出门换粮食，被查住了。想在这儿暖暖身子。”老太太让我在炉子旁烤火，又给了
我一些饭吃。我给她钱，但她说什么都不要。我把家里的情况和自己的难处给老太太讲
了讲，她很同情我。她告诉我说，我能把粮食弄出来。她让我从粮局院墙西边的芦苇丛
里穿到院后边，翻小墙进去。我于是就偷偷地把粮食拿出来了。我赶忙来到火车站，一
个人坐上了去济南的火车。
61年初，你的两个姑和小喜也从藤县遣返回家。但是小喜在官桥车站等车时受了惊吓，
得了惊风病，回家便抽搐不止。当时，我换粮食有了些钱，便和你舅爷爷载着她到县城
医院看病。但她还是高烧不止，双眼圆睁，牙关紧闭，撬也撬不开，入院第二天就死了
，虚岁才九岁。你舅爷爷就把她拉回来，把尸体用草席一裹，也没出丧，接着挖个坑就
埋了。
从60年底到62年底，我贩了近两年的粮食和烟。我感觉过得非常愉快。你奶奶也胖了，
皱纹减少了，就在家里纺纺线。你两个姑回到家里身体也恢复得很好。政府开始发购粮
证，凭证供应粮食，再加上自留地的产出，吃饭没问题了。我做买卖挣的钱就用于买菜
和零花。我去过济宁，兖州，莱芜，潍坊，益都和天津等地方，得到很多好心人的帮助
。… | p*r
发帖数: 5516 | 2 好长，有概要么？
【在 n*****u 的大作中提到】
: 本文根据我父亲两年前的谈话录音整理而成:
: 我在59年7月高中毕业被旧城师范录取了。师范的师资相当棒，环境也很好。如果学生
: 认真学，成绩好，毕业后能当初中教师。我们年级有八个班，每班有四十多个学生。学
: 校吃住全管，自己有菜园，国家每人每天供应一斤粮食，生活还不错。所以，一开始我
: 感觉比较满意。我59年夏天入学一直到60年初学习比较安心，非常刻苦，争取毕业后当
: 初中教师。但是60年国家形势发生变化。由于大跃进和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减产，60年初
: 国家粮食供应开始减少。由于饥饿，学生们无心学习，就成群结队去地里采野菜和掘茅
: 根吃。学生们体育课都不参加，很多人得了水肿病，脚肿的像罗卜，连鞋都穿不上，走
: 路困难，上完课就只好回到宿舍躺着。
: 当时家里也挨饿，你爷爷奶奶都吃不饱。我虽然自己也挨饿，但还是每月从伙食费里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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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n*****u 的大作中提到】
: 本文根据我父亲两年前的谈话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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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真学，成绩好，毕业后能当初中教师。我们年级有八个班，每班有四十多个学生。学
: 校吃住全管，自己有菜园，国家每人每天供应一斤粮食，生活还不错。所以，一开始我
: 感觉比较满意。我59年夏天入学一直到60年初学习比较安心，非常刻苦，争取毕业后当
: 初中教师。但是60年国家形势发生变化。由于大跃进和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减产，60年初
: 国家粮食供应开始减少。由于饥饿，学生们无心学习，就成群结队去地里采野菜和掘茅
: 根吃。学生们体育课都不参加，很多人得了水肿病，脚肿的像罗卜，连鞋都穿不上，走
: 路困难，上完课就只好回到宿舍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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