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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0018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Prose 讨论区 】
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Prose
标 题: 【故乡往事】小厂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Feb 2 16:15:17 2012, 美东)
大约是鄙县的风物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拿出手的，唯一一个有点文物价值的钓鱼城也实在
寒酸得很，变成了山上的麻将馆，所以这几年正在整修一座古塔。据说还要在脚下建一
条古文化街。
这座古塔名叫文峰塔。早先的时候，这里是一座楼阁，名叫会江楼，或者叫江楼。因为
杜甫有一首诗说到，“江花未尽会江楼”。楼阁早已不存，人们也搞不清楚这里的“会
”到底是形容词，还是动词，所以也就有了两个名字。据说这座楼阁倒掉，败了这座江
城的文脉，历代以来连进士都没有出几个。所以到了清朝的时候，百姓们集资修了这座
塔。文峰的意思大概是要汇聚文脉，叠成高峰。在塔顶最高层，还专门修建了魁星像，
又在河对岸建了一座文昌宫。总而言之，该想的招数都想了，可惜这个文脉终于还是没
有续上。
文峰塔在城南，与城北正街隔着一条涪江。早先的时候，都要摆渡才能进城。一来二去
，倒成就了本县一景，名为涪江晚渡。据说在河两边都有一条河街，到夜里的时候灯火
通明，种种饮食汇聚一处，其中最好的饮食叫水八块，据说是用小鸡公做成，也要不了
几个钱，总是要便宜那些渡船上的水手。
从三四十年代开始，在城南渐渐就有了一些小厂，比如做火柴的，烧砂砖的，还有造船
的。这些小厂都是抗日的时候从江南那一带搬迁过来，渐渐就在本土扎下根来。到了六
七十年代，本县的青年男女都荒废了学业，到了招工的时候，也就在这些小厂找个活路。
那个时候无论冬夏，每到清晨时分，江面上总是有一层薄薄的白雾。一条小火轮冒着突
突的黑烟，从雾气中钻出来，把码头上等着的一大群青年男女装上船，然后又突突地钻
进雾气中。很多青年男女就在这条船上谈起了恋爱，结成了家庭。这其中，也包括我的
父母。到我出生的时候，河面上早已修建起一座大桥，摆渡的火轮也就不知踪影。那条
河街也渐渐消散，我父母口中堪称至味的水八块已经失传很多年了。
我幼年的时候，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会到我父母的厂里去洗澡。他们工作的单位是一
个航运社，但是又开了一个砂砖厂。烧砖的热气正好可以用来加热洗澡水。我一般中午
时分从学校出发，独自一人走过人烟稀少的大桥，穿过几条狭窄而幽长的巷子，踩着坑
洼不平的石子路，要走大概半个小时才会看见工厂的大门。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工厂
的门口还有一个巨大的切割机，用来切木头造船用。飞扬的木屑飘满了整个工厂。有人
蹲在机器旁边烧电焊，蓝色的火焰在细雨中一闪一闪的，空气中弥漫着电解石的味道。
我往往赶到工厂的时候，正好会碰到伙食团开饭。于是空气中又会多出来一些饭菜的香
味。工厂的伙食团做出来的饭是先煮熟，再用竹蒸笼蒸一次，让米饭更加膨松，看起来
比较多。虽然这样的饭，四两大概实际只有三两，但是却非常好吃。我父母一般会提前
帮我打好一份饭，我就坐在我母亲工作的车间里，闻着车床上机油的味道，一面吃，一
面就着车床旁边的灯光翻看手里的书。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母亲和她的那些女同事往往会带着大盆小盆的衣服到江边
去洗衣服。这时候整座工厂都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蒸压釜那边传来一阵冒汽的尖声，
伴随着一股股的白气。那时候我刚看了西游记的电视剧，总是会设想那里是一处妖怪的
窟穴。
有时候我也会跟着她们去洗衣服。他们的厂就在江边，有一条长长的缆车索道伸到江岸
，这是用来运河沙的。在索道上，不知为何总是停着几辆生锈的缆车，天长日久，生满
