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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73 | 1 某地連接縣城和附近農村的一條路，誰看到都會以為這是在高速發展的中國被文明遺忘
的某個角落。準確地說，這已經不能算是道路。下雨天就是一個接著又一個的泥潭；大
晴天就是一望無際的泥坑。假如路上沒有車，這裏一定會成為一個豬的樂園。然而每天
有無數輛運送砂子石頭的大卡車從上面碾過，把這條路從人們以為的最壞狀況，改造成
超乎想象的更糟狀況。那些大車，小車的司机和騎自行車的老百姓們，就像表演特技一
樣，高高低低地在灰塵當中蹣跚而行，臉上浮現出一種當地人所特有的f**k the life
的無謂表情。
這是宏福騎車去郵局上班的必經之路。她每天都帶口罩，無論寒暑，為的是防止得肺病
。一路上總能看到十幾只在路上跳小步舞曲的狗，她在心裏給這些狗一一取了名字。如
果這些狗有一天被人捉去，做成了狗肉火鍋，幾乎可以光榮地被貼上organic的標簽。
曾經有只黑狗氣勢洶洶地朝她奔過來，喀嚓一聲咬下去，所幸宏福在自行車上避開了，
只透過襪子感受到那狗冰涼的口水。騎大約十分鐘以後，她會經過一個熱鬧的菜場，不
是這條路通過菜場，而是智慧的人民群眾自發把菜場組織在這條路上。到處是人討價還
價的聒噪聲，和飯店裏的聲浪一樣賦予聽眾一種太平盛世之感。漂亮的女屠夫把整坨的
豬肉狠狠地翻個，砰地一聲砸在白鐵做的砧板上，讓買肉的人聽後精神為之振奮，簡直
要歌頌好豬啊好豬。那些豬肉看起來紅光油亮，其實是豬吃了飼料銅中毒的癥狀。買菜
人也絕不想去看一眼那些蔬菜是用怎樣的水源澆灌出來。
再往前騎是一個新建的水泥廠，兩支大煙囪不分晝夜突突地往天空中噴射黑煙。經過這
裏的時候宏福即使戴著口罩，也會拼命地屏住呼吸。她的整個視野都被籠罩在一種淡藍
色的煙霧中。而離水泥廠五分鐘的路程就有當地的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
即便這樣她還是慶幸自己的生活比當地的大多數老百姓都要好過。雖然這附近大部分房
屋都已經或者將要被拆遷，少數沒被劃入拆遷範圍的危房裏面至今還住有人口。那些房
子大部分時候都日夜門窗緊閉，即便這樣大約也擋不住煙塵的入侵。這樣下去遲早要得
肺病。想到這裏，宏福就在口罩下面輕輕地嘆一口氣。那些連土地的使用權也賣出去的
農民，拿了小筆財富，就開開心心地去enjoy thieir lives, 變成整日打麻將的無業遊
民。他們從沒預見到手中的那些錢在之後的幾年會以驚人的速度貶值到不剩下幾文。
其實她可以在郵局旁邊租一件小房子，那樣可以節省很多精力。也許晚上還可以看看書
，讀一個進修班或者夜校，但是和父母同吃同住總歸比較省錢。她決心等哪一天被編入
正式工，就搬出來住。雖然她已經上班三年了，但是正式工這個頭銜，仍然遙遙無期。
在這個拼爹的社會中，以她爸的背景，能把她弄到郵局就已經是超水平發揮了。
到了縣城的路上，景色一下就變得明亮開闊起來，雖然還是一樣鬧哄哄的，車輛搶道，
十字路口需要有人拉線吹哨乃至大聲吆喝才能把闖紅燈的行人和車輛擋下來。遇到穿著
時髦的女孩，她總是羨慕地看上好幾眼。因為她每天騎車上班，就算打扮得再好看，等
到了單位也會變得灰頭土臉，所以幹脆就不打扮。她媽媽不明就裏，總是跟媒人誇贊說
她女兒節儉，從不在衣服和化妝品上花錢。
宏福把自行車仔細鎖好，進了單位大門，一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從對面走過來，宏福的
臉霎時就紅了。
小夥子名叫李敬，他和宏福是兩個世界的人。其原因有三：第一，他講普通話；第二，
他有“背景”，剛來沒多久就被編入正式工，聽別人說他是“李局長的人”，至於是怎
樣的關系大家都諱莫如深；第三，他對一切時尚流行的事物有愛，像他的手機就一向是
新款。這三點直接決定了他從來只和那些舍得每月花三四百塊錢在發型上，穿長靴和懂
得混搭的女孩來往。宏福常聽他和單位裏那幾個時髦的女孩約定“周末出去玩”，但是
怎樣玩，去哪裏玩，宏福沒有想象。因為去外面世界的交通實在很不方便。不到萬不得
已她絕不想出門。她周末做的事就是在家裏睡覺，看電視，在網上看小說而已。就是這
樣的小快樂也經常被剝奪，因為時常無緣無故要加班。她最討厭加班，因為平常上班雖
然枯燥無味，至少還可以看到李敬潤眼，周末加班就看不到他，因為他是“正式工”。
宏福的媽媽時常告誡她利用自己郵局職工的有利條件，找一個“踏踏實實過
日子的人”，但是宏福還是無法自拔地對另一個世界的李敬產生了幻想，任憑她的小姐
妹怎樣勸說也沒有用。如果愛情可以往自己控制的方向發展，那就不叫真正的感情了，
那樣的話談戀愛還有什麽意思。如果說她對生活本身沒有什麽追求，至少在這方面她還
有堅持。
她今天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膽量，鼓起勇氣向李敬走過去，雖然他明擺著是要去跟銷售手
機的臉塗的像石灰一樣煞白的小妞搭訕。她上一次和他對話（工作上的事不算）還是兩
年前他剛來的時候，他對大家自我介紹說：“大家好我叫李敬。”說完眼睛就笑成了彎
彎的兩個小月亮。他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和兩個小月亮眼睛，讓他成為了這個陰盛陽衰
的單位裏女孩們的目光焦點。宏福立刻湊過去，一邊一本正經地伸出手，一邊也大聲用
普通話說：“你好，歡迎來這裏工作！”李敬眼睛看著地面，沈默了兩秒鐘，好像聽見
，又好像沒有聽見，因為周圍當時還有很多其他女孩的聲音。這時他後面一個長頭發波
浪卷的女孩嗲嗲地用弱弱的嗓音說：“咦你身上的味道好像阿瑪尼耶！”李敬馬上轉過
身去：“你也懂香水哦！”宏福就迅速地把手縮了回去——如果另一方以沈默來回應也
可以算做一場對白的話。
宏福這次決定表白，就算是讓自己死心也好，兩年的“感情”終歸要有個交待。她毅然
決然地走到李敬和石灰臉小妞身邊。他們兩個仍然若無其事地聊天，完全忽略了宏福的
存在。在頭腦轟鳴的極度緊張狀態之下，她仿佛聽到李敬說了一句“周六去新开的必勝
客吃飯”，宏福很突兀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必勝客和肯德基是一樣的嗎？”
李敬和石灰臉小妞轉過臉來，可是他倆什麽也沒說，只是臉上同時露出一種很鄙夷的表
情，然後就回過頭去接著聊天，好像中間什麽也沒發生過。那表情也許只持續一秒半的
時間，宏福覺得像是形容不出的長久，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她腦海裏回放一次，以
至於到後來宏福能夠感受到自己臉上的肌肉猛地往下一沈，當那表情又重播的時候。
可是生活就是這樣，一段難堪的經歷，反而能夠促成人生的轉折。從那以後，不知道為
什麽，宏福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難以忍受，她恨死了那段讓人每天灰頭土臉的道路。
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條路，永遠是灰頭土臉，不見天日。
那天她在網上看了一篇小說叫“紅拂夜奔”。之所以看這篇小說，倒不是因為作家多麽
有個性，而是因為她偶然發現小說裏的女主角的名字和她同音。雖然到後來她發現紅拂
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名字，但是whatever.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男主角叫“李靖”，和“那個人”也是同音。這簡直是一
個說不出口的難堪的秘密，因為如果被她的小姐妹知道了，一定又要捶胸頓足地罵她不
爭氣。她居然還喜歡著他，甚至更甚，在那樣被深深地被刺痛之後。
很多東西她都不太能夠領會，但是有一段，我相信宏福一定是看懂了。
[紅拂後來一直記著她在洛陽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車輪下翻滾的泥巴，鉛灰色的水窪
子，還有匆匆來去的人群。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頭花園只是一墻之隔。假如你不走到
墻外面來，就永遠不會知道有這樣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這道墻，就會以為整個世界
是一個石頭花園。而且一生都在石頭花園裏度過。當然，我也說不出這樣有什麽不妥。
但是這樣的一生對紅拂很不適合。]