了蓬草。她们在洗衣服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河滩闲逛。当春天来了，河滩上总会有一
处一处的水塘，长满了水草，有一群一群的蝌蚪。到了夏天，我则会到江里去游泳，故
意把脑袋埋在水里，听着我母亲在岸上高声叫我的名字。
我的三姨也在城南的一个小厂工作。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她和丈夫离了婚。在那段时
间里，她住在我们家，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到了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城南那边的工厂
会响起一阵汽笛，通知上夜班的工人。汽笛声穿过江面，显得有些模糊，忽远忽近的，
带着些夜雨的潮气。我会看见我三姨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一盏蒙着花布的台灯，就着灯
光在那里梳头发。她往往闷闷地坐在镜子旁，直等到第二次汽笛声响起，才会收拾一下
出门。
她的丈夫也是一个工人。据说跟厂里的一个女子好上了，经常在上夜班的时候幽会。有
一天晚上，我大姨、我母亲还有我舅舅带着三姨去抓奸。抓到的时候，两个人还在卿卿
我我。我舅舅是个莽人，上去就是一阵暴打。他抓住那个男人领到我三姨面前的时候，
才发现她已经晕倒在地，人事不省。
她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又去了我大姨家住。我家里的房子太小，实在住不下那么多人
。我大姨家就住在文峰塔脚下，旁边是一座火柴厂。那条巷子的几乎每户人家都在帮厂
里糊火柴盒，大概二十个盒子一分钱。所以整条巷子都有着一股浆糊的味道。我夏天的
时候去我大姨家玩，有时候也会和我几个表姐一起糊。不过我做出来的盒子根本拿不出
手，只能当成废品。
我的几个表姐差不多都是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厂。她们当时进厂的时候有两个选择，一个
是去丝厂，另一个则是去车床厂。那时候的女孩子都希望去丝厂，一方面是待遇好，另
一方面是工作强度没有那么高。但是我的姨父非常坚持，让她们去了车床厂。到了九十
年代的时候，曾经红极一时的丝厂破产倒闭了，据说厂里一半的女工都去做了小姐。只
有我的几个表姐仍然在车床厂，挺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一直住在我外婆家，一个城北靠近江边的地方。从这边望过去，
可以看得见一排排低矮的厂房，隐藏在成群的瓦房中间。时而会有一支烟囱冒出来，提
示你此处仍然有工业的痕迹。从渠江那边，是不是会有一些木排飘下来。这些木排都是
用粗大的原木扎在一起，上面还盖着小小的棚子，里面住着人，有时还会在木排上养一
些鸡。这些木排一般会飘到重庆去卖，但有时候也就直接在本县出货。船上往往有大手
大脚的女人，还有流着鼻涕的小孩。他们往往会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这些厂房，也看着
这些小厂的人们。
到了端午节的时候，县城里往往会举行龙船赛。每个小厂都会造一条龙船。和现在的龙
船不同，那时候的龙船龙头高耸，有一个龙头师傅站在头上，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做指
挥。龙船中部则是有一名鼓手，打着赤膊，敲着鼓点。在盛夏的阳光下，两边江岸上站
满了围观的人。龙船赛后还会撒下一大群鸭子，由水手们自由捞获。夏天的江水泛着一
点混黄的颜色，鼓声和欢呼声在江面上回荡，悠久不绝。
前年的时候回家，父母带着我重新去走当年那条进厂的路。那条路如今已被划做古文化
街的建设区域，道路两旁的厂房都已经拆得只剩一些框架。一些野狗站在厂房门口，或
蹲或行，沉默地看着我们。那时候快到春节了，远处是细雨蒙蒙的江面，不时听得城里
“砰”的一声爆竹响，一切都好像一个沉睡多年的梦境一般，寂静无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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