宏福一度以為那段話說的就是她自己。那天晚上她腦子裏面翻騰起很多過去的事情。她
小的時候被親友譽為“神童”，以為自己將來會輕輕松松做個百萬富翁，二十五歲之前
一定能夠開名車，住豪宅，讓爸媽過上幸福的晚年。她小學一直當班幹部，初中開始覺
得學習吃力，高中暗戀一個男生，成績一落千丈。復讀那年她發奮苦讀，考上了省裏一
所中醫學院，又重新成為爸媽的驕傲。她以為人生的大門又一次向她敞開，但是畢業同
時她也失業了。現在想來, 除了讀大學的時候周末才要回家經過這條路，她的其余的生
命仿佛都被定格在這個沒有花的“石頭花園”裏了。宏福的意思是很大的福氣。可是她
沒擁有很大的福氣，只擁有很多的灰塵。
淩晨三點鐘，她從床上一下子跳起來，開始收拾衣服。被吵醒的媽媽聞聲走進來，看到
這情景，嚇了一跳問她是要做什麽。“我要去把工作辭了，回學校住，考研！”宏福說
這話的時候，雙手和聲音都在顫抖。她媽媽六神無主地立在原地很久，突然狂奔回房間
，對宏福的爸爸哭喊道:" 你養的不孝女！這麽好的單位，她要把工作辭了，重新回去
念書！”她聽到媽媽斷斷續續的哭聲，還有父親的嘆氣聲。Whatever. 她用冰涼的雙手
撥了一個手機號碼。
一個嘶啞的女聲傳過來：“餵啊是那位這麽晚了。。。”
“是我。”
“什麽事啊這麽晚了。。。”
“可以叫你男朋友開車過來接我一下嗎？我不想在家裏住了，想回學校住。”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你還好嗎？”對方的聲音一下子清醒起來。
“沒什麽事。。就是不想。。。再上班了。。。”宏福的眼淚幾乎要掉出來。
“好好好，你等一下哦，我馬上叫他起床！...等一下，我男朋友問你，你們家門前那
條路會不會把車子的底盤刮壞？”
。。。
*** *** ***
八年後。
*** *** ***
“你還不睡覺？別忘了明天是你的PhD defense。”宏福的博士老公溫柔地提醒她。
“就快啦。”宏福調皮地眨眨眼睛：“給你看一張我以前在單位暗戀過的男生照片。”
“這麽多人到底哪一個是啊？！”
“你猜！”
“我不猜我要睡覺，無聊。”
“猜一下就讓你睡覺。”
宏福的老公隨手其中指了一個人。宏福咯咯地笑起來。
“我猜對了？”
“對啊，就是他!你為什麽猜這個人？”
“因為我覺得這些人當中數他打扮最俗氣。本來想拿他來跟你開玩笑的，沒想到真的說
中了。。。不過你那時候穿的真朴素，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你了。"
宏福關閉了電腦，幸福地依偎到老公的身邊。“餵，你已經睡著啦？不會吧？ ”
“快了。。。哦對了，最近必勝客有打折，披薩只要十刀，你要去嗎？”
“不去了，都吃膩了。”宏福一口拒絕。
“那好吧，那明天考完再想去哪裏慶祝。晚安親愛的。”
“晚安。” | 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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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j********0 的大作中提到】
: 某地連接縣城和附近農村的一條路，誰看到都會以為這是在高速發展的中國被文明遺忘
: 的某個角落。準確地說，這已經不能算是道路。下雨天就是一個接著又一個的泥潭；大
: 晴天就是一望無際的泥坑。假如路上沒有車，這裏一定會成為一個豬的樂園。然而每天
: 有無數輛運送砂子石頭的大卡車從上面碾過，把這條路從人們以為的最壞狀況，改造成
: 超乎想象的更糟狀況。那些大車，小車的司机和騎自行車的老百姓們，就像表演特技一
: 樣，高高低低地在灰塵當中蹣跚而行，臉上浮現出一種當地人所特有的f**k the life
: 的無謂表情。
: 這是宏福騎車去郵局上班的必經之路。她每天都帶口罩，無論寒暑，為的是防止得肺病
: 。一路上總能看到十幾只在路上跳小步舞曲的狗，她在心裏給這些狗一一取了名字。如
: 果這些狗有一天被人捉去，做成了狗肉火鍋，幾乎可以光榮地被貼上organic的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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